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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新心事

    说笑掩盖不了沉重,低语一阵后,几人又沉默了,枯坐着也不是个事,便拿出针线来做。

    巧善没带,也没有底气帮忙,拨算盘会吵到人,还练空拨。

    红衣怕慢待了她,特意换过来,挨着她小声问:“姑娘这是在练琴吗?”

    巧善摇头,老老实实说:“家里穷,没见过琴,买了算盘,想多练练。”

    几个姑娘一齐笑,但没有讥讽,只有新奇。梅香抢着问:“不碰算珠也能练吗?”

    “能,心里想着就是了。方才你们不动针,也能商量后边怎么绣,这是一样的道理。”

    “没错。”梅香又说,“奶奶夸你蕙质兰心,王姑娘,你一定能学好。”

    “叫我巧善吧!”

    她拿不准该不该告诉她们自己以前也是做丫头的。

    算了,说起来复杂,万一触碰到别人的伤心事,那就不好了。

    她们为了陪她,帮着出题。譬如前些日子茶水房买了几斤茶,有贵的,有更贵的,有多有少,算一算总价,又或是小厨房糖油麦粉米粉各种支出。

    巧善左手拨,右手记,算得很快。

    行囊笔图的是个便利,笔头细细的,一竹管墨能用许久,封了口干得慢,只是变浓稠了,滴点儿水进去,搅一搅就能用,只是不如新磨的匀称。她是新近才练的字,不好看,不过个个写清楚了。

    梅香和红衣放下绷子,围着她仔细看下去,不时发出一声呀或噢。

    雪霙看不到“拨算珠”的手,着急催:“这就算好了?”

    梅香笑答:“别的我不知道,这买茶叶的银子是我送过去的,连零头都对上了。”

    红衣也点头应是。

    她俩看够了散开,巧善察觉角落里的秀娟在盯笔下那两个圈,估摸着她会,忙向她请教萍齑的齑和醢酱的醢怎么写。

    秀娟接过笔,仔仔细细写了。字如其名,秀丽干净。

    巧善连声夸好。

    秀娟落寞地垂下头,红衣帮着分说:“她是好人家出来的,正经读过书,后来遭了难,才沦落至此。”

    秀娟忙说:“跟着奶奶,过的也是好日子。”

    几人点头应是,又说起了纸张笔墨。

    外书房开支大,她们念起这个账,巧善一面听一面算,顺口报了数,跟着感叹写字费钱。

    花这么多钱,原是为了多读进去一些文章,可惜啊,有些人心思不在这上边,只管借此抬了身价,越发矜贵了。像阿保那样打鱼回来就刻苦读书的人,反而出不了身。

    唉!

    闲话到这里打止,个人又找点事让自己忙起来,以免胡思乱想,好在没过多久,马车又动起来了。

    巧善等着消息,但一直没见他回来,等到再次停下休息,她被婉如请到前边陪赵西辞,才知道他和那些精兵乘胜追击,杀去康平县了。

    赵西辞气色好了些,不过,她是个闲不住的,一有点力气就惦记着办事,吃完粥就叫婉如把账簿都拿来给她。

    铺子里记的是总账,她要从总账里拆出细账,分门别类,各自算清每月能卖多少,能赚多少,才好裁夺将来怎么卖。

    婉如劝她暂且放罢,赵西辞无奈道:“别的好说,这些是褚家的东西,正好赶上了,早些算完,好交给他们带回去。”

    董妈妈一听这个名号,立马直起腰说重话:“他们家的事要紧,怠慢不得。”

    婉如急道:“又不是没人,我们来算,奶奶先歇一歇,晚些时候再管,行不行?”

    巧善心疼她,也劝。

    婉如顺势指着她说:“有王姑娘盯着呢,禾爷夸了很多回,说王姑娘是算账的老手,又快又稳。小姐,你就放心吧!”

    她一时情急,喊了旧称,董妈妈脸上就不好看了。

    赵西辞和婉如早已习惯,权当没看见。巧善被夸成那样,很不好意思,正要说话,余光瞥见婆子这神色,很是心酸,心说:想必当初太太也是这样处处被辖制,才会过得不好。

    如此看来,这老妈妈厌烦她,多半是因为她一直喊赵姑娘,没叫唐四奶奶。

    她想起赵七爷能凭直来直往辖制唐家老太太,便跟着学起来,横竖她又不打算沾唐家的光,不用怕得罪人。她高声道:“我很乐意帮忙,总不能白白地看着你一个人奔波辛苦,像欺负人似的。”

    赵西辞头一个笑出了声。

    婉如也乐,当即拉她到一旁理账,又把红衣叫上来,红衣一听是这事,又喊秀娟。

    婉如整理,红衣报数,巧善打算盘,秀娟记,四个人忙得热火朝天。赵西辞闭目养神,不吱声。董妈妈慢慢回过味来,见没人捧着自己,借口瞌睡,下车生闷气去了。

    婉如叫梅香跟去送一送,全了礼数就不管了。

    褚家这些铺子,卖什么的都有,明面上是托付给唐家帮忙管着,实则是特意将好处让给他们得。赵西辞不愿意乞食,只想报恩。她接管后,革弊出新,让它们赚得更多,特意把账目列得清清楚楚,不打算沾半点好处。

    这是她在替唐家争气,然而,唐家人却不这样想。

    唐四爷支取现银,胡管事、张管事领取某物……

    每一间铺子的账上都有这样的条目。

    真要按账上交数目,那还有三千多两的亏空。

    婉如一脸为难,赵西辞倒是不急,说:“褚家重情重义,一定会护送到家再走,拿得出。”

    “那些护卫……那还有一笔大数目,又有这么多人要安置,哪里都要用钱。”

    董妈妈心疼钱,婉如更心疼——一烧一付就凭空没了两万,账上还要填三四千,全在她家姑娘身上薅。

    “我算过,够了。后边那些人,有想走的,让他们走,或是给些钱,或是给些粮,多少是个意思。你别这样,钱财是身外之物,保住了命就好。”

    这一趟,她救了几百人,但没得到老天爷半点庇护,落了胎,还要丢这么大一注财。

    好人没好报,太不公道。

    巧善更难过了,主动留下帮她算别的账。

    前边还没来消息,她们这一行去早了是拖累,原地休整一番,吃点东西,再慢慢赶路。梁武探路回来,又招呼大家停下来等。

    天色越来越黑,巡逻的人突然叫了一声,起初以为是自己人回来了,但方向不对。梁武立刻吆喝护卫们拿起刀剑迎敌。

    手拿“长枪”的人也自觉站起来,严阵以待。

    姑娘们手拉手彼此安慰,巧善摸出菜刀,把秀娟吓了一跳。巧善朝她摇头,她咬着嘴安静下来。

    她们除了等,做不了别的。

    秀娟念了句佛,其他人也双手合十,祈求佛祖保佑。

    这样拿不了菜刀,巧善更愿意信手里的家伙,钻出去,贴着车厢往那边看过去。

    没人拿弓箭,都是近身搏斗,那就不用怕了。她抓着菜刀跑到前边去看赵西辞。

    赵西辞又坐了起来,正交代轿夫怎么用火油。那几个姑娘也跑了过来,和巧善一块围在这守着,不时张望,防着有人偷袭。

    万幸用不上玉石俱焚,援兵很快赶到,协助护卫收拾了这些人。

    赵东泰和庞源祖到赵西辞跟前回明了情况,扭头去找巧善。

    赵西辞暗叫不好,特意打岔。赵东泰坦坦荡荡问:“王姑娘去了哪?赵家禾攻城时立了功,受了点伤,应该告诉一声。”

    巧善藏不住了,从马车后边钻出来,急道:“他在哪,伤得重不重?我能不能过去?”

    赵东泰蹭蹭鼻子,抓紧说:“轻伤,被流矢擦伤了胳膊,不要紧。听说县太爷和王尚书的家眷都在寺里当人质,还得去那边营救。只有赵家禾进过寺里,褚……褚家那位国公爷来了,要留他帮忙,因此没跟着回来。那边又带来了一大队兵,拿下那座小庙轻而易举,无须担心。城里都是自己人,我们即刻过去。”

    巧善失魂落魄,恍恍惚惚道了谢。

    婉如扶她进马车,众人围着她安慰,她点头,到底不放心,摘下藏在衣服里的菩提子,拿在手上来回捻。

    有了人马,办事确实容易。这支长队还有一半没进城,就有人打马追来,高呼自己名号,越过护卫冲到了马车这。

    “家禾!”巧善早就站起来等了,看到人,喊完这一声,立刻大哭起来。

    赵家禾心疼得不得了,遗憾那会没多长两双眼睛,后悔太心急,只顾争面子,才会中这一下。

    好好哄吧。

    说一箩筐,不如做给她看。他打算抬起马车架让她看到自己雄风依旧,她总算安心了,拉着小臂,不让他碰任何东西。

    这几天来回折腾,把人都熬瘦了。

    他爱怜地抚抚她脸颊,柔声哄道:“城里城外都是褚家军,不用我们操心,回家去吧。”

    “好!”她应完,又改了口:“等下,先送一送赵姑娘。”

    有精兵领路,把他们迎去县衙安置。那里住得下这么多人,确实不用她们操心。本打算把赵西辞送到就回家去,可是到了那,她一看到还有许多伤兵坐在地上等着缝合,又走不动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夫那边。

    她围着大夫仔细看了一会,见他实在忙不过来,缝着缝着,竟然和伤者对骂起来,办得更慢了。她便自告奋勇道:“我会缝,我来试试吧。”

    大夫忙得眼酸头胀,正要骂一句碍事,一抬头,对上她后边那张凶脸,顿时腿软口拙了,不敢说不行,只用脚尖踢了踢药箱。

    巧善不用人提醒,照他先前做的那样:洗手,而后浸没在装烈酒的盆里,等到他清完创口,当即到一旁拿起插在锅里的长筷子,从滚水里挑出穿着桑皮细线的针。

    赵家禾将灯台拿过来帮她照亮,本想鼓励她两句,哪知根本用不着。

    他还没开口,她就下起了针,缝得又快又好。伤者疼得龇牙咧嘴,手掐得青筋暴起,可才吸几口气,三寸长的伤口就扎好了,于是再吸一口气,朝那边的大夫致谢。

    你他娘的瞎呀!

    赵家禾横他一眼,心知她不愿意看到有人在此时闹事,只能压下火气,不跟这蠢人一般计较,端着烛台跟上。

    她下针很稳,抽针轻快。大夫多看了几次,不觉也加快了动作,看到徒弟姗姗来迟,忍不住发邪火,骂了几句混账、不成器。

    一直忙到深夜,总算完活了。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大门已锁死,凭他的身手,要翻出去不难,只是局面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最好不好在这生事。

    巧善手酸,坐在门槛上交替捶胳膊。

    屋里屋外都是人,她不叫他上手。他帮不了,只好坐在她脚边借抱怨逗趣:“我的伤,是这庸医给弄的,歪歪扭扭,不如你缝的好看。你帮我拆了,再缝一次吧。”

    她又心疼又想笑,推他膝盖,轻声教训:“别胡说,人家治了这么多伤,是极好的人。”

    “哦,我错了。你想跟着他学吗?”

    她眼睛一亮,随即又清醒过来,摇头,很平静地说:“他不乐意,只因我是女人,方才多有嫌弃。我想学,但不想勉强人。”

    “那是他迂腐,我去跟他讲讲道理,叫他用心教你。”

    “别!”她笑笑,见他攥紧了拳头,怕他因此惹出事,便故意轻描淡写道,“不用了,我也怕麻烦。其实这事容易,我看看就会了,除了线不同,和缝衣服没分别。啊呀,我新裁的布……”

    回家才能搂着睡,他抛开别的念头,归心似箭起来,“我们这就回家,我去找人来开门。”

    能走,但杨统领再三交代:明早务必要过来一趟。

    他们不说,他也是要来的。

    他这么拚命,可不单是为了做好人。大树底下好乘凉,在这种能耐人手上记一笔人情账,于将来有益。

    兴许还有好的机缘在等他,他不介意多条出路。

    小巷子不怎么招人惦记,被人翻过,但只搜刮走了铁器和粮食,还有柜子里的衣衫。她裁的是棉布,全放在桌下的篓子里,篓子被踢翻,东西还在。

    她将未完工的衫子抓紧缝几针,拿给他,好换掉带血的脏衣。

    没了铁锅,陶罐也被砸坏了,烧不了水。夜里凉,不好沾冷水,只能凑合着先睡一晚。

    “我身上臭不臭?”她刚躺下就忍不住了,小声问。

    他把脸埋在她身上,像小狗一样,这里闻一闻,那里嗅一嗅,偶尔还要舔一口。推不开,踢不走,他上下巡逻一番,才说:“都看过了,不臭,芬芳四溢!”

    又胡说!

    她翻身,对着墙偷笑。

    他还不知足,贴上来,腆着脸问:“那我身上臭不臭?俗话说‘有来有往才叫人情’,我看得仔细,你也费心帮我查一查吧!”

    她捂住嘴憋笑,隔一会才答:“不臭!”

    他嫌敷衍,从她身上腾空翻过去,硬挤进来。

    她急道:“伤,伤!你小心点。”

    “啊哟,好疼,是不是崩断了?你快帮我看看。”

    她急得快哭了,当真翻坐起来,要帮他拆掉麻布看伤。

    看她急成这样,他又后悔了,再三保证只是逗她玩,不敢再闹,哄着她安心睡觉。

    第102章 这世上还要有多少辛酸

    早起后,他陪她去隔壁看看,万幸这一家人都没事,只是婆婆养的鸡都被人抢走了。

    他猜到她的心思,安慰她:人都拿下了,东西自然也能搜到,有大人物在,不会亏待赵西辞。

    他说的有理,她不瞎操心了,先归整家里。

    外边的铺子都被打砸抢掠,他们逛了一大圈,才买到砂锅和一点粮食,勉强弄了点东西进肚子。

    他不放心丢下她一个人在家,去县衙时,把她也带上了:他去见那位国公,她去寅宾馆探望赵西辞。

    赵西辞的气色好了许多,又开始操持一切,巧善出来时,手里抱着一匣子她亲自挑好的谢礼。

    “我推不掉,她们人多,你一句我一句,我只有一张嘴,说不过来。”

    他笑着抢过东西,安慰道:“不要紧,舍不得就不会给了。这是你会做人,你心疼她,她也疼你。唉,我就不行了,走在路上,连狗都不愿意搭理……”

    她正担心他的伤,在他胳膊和脸之间来回瞧,听到这话,绷不住,大笑起来。

    他没笑,越过她,看向照壁前站着的赵东泰。

    赵东泰远远地朝他抱拳致意,拐去东边的申明亭巡逻了。

    她要回头去看,他动得快,斜着迈一步,挡住那方向,小声道:“他们邀我一块去富庆县,据说那里也被人占了。你愿不愿意……”

    她仰头在看他,面色如常答:“愿意。”

    他心里发虚,单手抱匣子,腾出右手,借腕子蹭了蹭发痒的鼻子,小心翼翼说:“那里没有自己人,不知凶险,带上你,我不放心……”

    她毫不犹豫答:“那我先跟着赵姑娘去玉溆,这你总能放心了吧?横竖我们本来就要往那边去的,我先跟着她走,等你办完了事,再去找我。”

    这是最好的安排,可一想到要丢下她,剐心似的疼,他又懊悔起来。想说不去了,又张不开口。

    有了这两日的情分,将来他也能投靠过去,可是眼下正是他们最缺人手的时候,机会难得,毕竟雪中送炭的份量,远不是锦上添花能比的。

    他愁得不行,她却笑了,轻松道:“我知道你是胸怀大志的人,在廖家那么刻苦练功,是想过将来要跟着去西北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吧?可惜他们不争气,也不仁厚,害了自己又害了你。赵家是一滩烂泥,扶不起,不够你施展拳脚,过去实在是委屈了你。家禾,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只一个要求:要谨慎小心,务必保全了自己。我心疼她们,最想疼的人却是你,想疼你一辈子,你一定要回来,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他垂眸沉默,怕一开口就带哭意,丢了男儿气概。

    她笑眯眯地靠近了查看,这歪脑袋,这神情,还是那年“你三我七”时靠墙看着他的模样。

    这是贼老天长久亏待他后给的补偿,值了,相当值。

    “你在她家是客,可不要委屈了自己。只待三五日,等自己人到了,就把你接出来。住自己的宅子,自自在在。”

    “你放心,我安心等你回来。我也有我想做的事呢,赵姑娘手里管的东西又多又杂,什么买卖都有。我给她帮忙,也能学到东西,比先前挨家挨户讨账簿强。”她也想哭了,小声问,“几时走,能等到衣衫缝完吗?”

    他抬手,帮她拨一拨耳后的碎发,认真答:“能,先回家安顿。上边来了诏令,说是东海沿子出了事,国公爷即刻要走。去富庆的人手,还要另外召集……”

    “快别说了,这么要紧的事,不该让我知道。我担心会说梦话,叫别人听了去。”

    他哈哈笑,趁这会没人,贴到她耳边说:“你不讲梦话,睡觉乖得很。”

    她红着脸偷笑。

    既然来了城中,又不着急赶路,干脆在这边逛一逛,这里打砸得更厉害,但有些人家考虑周全,地窖挖了三四个,总有遗漏的存货,因此还有东西可卖。

    贵,那也没办法,什么都缺,不添上没法过日子。

    家事留给他,他在院中修补打扫,她坐在檐下,抓紧缝衣服。

    隔日一早,庞源祖过来找人,瞧见他摆弄板凳,失笑道:“原来你还有这本事。”

    巧善避到屋里去,等听到关院门的声再出来,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是要走了,赶紧缝完最后一道边,回屋收拾。

    他跟进来,两人无话,只是她走哪,他便跟到哪。

    包袱打好了,她再也憋不住,细细碎碎地叮嘱。

    一会人多眼杂,不好诉衷情。他把人抱住,一次亲个够,千言万语没空说了,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她去而复返,别人都高兴,唯有董妈妈拉老长一张脸。巧善也烦她,偶尔气不过,还会特意到她面前晃悠,刺上一两句。

    虽有些孩子气,却是出自一片真心,因此赵西辞和她身边的人乐得如此,都装作不知。

    赵西辞不知几时想通了,知道月里要养眼睛,听进了劝,一路躺着不管事,只到最后听她们报个总数,再做安排。

    她救下的那些人,只剩了一小半无处可去的仍旧跟着,这些人要妥善安置,只能她拿主意。她把梁武叫进来,交代一番,随后便歪在引枕上,自嘲道:“一懒散,再不想动了。”

    婉如接道:“这才好呢,总算会享福了,以往只知道操劳,也不知道歇,看了让人着急。便是铁打的锅,一年之中,也有赶上吃寒食的时候。躺一躺怎么了?我们就爱看你这样。”

    “你说的是,我听你的。”

    这样一路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地赶去玉溆,一进城门,立即变了样。

    唐家的管事收到信,迎到了城门口,可是来的只有两人,极为敷衍,见过礼,就催着快走快走。

    董妈妈坐不住,几次找借口要出去,都被赵西辞摁住。等进了家门,赵西辞眼神凌厉,吩咐红衣陪巧善去耳房安置,她亲自抱住董妈妈胳膊,半挽半挟把人带到正屋,叫梅香和婉如“服侍”她歇好,不叫她溜出去传消息。

    看屋子的妈妈进来请示,问几时去太太那边请安。

    赵西辞忙着开箱子理银票,冷声道:“没空,不去了!”

    红衣坐立不安,巧善看出气氛不对,叫她先去帮忙归整带回来的东西,她自己一个人待着就行了。

    外边人来人往,她们必定还有很多事要打点,不要去添乱的好。正好她身上酸痛,抓紧歇一觉。天擦黑时,婉如来请她过去吃饭。

    八道菜四个座,一块吃晚饭的人,除了她和赵西辞,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和一个抱着小娃娃的妇人。

    女孩和妇人要给她行礼,巧善不安,赶忙拦了。

    巧善慢慢吃,慢慢看。

    妇人忙着喂饭,喊的是小姐乖,应该是奶妈子。

    女孩吃饭稳稳当当,答话干脆利落,赵西辞嘱咐她小心鱼刺,她便脆声说谢谢母亲。

    这便是那个外来的孩子,看得出教养极好,生得也好,叫人见了就喜欢。

    小娃娃也是女孩,养得白白胖胖,穿得粉粉嫩嫩,脸不如姐姐标致,但也是好看的。她抓着胸前平安富贵的金锁不停地摇,很是高兴,吃一口稀饭,便要对着那面“啊”一声。赵西辞总是笑着回应她,转头又向巧善致歉,怕吵着了她。

    巧善忙说这样很好。

    确实很好,她伺候过赵家五太太和老姨奶奶用膳:不能说话,走路不能有声,连喘气都要看着点,出了门才敢松一口气。那样的死气沉沉,哪有这样的鲜活有意思。

    可惜饭还没吃完,找碴的进来了。

    唐四推开婉如,进门就要控诉四宗罪:一怪赵西辞路上耽误,回来迟了;二怪她不孝顺,归家不去婆婆跟前请安;三怪她不该什么人都往家里带,闹得天翻地覆;四怪她为何改了章法,不许家里人去铺子里拿缎子,险些误事。

    巧善气得发抖,赵西辞却稳如磐石,先是示意婉如送她们出去。巧善不肯走,她也没说什么,只抱歉一笑。

    她耐心等到唐四爷咆哮完,再抬眼问他:“吃过饭了吗?”

    唐四脸色变得更难看,气道:“说着正经事,你就这样顾而言他,想搪塞过去?”

    “我是你正妻,关心丈夫饮食是我的本分。坐吧,你还有没有大罪要论?都说完了的话,是不是轮到我来说了?”

    唐四爷扭头在瞪巧善,质疑她没眼色,不知道避出去。

    巧善和婉如站定,毫不畏惧地瞪回去——这样好的赵姑娘,怎么摊上这么个混账,要是家禾在就好了,当面揍他,半夜再放火烧他衣裳,哼!

    “那是我妹子,帮了我大忙,我感恩还来不及。你这脸色难看了,给我尊重些。”赵西辞收起了笑,冷眼看着他,淡淡地问,“有些话,从别人那听来,未必真切。你在这,我便当面问问:你们里应外合把我支开,你母亲再把表妹接来,是给你挑好了日子,要把人抬进来做二房吗?东厢张灯结彩的,这是预备齐了,不叫我操一点心啊。”

    唐四一噎,避重就轻答:“你说的这叫什么话?祖母身上不好,又有些传闻,说是南边山匪猖獗,担心老人家,才叫你过去看看。”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路上不太平,还要使计摆弄她们。

    婉如气到绷不住,带着恨意喊了一声“四爷”!

    巧善抱住她,示意她看赵西辞。

    赵西辞摆手安抚她们,平平静静起身,亲自为唐四沏了茶,缓缓说:“方才玉燕妹妹过来赔罪,我原谅了她。你有什么想说的?”

    唐四仔细分辨她神情,见没有要吵的意思,便安心往下说:“表妹懂事听话,规矩学得好,进门以后能帮你分忧。你别记恨她,这事是母亲和姨妈做的主,长汀那边不厚道,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实在待不住了,才来了这投靠。表妹品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本可以有个好归宿,只可惜接连守孝,给耽误了。她想得通,甘愿进来做小……”

    赵西辞笑盈盈地打断:“我恨她做什么?我也不恨阿蓉、胭脂、翠翘……我只觉得你们这地方不好,迂腐,不会养孩子。好好的女孩,非要锁在那绣楼里,不让出门,也不叫见人。屋子就那么点大,眼界就这么点宽,除了等一个男人来爱,别无寄托。爱不到,那就只有闹,只有恨了。我能体谅。”

    她扬起嘴角,笑得比方才更真,温温柔柔劝:“秋燥嗓子干,喝茶吧。这是我最近常喝的三花茶:金银花、菊花、茉莉,个个好,放在一块更是好,降火戒躁,喝了浑身舒坦。”

    唐四见她如此豁达,想起她对两个庶女向来慈爱,心软了,脸色也好了,乐得给她脸面,拿起茶碗慢饮。

    赵西辞看着他喝下了不少,才接着说:“还有一件小事,你且再坐坐。先前没个准信,本想同你说一说,可你太忙了,总是等不来。你们说老太太生了大病,眼看就要归西,这是大事,我不敢耽误,就先出门了。我给你留的信,还在那匣子里没动。耽误了这么久,实在不好,还是当面告诉你吧:我有了身孕……”

    “你那时接连捎信,就是要说这个事?天呐,我要有儿子了!哈哈……”

    她拿起碗盖,慢慢地刮着浮在茶面上的花,等看到唐四喜笑颜开了,才慢悠悠地说后半句:“没错,是个男胎……可惜啊,赔在你们手里了。这孩子为了帮他爹纳妾开路,为了孝敬他曾祖母丢的性命,算至纯至孝了吧,嗯?还有,外边比你知道的更乱,这一路都不太平,全靠砸银子开路,花光了积蓄,又借了些钱才平安回来,有空记得看看这些欠条。”

    唐四只觉得耳朵炸了,痛叫一声“什么”,惨白着脸跌坐。

    赵西辞抬眼看着他,眼带怜悯道:“表妹是大家闺秀,比我这野人强,可不能委屈了她。光抬进来怎么行?还得三媒六聘,正经过礼……”

    唐四扶着桌子勉强站起,惊慌失措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一个意思:我出去,换她进来。”

    他一动,她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必定又要指着她骂虚伪。她哼笑一声,抢着说:“你放心,这不是赌气话。我的陪嫁自然是要带走的,总不能赔了孩子,还要赔银子。你也不用为难休书如何措辞,这和离书,我都预备好了。相离悲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不去你母亲跟前讨这个嫌了。你抽空过去说一声,代我恭喜她老人家,很快就能有贴心贤惠的新儿媳了。”

    她走进内室,把和离书和印鉴都带了出来,放到他面前。

    唐四像见了鬼似的,惊叫着跑了出去。

    赵西辞苦笑摇头,转头对巧善说:“不用惋惜,这茶里有好东西。”

    她刚说完这话,方才输了阵的唐四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扶着门框朝她吼:“你以为我愿意娶你?无礼又霸道,一肚子算珠,狡黠市侩,把所有人都算计了去!我只恨当初不该听从义父的话,娶了你这么个人回来,辱门败户。”

    “原来如此!”

    唐四没见到她服气,不甘心,接着怒吼:“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神气什么?不就是能挣几个臭钱吗?谁稀罕!你爹的官位,是我们家给的,还有你那些兄弟姊妹,个个往这儿挤,不就是想沾光……”

    赵西辞冷了脸,指着外边说:“要不要我拉你去衙门说一说?那儿人多,热闹,还有青天大老爷,能给你断个是非曲直。你们家这么能耐,怎么授的官,怎么拿掉就是了。至于我的兄弟姊妹,没吃过你家半粒米,账簿一分为二,从来清清楚楚,反倒是你,从我这拿了多少陪嫁,去贴补你那些义兄义妹,那些账都还在我这记着呢。你再啰嗦一句,我帮你印成册子,广而散之,如何?”

    唐四气急败坏,朝着门框狠砸了一拳,痛得闷哼,抱着拳头走了。

    赵西辞回头,又有一句对巧善说:“身不由己,嫁了个猴,叫你看笑话了。”

    巧善心疼不已,眼含热泪看着她。

    太太,还有赵姑娘,都是极好的人,可惜嫁错了人家,平白无故要受这么多委屈,太不公道了!

    婉如一肚子要劝的话,早嚼烂在了肚子里,听到这,抱着巧善又哭又笑,随即又愁上了,“他指定要去找大靠山,有那位国公爷在,咱们走得了吗?”

    “走不了也要走,这事上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我可不是唐四爷这样的窝囊废。”

    巧善和婉如同时应:“好!”

    第103章 她们,他们

    婉如想起一事,又问:“那这亏空还要给出去吗?”

    “不与我相干。非但如此,从前填的那些,也得连本带息要回来。你去把人都叫来,事要办,人也要分。”

    婉如出去办事,巧善走近她,小声说:“实在是这家太欺负人,就算那位是国公大人,也得讲理吧?”

    赵西辞苦笑,垂眸自嘲:“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满肚子算计,方才瞧见你,竟然盘算着要借用赵家禾的功劳为自己脱身。是我自私自利,明知道你们一片诚心待我,还想着……”

    巧善着急,很笃定地说:“不是的!我们是你的朋友,你在孤立无援的时候,会想到依靠朋友,这是人之常情。我很乐意,我知道家禾也愿意。你不提,我也要说的。”

    “你不劝和?”

    巧善毫不犹豫摇头,强忍心酸道:“我认识一个人,她也是很好的人,也是嫁到了不好的人家。她为了大局,总是忍着,宁愿委屈自己。郁结于心,气结于胸,长此以往,身子哪里熬得住。我不要再看见你也受这些苦,方才见你痛痛快快说出那些话,我只想拍手叫好。”

    赵西辞苦笑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先前说的不是气话,这茶里下了……叫他凉快的药。”

    她回头去瞧那罪证,巧善抢先一步拿到手,朝空处一泼,用袖子擦干内壁,再放回桌上,风轻云淡道:“我们什么都没瞧见。西辞,我带的那两只衣箱,底下一半是银子,够不够买处宅子?我们搬出去住,就这几天,家禾的兄弟会赶过来团聚。他们会武功,都是靠得住的人品,有了他们帮忙,就不用担心别人会上门打扰。”

    “好!我们搬出去住。不过,不用另外再买房舍,本就预备了。你先去歇一歇,我交代一下,办完最后几件事,我们就搬出去。”

    “好!”

    巧善回耳房等着,担心唐家人要为难她,便开了窗,坐在那仔细听着。

    要和离,一分财物,二分奴仆。

    院子里伺候的人都被叫来了,赵西辞说了去意,把她们吓了一大跳,有几个直接跪下了,资历老的,自然是要劝她别冲动行事。

    赵西辞充耳不闻,挨个点名问愿意留下,还是跟着她走。想跟她走的,立刻去收拾,要留下的,她也不啰嗦,打断那些不得已的废话,留下契书交到董妈妈手里,再拿十两银子给本人,算作答谢。

    跟了她多年的陪嫁,都愿意走,原属于唐家的和她嫁进来之后买的人,更愿意留下来过安逸日子,只有秀娟要跟她走。

    梁武和新聘的护卫得了消息,都在院外等着,也要跟她走。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新宅子只隔两条街,有了他们挑箱笼,事就更好办了,能赶在宵禁前搬完家。

    正房留着办事,赵西辞拉了巧善陪她同住东厢,细说了婚事安排。

    她这头和离,自己这边成亲,两厢对比,多伤人心。

    巧善不愿意在这时提起,赵西辞却不在乎,她伸手摸摸巧善耳后的碎发,恍若游魂道:“男人嘛,就那么一回事,只要你不爱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少时也憧憬过,想嫁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疼我爱我,不叫我活得这么辛苦。没多久就想通了,自家爹都靠不住,指望外边的男人?那还是算了,哪有那么好的命!我不会为了男人伤心,值得我伤心的……已经过去了。早早地走了也好,来到这世上,未必是好事。”

    她轻轻叹一声,接着说:“倘若还在,反要绊住我。这话冷心肠,想起这事,有时痛快,有时又难受。后来我想:这一路我都小心翼翼,他还是走了,没准是他心疼我,不愿意来添麻烦。”

    “一定是这样的。”巧善心酸,看着她的眼睛说,“西辞……你这么好,又这么能干,老天爷不该辜负你的努力。”

    赵西辞双手交叠,枕在脸下,痛快笑道:“你说得对,我这么厉害,不该被他们拖累。那个杂毛,一天到晚念礼义仁德,干的全不是人事,烦死人,我早就想收拾他了。对了,我是我,你是你,千万别因为我这些破事,灰了你的心。赵家禾为人不错,能干,看得出他是全心全意待你,靠得住。”

    “好。”

    巧善见她真不伤心,便问起当年为何要把那么好的棉花送给下人。

    “这里边是市侩生意经,你也要听?”

    “要的要的。”

    “我去别人家做客,也送棉花或新布。不能送多了,也不能见谁就送。深宅大院,太太奶奶们出不去,近身伺候的人就成了她们的眼睛和耳朵。送一点好货,能做小件,有那机灵的,会舍不得自己用,留着孝敬主子。就算没有这心思,那也不要紧,她们除了当差,又没有别的消遣,只有东家长西家短。不光在自家说,出去了也要说,等到谁家府上宴请,那更是说个没边。”

    巧善听得眉开眼笑,忍不住接道:“有好东西,必定要拿出来炫耀。个个说好,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就这么传出去了。”

    “没错。再者,有些体面的管事,当差能捞不少油水,在外边算是响当当的人物,穿金戴银,绫罗绸缎也舍得,她们会掏钱来买。”

    “舍出去一点,勾回来大宗买卖,跟钓鱼是一样的道理。”

    “正是。这在唐四眼里,都是心机,你怎么这么爱听?”

    巧善抿着嘴乐,左右摆摆脑袋,得意道:“我以前很傻,家禾教给我一个道理,他说人要变聪明,得多看多思多辨。唐四爷是愚人,自然看不懂聪明事,我们是智者,就爱听爱看了。”

    两人一齐笑,又聊了许多才睡下。

    唐家人不信赵西辞真舍得丢了这身份,只当她是吃醋了说赌气话,叫了婆子来传信,催了两次就丢开手不管了。

    赵西辞暂且没空跟她们打擂台,从前唐家人占的便宜,都是她拿体己填平的账,如今一拍两散,那就得算清楚了——唐家人做的孽,还叫唐褚两家纠缠去,跟她这赵不相干。

    别的她管不着,就从三年前接手开始,这么多旧账都要翻出来,重新理,仍旧是四人协作。

    赵西辞忙另一件事:她得盘算好,哪些铺子能接着开下去,哪些地方的铺子要提早关张,减少损失。玉溆城里有一个褚家老宅,护卫又多又精,是块难啃的骨头,这里暂且还算安全。分散在别处的铺子,就得看清局势,早做决断。

    褚家消息灵通,但不好再攀交情借势,实在可惜。

    不过,张麻拐等人赶来,带回来沿路所见所闻,这倒是用得上。出于旧情谊,她将这些写下来,连同账簿一块送去了褚宅。

    张麻拐和他那几个兄弟是外男,跟梁武他们一块住倒座,不进内院。巧善在正房见到王朝颜和……小五时,着实吓了一大跳。

    小五心说:他不愿意因此生嫌隙,瞒着没告诉她?

    这事不地道,她自觉行礼认错,解释从前扮男装是为了行走方便。

    巧善围着她转一圈,喜道:“怪不得我老觉着你亲切,你扮慧娘,实在是太妙了,原来真是个美娇娘。”

    王朝颜暗自撇嘴:傻丫头,叫人卖了,还在这夸好。

    小五说明了来意,被安置在西厢住下。

    赵西辞忙完手头上的事,乐得自在一番,包了戏院,带上姑娘们一块去听戏。

    小五路上要看着王朝颜,图个方便,带的全是短褐。巧善想着她难得自在一回,便把她叫去房里,挑了身新添的襦裙给她穿上。

    这次出门,除了消遣,还有个任务:要给王朝颜留个和外边人通信的机会,因此巧善藉故把小五拉到一旁的铺子里挑花册。

    赵家禾风尘仆仆赶回来,先连扑两个空:唐家没有,无名宅院也没有。门子指了路,他赶到戏院,梁武又告诉他:去了隔壁书画铺子,他一直看着,人就在里边,没见出来。

    他火急火燎赶过去,差点被刺瞎了眼。

    他娘的!

    他才走了几天,老巢就让人给端了:两人肩膀挨肩膀,头挤头,亲亲热热地说话,眼里哪还有别人!

    他怒不可遏,当即发了狂,一拳砸坏晾画纸的木架,咬牙怒吼:“小五!”

    铺子里的人都被惊到了,巧善率先看过来,惊喜不已,丢下手里的册子,快步跑向他。

    “你几时回来的,找了很久吧?天呐,我们不知道,该留在宅子里等你的。你有没有事,上回那个伤怎样了?快让我看看。”

    他挤出一个笑,先安抚她:“我没事,你先去戏院跟她们待一块,一会我来找你。我和小五有些话要说,十万火急!”

    她扭头看向小五,小五心虚地垂下了头。她再看回来,他红脸赤颈,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看被砸坏的架子,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小声求情:“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你别恼。”

    他舍不得朝她发脾气,她是那么老实的人,不会轻易背叛他,必定是那天煞的混账使了什么龌龊手段。

    他强压下火气,哄道:“只说几句话,对个账,你先过去,我一会就来。”

    掌柜的心疼家伙事,又怕得罪煞星,贴着墙畏畏缩缩。

    巧善掏了五两放在上边,算是赔礼,担忧地看向小五。

    小五却不敢抬头看她,默不作声地站在那,等着处置。

    巧善再劝一句:“家禾,你不要生气,我在那边等你。”

    “好!”

    她一走,赵家禾一脚踢开碍眼的凳子,大步过去,薅了小五胳膊,头也不回喝道:“都给我出去!”

    掌柜的不敢得罪人,招呼伙计先躲出去。

    赵家禾怕隔壁听得见,压低了声骂:“你他娘的鬼上身了,一天到晚扮女人套近乎。慧娘慧娘,会你老娘,老子今天非阉了你不可!”

    小五原以为他在气自己不该接近巧善,正琢磨要怎么解释自己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亲近亲近,帮他看护巧善而已,猛然听到这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到他拎起她预备要丢出去了,她赶忙喊:“我本来就是女人!”

    这话说得迟了,人跌撞在柱子上,他才听明白,抬到半空的脚滞住,像是真的撞了鬼,顿时目瞪口呆。

    小五扶着柱子站起来,顾不上揉痛处,抬起头,干干脆脆说:“我是个姑娘家,老家伙嫌我不是男孩,不叫我碰医书,不许我碰银针,还找了个老妖婆来管我。我赌气把头发剃了,独自跑出去,班主以为我是男孩,正好缺个娃娃生,就调教调教……”

    他没心思听这些废话,摆手打断:“你再说一次,你是什么?”

    “我没有娘里娘气,我本来就是个姑娘家。赵家禾,我钟意你……”

    “滚!”

    前半句是好话,后边叫人恶心。

    他想起方才还沾了她胳膊,着急不已,不停拍打双手。

    小五知道上回是误会,他压根没明白她的心意,于是再接再厉,又说一次:“赵家禾,我早就喜欢上了你,我不求别的,只要能留在你们身边……”

    “滚滚滚!恶不恶心啊?赶紧闭嘴滚蛋,别叫我再看见你。我记得清清楚楚,没人叫你来,你怎么在这?”

    小五心都要碎了,小声祈求:“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哪做得不好?我不明白我输在了哪,一样是你教出来的,我也拼了命在学。我比她要强,为了学好武功,追随你的脚步,日日夜夜练,身上伤了,手脚烂了,也不敢停。我求的不多,你要娶她,那就娶她,我不要名分,也不求别的,只要能待在这,远远地看你一眼。连这也不行吗?”

    “不行!”为绝后患,他背对着她,一口气说清楚,“我告诉你你输在哪,她跟你全然不同,她要强,是为了人生的路更好走,是为了让自己出息,不是为了贴上哪个男人,包括我。我走的那几年,她从没忘记过上进,照样活得很好。她对我好,也对别的人友善,她看得宽,走得稳,不会自轻自贱。就算死了,她也希望她是王巧善,而不是依附于我的赵王氏。别说你了,连我都不够她一成半成。”

    “可我……”

    “我只当你是兄弟,没有任何别的念头,从来没有!”

    她流着泪,还想争取:“我和萧寒他们也不一样。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她,我不求什么,别赶我走行吗?我是女人,能随时随地跟着保护她,你就看在这份上……”

    “巧善也当你是兄弟,真心待你。方才这些话,你要是能忘,那就此揭过,要是放不下,早些滚蛋。胆敢说出去,叫她误会伤心,那就是我的死敌!”

    “我我……我不会!”

    赵家禾没空,也没心思安慰她,急吼吼道:“你帮了我不少忙,就算是恩怨相抵,若不想结仇,那就离我远点,离她远点,当下就绝了那心思。一会她问起,你要说是账上数目不对,已经查清楚了,是遗漏了两笔没记。这事就此揭过,听见了没有!”

    声音低,但吼得她心颤。她抹了眼泪,好好答话,靠着柱子饮泣吞声。

    原来真的不行啊!

    第104章 慧娘不会

    巧善不放心,一直在一楼池座

    低等座

    后边等着。

    戏院里都是女眷,梁武没有贸然放他进去,两人一交谈,巧善立刻起身出来。

    赵家禾心虚,忙把谎话说了。

    她迟疑道:“小五呢,怎么没过来?”

    他暗叫不好,再扯一个谎:“方便去了,晚些时候再来。”

    她偷偷拽他袖子,提醒他别口没遮拦,等他弯下腰来聆听时,她小声嘀咕:“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她是女孩?”

    他浑身冒冷汗,看一眼不远处的梁武,含糊答:“那是她的私事,我不好到处说。”

    她听进去了,想起治伤那大夫的摈斥,深知女儿身的为难处,怅然道:“你说得对。你的伤怎样了,能看看吗?”

    “结了痂,过两日就掉了,这玩意还要唱到什么时候?”

    “到了钦差升堂,想是快了。她们都在楼上,你在这茶房坐一坐吧。”

    等她们出来,照规矩她就得跟她们走了,进了女人堆,那还有他什么事。

    “我有点急事要跟你说。”他转头看向另一侧,仓促说,“梁武,过会你帮我交代一声,就说我们有东西要买,先走了。办完事,我会送她回去,叫她们不要留在这等。”

    梁武没有不应的。

    两人刚走出去,等在书画铺子外的小五就迎了上来,把赵家禾吓去了半条命。他拚命朝她使眼色,小五不敢看他,只对着巧善说:“两人出行不便,我也跟着去吧。”

    这话挑不出错,巧善一口答应,挽着她胳膊走在前边,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笑眯眯道:“我听她们说,这附近有家铺子的鱼丸和汤包做得极好,我们去那吧。”

    这是记挂着他的肚子呢!

    他浑身舒坦,不再盯着那只碍事的胳膊,默默地跟在后边。

    一兄二妹出行,旁人不好指摘,大大方方进店。三人要了个二楼的雅座,小五连吃两只汤包,就借口要方便,起身避了出去。

    这算是想通了?

    他抓紧换到巧善旁边,把一直惦记的事做了:抱住,赶紧亲。

    外边有跑堂的,楼下有散客,对面楼上的弹唱声清晰入耳,小五随时会回来,这……

    她又惊又怕,推他挠他。他将腿伸长,把门抵住,任打任掐,只管坏笑着干坏事。

    “一回来就想了……好巧善,你就饶了我这回吧,嗯?”

    “你别这样……”

    她臊得脸通红,欢喜藏不住,一说话就变了调,不觉笑了起来,可是心里明白这样不对,见扯他裤腿不管用,只好双手合力抬起这条堵门的腿,把它搬回来。

    小五在一楼磨蹭了许久才回来,特意敲了门再进,落座后埋头苦吃。

    他身上还有事,来来回回解释了几回。她舍不得,但没说出来,催着他快去,他非要送到二门上,看着她进了内院才肯走。

    小五心事重重,又接连两次“方便”。巧善担心,先问她是不是吃坏了肚子,见她摇头后仍旧心事重重,便拉她进内室关切:“是不是他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我先替他赔个不是,你知道的,他是那么个急脾气,回头我好好说他。”

    小五怕被她看出心思,不敢抬头,闷闷地说:“不是的,我没记恨他,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账上错记了两笔,他怕误事,口气重了些,原就是我不对。东西和人已送到,我该回去了,明早就走。”

    巧善舍不得,拉着她的手说:“路上不太平,他们又走不开,不能陪你回去,你一个人走,我实在不放心。萧兄弟也要来的,你过些日子再走行不行?”

    小五默然,盯着粗糙的指尖看了好一会,才怅然道:“我留在这,什么也不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巧善拿起一旁的医书,放到她手里,笑道:“你还有这个呀,安心在这住着,空闲的时候读它。你放心,西辞为人极好,热心善良,不会介意的。对了,她还同我说,佩服你一个女儿家能吃学武的苦,有了好身手,想收拾谁就能收拾谁,何等痛快!”

    小五抬头,痴痴地望着她。

    巧善再劝:“西辞身上有些不好,前儿请了大夫来看。男女有别,只能隔老远问,有些事又不能说出口;隔着纱帘观气色,朦朦胧胧;诊脉还得垫两层帕子,本事不过硬,就容易错看。望闻问切,诊断之根本,这四样去了一大半,能不能治好,就只能看命了。要是能请到个像样的女大夫,走近了瞧一瞧,私房话也能说,哪不好,还能亲手摸到症结,确认是哪不对,这才是治病的样子啊。”

    “我答应过你,这些书,我早背下了。我在医馆长大,从小耳濡目染,立誓将来也要治病救人。”小五翻着已经摸旧的书页,灰心丧气道,“可是连家里人都嫌弃……我一直盼着能像慧娘那样,赶上个好机缘拨云见日。”

    从前唱的都是武生,唯有慧娘这部戏例外。她羡慕慧娘,也是在借这个戏告诉他真实身份,然而他最讨厌的就是它,从来没入过耳。

    巧善笑道:“别信那个,慧娘哪有你好?她不会武功,也不懂医理,她只能靠老天爷开眼,借贵人翻身。你不一样,你离了家,凭自己也活得很好。小五,你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那些狭隘的男人嫌弃女医,你就不要管他们死活,专为女人治病。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大夫,我干娘的病就不用拖那么久,兴许早就好起来了。”

    这些话说到了心坎上,小五热血沸腾,不觉抬起双手,摸住脸,展眼舒眉问:“我真能做好吗?”

    “当然!学武那么辛苦,你都坚持下来了,这个也一定能。你给我换药,少了我许多痛,我那时就认定你是个好大夫。小五,你好好学吧。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们,为了外边那些可怜的女孩们。”

    小五忙不迭点头,望着她的眼睛,愧上心头,小声说:“巧善,你真好。我……我对不起你。”

    “你要在外头帮着办事,一恢复女儿身,就有诸多不便,瞒着全是不得已,这怎么能怪你呢?快忘了吧。”

    她还瞒了别的心思:虽然她从没想过要要介入他们伤害巧善,可是她那样执着于叫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究竟是不合适的。

    小五不能说,只能满眼歉疚地看着她。

    巧善浑然不觉,趁热说:“要不这样,罚你替我们诊脉赔罪,行不行?”

    “啊?”

    “院里这么多人,你可不能因为怕麻烦就退缩!”

    “不会不会!”小五欣喜若狂,大笑道,“我背了一肚子医理脉案,就差病患了,多多益善。”

    外边这些人,都是跟着赵西辞的,先得跟她招呼一声,两人立即去见她。

    赵西辞听后很是赞同,先伸出了胳膊。

    巧善笑着撒娇:“哎呀,我还想拿个头名呢,光顾着说话去了,叫你抢了先。”

    赵西辞得意道:“凡事先下手为强,你慢了,乖乖地往后排吧。”

    屋里人都在笑,婉如跟着逗趣:“我就争个探花吧,我出去说一声,一会她们进来,你们可要为我作证,别叫我跌出三鼎甲。”

    这是才听完的戏,红衣当即接道:“是是是,快去吧,一会就跨马游街

    金榜题名后的宣传仪式

    了,不能耽误。”

    小五生怕自己本事不到家,耽误了病情,另找了一名正经大夫来。

    都是肉体凡胎,哪有不病的。可是唐家规矩大,请个大夫比上京赶考还麻烦,她们不愿意叫小姐为难,有病有痛,只要挨得住,多半是忍着。

    如今离了那妖精洞,什么都不用怕了。赶上个女大夫,还是熟人,没了顾忌,这就叽叽喳喳敞开了说。

    小五挨个看过,记了脉案,开了方,但不急着招呼去抓药。等请来的大夫看过,两厢对比,确认没错,再叫她们煎药吃。

    小五信心倍增,将背得滚瓜烂熟的脉案和医书拿来重抄。

    巧善只当她是要备一份,谁知她抄好一本就立即送给秀娟,又开始抄第二本。

    秀娟为难,找她再三确认。

    “既然是治病救人的东西,就不该藏起来落灰,多一个人学会,多一百人受惠。好姐姐,你有空也抄,谁想学就散给谁。”小五这样说道。

    罪多不压身:横竖老祖宗瞧不起她,她再做点违背祖宗的事,也不要紧。

    第105章 贵人贵事

    赵西辞答应的事,早在预备了。

    人一到齐,婚事就上了议程。她在玉溆住了几年,认识的人多,另找了三个家庭和睦、为人和气的妇人做媒,将自己换到了娘家人的位置上。

    萧寒随后赶到,叫上张麻拐等人一起搬去北辰巷的宅子里,充当男方家人。

    问名过后,赵西辞就管着门锁,不叫人随意拜访了。

    赵家禾能翻墙,但不敢翻。他想多挣份体面让她嫁得风光,只在城里待了一天半,又出发了。

    赵西辞不知情,褚家人送帖子来,她只当是赵家禾在暗度陈仓,调侃了巧善两句,翻开后才知道是找她的。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那位公务繁忙,能待的日子短,因此这鸿门宴,就在午后。

    巧善要跟着去,小五要保护巧善,也要去。赵西辞不想麻烦她们,婉如劝道:“巧善记账厉害,万一是问这个,有她在,更好应对。”

    这是借口,但赵西辞没戳穿。

    她不怕对上褚家,但背后有人和背后无人,是两码事。

    褚家老太太闭门礼佛,从不见外客。

    褚家太太比她婆婆更虔诚,连过继来的养子都不管,一门心思抄经,念经,烧经。

    褚颀把这事托付给了侄媳妇,再叫人把太太请来压阵。

    褚太太闭眼捻佛珠,充起了佛像。

    褚三奶奶待她们热情客气,亲自迎了赵西辞,说知道她受了委屈,很是心疼,一气说了许多贴心话,再劝她顾全大局,以和为贵。

    “有什么心里话,你只管说,我替你出头!”

    话说得像是撑腰的娘家人,实则是叫她有什么条件只管说出来。

    小五耳朵尖,在背后悄悄提醒赵西辞:帘子后有动静。

    那正是讨债的好时候!

    赵西辞笑着福身道谢,面朝褚太太,挺直腰背答:“我是有些话要说。贵府转借的那些铺子,才刚接手就摊上大亏空,唐家哄我先把账填上,说年底再补给我。我为了两府的体面,掏空箱底,东拼西凑才办好。只是这账……旧年拖新年,去年推今年,这都三年了,一文钱没见着。问到账房,他们说唐家的开支,不论多少,都是你们家在管。外头债主催着要还,实在是没法子了,我只好厚着脸皮把账册送来,想问问你们的意思。”

    帘子后有咳嗽声。

    褚三奶奶笑眯眯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底下人疏忽,耽误了你的大事,实在是对不住。金银都预备在那,一会就给你送过去。”

    “原来如此。我只有这一件事,既然办好了,那就不打扰了。多谢。”

    正事还没办呢!

    褚三奶奶忙起身挽留,不敢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保证会替唐家表妹挑门亲事,下月就把她嫁出去,不会留下碍眼。

    赵西辞掩嘴笑,意有所指道:“万万使不得!三奶奶可千万别去凑这个热闹,人家什么都说定了,可不能再延误!我看府上还是早些预备贺礼吧。”

    这是有了?

    太没规矩了!

    褚三奶奶暗道:果然一沾这个唐,准没好事。他们混账,凭什么叫我来低声下气认错讨情?以往因他们家吃的亏还少吗,她家这个是亲侄儿,去账上支点银子都要经三盘四问,那唐四挥霍却‘不论多少’。

    她越想越气,索性不管了。

    赵西辞笑盈盈告辞,褚三奶奶琢磨着要不要亲自去送。

    一个正颜厉色的中年仆妇拨开珠帘走出来,站定后,恭而有礼地叫住她。

    帘子后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停在那后边,朗声问:“你有什么想做的,只管说。唐家不能少了主心骨。”

    赵西辞行了礼,不紧不慢道:“都是爽快人,何必拉锯?我说要走,就是真的要走,他娶不娶二房,我都要走。”

    “他一向不着调,从前你做得很好……”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我可以容忍他不爱我,但不能容他害我。”

    她放诞不羁,把个爱字挂嘴边,瞬间将住了那位。

    输人不能输阵,她趁势说:“挑骡子选成马

    我是骡子,干不了马的活,你选错人了。

    ,迟早要出事,就该趁早纠正过来。”

    “没有转圜的余地?”

    “没有!伤娠

    落胎

    时难过,但没想这么多,因为我还年轻,还有机会。但既然知道了是他们全家合起伙来害我,那九条命也不够玩,我认输。”察觉到身后的人在往前靠,赵西辞后退一步,背贴她们,接着说,“您身份尊贵,有些话,说了是得罪,我不敢当面说出来。但要是逼得我没活路走,背地里我绝对敢做。”

    “你要知道,等你跨出这个门,就什么也不是了。”

    赵西辞笑答:“不,只要迈出那个门,什么都可以是。”

    褚颀平静地提醒:“你一个女人,太倔了不是好事。”

    赵西辞收起笑,正色道:“大人,我先是人,再是女人。”

    “有人弹劾赵志忠

    她爹

    在任期间耽于享乐,擅离公所,你怎么看?”

    “官场上的事,从来不归女人管。大人不该来问我。”

    “再过几年,诰命

    这在当时是已婚妇女的最高荣誉

    就能请下来……”

    威逼利诱轮番上,赵西辞察觉到身边人都在气恼害怕,不想再打机锋,不耐地打断他:“这一趟出行,是坏事,也是好事。我见过人间疾苦,做过比成为木头奶奶更有用的事,这才是我和离的底气。我从来不靠谁,大人身份尊贵,自然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不过,就算再问我一百次,还是这个答案!”

    她从茧里钻出来,是要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哪怕只是短暂的飞腾,也好过在深庭里腐朽地长久。

    她的语气坚定,说的话无懈可击。

    从玉溆出发,褚家的护卫一路跟着,路上她见了什么,做了什么,自然会有人上报给他。帘子后的人听懂了她的意思,没再出招,沉默片刻后,转身走了。

    泥菩萨夫人不管事,褚三奶奶接着管,见家主都败了阵,心服口服,亲自把人送出去。

    褚家的宅子占了一条街,家里能跑马车。四人挤在车厢里,才放下帘子,便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一齐笑起来。

    婉如抚着胸口后怕:“虽然看不清,但就是吓得我腿软。小姐,你怎么不怕,还敢接连驳他?”

    赵西辞正拿帕子擦耳后的汗,顺口说起了玩笑:“怕,怎么不怕,只差没尿裤子了!”

    巧善贴着她胳膊大笑,小五也没忍得住。

    婉如苦涩一笑,愁道:“常听唐家人提他的丰功伟绩,恐怕他杀过的人,比我们见过的活人还要多。”

    “那是我们见的世面太少,以后我们是两不管人士,要多出去走走。”赵西辞仍旧嬉笑,全然没把那位当回事。

    “嘘!”巧善指指车帘子,提醒她:还没出褚家呢。

    穿过长长的甬道,再往东行一段,才能换回自家的马车出褚家。

    刚回去不久,梁武就叫小丫头传话:那位庞统领带了人跟在后边,拉着四辆大马车来了。

    银子!

    吓不吓人的,都过去了,真金白银总能叫人振奋。

    一只只箱子抬进来,姑娘们乐得干不成活,全挤到了院中。

    赵西辞懒得进屋换衣裳,靠着桂树看她们数金银,等婉如念完册子,她弯腰抓了一对金锭,抛向站她对面的红衣和青青,大笑道:“都有,赶紧领,领完了先商量晚间吃什么,再商量明儿去银楼打什么首饰。这么好的年纪,都好生打扮起来。”

    丫头们高兴坏了,笑着过来领赏,收好了再将剩下的抬去耳房。

    褚家名声好,在这落到了实处,办事是真厚道。册子上写着六箱银子还她本钱,再来两箱作利钱。两箱金子贴补她路上花费,另两箱是奖赏:一是救了那么多百姓,二是荐了两百多壮丁投军,还有几员得力干将。再添两箱给她保养身子。

    巧善想起那匣假血燕,喜道:“这样更好,自己去挑好的买,黄婶子教过我怎样挑,明儿上街买去。”

    “对!”

    赵西辞抱抱她,转头要亲婉如。婉如吓得跑远了,她又回头对笑着看热闹的小五说:“你看得出他身手怎样?”

    小五摇头,“只知道杀气重。”

    小五心有余悸,神色凝重。赵西辞甩着帕子,笑盈盈地哄:“不用怕他,样子吓人,性子怪可人的。既然是个大好人,那就不能怪我赖上去咯,他找了我一回,我也要找他一回。我有个坏主意,你们先听听。”

    婉如躲在廊下,远远地催:“你就直说吧!”

    “我叫他帮我把孩子要过来,两个都要。”

    “你疯了?”

    “生孩子费时费力,还伤身子,有现成的为何不要?这两个都是跟着我长大的,都是贴心小乖乖,正好。 ”

    欸?

    褚颀这样的人,可不光是生得魁梧奇伟,智谋也非凡,当真无礼缠上去,那是找死。寻常的巴结之道,容易触逆鳞,适得其反。

    赵西辞将册子递给巧善,问她:“你帮我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巧善摸着册子上的字,缓缓答:“心中有正气,虽有私心,但更讲公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还有呢?”

    巧善点点奖赏二字,迟疑道:“他挑中你,是怕将来他去了,没人扶持唐家?”

    “我猜是这么个意思,我不会因此恨他。他不做这事,别人也会来,哼!他们养女儿,总是图一个待价而沽。”

    “就算是唐家那位仙去的老爷救过他的命,这么多年出钱出力,也该还清了。他还觉得不够,连百年之后的事都要安排好,实在是知恩图报得过分了。”

    赵西辞被逗笑,倒了茶喂到她嘴边,小声说:“我原先想得龌龊,猜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私情,毕竟他家里冷清,膝下空虚,近年才过继。但唐四长得跟祠堂里的画像一个稿,绝对是唐家的种。我捉摸不透,悄悄地打听了一下旧事,死了人,但没有救命之恩:唐家老爷为了百姓日夜守堤,被大水冲走了。两家并没有私交,褚大人时任巡抚,是唐老爷的上官,见下边这位精忠报国,就肯做到这份上,可见这人的良心实在。我是这样想的:我们想法子再为他做点什么,叫他欠我们人情,那从今往后,我们算是找着了靠山,至少一二十年内不用操心安危。”

    她刚说完正经事,转头就找小五说顽话:“我听说大夫都会听声辨气,你再仔细想想,他不是个短命鬼吧?”

    众人一齐笑,婉如高声感慨:“多久没这样快活了,痛快!痛快!”

    巧善脑子一热,喊道:“我们来喝酒吧!”

    欸?

    这还是那个小乖乖吗?

    巧善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笑道:“我也不知怎么了,莫名其妙就说了这话,我又不爱喝酒。”

    “多喝几次就爱了,来来来,不醉不休!”

    酒肉齐上,主仆同欢。

    闹一晚上,第二日都起迟了,免了一顿早饭。横竖没人管,懒散便懒散,乐得自在。

    巧善想到个主意,立马去找她:“打仗总有伤兵,我们帮这个忙去。”

    “好!裹伤的麻布棉布,算是撞到自家门上了,要多少有多少,药材也不难。”赵西辞笑答,“我也想了个招,白得这么多银子,收着招贼引盗,不如拿去做点正经事,放长线钓大鱼。正好有些铺子要关张歇一歇,把东西全拉回来,再买一些,凑齐了捐给这些除暴安良的军士。吃的穿的,再加你这里,那齐活了。既是积阴德的大好事,又能做给他看,叫他记住咱们也有一颗赤胆忠心。”

    “对!还有小五,那天晚上,我看最缺的就是大夫。小五一面帮忙,一面传授,将来就有源源不断的新大夫。我问过她,她很乐意。”

    赵西辞丢下梳子,仰头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当放歌纵酒,今晚再喝一顿,怎样?”

    婉如哀嚎一声,放下茶盘,捂着还在发晕的脑袋,跑了。

    巧善也晕,趴在桌上傻笑。

    第106章 阴阳

    醉酒是玩笑,正事说干就干,大义要顾,自己也要管。

    家里留一堆人裁布条子做裹带,赵西辞带着护卫去谈买卖,小五陪巧善去采买补品,也带上了萧寒等人,好让王朝颜有机会再传一次信。

    先前收留的人,壮实的投了军,剩下的人也能派上用场:找裁缝来带她们做夹衣絮衣。不用量体裁衣,只做两种大小,更容易。妇人做惯了这活,上手快,老人和大一点的孩子也能做事。拿木板做成模,压在料子上,再叫他们跟着裁,就不怕剪坏了。

    照当下局势,那位褚大人应当是往南平叛去了。

    跟着他走未免现形,无私奉献就得反着来。东西一预备好,赵西辞就近去了康平和林瑜送粮食,再领着大队人马去向京。

    这里才打过仗,东西用得上,人也是。

    小五看病,秀娟和红衣帮抓药。小五看伤,巧善来缝。

    前者容易,后者为难:缝的时候讲究不得,弄一手血渍,偶尔还得割除腐坏的肉,十分可怖,连伤者自己都不敢看。

    小五不安,悄悄对她说:“叫她们来做就是了,怎么好叫你为我打下手。”

    巧善帮她挽好袖子,和她一块清洗腕上沾到的血迹,而后就地坐下来,看着她答:“治病救人,是行善积德的好事,能来帮忙,是我的福气。小五,不论家禾同你说了什么,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不用矮一截。你守着我,帮了许多,我感激还来不及呢。秀娟她们和我也是一样的,西辞从没低看过她们,婉如说早前还嫁出去两个,只要想走,随时能走,还陪嫁妆。把她们当做姐妹,彼此真心相待,才会这样融洽。”

    “你……想得真通透。”

    巧善笑笑,借这点空闲和她说往事:“我做下人的时候,不怕干活,就怕近身伺候。跟过不好的主子,心里将她当成了猛兽,既畏惧也厌恶。也遇上过最好的太太,她心怀仁慈,能设身处地为他人做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她把我们当人看,我们也会真心尊敬她,爱护她。主仆,男女,官民,我想,都是如此吧,以心换心而已。”

    小五点头,惭愧道:“是我错了,从我记事起,他们总在念叨:为何不是男孩,怎么就不带把?你一个女儿家,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我恨着他们,嘴上洒脱,心里却摆脱不了,总觉着自己要低人一等。”

    “那是他们的错,不该你来承受。就此忘了吧!”

    “嗯。”小五吸吸鼻子,认真道,“除了这些伤药,还有两百来种药材,回头我再教你认。 ”

    “好!回去了再请你喝拜师茶。”

    两人一齐笑了。

    这里确实缺大夫,先治重伤,死不了的伤,拖了一两天也轮不上。

    有些人着急,就顾不得医者是男是女,先治上要紧。

    也有那迂腐的,把她们看成洪水猛兽。

    这也容易,既这么尊贵,就一边晾着吧。

    治过的人,个个说好。那些人见了,又泛酸,冷嘲热讽。她们权当没听见。

    可还有那龌龊的,嘴跟吃了屎似的,非要凑上来说浑话。

    芝麻地里混黄豆,这样的杂种,想讨打就该成全他。来之前,她们就商量过,定下了规矩:就算是别人的地盘,也不用怕惹事,遇上了,绝对不要客气。

    小五果断出手,一个大耳刮抽得他晕头转向。

    这人骂骂咧咧,喊打喊杀,看场子的张麻拐和姜十二立马将他拽出去。

    出了事,本该有人管,可是长官们顾不上——倭寇又来了。

    走不成,更忙了。

    几个胆大的姑娘,也乐意做这事,在家时拿鸡鸭猪羊练过,敢下手,但仍旧不够。巧善想起一个闲人,把王朝颜也抓来充数。

    “又脏又臭,怪恶心的,我不去!”

    “你的契,在我这。”

    王朝颜翻了个白眼,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把我放出去,好叫他们跟上来,你们再跟过去,把老窝抄了。该做的事,我都做了,赵家禾追着去抓人,他能借我立大功,你不感激我的大德就算了,还想把我往火坑里推,还有没有王法了?”

    “有,我有个弟弟,就叫王法!”

    “你!”

    巧善镇定回答:“说回正经的!能为他做事,你应该高兴,这是从前你欠他的,还了才好。一码归一码,那是旧情,后来他花银子替你赎身,你就得替我们做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换了调子,轻快地说:“去吧去吧,我知道你聪明又能干,指定能做好。 ”

    王朝颜扯扯嘴角,闷闷地说:“我真不会,看见了头晕!”

    “我瞧你针线做得极好,那没有不会的!就当是衣衫划破了,要抓紧把它们缝好。”

    王朝颜捏着额头,恼道:“这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衣衫包着皮,皮包着肉,你就当是中衣底下还有一层料。快走吧,不能再耽误了!多半是刀伤和箭伤,按深浅长度换缝法,一共就几种。我先缝给你看,你这么厉害,看两回就知道了。”

    “我不去,你别拉我,我真不会……”

    不会也得会,巧善深知她自得又好胜,故意和其他姐妹一唱一和,促她上进。

    这事费神、费眼、费力气,她累到靠墙就睡着了。

    小五把萧寒找来一块商量事,巧善惦记着外边,问他:“家禾是追着那边去报仇了,还是跟着那位国公大人去杀叛贼了?”

    萧寒瞟一眼王朝颜,压声答道:“都有。有了褚家的人帮忙,已经查到他们踪迹。跟廖家人搭话的是那位平贼将军左忠林,将军只是个称号,官衔是总兵,本该镇守中部瑭州,既然敢收留朝廷钦犯,只怕已经在部署了。禾爷嘱咐过,要是问起了,就告诉你不要操心,他不会贸然动手,会借力打力。”

    “廖家人?你是说,不只廖秉钧一个吗?”

    萧寒点头,“据说是早就挑好了替身,一出事,就由这些奴才顶上。逃出去四个,除了廖秉钧,还有他父亲和两个叔叔。”

    她记得正是廖秉钧他爹不安分惹来的祸事,罪魁祸首逃了,让下人代替他们去死,让女眷去受大逆不道带来的罪。

    真恶心!

    萧寒又提醒道:“禾爷说,别的事再要紧,也越不过婚事去。请的日子是九月十八,十月二十。请姑娘在那边提一提。”

    这是叫她挑个近的日子呢。

    “知道了,你们忙去吧。”

    巧善脸红,垂头拨算盘,把用掉的伤药扣除,记下结余。

    门口有动静,她只当是去巡查的小五回来了,头也不抬说:“累坏了吧?快去歇一歇,有什么事你只管……家禾!”

    “是我,照规矩,我不能进来。你……”

    她扔下笔,立刻奔过去。

    他提早拦住,把人留在屋内。两人各自扶一边门框,交错面对,隔着门槛说话,谨守礼节。

    “你好不好?”

    巧善眉开眼笑答:“我很好,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帮忙,我想着兴许你也在附近,碰上了能看一眼,没想到真的成了。”

    他本一肚子郁气,闻言立时散了个干净,跟着笑,随后语带酸意道:“我听说你忙得很,都没空……想我了。”

    她抿嘴笑,回头瞧一瞧,见墙角那位还在沉睡,赶忙转回来答:“想着呢。你好不好?廖家人……”

    他收起笑,无奈道:“廖秉钧按捺不住,先露了头,我们设了个局,把他逮了。但是那位惜才,念及廖家祖上的功绩,有意要留他。”

    “啊!廖秉钧又不是什么好人,踩着别人的命活下来,怎么……”

    他不说,她也明白了:在上位者眼里,低贱的奴才为尊贵的主子去死,算是竭忠尽智,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不觉得狠毒,没准还认定这是一种恩赐。

    她倚着门框,巴巴地看着他,为他心疼。

    他见好就收,伸手拨拨她鼻尖,笑道:“不要紧,我有法子光明正大收拾他。不过,要用一用里边这位。”

    “朝颜?”

    他也喊了:“王朝颜,少装死,起来干活了!”

    王朝颜果然是醒的,抬眼怒骂:“有完没完?就算把我当骡子使,那也要容我喘口气吧!”

    赵家禾眯眼看她,冷声说:“你再叫一句试试,过来!”

    王朝颜撇嘴,不情不愿地扶墙站起,磨磨蹭蹭朝这走。

    左右都有人,不好在这说话。他挑了个僻静处,叫小五留下陪巧善,萧寒陪他去办事,好有个见证。

    怕泄密只是其次,他要交代王朝颜的事,不能当巧善的面说。

    南边的乱,远比倭寇匪盗难办,只因临蔚和津润两地的百姓信奉那青坛圣母,跟叛贼站到了同一边。

    突然冒出来的教派,居然比佛祖、天师更叫人信服,除了撒钱,那就只有除厄。

    他有了猜测:在水里下毒,叫人半死不活,再扮神仙,救苦救难。把解药掺在什么里,当福祉赐下去,百姓吃了以后病痛全无,可不就死心塌地地信了。

    这样的局,好破,只要再添一样鲜为人知的新毒。那圣母给的解药治不了,法力无边就成了百无一用。

    这法子见效快,但这种歪门邪道,她绝不会认同。献到那褚大人跟前,极有可能招祸。

    自己用不了,那丢给别人去用。叫王朝颜做中人,把廖秉钧引来偷听这“妙计”。廖秉钧接连受挫,很难不急躁,况且这位爷最怕被他踩下去,绝对会抢着去说。只要廖秉钧肯用,就于他有益。

    一能试探褚颀为人,看他究竟是真的爱民如子,值得追随,还是沽名钓誉、唯利是图的伪君子。

    二能借此废掉廖秉钧。若褚颀是个好的,绝对容不下这种小人在身边。就算褚颀急功近利,用了这法子,也会忌惮知道底细的人,不敢重用,迟早要卸磨杀驴。

    王朝颜同他一样,不会心疼那些愚昧的人,听完只有算计,“我帮你把人掘出来,不欠你了,这是你家王巧善说的。这里额外又添一样,得另算价钱。你答应了我,我再答应你。”

    赵家禾立马后退两步,嫌道:“想都不要想!”

    王朝颜嫌弃的意思比他更甚,呸一口再冷嘲:“少自作多情,谁稀罕去你家做小。她把你拴这么紧,动不动就‘家禾,你别去’……”

    她学得怪腔怪调,赵家禾听得心满意足。她更恼了,撇嘴道:“别说喝汤了,舔碗都轮不上,我做什么要去讨这个苦来吃?”

    “算你识相。”

    她见这话也气不到他,不甘心,接着下猛药:“实话告诉你,当年也是装出来的,不过是看你有点儿本事,将来能混出个名堂来,才打这主意。你比他们强,又有野心,迟早能出息。八品九品我不嫌弃,做正头娘子,总好过给他们做通房,不然谁稀罕贴你这个榆木疙瘩。雪天滑一跤,是叫你怜香惜玉的,但凡是个男人,你就不该……”

    她主动送上门,手刚摸上脸,他当沾了瘟疫似的,把她当布袋子一把甩开。

    算了,越说她越气,而他,还跟当年一样,无动于衷。

    她用力呸一口,扶着腰,理直气壮提要求:“我要契纸,银子,房子,还有那小子。”

    这人心眼比筛子多,他仍警惕,冷眼盯着她问:“谁?”

    “姓刘的。”

    “姓高,名小留。这都不难,我应下了,不过,你得管好你的嘴,但凡泄露出去一星半点,死路一条。”

    说出去,她也得死,谁要干这种蠢事了?

    斗倒廖秉钧,常竹君跟着完蛋,她只会拍手叫好。

    王朝颜不耐道:“先说好,今晚不行,我快困死累死了。他娘的,一个接一个,还叫不叫人活了!”

    第107章 晓事

    就是此刻死了,了不得是赔上一卷草席,她哀嚎半天,也得赶路去。

    赵家禾倒回去跟家眷交代去处,萧寒负责押人。

    王朝颜心里不痛快,随口挑拨:“你家祖上有官身,到你这,是真出息了,给个奴才当奴才。”

    萧寒反讽:“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你就是想,也没这个机会。”

    “我是为你惋惜,如今你有钱有能耐,又不是寻不着门路,何必屈居人下?”

    “行了,你那点小聪明,留着自保吧。”

    王朝颜缓缓转头,嘴角微微上扬,再挑眼斜睨他,娇哼道:“我是真心为你好……”

    萧寒又笑,实打实说:“少做戏,我这会没闲工夫看。小留是个实诚人,你跟了他,不吃亏。”

    “呸!什么叫我跟了他?是我把他要过来,不为别的,图他好耍。跟跟跟,把我当什么人了?臭男人德行!”

    萧寒不置可否,朝破马车摊手:请便。

    他盯着人上去了,就不再搭腔,随她念叨,自个坐在车辕上,专心致志削木头。

    王朝颜催了几回,自说自话半天,灰心丧气地甩下帘子。

    耽误这半天,人还没来,指定在那依依不舍。她心里酸涩,从袖袋里摸出一条系着铁环的短带,瞪了它好一会,低声咒骂:“你以为你生得好啊,还不是……癞蛤蟆跳案板,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呸,凭你也配,也就王巧善那样的傻子愿意搭理你……”

    她狠狠心,将它从车窗扔出去,本该从此清静的,但下一刻便不由自主地贴上车壁细听。

    毫无动静。

    “你怎么不去捡?”

    没人吱声。

    她撩起帘子,气道:“问你话呢,聋了吗?”

    “你扔的,叫我去捡,你残了吗?”

    “哼,不怕我丢信物,递出什么消息?”

    萧寒冷声答:“怕什么,你能传给谁呢?他们为了利用你,说卖就卖。要是禾爷纯心报复,你早死透了。你心里清楚得很,他们是靠不住的,才会东一出西一出,左右周旋闹花样。没人在意你,眼下有了好机会,不单能脱籍,还能捞到房子和钱,赶上这天大的好事,做什么一副死人样子!”

    “你懂什么!”

    “不就是他一直看不上你,不服气呗。”

    “谁说的!谁稀罕他看不看了。我愁别的:脱了籍,我孤苦伶仃,靠谁去?”

    “除了攀附,就没别的活法了?想叫别人看得上,就做出个让人能看上的样子来。自认聪明,就做点聪明事。心眼多得像蚂蚁窝,谁看得上,那不是找死吗?”

    王朝颜更不服气了,骂道:“放你娘的屁!谁的心眼有他多?当年……明明早就知道廖天钧是女人,他仍然装模作样,接着当狗腿子。廖天钧信他真心为自己着想,才把上擂台的机会让给他。 ”

    “这算什么,争气而已。”

    王朝颜气得捶打车壁,恨道:“我费心费力,难道就不是争气?”

    “争气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去赢,你那是诡计多端,只想利用、玩弄别人。”

    “谁玩弄了,我真心待他的时候……”

    两道泪从脸颊滑落,她察觉到这湿意,不想被他看到自己露怯,摔下帘子,不再出声。

    有什么东西原路扔了回来,她没急着去捡,抹干净脸,清清嗓子再问:“怎么你也看不上我?”

    “嗤!我又不瞎。”萧寒抚抚马背,没好气道,“这天下的男人,未必个个要看上你才行?你又不是离了男人不能活,少作妖,把事办好了,随你折腾去。小留疼你,就算因你挨了罚,也舍不得怪罪你。我走的时候,他还惦记着,怕你想不开寻死,拜托我劝你向善。不是因为他,我才不跟你废话!要不是他痴心一片,禾爷也不会答应你。”

    她不作声,萧寒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哼笑道:“你嫌嫁他不体面,又不乐意被他看得上了?在我们眼里,他比你好一百倍,为人可靠,办事用心,做家人,或是做兄弟,都实在。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知足吧!”

    她掀起帘子出来,没事人似的,和和气气问:“赵家禾跟王巧善认识多久了?”

    “不与你相干。”

    “你娘给你说的那门亲事怎样了?”

    “不与你相干。”

    “我只想关心你们,并不为别的。”

    “免了。”

    她听出了嫌弃,垂头,幽幽一叹,凄凄惨惨说:“知道了,谁叫我命不好,从小无父无母,被卖到那样的人家,主子从不把我们当人看。凡事只能靠自己,便生出了狐狸心,不懂纯良是何物。我会用心办好这事,往后安安心心……”

    她扭头一看,这混蛋忙着削砍树枝,压根没在听。

    怎么这招也不管用?

    都是些什么人啊,哼!

    不过,他们混账归混账,至少不会在背后捅刀子,先这么着吧。

    车里安静了,赵家禾才从暗处走出来,打了手势: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萧寒点头,从包袱里摸出假胡子,抹上黄泥膏,粘好,解开缰绳,赶车出发。

    赵家禾走僻静的路,翻回木栅营。

    她们三人住东边最后一间营房,王朝颜走了,还剩一个小五。小五听见动静就自觉起身,目不斜视地走远了去望风。

    巧善见到他返回,惊了一跳,及时把嘴掩住。

    他小声说:“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他深吸气,手按在胸口,忐忑不安道:“先得说明白了,别人都有,并不单是欺负你。”

    她快步走到门口,摸着门框轻笑,说起了俏皮话:“谁欺负谁还没准呢,不听话就揪你耳朵,怕不怕?”

    这得意的小模样,真招人疼。

    “怕!”

    笑把紧张驱散了。他轻轻拍了拍藏在里边的本子,再求免死金牌:“喜欢你就看,不喜欢就暂且放一边,回头我跟你细说。这是好东西,新娘子都有,我怕她们忘了预备,又或是挑的不好,污了你的眼睛。对了,差点忘了,这是太太留给你的。”

    “那本书?”

    “对。”

    “不是十六才能读吗?叫碧玉来着。”

    完了!

    又掉进自己刨的坑里了。

    他急中生智,把两本都摸出来,将《碧玉情》换到下边,指着《玉蕊香》胡扯:“那本十六,这本轻,十五岁半就能读。”

    那差不多了。

    这也是玉,那也是玉。

    她接过来,顺口问道:“说的是怎么挑玉吗?”

    是挑欲!

    他盯着她翻书的手,憋着一口气不敢喘。

    她翻了一页,粗粗一看,又盖了回去,回头瞧一眼烛台,无奈道:“那架子挡亮,看不清,一会再看。”

    她毫无防备,懵懵懂懂,这会就提,是不是太早了?

    架子挡了亮,看不清字和书上的小人,但清楚地照出了她的侧影。

    她跟着赵西辞,过得很不错,更爱说笑了,还长了点肉。

    好像能成了?

    他陷入了天人交战,不知不觉就朝书伸出了手。

    她误会了,将书换到腋下,双手包住他的,轻轻摇一摇,情意绵绵道:“我也想着你,可是媒婆说礼成之前不能同处一室。”

    这道门槛就是地上的银河,隔着不叫他们相会。

    “巧善,”他再吸气,咬牙说,“这书你先留着,等我们成亲了再看。这阵子太辛苦,夜里要好好歇,别叫书给耽误了。”

    “你要走了?”

    “不走,我在这待一会,五更天再走。”他怕她赶人,随口胡诌,“要等个人,有事相商。”

    “那你去对面营房找间屋子睡一睡,别在外边吹风,这不比暑天。”

    那有什么意思!

    “躺下容易睡死,怕耽误事,我就在这柱子下待着,有人来了我会藏好,不会误事。”

    “不是为这个,怕你累着。”

    灯芯辟啪,光影一闪,这让她想起了共眠的日子,陡然起了羞意。她缩回手,把书重拿在手上,见他盯着自己,便垂眸躲避这份炽热,手随意一翻,瞥到图上的人,立刻变了脸。

    她扭头看他,再看回书页,脸色惨白,惊到失语。

    随意一瞥,就能瞧见一个光屁股。

    这事,一定要循序渐进才美啊,怎么凑巧翻到了这?

    他暗叫不好,忙探进上半身,抓着她的手,匆忙把书合上,慌慌张张说:“这是周公之礼,夫妻敦伦,合情合理的事,传宗接代得靠它。”

    她靠上门框,两眼无神,虚虚地问:“这才是男人欺负女人,对吗?”

    “啊……对,你别怕,也可以是你欺负我!”

    她跟他想的不是一回事,脸色愈发难看,望着他后方的黑暗,恍恍惚惚说:“阿芫,我想起来了,阿芫被那个恶人欺负了,天呐!”

    惊恐,还有疼痛难忍的伤,让她不知不觉就把那天的情形给忘了,她只记得她砍了那人一刀,那人也砍了她一刀……

    她能逃出生天,是因为那畜生要先系上裤子才不会摔了。

    她泪如雨下,在手上咬了一口转移痛苦,仰头看他,吸着鼻子问:“阿芫还活着吗?婶子妈妈们说了几个故事,都说姑娘家没守住清白,就该以死明志,保住名节,我那时听不明白,只记住了不能叫人撕了衣裳。家禾,我为什么不早点出去,也许来得及救她的!”

    他懊悔不已,忙伸长胳膊去揽她,安慰道:“她没事,好好地活着呢,还找家安打听你的去处,要来谢你的救命之恩。那会你伤了脑袋,要静养,我就说不用了。”

    她的眼里燃起了亮光,顾不上抹眼泪,追着问:“真的?”

    “真的。那不是她的错,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过些日子就好了。不用理会那些狗屁的浑话,都是糊涂人的恶毒心肠,见不得人好,谁落难就要来踩一脚。”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该死的是坏人,怎么能叫受害的人……家禾,还有秀珠……我以为欺负是……我以为她是被人打伤了,打坏了头,才会不记事,犯糊涂。”

    陈婆子就是受不了男人欺负,才远离京城到了定江,说起往事,那就是三天两头被打得鼻青脸肿。

    原来这欺负还分两种。

    “她也过得很好。虽说从前吃了些苦,可是因祸得福,不用嫁去丁家受磋磨。姜杉把她看得比命还重,上边又没公婆,能清清静静过日子。”

    “你说得对。”她缓缓转向那书,目光复杂。

    他在心里痛骂猴急的赵家禾,飞快地想法子补救:“夫妻恩爱,不能叫欺负,你放心,往后只有你欺负我的份,我绝不……”

    她摇头,恹恹地说:“往后再说吧。”

    只要没把他划进牲畜栏就行!

    “好好好!你去歇着,我在那角落坐一坐,到了时辰再走,尽快把事办完了,就赶回来迎娶。到时候,咱们也关起门,自自在在过日子,”

    她点头,伸手想拉他,他赶紧凑上去,让她成功抓到。

    “家禾,你再等等,新护膝还差几针。”

    ……

    这回绣的是什么?

    他挤出个笑,扬着眉说:“太好了!正好缺这个,是得注意保养身子,前儿见一个人得了鹤膝风,连路都走不得,怪吓人的。”

    她松开手,退到书案前,弯腰取篓子,飞快地运针。

    手里是针线活,书案上有一摞册子,上边盖着算盘,左手边还摆着药箱和练缝合的生肉,墙上挂着穴位图。

    她忙着做这做那,终还有一处在念着他。

    胸口发胀,眼睛发酸。

    就算绣的是一对大红花,那也必须戴上!

    第108章 ‌百年好合‌

    没有大红花,只有金元宝。

    “原打算绣翠竹,后来想到元宝寓意更好:吉祥如意,还有贤才的意思,又指团圆。”

    “没错,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不就是它了,正合了我的意。”

    他摸着它欣喜,总算把她哄笑了。

    “你是男子,这样的东西,本是素面的更好。只是人骑在马上,总是这一块受风,不多扎几针,搓洗过后棉会跑,薄了容易进寒气。”

    “你心细手巧,做得极好。”

    哪能跟她们比。

    这话听了让人畅快,没必要反驳。

    她回头,搬来一把椅子,叮嘱道:“别坐地上,白露至,秋意浓,还是坐这上边吧。”

    “你去歇着。小五,小五……”

    她抓紧提醒他:“小五也不容易,你别老是吆喝她。一家人,和和气气才好。”

    这个一家人听得他毛骨悚然,他垂头,含糊应道:“好,我知道了,一直把他当男人看,一着急就给忘了。”

    小五陪她进去歇息,他在外边叮嘱务必要上闩,怕她们梳洗不自在,特意走开,在附近转了几圈,确认营中是特意关照过她们,这才安心在椅子上坐着,隔着墙再陪一会,才抓紧赶路。

    两个女孩都有心事,牵着手并肩躺着,一前一后叹气。

    巧善知道她心思重,主动说:“我最羡慕你,要是我也能学功夫就好了。外边危险重重,关键时刻能救命。”

    “一是太苦了,二是太迟了。你不要惦记这事,有我呢。”

    “谢谢你。”巧善想起那场昏天暗地的凶险,摸摸头上的疤,哭意上头,脸贴着她胳膊,小声说,“可是我也想保护你们。”

    小五盯着床架子,怅然道:“我明白他为何只钟情于你了。”

    “啊?”

    “跟你待在一起,就是舒心。”她轻轻一叹,苦笑道,“我们这些人,前半生都过得苦,最缺的就是舒心和安定。巧善,你想要我做的,我都会去做:做个好大夫,为天下女人治病。还有什么,你只管说。”

    “不。小五,做你自己就好了。”

    小五莫名其妙笑一阵,翻身面对她,闭着眼问:“西辞要去多久?”

    “不清楚。你不要担心,她带了护卫,还借了人手。你不要总想着别人,我们各自做自己想做的事,等需要帮忙的时候再伸手就好了。”

    怪不得她从来不干涉赵家禾去处。

    “好。”

    四面传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八月十五也团圆不上,赵西辞到了八月二十四才返程,接上她们一块回玉溆。

    婚期定在九月十八,剩的日子不多,幸好活也不多,路上有空,慢慢商量,细细安排。

    男方没有正经长辈,省了许多麻烦。新人要穿的鞋,那边直接买了现成的送来,不叫她们操一点心。

    待嫁娘不用绣嫁妆,太太为她准备的盖头和喜服就很好。

    陪嫁的首饰也不用额外去打,太太备了几样,他早前买了许多,下聘的时候又送来不少。赵西辞没有张扬,送了一匣子日常穿戴的银首饰和一顶镶珠的花冠。

    姑娘们齐心协力,赶着为她缝了新衣裳和被子枕套。

    铺子里送来一车棉被,十铺十盖,厚厚薄薄都备齐了。

    再是家具器皿,日常用具,文房四宝……

    一天几车往回搬,把这宅子填得喜气洋洋。

    赵东泰从南边回来,正巧赶上梁武等人在商量床要怎么包角。

    “这是在做什么?”

    唐家那边还没签下和离书,总不至于这么快就要嫁下家了吧?

    梁武笑着答:“王姑娘从这里发嫁,喜日子定在九月十八,七爷不着急走吧?那正好能赶上吃喜酒。”

    赵东泰皱眉道:“哪里又来一个王姑娘?”

    “还是那个,先前在老家,只在长辈跟前行了简礼。禾爷不想委屈她,正经再办一次,风风光光迎娶。”

    “王巧善?”

    “是。七爷,姑娘家的名字,不好……”

    赵东泰垂眸,冷声说:“知道了。”

    他转身往二门去,叫婆子去传话,自己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赵西辞出来见他,随口解释:“里边堆得乱糟糟的,还有客人在,就不叫你进去了。阿七,你这趟回来,是得了允许,还是向人家告辞了?”

    赵东泰对着空处长吐一口气,闷闷地说:“因为你没给他生儿子,他就这样对你?要是我早一点出息,你是不是就不用受这气了?”

    赵西辞欣慰地笑道:“是我要这么对他,他家气坏了,听说接连请大夫进去。你看我,出来以后多滋润,阿七,为我高兴吧。”

    赵东泰转头盯着她看,确认没有强颜欢笑,这才说:“那就好。三叔要是怪罪,你往我身上推。他固执,满嘴古董道理,听不进别的。你就说是我冲动行事,在唐家闯了祸,和他们家结了解不开的仇……”

    “断不至于。散了就散了,你三叔管不到我,他不是做官的料,被人弹劾是好事,免得再混下去,误国误民。”

    赵东泰点头,抬头瞧一眼院墙,缓缓说:“这趟是公务,褚大人叫我回来递个信,有你一封,一会还要去褚府。这宅子怎么没名字?”

    “还没想好。难得自在,自在馆怎样?”

    “还行。王……姑娘大喜,我该不该送贺礼?”

    “想送就送吧,没那么多破规矩。”

    赵东泰点头,转身要走。

    赵西辞看出点什么,叫住他,意有所指道:“阿七,你长大了许多,虽然此刻不知你的缘分在何处,但我相信你一定能配个好姑娘。”

    赵东泰闻言,像吃了酸梅,脸皱得厉害,嫌道:“怎么突然就婆婆妈妈了?别胡乱拉纤,及冠之前,我不想谈这事。”

    他走出去两步,到底不放心,又回头叮嘱:“谁提都不要应准,就算是我娘也不行。我要趁年轻做一番事业,二十四五再成婚,正好。”

    “说得好,果然有志气!我这就写信回去,提醒他们太早成亲会耽误你立业。你放心,局势不定,此时议亲容易沾上祸,谁知道那家背后在琢磨什么。我这样一吓,保管他们听得进。”

    “行。”

    褚家的信,有两封要送,一封给管家,一封给副将。

    赵东泰不耐烦交际,递完就走,只是没想到出来会撞见赵家禾。

    赵家禾明显是在等他,一见他露头,就离开拴马桩,走向他。

    “赵兄弟,十八我娶亲,想请你来喝喜酒,人多了热闹。”

    赵东泰点头。

    赵家禾一直在盯他,见他面色平静,安心了,领头往外走。

    赵东泰跟在后边,主动说起南边的局势,在即将出褚府前叫住他,说了最想说的话:“要是你留在那不走,这功劳就不算徐丰岭的了。”

    赵家禾回身看他,满不在乎道:“这样的机会,往后多的是。娶亲是人生大事,耽误不得,轻易就能取舍。”

    赵东泰笑笑,点头致意,越过他,先走了。

    黄历上写十八是个好日子,可是老天爷向来对他不仁,连日晴,偏就这一天一副要晴不晴,要雨不雨的样子。

    初来乍到的冯稷有些担忧,赵家禾喜庆洋洋,并不在意,嘱咐他找两个靠得住的师弟再去买灯笼,越多越好。

    就算此刻乌云遮蔽黑了天,也要照个灯火通明,决不能耽误。

    两处宅子离得近,晨迎昏行,怎么都来得及,不会误了吉时。因此迎亲的人一过去,就有九九八十一难等着,领头人正是赵东泰和梁武,后边还有一众娘子军。

    赵家禾娶妻心切,不得不服软求情,“好兄弟”、“好姐姐”喊个没完,这才接到人。

    男女两家的人都面生,街坊不认识,沿途不断撒囍钱散囍饼,肯惠及乡邻,那就是好人,因此贺喜的话一路说不完。

    屋里屋外都摆了桌,北辰巷从头挤到尾,路过都能坐下吃肉喝酒。

    有那机灵的,瞧见褚家也正经派了几个体面人来吃酒,赶忙回家报告老爷,现写了贴,备上礼来恭贺。

    两家在本地没有根基,婚事却办得体体面面。不过,赵家禾仍觉得不够,门一关,赶紧认错赔礼:只怪他心急,不然可以做得更好。

    外边听房的萧寒起哄:“这不得跪一跪哟!”

    门外哄笑声一片,里边的新娘子也在笑。

    赵家禾笑骂了一句“有你们什么事,散开”,回头便如了他们的意,单膝跪下,说的却是:“我看这睡鞋不错,先试试。”

    外边那伙人以为他拉不下脸面,借试鞋混过去,一齐嘘声。

    巧善捂着嘴笑,想躲,没躲掉。

    他不碰她的脚,只抓着睡鞋来套它,像捉淘气小猫似的,一会在后边追,一会在前边堵。

    耽误越久,他就跪得久。

    她只能依了他的意思,谁知他穿完鞋还不放,捧着细看,指尖沿着绣样从鞋头划到鞋尾,藉机刮了刮踝骨。

    “痒!”

    外边又起哄:“什么,什么……大点声!”

    她往后抽,他没争,人和手顺势跟上去,单手托着脚往下放,另一只手撑床板,半扑在她腿上,再双手合抱住腰身,把脸贴在那,像个孩子似的。

    这么大一个脑袋,都顶到她胸下沿了。她羞答答地说:“别这样,你起身,那一只鞋我自己来。”

    “本地习俗,新郎官要伺候好新娘子,不然就是为人不可靠。”

    “你胡说的吧?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习俗。”

    他赖皮地眨眨眼,不肯认。

    她掩着嘴笑,挥着喜帕“扇”他。

    “哎哟!”他故意高声惨叫。

    门外那伙人果然来了劲,齐声叫:“再来,用点力!”

    她从善如流,拿帕子扔他。

    他任它盖住脸,轻吹一口,让它飘起来一半,抓紧说:“那年你生气,也往我头上扔布巾。还记不记得那回?”

    记得。

    她按着肚子大笑。他摘下帕子,挨过来,贴心地问:“我给你揉一揉吧?”

    手一来,就往小腹上方按。

    不正经!

    她想起昨晚听来的“教导”,羞得脸通红,侧身躲开。

    “我手大,劲巧,来试试嘛……”

    声越来越小,外边贴门贴墙的听不清,立马吵了起来。

    “哪样了?”

    “说的是什么?”

    “不中用的东西,快让让,我来我来。”

    “哪个杀千刀的把窗纸换成了纱,捅半天也不破!”

    她绞着帕子,小声问:“他们要留到几时?”

    “一会就收拾他们。”

    不叫闹洞房,总不能连听房也不让,驱邪避灾的老习俗不能丢。

    他答完话,挪开脑袋,回头去找第二只睡鞋,也换上了,再去洗手。

    她起身跟上去,他把食盒打开,端起十米粥喂给她吃。

    “你也吃。”

    “好。”

    十全十美,甜蜜如意

    他再伺候她漱口,拧好帕子交给她洗脸。

    忙这些的时候,他一直在说东家丢鸡、西家丢人的市井笑话。

    里边笑,外边也笑,热闹不断。

    他就着这盆泛红的水洗了脸,换了盆再来伺候她洗脚。

    她不好意思,他很好意思,全程代劳。她又羞又痒,连声讨饶,他充耳不闻,洗完还不放,找准穴位捏起了脚。

    她管不住,就不管了,靠着床柱笑到停不下来。

    仍旧是洗了她的,再洗他自己的,都洗好了,武器也有了。

    他端着盆走到门口,高声威胁:“我看今儿是谁最有福气,能吃到我的洗脚水!”

    他的手刚摸到门上,窗外那些黑影全跑光了。

    听房人

    一开始是担心没有顺利洞房,长辈会在窗下听直播。后来变成保佑生儿育女的习俗,想保住隐私就摆扫把,充当听房人。

    必须有,他早就预备好了一对扎着红绸的扫把,将它们并头摆在窗下,赶紧回房上闩。

    第109章 别哄我

    龙凤烛不能吹,要一燃到底,寓意白头偕老。大蜡烛把屋子照得雪亮,她从没在灯下当他的面解过衣衫,趁这会赶紧放下帐子,躲在后面解扣。

    谁知他动得太快,一眨眼的工夫就钻了回来,把活抢走。

    “说好了都我来,你不要乱动,别耽误我好夫婿的名声。”

    “你在哪听来的?”

    他随口胡诌:“专找那些过得好的人家打听,他们都说:夫妇和鸣,方为兴旺之家。”

    他的眼睛里有火,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对上它们,随手拿起盖头,搭在他头上。

    盖头是个好东西,能盖,但不会蒙住眼睛,他还能看到不少,便懒得理会。

    顶着盖头的新郎实在有意思,她笑到浑身在颤。

    他听声辨位,估摸到她的唇在哪,隔着盖头亲一口,再退开,有条不紊地解下嫁衣,一丝不苟地理好,回头将撒落在各处的早生贵子都收走。

    她赶紧掀起被子钻进去,他把盖头也收拾好,三两下解了自己的“官袍”,搭在胳膊上,再把早就摘下的花帕头拿过来,靠近了问:“这一身怎样?”

    她翻身对着他,羞涩一笑,正经答:“好看。”

    “将来我天天穿给你看。”

    他想做官。

    也好。

    她温温柔柔地看着他,点头。

    他随手将它们抛去衣桁上搭着,利索地脱了鞋,放下帐子,跟着钻进被窝里,黏黏糊糊地说:“你怎么不等我就睡下了?万一不小心睡着了,可怎么好?”

    “嫁过来,连觉都不让睡了呀?”

    他厚着脸皮凑上去咬嘴,胆大包天说:“没错!我等了这么久,总不能再落空。好娘子,我手里的银子都花出去了,你给贴补贴补。”

    她捂着嘴笑,嗔骂:“哪有这时候讨钱的,该打!”

    他把脸凑上去受罚。

    她曲着手指,在他眉心轻轻一弹。他受了这“重伤”,立马倒在她胸口上动弹不得。

    她赶紧去推,他的手蓄谋已久,早往衣服底下钻去了,嘴里振振有词:“我知道你把钱藏在哪,我来帮你找。”

    “别……别……”

    他的手只是轻轻擦过,她就要经不住了,浑身燥热,一只手推他,一只手去摸枕头下。

    他没动真格的,只虚虚地拢在宝贝上边,丈量丈量。

    还不错。

    他美滋滋地笑起来,呼出的热气吹在胸口上,烫得人心慌。她一着急,就将书扔在了他脸上。

    “你……太太那本要明年,这是西辞给的,叫我到了这时候找你一块看。你那本呢?”

    他拿起书,飞快地翻了几下,当即丢到一旁,翻身起床,将《玉蕊香》找出来放到枕边,把人抱起来,再拿给她看。

    “她这本不好,是长辈传下来的旧本,太糙了, 想是出嫁时家里人不上心。”他把人抱到自己腿中坐着,从后方搂住腰身,脸贴脸,一本正经说,“上回答应了要陪你看,要说给你听。做人得有诚有信,我这就讲给你听。”

    她又想笑,又害羞,脚趾往里卷,想找个藏身之处。

    他碎碎地动了动,不叫凶器吓着她,又要让小腿完全贴合她,上边也没停着,手又伸进去“找银子”了。

    她逮到它,隔着中衣按住,羞答答地说:“真没放在身上,都收在箱子里。”

    “我不信。”

    “别闹,我……”

    他识好歹,果断抽出手,翻过一页,像授课一样,对着图讲解:“姑娘十五,该说亲了,跟着家人去庙里问姻缘。求了支好签,丫头恭喜,她也欢喜。这小子隔着墙听见佳人笑,动了心,爬上墙一看:声美,人更美,呀!魂没了。”

    “登徒子!”

    他权当没听见,接着翻,接着说:“他回家求了爹娘,赶紧找媒人……媒婆是个机灵的,攒了个局,叫他们‘偶然’遇见。女方见他才貌双全,也有意,正是天作之合!”

    “这是什么字?”

    字小,喜账又有两层,账内昏昏暗暗,看不分明。

    他信手拈来:“心心相印,念念不忘。”

    她笑着戳穿:“你胡说,字数不对。”

    他装不下去了,把脸埋在她肩上笑。

    她也在笑,得意道:“你没说错,我故意使诈,骗你的。别的看不清,单这两个,指定是心字,四字两对,正好八个。你教我不要随便信人家说的话,怎么自己反倒忘了?”

    “唉,没办法,你太厉害了,一骗一个准。”

    她转了头,主动亲在他脸颊上,认认真真承诺:“你放心,我只会小小地骗你,且一定会立刻告诉你。”

    “真好!”

    他轻捏住她下巴,顺势吻上去。

    跟头次成亲一个样,嘬得卖力,像要把她的魂吸走,吮得她心醉神迷。

    她有些害怕,手搭在他胸口轻推。他一离开,她赶紧转回头,胡乱找借口:“他们会不会杀回马枪?”

    “不会。门上了闩,院墙上泼了猪油,谁敢攀上去,指定要叫。洗脚水没倒掉,留在外边,先来先得。”

    蔫坏!

    她靠在他胸膛上大笑,他心满意足地搂着,手规规矩矩地轻拍,接着说书。

    “……三书六礼,来来回回,太繁琐。这一两年不能见,相思难耐。咳……”

    他擅说笑话,这情情爱爱的故事,讲起来却磕巴。

    她摸著书上的字,自觉续上了:“公子念着小姐,小姐也想着他。院里的菊花开得正好,要是他也在这就好了,这里有诗文,必定有花有他。月中的夜色真美,倘若他也有感,走到院子里,抬头看一眼,那便是同心同意,共赏明月了。”

    “这书不错,讲的都是真心话。”她的指尖在圆月上擦过,实心实意说,“这阵子有人陪,高兴又热闹,不过,总是想着你在外边好不好?那铜包角的箱子里装着吃的玩的,全是给你攒下的。”

    这话熨帖,说得他心里暖烘烘的,一时又为那私心而惭愧了,抚着她胳膊说:“你年纪尚小,还能再长一长,凡事放宽心,忧思过度伤身子。我答应你,一定会小心谨慎,也会保养好身子,活过百年。”

    “好!你也别操心,我跟着她们,过得很好,悠闲自在,都爱说笑,总少不了快活。”

    “你愿意……”

    “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你聪明睿智、目达耳通,只做点小买卖,那是大材小用,可惜了。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我不要做拖累。”

    他想说‘我哪也不去,就守着你’,可是心里又有不甘,想说一声“好”,又觉得对不起她。

    好在她并不在意,单为此刻相依相偎心满意足,反手想摸他下颌。他顺势将脸贴上去,等她收回手,便埋在她脖窝,小狗撒娇似的蹭个没完。

    她喜欢黏着他,也喜欢被他黏着,笑道:“接着看书,不能偷懒。别人聚萤映雪都要读,我们有好蜡烛,不能辜负了。”

    他笑着应是。

    相思入骨,自然要想法子见上一面。

    城中大户的寿事,各家都要去。她翻页摊开,仔细看。

    左页画的是戏楼,堂会戏热热闹闹,晴台

    中央露天的台子,如果下雨,就进楼内包厢(雨台)。也可以巧妙地安排成男女席。

    设座密密匝匝,后方的雨台虽不能窥全貌,也细腻地添上了衣袂飘飘,隐晦地告诉你:女眷都在这边。右页画的是一墙之隔的小花园,假山石后的亲嘴戏缠缠绵绵。

    “他的手……”

    “怕她腿软,摔着了。”

    怎么不扶腰,扶到……前边去了?

    再想往后翻,就不能了。

    “怎么粘起来了?”

    “你仔细看看这里,是不是有个十六?等你十六了再看。”

    这两人情难自禁,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宽衣解带,一挤进假山洞里就进了洞,在众人的叫好声下雨爱云欢。

    画得含蓄,七分露三分遮,看似不过瘾,但妙在这局设得好:左上角的戏台,有短打武生持枪缉凶,右下方痴情公子扶柄索欢,一头一尾呼应。晴台上众人拍手叫好,这面女子正挺直脖子感受妙不可言的快意,图不能传声,但那迷离的眼和高扬的下巴,正合一个“好”。

    园子入口画了半条即将踏入的腿,叫人不由得揪起心来,担忧好事要被撞破。

    艳而不俗,勾得人想入非非,欲罢不能,比那些袒胸露乳、直白入港的糙货好了几等。

    但对她来说,野合实在太荒唐了。

    他一本正经地扯谎,她没绷住,捂住嘴大笑。

    他蹭蹭鼻子,接着编:“你还小,有些东西,得到了年纪才能……开启。”

    “她们什么都跟我说了,还十六呢,惯会哄人!”她往床尾爬,从喜被堆里翻出来一样宝贝,交到他手里,腾出手捂住眼,再提醒他,“喏,这才叫石榴,你仔细瞧瞧。”

    这是什么玩意?看着像鲜果,实则不是,摸着硬实发凉,明显是瓷的,腰身还带一条缝。

    他小心翼翼掀开,只看一眼就明白了。

    欢喜佛。

    这大概就是那压箱底。

    佛有美人在怀,正行极乐之事,它欢喜,他也欢喜,惊呼道:“你愿意?你……不怕?”

    她早就倒下去了,蜷缩在被窝里,背着他说:“西辞和我说了,有这个才算真夫妻。”

    “也不全是,你要是慌,也可以……将来再说。”

    她见他仍呆坐在床中央,故意伸腿去蹬,“你挡在那,我的腿伸不直了。”

    他大笑着认错,赶紧躺下,小心翼翼搂回来,脸埋在她背上,傻傻地说:“原想着你还懵懂,怕吓坏了你,只打算哄一哄,能占点便宜,亲近亲近就好。譬如这里……我没见过,想看一看。”

    “呸!”她拉开他行凶的手,回头嗔骂,“无赖!”

    “好巧善,爷们没有,怪稀奇的,求你了……”

    “只能看一眼,别碰坏了,不然将来娃娃会饿着。”

    呃……

    那些人怎么不多教两句?要教全啊!

    怕吓坏了她,一到要紧的地方,他就用浆糊涂在边沿,把书页都粘住,以免像上回那样误翻到。

    现在去撬,来不来得及?

    第110章 水到鱼行

    她抬起胳膊,慢悠悠地解腋下的扣,还特意背过身去。

    急煞人!

    想上手吧,里头这件他没沾过,不知道从哪下手,担心越帮越乱。他只能耐心等着,一会凑到左肩,一会凑到右肩,越过她往下看。

    她停了手,回头看他。

    那年他说的没错,她的眼睛生得别致,眼尾细长上挑,这样斜着看人,除了灵动有神,还带着一点干净的妩媚,实在勾魂。

    他抵挡不了,含住白嫩圆润的肩头,拿它磨牙止痒。

    她腾出一只手推他额头,娇声骂:“你干什么呢?这么不安分。”

    “我错了!”他抹一把嘴,扶住她的腰,厚着脸皮说,“这样扭着,腰酸不酸?”

    这提醒了她,不这样坐了,改对着墙跪坐,完全背对他。

    “冷不冷?”他又贴上去,关切地问,想从后方抱住她,手刚抬到一半,她又换了地,滑进了被子里,摸索着解。

    怎么这么麻烦?

    他急得挠头,她也不容易,手酸了,小声嘟囔:“扣又细又多,怎么成亲时非得穿这样的?”

    他一听就知道了,第八十二难在这呢——那些人故意的!

    “我来吧。”

    再耽误下去,他就要烧成灰烬了。

    他挤到她和墙之间的缝里,跪趴下,霸道地拨开她的手,覆在那仔细查看。

    果然,一道边,三条系带能办好的事,她们不嫌啰嗦,密密麻麻缝了一整排扣子,不是滑溜溜的粒扣,就是容易卡边的菊花银扣。

    衣身窄,衬得腰肢细、胸脯鼓,好看得不得了,但要是兽性大发,想立时撕了它,指望不上,连个手指头都插不进去。

    太阴险了!

    没法子,慢慢解吧。

    一时半会弄不完,容易着凉,他先帮她盖好被子,只留一条缝。

    他埋头苦干,她见他额头上有汗,在枕边一摸,扯到张白帕子,顺手帮他擦了,刚要丢开,猛然想起喜娘的交代,急了,啊呀大叫。

    “怎么了,弄疼你了?”

    “不是,这帕子有用的……”

    他一看就明白了,拿过来随手一抛,接着解扣,柔声哄道:“没那回事,用不着它。一二三四……唉,往后你过去了,记得帮我多说点好话,我怕她们还要为难我!”

    “怎么说的?她们都很好,个个好,不会欺负人。”

    就欺负我!

    算了算了,她们也是为她好,担心他太鲁莽,会伤到她吧?

    认了认了。

    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十几回,手就相当顺了,眨眼一个,再眨再一个,瞬间就到了顶上。

    他留着这一颗没动,抹一把脸,瘫下去,额头挨着她的肩,战战兢兢说:“一会我有哪不对,你只管揪耳朵骂人。”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一会你就知道了。”

    她呵呵笑,不忘再叮嘱:“不能碰坏了,它很软,容易坏,容易疼。”

    快别说了,越说越想碰。

    他装老实,含含糊糊应“好”。

    他紧张期待,她也不好过,莫名发慌,嘴里不停念叨,说起了它的“发芽史”,见他半天没回应,便戳他胳膊,小声说:“梅珍说从前我吃得少睡得少,给耽误了。有一阵老是疼,会不会……已经坏了?”

    “没坏,好得很……”他移不开眼,本不敢轻易碰,正绞尽脑汁想诡计,后知后觉地发现机会送上了门,于是马上改口,“外头看着很好,只是不知道里边……要不,我帮你试试?”

    “啊?大人能试吗?”

    “都有一张嘴,能!我轻点,疼了你只管喊停。”

    为了叫她放心,他抓了她的手,送到自己耳朵上,担心她再琢磨下去就会猜透他的坏心思,赶紧下手:右手去了那边轻捂慢揉,嘴占了近处,细舔轻吮。

    这种感觉新奇,又好像在什么时候经历过,麻麻痒痒,还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不觉呀了一声,扭了扭身子,动得不多,没逃得开狼口,也扯了耳朵,但没拧。

    这滋味太美妙,他爽得从头挺到脚,连脚指头都绷直了,耳朵里只有仙音,怎么也不舍得停。

    她不知道此刻要做什么,脑子里冒出许多乱七八糟的画面,像是在做一个走马观花的梦。浑身发烫,明明底下有褥子有床,上边有他,但莫名有种没着落的错觉。该推开他的,可是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留恋,劝着她“不要”。嘴也不听话,总想喊点什么,咬着唇忍了又忍,然而一不留神就漏了出来。

    怪叫什么?

    幸好他没空问。

    他不是小娃儿,她也没做母亲,这样做是不是不对劲?

    她松开抓他胳膊的手,掩耳盗铃地捂住自己的眼睛,用力咬一口下唇,颤着声问:“坏……坏了吗?”

    “没坏,好着呢……我再看看那边。”

    他用同一个借口,借关怀之名,亲了这里亲那里,连胳膊肩膀也没放过,到哪都要啃一啃。

    她缩成了熟虾,担忧地问:“你是不是饿了?”

    很饿!

    他已经吻到了后腰,正用手探索底下是否有八十三难,抽空答了个“嗯”。

    “那要不要吃喜饼……不要!你怎么摸那里去了?脏。”

    “不脏,香的。”他不光这样说,还将叉裤再往下褪一点,在大馒头上轻咬了一口。

    “你你你……吃别的去吧!”

    一顺起来,事事如意。

    阴了一天没下的雨,这时候敲锣打鼓闹起来。炸雷把她惊了一跳,立时忘了要推他。

    他光明正大把她搂紧了,挤到毫无缝隙,完全贴服。

    “你别怕,我在这呢。”

    她回了神,嗤嗤笑,轻快地告诉他:“我不怕打雷,只是没防备。”

    应该怕的。

    那么小的女孩,从来没人管,怕也没用,就只好什么都不怕了。打雷下冰雹,给死人换装裹,她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眼睛一热,亲在她额头上,哑着嗓子说:“可以怕,怕什么都成,有我呢。”

    她听出其中的情意,搂着他的脖子,软绵绵地说:“怕千足虫,样子吓人,听说咬一口会中毒死掉。”

    “好,我知道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通通打死。屋里屋外,一个洞也不留。”

    两人靠得近,她总觉着有哪不对劲,可她不好意思问,那会显得她太计较。

    他说的一些话也怪。

    不懂的东西真多,这是一个迷茫之夜。

    对了,西辞跟她说“你跟他一块看,就什么都知道了”,还叫她不要事事顺着他。

    她不觉摸向了书,认真说:“要不,我们再看一遍吧?”

    要命了!

    “不用,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了……”

    她已经在翻了,翻的是旧本,翻的是中间,果然又被吓到了,将它丢出去老远,惊慌失措问他:“你也有那个?”

    “你别怕,那是播种的用具,生娃娃得靠它。先前你担心没有娃娃,我怕吓着你,不好告诉你真相,要不要……”

    他去牵她的手,她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又朝远处的书伸,“我再看看。”

    这本不好,随便翻哪一页都在办事,只是地方不同,姿势不同。才翻一页,她又被惊到退缩,收回手,回头问他:“那石榴呢?我还没看过呢。”

    那个更吓人。

    不能再等了!

    他贴上去,轻轻将膝盖挤进去,强势地顶开她的双腿,同时不停吻她,好叫她没机会“勤学好问”。嘴忙,手也忙,飞快地剥干净衣服,再拿早就预备好的药。

    她察觉到有什么填进去了,先凉后热,急忙用力推他,本想问那是什么,但很快她发现还有更不对劲的事,尴尬地说:“你等等,我擦一擦……别,别!”

    她感觉自己像个刚摘下的羊奶瓜,莫名其妙就漏出了粘稠的汁液。这么大的人,居然在床上遗了,她臊得不行,偏他非要守着那儿碰,躲都躲不开。

    “家禾,家禾……”

    外边雷声雨声不断,她的喊声淹没在其中,她听不分明,也不记得自己喊了什么,但他听得见,再忙也不忘应一声。

    外头的风雨停了,里边还没有。

    西辞说的没错,男人最擅骗人——揪了很久的耳朵,他只管认错,但始终不肯停。

    她干惯了活,还算有点力气,但跟他比,那是蚍蜉撼大树。

    全身软成了一滩泥,只能在风雨中抱紧这棵大树,由着他揉捏。

    好不容易停了,他出去打了热水回来擦身子。她刚眯上眼,他大步蹿回来,又开始啃她,连汗湿的鬓发也没放过,亲一口再仔细擦,擦一会又在旁边亲一口。

    她好像见过谁就是这么擦银酒盏的:哈口气,擦一擦,再哈,再擦。

    “家禾……”

    我不要闪闪发亮。

    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又干又哑,微微地痒,她怕咳出声来,只好不说了。

    他起身,端来热茶,把人抱起来喂两口,再放回去躺着。

    “你安心睡,不要惦记别的。明儿没别的事,只有我们。”

    “你别……”

    心愿达成,再没有比此刻更圆满的,光是这样贴着,就令人迷醉。他抚着那些零碎的头发,帮她打理好,柔声说:“只亲一亲,不做别的,睡吧。”

    “你不累吗?”

    “不累!”

    得了大宝贝,怎么爱都爱不完,哪里舍得睡觉?

    他说不了两个字就要笑,傻笑个没完,都不像禾爷了。

    她困得不行,双眼迷离,但他笑的样子,好清晰。她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含含糊糊问:“是真夫妻了吗?”

    “千真万确!”

    “有娃娃了吗?”

    他又笑,这回不骗了,告诉她:“没有,等你再长大点,才适合发芽,过两年再播种。”

    “哦,家禾……”

    他抚了抚她脸颊,沉声说:“睡吧。”

    他朝她吹口气,她就真的睡着了。

    原本睡不着的人,看着看着,也打起了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