第81章 月破乌云出
小留仍坐在门槛上望风,身边蹲着巧善,一听到动静,两人同时转头找他。
“幸不辱命!”
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她笑了,迎上去查看。
他戳戳妻字,低声唤她:“赵王氏!”
“巧善,我是巧善!”
“啊!是我记错了,对不住您。”
她看着黄页上边的民户二字,捂住脸,把哭意憋回去。
黄嫂子没有入奴籍,只是投靠主家的雇工,可以自由出入,可以自行婚配,文书上的日期一到,就可以离开。待在八珍房时,巧善最羡慕的人就是这位婶子。但黄嫂子说雇工人也算贱民,只比奴才略高,因此她儿子能读书进学,却屡遭排挤,最终倒在欺凌下。长生死后,黄嫂子老了,眼神空了,有时会突然感慨“当初不来这就好了”。自此,巧善不羡慕了,只有怜惜。
到这会,她终于又是个真真正正的人了,是比雇工人更自在的平民百姓!
赵家禾看她发怔,猜到她的心事,逾矩将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
小留立马转身,让远一点。冯稷也调转头,先爬上了院墙。
巧善没拿这东西,将递东西的手推回去,欢欢喜喜说:“你收着最稳妥。”
“回去再细看。”
她用力点头。
此地不宜久留,先翻出去,和墙外的人会合,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处。
原定是小留在家守着她,但人不在自己身边,到底不放心,赵家禾又把她带上了。
小留和阿大守着板车在墙外接应,刀疤子和姜十二在墙内。小留告诉她:院子里除了冯稷和他,还有三个早到的帮手。
用箱子抬起来不方便,丧家麻布多,一包袱一包袱送出来,凑够半板车就往外运,没一会又拉着空板车回来继续接。
他们干活,巧善没闲着,记了包袱数量,再按着包袱大小,估计了大银锭的数目。只剩最后两包别的不好算,这个先撇开,等他出来,她便报了银两总数。
赵家禾笑着点头,冯稷等人陆续出来,最后三个竟然是家安他们。
太好了!
银子不用拉多远,先存去后巷——赵家禾交代姜十二在这买了最不起眼的一间,算是狡兔的第一窟。
赵家禾先说了这些银子的用途,再按规矩,要给他们发钱。
习武之人,讲的就是一个义气,好锄强扶弱,听说他要拿去帮人,都推辞了。
巧善突然插一嘴:“至少一人拿一个,有此义举,总该留个凭证。”
赵家禾有些意外,但没反驳,点头附和,给家安使了个眼色。
家安忙说:“也好!”
家岁和家康跟上。
果然,剩下的人又都愿意了。
巧善一直在看他的脚,赵家禾悟了,在最后两包里挑一个拆开,一人再来一大把碎银,强塞给他们。
她在墙外等那会,因为担忧,一直盯着墙上。有人翻出来,她总是先看到搭上墙的脚,前几个穿的鞋又破又旧,有的补了几处,有的任它破在那。外头的百姓不好过,他们这些人也没好到哪去,横竖是要拿去帮人的,先从身边人帮起才对。
家安他们以前跟着他没少得好处,他们不差这点,但冯稷跟师兄弟们苦了好些年,到今年才跟着挣了点辛苦钱,舍不得花用,落魄惯了,才会不在意鞋破不破。同行的家安不要报酬,他们就是再缺钱也不好意思收。家安起了个头,他们才不会拒绝。
赵家禾见姜十二等人欢天喜地,转头去瞧巧善,无声夸道:好……人……王。
银子太沉,人力有限,挎一包送出去,要跑很多个来回才能送完,人多趟多,容易出事。先藏一半在这里,院子里有旧谷桶,下边铺银子,垫上稻草,再铺上熏鱼块。酒糟坛子底下藏一些,沉下去后就看不到了。
这些事只要说定了就成,留给他们去办。赵家禾拿上了那包没拆的散碎银子,把所剩不多的那兜给她拿着,而后带她散钱去。
城北最穷,全是老巷子,破破旧旧。隔墙往里抛碎银,小的丢两粒,大的一颗,随手抓,随手甩。
最后再是自家,也往里扔一两粒,留着明早做“惊喜”。
“那些大的,往后兑成米粮回来贱卖。直接散银子不好,各家有了钱,又想着囤粮,米价只会越来越高。”
她听懂了,用力点头,盯着他胸口说:“从今往后,我们就不是奴婢了?”
“没错。王姑娘,接着。”
他伸的左手去怀里摸文书,没递,先抛出右手藏着的礼。
“这是印章?”
有印章的都是体面人,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激动不已,来回摸着上边的字。
人……王……女……子。
“好人王?”她忍不住笑起来。
他一本正经道:“这个名号,除了你,谁也配不上!”
“不,还有,还有太太,还有你,梅珍,冯兄弟,小留……好人太多了,数不完。”
“我们要次一等,只有你没私心,才能称王。”
她是个实诚人,实实在在说:“我也有私心的。”
“那我不管,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最善,凑巧又姓王,可见是天注定。你说过我见多识广,最会来事,那这事要听我的。”
她捂着嘴偷乐,仰头看一会被云遮盖的月亮,松开手感慨:“今晚的月亮真好!”
哪好了?
他失笑,来来回回打水,给她送到门口。
小留送完银子,翻墙进来,脸上汗多,手又脏又湿,便抬起胳膊去擦,等收拾好了,喘息平稳了,再走过去回话。
原本待在院中的禾爷突然飘到了跟前,压低了声说:“一身臭汗,不回家梳洗,跑这来做什么?”
来洗澡啊!
噢……
小留懂了,原路翻出去,悄无声息地走了。
赵家禾走到西屋,开门,再略用力关上。
等她洗完把门打开,果然问:“方才是小留回来了吗?”
“嗯,累了,歇下了。”
“那好。再帮我打点水吧,我洗衣裳。”
“你先擦头发,别乱动。”
他把盆搬出去倒了,再回来提水桶,打水回来时,偷摸把外衫捡走,带到外边去洗。
她一眼认了出来,急得丢下帕子跟过来抢。
“快回去,头发丝要赶紧擦,不能吹夜风,老了头疼。”
“我……怎么能让你洗衣裳?叫人瞧见,会笑话的。”
“笑话什么?笑话我比他们多一样本事,还是笑话我会疼人?”
她驳不了,扶着门框笑。
他又催:“快擦!”
“你怎么……不像别人那样想?男尊女卑,男外女内那些。”
“打小就学着伺候人,哪有空摆那些架子?刚去廖家时,我比你更傻……”
她急切地纠正:“那是你年纪更小。”
“是,太小了,脊梁骨还没挺直就被人抽了。嗐!进去的头一日就被人暗算了,摔了个狗啃泥,额头红了,还脏,因此廖家大公子挑了别人。扯远了,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换了水,接着揉搓,不紧不慢说,“廖家的小姐和公子一样尊贵,丫头比小厮更得脸。 ”
她托腮等着。
他笑笑,把它当故事一样讲给她听:文官辖制武将,廖家想太平,就得联姻文官。这一代,只有一位小姐,生得好,又是嫡出,嫁好了,能派上大用场。因此反比几位兄弟更受宠,在家总是说一不二。
这很难得,她却幽叹:“只因她的婚事能换好处,才会这样看重,这算不得真心吧?”
他笑着安抚:“先是假心假意的疼爱,日子久了,至少有了三分真。”
她点头。
他再说各门各户的丫头婆子小厮如何,廖天钧是个闷葫芦,无事绝不出门,练武也总是在自己院里。他候在二门上听差,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人,跟赵宅那门子差不多,总是闲着。内宅的规矩:没差使又挨不到主子的人,归在废物那一类。因此得脸的丫头能指着婆子的脸骂,小丫头都敢吆喝他,等到他在擂台上打出个名堂,这才有了体面。
她听出点什么来了,高兴地问:“闲着的时候都在练功吗?”
“没错。”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好似他镀了金光。这让他很受用,得意道:“冬夏各有两个月去上学,不是冷就是热,别人不肯去吃这个苦,这时才用得上我。我天天跟着去学堂,他在里头发呆,我在窗外习字,回了书斋,字都是我写的。”
“厉害!”
“过奖了,你别动!”
他将衣衫晾了,把水泼了,回头问她:“还记不记下雪天去的东大街那回,你系斗篷时,说要改姓赵?”
是有这么回事。
她笑道:“怎么又说起这个?”
“你猜为何不能改?”
同姓不通婚!
那时就惦记上了这事?
她不好意思问出口,他好意思逗她:“赵赵氏可不好听,找找事,像是纯心要为难人。”
“你……”
他不等她生气就服了软,“我错了,你放心,我记着呢,不写某某氏。要个房子大的墓,至少刻上一百个王巧善,再刻一百个好人王,记一百件她做的好事……”
果然还是吹牛更好玩,方才那些世态炎凉,太闷了,听着心酸,让它们随风散去吧!
她捂着脸哈哈笑。
第82章 雷雨
他把文书交给她,自己到西边洗澡换衣裳,洗完回来,留在门口说:“看了吗?路引上边还差些东西。”
“少了什么?”
“去哪里。”
她仰头看着他,小声说:“去哪都行,你看着办。我……我还有一件事,想打听一下小英的墓地,去那看看再走,能行吗?”
果然。
他迈一只脚进去,骑在门槛上坐着,背靠门框说:“给你打听过了,王田一家走的时候,把儿媳和孙女给扔在这不管,说是要给翠英留个照应,实则是……”
她十分清楚王家人的德性,见他迟疑,便问:“攀上了别的高枝?”
“没错。鲁文有个孙女,死了男人,又生得像个男人,偏眼光还高,一般人她可看不上,挑来挑去都不成。”
她想起小英当年说她嫂子为了带孩子熬去半条命,真心替这个人不值,气道:“蛇鼠一窝,他们怎么那么坏!”
歹竹出好笋,偏偏他家又出了个那么好的小英。
气过了,她赶紧找补:“小英和他们不一样,小英是最好的姑娘。”
要是小英还活着,两人都会长大,总有不相和的时候。王家出来的人,心性再纯良,也难免会受家人影响,没准小英也会变翠英。可是她死了,死在巧善最依恋她的时候,停在她为人最好的时刻,再也无法撼动。
他心里清楚小英的份量,再没有一丝犹豫,点头说:“是,我知道她对你好,我还欠着你一件事。当初答应了要帮你报仇,却总被这样那样的事耽误。巧善,如今我们都是自由身,该办自己的正事了:我要带你去恪州弄赵昽,不能叫他再害人。等办完了这事,我们就成亲吧!”
“我……”
她确实牵挂着这事,可是赵昽跑那么远,又是找的何参将做靠山,杀他太麻烦,又危险,她不能拿家禾去赌。
“溯州不会跑,早去晚去,它都在那。你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实在不愿意见你留有遗憾。坟要去拜,仇也该去报。小英的嫂子就住在玉兰巷,她没个正经营生,靠织布和帮人浆洗过活。孩子吃了不少苦,她心里有怨恨,家安给她送了些银两和米油,她千恩万谢,问什么答什么。她说小英就埋在燕子林东北面的野梧桐树下。”
她怔怔地听着。
他又说:“时人爱将胎盘埋在梧桐下,图的是梧桐引凤……说句难听的,凭她王翠英?不配!行事有几分要强,若安安分分,将来一个管事的位子跑不了,体面又自在,非要往床……”
这话难听,他住了嘴。
她擦着额头问:“我不明白太太为何要把她送过去。”
“本就是老货塞给她的人,老货为了替阙七擦屁股,要拿这好处堵王家的嘴,太太拗不过的。”
对了,小英说过,王家从祖上起就在赵家当差,因此翠英并不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人,也不是她买回来的,跟她不是一条心。老姨奶奶塞了翠英和别的,京城的老太太塞了肖婆子常满等人,太太被两方裹挟,又摊上个一根筋的丈夫,从来不知道体谅,她只能苦熬。
赵家禾见她失了神,趁机将在外的那条腿也挪进来,面朝屋里坐好,双手落在腿上,像个正经人似的。
她果然没起疑,以为他要说要紧的事,特意将凳子拉过来些。
他暗喜,但装得没事发生,接着说:“这天象,看着像是要下雨了,城门那更容易出入。我们明早就去,拜完回来,收拾包袱,立刻出发。”
“好!那这里……”
“留着,以后还会回来。这鸟爱说话,保不齐要泄露什么,不能待在这。小留会把它送去乡下,交到梅珍手里,给咱们的干女儿做个伴。”
“他们不是……周有才那老家是你给安排的?”
他点头。
她很感动,颤着声说:“家禾,你做了很多……你才是最好的人。”
“别,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是为你做的。”他深吸气,接着往下说,“今儿没喝酒,有些话,压着一直没说,该说了。我……”
这些要紧又要命的话,他备了许久,也背了许久,可惜天公不作美,刚起个头,身后就接连轰隆响。
打雷了,干打雷,雨还没来,但身子逮着这个时机,很不讲义气地退缩了,弹起来奔向院中,连衣带竿举回来。
屋檐下吊着绳子,她走出来,帮忙把竹竿两头串上去。
竹竿挂在半空,随着突如其来的大风开始晃。
她就在身边,他抬手,像在县衙时那样,搭上她的肩,将人往这边带。
她顺从地靠过来,贴在他胳膊上,善解人意地抢着说了:“有风有雨,我们都一起。”
他大喜,附和道:“没错,我要说的就是这话!”
风越刮越大,吹得衣衫鼓鼓的,暑天的燥热被吹得没了影。他松手前,轻拍了一下,“回屋歇着吧,关上门,不要操心别的。”
“好。”
她进去了,他停在原地没动,借风冷静冷静。
这滋味比醉酒痛快千倍,哈哈!
去恪州弄死赵昽,让她也痛快痛快,而后掉头到岵州,请赵西辞做媒人,正正经经办婚事。商定好了买卖,再迁去溯州安家,在那没人知道他们做过奴才的地方,体体面面过日子。
他迎着风,闭上眼,慢慢畅想。
“家禾,你也进屋去,别着凉了。”
他咧嘴大乐,伴着响雷,大声应道:“好!”
这雷轰起来吓人,别家也有动静,起来收衣裳,收畚箕,查看柴房、牲口棚,右边这户还在催着小的去拿盆桶,预备接破屋顶会漏的雨水。
他没急着去睡,就在她窗下坐着,时刻留意四周,一发现有动静,立刻跳起来,翻上房梁,取到了藏在这的剑。
来的是个女人,身形瘦削,掩不住的香气被风带着往他鼻孔里钻。
他凭那步法认了出来,未免叫邻人听见,等到离得只有一丈了才开口:“廖宝镜,半夜来这做什么?”
“你……曹少观,你还认得出我?”
“不想叫人看出来,就别学廖天钧走路。”
“你知道我会来?”
赵家禾提剑相抵,廖宝镜停住脚,扔了手里的竹枝,两手交叠在身前,撇头看着水井处,凄道:“你知道他们叫我来做什么?”
赵家禾不忍心提,只说:“你就说我已经逃了,不见踪影。这不是假话,本来早该走了,有事耽误了而已。”
廖宝镜幽叹:“他们要拿捏你,去替一个人卖命,吞下生丝买卖,筹措……我问这事是谁主使,他们不肯说,只拿话哄我。”
“这世道,人人想造反,不算什么稀奇事,也不与我相干。他们吃准你恨皇帝,拿灭家之恨激你,这些我都知道。方才我说了,你来过,可以回去交差了。”
廖宝镜沉默一阵后,迎着刀尖又走了一步,抬眼看着他,泪眼朦胧问:“你能不能帮我?你知道我心里没这些事,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会死在那的。”
赵家禾挽了个剑花,收回它,背在身后,冷声说:“你已经死了!”
“这是鬼步,唱戏的……”
“我知道,我是要告诉你:廖宝镜死了,廖天钧死了,廖家死了,从前种种,都死了。不管你如今叫什么,想活,就记着这句。”
“我……你知道我和她……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不然我不会这么客气。老的少的都死了,谁还在意那些偷龙转凤的小事,想怎么活,全看你怎么想。”
廖宝镜急道:“我就知道你比他们更厉害。少观,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是熬不住了,你不知道那些人……”
赵家禾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摇头道:“世道乱起来,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我只是个奴才,帮不了你。”
廖宝镜掩面哭泣,赵家禾耐心等了一会,才说:“说起来,你倒是可以帮我。”
她转头看过来,赵家禾没急着开口,先留意她的裙幅,大致数了数,垂眸问:“廖秉钧那个藏在西北的舅舅,究竟是何方神圣?”
廖宝镜摇头,缓缓说:“他母亲姓金,只有一个兄弟,已经死了。外家祖上是胡人,因此他生得比别的男人更高大。这些人前朝就归顺了,隔着许多代,扯不上关系,这个舅舅名号,应当是个幌子,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知道的,二房一直不安分,这才沾上了祸事。”
“行,我知道了。你缺不缺银子?”
廖宝镜摇头,转身要走。赵家禾帮她找到竹枝,递了回去。
她抓着它探路,照来时的方向攀上墙,翻了出去,再没回过头。
第83章 莫作妇人身
人走了,雨还没下下来,他一回头,惊出一身汗。
窗子里,她歪着小脸,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回到窗下,蹲着,还是不妥,再次坐地,比她矮一截了才解释:“她就是廖天钧,她父母不愿意输给另两房,把她当儿子养,正好那时人在西北,身边全是自己人,不怕露馅。听那老妈子说,她落地晚,脸更大更黑,所以挑了她做男孩,谁知后来长着长着就反了,越来越秀气。”
她听得傻了眼,隔了一会才问:“你怎么知道?”
“猜的,有一回在学堂……”他倒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这是大事,我想法子从别人那挖出了这个秘密。”
她猜到了,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含糊说:“不说这个了,那你们说的那位掌上明珠呢?”
“跟廖秉钧一样,一出事就逃了,廖家人就拿她顶替。发卖我那天,女眷也被拽出来游街,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不是心高气傲的那个。”
她听懂了,但醋不起来,很是难过地说:“她真可怜!”
“你……是怎么想的?”
“从来身不由己,总是被拿来牺牲的那一个,怪不得这样忧愁。”
还有更惨的呢,沦落风尘了。
就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意听到张麻拐提起廖宝镜时带有不屑,不过有些话,必须说清楚了:“我在那院里当差多年,统共没说上几句,跟她不熟。上学那会,我也就是个拎东西,代写文章的杂役,远远地跟在后边,谈不上有交情。”
清清白白的!
她坐下来,趴伏在窗上,手指在窗缝里来回划,幽幽地说:“生在富贵人家,也不见得就快活。”
“是这么个理。”
“但愿小英能投生到一个和睦友爱的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顺遂平安。阿弥陀佛,等下,还有,福生无量天尊。”
她双手合十念完了,又趴回去,接着划窗框。
他抬手,用三根手指捏起她腕子,把她的手送到里边去,只占这点便宜就收了手,冠冕堂皇说:“小心这上边的木刺,扎起来疼。”
她转头,又看向了廖宝镜离开那方向,小声问:“她的眼睛怎么了?”
“不太好,远的看不见,近的看不清。”
“她不是不愿意念书,是看不清字?”
“对头!大的行,密的不行,也射不了箭,别的尚可。”
“真……”
“可怜!”他抢着接了,见她没被逗笑,心一软,又随口承诺,“若有合适的时机,再想办法帮一帮。方才问过了,她不要银子。”
他们只是平凡人,她不会强求他广济天下,听到这话已是安慰,用力点头,跟着说:“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说。”
“好!快睡吧,明晚要赶路,在外边可睡不好。”
“嗯,等等,家禾,你再看看天,能下雨吗?再晚几天,恐怕庄稼都救不了了。”
“能,安心睡吧。”
最近出了这么多事,大忧又大喜,突然尘埃落地,她实在是睡不着,于是又缠着问:“外边刮风,你冷不冷?”
他不答,向上举手。她果然伸过来摸,被他反抓住才明白过来,笑骂:“别胡闹!”
“是我错了,对不住您。”
“什么您不您的,我们是平民百姓,你要记住了!”
“是。王百姓,快去躺着,闭上眼,一会就睡着了。”
“再叫一声吧,我爱听。”
“王百姓,王姑娘,王小姐……”
她笑着阖上窗,隔着窗唤:“赵百姓,你也进屋睡觉去,小心雨丝飘进来。”
“知道了!”
应是应了,人没动。
她没急着吹灭桌下的蜡烛,先将要紧的东西都翻出来,挨个摆上桌,整理好。
太太送的,他送的,还有梅珍给的,都想带着走,可是那么远的路程,方便吗?
他们是去寻仇,不是去闲逛。
唉,实在不行,至少各带一样,别的留下来锁好,拜托小留帮她送去乡下,交给梅珍保管,几时回来了,再带着走。
一拿定主意,困意回归,身子一挨着床,她就在这份难得的凉爽里安然睡着了。
雷声大,雨点小,夜里只下了一点雨,落地就干了,好在食时又来了一阵,仍是小雨,好歹多下了一会。出城捡菌子的穷人多,他们混在其中,毫不起眼。
小英的坟,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土堆,但坟前竖了一块崭新的石碑,上边清清楚楚刻著名字和生卒年月,只是没有立碑人。
不用问,必定是他做的安排——王家有这份心的话,早立了。
他不想打扰她,在一旁的石板路上待着,环顾四周,摸出别人那拿的风水册子,随便记了几句应景的,一会拿来哄她。
她拜祭完,他指了几处好景致让她看,说这里依山傍水,能聚气凝神,让逝者安息。她果然很高兴,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从篮子里拿出一件新的缠枝海棠坎肩,仔仔细细披在石碑上,摸摸粉海棠,再跟小英道别。
小留没跟出门,在家预备吃食:除现吃的烧鸡馒头外,还有能多放一日的熏鱼、干饼、肉脯。
她正跟他商量要带的行李,菜刀要带,算盘想带,太太给的箱子还有空当,容得下他给的簪子,但还有衣衫鞋袜妆奁,全带上的话,至少一大担。
“这些都不带,落脚以后,让冯家兄弟帮我们送。”
“也好。”
不舍也得舍,去寻仇,得轻装出行,一人一身替换,再带上菜刀、算盘、针线包就算完,缺了什么,路上再置办。
一个包袱装不下,两个包袱还有空,她又包了些米和盐带上。
城东出了大事,捕快民兵都往那捉贼去了。北城门只有寥寥几人看守,他们在这租了驴车出城去码头,坐船北上。
船上也供吃食,给的钱多,吃的就好,住的也好。
两人是“夫妻”,多花二两,匀到了一间带床板的舱房,外加每日两顿热饭加两桶热水。
这样的日子,先前有过,还照旧例:她睡床,他躺长凳。他说着恪州的事,告诉她那位赵大人就在恪州,办事之前,先上门拜访,请他背书,将路引目的地改向溯州,能保此后的行程畅通无阻。
她担心那位还惦记着要用他赚钱,面露愁容。
他满不在乎道:“那就装儒士好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今游寓之风盛行,多的是到处乱跑的读书人。我没有功名,好歹念过几年书,能糊弄过去。”
冒充秀才,是不是大罪?
她这为难的样子,实在惹人爱。他翻下去,蹲在她脚边,伸出手指,擦了擦她脸颊,而后自然地起身挨着她坐,问她:“记不记得兔子公母那回?你坐在这,突然就倒了。”
是流鼻涕那回……
她抬手去摸鼻子。
他笑着为她解惑:“你突然晕过去,我着急,船上没大夫,不得已,只好给你抹鼻烟。”
“啊?”
“章玉露也是被人算计了,回去以后才知道身后被人抹了迷药,她闻的不多,你跟在后边沾了不少。”
那些人想得龌龊,以为他跟章玉露有什么,必定会中招。
他没让人靠近过,只觉得这气味腻人。她先是靠得近,中途出门送客跟了一段,回来又猛嗅,平白无故遭了罪。
“是谁在捣鬼?”
“蒋家,蒋家心急,想要闹出不合,逼老太太早点出手,解决这边的人。不单要弄我,还把书信掉包,在封棺的日子上做了手脚。”
难怪他们会提早出发。
可惜,可惜这些都没了意思,赵老爷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争的?
等下,她失笑道:“五房觉得好事该轮到他们了?”
“没错!”
活着的老爷里,赵苓成了“长”,他以为自己能跟他大哥一样体面呢,立时狂妄起来,殊不知,大难就要临头了。
第84章 野婚
他说过欲壑难填的道理,举过院中放金子的例,她始终没动过贪念,不明白这些人锦衣玉食、悠闲地活着,为何还要抛下最珍贵的品行,去争只会让自己更堕落的财富地位。
她靠着床柱,恹恹地说:“真到了那一天,六姑娘七姑娘也会跟着遭殃吗?”
“难说。早些嫁出去就好了,罪不及出嫁女,可惜有了亲事,却不能发嫁。”
都在孝期,尤其是刚死了父亲的七姑娘。
“唉……”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没办法的事。赵西辞就是被守孝耽误,晚嫁了两年,让人钻了空子。”
她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外边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怅然道:“我记得你说过,唐家是诚心诚意求娶她,连带扶持了她父亲。既是真心,怎么连这两年都等不得?”
因为男人的裤裆等不了,这天下,有几个男人能有他这样的定力?在外那几年,也有香艳的时候,美人主动往身上靠,他都拒了。那会只是挂念着她,不是如今这样的牵肠挂肚,但他想着为这些人尽可夫的女人破了童子身不划算,要丢,也该丢在像她这样干净的人手里。
“人心易变。”他才说完就觉不妥,忙又补上一句,“除了你我。”
“还有太太,梅珍……”她数了两个就停,苦笑道,“太太出身好,嫁的是高门大户,反倒不如梅珍自在。”
“你看我,如今什么都没有,嫁我最自在!”
她用力点头,这会笑得真心,“是啊,最自在。睡吧,明日挑个好时候,去船头看看。”
“好。”
他乖乖地换回到凳子上,闭着眼说:“你想做的事,都能去做,你想看顾的人,我都会照应好。”
“家禾。”
“嗯?”
“我真的行了大运。”
“你说的没错,哈哈……”
大暑天出行的人不多,船上的日子清静。两人穿着朴素,行事不张扬,即便同进同出,也没人瞩目。
这和上回有不同,她没了要时刻紧绷的差事,有大把的时间自行安排:想躺就躺,想拨算盘就拨算盘,没有带纸笔,找烧灶的人要了几条炭,在草纸上计数也是一样的。
左手累了右手上,右手酸了换左手。
当年能一眼数出三十七枚银锞子,如今打算盘也是一样,当她专注做一件事时,眼睛特别利,手头特别准,至少他没见她出过错。
他当即承诺:“以后我们做的买卖,全经你的手过,不必额外请先生,他们不如你可靠。”
“那……跟你的人,会不会不服?”
谁敢多嘴?
不服就打,打不服就扔出去。
“不会,你这么厉害,是个人都服气。外头的世道,比那破院子里好,在外头走动、做买卖的女子不罕见。前些年,我在马市见过一个西北的姑娘,一身的真本事,把马驯得服服帖帖。有一个嘴贱的不服气,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那姑娘不急着回嘴,多看他一眼,把手塞嘴里吹一哨,那黑骏马一抬后腿,就把那人踢飞了出去。”
她听得痛快,掩着嘴哈哈笑。
他也笑,不忘提醒她:“马蹄子不容小觑,狠起来能把肚肠都踢碎,千万不要随意靠近。何况那是匹难得的烈马,看客只当是要闹出人命了,全被骇住了。谁知那人轻松爬起来,灰溜溜地走了。最让人佩服的不是那姑娘能指哪打哪,而是手下能留情,那马没有用全力,只给了对方一个教训。能和马做到如此心意相通的,只此一个。”
“真厉害!她还是个……”
“好人!”
她笑嘻嘻地点头,来回拨着算珠总结:“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尤其是姑娘家,天生心肠软。”
他乐得哄着她,附和道:“这话有理。你这样扒拉,是在做什么?”
她常这样,仿佛手指闲不住,他看多了,发现这似乎不是随意在弄。
“算数。”
老实人憋不住,说起了私心:“写诗的那个背不好九九术,迁怒于我,骂我不好。我不服气,我要多练算术,让他瞧瞧,我不是卑贱的赔钱货!”
“别理那杂碎,那首诗……”
“写得不好,对不对?”
他点头,这回明着讥讽:“一肚子茅草。不会作诗就算了,横竖当不得饭吃,那烟娇说的是美人,度良宵更是不正经。”
她脸红了,咬着嘴撇开头,盯着桌上的蜡烛,说:“那年他才十三,怎么就……就下流了?他还说这是赛诗会上作的,去了好几个,每人做一两首,先生裁定这首为十首之冠。”
“那就是草包集会,草外有草!”
她没笑,感慨道:“这些读书人就是这样糟蹋钱的!唉,农人家,一年辛苦到头,统共刨不出几两银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供出些这样的‘才情’。”
他才不管那么多,只心疼她,气道:“这样一个蠢材,你早将他踩在脚下了。”
“你说的有理,我听你的。家禾,下棋难不难?”
“不难,你等等,我去弄一副。”
“算了,等下了船再说吧。”
她问起了,这又不是摘星星捞月亮那样的难事,就不该耽误。他立马起身,拉开舱门,刚跨出去,又倒回来唤她:“你也来。”
他伸了手,像是小狗吃惯了喂食,她自然而然地伸手过去,被牵住了才觉不对,想抽回来,又怕用了力他会多想,只好暂且装起糊涂。
好在只是这一段,出了通道他就松开手,领头走在前边。
他跟船家说要买副棋子,新的最好,旧的也行。
船家自然不懂风雅,不过,常年做这行当,偶尔会碰上些丢三落四的人,捡回来不少旧物,兴许能抓住这笔财。他说要去舱房找一找,赵家禾知道常年跑船的人不讲究,屋里腌臜,没跟着去,领她去甲板上透气。
下旬月朦朦胧胧,远处的山影影绰绰。
他居然记得这一带是哪,指着一处凸出的山石,告诉她那里是尖咀崖,再是和河湾,沃草滩……
她等着他说下文,他停住之后一直没开口,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她眯眼细看,不觉喊出了声:“盗贼?”
“是不对劲。”
他快走两步,朝坐地的人踢了两脚,粗声提醒:“劫道的来了!”
靠着船舷打盹的船工马上跳起来,跟着看过去,而后着急忙慌喊船主和同伴,摘马灯,敲锣。
船上有柴刀,有棍棒,有几十人,可惜等到那些尖头船再靠近些,众人心凉了半截——大火把,朴刀,弓箭……
船家原本还能放狠话,等第一支沾着火油的箭钉在船帆上,他立马掉头跑回舱房,抱着个宝贝匣子冲出来,越过人群,直接跳下河,逃命去了。
他跑了,船工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把命搭进去,有样学样,跟着往船的另一侧跳。
船客们乱作一团,有的尖叫,有的在人堆里乱挤乱冲,会水的不管不顾跟着跳了,不会水的哭菩萨喊老天爷,尖叫呼救命,又不知该靠谁。
赵家禾一直贴着船舷在查看敌情,巧善快跑回舱房,把要紧的东西都包好,再回来找他。
他本打算大杀四方,回头瞧见她紧抓着菜刀,一脸肃杀,突然醒悟:带着她,不该冒这个险。那些人只射了那一枝带火的箭,可见想要的是船,不是人。既然船家无情无义丢下船客,舍了船独自逃命去,他何必费这个劲来守护。
他回头喝止那些只知道哭喊的人,叫他们抓了东西再往下跳。板子不够,他捡起柴刀,用力挥砍桅杆。它一落水,立时就有几个不敢再赌的人跟着跳下去,找它活命去了。
“巧善,上来。”
“不用,我会凫水。”
她没有趴到他背上去,只递了包袱和菜刀给他。
菜刀把上绑着绳,绳子另一头是算盘,她把它插在后腰。她力气不够,把矛给了他,盾在她身上,两人牵在一起,不怕走散。
不愧是他家的姑娘,比方才那些胆小鬼强多了!
他一脚踢碎角落里的酒坛子,再打翻马灯,踩碎灯笼,等船烧起来,再牵着她快跑去船尾,抱好了,一起跳下水。
即便劫船的人想灭口,也得先登船灭了火,才能再追,这就够了。
江面只有这么宽,逃命的人各自散开,追个三天三夜,不定能完。换作是他,绝不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赶紧把船拉走,改旗换漆,藏好了是正经。
走哪都不太平,好好地坐船,又惹上这样的煞,他本是满腔怒火,恨得不得了,想藏在船上,逐个击杀。但人一有了羁绊,就有了软肋,他得学会服软。
跳下水后,这份忍耐有了回报。她不单会凫水,还很会,虽然力气不够,臂展不长,但胜在身子轻盈,划得快,能跟上他并肩前行,还能分出神担忧他,能腾出手,摸他的脸,确认平安。
他故意装得吃力,喘得重,她果然隔一会就停下来探探。
两人一口气游到了水草边才停,他将她拉住,带到身后,先潜下去摸两个石块,朝岸边的草窝丢过去,确认没有藏蛇,才带着她爬上岸。
人不同于船,费劲半天,只是游了一小段水路,回头还能清晰看到船上的火光。他们不敢松懈,坐地片刻,等喘息一平缓,立刻起身寻路。
穿过野草林,上小道,再穿行进山,翻过山头才敢停下来休整。
连日酷晒,干柴草叶多的是,没一会就搂来一堆。他身上有蜡封的火折子,还能用,点着了,又砍下一些枝叶和藤,编个罩子,覆在支架上,免得隔老远就让人看见火光。
他身上总是滚烫,折腾这半天,只剩鞋还是湿的。而她的衣衫和头发丝,此刻还能挤出水。
他侧着身子坐着,只趁添柴的工夫偷瞄了侧影,顿时两眼一黑。
多可怜,到了这岁数还没长乳儿,往后指定不会有多大出息。
叫你乌鸦嘴!
当年为何要那样刻薄?
他懊悔不已,恨不能当即扇自己两嘴巴。
她转头看过来,一面忙活,一面关切地问:“怎么了?”
愁成这样,必定是大事。
她顾不上查看掏出来的书,先蹲行过来劝慰:“有事你就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
他呆愣愣地盯着她从衣衫里摸出来的《结算法》,感觉脑子里算不过来了,傻傻地“啊”了一声,胡乱答:“没事,后悔不该带你出来吃苦。”
她误会了,接着掏书,接着劝:“这样的事,谁也预料不到,无需自责。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们人还在,总有法子的。”
方才是平地波澜不惊,这会是峰回路又转,怪他脑子不想事:就凭她吃的那几口饭菜,怎么会有这么粗的腰腹?
这一年的肉没白吃,它长了,原想着只要有一点就够,谁知它比他想的还要争气,哈哈!
他搓着脸,狂笑不止。
她被他这笑给闹糊涂了,不过,眼下不着急聊这些,先得查看要紧的东西,接着拉起衣摆去摸宝贝。
“别掀了!”
再掀他就要狼性大发了。
“啊?”
他抓抓额头,急中生智,盯着脚边的书说:“纸张容易坏,先别急着掀,以免粘在一起的字糊掉了,先烘干再说。”
“哦,好,我知道了。”
她将最后一包小心翼翼展开,过关文书用油纸包着,没被浸泡,比那本书好,只湿了一点边角。
她将东西交给他,解下头发,托着发尾靠近烘烤。
夜虫唱着歌解闷,山风怜他们不容易,只温和地吹,枝叶轻摇轻晃,弯月也温柔可亲。
此情此景,该作诗一首,可是她不会,转头去看他,正好逮到他心虚慌乱的眼神。她错看成了担忧,突发奇想,说:“我们就在这成亲吧?”
“啊!”
他惊得蹦起来,抓着头,绞尽脑汁,想为方才的冒犯找借口。
她焦急地解释:“先前那情形,轻则受伤走散,重则丢命。家禾,那会我不怕死,只想着一件事:我不要做孤魂野鬼。册子上的夫妻是假的,阎王爷不一定肯认。我们在这拜过天地,从此是生是死,都有了伴。”
他听得欣喜若狂,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太委屈她了。
他将原定计划和盘托出。
她笑着摇头,说:“那样轰轰烈烈的大事,以后再说。我看这里也不错,抬头有真的天,脚下是地,高堂……”
她转头去寻,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指着不远处的土堆,惊喜道:“你快看那,那有座旧坟,坟头这么高,必定有些年纪。借那位前辈做高堂,行不行?”
“行!”
有什么不能行的,此时此刻,就算叫他认个山精做父母,那都是万分情愿的。
荒郊野岭,孤男寡女,他满脑子不正经,忍得牙都要碎了,她还在细细致致描绘儿时看过的娶亲场面。
天人交战!
大战了三百回合!
她带了书,他没带,那两本要命的书,怕她误翻到,都锁起来,连同匣子一块藏好了。没有书做指引,他一贴近她就结巴,没法说服她顺着他走,由着他来。
这一路不太平,万一有了身子,她太吃亏。
再者,即便长出了惊喜,她终究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他不该像条饿狼一样趁虚而入。
总而言之,还得再忍。
眼前的火堆嫌热闹不够,坏坏地窜出一长苗,不知是在嘲讽他的畏缩,还是猥琐。他狠狠地盯着它,它并不怕他的虚张声势,很快又试探了一次。
明显是前者,它想蛊惑他,等着看戏。
他娘的,有你什么事。
他朝着大柴枝踹了一脚,把原来聚拢在一起的柴火堆踢松散了。
“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没有不愿意,太高兴,一伸腿就踢到了。嘿嘿!我看你这主意极好,比我想得周全,听你安排。”
他喜不自胜,她也很高兴,指着南边问:“定江城是在那方向,对不对?”
“没错。”
她规规矩矩跪好,告诉他:“要拜别太太……不对,是干娘。”
他跟着跪下,和她一起磕头辞堂
告别娘家父母
,而后扶起她,一齐仰头拜天,垂头拜地,再是“高堂”,最后是对拜。
第85章 月下
既然成了亲,有些好处,可以光明正大得了吧。
他野心勃勃,可惜嘴不好使,预备了好一会,也没挤得出那句有用的:往后咱俩得睡一块。
她扎好头发,见他眉头紧锁、魂不守舍,心思不知跑去了哪,不得不找话来说:“成亲了,要挽起头发。”
“嗯,”他瞟一眼发髻,回了神,笑道,“没错,这样更好看!”
“家禾……”
“怎么了?”
“你别跟了,我要……方便。”
他闷笑着转过身,怕她害臊,赶忙说:“山里野物多,怕有什么不长眼的钻出来吓人,不敢离你太远。”
她不好意思接这话,可是太安静了会让放水声更清晰,只好东拉西扯,说起赵明娶亲。
从欢天喜地达成夙愿,到妻离家散,只是半年光景,够得上一声唏嘘。
他原本当笑话听,但没乐得起来,不知怎么地,老觉得有哪不对,一面说话回应她,一面琢磨。
“太太把她送出去,是想保她,免得步那位居士的后尘。这位三奶奶性子有些古怪,从不出来走动。迎亲前,我去方家送过一回东西,她没有出来接,婆子说是病着,起不来。”
“古怪?噢!我忘了告诉你,她就是芸姑娘,在宅子里住过的那个。赵昽叫你给她送东西,等下!难道赵昽也打过她主意?”
私藏罪臣家眷,以贱充良,多少达官贵人都不敢做的事,太太做了。这要是被人拿住把柄,恐怕要狠脱一层皮。
可是赵明再差,也是太太最深的牵挂。一个母亲,为了达成孩子的心愿,甘愿犯天下之不韪。他除了敬佩,说不出别的。
他从震惊中回了神,摇头道:“那会她十四,早过了让那混蛋惦记的年岁。他去讨好周芸,是故意找事,好叫赵明不痛快。他嫉妒赵明父母双全,又是长房嫡子,比他这个野种高贵,因此逮着机会就会刺上两句。我不去送这个礼,一是为了找机会接近赵香蒲,二是不想得罪赵明。少爷之间斗起来,遭殃的都是下边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留给那些蠢货去冒头。”
原来如此,一箭双雕啊!
不过,她高兴不起来:由此可见赵昽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早就露了痕迹。他做坏事经验老到,那更不好对付。
“怎么才能杀他?”
菜刀好磨,妙计难谋啊!
她在溪里洗了手,再接一捧水搓搓脸,再洗手。
他挨着蹲下来,也洗手,藉机说:“夫妻出双入对,这句你听过吧?”
她不明白这和杀赵昽有什么关联,转头去看他,可惜两人此刻背对着火堆,又离它远,她看不清楚他脸上有什么。
他不说,就是在等着她说。
她想了想,点头说:“还有‘公不离婆,秤不离砣’。”
“正是!那下回洗手,得叫上我。”
“啊?”她失笑道,“原来你在说这个,我以为我们在商量怎么杀他呢。我还在想,难道是要等他娶妻的时候……乱了乱了。”
“那是小事,容易。咱们这……我们这件是大事,关乎一辈子。方才你说了,公不离婆,对吧?”
她点头。
“那……”
要命了!
这话怕是长了刺,拉嗓子,死活出不来。
他不得不摸出小酒囊,猛灌一口,而后一鼓作气说:“我们方才正经成过亲,从今往后,得睡在一张床上。不然,外人会笑话夫妻不和睦,日子过不长久。”
她点头,乖顺地说:“我知道,不过,这里没有床。”
又犯呆了!
他哭笑不得,认真纠正她:“床不要紧,要紧的是两人得睡在一块,挨着睡。”
得让她知道这挨,究竟是怎么个挨,他往左再挪半步,两人膝盖碰膝盖,腿粘腿,胳膊挤在了一起。
她后知后觉地脸红了,吸着下唇,光点头不说话。
“别咬,老是咬它,秋冬又不好过。”
他一直盯着呢,她怕入冬干裂,更担心他要咬嘴。
那回她在园子里听了一出荒诞戏,那男人一会说要亲一下他的小乖乖,一会哀求:心肝肉,好歹让我吃一口……
她稀里糊涂惦记上了要跟他亲个嘴,尝尝是什么滋味,才知道为何会那么招人惦记。后来有一回,她心急,问梅珍几时才能沉甸甸。梅珍拉她到角落,神神秘秘说等夫妻亲了嘴,种好娃娃,胸脯自然就成熟结果了。这把她吓坏了,万幸那天胆子不够,没亲上,不然没成亲就种出个娃娃来,名声全坏了。没法一块偕老,没准要一起沉塘。
“哦。”
“你听我的,准没错。”
他故作老成,揽着她的腰往火堆那走去,起了贼心的手悄不留地下滑,借落座的机会,顺势滑到腰上,在那稍微用点力,让她自然而然地靠过来。
两人依偎在一起,互相问过冷不冷,只是简单一句,竟莫名其妙笑起来。她靠着他的胳膊,仰起脸看月亮,又感慨:“今晚的月亮真好啊!”
他笑着问:“前儿那个不是也好吗?”
她嗤嗤笑,有理有据地答:“这个好,那个也好,都好。我们在一块,月亮个个好。圆的亮,这样淡淡的,也好看。”
“嗯,我觉得今晚的最好,像你。”
干净,谦逊,温柔,还有独特的沉静美。
她又笑。
他悄悄将腿盘好了,告诉她:“练功的人都这样睡,你坐上来,靠着我。”
这样不好吧?
“我长了不少肉,沉,久了腿麻,腰也会累。”
“不会,睡惯了,稳稳当当。你瞧庙里的菩萨,是不是都这样,我能坐更久。”
一吹牛就变得有意思了。
她在笑,这时候,不顺杆爬就对不起自己,他立刻双手扶腰撑起她,把人抱到自己的“地盘”上,借扶的名义抚抚背。
女人如水,这话不假,身子软得出奇,能极好地贴服。
他的手落在她腰上,慢慢往前爬,捂在了小腹上。她只碎碎地动了一下,之后就默许了它的依靠——成亲了,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
“睡吧!”
不用涂脂抹粉,她身上本就有勾得他神魂颠倒的女儿香,偷鸟那一回,他就记住了这味道。
她不睡,他这脑子没法清静。
自打玩上了算盘,她的手指就闲不住,这么窝在他怀里,没有东西可拨,只好勾他袖口。
多好的机会,不容错过。
他趁势包住她的手,柔声教训:“别闹了,快睡。江上不太平,我们走陆路。这里算是百里乡的地界,前边有村庄,明早去那买些吃的,有驴就牵一头,没驴就我来。沿河三十七埽,每埽设了巡河官,他们手底下有兵,还能凭符调令属地民兵衙差。这些跑船的人都投了靠山,出船的日子是特意挑选出来的,总是跟在官船后借个荫庇。这一二十年从没有过劫河道的事,抢船更是闻所未闻。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怕前路还有些麻烦。”
“好。”
她的头靠在他肩窝,脸对着他的脖子,扬起一点,就能够到他的脸。他说话时,这声音从她右耳朵进,本想从左耳出,可惜它被压住,此路不通,就往心里钻,像被困住的小灵兽,在身体里来回游荡,久久不散。
只亲脸不会出事吧?
隔着皮肉,娃娃应该钻不进去!
脑子还在这样想,嘴已英勇冲锋,就近亲了一处,烫得立刻缩回来。
呃……
不自在的时候就想做点什么,可是左胳膊夹在两人之间,抽出来费劲,另一只手被他扣住,挣起来麻烦。她想抠额头抠不成,只好在他衣衫上蹭。
僵成老佛的人,不敢看她,不敢回应,只能仰头望月,默编歪诗:夜久宜人蝉朗吟,清溪唱和蛾翩翩。幽林静谧风无言,猛醒山盟语万千。
禾爷作的,不好怪他哈!大意是夜深了凉快,知了司仪,溪水伴奏,夜蛾伴舞,风也不搞事了。大家都在给你造气氛,你赶紧的!
正是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的好时候,可惜了,他不够稳重,就像怀里的火折子,一擦就着。等他摒除杂念,能沉心静气了,她已心满意足地睡着。
还能怎么办?
只能像最早那样,偷偷在鼻尖上蜻蜓点水。上回先漱了口再亲,嘴是湿的,是凉的,把她弄醒了。这回没事,她仍旧安安稳稳地睡着。
那再来一次。
边上也不要紧吧?
离得这么近,顺嘴的事。
第86章 沉醉
姑娘家呼气吸气,又静又缓。他贴得很近了,才能听到气息在流动,当然了,脸不小心蹭到她嘴,那都是意外。
早些时候,他从赵宅出来,都是跟张麻拐等人混一块。鼾声震天响, 睡着了都不得安生,梦里不是打雷就是打架。他一想起那些日日夜夜,就觉得好光景都浪费了。
人睡得安稳,正是试炼的好时候,可惜他心虚,老觉着这样偷摸捣鬼是在欺负她。
她亲了他脸颊,他最多只敢亲在下巴那。
怂了!
他腾出一只手去找酒囊,摸了半天,才想起不在身上,方才在溪边喝完,随手丢下了。他望着那边,先是琢磨怎么过去拿,转念一想:喝多了熏人,还是不行。
身后林子里传来一个大的响动,没有叫声,听不出是什么,只知道是个不小的活物。
他单手把人抱稳了,右手撑地,协助身体慢慢侧转,面朝那方向,仔细聆听。
一个身影在林间闪过,伴随着不轻的窸窣。
他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抖几下,把零碎的杂物筛出去,高举剩下的石子,用力朝那边掼出去。
一长串窸窣之后,彻底清静了。
夜里凉快,但夏日未完,两人贴在一起,不冷,侧对着火堆,反倒更舒服。
他垂眸去看她。
面容松弛,乖乖巧巧,不知在想什么,嘴唇微抿,唇色淡淡的。
他想起了前年在京城自观楼吃过的三色糯米饼,掺了赤苋汁的糯米团蒸过之后,颜色会褪一些,端出来就是这样的粉。
味道也相似,香甜,软糯。
火堆依旧针对他,他才偷上一点香,它就迫不及待使坏,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响亮的“辟啪”。
这成功吓退了他,赶紧直起脖子,停止使坏。
她似乎也听到了,眉毛在动,呼出的气息有了起伏。
他做贼心虚,就近拔了一根草,送到她手边。
“家禾……”
这声呢喃,把他吓出了一身汗,含含糊糊应:“我在……”
“刀,菜刀。”
她眉头紧锁,右手紧抓他衣衫,喊第二声时,带了狠劲。
不至于动刀吧?
他后背发凉,迟疑着答:“在,在呢。”
“青杏,快跑!”
原来是做了噩梦。
他抖了抖抱人的手,左手去抚她脸颊,轻声唤她:“巧善,你做梦了,醒醒,巧善……”
她睁开眼,盯了好一会才认出他,而后用力吸一口气,抽出胳膊摸额头,迷迷糊糊问:“我说梦话了?”
心有余悸,但实在想不起在担心什么。
“你在找青杏。别担心她,既许了人,她家就不敢出岔子,以免到时候交不了差,会得罪人。”
“嗯。”她扶着他的胳膊不想动,照旧在他肩上蹭了痒,落寞地说,“拿了旧衣衫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长辈偏心,五房又刻薄,我有些不放心。”
“不要紧的。无论如何,宗族是根本,五老爷不会乱来得罪人。青杏跟着去那边洒扫,比留在府里好。她这样的年纪,正是挣钱的好时候,她家里人不傻,不会白白丢了她。”
“嗯。她拿那一点月钱,祖母问她要,她娘也问她要,都嫌她没本事。她们说女孩的命,一出生就定下了,生得不好,那就是个没用的。秀珠样貌不错,可惜生的日子不好,在她父母眼里就是晦气。我属兔,生在三月,也不好,算命先生说将来吃尽苦头,有遁入空门之念,还说了一堆,没一句好的。”
“别信那些十兔九不全
每个属相都有一句“十X九不全”的俗话,呃……大概是大家都过得不好,只好往这个上面找理由。
的鬼话,从鼠到猪,哪个属相不是如此?在他们嘴里,竟没一个好的。他又不是神仙,哪里知道这些那些,要真有本事,早上天了。这些相士惯会察言观色,因此装神弄鬼也有人信服。想必是看你太瘦,知道家里人苛待,正在受苦。就王家人那刻薄相,把儿女逼死也不算稀罕,你要是不出门,还真有可能被他说中。再说我,卖我之前,他们也带去算了一卦,说我是水鬼投胎,命中带煞。那混账本就瞧我不顺眼,当即信以为真,转头便去找了牙子。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助纣为虐,专欺弱者,我见了,必定不轻饶!”
这话说到了她心坎上,跟着说:“打出去!”
“没错,狠狠地打。你先睡着,养好了力气,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她闭上眼装睡,等他来摸脸时,猛地睁开眼,笑嘻嘻道:“你这是把我当孩子哄呢,我心里一清二楚!”
本就是个傻孩子。
他失笑,老实认错。兴许是盯人的眼神太炽热,她抬起手,把嘴捂在下边,含糊说:“婶子们说有了身子千万不能野,东跑西跑容易掉。梅珍大大咧咧,怀上孩子以后,说话做事都轻了,这样小心翼翼,有一回还见了红,躺了五六天才好。我们先这样,等安定了再说。”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但不甘心什么都不能做,先应一个“嗯”字迷惑她,而后兵贵神速,一把拉开她的手,亲了上去。
只是贴了一下,她吓得脸煞白,双手胡乱一抓,薅住他的头发往外拔。
他没喊疼,只龇牙咧嘴说:“就亲个嘴,不做别的!”
亲嘴怎么能叫“就”,这已经是犯大错了,还能有什么别的?
她惊慌失措,刚推开他,又去抓他胳膊,借力翻爬起来,赶忙将食指中指伸到嘴里去摸。
“怎么了?噢……”他想起来了,懊恼地认错,“怪我,不该喝那一口酒,熏着你了。你放心,往后我再也不……我这就去漱口。”
什么都没摸到,抓不回来。
她急得快要哭了,怕伤到了小娃娃,不敢闭嘴,不敢动牙齿,不敢跳,不敢大力抖,奔到火堆旁,焦急地催他:“你快帮我看看,还在不在嘴里,是不是钻进去了?”
“什么?”他勉强听清了几个字,一头雾水,又问,“是飞虫吗?”
她生怕嘴张得不够大,用两个食指分别扣住上下牙,尽力掰开,仍旧含含糊糊说:“是娃娃,快找!”
这回他听清了,不敢笑,极力憋住,搓搓脸,蹲在她旁边,一面拆她的手,一面哄:“没那回事,亲嘴不要紧,生孩子哪有那么容易的?”
“啊?”
“那是她们逗你玩的,亲嘴不会有娃娃。你听我的,别信她们……”
她松开了手,但还张着嘴,满脸不敢置信。
他实在是忍不住,托起她下巴,飞快地贴在下唇上,趁她呆愣时,轻轻吸了一口。
她像是被雷打了,浑身战栗,双手推人,自己往后跌去。幸好他早有准备,及时把她捞回来。
“真不会有娃娃!”
“你怎么知道?你是爷们,不懂生孩子的事,得了空,你找个婆婆婶婶问一问。”
书,他该把书带上的!
他扶额大笑,抓抓脸,总算想到了一条,忙说:“你看,长辈抱着小娃娃,看他白白嫩嫩,实在惹人爱,是不是也会亲一亲?”
这个她也想过,因此当即反驳:“亲的是脸蛋,脸上没有口子,进不去。你别不信,真有这样的事,她们个个说做了夫妻才能亲嘴,因为亲了就会种娃娃。”
虽是胡说八道,却也是用心在教她防范,守护好清白。他气不起来,一细思就憋不住,抱着脑袋狂笑。
她笑不起来,陷入了为难。
他和梅珍各有一套说辞,她本该信他的话,可是梅珍生了小老虎和小柔儿,这是比铁还硬的证据。况且八珍房的婶子嫂子们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小英还在的时候,也时常告诫她,要离他这混账小子远一点,别被占了便宜,亲嘴、摸手、近身都不行!
这事不解决,往后都不让亲了,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找回胆子做成了,才尝点甜头就贴封条,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这糊涂官司,眼下找不着另一方来对质,还得从源头查起。他走到溪边,捧起水,接连漱口,朝手心哈一口,确认没有酒气了,再回来,蹲到她面前。
“你来看看,我嘴里除了牙齿舌头,还有没有别的?”
他说罢,坦坦荡荡张开嘴。
她还真仔细查看起来。他憋住笑,等着她看完,正要高兴呢,又听她说:“方才你洗了嘴,把娃娃冲走了。”
好有道理!
他笑到嘴都要酸了,好在她说着说着就觉出了不对,扭头看看溪水,回头看他,自言自语:“冲走了,那他怎么办,在水里能活吗?”
“哪能呀,不是天天漱口吗?”
也对。
他边笑边张嘴,左右转头,让她看个清楚,再把舌头吐出来,怕她不放心,连舌头下也没放过。
真没有。
她犯了难,接着说服自己:“男人又不是人参果树,结不出娃娃果……哪来的呢?要是藏在嘴里,一吃饭,岂不是嚼坏了?要是藏在肚子里,怎么喘气?”
她甩着头,立马纠正:“娃娃在母亲肚子里也能活,像是鱼在水里,生出来了才喘气。呀,难道是在父亲肚子里生根发芽,再爬上来,换到母亲肚子里生长,种菜就是这样啊,撒了种,等秧子发好了,再移栽到更宽的地里去种。”
方才还在暗喜的人,又被这“道理”戳翻。他笑不出来了,只好先讲歪理:“别人什么样,我不知道。横竖方才你看过了,我嘴里肯定没种子。”
“你没种?”
没种……
认吧,忍吧!
谁叫他先前太怂,不知道早点下手,错过了那村,可不能再错过这店。
他咬牙点头,她更愁了,“那往后怎么办?”
“往后就有了。”
“真的?”
“千真万确!”
她忧心忡忡,他把人抱回来,仍旧让她坐在两腿间,搂着她的腰,脸贴脸问:“万一没有,你会不会丢下我,找别人去?”
“不会,我们说好了的!”她将手覆在他的手上,信誓旦旦,“我哪也不去!我想起来了,喝酒那回,你说‘巧善,往后一直跟着我,不能随她们走,谁也不行’。家禾,你别担心,我是王巧善,不是王朝颜。我不会半路丢下你,也不会骗你,不会伤害你。”
“除了她,还有别人。他们合起伙来骗我,所以我毫无防备。”
“真坏。”
“打出去!”
“对,打出去!”
他憋住笑,接着卖惨:“那你能不能亲亲我?我亲你也行。小时候不讨人喜欢,他们把我当野狗看,只有嫌弃,没亲过。我长这么大,没跟人亲过嘴,特别想试试。你放心,真没有孩子!”
她抬手,扶着他的肩,调转身子改侧坐,把脸埋在他脖窝那,小声说:“我也没有,我们都不会,那怎么办?方才不对吧,有点麻……”
有点什么?
他没听清,但等不了了,把人抱起,再转过来些,面对面坐着,而后捧着她的脸不让躲, 立即贴上去,绵绵密密地亲吻。
麻,是酥麻的麻,是痛快到要炸的麻。
她在抖,他也在颤,受用着眼下的甜,贪心地想要更多。
她紧抓着他的衣襟,一直在用力往下拽,像是害怕坠入深不可测的渊。
别吓坏她,悠着点!
他虽这样想着,停了却不想放,嘴按在她唇上,不肯退,从左嘴角到右嘴角,又是几个来回,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她刚要说话,他又贴上去。
“别……”
他这副样子,像要把骨头唆干净的饿狗,馋得吓人。她谎忙扯了个借口:“我们说会话。”
他知道自己过分了,把脸埋在她肩上躲笑。
这样认真抱着,是第一回:胸膛贴胸膛,头颈交错,锁得紧紧的,彼此依靠,交融,好像谁也离不开谁。
她觉得很好,腾出一只手抱住他的头,小声叫他名字。
赵家禾,家禾,这名字并不好,可是他太爱听她喊这一声了。在八珍房的那些夜晚,听上一声,不论有多少烦,多少累,通通散去。
虽说唤夫君更亲昵,但家禾也不错,先这么着吧!
第87章 难
两人真的说起了话,她说了明早吃的喝的,他说往北要经哪些地。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他特意停下来细细描绘,说到她高兴了,就能编个借口再亲一亲。
一回生,二回熟,五六七八回就熟得很了,他一撅嘴,她猛地笑起来。
他问笑什么,其实自己也在笑。
她抿着嘴偷笑,就是不回答,等他问到第三遍了,才告诉他:“以前喂过的猪,它们也像这样,老是凑到一块拱。”
她说完,特意撅嘴学了一下,还伴着哼哼。
“好啊,敢笑我是猪,不能饶你。看招!”
他故意挠她痒痒,藉机亲近亲近,以免将来太害臊不让碰。
她一面躲,一面笑着讨饶:“哈哈……连我自己一块笑话了,可见不是故意的。你行行好,当没听见吧,别……哈哈……我不行了,家禾,家禾,你快忘了吧。”
她笑着笑着,脸红了——他的手从旁边经过,差点碰到了那块。
那是将来留给娃娃吃的,还没长成呢,可不能碰坏了。
她侧转身子,双手环胸,抱着胳膊认输:“不闹了,夜深了,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这么快活,谁还惦记赶路啊!
不过,这话可不兴说,教训赵昽,是她心心念念的事。他不捣蛋了,认真帮她整理衣衫,重新搂好,柔声说:“睡吧,我抱着你,你安心睡。”
她看中了不远处的树,告诉他:“去那吧,你靠着树,我靠着你。有个依靠总是好的,别逞强,能借力的时候先藉着。”
“能借先藉着……果然还是你最有智慧,我听你的。”
火堆生在空地,不在这树附近,好在这里离定江远,没下同一场雨,地上干干爽爽,没有半点妨碍。
她将已烤干的衣衫都收好,重新打好包袱,拿给他垫在后边。
有人打点就是好,他舒舒服服地靠着,美滋滋地搂着她,偷亲过后,心满意足地入了眠。
两人都习惯了早起,天濛濛亮就醒了,洗脸漱口,把水囊灌满,趁这会凉快,抓紧赶路。
不过,亲嘴是会上瘾的事,好好走上一段,他突然拉住她就要亲。她有时依着他,有时故意甩开手往前奔,她逃他追,追到了,扛起来跑一段。笑笑闹闹不说,看到路边有野花,或是能入口的野果野草,也不愿意错过,停下来采一采。
她乐此不疲地跟他说着:这个香,这个酸甜可口,这个好玩……
同是穷苦出身,他极力忘却卖身前的那些事,只记住了被卖时的痛和恨。她不同,再烂的摊子,她也能从中拣出宝贝来。当年她心心念念着要回家,想必是自觉筛去了心酸和辛苦,只记住了这些好。
他盯着她欢喜的模样,又是高兴,又是感慨:就这副小身板,苦难竟拿她没办法。
“家禾,你快看,这里也有老虎刺。”
“来了!”
“小心些,最好别碰,扎人。家里存了瓜菜,怕老鼠祸害,会在篮子上挂一些老虎刺,它就不敢来了。”
“这么厉害?”
她嘻嘻笑,推他,怼他:“别拿我当小孩哄!”
“冤枉啊,我清清白白的,是真心实意在夸!”
她不信,随手从花束里分出一支黄的,拿来扔他。
他接住它,顺手夹在耳朵上,还问好不好看。她按着肚子大笑,他一上前,她立刻跑开了。
玩累了,脚步逐渐慢下来。
他要背,她不肯。
山坡上除了成片的的土地,还有高低错落的房屋,随时有人冒出来,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以免笑话他。
一从林子里钻出来,立即感受到了暑天的热浪,走不了几步就汗湿了背。
怪不得没人出来干活,想必是趁早收拾完了。
她挑了一户合眼缘的人家,隔着竹篱笆问有没有人在。
一对老夫妻出来应答,她给一把铜钱,换回来两条蔫黄瓜,几张干巴巴的饼子,还有一小兜糙米和一个豁了口的陶罐。
不是人小气,是实在没有了。
巧善回头瞧他,他只管接东西,“凡事你做主。”
她便做主,又添了两粒小银珠。
这点粮不够吃,到下一家,又换了些杂粮,还有晒干的木耳和香蕈。他家也没有牲口,一直找到第六家,才买到驴。
这些人很是防备,虽然很乐意将东西兑成钱,但没一个肯开门请他们进去歇脚。
两人尽快离开村落,再赶一段路,等到看不见人烟了,再停下来弄吃的。
生上火,让陶罐慢慢煮粥,先吃饼子和黄瓜垫垫肚子。
她吃半张就够,将换来的东西都摊开,一一清点,怕他误会那些乡民,帮着解释:“不是他们舍不得,实在是太穷了,你瞧老人家那手,瘦得只剩了骨头。这世道太艰难,辛辛苦苦刨地,只有一小半能归到自己手里。除了田赋,还有家令税
人头税
,而后又要征饷,防着打仗要用,再是牲畜税,草捐庙捐……还有许多,多到我背不过来。你说,朝廷怎么那么缺钱,事事要找百姓要?”
“上边不仁,下边受苦。富人占着多数土地,却能得个免征,专朝穷的下手,一大半的土地没了税,光靠田赋自然不够开销,只好巧立名目,再征再讨。”
她难过地哀叹,他便随口哄道:“因此各处有人要造反……”
“啊!”
她以为只有那伙人在捣鬼,且已经被剿灭,听到这话惊得蹭地站起,又落寞地蹲下去,捡了一根干树枝,在地上来回划——那尤大人能干坏事,必定还有这样的严大人、米大人、柴大人。
“你不要操心,这世道不好,有人造反是好事。不论哪朝哪代,都是开国有明君。扛着救国救民的大旗起义,上了位,只要不是个蠢货,总要表白表白,颁布一些利国利民的大计,好叫人知道他不是谋朝篡位,是扶正黜邪、天命所归。虽说将来总是一样的,好歹能善待几年,让穷人缓口气。”
她理不明白这么大的局,只能顺从心意,就着他的安慰答:“也好。”
有了驴,行程快了许多,她走累了就骑它,坐得屁股疼,换到他背上,歇好了,下来自己走一会。就这样一刻不停地赶路,横竖他有用不完的力气,比驴还好使。
找有人的地方兑粮问路,再挑没人的地方留下过夜,避开官道,一路太太平平。
四天半水路,再来十一天的山路,总算出了鋈州。接下来犯了难:进岵州地界抄近路,从这再上船或是乘马车走官道,只要十来天就能找上赵昽,只是这样一来,又有沾上麻烦的风险。接着往北走山路,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进恪州,再往东走八天左右,才能赶到何参将所在的卫东营。
大暑天行远路是个苦差,风吹日晒,把她熬瘦了。他心疼不过,决定试试。
她也赞同,于是头一次拿出文书,经一次巡检司查验,正经上了官道,再行一段路,进城休整。
住店吃顿好饭,洗个好澡,把驴送人,租个马车送去码头。坐船走上大半天,下去吃个船菜,换到下一港,坐船进别的河,如此循环。
岵州处处有水,这里多的是人坐船,大江小河,每日都有船坐,往来络绎不绝,再没出过事。
卫东营管着海防,寻常人可不敢提及,他们只要一路往东,就不会错,无需问路。
第88章 该来的
长瀛是比定江更小的城,他在路上和她说过这里的人和物,因此在城门前,她不由得感慨:“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
被卖去赵家那一年,她也在城门外等过,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人挤人,驴吵驴,但远不如这里拥堵。
前边动得太慢,后边的人急着进去售卖,人不断往前涌,越来越挤。
他将她护在身前,满脑子盘算着进城后如何逮赵昽,怎样折磨他,本没有在意身边这些背篓子的山民,听到她这话,猛然一惊,覆在她耳边提醒。
他见多识广,不是草木皆兵的人,她也警觉起来,立马点头。两人假意力气不够挤不赢,悄悄地往后退,直到离卫兵远了,再往小道上逃匿。
两人没有急着离开,藏在树冠里,远远地观望。城门前的人越来越多,兵也越来越多,几个骑着马的巡兵,在道路两旁来回走动,牢牢地盯着人群,像在翻找着什么。
半个时辰前,他们又交一次路引,他填的寻亲地点是沸江县,途径长瀛县顺理成章,可是那人盯着文书看了好一会。
要是长瀛一直是严进严出,这些山民不会这么急躁,规规矩矩排队进去就好。但显然不是,民和兵都有些乱。
这严查的令,更像是刚颁下的。
赵明的信,不能走驿站,靠人力传送,走水路最快,那也得耐心等客船。像他们先前那样,提早定好船,不接散客,一路急赶,那也要十几日才能抵达。既然最近江上不太平,就不会这么顺遂。走陆路,那得一两个月,到了京城,先把信交到可靠的人手里,由他斟酌,再一层层往上递。这么大的事,上边不可能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还得商议,拿定了主意再下令派人往这查,这一来一回,不该这么快。何况,事关重大,且和赵香蒲有牵连,偷来的信上只有赵苓扯篷拉纤,帮何参将和另外几位结交,没有明着写图谋不轨,因此赵明不一定会把何家的事拱出来。
那位张县令,真的那么和善纯良吗?会不会是姓张的泄密,让那些人知道了“赵业”,在这堵他?
家禾决定试试,叮嘱她留在这不要动,等他回来。
她不放心,可也没别的法子,她跟着去,反倒是累赘,于是乖顺地点头,盯着那块不动。
他抱着破陶罐,重新挤回人堆里。有兵经过,他特意扬起脸,胆大包天地看过去。对方只是扬起鞭子吓唬,并没有盯着他不放,见他垂了头,便不再计较,又往前边去了。
另一面的巡兵也是如此,对他这张脸毫无兴趣。
他手上暗自用力,陶罐破裂,里边装着的白莲子撒了一地,周围这些人不忙着往前挤了,先捡便宜。
他趁乱又退出去找她。这样进去太费事,横竖他们不赶这会,先挑个地方歇半日,等到城门前不挤了,再去交税进门。
巡兵要找的人确实不是他们,瞟一眼就算过了。
初来乍到,先挑写字摊子问个牙人,牙人办事老道,听他们说了要求,当即就领着去看屋子。
这是一处劈出来的小院子,拢共两间房一口井,一副桌凳一张床,再没别的。胜在院墙、门窗都是好的,还算干净,没有霉味。
交了租,写了契,这就住下了。
他要出去探听消息,不放心,上哪都带着她。两人先去酒楼茶楼逛一圈,吃吃喝喝,找小二问几句,听人吹牛闲扯,挑个嘴利的本地人,请他吃两杯酒,称兄道弟恭维一番,套出来不少话。午后再去布店鞋铺采买,晚间去的街边小饭馆……
这是别人的地盘,想暗算,得仔细着,不能急。
天黑就归家,合力洒扫,铺好床,烧起灶,洗个痛快澡,而后赶紧睡觉。
夫妻要同床,这会正经有了床,更好搂。他从头到脚反覆洗,确保干净了,迫不及待拉她躺好,一只手搂腰,一只手搂脖子。
往常都用枕头,突然换成胳膊,实在枕不惯,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终是忍不住,翻坐起来,叫他把手抽走。
他也翻来覆去,想抱紧了,最好能嵌进肉里,只是才抱一会,又憋不住想做点出格的事,只好放开,一放开,又觉得冷清难受。
“你热不热?”
他身上烫,说话也滚热,吹得她脖子直痒痒。她翻过去,背对着他说:“不热,你安分些,心静自然凉。”
嘴上这么说,手已摸到扇子,默默地扇起来。
他抢走扇子,用力扇两下,丢开它,支起脑袋,凑到她肩上,故意使坏:“扇起来麻烦,睡着了就停,还得热醒,太吃亏。脱了衣衫睡才痛快,你不热,我热得厉害,实在没了法子。你安心睡,我先吹了灯再解衣衫,不会冒犯你。”
她想阻拦,又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害他睡不着吧。
他转头吹了灯,飞快地脱掉衣衫,赤膊躺好。
没了灯,看是看不见了,但摸得着呀,两人紧挨着,她随便一动就能碰到肉。
他的肉,和她的不同:一个硬,一个软,手指沾到就想戳。他一身腱子肉,胳膊肩膀都不是平的,起起伏伏,手一贴上去,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摸,想看它要引领手去何处。
某人自讨苦吃,甘愿受这煎熬,等她摸够停了手,他再把人搂住,好好亲一口,讨点好处抚慰自己。
她往墙边躲,“太热了,挨着睡更热。”
分开没那么热,但睡着以后,莫名又挨在了一起。热醒了分开,睡着了,要不了多久,又粘上了。
想分开睡吧,他不同意。一是夫妻分床不吉利,二是这里实在没有第二张床,三把窄窄的独凳凑不出一块能睡人的板。
她只好安慰自个:凑合着吧,横竖六月剩不了多少日子啦。
每日出门闲逛,听来了不少消息。
卫东营不许外人靠近,三条路都有人把守,从别处偷摸过去,一律视作刺探军情,格杀勿论。
他早考虑过,赵昽并不是军中之人,就算何参将纵容,上边还有人管着呢。再者,赵昽从小好吃好住,还有一肚子坏水,在军营待不久,应当是藏在城里过少爷日子。
他已打听过,城里除了商户,还有几处贵人住的宅子,都在城东。新的只有两户,离首饰铺子五宝轩不远,宅子上了新漆,去了那边,一眼就能知道。
夜探轻车熟路,可惜了,两户都查过,都是老老小小一家人,既不姓何,也没有赵昽。
还得接着打探。
到了六月十七,他看完收到的信,立即唤她过来。
蒋家大老爷五月就把赵家告了:告他们匿丧不报,就为了抓紧替儿孙谋婚事;告他们谋财害命,害死他侄孙
蒋家大老爷是老太太的舅舅,为了跟赵家捆绑,继续结亲(侄孙娶赵家女,攀附不成,被掏空了)
,偷走家产,抢夺御赐之物,逼死德高望重的族嫂;告赵苓任期贪赃枉法,国丧狎妓饮酒……
两家是亲戚,大大小小的秘事知道不少,全抖落出来,丝毫不顾外甥女和外甥孙的颜面和安危。
墙倒众人推,陆续又有人上告,涉的事,不是人命就是至少上万的财资。总而言之,赵家罪行累累,皇上大怒,下旨抄家查办,老宅的人也躲不过,八百里加急递消息,由属地官员羁押查抄。不过,上头额外点了赵香蒲的功绩,单赦了这一房,只是命他们迁出要被查封的宅子,另谋住处。
这信是家安六月初三寄出来的,中途经了一手,赵家禾进城后便寄了信出去告诉落脚地,这才成功收到信。
他算了算日子,笑道:“正愁没有门路找那赵昽,这就送上来了。”
她将信看了三遍,反覆确认太太平安,这才安下心,问他:“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赵昕是四房的人,不在赦免名册里,她会跟着被押回京城处置。”
小姐尊贵,名字不会轻易外传,她没听明白赵昕是谁,他随口提醒:“老六。”
她恍然大悟,接道:“她跟何家那位公子定了亲。如今赵家倒了,何家还愿意认吗?”
像太太那样为了孩子什么都不顾的慈母,全天下寻不出一两个吧?
他胸有成竹,笑道:“周家那么多姑娘,赵昕不算得宠,但唯有她不用嫁出去吃独户。她的品行、容貌、才学都不是最出挑的那个,何太太单挑了她做儿媳,必定有个缘故。我想,何家不会轻易舍了她。何参将野心勃勃,既然想做点出格的事,就不怕被牵连。我们先找到她,借她去到何参将跟前,那就能轻而易举打探到赵昽的去处。”
她想起了那年在圆缺寺时见到的六小姐,愁道:“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恐怕行不通。”
“一个字:骗。早前我听下边人说她并不满意这婚事,嫌何家没有大富贵,武夫粗鲁,足见这是个拎不清的糊涂虫。她无父无母,又是庶房庶女,实在拿不出手,这样眼高手低的人,一撞南墙就怂了,最怕没着落。何家究竟怎样,太平盛世难说,如今天下大乱,武将都成了香饽饽,谁家不想拉拢?她一没嫁妆银子,二没陪房,如今又成了罪臣之后,无依无靠,想保住这门婚事,在外站稳脚跟,难着呢。我们救出她,一心一意跟准她,替她谋划,再拿话去哄:往小里说,先靠救人混个赏银。往大里说,这叫从龙之功,等她成功做了何家的奶奶,要保我们将来飞黄腾达。她见我们贪心,只当拿捏住了,便能放心用。”
她听愣了,摸着脑袋问:“这算害人吗?”
“不算,我们是要救她。她被带回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们接她来这,她才有将来。救她一命,她再帮我引荐,天经地义。你别操心,我们要杀的人,只是赵昽。”
这话有理。
她点头,再跟他商讨怎么个救法。
朝廷押送,必定走官道。三十里一驿,驿馆建在哪处,每日行几驿,都有定数。只要从查封之日起,算好两头的日程,提早去交汇的地方等着就成了。
这是一笔实打实的账,他会算,她也会。
第89章 根上坏了
两头都不丢,这边接着找,顺带预备路上要用的东西。这里来往的人多,赵昽藏得极深,用个化名,人不露面,还真难找。眼看日子就要到了,不得已,只能先走第二条路。
他们走路出的城,依旧堵着许多人,好在早上是进城的多,出城的少。牙子八面玲珑,比他们早,将驴车预备好了,在离城门二三里的小道上等着。赵家禾付了后一半的钱,顺手多给了二两,嘱咐他帮忙留意生人,不用贸然前去打扰,有什么消息,记着就是了。
他说的是寻亲,又不涉及军情,牙子乐得多一笔赚头,忙不迭应了。
人车来来去去,这样旧篷布的驴车一日要走几十趟,赶驴人一脸胡茬,灰扑扑的,很不起眼。他们顺顺利利到了青檀林,把驴车藏好,再沿着河滩潜行到驿站附近匿着。
河水湍急,犯人被锁了手脚,跳进去就是个死字,因此沿河的驿馆不讲究个坐北朝南,宁可临水,也不要背靠山。
天黑了,他觑着上边动静小了,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她留在下边等,一听到落水声,忙把草人丢出去,捏住鼻子,尖着嗓子喊:“不好了,六小姐自尽了!”
上边跟着有人喊“跳河了”,“寻死了”,尖叫、哭声、呵斥声,夹杂在一起,再是重重的敲打声和怒骂,闹腾一阵后,很快恢复了宁静。
押送路上死死伤伤是很常见的事,少一个不要紧。解差们站楼上多看两眼,回头在册子上勾一笔,这就算了。
赵家禾松开捂嘴的手,赵昕自觉噤了声,抖得什么似的,巴巴地望着他。
巧善不乐意见她这样,将披风拢好,箍着她贴着水草走。
茅草边缘很利,容易割伤皮肉。赵家禾把蒙面巾摘下来,帮巧善遮好脸。巧善回头朝他笑,转回来才想起还有外人在——赵昕正盯着她在看,眼神怪异。
还不是说话的时候,巧善朝她也笑笑,朝远处一指,接着领她往那走。
她俩先进驴车,巧善帮她换上干净的衣衫。他不愿意沾别人的东西,用棍子挑起湿的,把它们扔进了河里。他给驴喂了些豆渣饼,牵着它往林子深处走,到了安全的地方,才隔着帘子说:“六小姐,我们受大太太所托来救你,她那边有人盯着,你去不了,问你愿不愿意去何家。”
去何家总比去河里好。
赵昕疾声应道:“去去去!”
“眼下不好到处乱走,那我们送你去何参将那,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自然会安排妥当。”
“也好。”赵昕不再惊慌,拿起了架子,扬着下巴,傲气十足道,“赵家禾,这几个月你去了哪,怎么不见你在里边伺候?”
赵家禾恼火,装没听见。
正在擦凳上水渍的巧善代答:“我们赎了身出去,在外边找些零碎活做做。”
赵昕大喜,拨开她的手,朝着外边高声说:“赵家禾,穷人过的什么日子,你是知道的。往后就跟着我吧,我是小何将军未过门的妻,要不了几年就能做上将军夫人。只要你忠心,少不了你的好处。”
巧善垂眸,暗道:果然如他所料。
赵家禾烦她,故意说:“六小姐,眼下说这些还早了点,先找上何家再说。”
赵昕听得心惊,果然熄了火,愁道:“你来做这事,何家知不知道?”
“不知道是我,他人在卫东营,明面上不好做什么。不过,我听说长瀛县张了榜,重金寻访能人异士……”
赵昕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又欢喜了,笑道:“有些事你不知道,何夫人是我干娘,她最疼我,一定是她的意思,我就知道她不会丢下我不管。她一见我就喜欢上了,说和我有缘,送了许多宝贝给我做私房,年年叫心腹送新的衣衫鞋袜来给我,都是她亲手做的。又时常写信来,叫我受了委屈不要忍着,只管告诉她……”
她滔滔不绝地炫耀着何夫人的疼爱,只字不提大太太。巧善找准时机提了一句,赵昕当即变了脸,撇嘴道:“她?还不是图个好名声。大房的人全一个样,惯会做好人,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一肚子算计,什么好处都得了,偏……哼!”
巧善生闷气,掀开车帘钻出去。他伸手,把人抱下来,再朝车厢比了个大拳头,凭空猛锤了三下,替她出气。
她捂着嘴偷笑,不肯再进去,伴着他,跟车一块走。
赵昕只当是她识相,乐得独占车厢。
摸黑走小道远离驿站,寻块空地歇一歇。早起他特地绕一绕,去到了前边,从北往南走,和押送的队伍迎面撞上。
民让官,这是老规矩,他提早将驴车赶到坡上,背对着那些人蹲好。
车里的赵昕听到不远处传来那熟悉的吆喝声,吓坏了,蔫了大半日。黄昏进村借宿,她知道真的逃出来了,又要生事,打发巧善去煮粥,单留下赵家禾说话,叫他把巧善扔在这,许诺将来如何如何。
赵家禾盯着这蠢货,攥紧拳头,强忍了不去掐那狗脖子,冷声说:“没有她,你的名声就全完了。她究竟哪里不好?”
可惜赵昕刚拿回主子的威仪,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杀意,只当他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叹道:“你说的也是,若只有你照护,传出去不好听,暂且忍一忍吧。你放心,将来我再替你挑个好的,美人多的是,三五十两就能买一个,你若喜欢,两个三个也不难。她这样的人,看着老实,实则阴奸,跟大太太一拍即合,哄走了许多好处。还说了不少坏话,让大太太冷待我们,我与赵昉都因她吃了不少苦。”
奴才低贱,远不如猫狗,打骂都使得,编排几句自然算不得什么。她心安理得地说着谎话,瞟一眼赵家禾身上的粗布衫,接着挑拨:“金子银子,她捞了不少,瞒着没告诉你吧?这样的人,只要沾上了好处,一准要踢了你。”
赵家禾早就忍不了,上前一步要了结她。
巧善一直蹲在外边,瞧见窗影动了,怕误了事,匆忙推门进去,急道:“六小姐,这里的水不好,滤了三四遍也不见清,还是做炒米吃吧。”
她偷偷朝家禾使了眼色,劝他不要冲动行事。
赵家禾垂眸掩了恨意,寻了个借口跟她一块退出来。
巧善劝了许多好话,他知道她一心牵挂着替小英报仇,无奈,只得答应再忍一忍。
炒一小碗米,没有小菜来伴,也没有牛乳来配,赵昕照样吃得香。
这户人家拿了钱过意不去,把留着待客的麦面用了,蒸了一碟腌菜包子送来。
赵昕故意为难巧善:“吃食不易得,眼下还有两三日要走,要俭省着来。家禾费力气,得多吃几个。你省一省,横竖夜里不用做活,少吃一顿不要紧吧?”
“不要紧。”
巧善乖顺地退出去,临走偷偷瞧了他一眼。
她在屋檐下坐着,没一会,他端着那碟包子出来,随手放在石墩上,先摸出怀里的油纸包,拿定胜糕喂给她吃。
松软甜糯,这比那臭脚味的陈腌菜好多了。
她双手都有空,撕了鱼肉喂给他吃,只是不放心屋里,不时看向那门。
“你安心吃,给她下了点迷药,睡死她!”
这气话把她逗乐了,笑一阵再小声解释:“她一早没了父母,寄人篱下,心里不痛快,总跟七小姐较劲,我头一次跟出门就见识过。这回大房平安无事,独她遭了殃,便抛却从前那些好,认定她们是故意丢下她不管,怪太太无情无义,连带恨上了我。她不出来走动,我也没去送过膳食,从前没有过节。只有替太太诊脉那回,在院子里撞上了,后来我去得勤,想必她找下人打听过,知道太太对我好,吃醋了!”
“就为这?哼!”他顺口嫌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她生了气,捡起地上的草棍,戳他胳膊。
他刚说完就知道错了,故意装疼,龇牙咧嘴直吸气,赶忙找补:“嘴滑了,这话是糟粕,说不得!我是说女子不该这样养,整日关在房里,见不到世面,不懂人情世故,不通道理。不会做事不说,也不会做人,只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不好……我错了,我是小人,我是小人,比女子更难养!”
她是个有度量的,既认了错,就不“罚”了,扔了草棍,接着劝解:“她就是个纸老虎,只会嘴上耍横,什么也做不了。不痛不痒的,我不在意,我们权当没听见,还照原定的计划行事。”
“知道了,我听你的。不过,也不能白便宜了她,到了那时候,总要给她点教训,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也愿意让一步,点头笑答:“也好。”
他拈起那包子,打算喂给狗吃。她抱住他胳膊,提醒他看那老风车。
风车后边藏着个四五岁的孩子,瘦瘦巴巴,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们。
巧善朝他招手,唤他过来吃。他反倒往后退了半步,扒着风车,只露出半张脸。
巧善不出声了,端起包子,朝他笑。
小孩唆着手指,仍旧不肯出来。
她转头看一眼,知道是他这模样唬人,就叫他背过身去。
这个管用,小孩迟迟疑疑,总算肯动了,挪到她面前,一手抓一个包子,赤脚跑得飞快。
赵家禾嫌这包子味大,不肯吃,也不打算留给里边那个吃,端着盘子,把东西送了回去。他知道她疼爱那小孩,又多给了些碎银,叮嘱老人好生照看孩子。
老人千恩万谢,叫小孩给他磕头。
受了比让了好,他指了指外边。
小孩听爷爷的话,朝着正在拣碎渣喂鸡的她跪下,诚心诚意磕头。
第90章 不配
他气狠了,药下得重,天亮了,赵昕仍旧睡得很沉,迷迷糊糊被架上驴车,接着赶路。
路上颠簸,坐不稳,容易磕到,最好是有个人扶着。不过,既然她总想着丢下巧善,巧善就不去讨这个嫌了,宁愿坐在车辕上,或是下地走路。
闲则生事。赵昕一清醒,总要挖空心思刁难。
赵家禾忍不了,迷烟一管接一管,把她当活死人,迳直拉回了长瀛,塞在客栈里。
赵昕叫他直接去军营找人,他惜命,问赵昕要信物,先借个假名字去报官,让官府的人拿着东西去那边问,既不暴露这边的身份,又能找着救兵。
赵昕身上确实藏了件救命的宝贝,但不愿意就这么交出来,只叫他先出去打听着。
赵家禾领巧善下楼吃顿好的,回来编谎,说局势不好,故意吓唬赵昕。
赵昕咬死了没有,赵家禾也不急,叫她先在这待着,等风声不紧了,再去街上碰运气,没准正好撞见了贵人。
那不是找死吗?
赵昕听了着急,总问他悬赏的事,但仍旧不松口。
两头试探,都不相让,只剩巧善干着急——那赵昽会不会又趁乱溜去了别处?
赵家禾出来,看出她的心思,安抚两句,保证不论天南海北,都会追到底。
巧善没想过要打乱他的计划,乖顺地点头,正要和他商量回那院子里看看,赵昕又在里边叫他。
他气得磨牙。
巧善摇头,无声说:去吧,我在这等你。
赵昕叫他进去,只一件事:叮嘱他夜里务必要亲自守着她,一步不离。
“行!”
行个屁,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一带上门,转身就从门缝往里吹迷烟,丢下她,陪着巧善去了隔间。
一路风尘仆仆,该梳洗了。他替她安置好,去外边等着,等她洗好了,却迟迟不肯去倒水。
他要就着这盆用过的水洗澡,这把她吓坏了。
他不光不让水流走,还不让人走,一脸无辜道:“你出去了,我不放心。你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我都不怕你偷看,你怕什么?”
她换了个背对屏风的座,趴在桌上笑。
他知道她害臊,故意说起了报仇的事:“你那把刀很好,尺寸刚够,就用它来解决赵昽,你不介意吧?”
她托梅珍去打这样一把刀,为的就是报仇,特意带出门,防身只是其次,要是能用它剐了赵昽的肉,那它就是功德圆满了!
“不介意,很好!”
“这鬼地方,县衙和军营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客气,按说家眷该置办个宅子在城里,方便团圆。既然没有,那就是姓何的盘算好了,防着被人一锅端,或是拿来要挟他,先把家人藏好了。那些无名大宅都探过,只剩酒楼客栈和寺院。这些地方不好去搜,还是从赵昕这里最稳妥。那何夫人是续娶,老夫少妻,两个幼女都是何夫人生的,再没别的子嗣,可见这位夫人很是得宠。她心疼赵昕,听到消息,不说立刻来接,至少会派人过来探看。只要有人来了,不拘是谁,我们都能闻风找过去。”
“何夫人怎么那么疼她?送金银珠宝就算了,我没见过认干亲,年年月月亲手做新衣的。这位夫人家里还有亲生的女儿呀,怎么忙得过来?”
总是儿媳去讨好婆婆,没见过婆婆这样倾尽所有去讨好未来儿媳的。
他早想到了,隔着屏风猛夸她心细,把人哄高兴了,才说:“这也是个外头送进来的野种,我猜那何夫人就是她亲娘。”
“啊?”
梅珍三年生两个,可是那些主子们在生育上好艰难:大太太只生了赵明,五太太只有赵旸,赵昽是外室子,赵昉是庶女,居士只生了一个女儿,还夭折了,没想到赵昕这个四房独女也是外边来的。
她忍不住问出了口:“四太太也没生孩子吗?我们乡下,男人只娶一个老婆,能生一窝孩子。我……你知道的,上边有几个,下边也有几个。”
“这些贵人活得太精细,孩子也养得精致,反倒活不过常干活的人。不说这些了,不与我们相干。好巧善,你帮我拿一下裤腰带,方才忘记拿了,就搭在那脸盆架上。”
她一听就脸红了,又不能不帮,取了腰带,闭着眼睛将手绕到屏风后。他起了坏心思,不抓腰带只抓手,稍稍用力一拽,右手将屏风一拨,轻轻松松把人带到了身前。
她不敢睁眼看,又推又挠,急得跺脚。他把人抱起来,扛在肩上往床边走,得意大笑,被掐耳朵也不撒手。
她恼着恼着就笑了——只差腰带,那就是穿好了,一细想就能拆穿的把戏,她怎么轻易就上了当?
搂着娘子睡得香,一夜好梦,他精神抖擞出门找那牙子打听去了。那摊子离客栈很近,随时能回头照应,就没带她。
赵昕这些日子嗅的迷烟多,提早醒了,出来见只有巧善在,先是不悦,接着拿定主意,勾手叫巧善进去。
巧善进屋后,顺手将盛热水的桶拎了进去,不过,她不想热脸贴冷屁股,没上前伺候梳洗。
赵昕上下打量一番,撇嘴道:“你配不上他!”
轮不到你来说,你才是不配的那个。
她不吭声,赵昕在她脸上看到了不服气,嗤笑道:“章玉露那样的才貌,老爷都觉得配不上家禾,凭你?哼!”
巧善静静地看着赵昕,这些冷嘲热讽伤不到她,但听到赵昕再次怒骂大房的人,她实在忍不住了,毫不客气地戳破:“你们家多的是牛鬼蛇神,彼此欺压残害,没有太太的照看和庇护,你早就死了。不感激她就算了,那些中伤她的话,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赵昕当惯了主子,见她这样不敬,大怒,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怒骂:“贱婢!轮得到你来说我?”
“我不是,我和他都是民户,早已不是赵家的奴才。”巧善有心要试探一下,看着她的眼睛,又说,“我跟他拜过天地,是正经夫妻。”
果然,赵昕丢开怒,眼里只剩利得闪寒光的恨。
他们还要用她,巧善对她多了一丝容忍,移开眼,拐着弯劝:“盛极必衰的道理,你应该知道,赵家腐朽多年,迟早要倒。家里遭了难不要紧,你的命不差,还有一门好亲事在等着你。虎父无犬子,何公子必定前途无量,最难得是何夫人友善,真心疼爱你。常听人说:嫁个好丈夫,不如嫁个好婆婆,好婆婆会把儿子教好,会善待儿媳,会慈爱孙辈……多好!”
赵昕眯着眼在看她,巧善重新迎上她的目光,接着说:“家禾去救你,是想挣个前程,不为别的。因此你不必心存感激,将来给点好处就得了。”
不要因此心悦他!
赵昕怒喝:“感激?不过是我们家养出来的狗,没有赵家,你早就饿死穷死了,有什么资格在这吆三喝四。出去,滚出去!”
巧善扒开她的手,镇定地答:“小点声,客店人多眼杂,万一碰上有心人,听出点什么来,那你就完了。赵小姐,我们人单力薄,先前只是取了个巧才把你救出来,真要有追兵来,凭我们,是抵挡不住的。你只有去了何家,才算真的活过来了。早作决断吧!”
这话正戳中赵昕的心事,她知道赵家禾身份低微,配不上自个。从前她听人夸他有本事,总是嗤之以鼻:一个奴才种子,再厉害也不过是条咬人的狗。可是赵家倒了,她不再是尊贵的赵小姐,逃命那会和这会,都只能依靠他。她仍旧看不上这样的男人,但又不得不考虑:万一何家嫌弃,她将来最好的退路,似乎就在这了。她知道只要她多看他两眼,就能驯好这条狗,匍匐在她脚下听命。可她从没想过,这小蹄子不单阴奸,还有胆到她面前耀武扬威!
岂有此理!
赵昕气得一把推倒桌上的杯碟茶器。
不要跟不讲理的人讲理,这是他写在册子上的话。
巧善退了出去,带好门,在楼道那堵了上来查看的小二,赔了些钱,把人拦了回去。
她在楼梯上坐着,把才才那些话,仔细回忆了一遍,见到他回来,头一句就是“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只后悔娶晚了。”
她闷笑——两人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趁这会楼上没别人,她贴着他,把事告诉了他。
他捏着她鼻子逗趣:“别吃醋,她那眼睛鼻子,都长在脑袋顶上,哪里瞧得见我们?不过是想使点手段拿捏住,昨儿还说要我签那卖身契,爷不伺候,叫她滚!”
在他风光做禾爷之前,他舍不得吃喝,把钱都砸在讨好那些多嘴的人上,到处打探,把赵家里里外外的人都摸透了,为的就是这山倒了,能去靠那山。管它廖家赵家何家,能让他借势的就是好家。要是没有巧善,这样的事,还真有可能,跟着去何家,凭他的身手和脑子,拚个出身又不难,运势好的话,立几件大功劳,没准能越过何家去。但如今有了她,一切靠边站,他的命是她的,她想要自由身,那谁来都不好使。
“哈哈……”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苦笑道,“我原先对她有些愧疚,为利用她这事,担心害死赵昽,会让她跟何家生嫌隙。这样也好,她越坏,我心里反倒越舒坦。”
“那有什么?要杀赵昽的是我们,她不知情,自然能撇个干净。再说了,赵昽这样的渣滓,死了没人心疼。你呀,别的都好,就一个毛病:太善了,总是替别人想在先。心只有拳头大,里头装了这人那人,哪还有自己?”
就算没空装自己,也必定有一大块归你!
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左右看看,确认没人,借他的胳膊扶稳自己,踮起脚,亲在他下颌上,而后抓紧松手撤退。
他咧嘴大乐,追上去“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