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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争气

    褚颀不在本地,赵东泰不能随意出远门,把赵至忠锁好了,但还交不出去,先逼他写了自首状。

    赵至忠收帑,没有一文钱流到女儿手里,每年还要从她做的买卖里搜刮走三四成利。要说赵西辞不恨他,那妥妥是假话,但为了一众亲人的性命,她不得不赶紧筹钱填这个账。

    赵至忠的事,兴许早就有了端倪,一直是褚颀在帮忙,他把消息压下来,到后来查办,也是他牵的头,因此这事,还得归到他这。

    自告有期限,等到上头发觉了再自首,那就不算数,没有宽大一说了。赵西辞装作不知道褚颀不在本地,将自首状连同不明账目递去了褚家。

    只要交到了褚府管事的手里,也就算了数。

    为防万一,赵东泰再把赵至忠的东西都拉过来,三人亲自动手,将它们翻了个底朝天。

    占了半箱,被赵至忠珍藏的家信,交代了钱财的去处:赵家这人那人。

    两姐弟气得不轻。

    真要满门抄斩,多数人不冤,就连那个还在穿红的新媳妇都敢“托”叔叔为娘家人行个方便。赵至忠胆大又放肆,幸好干的是闲职,不然天都要被他捅下来了!

    这些是明面上查得着的错,谁也不知还有没有别的。

    为防万一,又把小厮叫过来,挨个询问,一点点翻他过去的行踪。

    三人忙得昏天暗地、心力交瘁。

    赵家禾风尘仆仆赶回来接人,婆子进去传信,他靠着柱子,美滋滋地等着,哪知先走出来的居然是赵东泰。

    赵东泰朝他抱拳,说一声有事在身,就急匆匆地走了,很像心虚不敢见人的样子。

    赵家禾满心期待,可是老婆见了他,只有一刻欢喜,随即便愁容满面说了赵家事。

    心泡在醋汁里,酸得一抽一抽的,还得忍着。

    他随口安慰道:“褚家既然管了这事,不可能不知情。打老鼠容易伤了玉瓶儿,不过是看在赵西辞那些功劳的面上,才没有揭赵至忠的底。你放心,褚大人愿意遮掩,就不会事后翻旧账,再和他们计较。”

    她挣开他的手,掉头跑回去告诉赵西辞,留下他一个人凄凄凉凉。

    他想到了,赵西辞也想到了,她愁的是另一事。

    “嗯,赵家禾说的没错。这人一贯如此,出于私情为唐四谋了官,但只要是唐四捅的篓子,他全揽下了,尽心尽力善后。我那死鬼爹,当年在五经博士手里打杂时还算收敛,兢兢业业修典籍,是褚家抬举了他,可惜……烂泥终究扶不上墙。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位只提了一个擅离职守,这样的罪名,轻拿轻放,不伤筋骨。可是别人大义,我再厚脸皮也不能装不知道。这么大的人情,得还。唉,劫数啊!”

    她回神,安慰道:“你放心,我想通了:钱财嘛,就像这风,轰轰烈烈来了,又无情无义地从指缝里穿过去,走了。亘古不变的道理,散掉是迟早的事。”

    “对,破财消灾。以后他做不成官,再混,了不得是杀人偿命,至少不会连累你们了。”

    “哈哈,你说得对。快回去吧,有人望穿秋水,等不得了。”

    巧善往外走,她又追上来玩笑:“别事事依着他,该翻身做主的时候,千万别客气!”

    翻身做主?

    巧善浮想联翩,面红耳赤,不敢再回头。

    赵西辞望着着急飞出去夫妻相会的彩蝶,心生羡慕,扶着柱子摇头,暗叹:唉,怎么好男人都在别人家?

    赵家禾把人接回去,接连几天没让她出门,先补前几日缺失的相守,再找些事让她帮忙。他一直占着人,等听到褚颀回来的消息,才说要带她出去走走。

    那小子要当差,不能再乱跑了吧?

    显然他猜错了,他们前脚进明月楼,赵东泰后脚跟进来,拿了图样,嘱咐掌柜的务必照着上边打出这两对,分毫不能差。

    茶室和铺面只隔了一座八连大屏风,挡了视线,挡不住声。巧善听到熟悉的嗓音,悄悄问他要不要出去打声招呼。

    他早就听出来了,暗恨那小子是不是安排了人跟踪——哪有这么巧的事?

    他打了手势,独自去见。

    赵东泰听见脚步声,回头,很是惊讶,脱口一句:“你怎么在这,要做什么?”

    “来这,还能做什么?”赵家禾敷衍地笑笑,又说,“呵,春龙节嘛,出来走走,到这挑几样东西,哄老婆高兴高兴。”

    像熟人,但口气太冲,也有点儿像仇人。

    掌柜的想要周旋,赵家禾摆手制止,瞟一眼他手里的票纸,笑着问赵东泰:“这是有了红颜知己?不错不错,恭喜七爷!”

    赵东泰垂眸答:“不是。一时兴起,画了两样图,不想浪费,便送过来打了,为姐姐贺寿。”

    他心里发虚,欲盖弥彰地添了一句:“提早几个月,是怕到时候人不在本地,来不及。”

    “哦……”

    赵东泰交了定钱,匆匆告辞。

    赵家禾回到茶室,将盘子里的这些手镯挨个挑一番错,最后只要了一早挑中的几样添妆礼,提早回家去了。

    巧善以为他是羡慕赵东泰先入了褚家军,润物细无声地将安慰夹在了家常话里,哄了又哄。

    他仍旧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终于待不住,趁她午睡时,拿出笔墨,把自己关在耳房里折腾半天,竭尽所能地画了几张,又带她出去跑一趟。

    一起头神神秘秘不肯说,不过交图样的时候,她看过才交出去,心里清楚。回程时,她忍不住问:“都是你画的吗?”

    “啊……是。”

    要强的人啊!

    她憋住笑,一本正经说:“好看,越看越好。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才华,失敬失敬。”

    云开雨霁。

    她倒好茶,将茶碗奉到他面前,摇头晃脑道:“本是天神下凡,怪不得先前瞧不上那些俗物。”

    他被哄得开怀大笑,把那小子抛之脑后,带她去了追风河上游船吃鲜鱼。

    船上有唱小戏的,一听就是一两个时辰,吃完鱼再回家,离宵禁不远了。两人匆匆梳洗,正要歇下,突然听见外头喧哗。

    他叫她先睡了,自己出去应对。

    巧善并不放心,如今不愁吃不愁穿,就怕一件事:变故。

    好在他很快回转,交代事由:日子一顺畅,柳娘惦记上了赌鬼,悄悄去替他送了一回东西。那边闻着荤腥,跟过来缠上她,柳娘拗不过,假托是送菜人,趁宅子里的人外出时,骗过阿代,帮他混进来,藏在灶房里养着。

    赵家禾擦着拳头,仔细洗了手,冷声说:“扭去见官了,这两个蠢货也不能留。小的还有救,是她告诉了元嫂子。”

    “新桃?”

    “这个也糊涂,帮着遮掩,是最小的那个。我看这青桃还算明白,就把她留下,别的都轰出去。不知好歹的人,扶不起,别白费心思。”他怕她心软,又说,“姜十二和刀疤子把人送去官府了,告一个偷盗。他们会办事,打点一番,那混账不死也要脱层皮。等他坐了监,那对母女上头没了人盘剥,去别的地方做工,凭双手也能养活自己,你不用担心。小的留下来,也要防一手,万一将来怪我们害她母子分离,恨上了……不是买来的人,终究不可靠,叫她按了手印。身边人最难防,我不放心。”

    虽然是窝在前院,隔了一道二门。但一想到这么个恶心人就藏在自家宅子里,他就恨得牙痒痒。

    绝不能轻饶!

    幸好他不在的那几天,她去了赵西辞那,不然的话,他都不敢往下想了。

    唉!

    她一早就警告过,可惜没用。

    有些人可怜,亦可恨。想救她们,人反过来牵着恶犬进屋,要咬他们一口。

    “也好,你把青桃叫来,我和她说几句,问问她的意思。她年纪最小,反倒最清醒,我舍不得她,也心疼她。”

    他点头,去东厢元宗房门外,客客气气叫出元嫂子。

    元嫂子陪着新桃去见巧善,他不放心,就在门口站着,仔细听,留神防备。

    青桃早就看穿了家人,愿意留下,愿意签下卖身契,安心留下来过太平日子。

    和她当年是差不多的年纪,巧善看着心疼,柔声说:“你是个明白人,我就不啰嗦了。先前说的仍旧算数,到了十五,你想走了,只要和我说一声,我放你出去。”

    青桃跪下磕头认主。

    人走了,她不免感慨:“当年我怎么那么傻?”

    “那是半智半明,方便我来拐骗,便宜了我!”

    哄这一句话,伤感便跑偏了。

    她主动伸手,他得意大笑,把人抱起来,仔细商量再买人的事。

    “暂且不用,元嫂子勤快,把打扫的事都包揽了。做饭有我和青桃,横竖家里总是只有几个人,忙得过来。你说还有两位嫂子在路上,到时就更不用了。二月二

    有些地方的穷人会赶在这天卖儿女或者自己卖身去做雇工

    过完了才出这事,可见是上天的旨意。”

    他心里清楚,她在买卖人口这事上还有心结,便妥协道:“也好。”

    第122章 贼心

    弟兄二十一人,把这里当巢, 蚂蚁似的来来去去。回来找赵家禾叫去商量,常常是待不了半天,又匆匆地走了。

    本该春暖花开的天,仍旧不见和煦,接连下了几场冻人的雨后,竟然又下起了雪珠。

    如此反常,巧善又开始操心了,挑他空闲的时候,把人叫去当苦力,一块采买,多备一些耐放易做的吃食,方便他们到家后,能随时带着走。

    转眼二月见了底,小五突然回来,邀她去帮忙义诊。

    学以致用,又能帮助人,这是大好事!

    巧善满口答应,回房预备去了。

    赵家禾在台矶下使眼色,小五颇感为难,还是朝他走了两步,抢先说:“你放心,我想通了。你待我和她不一样,我们待你也是不一样的。我把你当成了我的张大人,然而我不是慧娘,你也不是张大人。巧善说我可以自己做张大人,不用依靠别人!”

    早看出来,这几个月,她一直避着他,碰上了也是目不斜视,没了从前那股烦人劲。

    他操心的不是这个,压声说:“是这么个理儿!不是要赶你,是有事要拜托你:你替我盯着点,别叫赵七靠近她!”

    小五瞪大眼睛,惊道:“你在胡说什么!巧善不是那样的人。”

    “她当然不是。我叫你盯的是赵七。”

    “赵七爷是正经人。”

    正经个屁,贼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他一脸不屑,小五多劝一句:“成亲那日他也在,哪能不知道她名花有主?”

    “你懂什么?”他听到了屋里的动静,着急道,“总之她到哪,你到哪,务必跟紧了。”

    本来就打算这样做。

    小五点头,想起了烦心事,顺便提一句:“定江有些不好,小四带着老头出了门,万一安顿不好……”

    “叫他们过来就是,还有空屋子,铺子也好找。”

    “好,多谢。”

    他想起巧善的牵挂,劝道:“老头糊涂的时候,时常叫阿丹。”

    小五恍若未闻,默默地走上台矶,进屋帮巧善打包袱。

    千叮咛万嘱咐,还是出了岔子。

    他办完事,早早地赶去城北接人,一掀帘子,没看见老婆,先瞧见了眼中钉。

    阴魂不散。

    护卫的人那么多,用得着他?

    小五忙着诊脉开方,压根没尽心帮他防守。

    靠别人是靠不住的!

    他大步走过去,挤开赵东泰,抢着抱起箱子,亲亲热热朝东北角喊“娘子”。

    还有外人呢!

    巧善害羞,没好意思大声应,只朝他笑。

    夫妻合力将药草箱子清点完,都送上马车。婉如她们也收好马扎子和诊脉开方的用具,赵东泰去还了借来的桌椅。

    梁武护送姑娘们回自在馆,赵东泰送老大夫,赵家禾接巧善回家,一行人分上不同的马车,原地分开。

    巧善兴致勃勃地说着今日做了这些那些。

    能帮到人,这让她很满足,很高兴。

    他看着这样眉飞色舞的她,原本要说的话,溜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

    头一日顺利,那换条街,接着做。

    赵西辞也跟来帮手,权当散心。她不懂药理,但嘴巴好使,和谁都能说上几句。她知道这事会碍别家医馆的眼,特意叫他们挂上褚家的名号,狐假虎威也算是硬道理。

    赵家禾哪也不去,早上送来就没走,跟着打杂。接连三天没见赵东泰来,又有赵西辞在,他才安心去办自己的事。

    也是他倒霉,凑巧这天没陪,人家就来了。他到的时候,赵东泰正在学齐眉对戥。

    婉如自己都拿不利索,教不了,回头找巧善帮忙。

    赵家禾忙举手叫:“我来,我会!”

    他确实会,腊月正月闲着,他天天陪她练,经常把人抱在怀里,手把手教。

    巧善朝他甜蜜一笑,接了下一张方子继续抓药。

    他面前这个,脸色却不太好。

    赵家禾直白地说:“七爷好兴致,有闲情学这个。”

    “上边叫我过来看着,防着地痞流氓不长眼,过来冒犯。”

    “哦……有劳了。”

    赵家禾有意叫他知难而退,好好炫耀了一把:一手持戥,一手抓药,一抓一个准,不用添不用减。称过总重,将戥盘对准大门票

    包药的纸

    ,小指压戥杆,食指将那砣弦拨到新戥星上,两指往下扒药,重新拎起来齐眉对戥,又是正正好。轻压轻触,弹琴似的指法,优雅又娴熟。

    赵东泰自愧不如,心知他有意防范自己,一时灰心丧气,转头去做别的活了。

    多了人帮忙,追上了开方的进度,巧善有空过来捧场,连连夸好。赵家禾藉机挨过去亲香亲香,特意闹出动静,好叫赵东泰看见。

    赵东泰确实看见了,看一眼,转开脸,又在不经意间转回来看了第二回,第三回。他也拿不准这样复杂的滋味,到底算什么。他没有要夺人妻的龌龊心思,但不能否认,他很想看到这种干干净净的欢喜。

    他享受这种偷窥,上瘾,但只在她一个人身上。婉如和梁武也有偷偷地眉来眼去,他看过一回,只觉得黏腻,再没有想头。

    这样不好!

    四姐说的对,他们夫妻恩爱,他不该掺和。他转身朝排队的百姓后边走,一个老婆子站久了腿酸,不小心跄了一下,他冲过去扶住了人,眼睛却不服管教,又往后看去。

    这么小的动静,她没听见,只有赵家禾看了过来。

    赵东泰慌忙转回头,领老人去找小五。老人见不用再等,高兴不已,说个不停。他全程低着头,像个罪人,一言不发。

    赵西辞没空管他,她有秘密访客。

    褚颀不想引起非议,扮的是平头百姓。

    蓝布短褐,更显壮实,还有一种招人亲近的朴实。再往上,这股凌厉的气势,怕是鹑衣百结也藏不住。

    有些年纪,但仍旧英挺威武,最要紧的是重情重义,人品忠实可靠。

    这要真是个贩夫走卒多好,花点钱买回来……

    天天看人浓情蜜意,她也有寂寞的时候,毕竟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总是格外难放下执念。

    可惜啊可惜,人家是端方君子,绝不会跟儿媳有什么牵扯,已和离的不行,义子家的也不行。

    那回特意来试探,挨雪球,挨骂,也无怨无悔,只求一个光明磊落!

    他察觉她走了神,便停下来,吐出一个字:“嗯?”

    赵西辞失笑,指着他头上的墨翠簪子道:“这样的好货,至少够一家五口吃喝十年。上回我的戴歪了,这回你的戴错了,扯平。”

    每回都有歪话散话,让他招架不来,这回便不往耳朵里去。

    他随口解释:“友人所赠,我不清楚要价。闲话少说,你把账拢一拢,尽早把单子送过去,这些银子恐怕不够,回头我再叫人给你补上。”

    赵西辞更乐了,随手一翻,走两步,将账册递给他,叫他自己看。她转身回去,拿起墨锭慢慢磨,故意和他对着干:“我就爱说闲话,别跟我扯什么‘闲话少叙’。那银子是你填的,我要还,你不肯收,我也不好意思拿。思来想去,既然是从百姓身上得来的,那便还回到百姓身上去。你没空,我们有空,我们来安排。你放心,这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不收工钱。”

    他刚要动嘴,她有意压他一头,抢着说:“你仔细看看数目,穷人生不起富贵病,都是些不值钱的药材,一天才花这么些。我妹子帮我算了一下,要把这九万多两全花出去,少说得三年。因此我不单爱说闲话,还有闲工夫做闲事。”

    “不必如此。人是我提拔的,出了事,自然是我……”

    “行了,大兄弟,别逞能了。我们帮你算过,这几个月,你至少花了四十万两。你又没有贪墨的丑习,全靠祖产出息过活,从前惯着唐家花钱如流水,家底挖得差不多了吧?真要是财大气粗,这会你直接搬来了,我是要做点实用的事,可不是要为难你去东拼西凑。乌鸦别说野猪黑,我也没多少钱了,不会打肿脸充胖子。你不爱欠人情,我也不愿意欠,你我老这样推来让去,没完没了了。总要找个解结的法子,还不如就这样:你我互相打个掩护,我能做到哪天算哪天,你别跟我对账,我也不戳破你。”

    褚颀沉默片刻,又说旧话:“你一个女人,不用这么要强!”

    别的都好,就这张嘴讨嫌!

    虽然听不出恶意,但就是气人。赵西辞平生最恨这句,被戳到命门,恨得牙痒痒,口不择言道:“女人是挖你心挖你肝了,还是抽你脊梁骨了,你凭什么瞧不起女人?”

    恶向胆边生!

    她从桌子后绕出来,大步走近了,一把薅走账簿,冷哼道:“我不光要强,我还要强奸你。”

    他果然变了脸。

    她爽快了,得意了,接着下重锤:“我睡一睡你,你们家太太不会因为吃醋而伤心难过吧? ”

    “不会!她……”他答完顿觉不妙,回了神,忙说,“我不是要贬低你,是不愿意看到你吃亏。你才思敏捷,能干,有魄力,这很难得。但外头的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谁聪明谁有道理’。众口铄金,一时得意,可能招惹众怒,难以翻身。”

    “这话我爱听!”她收敛脾气,不放肆了,掉头回去,靠着桌子,抬眼看着他,细问,“唐四恨着你呢,怪你不该逼他娶母老虎。我就纳闷了,嫁人之前,我十分肯定我没见过你,虽然做着生意,但这世道也容不得我名声在外,一直藏着。你是怎么知道我能干有魄力,才思敏捷的?”

    “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急匆匆地走了,落在赵西辞眼里就是落荒而逃。她摸着笔架站直了,摘下一支当箭使,凭空扎那头。

    胆小鬼,道德先生,没用的家伙,呸!

    第123章 当机立断

    溜了就溜了吧,这世上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好男人,她又不是没了男人不能活的人。

    她想起方才说到放肆处,他那副见了山鬼的神情,顿觉没白活。

    她可太喜欢赢了。

    哈哈!

    她将账簿分了日期放好,回到椅子上坐好,暗暗盘算哪里还能榨出钱来。

    赵东泰敲门进来,垂着头说:“四姐,我要往西边去了,要不要先把二伯安顿了?没人看着,总不好。”

    “你是怎么想的?”

    “把他送回家,跟他们互相讨债去!”

    赵西辞抚掌称好,随即又看着他,把话说明白:“我是问:你怎么想的?”

    他以为被看穿了心思,慌忙答:“我没那个意思。”

    赵西辞看出端倪,暗叫不好,但眼下挑破反而不好,不如先装糊涂,“依我说,有机会要抓住,但要是必须拿性命去拼,那不如把机会让给别人。你还年轻,先潇潇洒洒活他个二三十年,再拿命去赌,那才划算。”

    赵东泰暗自松一口气,忙说:“你放心,这些日子看了许多,学了许多,我知道自知之明这四字怎么写,不会再鲁莽行事。我带着赵师傅一块去,有他看着,你能放心了吧?”

    也罢,雏鸟不展翅,就飞不成雄鹰。

    “行。”

    赵东泰走到门口,想起她的不易,心软了,转头说:“我争着来岵州,不是为了帮他们监视你,拿捏你。在家时常听他们说你不好,但我知道家里能起死回生,靠的是你,那时我不清楚究竟谁对谁错,就想过来看看!我不耐烦做官那一套,但我不想再看到家里的姑娘被外人欺负,我是男儿,应该顶天立地,做你们的依靠。”

    她能活成如今这个样子,靠的是豁得出去的勇气,还有见缝插针抓住每一个机会的野心。她从来没指望堂弟能成为自己的靠山,叫他去投奔褚家,一是为了把人打发走,二是为赵家的将来下一注,以免祸事太大兜不住,会牵连到自己。

    可是,她没想过这个嘴坏脾气冲的万人嫌老七,能长成一节叫人意外的好笋。从阿七在唐家老宅为她出头的那一刻起,她就真心实意将他当成了弟弟,远超蠢货赵东椫

    亲弟弟。

    “我知道你的心思,谢谢你。阿七,你长大了!我收回方才那些话,你去吧,我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雪珠过后又是一场接一场的雨,春雨贵如油,可油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又潮又冷,义诊的事也被耽误,只能看着老天办事,常常是支半天就要歇两天。

    赵西辞做事讲一个雷厉风行,不想再耽误下去,便将遣走掌柜的布庄腾出来做了医馆,小五每日过去坐馆,姑娘们轮番过去帮忙。

    人心参差,门匾和门联故意弄得很寒酸。天底下哪里都是穷人多,排队费事费力,开方用的药都是便宜货,筛走了想占便宜的富人,也叫别的医馆仍有钱挣。褚家又常派人过来探看,省了许多事,一直太平。

    褚颀带着人往西去了,家禾还在家做些看着很琐碎的事。

    巧善知道他的志气,不免操心。

    他并不急,安心帮她洗糊斗

    装浆糊的罐子

    ,笑答:“跟过去,拼了命,杀一百掳一千,离家三五年,也只能做个校尉而已。在那些大家族面前,微不足道,到了利益相争的时候,说牺牲就牺牲了,不如一劳永逸的好。你放心,我都盘算好了。先观望着,等时机一到,再看形势做选择。要立就立大功,叫他永远丢不下我。”

    “选择?”

    她想起来了,她说过,朝廷可能会因为忌惮褚大人而对他下手。这样是不公道的,她不懂朝政,但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是个大好人,他对西辞,对她们,对百姓,都好!

    他没察觉到她的心思,将洗过的糊斗倒扣了,回头问她:“面去好筋了吗

    洗了面筋再熬,效果更好?几时开熬,我替你搅。”

    她抬起头,看着他,一鼓作气说:“褚大人是好人,我们能不能……”

    他了然,不假思索答:“知道了。”

    她猛摇头,扒着他胳膊,着急解释:“不是的,我不是要求你一定要跟着他出生入死,矢志不移。我们私底下议论过,都知道他是个忠厚到有些死板的人,我担心到了皇上要他死的那天,他会毫不犹豫赴死,那他身边的人都要遭殃。我是想说:他是个好人,能为他做点什么的时候,我们尽力去做,到了危险的时候,也不要主动伤害他。”

    他很意外,失笑道:“你是说,到了危险的时候,不用跟着去牺牲?”

    她用力点头,小声说:“这个世道,从来不会因为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牺牲就改变什么。白白填一条命进去,不值得,就算你愿意,我也不让。家禾,你是最聪明的人,上进的机会还有很多……你不要多想,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背后扎刀,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小人,我是怕,怕你会遇上身不由己的时候。我不要你为了我,去做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万一哪天,有人拿我威胁你,你不要妥协。死了就死了,我不怕死,只要你活得好好的……”

    “别胡说!我们都会好好的,说好了活到九十五,我争点气,活到一百,到时候我们一块走!”

    “哦,好!”

    他手头这些人,风雨无阻地接着东奔西跑。有时他也会出门,但总是舍不得走远,很快就回转。

    小四来信,说他和老大夫在富庆县安顿,叫小五不要操心。

    小五拿着信找她,巧善看出点什么,小声问:“小四是不是担心你心里不痛快,才特意离得不远不近?”

    小五咬着嘴叹气,隔了一会才点头,闷闷地说:“我跟他说过赌气话,说一辈子都不想看到老头子。”

    巧善揽了她的肩,拍一拍,柔声说:“富庆县被人占过,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应当比别的地方更安全。”

    “你不劝我?”

    巧善不解道:“劝什么?”

    “原谅他……我是说老头子,小四没得罪过我,那些医书是他特意给我的。”

    巧善摇头道:“我不是你,我没经历过你经历的事,没办法代你原谅谁。”

    小五一把抱住她,想哭哭不出,想说又不知该说什么,抱了好一会,瞥见赵家禾急匆匆往这赶,这才放手。

    果然,人一靠近就骂:“干什么呢你,没断奶吗?”

    巧善听出不对,忙提醒:“家禾,我们只是说说家常。”

    “我是为她好,没见过谁家大夫一天到晚黏着人撒娇的。她这副样子,让患病的人看了就慌,哪敢把命交到她手里。”

    小五忙说:“好,我知道了。”

    巧善不愿意看到她再受委屈,忙朝他使眼色,转了口风:“小四他们打算在富庆县安顿,你最近有没有听到可靠的消息?”

    赵家禾略作思索,便说:“那地方不好,又小又破,还排外。叫他们过来,这里缺大夫,总不会亏待他们。”

    小五听到“排外”就皱了眉,咬牙拿定主意:“禾爷,我走不开,你帮个忙。小四强,但愿意听你的,你去最合适。”

    赵家禾舍不得出门,只打算捎个信,见巧善巴巴地看着他,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含糊答:“行吧!”

    早去好早回,隔日放晴,他大清早就出门,往富庆县去了,天擦黑,又一个人回来了。

    巧善正要张罗饭菜,他急道:“事情有变,我送你去赵西辞那,你跟着她,悄悄地往康平去。在那藏一藏,等着我来找。”

    “什么!”

    他这神色,一看就知道不是故意唬人。她没有缠着他啰嗦问始末,当即吩咐青桃去告诉那两位嫂子,匆匆收拾要紧的东西。

    阿代去了那边报信,赵家禾留在家搜罗一阵,把找出来的东西全塞在一个黑木匣子,交给她,简单明了地说了自己的怀疑:富庆肃静得过分,巡兵来来回回。他避着人找到小四,叫他们先不要动,又立刻赶去津润和临蔚县查看,那两地也不寻常。

    三县将玉溆包成了布口袋,只剩西北的裕德县来不及赶过去。

    他要是皇帝,会留下这个小口子:先叫人悄悄地弹劾,留中不发,做出敬重怜惜贤才、全力保褚的好天子架势。这头悄悄埋伏,武力威胁褚家,褚家一慌,举家带兵往裕德县逃,那就能坐实谋反的罪名。皇帝一片真心被辜负,再派大军镇压,就师出有名了。

    他没把这些说出来,只说看着不好,为防万一,先避一避。

    马车出了城,她才发现他没有要跟着走的意思,急道:“你去哪?”

    他跳下马,背对着她说:“我留下看看,有什么事,好传信给你们。”

    她懂了,立马跳下来,说:“我陪你。你放心,我不跟着去添乱,我在纸扎铺子里等你。”

    青桃和小五跟着说:“我也是。”

    “你们……”

    巧善踮脚,覆在他耳边说:“西辞要去找那位,好提醒他,我跟那位大人不熟,就不去了。那家人口少,能拿来要挟大人的,有一个老太太,一个小少爷,还有个走路都摇摆的太太,你一个人照应不来。”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巧善点头,坚定地说:“我们一块来做!”

    上阵杀敌,只能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往上升,一辈子煎熬混到头,别人横插一脚就能踩下去,既不容易,也不牢靠。但要是救母之恩,褚大人这辈子都不会忘。

    这是别人瞧不起的捷径,可是对他们这些没身份没地位的人来说,从来没有一条公正的上进之路,那歪门邪道也是道,只要做的不是坏事,它就是合情合理的!

    第124章 忠字难解

    他想的是一路有人接应,连藏带杀闯出去,轰轰烈烈,经了风险,才好叫人家长久记住。但她说得对:一老一小一残,三个都是拖累,那样做有风险,万一路上折腾死了,恩人变仇人,彻底坏了事。

    别人的部署早就开始了,她们得抓紧应对,先找破板车,再置办旧衣裳。

    巧善进过褚家内宅两次,记得褚太太的身量,没见过老人和孩子,便估摸着预备。长了短了不要紧,穷人很少有穿得合身的,正好。

    这些大件有了,接着是逃命要吃喝,她拿出纸笔,想起哪样,便赶紧写下来,不时找他商量。

    赵家禾见她干劲十足,不得不提早告诉她:“都是推测,兴许他早有防备,我们没机会出手。年前年后,赵七都回来送过信。”

    她神色不变,平静地答:“那也好,他更有胜算,好人管事,是百姓的福气。我们再等下一次机会就好了,你才二十一,还剩八十余年……”

    他笑着搂住她,在她头顶落下一吻,畅快道:“有了你,别的都不要紧了。”

    隔壁还有青桃和小五呢,她推着人进屋,将大包袱放桌上,把最旧的衣衫挑拣出来,裁了其中两件,剪成碎布,缝到别的衣衫上。

    胳膊肘,袖口,腋下,肩……

    都是穷人干活的印记,她还记在心里。

    穿针引线,穿梭如风,眼睛要盯着衣衫,没空理他。

    “我叫她们来做。”

    “不用,叫她们好生歇一歇。”

    “巧善,我想让你过舒舒服服的日子,不愿意看到你操劳。”

    她放下活计,拉他过来,仰头看着他,诚心实意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能什么都累你一个。彼此扶持、关心,才是长久之道。你不要对小五凶,她是妹妹,你是兄长,温和一点,这样的关心更受用。”

    他又醋上了,“你只疼她,不疼我了!”

    “别闹,”她拽他胳膊,等他弯腰了,主动亲他一口,躲开他的追击,抓紧说,“我只亲你,只闹你,只……”

    “欺负我!”

    她抿嘴偷笑,用力点头。

    他把人抱起来,要真的欺负一回。

    她捂了他的嘴,贴着他耳朵说:“只隔一堵墙呢,别闹,以后再说。”

    真碍事!

    他不死心,又求:“那你再亲亲我。”

    她亲了,特地安慰:“你放心,我们都听你安排,不会乱跑胡来。你向来有勇有谋,必定能万无一失。”

    “我哪有你聪慧,早些天我还纳闷呢,为何突然提醒我不要怕威胁,原来你早就猜到了我的心思。你出门少,不知道外边的局势,居然也能想到,实在是神机妙算。”

    “我只要懂你就够啦,我是你教出来的,你怎么想事,我学着怎么想,便猜到了。”

    “如此看来,都是我的功劳咯?”

    “是是是,禾爷天下第一!”

    “嘿嘿!”

    在铺子里捂一天,隔日入夜便有人来捶门,要查逃犯。

    纸扎铺子又小又晦气,但真要是追逃犯,不至于开门看一眼就走。

    走个过场而已。

    这事来得及时,他不信有这么巧。逃犯兴许有,特意从大牢里放走几个就是了,或者杀了也行。

    萧寒一到,他换了衣衫,一块出去。

    她们留在家,抓紧烙饼烧水等着。

    小五配了些应急的药带在身上。

    大张旗鼓闹一晚上,隔日一早又风平浪静了,不过,午后东街又闹了一出书画铺子走水的事故。

    这便是他说的做戏做全,此时玉溆官衙有了正当的由头去找那几个县,特意多闹几次“狼来了”,好叫褚家的人放松警惕。

    他仍旧没回来,她们囫囵靠在一起打了会盹,再次清点随身要带的东西,等听到急促的铜钟

    类似防空警报。故宫更牛,宫殿院落栏板上的望柱头就是个大哨子,一有情况,就把牛角喇叭插进去吹响,能瞬间把险情传递出去,好让皇帝赶紧溜。

    声,便立刻准备好,去小院里等着。

    守城将士骑马昭告有流民攻城,叫人不要轻举妄动。

    不让动,就是应该动。

    各家亮起灯烛,忙着清点财物和人,哭声,呵斥声,咒骂声,声声不断。闹的动静越来越大,听得人心焦气躁。

    她们什么都预备好了,只剩枯等。

    小五知道些内情,听着喧闹声,突发感慨:“我以为做了大官,就能随心所欲呢,没想到兢兢业业也会丢身家性命。”

    再大的官,也是皇上的奴才。哪里都这样,用得着的时候,家禾是左臂右膀,大老爷信任依赖着他。赵昽轻轻一挑拨,那位立刻翻脸,处置起来毫不留情。至于其中是否有冤情,有委屈,他们才不管呢。

    巧善攥紧拳头,叹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是糊弄人的鬼话。不仁就是不仁!”

    青桃一直贴在门上听,突然跑回来,怯怯地说:“我听见外头有牲口叫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再等等。”

    夜渐渐深了,铜钟再度响起,随后是不绝于耳的尖叫怒吼。

    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流民攻进来了!

    真流民哪有这本事,这是要借这个幌子围困褚家,逼他们妄动。不杀出去,性命难保,杀出去,就成了不顾百姓死活,要么死,要么罪。

    平民百姓反倒是安全的,因此她们再次安慰青桃,安心待在院子里不动。

    远远地瞧见冲天的火光,打杀声似乎就在耳边。

    巧善坐不住,和小五挨个再检查一遍梯子是否牢靠。

    很快,一个奇怪的身影出现在墙头,她们立马奔过去接应。

    巧善着急,压声喊“家禾”。

    那人抬头,却是赵东泰。他慌慌张张解释:“我回来送信,凑巧……他那头还有几个,费事,落在后边,我这就去接应。”

    “好,有劳了。”

    褚老太太气色很不好,她们赶忙把人抬进去,在炉子旁帮她把衣裳首饰全剥了,换上粗布衣衫,给手抹上膏子,让它看起来粗糙发黄,头上抹了烟灰再擦一擦。

    人还在昏睡,正好摆弄。

    板车上铺好了旧棉被,放她上去躺着,接着再等。

    人很快回来,除了褚太太和褚少爷,还有一个三奶奶。

    三人都清醒,只是魂跑了。

    巧善跟她们熟,拿了旧衣衫出来,飞快地解释:“受褚大人所托,路上可能要吃些苦,你们……”

    三奶奶担忧必须留在宅子里的丈夫,左手牵着小堂弟,右手捂住半边脸,强忍泪意说:“多谢!”

    小孩不耐地甩开她的手,气鼓鼓地说:“我才不要……”

    褚太太转过头,冷眼看着他,他又抓回三奶奶的手,藏去了她身后。

    这孩子很不懂事,带着是个害。三奶奶当机立断,要带他去保宁寺。

    她深明大义,那再好不过!门外的赵家禾应了,转头看向赵东泰,赵东泰便请缨去护送。

    “有劳七爷,城外枫亭桥会合。”

    “好。”

    赵东泰不敢抬头看那边,应完赶紧扛起孩子就走。赵家禾朝萧寒点头,萧寒也跟了上去。

    褚太太一言不发地换了衣衫,也愿意套上大棉鞋抹黑脸,但不想玷污了不能离手的佛珠,死活不肯在手上抹膏子。

    “算了,由她去吧!那小丫头呢?”

    方才好一番折腾,竟无人留意青桃。

    人不见了。

    他恨道:“果然是那家的种,狼心狗肺。”

    巧善劝道:“别这样想。走了就走了吧,花钱雇工,各有所得,她又不欠我们,实在没必要跟着赔命。”

    正好每人身上藏了点银子,不多不少,够青桃逃出去以后,找个地方安顿。

    各有所得,不欠!

    廖家却心安理得地要他拿命去报恩!

    他竟被说愣了。

    鬼鬼祟祟逃,一定会招来追击,不如混进人堆里,正大光明出城去。

    那些人要办大事,巴不得乱起来,守北城门的人,一直在不痛不痒地讲道理说道义。

    人越挤越多,越挨越怒。

    有人怕再耽误下去要死在这,不顾一切往城楼上挤。

    慌不得!

    她们守着板车尽量挨路边站,盯着前边观望。

    后方不断有人赶来,斜前方一男子用力扒开抱孩子的年轻媳妇,将她甩在身后,好让自己逃得更快,丝毫不管人死活。

    巧善看得揪心,恨他冷血无情,一直盯着那块。

    母子俩险些被人踩死,幸好身边有人及时搭把手,把她们扶住了。孩子被吓到痛哭,抱孩子的女人也在哭。自私鬼仍在祸害前边的人,有人看不过眼,骂了两句,那混账转头回骂“多管闲事”,伸手去掐人脖子泄愤,让巧善看了个正脸。

    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她低喃:“王显……像是王二!”

    赵家禾也看到了那一幕,抽下簪子藏在袖子里,快速朝那边挤去。他很快回来,从马车底下抽出一小把稻草,悄悄擦了簪子尖。

    那人并没有立刻倒下,被前后左右的人夹着继续往前,自然不会有人起疑来找行凶的人。

    “不真切,有点像,隔了这么多年……”

    “是谁都不要紧。”

    也对,横竖他藏了歹心,挨个教训是应该的。

    东边接连响了三声铳,城门突然就开了,人们不顾一切往外涌。

    要防着踩踏,还要防着引起注目,她们并没有鲁莽行动。

    “五姐……三嫂……”

    巧善大喜,踮起脚,回头朝那边看,确认过后,连忙告诉他们:“是青桃。”

    青桃牵着驴,落在最后。有人临时起意,试图抢夺,她紧紧地抱着驴脖子不放。

    小五快步挤过去,给了那混蛋一老拳,护着她跟上去。

    青桃哭着说:“一板车躺两个,拉起来费劲,有牲口更好。我怕打扰……老人家,忘了先跟你们说一声。我以为只要花钱就能买,谁知那人拖拖拉拉要抬价,耽误到这会,幸好赶上了。”

    巧善感动不已,搂着她哄:“好孩子,你比我们想得周到,快别哭了,我们这就走。”

    也不是谁都能走,出了城门只是过了第一道门槛,城外还有精兵无数,守在道路两旁细细查看。

    五步一个大火把,把这块地照得一清二楚,什么都藏不住。到了她们这,一看到有老人,便要扣下来细查。

    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掩不住的穷相。

    老人面如黄钱纸,瘫在那一动不动,看着像个死人。

    赵家禾不拦不挡,特意退半步让他们靠近了查看。他挨着巡兵站立,左手往人腰间塞了一串钱,右手抬起来,用腕子蹭蹭上边的胡子,焦急道:“请大人通融,咳咳……老人家病了大半个月,什么药都吃了,不管用。她惦念着赶回老宅再落气,要是……咳咳……”

    他咳得厉害,像是心肝肺都要包不住了,一块躺在板车里的褚太太也咳了起来。她后悔没有抹手,只要他们一掀被子,那手就藏不住。她一慌,不觉用了嘴吸气,冷风一灌进去,喉间就痉挛,咳得真真切切,根本止不住。

    年轻的媳妇拿了水囊来伺候,只是一直撇开脸不看她们,险些戳到了病者的鼻子。小姑子不满,念了一句。

    旁边的小丫头没动,始终垂着头,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压嗓的闷响。

    一大家子,没一个有血色,不是黄就是白。

    痨病鬼?

    “晦气,走走走,赶紧走。”

    巡兵捂了嘴,连连后退,搜查的人也嫌弃地扔下破包袱,不敢再靠近了。

    第125章 我不想死

    快马加鞭,人都快颠坏了,信递上去,半点水花都看不见,只叫人告诉她先休整,稍后有人送她北上。

    赵西辞挂念着没跟出来的人,坐不住,要去找他。

    婉如阻拦:“小姐,你别单独去见,省得被人误会。”

    “没事,我猜他早就不中用了。”

    婉如震惊,连忙扣住她的嘴。

    赵西辞焦躁,掰下她的手,满不在乎道:“一把年纪,膝下无儿无女,老婆心如枯槁整日念佛,自己遇事缩头做乌龟,这不是全中了?算什么男人。”

    婉如急得跺脚,哀求道:“我的祖宗丫,这是在外头,你收着点。”

    “知道了,知道了。”

    婉如再劝:“这里到处是男人,要打仗呢,咱们别去添……诶诶诶……”

    赵西辞抓了匣子夹在腋下,撩起帐子就钻出去了。

    她说有宝要献,多数人吃过她献的粮,身上还穿着她捐的絮衣皮靴,不敢拦狠了。

    徐丰岭一听属下来报,早就在防了,听闻她有动静,立刻赶过来,提剑阻拦,拿规矩说事。

    躲在帐子里的人说话了:“让她进来。”

    赵西辞大大方方往里去,正好和往外退的徐舒达等人打上照面。

    徐舒达客客气气拱手,而后盯上自家儿子,沉着脸说:“老三,你在这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徐丰岭跟上父亲,压声说:“这女人包藏祸心,不如趁早……”

    徐舒达冷眼看他,他自觉噤了声,心里却盘算着怎么绕过父亲传信给小妹。

    一步迟,步步迟,当年大妹妹栽在这上头,输给那通房,往后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父亲死板,哪里知道狐狸精的厉害!

    帐子里还有三位,赵西辞捧着匣子,行的男儿礼,将匣子放在案上,直白地说:“老太太托我传口信,烦请诸位回避。”

    褚颀皱眉,瞧她这桀骜不驯的神色,怕她当众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不敢当面驳她。

    “过后再议!”

    他发了话,三人只好放弃劝说,先退出去商讨。

    褚颀不想坏她名声,起身,将账帘掀起,搭在挂钩上。

    外边有守卫,不远处有别人的帐子,到处是耳朵。

    她只好跟紧了他,小声说话:“他们怎么劝你,我不打算知道,我没有什么大道理要讲,只说他们没说的:你以为你将罪过全揽下来,他们就会被赦免?不可能!虽然没做过官,但我知道朝廷从来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你死了不算,他们也得死,不光他们,就连家眷、姻亲、好友,也没了活路。”

    “住口!非礼勿言……”

    赵西辞忍了,“他们害怕,但他们不能在你面前说出来,这就是你们男人眼里的大义凛然,虚伪!”

    “我知道。你放心,我已妥善安排。天下尚未安定,只要没有后患,皇上不会大动干戈。”

    “蠢材啊蠢材,你以为事事顺着你的心意走?百姓记住了你的好,他要杀你,就要网罗非杀不可的罪名。我们这些知道实情的人,他敢留吗?你以为忠就一定会换来义,以为他迟早有一天会想起你的付出,还褚家一个清白?迂腐!谋反二字,牵扯多大?凡是沾了褚字的人都得死,你英勇赴死,对得起狗皇帝了,那你对得起天地,对得起民,对得起外头这些人,对着起他们背后的家人吗?你好好想一想,你要忠的到底是什么?是那狗皇帝,还是天下的百姓?”

    她一口一个狗皇帝,听得他心惊肉跳。

    “你太放肆了!”

    “你太放屁了!实话告诉你,你老母亲和老婆,都在我们手里,你识时务,就送还给你,你要不知死活,愚忠到底,那行,我们拿了去投诚,戴罪立功。”

    他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叹道:“别胡说,还没到那时候,尚有转圜的余地。朝中有自己人……”

    她可不想打探机密,抢着说:“我让你揭竿而起了吗?出计谋是他们的事,做决断是你的事,我只是来问个确信。我的命金贵,绝不可能放任你拿去献祭!”

    “你……祸从口出,再这么口没遮拦下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在别处又不这样,就是这副该死的正经,让人看了就来脾气,有了脾气就斗志昂扬。

    “滚你娘的蛋!你想死,多死几遍,我不奉陪,这就回去收拾细软,逃难去。”

    “你放心,我保证不会连累到你。 ”

    “保证?你能保证什么,我只信一个道理:靠自己才靠得住!”

    他伸手拉她。

    她左手掰右手甩,立时就挣开了,不屑道:“又要定我什么罪?难道我要为了个傻子,把命搭进去,才算有情有义?”

    “不是!”他一肚子难言之隐,沉闷道,“你真的要走?”

    “废什么话!”

    “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放手!你高贵无瑕,我们这些贪生怕死的小人还是离远点的好,以免玷污了君子。”

    “好好说话。”

    “关你屁事!”

    她骂了还不过瘾,抬脚一踹,接着骂。

    他再也忍不了,把人夹抱到怀里,垂头亲了一口,像被烫到了似的,立马退开,无奈道:“不关屁事,关口的事。”

    她冷着脸,朝他肩上用力呸了一口。

    他扭头朝门口看一眼,再转回头,低声下气道:“是我对不住你……没有苗而不秀。”

    “哟?这话……打哪听来的?”

    她眼里满是兴味,他便不自在起来,慌忙松了手。

    杆子递过来了,不顺着往上爬,实在对不起自己。她踮脚,贴上去说痞话:“先说好,只睡一睡,完事后一拍两散,别痴痴缠缠找我要名分。”

    “你……你一个女子,说话如此放诞,外人见了会容不下。我知道你要强,也不在意,只是担心你会因此招祸。”

    如今还不到调情的时候,她回了神,收敛脾气,飞快地说:“我不是生来就这样的,经历了一次次挤压,一次次不公道,没人为我支撑,从来只有我自己。我的胳膊,我的腰杆,就是这样硬实起来的。只要打不倒,就有机会还回去。我从不欺负无辜的人,也从不放过欺负我的人,就连赵至忠,也吃过我下的套。你是男儿,有好家世,有才能,有志气,有人追随,难道连我都不如?我们厚着脸皮贴上来沾光,最要紧的是看中你的品行,知道你可靠,我想其他人也是如此。”

    她朝门口走两步,回头说了最后一段:“你想叫我们失望吗?那匣子里还有四万二的银票,我再下这最后一注,赔了就赔了,我输得起。但我的性命宝贵,恕不奉陪!”

    “你拿回去……”

    她潇洒摆手,大步走了出去。

    第126章 女人的路

    婉如不放心,一早就跟过来了,见赵西辞出来,立马迎上去。

    两人默契地留到进了她们的帐才说话。

    “小姐,他家里还有正……”

    赵西辞失笑,摇头道:“没那回事,我在反省自己。”

    红衣递上茶碗,朝青青使个眼色。青青去了门口守着,婉如安心追问:“反省什么?”

    “是悲哀,还是悲凉?这世道就没给女人留过活路,离了唐家,娘家又不能依靠,再硬气,最终什么都不是,上回那乔娘子还瞒了许多难听的话没说。不得不淌这浑水,我盘算过,离了褚家,想要再搭大船,实在艰难,搭上了也难保安稳。没得选,这是我们的悲哀!”

    “幸好他为人可靠,也有怜悯心。”

    “是啊。知道他人品可靠,吃准他不会跟我计较,因此一而在再而三地在他面前放肆。唉!我才发现我是不甘心的,他暗地里操纵了我的婚事,托孤似的将唐家那副烂摊子丢给我,又不提早交代一声。他老婆随手挑拣,恩赐似的命我进去做妾,也不问问我的意思。这就是高低贵贱!我不想输得狼狈,我也想摆布他们……其实我从他那得了不少好处,才能走到今天,可我只想忘恩负义,这算不算悲凉?”

    婉如护短,理所当然道:“当然不算!他们享一辈子荣华富贵,难得吃点苦,算是他们的造化。只要别闹出人命,或是惹祸上身,怎样都行!”

    赵西辞托着茶碗,以它代酒,挨个敬她们,畅快笑道:“再怎么样,我身边总还有你们,不算一无所有。”

    梅香递过来热帕子,接道:“还有七爷,还有巧善姑娘他们呢。迟早有一天,咱们不用再依靠外人。”

    赵西辞擦了脸,将帕子搭在手上,接道:“是啊,还是自己人更可靠。你说……阿七这会到了哪,不会撞上吧?”

    “七爷身手好,又聪明,不会有事的。”

    “嗯,你说得对。”

    枫亭桥往东,是一大片坟山,那里埋着长煜三年洪灾时,本地拦截到的三百多具无名尸首。

    孤魂野鬼扎堆,阴森荒凉,没人会往这头走。

    赵东泰蹲在界碑旁,盯着河面出神。

    萧寒四下走动一番,又绕回来,压声问:“依你看,那位褚大人是什么意思?你这趟回来,送的是什么信?”

    “我走的时候,营中还在部署如何拿下百鬼岭。”他叹了一声,接着说,“他叫我不要急着赶回去,先把亲人送回老家。”

    一来一去,至少一个半月。

    后一句把什么都说了。

    萧寒抹一把脑袋,急得来回踱步。

    赵东泰回头看他,背对着月光,看不清神情,但猜得到。他随手捡了一块石子,将它甩出去,淡淡地说:“信是给他侄子的,我没偷看……我想以他的为人,一定会尽力安排妥当,不会连累旁人。”

    他并不操心这个:从小听来许多故事,四姐没认过输,既然敢找过去,那一定会想法子解围。还有,分别时,她话里话外叫他保命,可见这些事,都在她们预料中。

    赵家禾一行混在逃难的人里,行动迟缓,到半夜才会合。

    一路走走停停,巧善和青桃时常混在人堆里闲聊,从别人那打听来不少消息,将他们原本编的身份又润色,成了往北去万山县投亲的一家。

    法不责众,大片流民不用怕查路引,收留的官衙还会替他们补办户籍。有人犯事后靠这个隐姓埋名,因此历来的规矩是严查单个的人,像他们这样有老有小,很容易蒙混过去。

    萧寒帮着拴好驴,一回头,惊了一跳,“哪来的小孩?”

    巧善无奈道:“捡来的。”

    别人歇,她们跟着歇,总是尽量落在最后,白得个一岁多的娃。

    这娃还算乖,挤在两个贵妇人中间,睡得安安稳稳,倒是褚太太这个大人慌得不行。

    巧善把娃抱走,赵家禾跟着为她们挡风。

    萧寒凑过来,说了保宁寺的事,还有赵东泰的话。

    赵家禾朝那头看过去,这小子还算知廉耻,离得远,背对着这面。

    “直接往那边走,是羊入虎口,我们要绕远道,太耽误事。你和他试试翻山路,早点赶过去,和那边商量一下怎么安置。山路走不了,就换换水路,哪里僻静走哪里。”

    别回来就行!

    萧寒扫一眼,转回来问他:“你不怕……”

    “不怕,褚颀不怕死,总有怕别人死的时候。你带两件信物交上去,我就不信他忍心看老母亲曝尸荒野……”

    他走到板车那,要走了念珠,还有褚老太太的药膏壳子,一并交给萧寒。

    萧寒将东西收好,悄悄地问:“她怎么舍得给了?”

    先前抹点黄泥就要死要活,挨都不让挨。

    “佛祖再法力无边,也不能起死回生。念经这种事,和尚天天念,也不见得就真的心静如水。她尊享富贵,人又不傻,知道好歹。”

    “平常是做样子?”

    “谁知道呢。”

    萧寒摇头感叹:“女人可真难办!”

    “那是你没找着好女人。我看小五就不错,聪明能干又直爽,没那么多歪歪肠子。”

    萧寒听得直吸气,果断溜了。

    赵家禾暗骂一句怂!

    小五给两位尊贵人把过脉,掖好被子后,走过来看孩子。

    赵家禾看她要落座,忙催:“你守着马车,以防万一。我是男子,不方便。”

    四周空旷,哪来的危险?

    这半年,他脾气越来越冲。小五自知拗不过,乖乖地回去守马车。

    赵家禾挨着老婆坐好,借暖和为名,连人带孩子一块抱了。小五不小心瞥见,赶紧换了方向。

    巧善不怕冷,但是怕冻坏孩子,没推他,借他的大手将小娃娃的脚包住,腾出右手伸进拿来包裹的絮衣里摸裤子。

    干的,女的。

    “是个女孩。你看她,像不像柔儿?”

    “小娃儿都一个样。”

    她抿嘴笑,随即又愁道:“怎么才能帮她找到家人?”

    “特意扔的,你找上去,人也不会认。”

    谁家丢了孩子不着急,他们一直在找,没人说是。

    闻着好大一股霉味的破包被,底下是又薄又破的旧衣衫,光脚,还有杯口大的小脸。

    一早还以为是谁扔了破袄不打算要了呢,幸好多看了一眼。

    她早有了这样的猜想,不由得一叹。

    他知道她是什么心思,抢着说:“先养着吧,就当是解闷了。”

    “真的?”

    “假的,扔了吧。”

    “别别别!”她靠着他笑,欣喜道,“那我们就算是她爹娘了?”

    “还不算,你不是说赵西辞也想要娃吗?这娃生得不错,万一她惦记上了,要跟你抢……”

    “那就让给她,我做干娘,也是一样的。”

    “你呀你,我说玩笑呢,做什么要让着她?先到先得,你捡的,就是你的。”

    小娃儿嘬了嘬嘴,巧善摸摸她眉毛,等她安稳了,回头小声告诉他:“西辞不打算再嫁人,我还有机会做娘亲,不如先紧着她。”

    他了然,随口附和:“不嫁也挺好的,她手里有钱,也挣得到新的,不用依靠男人。等她身边这些人全嫁出去,铺开了,她就更不用怕了。”

    “是啊,不嫁人更自在。”

    这可不妙!

    “那做不得准,她是遇人不淑才和离……”

    她看看四周,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一口,而后垂头看着孩子,悄悄地说:“嫁对了,既自在又快活。我劝她不要把话说死了,没准将来能遇上好的。她说也有理,不过,不打算正经成亲,她可不想再委屈自己去伺候婆婆小姑,也不想沾那些烦死人的亲戚。说万一有了看中的,调戏调戏就够了。”

    她越说越憋不住,埋头嗤嗤笑。

    赵家禾掐着额头,暗自提醒自己要防着点。

    第127章 补偿

    城破了,人还是忍不住心存妄想,盼着家还在。有些人不愿意走远了,就近找处破庙或是过路亭留下,去投奔的人家也各有方向。剩下一半茫然无措地接着赶,见了城就凑过去问问。

    然而值此多事之秋,都怕沾染麻烦,横竖上边没有公文下来,就可以装不知情,把人都拦在城门外。

    赵家禾一直没出头,等到他们都心灰意冷了,便提议不如先去乡下安顿,等朝廷管事了,或是回去,或是投靠,到那时再做打算。

    乡民纯朴,花不多的钱,就能兑上吃住,这比一次次碰壁靠得住。

    不过,这也要别人肯答应收留才行,沿路问询,最后就剩了他们一家——谁家没个忌讳,都怕这老人死在家里。

    不用勉强,他们本就不愿意连累谁,每家问一问,兑粮捉鸡买炊具,然后花三百钱,换来一座荒废的破烂茅草房。

    在定江的时候,他就照她指示,把修修补补的活练上手了,这会一点不愁,叫上小五,先修房子:一不能塌,二不能漏雨,这是重中之重。

    巧善和青桃烧火做饭,焖上鸡汤,再到附近转转,刨些野菜回来。

    野菜鸡丝粥清香浓稠,小娃娃吃得欢,褚太太却食不下咽。她急着要去会合,总是催行程,好在老太太醒来后并不糊涂,点破了此时去哪都是拖累的事实。

    老人家身子不好,心地却不错,知道他们要忙的事多,把小娃娃要了过来,和和气气说:“我生了两儿一女,都是我亲自教养,这事我比你们在行。”

    褚太太牢记儿媳本分,不敢叫她累着,只好强忍不适接过来自己搂着。

    小娃娃不闹,也不认人,谁抱都行。

    巧善和青桃安心去做活,把锅洗得干干净净,开始熬糯米浆,留给他们修墙用,再到附近接着挖野菜。

    一共就两间半,半间是灶房,能住人的只有两间。青桃留在太太们住的这屋守夜,小五和巧善睡小的那间,他拿条板凳贴墙睡外边。

    她果然出来了,拿了件絮衣给他做盖被。

    他嘴里催着她进去睡,心里乐开了花。

    她挨着他坐下,靠着他,吸着冷冽的晚风,带着伤感说:“妙妙不会说话,小五把过脉,看过喉咙,不是病。”

    再乖的孩子也不可能几天几夜不出声,这个年龄,正该牙牙学语,就算吐不出词,也该跟着大人含糊说。

    可是无论怎么逗,妙妙只会笑,还有拍手。

    他只惊讶了一瞬,很快便想明白:怪不得是随手扔掉,而不是养大点再卖。别人眼里的赔钱货,如今是她牵挂的宝,这些话可不能说出来。他安慰道:“不要紧,养久了就习惯了,自然看得懂她要说什么。”

    “嗯。”

    “别难过,老天爷不长眼亏待她,我们多费点心就是了。”

    “好!”

    “累着你了,快进去睡吧。”

    “我不累,你们比较辛苦。”她笑笑,又说,“在这里住着也挺好,宁静祥和。你闻闻,风这样湿润,夜里说不定有雨。明早上山捡菌子,趁新鲜做成汤,比肉还要好吃。”

    在这里,没有反覆无常、是非不分的皇帝要防备。也不用刻意去揣摩主子的心意,褚老太太慈祥,只要把她当长辈看待就可以了,有她管着褚太太,他们就像真的是很寻常的一家人。

    扎根于土地的踏实感,让她很满足。

    “我陪你去。”

    “你是镇山虎,留在这主持大局,我和青桃去。你放心,我们只在这后边逛。”

    两人都舍不得,东拉西扯说了许久才散。

    第二日清晨,他早早地削好了竹箭等着,要陪她上山。

    她担心剩下几人的安危。

    “没事,就算他们此刻拿下了褚府,也只会在去往那边的路上拦截。”

    也对,他们一早就没打算直接送过去,压根不在一个方向。凭实力无法抗衡的时候,只能先猜透别人的心思,剑走偏锋。

    山里有野物,不难找。并不是乡人犯懒或者蠢到不知道上山捡肉吃,而是野物比家养的警觉,且善于奔跑藏匿。他这样的高手都有落空的时候,普通人为了生计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工夫练这个。

    没进到深山,有野兔,但逃了一半,只打到三只。

    他很是郁闷,“回头你别跟小五说。”

    她笑着安慰:“这还不好?叫她知道了,只有羡慕的份。家养的笨拙,放养的靠自己过活,厉害着呢。黄肚里也不是家家有地,有钱买船的练打鱼,置办不起的专练这个,有一户代代靠狩猎维生,常常是进山蹲几天才有这么多。野物味重,也不如家养的细嫩,穷人家没那么多闲工夫细心烹饪,也没钱买这样那样来调味,都是挑到城里去卖。你这些都是肥的,够兑上一二百钱了。等下,这是车前菜,摘点回去炒鸡蛋。”

    她说起农家事,滔滔不绝。他自记事起,就关在宅院里学伺候人,并不懂这些,只能现学,嘴很顺溜地恭维:“跟着你,果然饿不到肚子。”

    她开怀一笑,认真说:“这也是本事,学了就不会忘。你不要操太多心,无论如何,我们有手有脚,又勤快,总不会饿死。”

    “那是。”

    他老拽她篮子,她随口安抚:“不重,我走得慢,不会滑倒。”

    “我是怕你变成仙人,飞走了,留下我孤苦伶仃。”

    她嗔骂:“又胡说。这菜也是一味药,吃了对身子好,正是鲜嫩的时候,错过可惜。我再挖几丛就够了,你略等一等。”

    他恨不能在脑门刻上“家有贤妻”四字,既骄傲她,又忍不住埋怨拖累她的人:“那小脚怪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大呼小叫,真不明白褚大人娶她做什么?”

    别家娇养的千金万金,就算不会做这些活,至少能走路。这就是个纯粹的废物,都这时候了,还等着人伺候洗脸洗手,抱个娃笨手笨脚。小孩懂事早,要尿了知道指外边,她一个大人,叫得像是见了鬼。

    她也答不上来,随口说:“图个门当户对吧。父母做的主,儿女再不中意也没办法。”

    “还是我们这样好,情投意合,两心相悦,比翼齐飞……”

    她笑得肚子疼,干脆蹲下来挖菜。他跟着蹲好,把惦记了好些天的事补上:细细地吻个够!

    他在几处接应的地方安排了人,沿途留了自己人认识的记号,不怕他们找不着,天高路远,管不了外边的事,只管安心在这住着,安心在这给她过了生日。

    小五乔装打扮一番,赔青桃去赶集,挑回来一担粮和一些布。五个女人一起忙裁剪缝纫,给妙妙置办好了衣裳和鞋袜,小家伙终于能下地走路了,摇摇晃晃,但乐此不疲。

    老人家没有亲孙子,过继来的孩子有六七岁,懂事了,和她们不亲近。这些日子这么近身地照看着妙妙,处出情谊来了,疼得什么似的。

    天聋地哑不是错,是仙童下降,该多加珍爱。

    听了婆婆这番教诲,褚太太也和软了许多。

    等到萧寒领着褚家的人来接,这两位已经割舍不下了,来回叮嘱,说家里庭院宽敞,够孩子撒欢跑,叫她常带去坐坐。

    这是妙妙的福气,巧善抱着她应下了。

    回的是玉溆,城里冷清安静,铺子大多数关着门,街上少有人走动。

    褚家的院墙还在修,他们以这个为由告辞了——施恩不图报,才显得品行高洁。挟恩图报,功德至少要减半。

    他们的宅子也被人烧了一小半,看得出修补痕迹,应该是褚家派人来做的。

    他心急如焚,找个借口叫小五把孩子和青桃送去赵西辞那,关门休养四五天,把漏下的夫妻恩爱补齐了,再去忙正事。

    难得天晴,赵西辞带着妙妙在院中玩风筝,瞧见巧善,立马抱起妙妙,吆喝人关门。

    “抢孩子的来了,快打出去!”

    妙妙抱着她脖子笑,巧善扶着柱子笑,“帮凶们”也笑了。

    先前赵家禾说妙妙长得好,不过是随口一句,并不是真的天生丽质。这些日子好吃好喝地养着,长了肉,洗得干干净净,穿得规规整整,才算好看。她的眼睛干净明亮,看着谁的时候,因为心无旁骛,能叫人感受到那种“我眼里只有你”的珍视,会自然而然地心软。

    唐家的阿婵阿妍不可能真的给她,这样的妙妙正好。

    巧善犹豫,担心妙妙的残缺会给她带去更多非议。

    赵西辞诚心实意说:“赵家信奉女子无才,才会安分守己,我从小要强,一直是讨嫌的那个,受过许多打压,知道女儿家的艰难。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就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我要把女孩该有的东西,都献给她。我做亲娘,你做干娘,我们一块疼她。”

    她伸手摸摸巧善的小腹,压声说:“你是胖了,还是有了?”

    巧善哭笑不得,小声答:“胖了,回来前有过月事。”

    “也好,等身子骨壮实了再生产。那几年,一同房我就赶紧起来清洗。”她抬头看一眼天,老实承认,“我担心会生出个像唐四那样的蠢货,拉我后腿,盼着哪个妾能生下儿子,替我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唉,妾也是人,真生下来了,我总不能强行叫人家母子分离。”

    巧善想起那个没缘分的孩子,心疼了,小声说:“妙妙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是担心别人因此说你。”

    “让他们说去,尖刺我的人不少,再多点也无妨。”

    巧善点了头,赵西辞欢喜,走到被红衣抱着的妙妙那,亲一口,欢欢喜喜宣告:“我是你亲妈,那是你干娘,这些是姨妈,妙妙是心肝宝贝。”

    妙妙高兴拍手,哄得大家一齐笑。赵西辞为孩子添了许多耍货,不信邪,非要亲自教会巧善踢毽子不可。

    不会的仍旧不会,踢两下就飞了出去,急得赵西辞跺脚喊“祖宗”。巧善心知这辈子怕是学不好了,抱着“老师”认错讨饶。

    看戏人又是一阵笑。

    欢声笑语飘出院墙,门外的男人停下来细听。

    赵家禾瞥见,心乱如麻,连忙停下,就近藏到铺子里。

    男人的心思好猜,一个驻足就显露无疑。

    赵七年轻气盛好打发,不足为惧。可是褚骑成熟稳重,手里有千军万马,而他,只心里有千军万马奔驰而过,践踏得他丧魂落魄。

    他该怎么应对?

    第128章 烦天恼地

    那位匆匆离开,并没有登门拜访。

    虽然情难自控,但礼法当前,理智尚存。

    他心事重重,巧善一眼看出来了,以为他是舍不得孩子。到家后,她不忙做活,先坐到他旁边,柔声劝解:“我也舍不得,可我仔细想过,西辞那边人多,她见识广,能把妙妙照顾得更好。”

    他含含糊糊说:“这样也行。”

    她贴着他胳膊,轻叹过后,忧心忡忡问:“成亲后多久有孕才是对的?”

    他回神,抽出胳膊揽住她,笑着安慰:“眼下各自装着糊涂,两厢握和,看着风平浪静,其实底下早已浑浊不堪,迟早要大动干戈。不好在这时候生儿育女,我找人开了些药在吃,暂且避一避,等天下太平了再说。”

    褚家没中计,在这事中规规矩矩行事,既没做内应,也没有丢下百姓不管,一直在奋力抵抗。人和财都受了重创,理直气壮递折子要求彻查。上面没有拿办他的借口,只能按“流民夺城”的戏码接着唱下去,查办一堆“办事不利”的人,给他家一个交代。

    褚颀失了先机又缺钱,暂且造不了反,只能借伤退回来从长计议。

    “书上说是药三分毒,人好好的,就不该胡乱吃药。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我能照顾好自己,就算孩子来了以后事多,我也不怕,还有青桃,还有西辞她们呢。”

    有了孩子,琐事多,她便没空出门,也许那人就不会再惦记了。但他一直担心早育伤身,只是她从来不怕苦不怕死,光凭这点恐怕说服不了她。他无奈道:“真要起了战乱,比前些日子凶险百倍。人心都是贪的,倘若知道处处悲惨,为了多得点粮让自己能活下去,抢劫杀人,无恶不作。我身子硬实,吃点苦药不算什么,总不能让你带着孩子受那个罪。”

    “那还是别……别欺负了,你不欺负我,我也不欺负你。那你就不用吃药了。”

    晴天霹雳!

    那怎么行?

    他赶忙说:“那方子是老祖宗传下来,用的全是常见的养生药,温补降燥。你看我,哪哪都好,身强力壮,浑身是劲。”

    “那好吧。”她苦笑道,“幸好上头没有长辈来催。”

    陈婆子命苦,嫁过去没多久就挨公婆骂,挨男人打,只因三四个月没怀上,就被认定是个没用的丧门星。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在不知情的时候挨打小产,从此再没消息。被家人凌虐,被外人指点,都因为这个。她一提往事就哭,万千仇怨,都化在刀下,砍在了砧板上。

    他哪里知道这些深情底理,咧嘴笑道:“所以说他们死得妙。我是你丈夫,你听我的就好了。”

    他笑得痛快,这让她暂且忘了这些不好,故意为难:“那要是你说错了,该怎么办?”

    他一拍膝盖,佯装生气道:“反了天!”

    她掐他胳膊,瞪眼睛,“你说什么呢?”

    他乐得逗她高兴,接得快:“我说方才弄反了,我是你丈夫,我听你的就好了!”

    她靠着他大笑。

    两人说笑一阵,闲不住,忙开了。

    他要给往东走的人写信,她连忙收走桌上的书本和算盘,临时起意,问:“那药在哪?给我看看吧。我背到《千金方》了。”

    他不懂药理,怕她看出什么,不敢给,随口扯谎:“正好吃完了,还没去拿。你放心,是老……马神医家祖传的方子。”

    “老大夫家的吧?”

    呃……都不是。

    她帮他解了围:“你放心,这样的私密事,我不会拿去和小五说,她还没嫁人呢。对了,她们说坊间新出了称誉褚大人的戏,等传唱到了本地,就要去看。你是因为喜欢听戏才学唱的吧,要不要一块去?”

    呃……

    他抽空学了,但实在唱不好,这嗓音是天生的,勤学苦练,总算会了这个调,但怎么也唱不出那个韵。

    他豁出去了,老实承认:“我不会唱戏,那会见不得你跟小五好,吹大法螺

    吹牛

    ,想压她一头。我不该争强好胜,拿话哄你。我知道错了,特意去拜了师,得空就去学,只是……学得不好。”

    为表诚意,他拉开嗓门唱了几句《平西传》里平贼将军的词。唱得差强人意, 干巴还糙,像是在背书,怕她误会是糊弄,立即起身来了一套武打,拿这个弥补唱腔的不足。

    她垂头躲笑,可惜实在憋不住,笑得一抖一抖的。

    他捧起她的脸,细细地看,尴尬道:“真这么差吗?”

    她拚命摇头,搓脸止了笑,一本正经说:“挺好的,戏台上的武打可没有这样好的,我沾大光,开眼界了。我只是不明白,你老跟她争什么,小五是女孩,总不至于是吃醋吧?”

    没有早知道,那时瞎了眼,根本没看出来,只一眼瞧中了那股拼劲:是个跑腿的好苗子!

    小五是他找来的,看起来像是他故意把一个对他有意的女子长久留在身边,要是让她这样误会了,那还得了。

    一世英名,再也洗不清了。

    他的确看不得有人霸着她,女的也不行!

    他倒吸一口气,闭着眼说:“不放心,怕她戏唱多了,沾上了磨镜之好!”

    “什么?磨镜子怎么了,我正打算……”

    “说的是女人和女人相好。戏院里常有这样的事,男人扮女人,女人扮男人,戏里雌雄混淆,扮多了容易移性情。”

    她抓了他的胳膊,正色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只当我们是好姐妹,从来没有不该有的事!”

    “好好好,我知道了,是我小人多心,该打该打。不过,她到了这年纪,是不是该议亲了?上回那局,她就没看中谁?我问了萧寒,这小子没眼光,没胆色……”

    她摇头,很肯定地说:“小五想干出一番事业来,还是别在这时候折腾了,以免打扰她求学的进程。你先留意着,自大自私的男人可不行,得尊重她,爱护她,不拦着她行医……”

    她出了神,他刚贴近,她又笑了,指着门外说:“小四什么时候来?叫他住家里,铺面也好找。”

    他听懂了,乐得不行,连说了几个好!

    把人嫁了,永绝后患!

    他欢欢喜喜去磨墨,信还没写完,青桃进来送贴了。

    褚家的贴!

    他扔下笔,急道:“他家三爷不是伤得很重吗?哪来的闲情逸致办宴席。”

    青桃哪里知道,一脸为难。

    巧善忙支开她:“青桃,你先去洗菜,我一会就来。”

    青桃赶紧跑开。

    巧善回头提醒:“你别一惊一乍的,和气点,她还是个孩子呢,吓破胆子就不好了。”

    “知道了。”

    他巴巴地看向帖子,她随手递给他,愁道:“这是想孩子了呢,先前冒冒失失答应带妙妙进去,如今西辞才是亲娘,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惦记别人家的孩子没事,就怕惦记别人的妻子。

    他当即拿定主意:“辞了!我来写回帖。”

    “不好吧,这是老太太房里来的,你看这抬头。老太太慈祥,又是这样的年纪,我不忍心。我先去和西辞商量商量吧。”

    上回那婆娘逼良为妾,惹恼了赵西辞,她又没有一路同行的情谊,应该厌恶着那府里的人。正好,让她去拒,巧善就不会老愧疚了!

    他三两下写完给小四的信,交给阿代,亲自赶马车送老婆过去“商量”。

    他哪也不去,就在二门上等着。

    果然,她欢欢喜喜出来了,刚迈出门槛就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不用为难,西辞答应了,她跟我们一块去。”

    什么!

    赵西辞,你的气节呢!

    他拿着那请帖来来回回看,巧善问他怎么了,他一肚子忧愁不能讲,只好说没事。

    他亲自送过去,看着轿子抬进宽夹道,一路往北去,这才稍稍放心。

    据他所知,褚颀常住在前边的南浔斋,这大白天的,这种能人应该留在书房勤于公务,黾勉从事……

    怎么会出现在这?

    他强压怒气,客客气气请安。

    褚颀待他也客气,回了抱拳礼,再请他移步书房喝茶。

    他欣然答应——找我没事,别找我老婆就成。

    先前褚颀请过两回,他都谢绝了,这回褚颀又要行感激的大礼,他当然不会受。

    他费尽心思,可不是图个一拜。

    褚颀过意不去,只好提谢礼。他仍旧摇头,谦和有礼,说来此地安家,承蒙他家照看,理应尽心竭力回报。

    他不光不要谢礼,还有东西要献,从定江起,由南往北说,把经历的古怪都讲了。

    褚颀果然陷入了深思。

    很好,多拖延一会,她们就该走了。

    于是他有意无意地提一提自己的猜测,和他慢慢商讨,直到小兵来通报内院管事在寻这位赵爷。

    “大人,叨扰了。”

    褚颀点头,提步跟上。

    果然贼心不死,那么大一个爷,居然赖了上来。

    送送送,送你个头,谁叫你送了!

    幸好女眷们早在内院就上了马车,帘子盖得严严实实,只等他坐上车板来赶车了。

    “告辞了!”

    过拐角时,他有意往那边瞥去。

    人还立在那没动,望着这边出神。

    他娘的!

    第129章 精明人办糊涂事

    先走一趟自在馆,她跟进去,在里边待了一会才出来,闷闷不乐,一进自家门,就气呼呼地说:“以后不去那家了!”

    喜讯啊!

    但这是善解人意、宽宏大量的好人王巧善,这样的事可不多见。

    “谁欺负你们了?”

    她重叹一声,忧心忡忡说:“家里大人都这么和善,怎么小孩那么坏?”

    他随便一猜:“那位悦小爷欺负妙妙了?”

    “嗯。”她垂头扯帕子,伤心地说,“褚太太见了妙妙很高兴,等着老太太抱完,想自己抱一抱。她着急起身,没站稳,跟着的人扶住了。她没在意,弯腰去抱妙妙,那小孩凑上去,抓了茶碗去砸妙妙的头。他动得太快,没人猜到他一个小孩会有这么大的恶意,想挡都来不及。妙妙的额头被砸了,脸也被烫红了……”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

    “他娘的!”他也心疼,恨道,“你别哭,这个仇,今晚就报!”

    她一把拽住他,哽咽着说:“两位太太都是明白人,赶紧叫人来看伤抹药,她们也疼妙妙,很生气,教训了坏小子。他却不肯认错,狡辩是心疼太太,说妙妙害太太伤着了,他打人,是出自一片孝心。西辞气不过,说了他两句,他的奶妈妈冷嘲热讽,抢着说了两句气人的话。老太太罚了那婆子,诚心诚意道歉。她们给妙妙预备了很多东西:七八对小镯子,金锁玉环,还有衣衫裙子,这不是随时能拿得出来的,可见是真心疼她。因此到这都还好,想着下回避开那小爷就是了,谁知等我们出了那院子,他领着六七个人在拐角处等着,指着西辞叫嚣,说等他做了国公爷,要把我们都灭了!”

    他恨得牙痒痒,“那就让他活不到那时候!”

    鸡蛋砸不碎石头!这只能是气话。

    她抱着他胳膊,幽幽地说:“哪里是心疼养母,分明是嫉妒,他什么都有,却连这么小的妙妙都容不下。老太太说以后会严加管教,可是一则她精神不好,二则小孩这么大了,只怕掰不过来。西辞说一看那眼睛就知道不是闹着玩,而是‘吃了蝎子,心肠歹毒’,谁沾谁倒霉!我和她都觉着这是后患,商量了一番。这事得早做打算,你去打听打听他家还有没有别的子侄。我们挑两个好的来往,将来好有个说情的地方。”

    “一落地就打听好了。原本是他亲兄长承袭,他凭军功立业,彼此扶持。那位命薄,三十岁不到就病死了,因此他既是将军,又做了国公,这本是好事,总比赵家尸位素餐的好。谁知没过几年,两个庶出的兄弟也死了,坊间便有了些不三不四的闲话。酒池肉林,醉生梦死,这样的人家,有几个长命的?多半是出自那些沾不到好处便要诽谤几句的酸舌头。后来百姓见他真心实意做了许多善事,这才好些。这家人丁不旺,兄弟侄儿都算上,也不足十人。那小鬼是从出了五服的族兄弟家里过继来的,穷人乍富,得意忘形,还不知要猖狂到什么地步。他把褚四爷和褚七爷带在身边磨炼,留下褚三爷看家。这个为人还过得去,只是这回必须替他叔叔坚守阵地,落在那些人手里,受尽折磨,吃了大亏,恐怕……”

    “怪不得三奶奶没空,唉!总是好人受罪,求菩萨保佑三爷能平安渡过难关,早日康复。”

    她双手合十拜一拜,念完佛,又叹气。

    “没事的,上边赏了许多灵芝人参,又有神医名医看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能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 ”

    “那就好。家禾,我原以为只要赎了身,凡事就是自己说了算,其实不管走到哪一步,最终都是身不由己。怪不得她们总说为人是难做的,起初我以为做农人最自在,可是那又经不起风雨,光靠勤快也不定能过好,一遇旱涝,就要死人,只能时时祈祷老天爷慈悲。”

    “各有各的难处,但不用算上我们,有难处,想法子除了它。我看他家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这么大的家业,应该多子多福才是。国公爷膝下无子,他们徐家该担起这个责。”

    她急道:“你要做什么?”

    “扇个风,点个火,传点闲话,让徐家自觉为他送几个好生养的妾,这事就容易了。亲生的总比捡来的好……”

    “家禾!”她急得站了起来,痛心疾首道,“不能这样,这些是男人的事,不该将错推到女人身上。”

    糟,她又感同身受了。他光想到多几个美人能叫那位分心,却忘了她最近正伤感生儿育女的难处。

    在他看来,那小脚怪占着位子,既不能生育,又不会管教养子,就是不该。但她跟他不一样,一难受就解不开结,会长长久久地伤心。

    他只好妥协:“行吧,我再想法子。”

    她看出了他的不情愿,不想委屈他,小声解释:“在牛栏村的时候,有一回她们婆媳突然说起了私房话,我在屋后洗衣裳,不好在这时走开弄出动静来,听见了一段。原来褚太太不是不愿意生,是那位不肯跟她同房。老太太劝她多看看我们,说人的脚生来是什么样,就该是什么样,走路干活,利索稳当,叫她不要再找那些小脚的女人回来。褚太太说哪里是小脚大脚,他心里有人,换谁来都一样。我原先讨厌褚太太的为人,后来恨不动了,家里管得严,把她教得书本一样,丈夫嫌她迂腐,爱着别人冷落她,她能怎么办?长长久久地守着佛灯,性子自然古怪。”

    他听得心里发毛,焦急地问:“谁?心里有人那句。”

    “我猜是那个翠莲。”

    他听糊涂了,皱眉再问:“哪来的什么翠莲?”

    “徐小姐说的,为她姐姐抱不平。褚太太没嫁过来之前,翠莲这个通房就占了先机,成了那位心尖尖上的人。后来还有两三个,也是照着翠莲的模样在找。”

    他不耐烦听这些妻妾争宠,追问:“你们几时遇上了徐家人?”

    “我不在,是听婉如说的。徐小姐登门道谢,送了许多礼,陪西辞说话时透漏的。”

    他顿觉不对,再问:“她去的是自在馆,专门找赵西辞说的话?”

    她点头。

    他倒吸一口气,哼道:“来了个精怪!照看她姐姐的是我们,她要诚心感激,怎么是去的那边?况且两人先前没交情,突然在生人外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实在不像是大家闺秀的做派。这事太蹊跷,你让我想想。”

    她一听,也觉察出不对了,喃喃道:“婉如说这是个温柔可亲的年轻姑娘,十五六岁,生得十分标致。言行举止,好得不得了,没有裹脚,笑起来天真烂漫。婉如还说了许多好词,梅香也跟着夸了几句。徐小姐说她家也有个梅香,是个能干爽利的好姑娘,改天要引荐她们认识。会不会是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忌讳,见这边的人亲切,因心疼姐姐就不小心说漏了嘴?”

    “哪家都有梅香,她就是故意套近乎。你听我的准没错,这就是个人精。这样的话一传出去,对她姐姐百害无一利:正房太太跟个通房吃醋,既不贤惠,也不体面。她要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家里就不会打发她出门来办事,就算太太奶奶们实在抽不出空,也会叫几个老练的婆子跟着,哪里容得下她在外边胡说。再说了,褚家的事,徐家抢着来办,说出去就是个笑话。”

    她越听越觉得可疑,闭眼想了会,睁开眼,提起裙子,将脚往前伸,盯着它看了会,恍然大悟。

    “她想取代她姐姐,故意提翠芝,是要先赶走对手!”

    前半句好理解,后半句……

    她松开裙子,跳起来,咬着手指,在桌子附近来回走。

    咬手提裙子,都不该,但最不该的是去指她的错。

    夫妻之间,放肆一点不要紧。

    他权当没看见,脑子里有什么事一直在蹦,偏偏就是跳不出来,只好等着她解惑。

    “老太太叫褚太太风芝,婉如说徐小姐叫风宜,帖子上有名字,刮风的风,宜人的宜,你再听听,风宜风宜……”

    “凤仪,有凤来仪!”

    “对,他家人指定有些野心!她姐姐裹小脚不讨人喜欢,她就不裹。原先的国公不到三十就死了,这样倒着推算,在她小时候,姐夫就做上了国公,想必她在那时就下定了决心。”

    这些他都想到了,只着急一点:“什么叫先赶走对手?”

    “西辞呀!”

    “啊?”

    “你忘了吗?她们原先想过要把西辞弄进去做小。西辞心性高,本就不愿意去,再听她这样说,就更不可能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不是小脚怪胡来吗?

    等下,这狗屁的徐风宜道谢不来找我们,去的是自在馆,那褚颀也不对呀,要是惦记巧善,怎么不上我们家,去的也是自在馆?

    “哈哈……”

    “怎么了?”

    “没事。”他憋住笑,正经问,“赵西辞怎么说的? ”

    “她不愿意提,只说徐家的东西不能要,问我要不要捐出去?我说很好。”

    第130章 展翅高飞

    她着急,要去自在馆说明白。

    “你写下来,叫阿代送过去就好了。赵西辞家里也不清静,她娘软弱,她却刚强,我猜是吃过亏才有所领悟。她不肯跟你提这个徐风宜,我估摸着她是猜到了什么,已经厌上了。”

    “也好。不管她想没想到,既然我想到了,就该告诉她,这是我们之间的情谊。”

    他点头,趁她写字这会,出去转一圈,正好接到冯稷等人,回来说一声,叫青桃陪着她,自己忙去了。

    巧善拿了《千金方》教青桃认字,顺道把药方也背下了。

    青桃听话,学得也认真,只是到底年纪小,她也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

    “三嫂,怎么你也要学这些,小五姐姐不是精通医术吗?她们说学医要花许多年,用不上,就没必要费这个工夫吧。”

    “我背方子,和你识字,是一样的道理:技多不压身。不会治病,通药理也是好的。多学点本事不会有坏处,将来总有一天能用上。过阵子医馆又会重新开起来,她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们就能去帮忙。不懂药材,去了只能打扫。学好了,能帮更多的忙。需要抓药的时候,记住了方子,就不用一个字一个字去细看。将来别人为我看诊,我也能知道什么对我好,什么对我不好,不怕被人耽误。”

    青桃认真点头,“那我也好好地背。赌鬼常骂我们是没用的东西,我娘没生儿子,就总觉得欠了他,任打任骂。我们受罪,她也只叫我们忍。我不想嫁人,以后能不能一直跟着你们?三哥厉害,三嫂善良又不软弱,跟着你们学,我才不是没用的东西!”

    巧善点头,无奈道:“嫁不嫁人的,以后另说。你胆大心细,本可以做很多事,可惜世道给女人画了个笼子,困住了我们。不过,他们管他们的,我们多努力一点,总有一天能叫人看见我们的本事。你不一定要跟着背药方,真心想学什么,只管跟我说,我来想办法。”

    青桃咬着嘴点头,眼里有迟疑。

    巧善心疼道:“说吧,我仔细听着。”

    “我想学武,在那些高贵人面前,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亲眼见过路人无辜被打,衙差避走不管。无权无势,就只能靠拳头自保了。我还想学写字。”

    “好!有志气。”

    巧善起身去找纸笔墨锭,“家里暂且没有多的砚台,等会托阿代去买。我的字写得不好,等你三哥回来,叫他帮你选字帖。学武的事,我和西辞商量一下,看那边有没有人愿意学,挑个和气的师傅来教。青桃……你眼下就很好,将来会更好。”

    她把东西放桌上,先抱一抱人,再把东西拿起来送给青桃。

    “我一定好好学。”

    他又忙开了,冯稷送来了马神医,老人家歇了半日,就被他送去了褚家,半夜才被人送回来,隔天又送去。

    她和赵西辞待一块,挨个问了个人的意愿,想学医的接着学,想学武的就把名字写在青桃这一列,婉如把手举得高高的,接着是红衣,再是青青。

    梅香东看西看,犹豫不决。

    赵西辞笑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科考,三年才一次。难得能过两年自在日子,这里是咱们的天下,不要怕这怕那,想试就试,不喜欢就退出,眼下只是盘点人数,好安排场地和师傅。想学做账的找巧善,想管铺子的找我。别的名目也行,只要你想得出,我就给你找师傅。”

    秀娟迟疑道:“他们不愿意矮了身份……”

    “那就不要这样的蠢货,总有脑袋开过光的。不过,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不要和这些人私底下亲近,防人之心不可无。”

    秀娟拿定主意:“我想学射箭。”

    “好!”

    医馆重新开张,姑娘们清早过去帮忙。后院做了学堂,前边接着看病,要上学的先去上学,上完了再到前边来接替。

    往年到了这时候,早已是春光烂漫,今年谷雨过了,还是刮风下雨不断。身子弱的人,还得层层叠叠穿很厚,外感风寒的人多,医馆门前总是有人在等。年前囤的炭多,正好拿来生炭炉,有炉子,有马扎子,有热茶,让他们安安心心候诊。

    小五手里有祖传的治伤神药,但没方子,小四也没有,两人琢磨着自己来配,缺的卷柏和庵闾子多。赵西辞要出远门补齐药材,借了冯家的人去帮忙。

    巧善留在家帮她理账,居然又接到了褚家的帖。

    她们怎么知道妙妙在这边?

    她没急着回帖,等到他回来再商量。

    赵家禾一听就发慌。

    这不对劲!

    赵西辞走得悄无声息,那边不可能知道孩子在这。

    “我先出去打听打听,等我回来再说。”

    他饭也不吃了,立即起身去找赵东泰问褚颀行踪。赵东泰做着前院护卫武师,忠于职守不能明说,但暗示了褚颀有要紧事,不方便打扰。

    那请帖就没褚颀什么事。

    赵家禾安心了,把小四送去医馆坐诊,把小五还回来,叫她陪巧善一块进去。

    去得快,回来也快,孩子好好的,但她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他慌得腿软,叫青桃带妙妙出去,关上门,焦急发问:“你怎么了?有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去替你讨公道,你不要怕招惹麻烦,大不了去投靠狗皇帝……”

    她回神,摇头道:“你别胡思乱想。褚大人是想请我去帮忙,他从西辞那打听到我会心算,想叫我跟他一块去见镇南侯,查账目。”

    家大业大,会缺账房?摆明了是借口。

    先前光凭一条猜想就排除了隐患,实在是大意!

    “不要去!”

    “家禾,要是能拿到证据查办这个贪官,那就有钱粮赈抚遭了难的那几个县。”

    “不要去,叫他另找人去办。这么大个玉溆城,难道找不出一个会算账的男人?”

    “他们商量过,镇南侯狡诈,不会轻易将真的账目交出来。他们会想办法去弄,但不可能带走,也不能带上算盘,必须掩人耳目,迅速解决。”

    “那是他们的事,叫他们另想办法。你不能去。”

    她坐下,垂眸不语。

    他满心焦灼,蹲在她面前哄道:“别去,我知道你喜欢算账,我给你找本子,要多少有多少。”

    她抬眼看着他,摇头,坚定地说:“不,我要去!先前我担心自己本事不过硬,会把事办砸,这会我想明白了,我能做,我想做!”

    “巧善!这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儿家……”

    她不想吵架,但他已经焦躁不安,她不得不说重话:“家禾,因为你,我从笨巧儿长成了王巧善。我喜欢这样的自己,你给了我翅膀,就应该让我飞,自在地飞。这世上很少有男人能像你,像褚大人这样认可我们,这样的机会很难得,我想去做,我也会尽力做好。将来我的墓室里,能刻上这样的事迹,多好!你不能阻拦,无论如何,我都要去!”

    她贴近了,在他额头上亲一口,摸到他的手,望着它说:“你出门的时候,我也舍不得,但我知道那是你很想去做的事,你想成为你心中更好的赵家禾,我一定要支持。”

    他无言以对,但仍旧惶恐。

    倘若真的弄丢了她,再好的赵家禾也只是个空洞,他早就忘了真名真姓,是因为她才接着做这个赵家禾。

    他深吸气,拿定了主意:“我不放心,我也去。我是你丈夫,我最珍视你,他们就很难说了,遇上什么不得已的事,说丢下就丢下了,那你怎么办?别急着说他是好人,你想想褚三爷,大难来临也不能逃,为了褚家的名声,险些丧命。还有,皇帝要整治他,他就认这个命,原打算牺牲全家去忠国,这样大义当先的人,你能依靠吗?”

    确实只有他把她当命一样疼。

    她被说动了,愣愣地反问:“他没提你的名字,想是早就安排妥当了,能多添一个吗?你正在忙的事,又怎么办?”

    “给他们留信就好了,不用我亲自跑腿。”他撸起袖子让她看胳膊,得意道,“那位大人出行,身边必定要带人,随便换掉一个不就好了?”

    她捂脸欣喜,连连点头,“对,你最厉害,一个顶十个,不,是十五个。你还聪明,主意多,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还有机会补短。带上你,再好不过。”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对!”

    不用吵架了,真好!

    她抱住他,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