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崩坏
门外有动静,赵昕贴着门去听,有笑声,但不知道说了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快活?而她却要躲躲藏藏,无人搭理。
她不想嫁给何巍,这个男人既不高大,也不俊朗,年纪又大,这样的人,居然还敢嫌弃她出身不好。从前嫌弃,如今只有更嫌弃,虽说有干娘在,他不敢把她怎样,可将来呢,何参将五十了,还有几年活头?
借口,这都是借口。
她就是吓破了胆子,贪恋眼下这点宁和,怕去了何家,会被供出去邀功讨赏。
不,她是干娘的心头肉,干娘日夜牵挂着她,一定会尽全力护住她。
干娘,娘!
她摸了摸腰间,拿定主意,走到门口,叫了他的化名。
赵家禾暗骂一声晦气,没舍得立刻丢下巧善,看着她写完这一排字,才迤迤然出去应答。
他憋得住,赵昕忍不了,早到了门外,瞥见屋里人正放下笔,见她如此悠闲,心中更是不忿,干脆不往西间去了。她直接迈进来,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有带何参将印鉴的书信,你拿过去,他们自然认得。”
赵家禾越过她,看向巧善。
巧善也在看他,两人视线交汇过,她略点头,将字帖和砚台往边上挪,腾出半张桌子,再请赵昕坐。
赵昕没有坐下,回头下令:“关门!”
赵家禾关了门,大步走到两人中间,将巧善挡住,站定不动,冷声问赵昕:“东西在哪?这会拿出来,我早些去送,今晚你能赶上吃团圆饭。”
赵昕摸上腰带。
赵家禾转身避着不看,却听身后人说:“你不在的时候,她想逼死我,好取而代之,冒名顶替我嫁进去。家禾,你拿着它,勒死这贱人,我这就告诉你东西在哪。”
他早已转身,嘴角带笑,望着面前这个死人。
巧善听到前半句就站了起来,及时拽住衣衫阻拦他,耐心等到她说完,才问:“赵昕,你为何心心念念要伤我杀我?”
赵昕不理会她,只说:“赵家禾,你动不动手?”
赵家禾抬手,但没伸出来接,掏出帕子,不紧不慢地往手上缠。粗布帕子,硕大一张,能将手包严实了,保证不弄脏。
巧善还在后边拽,他便没有急着动手,只隔着手帕挑起了那条脏玩意。与此同时,赵昕给了他一堆承诺,难为她居然知道募兵和荐士的差别,将如何引荐、提拔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他一伸腿迈进去,辉煌腾达便指日可待。
巧善再问一次:“你再仔细想想,真的要杀我?”
赵昕见赵家禾眉目舒展,显然是拿定了主意,便冷眼看她,答道:“我也是为你好。他要入营搏前程,你一个柔弱妇人,举目无亲……”
赵家禾侧转,对巧善说:“你转过身去。”
勒杀自然是从后方更顺手。赵昕立刻上前,接着说:“哪里都不缺懒汉赖汉,到时候谁都能上门欺负,早些去了,能少受些苦……”
赵昕说不下去了——王巧善转过了身,他也在这时转了回来,如闪电般瞬间掐住了她。
她拚命扒拉捶打,都无济于事,钳在喉咙上的手,越来越紧。
巧善听着这些让人沉闷难受的咕噜声,见她两眼角都在往下淌泪,终是不忍,抬手搭在他胳膊上,沉痛道:“算了。”
他迟疑片刻,又下狠劲捏了两下,才把赵昕丢开,哼笑道:“要喊救命就大点声,多招呼些人来,有了见证,我们抓捕逃犯的功劳才扎实。”
赵昕摸着重获自由的脖子,只是哭,并没有喊。
巧善蹲下来,望着她,缓缓说:“你受了苦,本是可怜,可你不该因为自己难受,就不叫别人好过。留你一命,不是我滥好心,也不是害怕。我见过杀人的场面,大老爷是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没有一处好的皮肉,我用针线慢慢地把它们缝起来。炸药就绑在他腰上,五脏六腑碎成了糊,我拆了只牛皮灯笼帮他补好了肚子,把那些碎渣都兜了回去。”
她用手指摸过赵昕的眉眼,指尖沿着鬓角往上划,接着说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像你这样好的容貌,从这里揭皮最好,绷紧一点再缝,能叫杏眼变凤眼,更合你的性子。噢,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杀你。一是看在太太的面上,你是她疼爱牵挂的人,她对我们极好,我们要报恩。二是我们讲公道:你是闺阁小姐,一直捂在房里,赵家垮了,那是爷们造的孽,你没使过坏,却要跟着遭罪,我看这不公平。三……赵昕,你真的要看着我去死吗?我以为你只是想拿它刺探家禾忠不忠心,并不是真心想要人命。”
赵昕涕泪横流,哑着嗓子哭诉:“我我……我只想给你个教训,他一动手,我就会叫停。我恨着你,又嫉妒你。你本该是个可怜虫,卑躬屈膝由着我使唤,可你……你怎么能过得这么快活?这些日子,我没日没夜地哭,多少次想过要寻死,又怕死。我寒心酸鼻的时刻,你却眉开眼笑,甜甜蜜蜜地回头去看他,他眼里也只有你。我一听到四周有动静便魂飞胆裂,你却无时无刻不在欢喜,我看到……他偷亲你。这世道怎么这样不公?”
她哀怨地重叹,接着埋怨:“同姓赵,同在一座院子里长大,赵昉不用受罪,仍旧能做千金小姐。有徐家背书,时势再差,她也能嫁个读书人,兴许将来还能做官太太。凭什么啊!她真不是什么好人,从小就欺负我,事事要踩我一头。太太病了,我心疼,从早到晚抄经祈福,转头就被她冒领了功劳。只因她娘是老货身边伺候过的,身份就高贵起来,成了心尖尖上的人。明明是我更刻苦,老妖婆不夸我就算了,非要骂我天生的狐媚子,一肚子心机,下流无耻。我孝顺,说我是哈巴狗;我冷淡些,又成了中山狼;不争不抢,是软骨头;我争点气,压赵昉一头,就成了老东西的眼中钉。你叫我怎么做? ”
巧善由着她发泄,等她喊完了才解释:“太太没有偏袒,已是尽力而为,她也有苦衷。”
谁奸谁恶,赵昕心知肚明,她受不了这些痛苦,怪老天无用,只好怨这个恨那个。
她羞愧难当,捂着脸痛哭。
赵家禾不耐烦听这些,早早地捂了耳朵,等到清静了,走到她旁边,用脚踢她,冷声催促:“交不交?再耽误老子的事,我弄死你。”
赵昕惊得一哆嗦,直往巧善怀里躲。
巧善哭笑不得。
赵家禾更烦这混蛋了,朝她挥拳头。她畏畏缩缩,巧善察觉她往腰带上瞟了一眼,懂了,仰头告诉他:“就在那腰带里。”
“对对对!”赵昕嚷完,又往巧善身上挨。
这人受过不少苦,但同样没有怜悯心。被人针对,转头又欺凌别人。不算大奸大恶,但绝不是什么好人。
巧善不愿意搂她,赶忙说:“你干娘就是你亲娘,不然不会这么疼你。你记不记得她的模样?比对一番。”
赵家人的鼻子都不高,赵昕的鼻子却十分漂亮,极有可能是像了亲生母亲。
她一伸手去摸鼻子,赵昕心有余悸,生怕她要揭自个的“面皮”,立马往远处爬,慌慌张张说:“我也怀疑过,可是……她是别人家正经的夫人,一问就会得罪。”
“是这么个理,你不用问,心里知道就是了。我看她是真心疼爱你,想补偿你,因此你不要担忧去了何家会不好过。赵小姐,我们帮了你,你认不认?”
赵家禾不想看她受气,急道:“不用跟她说这些!你去歇着,我来弄。”
“家禾……”
她歪着头看过来,赵家禾老实了,在凳子上坐好,安安分分用匕首挑腰带。
赵昕解了心结,再没看过赵家禾一眼,一直望着她,真心实意说:“我认,你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巧善想了想,垂眸道:“赵昽早就跑了,你知道吧?”
赵昕点头,恨道:“那就是个混球,缩头乌龟,最该死的就是他!”
“这话没错,我们想杀他,但找不着人。”
“他在这里?”
“十有八九。”
“好,我找干娘打听。”
巧善见她有了诚意,心下放松,笑道:“那倒不用,只要有人来接你,我们就能悄悄地跟过去,自己找。你只要做一件事:不要提起见过我们。对你,对我们,都好。”
赵昕听明白了,捂着眼睛说:“你果然是真心替我着想,是我错怪了你。巧善,你真好,方才你说的那些话,说到了我心里。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
她哇哇大哭,一会感激,一会感慨。
他娘的,不是要以心相许吧?
赵家禾坐不住了,恨道:“她是我娘子,轮不到你来夸,滚一边去。”
赵昕又哭了,凄凄惨惨地看着巧善,向她求助。
腰带里藏着的何夫人端午寄出的信,头一句就是嘱咐她妥善保管,信中点了几处分布在各处的铺子,另写了一些与何家有往来的人,末尾盖了何参将的印信。
赵家禾把信裁成上下两截,带地名人名的留给赵昕,叫她另写了一张字条:莲子百合,一日一斤。
他当着赵昕的面,把匕首交到巧善手里,撇嘴道:“她要是不老实,扎她个横切莲藕。”
巧善没接,笑着应答:“不用,我有刀,她没力气,轻易就能按住。你拿着它,以防万一。”
她从那一摞黄麻纸下摸出小菜刀,当着赵昕的面为它穿上刀套,笑眯眯地别在腰后。
赵昕震惊又后怕,守着她追问:“你当真杀过人?”
还没有,快了。
巧善含糊唔了一声。赵昕又问她:“你不恨我吗?”
厌烦,但还不到恨的份上。
“这世道,谁活着都不易,何苦再为难。等你有余力的时候,看见谁不好,也帮扶一把吧?”
赵昕好半晌没说话,等到巧善起身去收书本时,她才盯着海棠刀套答:“好,我记住了。”
巧善坐回来拨算盘,赵昕见她干活利索,又泛酸:“你学这些,他不管?先前……你不怕他被我蛊惑,真的要杀你吗?他叫你转身,你就转身了。”
巧善转头看着她,奇道:“他是我丈夫,他的人品,他的本事,我心里有数,为何要怕?说句不好听的,他要纯心投靠,绝不会挑你。”
赵昕自嘲道:“也是,我算什么?水浅藏不住真龙……”
巧善爱听这话,笑了。
赵昕羡慕他们夫妻情深,但没了嫉恨,小声说:“要是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早就认识了,不过你性情高傲,连翠英的妹子都没放在眼里,怎么会对我上心?
“一切自有天数,不要总想着从前如何如何。去了何家,你改一改性子,跟他们好好相处,不要叫何夫人为难,彼此扶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吧。”
何参将想下一大注,蠢蠢欲动。何家将来如何,巧善说不清楚。既然这是她们无力改变的事,没必要这么早说出来,徒增烦忧。
赵昕听进去了,点头道:“好。你放心,要是你们这趟成不了,我再想办法帮忙打探。”
“行。”
巧善想起何家还有两个小姑娘,便试探着问:“你知不知道赵昽……卑劣下流?”
赵昕皱眉道:“太太极少说人不好,但一直叮嘱我们不要跟他接近,只是没细说为何。我本就烦他:这人油腔滑调,实在讨厌。”
“你也要提醒何家的两个小妹妹。”
“你是说……嘶……”赵昕面如土色,惊道,“那兰青是是……真是他害的?兰青替赵昉跑腿,给老不死的送暖帽,再没回来。听说昏睡在家庙附近,太太很疼她,叫人去请大夫,拿人参灵芝为她吊着命,可惜花了大把的银子也不管用,醒来后只会胡言乱语。这事也太怪了,她生得不算好,还是个小孩模样,因此谁都没往这上头想,只当是撞客
撞鬼中邪
了。”
巧善听家禾提过这个人,点头道:“就是他造的孽。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该!”赵昕想到了何家的两个妹妹,懊恼道,“天呐,我怎么不早点交出来?”
事已至此,再懊悔也无用。
她比巧善更急迫,不时地起身走动。
等赵家禾回来,她便催着他们赶快藏好,别被人看出来了。
莲花灯常见,未掰开的百合也是灯笼模样,赵昕又是逃犯。何夫人看得懂那八个字,入夜才来接人。
赵昕答应过巧善不提夫妻俩,就真的没提,不过,她们没说不能提赵昽,因此等到何夫人亲自来接,她哭着喊了干娘之后,马上问堂兄是不是也来了这?
何夫人只当她是无依无靠眷恋着亲人,为了让她安心,当即便答应带她去见赵昽。
真是意外之喜,看何夫人这如获至宝的欢喜模样,就算赵昽因赵昕而死,想必她也会坚定不移地护着赵昕。
更何况,赵昽还有一副见不得人的真面目。
巧善安心了!
第92章 血与恨
赵昽确实住在城里,先前找不着,全是他们想错了:他没住大宅子,也没有享乐,竟然窝窝囊囊藏在挤满三教九流的城南老巷里。
这里鱼龙混杂,闲汉癞子多,喝得醉醺醺的,随地就躺。
何夫人身边带足了护卫,仍被纠缠了几次。
这对赵家禾来说,是好事。
越乱的地方,越好办事。
赵昕不傻,到了地方,轿子刚停,她就改口说算了,各自安好便可,见了反倒伤心。
何夫人没有不依的。
她们来了又走,小厮听见动静出来查看,又进去报信。赵昽提着灯笼走到院门口,手刚摸上门,又立刻放下,掉头回屋去。
这王八蛋,果然能忍。
赵家禾扭头去看巧善,她正鼓着腮瞪那昏昏暗暗的窗。
赵昽在屋里窸窣一阵,叫那小厮进去,没一会,小厮出来打水,对着井呆立,几次抬手抹眼睛。
像是在哭。
犯下强奸的是混账,强奸幼女是混账里的孬种,先奸后杀更是禽兽不如。这样的人,既懦弱又残忍,总会想尽办法凌虐他人,以此满足自己嗜血的兽性。
赵家禾指了指墙边蜷缩着的小厮,伸出指头左右摆一摆:不要牵连无辜?
她看懂了,点头。
那就再等等。
正屋吹了灯,小厮去了柴房,最后那点迷烟派上了用场。
赵昽担惊受怕,睡不实,一听到推门的动静,就坐起来喝问:“你在那做什么?”
赵家禾不想多折腾,学那小厮说话:“方才出去,见蚊子多,特意进来……”
说话间,他已摸黑靠近,一拳砸在赵昽面门。赵昽软塌塌地倒下,赵家禾要防着他装昏,再在胸口补上一拳。
很好,身子没动弹,连抬手的本能都没有。
为保万一,用了杀猪那套捆扎法,三两下就勒紧了,杀猪叫烦人,把嘴也堵上。一次背不了两人,他先把赵昽丢去巷尾那座空屋子,送她出城,再回来扛这个。
上回出门就挑好了地方,这一段既不临村,也不靠庙。夜深人静,四周空旷昏暗,正是报仇的好时候。
他把人拎起来,扔进河水里,没一会,赵昽清醒了,惊慌失措,胡乱弹动。
赵家禾慢悠悠地拉动绳索,把人拖到岸边,不等他庆幸,又一脚踹回河里。他一面干活,一面细说:“三开饺子两开面,要把这人做熟,还得耐心些,多煮几滚。”
河水不深,但足够淹没一个横卧人的口鼻。赵昽不想死,拚命挣扎,呛得咳嗽不止,鼻子里,喉咙里,火辣辣地疼。
一次又一次,感觉要死了,又突然给口气,不多不少,喘三下,又浸到了水里。
这冷水加得他心头发凉。
怎么会有人比他更狠?
“你是谁!”
他终于拼尽全力吼出了这句,然而四周没人来看热闹或是相救,行凶的人也没有搭理。
“噗通!”
又一次。
说好的三开呢?
这都几次了!
然而,这天下,从来没有弱者讲理的份。全身是凉的,唯有额头那是热流——准是磕破了。
他咳也咳不动了,那种痛由上而下,已经延伸到了胸膛,刺痛、绞痛、钝痛、灼痛,各种痛交织,争宠似的持续加剧。
不行了!
他很识时务地闭上眼,放空脑子极力忽略它们,装起了死。
那只脚果然不踹了。
他仔细听着,风中有脚步声,有石子被踢开的动静,很快什么都停了。
他大喜过望,又耐心等了会,默数到一百,才放开喉咙喊救命。
无人回应,只有嘲笑:“果然是黄皮子,不单臭,还会装死。”
“你是谁?是谁,为何要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何参将的外甥,他的发妻是我姑母,他唯一的儿子是我嫡亲的表哥,与我……”
“吵死了!”
赵家禾并没有变换口音,但赵昽耳朵里堵堵的,听不出是谁,也听不太真切,很快,他连说话都不清晰了,因为那个女声说:“他说话难听,我想敲掉几颗牙试试。”
“甚好!”
敲下来的牙齿没浪费,按住下颌,接一捧水往里灌。嘴和嗓子眼都不归赵昽管,全给吞进去了。
眼见他痛苦嘶吼,赵家禾又有了主意,一把一把地薅下头发,再用匕首割断,强喂进去。
头发细碎,但咽下去更难受,一直干呕,有两次险些被秽物呛死。
赵昽苦苦求饶:“好汉,别别别……你们要什么,都拿去,不够我再去讨,放了我吧!”
说话漏风,听起来滑稽,可是没人想笑。
巧善想问始末,赵家禾告诉她火候还未到,又要玩吞金子坠死人的把戏,不过,赵昽不配用金子,就用石头吧。
卵石不行,得用尖的。
他兴致勃勃地摸黑找石头,顺带细细致致地描绘:这种死法最有意思,从喉管往下,一路划破,血往各处崩,肠子肚子,全是烂的。石头没有毒性,人不会立刻死,里里外外都痛,熬上三五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赵昽想得更深,他不要跟赵香蒲一样死得破破烂烂,转世不得安生。
他哭,他求,没用,不想吞也得吞,咽不下的也要咽。他嚎得声嘶力竭,他们总算停了手,坐下来闲聊。
“居士受了那么多苦,阙七死的时候,还回来了吗?”
“加倍还了。嘴硬得很,死不认罪,那就刀剐火烧各样来一通。这人养尊处优,皮嫩脂厚,烤起来油滋滋的。一半抹蜜,一半撒盐,虫子野物,个个吃得欢。”
“人真是他害的吧?”
赵昽逮着这用武之地,忙不迭抢着答:“是他,就是他害的!他垂涎柳鸿音……三太太的美色,时常惋惜,说这样的美人守寡,是暴殄天物。他几次示好,见三太太不搭理他,就挑了除夕夜霸王硬上弓。老姨奶奶护着侄儿,反说是三太太不守妇道,纯心勾引他。三太太告状无门,想寻死找回清白,是大太太哄住了她,叫她闭门修行,好好活着。”
“噢?”
赵昽见他起了兴致,忙说:“我还知道许多事,你只管问。”
他已猜到这人是谁,但接着装糊涂,故意说:“没想到赵家的事传得这么远,连你们也听说了。”
这是画蛇添足。
赵家禾一听就知道他还没真的服气,仍在耍花招,便拿出匕首在他额头上刻字。
下刀慢,划了半天,一个蛆字还少一横。皮肉发麻,没有扎进去那么疼,但脑袋很疼,心口也疼。一刀捅进去,从痛到死,不过几息的工夫,可是眼下连这样的痛快都成了奢望。
“我错了,我错了,你杀了我吧!”
“错哪了?”
“我杀了人,害了人,我该死,我该死啊!阙七那事,我撞见了,可我没声张,我拿这个当把柄,好叫他给我当奴才。还有还有,还有彭兰青,我见她天真可爱,堵住她,叫她陪我玩一玩。她不肯搭理,急着要走。我恨她有眼无珠,掐住她。她哭着求饶,她喊痛,叫我爷,说从此只听我的话。从来没人这样服从我,我觉着痛快,可是那话硬不起来,便用扫把……”
“闭嘴!王小英是怎么回事?好好地说。”
赵昽急喘了几下,闭着眼答:“我说,你听我说:阙七没死心,又惦记上了那边,不巧王小英过去问候,撞见他在墙下转悠。阙七担心她说出去,又听说她们王家要投靠老太太,万一王家拿这事投诚,别说阙七了,姓阙的都要完蛋。起初我不知情,阙七找上我,说给我找了个乐子,我就去了。我一见了人就知道不好,这个后头有人,轻易动不得,想玩又不是没别的门路,哄赵香蒲几句就能成,何必惹上大麻烦,可阙七拿旧事要挟我。我劝王小英立个誓,保证不说出去,那是个烈性子,宁愿投井也不肯服软。”
“哼,又不老实!”
赵家禾薅着他的头发往河那边拽,赵昽感觉头皮要裂了,脖子要断了,担心变无头鬼,也不想做落水鬼,急道:“我说,我说!我迫她就范,她逮着机会狠踢了我,爬起来要跑。阙七帮我堵她,她被绑了手脚,跑不利索,被他推倒,头磕在石头上,血流了一地。”
先前那些手段不光彩,赵家禾不想她将来懊悔,一直是摸黑在做。到了决断的时刻,看着更解恨,他便擦亮了火折子。
疼痛让赵昽变得恍惚,眼睛充血,又疼又模糊。这点朦胧的光亮,促使他又回到了那个夜晚,终是说起了实话:“那双眼睛……我没见过这么强的,竟然害怕起来。阙七一心要绝后患,说既然逼不疯,那就弄死好了。我怕她阴魂不散,喊冤托梦,和他说还是丢进那镇魂井里的好。井水看着像是黑的,人下去的时候还活着,拚命地爬,拚命地喊,问为什么要杀她,说她才十岁,说她要回京城,说还有人离不了她。我们嫌她吵,怕被人听见,提早盖住,可还是听得到……”
他渐渐地没了声,巧善手里的刀还没停。陈婆子能将鹅斩成一百多块,她学了一年多,也可以的!
那么深的井,那么臭的水,那么坏的人……
她不能切身体会小英在那一刻的绝望,一去想就剜心剔骨般疼,痛到无法继续。她流着泪,毫无知觉地继续下刀——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坏的人,心也是红的,血也是热的?
“巧善……巧善!”
赵家禾扔了火折子,把人抱住,她仍紧攥着刀,盲目地挥砍,胳膊僵硬如铁,牙关紧咬,身子在不停战栗。
他心疼不已,抚着胳膊轻唤她。可她沉浸在仇恨和悲痛中,关闭了耳朵和心门。
再这样下去,会伤到她自己。
他贴上去,一下又一下地吻她,这样并不能叩开。他便侧转了脸,用自己的鼻子去堵她的,趁她张口喘息时,逮着机会伸入,被咬到舌头也不退缩。
这种牺牲起了效,她仿佛感受到了这痛,猛地惊醒,浑身松懈,松开手丢下了刀,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瞬间软塌。
他及时捞住,像哄娃娃一样,嘴里哼着曲,把人抱去河边,团在怀里安置好,再用帕子沾水,一点一点清洗。
冷水加凉风,带来了一丝清明。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肩上,闭着眼问:“我斩杀了一只鹅?”
“是的。你累了,睡一会吧。”
她还记得自己咬了他,抬手,伸到他嘴里去摸。
他张开嘴,任由她摆弄,等她抽出来时,追着亲到了指尖,轻柔地说:“巧善,小英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了!”
“嗯。”
她抱着他脖子,埋在那低声抽泣,隔一会又说:“还有居士,对吗?”
“是的。她们都是好人,今生把苦吃尽了,来生必定平安顺遂、富贵长生。”
“好!”
第93章 心境
“那刀不要了吧?这鹅太贱,太臭,沾上了不好。往后我们再打一把新的,在上边刻花,你喜欢什么,就刻什么。海棠是小英的,留给她吧。”
她把脸埋在他脖窝,低低的应了一声。
他把她抱到大石头上,背对着尸首,捧着脸又亲了两口,哄得人安定了,再去善后。
他正忙活呢,她突然转过来,盯着地上那团深色的黑影说:“劈在他头上,叫他去了地狱道以后,也要时时记得这些恶行!”
“好。”
“烂心肝剐走,压上大石头。”
“好!”
“别弄脏了你。”
他回头,笑道:“好,都听你的!”
“家禾!”
“在。”
“家禾……你的舌头还好不好?”
这活干不下去了。
他脱下外衫擦一擦头发和裤腿,扔下它,到河边洗了手和脸,掉头回去找她。
她果然是想黏人,远远地就朝他伸了手。
他搂着人,用力亲两口,坏笑着说:“它长在嘴里,我的眼睛不会拐弯,看不见。它好不好的,得问你。”
横竖只有一点微弱的月光,她忘了害臊,抱着他的腰说:“对不起,我忘了,不该咬你。”
“那不叫咬。”
“啊?”
“亲嘴,亲得卖力,得嘉奖。”
她嗔道:“又胡说!”
说话声越来越低,胳膊这样搭在他身上,仍然吃力。她恹恹地说:“我在这趴一会。”
“好。”他把中衣也脱了,替她盖上,蹲下来,帮她抹平那些不乖顺的零碎头发,靠近了说,“你做得极好,巧善,替天行道,说的就是这样的事。”
她睁开眼,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在被疲倦彻底拿下前,小声说:“家禾,做人好难。”
他笑着哄道:“总会好起来的。我先把这里弄好,一会我们家去。”
她点头,又闭上了眼。
赵昽这样的贱人就该永世不得超生,别说收殓入土为安了,连捡骨都不行:缠上石头扔到水深处,再挑那些大石板大石块,一层压一层,层层叠叠,永不见天日。
先前那地方留下了血渍,没有桶,也不值得他来来回回。拿湿衣衫挤水略冲一冲,削些枝叶先遮盖着,横竖这里荒无人烟,茅草丛生,下来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不会有人闲到费尽心思下来扒拉。今年的伏汛还没见上真家伙,总有来的时候:河水一淹,一切烟消云散。
他干完这些,将匕首丢进水里泡着,让河水冲刷掉污秽,人走到深处,从头到脚洗干净,再抱她回城。
天亮在即,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先去赵昽那院子里,把要紧的物件收拾好,箱子包袱皮,通通带走。被子帐子,照赵昽的喜好摆放,看着像是他惊慌之下连夜逃走。做戏做全,再给院门上一道锁。那小厮醒来后,能呼救,也能翻墙出去,总不至于困死在里边。
客栈里还有东西,翻去那边全带上,回到租住的小院休整。
她为了复仇,用上了全部力气,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身上盖着被子,座下细碎地摇摆。
“家禾?”
“在!”
她慢吞吞地钻出来,挨着他坐好。
“天还没亮吗?”
“是黑天了,约莫是戌正
晚八。那地方不好,我们出来了,再赶几天路,初二能到省城。找赵志忠拿路引,再往岵州去,我有件要紧的事,需要赵小姐帮忙。”
“哦,好。”
他赶着驴往山道上走,在林木稀疏的地方停了,拴好驴,钻进车里给她拿点心,“先吃两口垫垫肚子,买了些包子饼子,烤热了再吃。”
林子里的风湿润清新,她竟然不知道几时下过雨,想下地帮忙,胳膊又软又酸,找不回力气。
“家禾……”
她这一声唤得长,他便丢下活计,过来陪她。
“家禾,昨儿我……”
他抢着说:“十岁也叫外傅之年,廖家的子弟,到了这岁数,都要出门去拜师或历练。”
她本就难以启口,立马止住,脑袋伏在膝盖上,专心听他讲过去。
他笑了笑,伸手摸摸她后脑勺,而后搂住她,接着说:“赵家龌龊,廖家也猥琐,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百姓盼着安宁,他们等着叛乱,可惜前边还有皇亲国戚,能论功行赏的事,轮不上他们。无战事,武将家想挣体面,唯有霸着武举头名。想赢,除了勤学苦练,还要手段。先是招揽,可惜能沦落到做教习的人,也算不上多厉害。想要最好的,得去找那些武学世家,偷来了不少……”
“啊!不能正经拜师学艺吗?”
“教好徒弟,饿死师傅。交束脩只能略学一二,真本事不会外传。一个要守,一个要夺,先是权势压人,压不倒的,就上诡计。这些事,有专人去做,不过,总有能顺藤摸瓜找到正主的。那一年,我们要去雨雾岭拜师学枪法,路上突然蹿出一伙寻仇的人。以往对阵都是自己人,未免误伤,刀剑未开刃,枪戟截了头,那是头一回见真章。他们出手狠辣,全是杀招,我们想要活命,只好拼尽全力。两头都有死伤,我吐了三天,那股腥气总在鼻子里纠缠,无论如何也洗不掉。”
直接劝她不要在意杀人这事,不见得有用,只会越扯越深。他反着来,她倒是听进去了,竟然抢着安慰:“虽说那些人也是受害方,可偷他们武学,是廖家大人的主意。他们要讨公道,想报复,该找老爷们去。专挑孩子偷袭,还要下死手,可见其为人。”
他抱着她摇动,痛快大笑。
她跟着笑了笑,靠着他的肩,仰头望天,对着夜空长吐了气,幽幽地说:“报仇雪恨,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家禾,你还恨着廖秉钧,想借王朝颜找到他,对吧?”
“是!那个才是罪魁祸首,他想要置我于死地,我能活下来,靠的是命硬,这个坎,无论如何过不去。论理,我只是个奴才,廖家倒了,砍脖子轮不上我,不过是从这家卖去那家,照样能活好!可他们只有死路一条,挑了我们这些身手好的协助潜逃,我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那是你重情重义,不是糊涂。你为了帮他们,舍弃所有,愿意跟着亡命天涯,这是牺牲自己,成全他们。可他们没把你放心上,毫不留情地陷害,只为了争取一点逃跑的时间。唉,怎么能这样?”
“利字当头,义字在后。历来如此,早些看穿,才能保全自己。他留着王朝颜,可不是舍不得这女人,为的也是物尽其用。”他朝空处呸了一口,自省道,“哪有那么多好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单是这赵那廖,家家如此,高门大户,人多心杂。在外争名夺利,在内争宠夺产,斗个你死我活,早忘了人性为何物。不说他们了,就连我……早些年,我对你使坏……”
“不坏!你一直是好人。”
他闷笑,她答得有理有据:“那会我又矮又瘦,你纯心要抢,轻而易举,要什么能得什么。你不想连累我受罚,才会客客气气来骗。”
坏人被这句逗乐,笑个不停,接着反省:“我刻薄,总是冷嘲热讽,你也不生气?”
小英说他是将在别处受的气,故意撒在她身上。那时她懦弱,不敢得罪人,但也是真的没记仇——在家时常听酸话狠话,两只耳朵早就商量好了,从这进,从那出,不往心里走,就不会难受了。
“你是除小英外,和我说话最多的人。有些话,虽不好听,却于我有益。每回你走了,我总是反覆琢磨,细品其中道理。有不认同的,先记着,日后再比较。”
“巧善啊!”
“嗯?”
“你真是个活宝贝!这回我得好好谢谢老天。”
她腼腆一笑,坦诚道:“我以为我会做噩梦,可是没有,很累,很沉,像是在洞里摸索了千年,终于找到口子,钻了出来。”
“豁然开朗。”
“是。”她想起可怜的廖宝镜,忍不住问,“廖家的人,历来如此吗?”
“都是些恶心人的破事,别脏了你耳朵。怪我,不该跟你提起。”
“不,我想听,关于你的事,我都想听。”
他先跳下去,扎好马步弓起背,拍拍大腿提醒她:“上来。”
她抓着他衣衫,借力起身,趴好了。
他背着人去削柴枝,说故事,干活,两不误。
第94章 心疼
两人都好养活,随便吃点什么就够了,钻车里歇着。
车子窄小,她可以蜷缩着躺好,两个人只能挤着坐。
雨后的山林有一种清透的凉意,披着薄被子,再挨着他,睡起来正好,又暖又惬意。
仍旧无梦,她醒来,掀起车帘一看,驴车又到了大道上。
她想坐在外边陪他,那面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听着像是一队人马。她不想招惹麻烦,只好退回去,摆好车帘,听着那些人走远了,再出来。
陪他坐一会,又有车马声。她总是提早躲进去,隔一会再出来。如此往复,他干脆不走官道了,专挑僻静的地方走。赶上路窄的地方,拆开来,她牵驴,他管车架,翘起半边,将它改独轮,费点力气照样能行。
至少不用她来来回回藏身,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恪州水多,处处好风光。
她了却了多年的心事,神清气爽,看这山好,看那山也不错,见了许多没见过的树,尝了些没吃过的果,多数是酸的涩的,可就是高兴。
赶两三日路,就进城梳洗补给一次,干干净净地到了向京。
当年他在赵宅金振馆接待过的那些人,还在赵大人跟前伺候,帮忙递张帖子进去很容易。
他托赵家的老妈妈照看她,独自去见了赵志忠。
没被强留,事也办成了,只是神色看着不好。
等到再次上路,他才说了原委:赵大人要四处打点,要扶持兄弟侄儿,缺钱,明年的生意,还得从他这过。
“不是跟赵小姐合伙吗?”
“没错,这些买卖,一直是赵西辞在管,赵志忠坐着不动,白捡银子。这是个蠢材,沾了她的光才做的官,享着她的福,却听人怂恿,想要打压她,只因她出嫁了,就算是外人。这人从前窝窝囊囊,这两年狂得不成样子,一口官腔,哼!”
“那你……你们怎么办?”
“别担心,他也不敢拿我们怎样,让赵西辞去管。这是她爹,要打要骂,由她去。”
听起来,赵小姐应付这些事游刃有余,不过也对,那年就听说过她很会做买卖,也很会做人,嫁的是了不得的人家。
前头家禾说过,有事要来找她帮忙。
一个女子,能做到这样的事,太难得了!
巧善听了心动,问他:“我也能见见她吗?西辞姑娘。”
“能!”他笑着答应,又说,“非见不可。”
赵西辞是官家小姐,她夫君也做着官,虽是闲职,到底不一样。
巧善跟着笑,找他请教官宦人家的礼数。
“不要怕,她爽利大方,不是个爱计较的。她做着少奶奶,却更愿意别人叫她名字或者赵姑娘,做事雷厉风行,快意豪迈。”
“嗯,我知道,你的朋友,一定很好。”
又来了,在她眼里,只有少数几个穷凶极恶的才算坏人。这样的心性,不合时宜,但正好他看人总觉得不可靠,时刻担心会使坏。两人凑在一块,彼此照应,她能劝他少些偏见,他也能护她周全。
接连下了三场雨,越来越凉,倒不像初秋
七月的别称
了。
前一日才出城,这晚本该住路上,路过庄稼地时,她叫他停下来看看。他看她起了兴致,就决定入乡借宿。
这里都是平地,房屋四散,走哪都有人家。都是茅草土坯房,他挑了一座看着干净的,说明了来意。
户主是个中年妇人,很是防备,上上下下反覆打量,他干脆闭嘴,让巧善去答。
她看着乖巧无害,总算说动了人,给了一钱银子,换来两餐一宿。
饭是一锅做的,但要分开吃。
她蹲在那堆秸秆前看过,随意点了几株数豆荚,回头告诉他:“这里的收成还不错。”
“嗯,两地离得远,那边缺雨,这边有。你不要担心,才刚拿到的信:那几个县的粮价都只是略涨,已经买了几车捎去定江。只要陈粮糙粮,便宜买便宜卖,方便穷的那些人。有自己人看着,买多少有个定数,不会叫人囤了再去坑人。”
“好,你们办事,我没有不放心的。”她往竹椅上一靠,仰头望着房梁,悠闲地说,“这样的屋子也很好,冬暖夏凉。房前屋后种些菜,想吃什么拔什么,新鲜可口。”
“自在!”
“对!”她坐起来,欢欢喜喜说,“我会种菜,要是外头的日子不好过,我们去乡下也能活。”
“担心我啊?”
她被戳穿了心思,抿着嘴笑,见他一直盯着,想起这里是别人家,怕被看出什么来,便拿了帕子盖住脸,小声说:“心疼你。赵大人是官,他家女婿也是官,你夹在其中,要是束手束脚,处处被为难,就别去做了。赚不到大钱不要紧,小门小户也是福,自自在在比什么都好。”
他领了这份情意,但他不甘心一辈子平庸,只要腿还能动,那就要奋力拚一拚——风吹日晒辛苦刨地,她愿意去做,他可舍不得。
“没事,这些人耀武扬威,把面子看得比命重,只要掐住他的命门,从此服服帖帖,嘴也能闭紧了。”
那是他想做的事,只要他不怕,应付得过来,她也不会多话,点头道:“也好。”
表明了是夫妻,主人家却忌讳着,不叫同处一室,说是这里的规矩,虽有多的空屋子,但那妇人非要把她叫去同睡不可。
听这人的意思,好像他们会做什么狂妄的事玷污她家似的,赵家禾听了有些恼。
两人至今清白,更不会在别人家行房。可是这些话,不好明着说。
不同住就不同住,她睡那间空屋,他只要条长凳即可,一刻不离守在屋外。
那妇人仍旧不放心,半夜三更起身来查看,光看到他在屋外还不放心,非要把屋里的她也叫醒,再三叮嘱。
怕是疯了!
他气得不轻,巧善隔着窗哄:“做饭那会,我跟她说了几句。她家交不起钱,男人和两个儿子都被征去守海防了。一怕风浪大,二怕真有倭寇来犯,这里又赶上七月,她日夜担忧,生怕犯了忌讳会触霉头,才会这样啰嗦。我们本不该来打扰,你多体谅体谅。”
“知道了。你问她了吗,多久征去的?”
“上月。她说这附近家家户户如此,你说的没错,真要打仗了。”
“那我们走快些。”
“好。”
他走到窗边,将手竖着插进窗栅里。她仔细听了会,再把帕子搭在上边,隔着它抓握他的手,压声说:“快睡吧。”
他收回手,乖乖地回去躺着了。
沿途仍是屋多人少,因此多半这些地方也征过了,既然借宿不便,那只兑些吃食就走,仍在车里睡着。
局势不好,也不敢游山玩水了,一路打听,哪条路近,就走哪。
中元百鬼夜奔,他不敢留她在荒郊野外睡觉,提早三日到达康平县,在这待到鬼门闭了再出发。
外头的事,她懂的不多,不会胡乱干涉,总说“也好”。
在这不用住客栈,去的是座小院子。
看院子的人不会说话,见了他很是高兴,急着说了一串的“啊”,拿了银子不肯走,磕三个响头,才舍得牵着驴离开。
这是他做棉布买卖时置下的房舍,不大不小的院子,里边什么都有。
她很高兴,到处推开看一看,都夸好。
“这算是我们的家吗?”
“算,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记在哑巴名下,但他手里有哑巴签下的契,不怕被侵吞,过几日就去官衙换回来,正经算作“赵业”夫妻的家产。
“好!”
她欢欢喜喜铺床去了。
他们只有彼此,不用为谁烧纸,也无祖可祭。两人商量好,中元白日去寺里逛逛,夜里再放个河灯。
街上多的是卖纸张、竹篾片的小贩,提早买回来,他做灯架,她来裁剪糊裱。
河灯能祭亡魂,也能为活人祝祷。她不会那些祝词,想到什么写什么,他也写了一只,偏不给她看。
还剩一只,实在是想不到什么吉祥话,只写了名字:她的,还有他的,并在一起。
明晚才能放,先晾在桌上。
许久未见床,踏踏实实在“家”躺着的滋味真好。她心疼他这些日子吃足了苦,就说不想出去逛了,要歇一歇。
他巴不得呢,洗得香喷喷的,故意霸了大半张床。她贴心地挨墙睡,他再往那边翻个身,堵得严严实实,她想逃也没处逃了。
天早就不热了,但他身上热,热得她心慌。
“家禾。”
“嗯……”
这声呢喃听得人心神荡漾,他还要追着送到嘴边,亲过又来一次“嗯”,话尾上扬,还带着藏了坏心思的笑意。
“家禾!”
“在呢,恭候差遣。”
嘴上说得诚恳,人却很不老实,一会亲耳郭,一会咬耳珠,被她推开,就顺势往下含住脖子。
痒得她心慌,只好再推。
“别……不好吃。”
“好吃的,不过……”他将推人的手握住,送到嘴边亲一口,趁机作乱,又往上头来了,笑着接话,“还是嘴更好吃,好巧善,你帮我看看,舌头坏没坏。”
这人太坏了,这阵子总把这话挂在嘴边,逗个没完。
她伸手,摸到他鼻子,掐住。
“我错了,饶了我吧!”
捏着鼻子说话,像变了个人似的,怪好玩的。
“你再说一句吧,别的,譬如……就说‘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我头一回见你,你背到了这句。”
他照着做了,故意夹杂了猪哼。她被逗得哈哈笑,随即又自省不该冒犯经书,念了两句佛,才说:“你脸小,没长胡子,跪在那,不像后来那么老成。”
可惜那会他眼里只有攀附二字,压根不在意这些用不上的人,完全错过了。他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问:“那会你想着什么呢?”
“跪着多疼啊!衣衫短了一截,后背有一大片开线了,怎么没人替你缝一缝?那么热,汗湿了背,怎么熬得住?”
“让我想一想,啊……是有人教我:心静自然凉。”
这是她上个月才跟他说的。
他胡说八道的时候,还有刻薄的时候,特别有意思。
她拉起被子,掩住半张脸,躲在下边偷笑。
他装作不知,只问她:“那《结算法》你收起来了吗?我这里有件要紧的东西,想藏在那夹层里。”
收起来了,就在这。
既然是要紧的事,那耽误不得。她撩起衣摆就要去拿,有一只手更快,抢先伸了进去。
“你……”
他的手,轻轻落在书册上,恶人先告状:“你怎么什么都往这里塞?我还担心你不小心落下了呢。”
“一直带着呢。我怕下雨会打湿,也怕真的落下了,或是包袱被人抢了去。我来拿吧,绑住了才不会掉,要……那样抽。”
“你说的有理。要不,还是我来吧,我没这样藏过东西,学一学。”
“等下……你是在哄我!”
完了,不好骗了。
方才就该一鼓作气,一举拿下的,畏畏缩缩,又错失良机。
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她瘦了些,他很心疼,还牵挂着里头,很想探一探。可还是怂啊,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她恼——奉若至宝,想长久珍藏,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
先前那些话救了他,她还在忆从前:“那年你时时提醒,叫我不要往怀里塞东西,怎么如今又要学了?”
他掐着大腿,好让自己镇定答话:“此一时彼一时,那会我太自大了,思来想去,还是你更聪明,想的法子比我的好。”
她嗔骂:“别胡说,我知道你这是在逗我。”
他把脸贴在她胳膊上闷笑。
她也笑,拽拽他耳朵算作惩罚,收回手,把他的手扯出来,换自己的进去,小心翼翼抽出书,再交给他。
第95章 终是蝼蚁
是谎就得圆,他摸了摸书页,翻起床,写了一张字条,小心翼翼填进去。
先前买了一小罐浆糊,想着糊完河灯就用不上了,没有养浆,有些发干了。他用匕首挑了一团还算湿润的糊,细细地刮平,尽力将封皮粘得不留痕迹。
她等着他把书还回来,他却将它收在了柜子里,怕她追着要,立时扯了个谎:“老压着肚子睡觉可不好,把肚子压小了,将来娃娃睡不好。”
“你哄我的吧?”
他憋不住,笑了,怕被她看出坏心思,只能接着编:“你仔细想想,那些有了身子的人是什么样?”
小柔儿生下来有八斤多,把梅珍的肚子撑得老高,梅珍总是抱着肚子诉苦,说顶得慌。梅珍比她壮实呢,那都不够用。
她不由自主地“呀”了一声,手挪到肚子上,轻轻地来回摸。
窄窄的,紧紧的,还真不够兜下一个胖娃娃。
她愁上了。
“那要怎么办?”
“多吃肉。”
“我不……好,我多吃点。我有点想她们了,将来……”
“等我们安顿好了,把她们也接来。”
“好!还有小五他们,愿意的,都过来吧,我看外边也不错。对了,小五说他想跟你做一辈子的兄弟。”
赵家禾一听就急了,“他几时找上了你?”
“走的那天早上,我在煮粥,他把买来的柴火放下,没说别的,丢下这句就走了。”
他娘的,防不胜防啊!
“巧善啊,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啊?哪不好了,我看挺好的呀。”
他想了半天,实在挑不出一个够让她敬而远之的错,只好胡说八道:“他嘴上没把门,老爱胡说八道,容易勾得人移了性情。”
你有时也这样啊!
她不好意思坦白自己爱听人胡说,只能劝:“你放心,我分得清顽话劣话。他还小,爱笑爱闹是常情。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多点动静,也好。”
他听得很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说:“他比你还大,一点都不稳重。再说了,他一个大男人,老跟着你,算怎么一回事。”
“没有的,你不要多想。他只在门外说话,平常待我客客气气。人很和善,戏也唱得好。”
“我也会唱!”
“真的?”
真的……不会。
他轻咳两声,到底没底气,心里清楚藏拙比献丑好,于是先拖延:“嗓子累着了,歇几日就唱给你听。”
她满怀期待应道:“好!唱什么都行,热热闹闹就好玩。他年纪小,嗓子清,能唱旦角。你的嗓音不同,是唱花脸吗?”
花脸容不容易?
他厌烦那些纠纠缠缠的故事,听不进嗯啊咿呀,武生会的那些他也会,嫌听戏吵耳朵,赶上这样的事,总是提早躲开。他从没留过心,哪里知道怎么挑,这会只能硬着头皮答是。
没了书挡着,搂腰才有滋味。他怕她发现他暗地里的龌龊,不敢搂紧了,自觉往外退,又喜又愁地哄:“睡吧,明儿上街逛逛去,给家里添置些东西。”
“要买布。”
“好!”
“还有砂锅,炖菜用。”
“买!”
“我再想想。”
“不着急,睡觉,睡觉。”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哑,还真是累坏了。她乖乖地闭上眼,说了最后一个:“还有窗纸。”
“嗯……”
隔日一早,哑巴又来了,还带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他老婆,一个是他妹妹。他怕人嫌弃妹妹是再嫁的身份,着急比划了半天,想求情。他老婆胆小,支支吾吾说了几个字就不吭声了。妹妹不想兄嫂为难,很直白地报了身份:寡妇再嫁,要是主人家嫌弃不好,她没话说,这就走,只求别责怪她哥哥嫂嫂。
赵家禾急着去办事,没听完就摆了手,叫她们看着打扫。
三人如释重负,分头干活。
赵家禾拉着哑巴说了几句,回屋立好新契,叫巧善在新旧两契上都按个手印。她留在家歇着,他和哑巴去寻访邻里亲戚,把问贴
买卖房屋,为了避免其它利益纠纷,需要邻居亲戚佐证产权归卖家独有,带上这个问贴才能正式交易。
做好。
在他还是赵家管事时,出钱买了两处宅子,都记在哑巴名下,一处送给他安家,一处留着自己住。两人再立一封借钱的契约:哑巴找他借钱买房,将来还不上这二百两,就用这屋抵欠账。因此这回屋主换人,不用再额外花钱,以契换契即可。
哑巴白得一份产业,平日里还能领看屋子的工钱,感恩戴德,连带他家的人也将巧善看作神天菩萨,问什么答什么。
巧善不愿意哑巴哑巴地叫,听着不尊重,先问到了姓名,再是不解他们早上为何那样担忧。
胡三妹苦涩一笑,垂头答:“我好手好脚,不愿意吃白饭,想出来干活。可是在他们眼里,寡妇再嫁是大罪,出来做工更是罪上加罪,上哪都被嫌弃。哥嫂说老爷太太是好人,才想着带我来试试。”
巧善糊涂了,小声解释:“我们不是老爷太太,叫我巧善就使得。方才你是说,这里的人觉得勤快也不对?”
胡嫂子怕她生妹子的气,语无伦次嗫嚅:“失节,不贞,就这些词……那群读书人,在门上贴条子,说这样不好。乡邻不敢得罪他们,只好跟着起哄。太太,您别恼,妹子是为了两个外甥,不得已才才才……阿木是好人,对孩子好,对她也好,妹子嫁给他,我们放心。”
她说得乱,但巧善听明白了,气道:“怎么这样!我没听说过不许再嫁呀。朝廷都不管,关他们什么事!”
胡三妹心酸,听见这话,险些哭出来,吸着鼻子说:“死鬼跟他们是同窗,去了学堂,花钱如流水,没读进去几句书,只学会了吃喝玩乐,死在花船上。家婆怜惜我,也心疼孩子,叫我不要死守,趁早找个人扶持。过了孝期,她替我预备了嫁妆,人也是她帮我挑的,我许诺会替她养老才拜别,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做错了!妓子从良,他们写诗作赋,传为佳话。人家是烈女,我却成了不守妇道,不知道是哪本书上的道理?”
“这不是你的错,全是那些人混账!”
吃过午饭,家禾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把新结的宅契交给她收好,他忙着拆信。
“怎么这上头是我的名字?”
“我这个赵业,不定靠得住,还是你的巧善稳妥。”
“那那……传出去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难道你这屋主要把我轰出去,可怜我赤胆忠心……”
抽空练了半个时辰,只学会两三句唱词,可惜一开腔就露了怯。
好在她被别的心事缠住,没听出来他是在唱,耐心等到他看完了信,赶忙把先前听来的事说了。
“别气着身子,今晚有空,我去会会这些多嘴驴。”
她一听就乐了,扒着他胳膊问:“我能去吗?”
“能!”
整治人的手段有许多,他用了最快最好玩的:等到半夜人都睡下了,放一把小火,尖着嗓子嚷一句“走水了”,等这些窝囊废跑出去,再将院门闩上,把衣衫全搜罗出来,丢在火里。
火堆四周没有物件,只烧这些料子。书院的杂役来得也快,撞开门,打水来浇灭,但衣衫这东西,不用烧尽也算毁了。
走水是大事,烧完这家,还会连累东西两头。官衙要管,前后左右的邻里都惶惶不安,也要过来查看。
一院子的读书人,凑不齐一套外衫,只能穿着中衣被问话,被围观,体面全烧光了。
他手里有唐家回过来的信,说是老太太身子不好,赵西辞回去侍疾,顺带主持祭祖,七月十八启程回岵州。他可以留在康平县等着,以免两头错过。
这就更好了,能多歇几日。里边有胡家姑嫂陪着,门外还有在镖局请来的人看着,他能安心出门。哑巴熟路,领着他一条街一条街地逛,专打听那些已经关店的铺子,花钱买回来一堆旧年旧账,拿给她核算,再一起商量什么买卖不能做,什么买卖好做。
忙起来,日子过得飞快,这就到了十五。两人没指着靠佛祖菩萨逆天改命,这水陆法会,去寺里拜拜,供奉些吃食,也算是善信。
一篮子米糕和蔬果,另一篮装着香烛和河灯,这就够了。
寺里人多,堵得走不动道,好不容易挨到进了大殿,匆匆一拜就得为后来的人腾地方。
有个善心的婆婆提醒她早些去占座,以免一会吃不到斋食。
怪不得个个匆忙。
她失笑,不愿意去那呆坐着等饭吃,跟他一块去找辖神殿。
没找着辖神殿,普门殿挤不进去,人太多,吵得脑仁疼,便绕去后小院里歇脚。
这里旧得不成样子,因此冷冷清清。碑上刻着“心怀慈悲,善待万物, 福报自来”,掉了不少的漆,斑驳不堪。小时候常去的崦嵫庙里也有这句,她走过去,对着碑,诚心诚意念了两遍。
假山池子快要枯了,两人围着它转,赌里边还能不能找到小鱼。他突然停下来,拉住她往假山后带。
他神色凝重,不像是要胡闹。
她乖乖地蹲下,仔细聆听四周。
即便她没学过武功,也听得到那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的喧哗。
又要出事了?
不用他答,痛哭声,慌乱尖叫声不断,不断地涌来。
他贴着她耳朵说:“你放心,再奸再恶的人,也不敢轻易在佛祖面前造次,只是将人锁起来,没有动手。”
是谁,要做什么?特意挑了今日下手,图谋不小。
他也不清楚底细,不好胡诌,随手捡了一根干枝在泥上画地图,先将沿河那几个县连成线,圈出经过事的地方,征兵之处再另行标记。
从南到了中,从东在往西扩,不管这里边究竟是几伙人,战就是战,乱就是乱,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没分别。
哪里都不太平,那溯州还能去吗?
躁动声渐渐止了,只剩了粗重骇人的威吓声。
不断有大殿被关闭,这样的实榻门,体大质重,关起来又响又沉,仿佛一记重锤,直敲在人心头。
再待下去,迟早会被人翻到关起来。
他示意她趴上来,趁早从后墙走。
寺里有重兵看押,寺外也有人看守,他贴墙听了好一会,才挑中空隙翻出去,立刻往后山奔,绕远道回城。
“他们怎么办?”
“我们去报官,就算是帮了他们。”
“对!”
然而城里也不好,他们往城里跑,城里也有侥幸逃出来的人往山上冲。
他问了是怎么回事,没人答,好不容易逮着个实在跑不动瘫软在地的,这人只说上一句杀人啦,就把自己说怕了,不敢再耽误,翻爬起来,接着逃命。
还好她习惯了出门带上要紧的东西,书信、宅契、银票、算盘和新菜刀都在包袱里,只是她还有担忧的事。
“胡家有四个孩子!”
“不要紧,他那屋子外头看着不好,不像是有钱人住的。里边还有地窖,能藏身。被抢了东西不要紧,破财消灾,人没事就行了。”
“嗯。”
这边这么大的动静,守寺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但没过来围堵,显然是没把这些平民放在眼里,于是两人也跟着人潮往山顶去。
林子茂密,站在高处只能看清四周,望不了远方。
众人伤心害怕,但不敢哭不敢叫,一个个面如死灰地抱着树煎熬。
天渐渐暗淡下去,能听到的动静越来越少。
他按捺不住,爬上树观望。
明明是圆月夜,寺周还是几丈一个大火把,这不是为照亮,是一种威慑。这山离县城不算远,他立在这顶峰,能看到那面也通亮,像是整座城都着了火。
不妙!
他爬下来,悄悄地告诉她:他们这就往南走,去寻赵西辞,防着她不知情,一头撞上这祸事。
她点头。
往南的路上也有逃命的人,形容狼狈,仿佛惊弓之鸟,见到有人来,立刻往野草丛里钻,看着他们跑远了,才敢出来接着逃。
离康平很远了,还是有人,有时是一家几口,有时是一大群。按脚程,不像是从那边过来的,可惜个个闭紧了嘴,问不出什么来。
到了万鱼潭,所见更是让人心惊。
干枯的潭底黑压压一大片,全是人。边缘有几个手持火把的护卫,来回巡视。
赵家禾眼尖,认出了路边马车上挂着的灯笼,高声问:“是唐家的人吗?”
领头人很警惕,招呼身边两个兄弟跟上,举着火把往这走,隔两三丈就停下来,冷声问:“你是谁?”
“你是不是梁武?我也姓赵,做生丝买卖。”
梁武听懂了,急道:“过来路上,有没有撞见我家主子?”
“她去了哪?”
“为了救人,走散了,正要去找。”
“北边路上没有,你们往东,我去西,不管有没有,天亮前赶到这里会合。”
“好!”
第96章 泰平
没找到人,先遇上了敌。
他走得小心,一直留着神,远远地听见了动静,退回去一段,将她塞进破土地庙
尺寸有大有小,乡村的一般就柜子大
里。几尺宽的乡间小龛,藏她刚刚好。
“在这等我回来,有事一定要叫,我不会走远!”
“出了事,你也要喊,生死一块!”
还没洞房花烛呢,死不了,爬也要爬回来。
他不想让她担心,敷衍道:“知道了。”
她弓着脖子让后背完全贴壁,只将胳膊伸出来,递上菜刀。他没要,藉机蹭了一下腕子,柔软细腻,永远摸不够。他改了主意想亲一口,可她担心会耽误他,早早地缩了回去,他只好作罢。
他怕流矢误伤,立即往前奔,爬上树,蓄势攻向领头人。
对方人多势众,动静很大,吆喝,怒骂,还有惨叫。
不要怕,不要慌,相信他,不要拖后腿!
她用力贴墙,以免露出什么叫人看见,全神贯注听着。
声音渐行渐远,她数过的那些声音,挨个消失,越来越少。
没事的,人多了他都能应付,人少了肯定能敌。
“巧善,巧善……”
“我是赵西辞,赵家禾帮忙去了,托我来接你。”
不能信,她没见过赵西辞,赵西辞也没见过她,不能随便信。
外边的人很有耐心,见没有回应,不急不缓道:“巧善,是他告诉我你就藏在这土地祠里。你别怕,我伸个脑袋进来让你辨一辨。”
只有他知道她躲在这,这人要是存有坏心,又知道她在里边,不必哄人,一刀捅进来就完事了。
等下,小心驶得万年船!
她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我手里有刀,你别乱动。”
外边那人笑答:“常听他提起你,一直想来认识认识。可惜总有事耽误,无缘得见。”
“他……说什么了?”
“他替赵家大老爷安置了我们,特意提起他认识个听话的小姑娘,为人极好!”
对,那年他问她愿不愿意跟着赵西辞走,她舍不得他,也不想做一辈子奴才,没答应。
她不由自主地往下问:“走的时候送了什么?”
“恪州棉。”
“那纸封?”
“软玉如丝。大雪天出门不便,带的不多,管着起居饮食的人分了二两,别的人只有银子,没有棉。”
全对上了!
巧善欢欢喜喜喊:“赵姑娘!”
赵西辞笑答:“是我。”
巧善一冒头,就有婆子上前相帮。赵西辞离她很近,只是人在轿子里没动,软绵绵地靠在丫鬟身上,柔声道歉:“我身上不好,不能下来相迎,还请你见谅。”
“不必多礼。”巧善担心,凑上前去细看,急道,“你受伤了吗,他怎样了?”
赵西辞摇头浅笑,含糊答:“累着了。他没事,断后去了。你别担心,他身手过硬,不会有事的,我的人也跟着去了。我们先去那枯水潭等着,免得他们操心。”
队末那个颀长身影不耐道:“管她做什么,啰嗦,你该歇着了。”
赵西辞正色喝止:“东泰,这是贵客,不得无礼。”
巧善迟疑,她想留在这等,可是赵西辞脸色不好,她又不忍心拖累人家,便再次找她确认:“他叫我跟你走吗?”
“是。藏在这,终究不好。我们走吧,去开阔的地方等他。”
“哦,也好。”
赵西辞一脸倦容,也没血色。巧善不肯上去挤她,和婆子一左一右,伴着轿子走。
万鱼潭没了水,自然也没有鱼,但坐在潭底歇息的人比先前还要多,人多却没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路边的几辆马车还在,丫鬟婆子扶着赵西辞上了中间那辆,那个叫东泰的年轻男子拔出刀,不远不近地护卫着。
赵西辞邀巧善上去,巧善借口腿麻留在了车外,隔着帘子和她说了几句话,告诉她梁武往哪去了。
婆子找赵西辞请示过,预备煮燕窝粥。赵西辞喊闷,她便将炉子拎下车,留到外边煮。留下的铫子里有热水,叫婉如的丫头兑了一盆温水,忙着帮赵西辞擦汗换衣裳,另一个丫头开了匣子取燕窝,正好在巧善这边。
巧善一见那燕窝,不觉咦了一声。
赵西辞惦记着她,吩咐下人:“多煮几碗。叫后边再起一个炉子,烧旺点,给王姑娘沏壶好茶。”
“叫我名字吧!不用沏茶,我身上有水囊。赵姑娘,这燕窝……”
“巧善,你也别客气,有话就说。”
她看着很不好,症状还不能明着说。巧善不由得往女人病上想,隐晦地提醒:“你……路上辛苦,暂且不要吃这个,这是熏出来的红,不是正经血燕。”
赵西辞抬手,招呼丫头将东西拿上来。她自然是识货的,一凑近就认了出来,冷声问:“好蔓儿,你告诉我,这东西是谁收拾出来的?”
蔓儿跪下了。
这是别人的家事,牵扯深。巧善本就不该管,赶忙躲远了,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着,埋头整理自家的东西。
有影子靠近,她立马抬头,手隔着包袱皮摸到了刀柄。
赵东泰停步,居高临下打量她,眼神不善。
巧善有些怕,慌慌张张说:“我有丈夫,他一会就来。”
一路货色!
赵东泰本想问那血燕究竟怎样,见她自作多情,怕被缠上,冷哼一声,扭头走了。
巧善刚松口气,婉如又过来了,请她去马车上休息。巧善刚要拒,她先说明了是后边闲着的马车。
婉如怕怠慢她,嘴上带笑,但看起来很是伤感。
巧善脑子一热,拉住她,贴到她耳边,小声问:“是小产了吗?”
火把、灯笼、圆月,三光之下,婉如冷脸冷目清晰可见。
巧善忙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怕吵到她,才不敢上去打扰,没有别的意思。我听人说,此时要万分小心,头一个要防热症。你煮些茶水给她洗,多滤几遍再用。你们带了什么,有鸡蛋吗?借个灯笼给我,我去山上找找还有没有金银花
天然抗生素
,有时秋天会开第二茬,先前我好像见过,拿它煎水蒸点鸡蛋给她吃。这是前辈教的方子,我不懂其中药理,横竖都是好东西,吃了有益无害。”
“车上就有!”婉如扣住她的肩,覆在她耳边放狠话,“绝不能说出去!”
巧善知道保证再多,她也不会安心,只说:“我也是女人。”
婉如轻叹,手下滑,挽着她胳膊送她上马车,去前边交代几句,又回来陪着。
她坐立不安,巧善也不自在,摸出算盘拨两下,又怕吵得人家烦,只好挑明了说:“我不怕鬼,你去前边帮忙吧。赵姑娘问起,你就说我喜欢一个人待着。”
“你……”
“我真不怕。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在那看着也好。”巧善说着,拨开包袱里的书本,露出藏在下边的菜刀。
婉如先是叹,接着莫名其妙笑了一声,而后落寞地垮下脸,淡漠地说:“多谢你体谅。”
“姐姐快去吧,不要客气这些。我知道你们说家禾常提起我是客气话,我算什么呢,但赵姑娘是真的有本事,在我们眼里,她比那些老爷要强得多。可谁都是一副肉身,总有虚弱的时候,你劝劝她:该歇的时候安心地歇,那位东泰大人看着很厉害,不如把事交给他去安排。”
婉如苦笑道:“既然赵家禾什么都跟你说,想必你也知道赵家如今是怎样的态度,那是派过来盯她的人,怎么放心?”
“听他催那话,口气虽不好,意思却是好的,不像是奸人,断不至于在这时候落井下石。”
婉如一拍额头,懊恼道:“真是魔怔了,他们还指着她……”
她不说了,巧善也不问,顺手帮她掀起车帘,浅笑着目送她下车。
婉如走出去两步,盯着前头的车轿围,好料好工,外头看着繁花似锦,内里却是一片悲凉。她再回头看看后边这辆,心头一动,倒回来掀起靛蓝布幔,笑着告诉巧善:“我们姑娘说的不是客气话,那位还真是时常提起。头前挂在嘴边的是‘那小家伙’,有时是‘傻丫头’,后来叫‘王巧善’,再往后,说的就是‘我们巧善’了。我们只当是养着亲妹子呢……我们姑娘不能见外客,那些事全是我们在打点,每回过来对账,他都要顺便打听小孩儿喜欢什么,也问姑娘家用的有哪些,胭脂香粉,零嘴耍货,什么都问,只要别人买得多,他也跟着买。这就算了,我听跟出去的人说,常常是收很久也送不出去,白白地放坏了,可下回见了,他还买。”
巧善又臊又想笑,丢开算盘捂住脸,羞答答地说:“我不知道有这些,多谢姐姐告知。”
婉如钻了进来,既不坐也不蹲,弓着腰,靠近了打量她的脸,像在找着什么,不等巧善询问,又退了出去,走了。
巧善拿出行囊笔,刚写下三个字,车壁被敲响了。
是他回来了?
她欣喜地掀起车帘,叫了“家禾”。
车外没有他,只有挑帘子的剑鞘和一张冷若冰霜脸。
来者不善!
笑僵在脸上,她立马坐回去,警惕地盯着对方。
赵东泰收回剑,隔着帘子问:“康平是什么情形?”
巧善想了想,如实回答:“也出了事,不知道城里究竟怎样,大伙都在逃。我们在寺里拜佛,他们把寺围住了,没动刀,只把人锁起来。”
赵东泰追问:“是什么人?兵,还是匪?”
“不清楚。”
“你怎么……”
婉如一听见动静,立马过来解围,及时打断了他:“七爷,王姑娘该歇息了,我们不要在这打扰人家。有什么事,等禾爷回来了再商量。”
赵东泰哼了一声,冷嘲道:“前后这么多人,我还能狂性大发,把她怎么样?”
他是主子,婉如不好反驳,镇定地坚守在一旁,等到他离开,再对车里的巧善致歉,防着人再回来为难,她特意留下了。
两人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在前边很快有了动静。巧善最熟那个声,比她动得快,丢下东西钻出去,高声应道:“家禾,我在这!”
她往车下跳,狂奔过来的人正好接住,两人傻兮兮地互相叫名字,像是久别重逢的……小孩。
简直没眼看!
赵东泰高声打断:“嘿!那些是什么人,会不会留有后手?”
赵家禾把人举起来放回车上,仔细盖好车帘,再扭头看向不速之客,眯眼盯着他,冷声问:“阁下哪位?”
已下车的婉如帮着答了。
七爷?
怪不得只看一眼就厌烦。
对方傲慢,他也无礼,撇头道:“问你们自家的人去,我一个闲人,管不上外头的事。”
赵东泰气上了,将剑往地上一插,咬着牙喊:“你!”
婉如乐得见他吃亏,强忍笑意,指着前边说:“梁武他们回来了,劳烦七爷过去问明情况,帮着拿个主意,看明早该怎么走。”
赵东泰一言不发地走了。
赵家禾掀起帘子,客客气气说:“多谢!”
婉如点头,看一眼车厢,想提醒男女大防,最终还是忍下了——到了这时候,名声不名声的,不顶个什么用。
第97章 话事人
“你有没有事?”
“有没有伤着?”
两人同时问的,又同时答了“好着呢”,再一齐笑。
他身上还有血迹,怕熏着她,打算脱下来。
她为难道:“我们没有带换洗,先凑合着,明儿再看吧。唉,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家,她……我想请她去家里做客。”
她在八珍房听她们说过,小月子和坐月子是一样的,都要好好休养。要是康平没出事就好了,半天能到,请赵姑娘去家里歇脚,早些请个大夫来把脉开方,她再找隔壁阿婆买几只好鸡来煨汤。
他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笑道:“下回吧,她家里有事,三催四请,因此提早出发了。”
巧善皱眉——究竟是什么事,要催着一个有身孕的人着急赶回去?要是按原定的十八再出门,兴许就不会碰上这样的事了。
唉!
“她夫君去了哪?”
“忙着做官。嗐,这位唐提学专管科试,时常感慨纸上多庸才,没灵气。平常不是在酒楼里蹲着,就是去逛风景名胜,暗访才子。”
“多嘴驴那样的才子?”
“没错,会念几句酸诗就叫才气通天。几年前出了舞弊大案,上下查一通,斩了几个官,但至今有人私下议论,说是上头包庇了真凶。如今都说‘寒窗苦读,不如花钱买通’,那些落榜的人,将不得志赖在这上头,理所当然地不再用功。如今各地都有这样的风气,要是这些人做了官,后果可想而知。”
“读书做官的事我不懂,我只觉着这人不太好。唐家的老人病了,他有空管这样的闲事,怎么不赶回去接长辈到身边照顾?反叫个……做媳妇的两地奔波。好没道理的事。”
规矩就是这样:男人理所当然地撂挑子不管,侍候父母长辈全是女人的职责。赵西辞上边有两层婆婆,分住两头,她还要管家和料理外头的买卖,担子更重。
说出来只会让她不爽快,他略过这里不提,说起了新安排:“时局动荡,那些有钱人家此刻成了肥羊,正是护卫赚钱的好时候。我想问问冯家那些人要不要北上,只说这里的情形,不强求。富贵险中求,让他们自己定夺。张麻拐他们到了雁归滩,再过三五日就能进岵州地界,我想法子通个信,早些会合,彼此照应。”
“也好。”
“水运方便快捷,真要打起仗来,沿河那些县首当其冲,他们留在定江,日子恐怕不好过,乡下反倒太平些……”
外头有动静,他早早地噤声,来人是梁武,在他耳边低语一番,把坏脸色传给了他。
他回头伸手,她牵上去,他顺手拿上了包袱,她赶紧把行囊笔和纸也抓上。
“你写了什么?”
傻丫头
“没什么。”
他着急处理大麻烦,没空调笑,把她抱下车,送到婉如那,再隔着车壁和赵西辞说事。
“那一堆少说有三四百,贪生怕死的时候乱逃乱散,不说帮忙,反要碍事。双拳难敌四手,要是成堆地来,就我们这几个,恐怕抵挡不了。得找他们说清楚了,跟着逃命可以,多少要出一分力。还有一事:方才听梁武说,分头办事时,底下人颇有微词,号令不动。赵家,唐家,褚家,还有外边雇来的这几个,四分合不成一股,只怕难成器。”
赵东泰离得近,铁青着脸打断他:“犯得着吗?哪个敢不服气,杀鸡儆猴就是了!”
赵家禾暗道:蠢材,没听过阳奉阴违,暗箭伤人吗?
果然,赵西辞当即教起了兄弟:“本就缺人手,杀一个少一个,亏的还是咱们。花钱雇佣,买卖而已,谈不上大义,也只有那么多人情在,就不要怪人家大难跟前贪生畏死。”
她从赵家禾的话里听出了风险:高头大马,豪车锦轿,出行看着气派,到了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它们就成了她的催命符:不是家奴,自然不是一条心,原本护卫的刀,也可以掉头刺向她们。
杀人劫财,一哄而散。
乱世多惨案,查无可查。
她很快拿定主意,高声道:“我是唐家人,这事我来办,你们只是娘家的隔房兄弟,不要出面。”
“你这话……”
梁武咳了一声,赵东泰回过味来,自觉闭了嘴。
赵西辞换好衣裳,添了妆,盖住了苍白。她踩着马凳缓缓下来,巧善担心着她,不由自主地上前挨住。
赵家禾伸手去拉她胳膊,她回头,用眼神回答他:不要。
他不解,但没再阻拦,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
正如他所说,提刀拿剑的人,分成几派,围着火堆站在那,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
赵西辞走近了,停步,站定,朝一旁伸手。
婆子抱紧匣子,跪下苦求:“奶奶三思啊!”
婉如上前夺了,抬手拔下仙草簪,将锁卸了,打开匣子,捧到赵西辞跟前。
赵西辞把大小银票全抓出来,理成扇形,高举它们亮给众人看,趁他们起心思时放下,顺手插进丫头捧着的盆中,让它们沾上松油,再毫不犹豫地扔进火堆。
不是要拿来分给他们的吗?
立时就起了骚动,有人提剑去挑,只救出来小半张残票。没做这徒劳无功之举的人,愤愤地低语,不时看向同伴,等着给讯号。
赵西辞并不看他们,用眼神示意婉如将钱匣子也扔进去,而后缓缓道:“年成不好,唐家九处庄子,赔了三处,剩下六个也算不上丰产,统共只得一千四百六十八两。沿途有我的陪嫁,大小铺子十四间,收上来三千二百两。这是我的规矩:盈利只收整数,剩下的,留给铺子里的人分了,犒赏他们。
啰嗦是要告诉他们我有钱,我还有够大方,对底下的人好。
从老宅出来时,老太太怜惜我,给了我三百做私房,连同我出门时捎带的银票,都在这。烧了就烧了,不必可惜,这是借古人的智慧,攒一攒破釜沉舟的气势!车上还有些碎银,三四十两,谁想要,只管去拿。”
她高昂着头,直白地说:“如今这情形,大伙心里有数,前后左右都有险,落了单,只怕是死路一条。诸位若信得过我,那就留下来,齐心协力拼一把,我看未必会输。家里见我们迟归,也会派人出来找,不算是孤立无援。若杀得出一条生路来,那就是赢了贼老天,必有后福。诸位有好身手,功劳不同,你们忠心耿耿,我绝不会亏待:五百两一个,活着自己领,不幸遇难,那便再添两成,敲锣打鼓送到家人手里,轰轰烈烈一场,好叫人长长久久地记着你英勇。只要我能活着回去,这话就能兑现。你们跟了我几年,应当知道我是什么人,知道我拿不拿得出这个钱。新来的人也不要慌,一视同仁。我既是唐家少奶奶,也是赵家出来的姑娘,要兼顾两家的颜面,从来不做不诚不信之事。当然了,我不会武功,也没有力气,算是拖累,诸位要是嫌弃,可自行离去,绝无二话。都有家人亲朋牵挂,谁的命都宝贵,我尊重。”
末尾这几句,声音又虚又颤。男人们只当她是说到了动情处,巧善和婉如知道这是快要撑不住了,暗自着急。
巧善察觉到她晃了一晃,再不敢迟疑,立马垂下头,猛吸一下鼻子,而后弓着腰贴过去,环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身上,委屈哭诉:“姐姐,我们明日就能回去了,对不对?”
赵西辞将手搭在她肩上,既是安抚,也是借力支撑,缓缓道:“对,‘人多主意好,柴多火焰高’,我们有这么多人呢,什么都不怕。”
婉如借口要劝解巧善,凑上来帮忙扶住后背。
有了支持,赵西辞缓了口气,一一望过面前这些男人,缓缓道:“离天亮还有大半个时辰,诸位慢慢想。想好了,同我兄弟说一声,天亮就得干活:去林子里砍些用得着的料,削尖了,发给那些人当长枪使。我们又不欠他们,总不能白捧着人,拿自己的命去填。没学过功夫不要紧,穷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告诉他们:想活命,就奋力扎上去。敌人也是人,都是皮肉做的,扎透了,那也是个死字。”
梁武带头高喊“好”,其余人也在权衡利弊后,做出了选择。
赵西辞回到车上,后背已湿透,跟前的人忙着伺候。巧善不想留下妨碍,跳下车,挡在车窗前,以免风把帘子吹起,给里边的人添麻烦。
婆子心疼银子,坐在马凳上抹眼泪。
赵东泰过来,踢一脚车辕,很不客气地骂晦气。婆子赶紧背过身去抹干净脸,他还不解气,转头盯上巧善,喝道:“怕死就找你男人去,在这捣什么乱?再胡乱搅事,我一刀……”
他手里的刀,被人挑起来,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他又惊又怒,磨着牙低吼:“赵家禾,你要做什么!”
车里的赵西辞喝下参茶,刚缓过一丝劲,就得帮他求情:“禾爷,他年轻不经事,口没遮拦,你帮着我管教管教。”
赵东泰气得一拳砸在车壁上,恨道:“你什么意思!”
“凡事不要只看眼皮子底下,东泰,你误会了,王姑娘不是在撒娇,她是在照料我。”
“你……”赵东泰张着嘴僵在那,把先前的事全串起来,恍然大悟,焦急道,“你身子……”
巧善怕他说漏嘴,尖叫:“家禾,快揍他一拳。”
赵家禾不假思索出拳攻向他,赵东泰已然明白自己真的是“口没遮拦”,该打!他不躲不避,受了这一下。
这样打起来没意思,巧善又在后边拽衣衫。赵家禾没再出第二拳,他要给赵西辞面子,撤回了刀,但必须为巧善出气,便随手将刀扔了出去。看似轻飘飘,那刀却像长了翅膀,朝着远处的灌木丛飞去。
赵东泰没去捡,越过他看向后边的巧善,一句“对不住”,怎么也挤不出。
赵家禾更气了,挪了半步,把她遮严实,当面讽道:“赵七爷还有好剑(贱),倒是不用那破刀了。”
赵东泰理亏,受了这讥讽,垂头转身,蹲在干涸的水沟里纠结去了。
梁武小跑过去,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刀捡回来。
赵东泰不肯要,闷声说:“谁用得上,那就给谁,我还有……一把好剑。”
第98章 青涩少年
她言行古怪,该解释的,可是她答应过不说出去,虽然夫妻一体,可到底是人家的私密事,她只能装糊涂,假装没察觉到他的探究。
赵家禾暗笑:这家伙心虚起来,眼珠子提溜转,双手无处安置,东抠西摸,还会顾左右而言他。
“我这把菜刀用的是好料,也能砍树吧。”
“能。”
不让她出一分力,只怕会不安。他收了她的刀,提起来细看,笑道:“我用着正好。”
哪好了?
只能说正好跟他的手掌一般大。
她抛开烦心事,抿着嘴偷笑,跟他一块上坡进林子。
他挑了一枝大小合适的,动手去砍。
她仔细看过它的大小长短,提早去别的树上挑拣,等他弄完那一枝,就叫他过来砍这枝。
两人分工,做起来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坡的另一侧,远远地看到了另外两位。
梁武劝了半天,赵东泰只说了几个字,不是哼,就是嗤。两人一东一西在挑,离得远,梁武嗓门大,他说的话,巧善他们也能听到。
“……乌烟瘴气,她怕耽误了你,才点名叫你来,是想借姑爷的情面,把你推荐到褚家门下。你身手好,又年轻,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谁稀罕,叫她好生做她的唐家妇,我的事,不用她管。”
傻子!褚家有身份有地位,手里有兵,外头还有好名声,时势再差,也能立于不败之地。赵西辞不屑摇尾乞怜,也不认同唐家一直借旧情谊
唐四的爸跟褚颀有点交情,死了以后,褚颀一直在抬举他们家,所以才会扶持唐四做官,帮唐四挑个好老婆,还顺手帮他岳父抬身份。褚颀也是重要角色,后面会讲。
占别人家便宜,一向避着那个褚字不提,如今肯为兄弟走这一步,不知为难了多久。
可惜啊,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白赔了心思。
赵家禾懒得掺和,领着巧善走远。
他有意要扫清障碍,特意拿此事来贬低赵七。她想的却不一样,小声说:“他是不是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叫赵姑娘为难?我记得你说过,她父亲也是沾了她的光做官。长此以往,她在唐家便没了底气,不好立足。”
他自然也想到了,不过多想了一步,提醒道:“只要他争气,迈过这门槛,好好立一番事业,将来就是赵西辞的底气,谁也不敢再小瞧她们家。若折不下这个腰,想出息,光凭他自己的话,恐怕这辈子混到头,也只是个让人提起便摇头的赵七。”
“你说的也有理。你别恼,他年轻气盛,不会说话,心意却是好的。头前有误会,是担心我坏了他姐姐的大事,并不是故意为难。”
他心知她不是三心二意的人,一肚子醋汁没处撒,只好捏住她鼻头摇一摇,“你呀你……”
她笑眯眯地自省:“这也是好人,那也是好人。这样不好,不好!”
他跟着笑,藉机贴上去嘬一口。
不远处还有几百人呢,她们在坡上,没准底下看得见——今晚的月光可不一样。
她忍住不笑,推他。他不肯,搂住腰,藉机再讨一口。
两人笑闹一番,接着干活。
有伤风化!
“你在看什么呢?”梁武见赵东泰撇开脸,不容分手就将自己往下推,不由得一叹,接着劝,“你别嫌我啰嗦,这几年,四奶奶过得并不轻松。老实说,有些事,赵大人做得很不地道,四奶奶全心全意替你们着想……”
“还说不是啰嗦!我又不是瞎子,哪能看不见?我知道她是为我的前程,只是……低声下气去求,唐四怎么想她?回头又要给她气受。建功立业是男人的事,要她委曲求全做什么?她只要好好地……”
嫁过去几年,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怀上,又出了这样的事。
那样要强的人,此刻不知多难过。
他不敢往深处想,闷闷地接着削。
梁武见他并不是真的不懂事,趁热接着劝。
赵东泰不耐烦听,不由得走了神。
伤风化是违心之言!家里那几个兄弟不务正业,常当他的面和丫头、媳妇子
仆妇
调笑,说这是男人之道,好心要教他。他最烦这种事,只觉得下流。他们这,好像不一样,怪有意思的。
赵东泰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眼,可惜他们已不在方才那块,又往上边移了。梁武只当他发现了什么不对劲,跟着看过去。赵东泰顾不上细看,赶忙侧转,用身子挡住那方向,闷闷地说:“多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了,以后会留个心,少冲动行事。”
梁武卸下大石,又说了许多贴心话。赵东泰充耳不闻,满脑子都在想:明明是头一回见,她怎么知道赵西辞落了胎?被我无端训斥,她怎么不生气,还要拦着赵家禾,不叫他教训我?
连哄带吓,不想死的人都听进去了,力气大的自觉过来领“长枪”,轮不上拿武器的女人里边,也有胆大的,自行捡了棍子来防身,就是老人孩子,也抓了石头在手上——不想死,就不能做孬种。
昨晚对比过各处的形势,看起来只有走东南面最有希望,于是众人列队出发。
赵家禾和身手最好的褚家几人打头阵,把巧善托付给了赵西辞。
这边不是大道,马车走不了,只能改坐轿子。赵西辞迟疑了,倘若别人在担惊受怕,她还是贵太太做派,只怕要起异议。人心最怕不平,她想撑一撑。
婉如和巧善一齐劝,她仍坚持己见,倒是赵东泰一句讥讽管了用。
“你下来逞强,只会拖累大伙,没看见前边一直走走停停,总是在等吗?”
赵西辞苦笑,总算安分了。
这条路选得不算差,走了一个多时辰,只遇到一次散兵,来人只二三十个,好对付:乌合之众不讲情义,见死了几个,立刻丢下共富贵的誓言,往山里四散逃窜了。
这一仗赢得痛快,让大伙信心倍增。
荒郊野岭,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伙人,实在古怪。为防万一,褚家的领头人庞源祖招呼大伙停下来休整,他邀上赵家禾去前边探路。
原本殿后的梁武赶忙跑到前边,把剑借给赵家禾用,见他一直在看后方,忙说:“我脚上功夫差你太多,只能辛苦你跑这一趟。我这就回去,护着后边的人。”
赵家禾仍不放心,越过他,奔过去,到巧善跟前亲自交代完,再去办事。
这一番儿女情长太惹眼,总有人看过来。
巧善臊得躲到了轿子后,不巧那婆子也藏在这里生炉子。这位听见动静,不免抱怨道:“怎么毛手毛脚?可要仔细着,险些打翻了,吓我一跳。”
“打搅了。”
婆子抬头见是她,想起蔓儿,不免讥讽道:“头前那燕窝的事,多亏了姑娘提醒,想必在家是常吃的吧?不然怎么一眼就认得出这东西有差。我是不行的,这人老了,眼睛不好使咯。”
嘴上说得客气,实则从头盯到脚,对上巧善穿的布衣,眼里满是轻蔑。
巧善听得出恶意,没有着急戗她,先盯着陶罐里的东西细看。
她不骂,有人代她骂了:“老货!她帮了忙,你不磕头道谢,反倒要怨怪。怎么,嘴烂了,不会说好话,只能嚼蛆?赵婉如,赵婉如!”
婉如抱着罐子,小跑过来。
赵东泰不等她开口,指着那慌了神的老婆子控诉:“这贼婆没安好心,往锅里撒了不少的灰。你怎么当差的,敢把这事交到她手里?”
婆子急了,连呼冤枉。
这是唐家老太太为了照顾怀孕的孙媳,特意拨过来的人,先前料理这些事,很是熨帖。婉如不信她真的会动手脚,看向了巧善。
巧善没瞧见这样的事,如实摇头,不过,她在八珍房听过许多吃食阴谋,确实不放心,就说:“姐姐,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你只管吩咐。你最懂赵姑娘的心意,这吃的喝的,还是你来料理吧。老人家年纪大了,该歇一歇,连日奔波,别把人熬坏了。”
赵东泰听到这话,认定这就是个软弱的人:只会和稀泥,怪不得不敢为自己讨公道。
他顿觉没意思,撇头,暗自哼了一声。
长辈身边的老人儿
老资历
,顶半个太太。婉如不敢轻易得罪,连声说是误会,好言哄了婆子几句,叫小丫头过来,把人搀到后边去歇。到底不放心,她等着人走开,赶忙把那锅鸡蛋汤撒了,另煮一锅。
带的干粮有限,一下来这么多人,只好俭省。一人分上半块饼或半个馒头,这里也不好弄什么精细的,煮碗鸡蛋汤还得遮遮掩掩,别的好物更是不敢拿出来。
婉如要分一碗给她,巧善坚决不要,那半块饼也舍不得吃,包起来,打算留给家禾。
“你是怎么想的?”
巧善扶着树干,踮脚张望。她全神贯注在担心前边,猛然听到身后冒出来这冷声,惊得一哆嗦。
“老混账是不是真的在捣鬼?”赵东泰不想让人非议她,远远地停住,背对那边蹲下,漫不经心地拿剑鞘抽打路边的杂草,再问一次,“那燕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用怕得罪人,只要告诉我这里边有什么门道,剩下的事,我自会处理,不用你管。”
仍旧没回答。
他强压下脾气,左手托剑中,右手抓剑柄,用力一撬,将剑下这一丛伸筋藤全挑了。他把它们甩到一旁,再催一次:“怕什么,有我呢!你放心大胆地说,上边熏了什么药,或是怎样熏出来的?”
还是没人答。
他急了,猛戳坡上的干土。泥灰飞扬,他转头躲开,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人早就跑了,单留他在这自说自话。
第99章 慢不得了
人走了很久也没见回来,不单巧善着急,拿棍子的那拨人也慌得坐不住,生怕这些能耐人丢下他们不管了,不时起身前后走动,张望。
剩下这二十多个护卫,又分派扎堆说起了话。
赵西辞劝身边人稍安勿躁,她安然留在原地休息。
梁武来回走动,不时安抚,赵东泰也提着剑在人群里穿梭,谁乱动骂谁。
到了日映时分,总算回来了两个。
这里边没有赵家禾,巧善心急如焚,赶紧跟上去听消息。
带来的是好消息,昨日遇险,庞源祖沿路留了记号,特意落在后边发了信号弹。这个管用,有褚家的人看到,传了消息去金安,真的有援兵在赶来的路上。探路时遇上了一小队,说那边有一处适合藏身的深林,他们凑一块去探路,叫他们先回来报信。要是顺利,在林子躲上一日半,等着援兵来接,好过在外头乱碰。
眼看赵东泰又有嫌话要讲,赵西辞和巧善提早看向了他。他闭紧嘴,撇头看向野林子。
梁武也有疑惑,赵西辞笑道:“褚家行事稳重,不会轻易出头,没有十成的把握,便没有提早说出来。”
难怪昨晚看着像有话要说,还以为他们也有散伙的心思呢。
那两人抬回来三头野猪,最大的这头也只有几十斤,小的这两头比狗大不了多少,但好歹能添一口肉。
赵东泰来了兴致,要梁武带路。梁武不敢丢开职责,摇头,怕他纠缠,挑了个让他忌惮的借口:“我答应赵家禾替他照看王姑娘,一步不能离。”
果然偃旗息鼓,又去沟里蹲着了。
梁武失笑,脚下轻快,巡逻去。
霉运散去,接下来一切顺利。日头落下之前,赵家禾回来接引。
他先在人堆里找她,她也着急找他,只是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个尾巴。
他娘的!
他言简意赅交代完,当着众人的面,把她背起来,走在前边领路。
越偏越安全,他们挑中的地方很远,天黑才赶到,留在那等的人早就劈好了柴,火上烤着山里的野物,还有水里的鱼,配上干粮,能吃个半饱。
不远处就有清溪,有吃有喝,心都能安定了。
赵东泰在火堆那转一圈,挑了条烤得最匀称的鱼回来。
赵西辞接了,慢条斯理地吃,见他蹲在旁边不肯走,笑道:“这肉很嫩,比家里做的香。阿七,你吃好了吗?”
“放心,饿不死。她……们上哪去了?”
婉如在笑,赵西辞也笑,拣出刺,又吃一口鱼肉才答:“嫌这里太吵,逛去了。阿七,他们是夫妻,彼此牵挂是常情。外边的人,跟家里不一样,没那么死板。”
赵东泰像被踩痛了尾巴,蹭地跳起来,撇嘴道:“我说什么了?不过随口问一句,他们爱牵手就牵着……”
爱亲脸就亲脸,他才不管这闲事呢。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就奇怪了。赵西辞放下筷子,转头打量他,片刻过后,又扬起笑,不着痕迹地提醒:“我知道你是好意关怀,你放心,赵家禾功夫扎实,人又警觉,不妨事的。”
“知道了。”
他的武功比这些蛮力护卫好,但没法跟赵家禾比。光夺刀那一招,就够他学几年了。
四姐说得对,有赵家禾在,用不着他操心。
他无事可做,沿溪流往下去找水潭,蹲在潭边找鱼:撒点烤得焦香的饼屑,来一条抽一条,将棍子挥得呼呼响,把鱼抽晕了,打起的水花却不高。
师父说外练练身,练的是刚。内练练心,练的是柔。
身心合一,刚柔并济。
他的路,还长着呢。
十五的月,亮。
十六的月,圆。
头前那趟过来,赵家禾一眼相中了一个赏月的好地方。趁那边闹哄哄,他跟梁武说一声,把人拐到高处团圆去了。
夜空明澈, 圆月皎皎。
站得够高,四周空旷,就很有展臂就能揽月的气势:他们独自对着月亮,月亮也像是独宠着他们,连星星都避让了。
“这个月亮也好。”
“有不好的吗?”
她先笑再答:“没有,个个好!”
他的手早就伸到了后方,藉机轻轻揽住,让她紧紧地靠着自己。
外衫洗不净,腥得发臭,脱掉了。他身上只有中衣,依然热得发烫,她挣了一下,又放弃了。
前阵子他嫌热,赤膊睡的时候都有,挨多了,早就习惯了。
他仔细听了会,见四周没动静,抓紧亲了两下。她怕啊,怕下边那些人突然起兴致上来走动,又推又挠。
他反倒更来劲了,亲嘴角,亲脸颊,还咬耳朵,真咬,被她揪了耳朵,总算老实了,不过,仍旧要抱着,来来回回提一件事:跟赵西辞走。
赵姑娘要休养,论理不该在此时打扰。她为难道:“到底是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他仔细分辨她的神情,月亮离得远,但还算慷慨,月光下,他能看清她是什么神情,不答反问:“她是见了红,还是已经掉了?”
他顿了顿,又说:“你不用答。”
她脸上流露出的是悲伤,不是担忧。
他先叹,再解释:“她是唐家少奶奶,不能抛头露面,我见得不多,书信也是找她身边的人转答。这些人不好说她的私事,我全靠听闲言和猜,知道的不算细。她和唐四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候,中途冒出来的那个孩子,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据说唐家的人本不打算认,觉着那孩子出身不好,有辱门第,是她把这事揽了下来,还掏了几百两私房给那女人去安家,说是钦佩她的慈母心:穷困潦倒也没想过要把孩子丢掉。他们这房的唐老爷死得早,孤儿寡母不会经营,处处亏空,那十几年,全靠褚家扶持。这样伸手要钱、张口要饭的人家,眼穷心也穷,母子二人总觉着别人话里有话,因此我不耐烦跟他们打交道。她嫁过去就是这么个烂摊子,烦心事多,赵西辞并不怕这些,料理得周周全全。不过,‘风流才子,才子风流’,唐四是个多情的人,敬重她,也怜惜别人,在外边总有些牵扯不断的韵事。长辈也往房里塞人,人多是非多,日子一长久,总是要闹出一些事,夫妻之情渐渐淡了。不过,她也没在意,仍旧忙得风生水起。”
她瞪大眼睛在听。
“巧善,你不用操心她。这是个大能人,唐家那雷婆都为难不了她……”
“不,再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我们是她的朋友,应该用心关怀。”
他失笑,及时纠正:“是,你说得对。我是说,不会有什么姨奶奶、姨娘、姑娘……”
“啊?”
他咳了咳,转头看着月亮,慢悠悠地说:“从前你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像赵家老太爷那样的人,昏聩无能,还坏心眼,挑唆女人孩子明争暗斗,闹得家宅不宁,子孙凋敝,活该下大狱。”
“你是在说……我们?”
他咽了咽口水,粗声粗气应道:“对,麻烦!我不会让你过得像她这么辛苦。”
纳妾一直是她的心病,这一剂良药来得仓促,她又喜又臊,想再确认一次,可是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她转过头去看前方,手抠着他膝盖,背对着他嘟囔:“怎么不明着说?非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我都听糊涂了。”
他装没听见,包住她的手,把滚烫的脸贴上她的,让她知道他也会害臊,她果然不说话了,手指在他手心下碎碎地动。
他抓紧调转回去答先前那话:“年前我求过去,请她做中人帮我们脱身,再做媒人,她满口答应。宅子也借好了,太太为你预备的东西,张麻拐带在身边,过几日就能送到。一应俱全,我想抓紧补上迎亲礼,她要休养,那想法子再请一个。我答应过要好好待你,别人家新娘子有的那些,你也要有才行。出门就遇事,各处不太平,去溯州不定能行,康平也说不好,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有个家。那宅子不错,到时候你仔细逛逛,要是喜欢,也可以买下来,跟那边说一声就能弄契书。不要操心别的,我心眼多,一直在埋退路,上回过来,在这藏了两坛子现银,挖出来就够用了。”
“你……都安排好了?天呐,我什么都没做,全是你在操劳。”
来了!
“有用得着你的时候,特别要紧。”
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好!你只管说,我必定用心去做。”
“对,就是要用心。”他一想到要不了多久就能圆美梦,便藏不住笑。
她也跟着笑,头靠在他身上,反手去摸包袱。
他装糊涂,不打算帮忙。等她找到了手帕包,他再适时地喊饿。她果然很高兴,欢欢喜喜打开来,把饼子喂给他。
他咬住一头不动,将另一头伸向她。
她忙说:“我不饿,鱼肉好香,那块肉有点儿硬,这会还在肚子里,少说能撑到明日午间。”
他含着饼闷笑,含糊提醒:“闹洞房时要做这个,先练练。”
“真的?我没见过。”
他把饼拿下来,接着骗:“风土人情,因地而异。是这里的习俗,我都打听过了,你用心学。”
对哟,方才答应过的。
她傻乎乎地入了套,从他手里抽走饼,送到他嘴边,自己再贴上去,小口小口地咬,还不忘停下来催他:“你多吃点。”
想吃的多着呢。
第100章 前路
这双眼睛,明亮清澈,全心信赖。
她有一颗玲珑心,学什么都快,还能触类旁通,随时随地开悟。总有一天,她能读懂他这些小心思,会后悔吗?
那年,他在她孤立无援时要挟她为自己提供好处,后来,又在她懵懂无知时,诱拐她跟自己定下婚约,全是出自私心。
因为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他总是心虚胆怯,一肚子话,说不出口,只能空口白牙说会对她好,会长久在一块。
她是精金良玉,行事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真要说起来,他是配不上的,不走歪门邪道,不知道有多少个七爷要来抢,胜算极小。
他大口啃完那饼子,管住嘴,只轻嘬一口就放开了,但捧住了她的脸,为将来再上一层箍:“巧善,我们在那林子里拜过天地,你还叫我跟着你拜别干娘,这不是哄我玩的吧?”
她急了,抬起手立誓:“说好了风雨一起,生死一起,千真万确,绝无半句虚言。这么大的事,怎么敢唬人?不兴这样说的,快呸呸呸。”
她竖起食指顶了顶上空,压声提醒:“还请了尊者做高堂,倘若叫那位误会了,多不尊重啊!”
那就好!
他先呸完了,再说要紧的:“我是说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别人问起来,你是答成亲了,还是没成亲呢?”
她被难住了,哑了好一会,才懊悔地说:“我跟那位赵七爷说了一回,说我有丈夫,那后边成亲的时候,他要是还在这,那怎么办?”
大办!
邀他来观礼!
“你跟他这样说了?”
她苦兮兮地点头,小声问:“怎么办?”
他大喜过望,满不在乎道:“你说的是真话,又没骗他。这不要紧,等这事过了,我去和他说清楚。虽然仓促,但太太一直嘱咐你跟我要好好过日子,这就算奉父母之命了,只差个媒妁之言,这回要补的就是它。”
只要他在,就没有难事。她安心靠回去,望着月亮问:“有点困了,我们要下去吗?”
“不去!在这清静,噢……忘了告诉你,我身上还有任务:要守在这,防着半夜偷袭。一个人冷冷清清,实在没意思,你就留在这陪陪我吧。”
她惊得重新坐起来,“这么远,还有敌人来?”
他又把人按回来,淡定答:“谁知道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里前不见村后不见路,又不是金山银海,傻子才会来这找麻烦。
上边不会遇敌,但下边肯定有。贼眉鼠眼,贼头鬼脸,他都当面宣告了,背着她走的时候,偶尔回头,还能逮到那位贼心不死,正在窥探她……
那小子跟她一样的年纪,不像他这样死板,又闲得发慌,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趁他不在时发起突袭,还是小心为妙!
他想到了百千种事故,烦得不得了。
心思纯净的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昨晚折腾一夜,熬到这时候,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盯着这张脸,看了又看,腾出手摸摸眼角,在那轻轻按一按。早年间他莫名其妙要教她怎么展露风情,万幸她没上当,根本不曾学,不然还得了。
赵家禾啊赵家禾,你惯会取巧,留了多少漏坑自己,往后务必要吸取教训!
褚家的人来得比预料的要早,等巧善醒来,竟然又到了马车里。车里坐着四个同样装束的女孩,其中一个是那晚捧松油盆的红衣,另外三个全不认识。她们嘴角含笑看着她,她暗悔:怎么睡这么死?叫人看笑话了。
红衣递上热茶,笑眯眯道:“婉如姐姐交代我们伺候好姑娘,前边那车上有董妈妈在,老人家啰嗦,怕吵着你,就挪这来了。他们奉命去解围康平,禾爷跟着去打前阵,叫你安心歇息。姑娘放心,援兵到了,都是国公爷带出来的精兵,上阵杀敌的好手,来了七八百,数都数不完,贼人见了,必定腿软投降。”
“好,多谢。”
梅香从箱子里拿出点心,捧到她面前。秀娟帮着收走了拿来盖她的锦被。
巧善接连谢个没完,和她们闲聊一会,终是忍不住,悄悄掀起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看。
车窗开得不大,只能看到斜前方一小块,望不到“前阵”。她贴着听了会,估摸着外边没什么大动静,悄悄伸出去半个头。
赵东泰打马靠过来,问:“怎么了?”
巧善立马缩回脑袋,放下帘子,隔着车壁答:“没事!”
她有丈夫,和他这个外人牵扯太多,叫人看见了不好。他攥紧马鞭,一鼓作气把心事了了:“先前误会了你,对不住了。”
“都是为了赵姑娘好,不妨事的,还请忘了吧。”
“嗯,多谢!”
他这边慢慢退下去,前边有人倒回来了,敲车壁。
巧善有点儿怕了,看着红衣。
红衣掀起帘子一看,回头笑道:“找你的。”
她掩着嘴偷笑,戏谑道:“是念的真佛来了。”
啊?
巧善赶忙撩起帘子探出去,果然是他。
“家禾!”
他正要问方才是怎么回事,她又缩了回去,喂出来一块点心。
他弯腰过来叼走了。
马不高兴,打了个响鼻。她怕摔了他,忙跟马儿求情:“好马儿,就耽误这一会,你别生气,等进了城,我给你买豆子吃。”
她转头又问他:“除了豆子,它还喜欢什么?”
“糖。”
她以为又是在胡说,捂着脸闷声大笑,见他也笑,马还在甩脑袋,生怕耽误他的事,赶紧说:“你快去吧,我还有事呢。”
“什么事?”
“不能告诉你的。”
绣花是女儿家的事,确实不能跟他说。
这一段路还算好走,马车摆得不算厉害,不能绣花,但能拿来探讨。
巧善少了指引,只会最简单的针法,花样子都是自己描的,哪样东西见得多,就描哪样,能拿去换钱,全靠一个细致。她没见过真牡丹,被她们拿出来的绣样给镇住了。远看雍容大气,绚丽灿烂,近看瓣瓣不同,层层交错,连落在花瓣上的光都给绣出来了,活灵活现。
怪不得玉露姑娘的裙子那样好看。
雪霙见她喜欢,便说:“车上不便,等到了家里,我们一块玩,我那还有许多京里来的花样子。”
家禾说过有些技艺只家传,既然这是人家吃饭的本事,她不能腆着脸贴上去,便只夸她们手艺好,没说要跟着学,特意问起岵州吃食,再不经意地打听玉溆城的房舍。
几人东南西北地聊着,一块吃茶吃点心,悠闲自在,和前两日天差地别。
马车渐渐慢下来,停了,红衣打了手势叫她们稍安勿躁。
一盏茶的工夫后,婉如打发小丫头过来传话,说前边有事,要耽误一段,叫她们安心在车里等着,不要乱跑。
耳边有马蹄声靠近,又像是那位七爷,幸好他这回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骑着马在附近来回巡视。
前边情况未明,大伙默契地噤了声,以免耽误大事。
这种沉寂的等待,让人更加心焦。
巧善实在是担心,掀起帘子,听不见什么喧闹,也看不见打斗,只看到了一条甩动的马尾巴离去。
她认得出这是赵七爷的马,想必他是去前边的马车那找赵姑娘去了。
着急没用,不要添乱子。
她放好帘子,转头坐正。
梅香从她脸上看不到什么,按捺不住,也跟着掀开帘子往外看。谁知外边的赵东泰正好也在往里瞧,两人一打照面,他想到那姑娘心细脑子快,总能做出对的事,便突兀地开了口:“你们奶奶叫我去前边杀敌,我拿不定主意,你们怎么看?”
他一惯冷言嫌语,突然来这一句请示,把梅香说愣了。她回头去看红衣,红衣笑道:“我们就在这待着,不会有事的,七爷安心去帮忙吧。”
他还不走,又朝着雪霙秀娟那边问:“你们怎么说?”
秀娟垂下了头,雪霙跟着说:“我们不怕。”
人和马都没动。
巧善背对着窗,早将脑袋移开了,一直躲着听他们说话。这要是平常,她绝不掺和这样的事,可是,她知道他不是在担心走了以后没人护卫她们,是仍在为难要不要顺着他姐姐给的路,走向褚家。
赵姑娘操那么多心,背负那么多,真的需要有人做支撑。家禾去了前边,也需要支援。
她脑子一热,催道:“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就去吧!”
这话听着像是嫌弃他太积粘,他居然没生气,平心静气应了,再添一句“打搅了”,立即打马去了前边。
车内几人不约而同地吐了一口气,随即无声笑起来。
众人苦赵七久矣,前一句夸他温和有礼,后一句就提起从前,全是这张“巧嘴”的逸闻趣事。
这家伙很少出门,不通世情,见谁戗谁。
譬如临走时,唐家老太太亲自出来送了几步,随口叮嘱孙媳几句。嫡孙是她的心头肉,说话时难免偏向,但也没有过分,只是劝孙媳不要怪罪唐四闲散。赵东泰听见了不高兴,当即呛了回去,叫她有空多管管孙子。
他是亲戚,是舅爷,又是个孩子,按礼数论情面,谁也不好意思跟他计较,他便越发恣意了。这是头一回客客气气待人,实在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