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破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纪轻舟纪云倾 > 40-50
    第41章 换装 两个人生意都谈得稀巴烂……

    到了约定取衣服的那天早上, 纪轻舟比往常提前了半小时到店里,就怕像上回一样,金宝儿又提早到了。

    开门做生意的, 总让客人在店里等候老板上班,可不是礼貌的行为。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约好了九点到店里取衣服, 金宝儿八点五十便乘着朝阳晨风,来到了店里。

    “纪老板,我的衣服可做好了?”

    穿着套倒大袖袄裙的金宝儿今日依旧梳着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 不同的是, 和前两次见面相比,脸上的妆容要浓郁许多。

    不知用的是什么化妆品,她的脸擦得粉白无瑕, 嘴唇涂得红艳如锦, 脸颊上抹了两坨色泽红润的胭脂, 远看还好,走近了看怪吓人的。

    纪轻舟将竹麻纸包好的衣服递给她时, 忍不住问了句:“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妆画得这样浓。”

    “听我一姐妹说的,要照相就得化大浓妆, 否则就跟没化妆一样。”金宝儿毫不在意地接过包裹放在缝纫机桌台上, 现场拆了开来。

    纪轻舟略感意外:“今天就去拍?”

    “嗯,就这条路上的明英照相馆, 据说是全上海照相技术最好的, 价格也不贵。

    “其实我原本也没打算这么着急,这不是时间来不及了嘛,今日去照了, 还要过个一周才能取相片呢,那报名说是六月五日就截止了,我得赶紧的……”

    金宝儿语速明快地说着,打开纸包,定睛一瞧,顿时被惊艳得噤了声。

    与画稿上图样一致的衣裙就那么整齐方正地折叠摆放着,除了料子质感不错,别的倒还瞧不出什么好坏。

    但衣裙上方,那白色的蕾丝手套与鲜艳的红玫瑰发夹放在一起时,着实吸引眼球。

    玫瑰虽是布艺的,却做得极为精致,并非那种丝带折角缠绕的扁平玫瑰,而是一片片花瓣缝制而成的具有立体仿真外观的红玫瑰。

    仔细看,每片花瓣甚至都有不同的形状、大小和开放程度,真可谓工艺精湛。

    片片花瓣交叠环抱在一起,在底部缝上窄窄的红色蕾丝蝴蝶结,遮住缝线后,再使用细铜丝将花朵牢牢地缠绕在小巧的金色一字夹上。

    整个就是一个纯手工定制的艺术品。

    至于那双手缝制作的蕾丝手套,同样很是精致秀气,蕾丝花纹乍一看平平无奇,细看竟也是一朵朵的玫瑰花,显然是为了契合主题而挑选。

    这些细节着实令她惊喜,此刻金宝儿就感觉自己像是收到了一份出乎意料的精美礼物,一时之间竟产生了几分好似被家人认真对待与关爱般的感动情绪。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拿起手套戴在手上,确认大小正合适后,又拿起那玫瑰发饰仔细地欣赏了一阵。

    接着她提起衣裙,走到镜子前比对了一下,扭头看向纪轻舟道:“纪老板,我能在这里边换衣服吗?”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布帘遮挡的后隔间。

    纪轻舟犹豫了几秒,道:“你要是赶时间的话,也可以。”

    “我相信你们的品行。”金宝儿温和一笑,说罢便撩起帘子,拿着衣服钻了进去。

    她这行为不说在这个时代,放在后世也有些大胆,毕竟这通往后隔间的隔断只是道帘子,连一扇可上锁的门都没有,而店主和伙计都是称不上熟识的异性。

    纪轻舟摇了摇头,将裁剪桌上的杂物收拾了一下,拿出昨日有个客人放在店里要求改短的袍子摊平在桌面上。

    用尺子量出下摆需要改短的长度后,他将衣摆往里折进,用大头针固定,准备等会儿再做车缝。

    这袍子的改短是其主人专为入夏做的准备,等到了深秋,还要再放下来继续穿着,故不能直接剪去。

    将衣摆固定完成时,金宝儿也换完了衣服出来,边走向镜子边道:“真是古怪,您怎还在前面加了乳衬的,那手感厚实又软绵绵的,我方才摸到吓了一跳,不过穿上倒是挺舒服。”

    还能为什么,若非看她胸围尺寸着实不太够,担心她撑不起这衣服的气场,他也懒得多费这一步工夫。

    纪轻舟微微叹气,暂时放下手上的活计,看向她道:“腰围是给你放大了几公分做的,若是太松了,现在可以改。”

    “不用改,腰围现在是稍微宽松了点,等我吃饱了饭,便不松了。况且,这不是还有腰带嘛。”

    金宝儿说着便拉紧腰带在后面随意打了个活结,对着镜中自己的身形越看越觉得满意。

    原本她的身材相对平板,胸部贫瘠,肩膀也狭窄,穿着厚衣服时瞧不出来,一旦入了夏,穿上那薄薄的衣衫,那可真是瘦骨伶仃的,好似风一吹就会晃,显得脑袋特别的沉重。

    而这件裙子所加的垫肩也好,那抽褶的泡泡袖设计也好,都针对她身材缺陷做了遮掩,不仅改善了头身比例,衬得脸小的同时,也大大地提升了气质和气场。

    至于衣裙内侧加缝的两块胸垫,金宝儿嘴上虽说着“古怪”,实际对着镜子一照,却觉自己一下子挺拔了许多,总算有了几分画稿女郎的明艳动人。

    但整件衣裙她最为喜欢的,还要数那褶裥饱满自然的裙摆。

    悬垂性极好的裙摆一走起路来便前后摇摆,令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西洋画上摇曳生姿的摩登美人,自信心大大增长。

    总而言之,就是十分满意,挑不出任何的瑕疵来。

    不过换上这时髦洋装之后,金宝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那长辫和布鞋尤为违和起来。

    “老板,您那画上的头发是如何盘的?”金宝儿随即便拿上了玫瑰花的发夹,往头发上比。

    这我怎么知道?图稿上的发型不过是随手一画的而已。

    纪轻舟暗道,心忖这姑娘是把他这店当成什么换装馆了不成,这又换衣服又做头发的。

    干脆以后他开了时装店,再于旁边搞个造型工作室得了,最好附近再有个照相馆,服装、造型一条龙,还能顺便拍广告。

    “我推荐你拿着图纸去隔壁的理发店,让那老板给你做,他的手艺蛮不错的。”纪轻舟态度平和地说着,从本子上撕下那页的手稿递给她。

    听到要去理发店,金宝儿皱起了眉,神色略显犹豫。

    纪轻舟一看便知她是在犹豫价钱问题,就索性收回了手稿,说:“我带你过去吧,熟人介绍的,应该会给你便宜几分。”

    金宝儿一听便笑开了:“还是纪老板你人好。”

    接着,纪轻舟便送自己顾客去了隔壁。

    葛老板此时正给一客人剪发,纪轻舟便趁着空隙将图纸给他瞧了一瞧。

    那图稿上乱中有序的盘发纪轻舟自己都看不懂,葛老板却一派淡然从容,盯着图纸琢磨了十几秒后,又扭头看了看金宝儿垂在胸前的长辫,说道:“这盘发不难,等会儿我给他剪完了,就给她盘。”

    “要做这个头发,价钱是多少?”金宝儿连忙问。

    葛老板悠然道:“既然是纪先生带来的客人,你给个五分钱就行。”

    “那好说。”听闻价格这样便宜,金宝儿立即安心下来。

    随后,纪轻舟便让她坐在店里等候,自己则先回了店铺忙碌。

    花了近一小时的时间,将那袍子的衣摆袖子改短之后,接下来熨烫袍子的活便交给了祝韧青。

    纪轻舟在自己的工作计划上划掉一项,拿着茶杯喝了两口咖啡,稍作休息一阵,正要起身开始新的工作,这时,已完成了发型改造的金宝儿从门口走了进来。

    “纪老板,我这个头发盘得还可以吧?”金宝儿靠在门旁,刻意将侧面对着纪轻舟,摸了摸耳朵上方的那朵红玫瑰问。

    “相当可以,葛老板的手艺果然精湛出色。”纪轻舟放下杯子,诚恳评价道。

    老实说,他方才抬头瞧见她的新造型时,也是微微一愣。

    不由得于心里感叹,果然,除服装外,最能改变人形象的还是发型。

    葛老板不愧是极少数他能认可的托尼老师,给金宝儿做的这个头发比起后世那些专业发型师来也不遑多让。

    不仅从侧面还原了画稿上那种精心打造的慵懒之感,正面瞧着也相当漂亮。

    金宝儿原本是全部梳光的刘海,现在则做了四六侧分,长发分为两股,从头顶交叉盘绕,再于后脑勺位置盘绕固定。

    因其头发一直打着辫子,散开后便带着一些自然的波浪卷度,盘在脑袋上更为的蓬松圆润。

    而为了打造那股一觉睡醒没梳头的浪漫随性之感,又刻意从盘好的头发中抽出数缕,长长短短地垂落肩头。

    最后于左耳侧边夹上一朵艳丽的玫瑰,如此一个完美符合画稿的发型便完成了。

    换了新发型的金宝儿,本就鲜明深刻的长相顿然变得更为昳丽突出了,再配上这气势张扬俏丽的连衣裙,可以说是毫无缺憾。

    此刻的她,倘若换上一双英式高跟鞋,再戴个墨镜,那和女明星出街也没多大区别了。

    唯一的不足也就是妆容下手过重,但这无关紧要,本来镜头就吃妆,更何况是此时的照相机。

    那黑白的照片能把人的五官拍清晰就不错了,注重的主要还是一个氛围感。

    金宝儿显然对自己此刻的造型也相当之满意,随后便从随身携带的钱袋里,数了三块五角放在缝纫机桌台上,说道:“也就在您这做的这套衣服,我这般爽快地付钱。”

    “行,你的赞美我收到了。”纪轻舟微笑了下,收下那几枚银圆,放进了抽屉。

    “我得去照相了,”金宝儿抚了抚自己鬓角的头发,自顾自道,“这还是我第一回照相呢,有些紧张。”

    她深吸了口气,对纪轻舟轻松笑道:“下回见就是在报纸上了,您若买了沪报,还请行行好,给我投上一票。”

    说罢,便挥了挥手朝门口走去。

    “等等,衣服不要了?”纪轻舟将她原本穿来的裙子用竹麻纸和麻绳包了起来,方便提着走。

    外衣则未包裹,直接递给她道:“披在身上挡挡风。”

    虽说这连衣裙的袖子和裙摆都不短,但他考虑到金宝儿是第一次穿洋装出门,可能会在意路人目光,也许会需要披个外套遮挡一下手臂。

    “谢谢。”金宝儿将衣服披在肩上,又抬手拢了拢头发,抿起唇微笑说:“待我以后发达了,便介绍那些有钱人来你这做衣服,不过,纪老板若不想惹风流债,还是别对我们这种人太热心了。”

    说完,她转身踏出了门槛,脚步轻快地朝马路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巷口。

    就递个衣服也算热心?

    这姑娘平时遇见的都是什么人啊……

    纪轻舟心里暗忖,转身见祝韧青一边熨着衣袍,一边扭头瞧着自己的方向,就提醒道:“别看了,专心干活,把客人衣服烧糊了我可不会替你赔偿。”

    “对不起先生!”祝韧青忙反应过来,提起了熨斗检查。

    幸好粗布料子的衣袍够结实,未留下烫痕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接着他翻过衣袍,边熨烫,边有些心不在焉地询问:“先生,您以后还会再招模特吗?”

    纪轻舟从箱子里搬出一匹新坯布来,闻言随口回道:“有需要的话肯定会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奥。”祝韧青点了点头,垂下眼睑看着手里的熨斗,心情略有些失落。

    ·

    结束金宝儿的连衣裙订单后,纪轻舟紧接着便将沈南绮的礼服摆上了日程。

    考虑到这是件宴会礼服,需要给客人留足首次穿着的惊喜感,在人来人往的裁缝店里制作难免会有泄露风险,纪轻舟便只是在店里进行了制版和裁剪工作,衣服的缝制熨烫则放在家里进行。

    如此,需要给沈南绮试穿的时候也更为方便。

    于是接下来数日,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解公馆忙活礼服制作,偶尔去店里一趟,解决堆积的琐碎工作。

    日子在无间断的忙碌中飞逝,眨眼就过去了两周。

    六月伊始,天气愈发的炎热起来。

    午后的日光灼烈,沿着浓荫夹道的马路一路而行,蝉鸣声阵阵袭人。

    纪轻舟刚去福州路上的一家有名的帽庄按沈南绮的头围定制了一顶圆顶草帽,回到店里便见穿着件朴素棉布长衫的骆明煊正霸占着他的座位,大剌剌地坐在竹靠椅上。

    一边用帽子扇着风,一边没话找话地和祝韧青强行聊天。

    “唷,骆少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纪轻舟跨进门打招呼道,目光扫了眼桌台,问:“还是说,我要的料子染好了?”

    “诶你可总算回来了,我都等半小时了。”骆明煊一见到他,马上眉开眼笑起来,随即朝桌面抬了抬下巴,“喏,顺纡乔其,你那个颜色紫不紫灰不灰的,仔细看还有点泛蓝,染坊那几位老师傅试色都试了不下十回,本来想给你个成本价的,这情况必须得加三元,十五块一匹。”

    “不愧是泰明祥,效率真高,十五就十五吧,待我验验布。”

    纪轻舟一点没还价,毕竟给陆雪盈的那件礼服他能挣不少,成本高昂些也是应该的。

    走到桌前,解开包裹着布匹的丝绸,里面便是鸢尾花裙的主面料。

    灰紫色的顺纡乔其表面布满了均匀细致的褶皱,轻薄的纱料叠在一起,透着种朦胧温柔的时尚感。

    他快速地展开那轻薄丝绸仔细检查了下其有无瑕疵损伤、染色不均等情况,确定其质量过关,颜色也没问题后,便爽快地掏钱付了账。

    骆明煊收了钱却未离开,照旧占着他的座椅道:“我跟你说一痛事,我们的印花厂事业,遭遇了巨大的阻碍,或许要就此崩塌了。”

    纪轻舟拍了拍的手臂,示意他去一旁的矮凳上就坐,继而语气平静问:“出了什么事?这么夸张?”

    骆明煊被他伸手一赶,就很是自觉地起身,坐到了门边的小板凳上。

    旋即一面扇风,一面语气沉重道:“我这段时日每天在外面跑跑颠颠,跑了不下五家的洋行,鞋底都快磨平了,英法德日美各国商人也都给我集齐了,就是没有一家肯卖我们机器。

    “好不容易有个英籍犹太商人愿意出售二手的印花机,结果报价那叫一个贵得离谱,我爹批给我买两台的资金,在他那最多只能买一台,而且还不是那种全自动化的,说是什么半自动的平网印花机,实则同我们手工的筛网印花差不了多少。

    “我之前还打听过,那些洋人印花厂不是有什么滚筒印花机吗,听闻那机器特别适合大批量生产,我想要的是那种,可人家又不卖。诶呀,我着实是没辙了……”

    骆明煊说罢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仰起头几口饮尽。

    随后又坐回凳子上,长长叹了口气,看向纪轻舟道:“我约了那贝尔洋行的华买办后天见面,想再与他谈谈印花机的价格,但我着实不擅长与人讲价,你既是开店做老板的,肯定比我会谈生意,后天你陪我一道去吧。”

    纪轻舟闻言皱了皱眉,他对此也不太擅长。

    他只是个搞创作的设计师啊,在现代的工作主打的就是一个埋头苦干,哪来商业谈判的经验!

    他要是会谈生意,当初就不会找了这么多家绸缎庄,连几份图纸都推销不出去了。

    照理说,骆明煊如此的能说会道,理应是个谈商业的好手,哪知和自己半斤八两!

    这下可好,两个人生意都谈得稀巴烂,也不知当初怎么就一拍即合地开始创业了,真可谓是王八对绿豆,对上眼了。

    纪轻舟想到这,对上骆明煊眼含期盼的目光,扯动嘴角无奈摇了摇头。

    骆明煊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罢休道:“那我们就这样放弃了?不行,我不同意,轻舟兄,你那么聪明,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点子吗?”

    “特别的点子?我想想。”纪轻舟思索了片刻,一本正经道:“我包里有把枪,要不明日你把他约到小巷子里,我扮成劫匪抢劫他,然后关键时刻,你跳出来帮他挡枪,我尽量不打中你要害,有这份恩情在,他应该会给你个优惠价。”

    “?”骆明煊越听眉毛扬得越高,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难得的,竟也有他这嘴接不了的话。

    两人四目相对着,谁都没有开口。

    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后,骆明煊说:“你感受到了吗?”

    “感受什么?”纪轻舟眨了眨眼:“你的沉默震耳欲聋?”

    骆明煊竟也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给他竖了竖大拇指,无奈笑道:“这也太离谱了,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纪轻舟咋舌道:“我就直说吧,你想搞那些旁门左道的没用,不如请个能谈商业的来,你朋友那么多,总有几个专业对口的人才吧?”

    “谈商业的朋友,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要不问问我大哥?”

    骆明煊搔了搔鼻子,皱眉道:“可这是我第一次自主创业,真不想麻烦家人。”

    “你这业都要创不成了,还要什么面子,直接把你哥叫上,就这么定了。”

    “那……那好吧,”骆明煊勉为其难地答应,旋即又抬高嗓音,“但是轻舟兄,你后天得跟我一块儿去,在我哥面前,给我撑撑场面。”

    “什么时间?上午我得陪解元针灸。”

    “下午,不对,准确说是吃夜饭,就西藏路上的一品香,吃大菜。”

    “行吧,到时候你开车来解公馆接我。”纪轻舟应道。

    事实上,他对谈生意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不过考虑到以后总有独立的时候,不能一直靠着解家的人脉发展事业,便还是决定去见见世面,能学到一招是一招。

    第42章 纯外貌主义者 (1W液液加更福利)……

    隔日下午, 骆明煊开着他那辆黑色的福特小汽车来到解公馆,接上纪轻舟去了那家名为一品香的大饭店。

    尽管名字听着像是中餐厅,实则是个专做西菜的大饭店, 内外装潢堪称豪华,有客房,有舞厅,也有对外营业的餐厅和包厢。

    依骆明煊的意思, 约人在这吃饭,可谓是相当礼待了。

    他们到时,骆明煊的长兄已提前一步在订好的包间内等候。

    包间在二楼, 临窗, 光线十分明亮,透过洁白的法式格子窗,可看见马路上的车来人往。

    由侍者带领着推门进去时, 他哥正坐在桌子靠窗一侧的沙发椅上翻菜单。

    骆明煊的哥哥名叫骆清英, 听名字似是个形象清俊文雅之人, 而纪轻舟见着他人却觉有些破灭。

    对方和骆明煊在眼睛、嘴巴上有些相似,但明显要比骆明煊年长许多, 且个头不高,身材偏胖, 脸上挂着笑眯眯的表情, 瞧着就像个处事圆滑的生意人。

    “纪先生之名我已从吾弟口中听了不下八百回了,今日总算见到了本人, 真是仪表堂堂啊!”

    骆清英边打招呼请纪轻舟落座, 边客套道,“能把这皮猴变得像个人样可不容易,多谢先生对小煊的关照。”

    “既然是朋友, 理应互相关照的。”

    纪轻舟微笑回了一句,考虑到自己只是顺带过来长见识的,并非这场子的主力军,就和骆明煊一起坐到了侧边的长沙发凳上,将骆清英对面的主座留给那位洋行买办。

    又过了十几分钟,贝尔洋行的华买办荣经理姗姗来迟。

    对方梳着锃光发亮的油头,尽管大热天的,也穿着整套的西服,到来时已然闷得面红耳赤,一进包厢便拿出手帕来擦汗。

    擦到一半,他眼珠子一转,落在了骆清英身上,面上立即露出笑意:“诶呀,这不是骆兄吗?我没走错包间吧,是您邀请我来吃饭的吧?”

    看他的样子,似是才知道今日要找自己谈生意的是谁。

    纪轻舟这时隐约明白为何骆明煊之前找商行买机器会屡战屡败了,估计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无需依靠家人,从未同人谈起过自己的家庭背景。

    而在商场上,一个毫无背景来历的无名小卒突然找上门来说要花大价钱购买机器,恐怕大多数的商行都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随意敷衍一下也就罢了。

    “是是,吾弟初入商场,给荣经理添麻烦了。”骆清英俨然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用眼神点了点骆明煊,十分热情地和荣经理握手。

    “原来是骆小少爷要买这印花机啊,我说嘛,这小后生如此阔气,一请客便是在这一品香。”

    两人笑着寒暄几句,骆清英向荣经理介绍了一下纪轻舟的身份,那华经理又同两小辈客套两句后,便同骆清英面对面地入座,招来服务生点菜。

    纪轻舟随意扫了眼菜单,发现这的西餐品类虽多,但其实都不怎正宗,主要还是以沙拉、牛排、咖喱鸡、牛尾汤之类的菜品为主。

    说是西菜,实则主打一个中外杂糅、各国融合。

    菜上得很快,与此同时还送来了一瓶香槟酒。

    而就在骆清英打开瓶盖,纪轻舟以为他们要正经开始谈生意的时候,这时包间门又被开启,侍者带着两个穿着绣花袄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走了进来。

    纪轻舟正疑惑她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骆清英便抬手招呼道,“玉春,这位是荣经理,今晚务必好好陪他喝喝酒。”

    那名叫玉春的姑娘闻言,立马应了声,提着裙子坐了过去。

    而另一姑娘看了一圈后,就近坐到了纪轻舟的身旁。

    随着她的落座,纪轻舟闻见一股浓郁的脂粉味扑鼻而来。

    紧接着,未等他反应过来,这女子便拿起开了盖的酒瓶往他手边的玻璃酒杯里倒了一杯,用方言嗓音温柔地说道:“先生,请喝酒。”

    纪轻舟扫了眼那盛满了酒液的杯子,说了句“多谢”。

    在身旁几人的视线关注下,他很给面子地拿过酒杯轻轻抿了口,随即换了只手放下酒杯,借着擦嘴的动作偏头靠近骆明煊,朝他耳旁低语道:“这就是你哥谈生意的方式?”

    骆明煊刚刚还乐呵呵的,闻言脑袋一嗡,耳朵瞬间红了起来。

    原本见大哥叫了姑娘陪酒,他是觉得没什么的,毕竟他自小就见惯了这场面。习以为常到了什么程度呢?甚至小时候住在苏州时,才七八岁的年纪,就被父亲和大哥带上过花船。

    在他印象里,这就是生意场上的常态。

    但不知为何听纪轻舟这么一问,忽然就有些尴尬和窘迫。

    他转头朝着纪轻舟扯着嘴角一笑,随即前倾身体朝女子招了招手,带着几分玩笑口吻道:

    “诶,这位小姐,我晓得他生得漂亮,你想陪他喝,但他才刚结婚,家里管得严,你便放过他,来我这边坐吧。”

    女子听见他这直白的调笑词,脸色微红说:“我不到你那边去,你看着便不正经。”

    话是这么说,但花丛中人哪个不是人精,自然能听出骆明煊的意思,紧接着就起身坐到了骆清英的身旁去。

    纪轻舟见状于心底微微叹气,拿起刀叉继续吃牛扒。

    尽管对他们谈生意的方式不大认同,但那荣经理似乎很吃一套,发泡的香槟两杯下去,话口就开始松懈下来。

    这家伙也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一看是骆家找他买这机器,就一改之前漫天要价的态度,和骆清英打包票道,回去一定和他那洋老板好好讲讲价,将这价格压在三千银圆内。

    不仅滚筒印花机可谈,那二手的平网印花机便是半卖半送也没问题,言语中充斥着一种天花乱坠的浮夸感。

    前半程,他们所聊的起码还是生意内容,后半程那荣经理的注意力就直接转移到了旁处。

    纪轻舟甚至感觉他们都没怎么交谈,就吃了块牛排的工夫,这生意就轻易地定了下来。

    只待这华经理回去后同他老板内部议议价,双方之间能谈拢价格便可敲合同了。

    这顿饭纪轻舟真是吃得莫名其妙。

    他心情不怎爽快,于是等骆明煊将他送回去时,上了车,他便直接说道:“你哥这方式我学不来,但我们一块创业,总得有个善于交涉应酬的,这只能靠你了,你以后还是跟着那些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多学学。”

    骆明煊也有些后悔,他之前是从不在意这些的,此时的风气便是如此,不论苏州还是上海,都以吃花酒为交际之方。

    且过去在这种场合,他都只是个旁观者,甚少参与商业话题,觉得只要能谈成生意,使双方在酒桌上尽兴,那就是个合格的生意人。

    而今他作为局中人,再看父辈的商谈方式,就觉得不是特别靠谱。

    闻言便一口答应下来道:“那我之后有机会和予川哥多交流交流……其实解伯伯更厉害,他当年孤身一人到上海,几乎就没什么帮手,全靠眼光和手腕打下了这番事业,可惜他太忙了,我去解家都不常见着他……”

    一路闲聊中,骆明煊将他送回了解公馆。

    这小子也不知是愧疚还是如何,都没敢进来坐坐,一溜烟就跑了。

    纪轻舟是四点出的门,蹭了顿饭回来,到家才五点半,连解予川都还没下班。

    他直接上了二楼,走到东馆书房时,听见里间传出的读报声,纪轻舟有意放轻了脚步声,按住门把手,悄无声息地开门。

    门一开,纪轻舟就看见解予安横躺在安乐椅上,一派安静闲适的模样听阿佑念新闻。

    他竖起手指放到嘴边,朝抬眼望向自己的黄佑树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对方继续念报。

    尔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解予安身后,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冷哼道:“别出声,你已被我挟持了,快交代你最大的秘密,否则,哼哼!”

    解予安默然不动,既未被吓到,也不像生气的模样,十分平静地握住他的手腕挪开,然后淡淡评价:“幼稚。”

    “你怎么没被吓到?”纪轻舟有些扫兴地询问。

    解予安却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喝酒了?”

    纪轻舟诧异挑眉:“就喝了两口,这你也闻得出来?当过警犬啊?”

    “还有一股脂粉味。”解予安品了品空气中残留的味道,不大高兴道,“究竟去哪了?”

    纪轻舟走到对面的椅子上落座,语气散漫回道:“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跟骆明煊还有他哥一块去吃饭谈生意。”

    解予安闻言略微蹙眉,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脸色不悦道:“少和他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

    “不是,你以为哪啊,在正儿八经的饭店西餐厅啊。我是为了学习商谈经验去的,哪知道他哥会叫姑娘啊,人家还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给我尴尬得……”

    纪轻舟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就不去了,这一趟什么谈生意的技巧都没学到,净学了点用不上的人情世故。”

    他随口感慨着,视线转动间忽然落在了桌面角落的那一叠报纸上。

    最上面的那一份,标题赫然写着“沪上日报”几字。

    “诶,你什么时候订了沪报?”他略感稀奇问,伸长手臂拿来了报纸翻阅。

    解予安没有回应,黄佑树便帮他回答道:“就前几日,少爷让订的。”

    纪轻舟翻到后页的板块,原本是闲着无聊想看看邱文信的美食专栏,结果一翻页就见整面报纸皆是一幅幅的女子照片。

    这是选美大会开始了?

    纪轻舟立即反应过来,目光快速浏览间很快找着了金宝儿的照片。

    她的相片位置摆得不算靠前,但那时髦的装扮与张扬的五官在一众单眉细眼中却很是突出。

    想起金宝儿之前还向自己拉过票……纪轻舟扫了眼报纸下端,找到了选票表格,随即朝黄佑树道:“阿佑,给我拿把剪刀来。”

    剪刀是书房常备工具,黄佑树闻言便去外间拿了把给他。

    见纪轻舟坐直身体,拿起剪刀剪那报纸上的选票表格,他好奇问:“纪先生,您是要给哪位佳人投票吗?”

    “嗯。”纪轻舟边剪报纸边道:“二十四号是我的客人,她身上这件衣服还是我做的。之前说好了,要是买了沪报,就给她投上几票。”

    黄佑树立即寻找起二十四号来,几乎没怎么细看,目光便锁定了那戴着玫瑰面容娇艳的女子相片,说:“我找到她了,这位小姐似是里面模样最端正的。”

    另一旁,解予安听着他们的对话,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烦躁地动弹了几下。

    可惜,并未引来两人的注意。

    纪轻舟剪下选票后,就用钢笔在二十四号后面打了个勾,问黄佑树道:“就这样将选票递到报社去就好了?”

    “也并非只有报社,听闻不少戏院门口也设了投票箱,或者您还可以直接用信封寄过去。”

    “那多麻烦,正好我明天要去趟望平街,就顺手投了。”

    他去报社一条街,是因为距离租下店铺已过去两个月,当初租赁缝纫机时说好的是两月付一次租金,明天就得去找吴老太的儿子结下两个月的租金了。

    纪轻舟这么打算着,将选票折叠起来,放置在一旁,随即又道:“对了,阿佑,之后每天报纸送来,你要是有空就帮我剪个选票,等选举截止前,我再一并寄去报社。”

    黄佑树刚要应声,解予安就冷不丁地开口:“明日起不订了。”

    “不订了?”纪轻舟歪了歪头瞧着他:“为什么不订,我就给我的客人投个友情票而已,你何必这么大反应?”

    解予安似是早已在心里想好了说辞,闻言便直接道:“一群商人嫖客为敛财获利搞出的下三滥比赛你也要参与?”

    “嚯,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唯心主义者!”纪轻舟听了嗤笑:“这比赛办都办了,难道我不参与,它便不存在了?还是说,你装看不见,那些秦楼楚馆就都能消失了?

    “我这客人她既然报名了,也想凭此一举成名,多一条出路,我看在她这件衣裙是我设计的份上,给她匿名投张票有错?

    “你心里明明清楚这点,还在这跟我上纲上线的,不就是有意针对我,那何必扯什么正义大旗呢?”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语速虽不快,但解予安愣是插不进一句话。

    而另一旁,黄佑树已经默默退到了墙角,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纪轻舟靠回椅背上,跷起了二郎腿,接着道:“再退一万步讲,我就是赞赏美推举美怎么了?人皆有爱美之心,但凡你的照片印在上面,我便是跟银行贷款,也要把全上海报纸买空了给你投票。”

    解予安才被他长篇大论的训得有点发蒙,听到后面却是一愣:“与我有何干系?”

    “我就打个比方,只可惜没有男子的选美比赛,不然我高低得给你报个名。”纪轻舟稍稍缓和了口吻道。

    “虽然你性格蛮讨厌的,但我从来没否定过你的相貌。老实说,若非你长着这么张脸,我一开始也没法那么快??接受给你冲喜的事。”

    “……”解予安哑口无言。

    他还是头一回被人以这种方式夸赞,也是第一次知晓,原来纪轻舟一直很欣赏他的脸,心情有些说不清的古怪。

    一时间,他似乎能理清纪轻舟的思路了,他只是个单纯欣赏美色的纯外貌主义者,无关性别、职业、性情、关系亲疏种种。

    寂静的氛围在房间里肆意延展。

    犹豫许久,解予安才接着方才的话问:“那如若我当初被炸伤的是脸呢?”

    “那不就是虾男吗?”

    “什么?”

    纪轻舟扫了眼他那令视觉相当舒适的大长腿,带着几分笑噱之意地回道:“去头可食。”

    “……”

    不用细说,解予安顿时领悟了他意思,无言地偏过了头不再开口。

    角落里,黄佑树嘴巴抿了抿紧,好险没憋住笑。

    不愧是纪先生,这张嘴可真是一点不比他家少爷弱。

    这下气氛彻底缄默下来,谁也不肯搭理谁。

    又坐了一会儿后,纪轻舟懒洋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安乐椅旁拍了拍扶手说:

    “好了,别跟我摆脸色了,差不多到时间吃饭了。起来吧,陪你下楼,虽然我吃过了,但还可以再吃点,那份牛排的量少得跟开胃前菜一样。”

    解予安情绪还沉浸在方才的话题中,听见声音却已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握着手杖,听着脚步声随对方往门口走的时候,他难得地产生了些许好奇,纪轻舟对美如此推崇,那他又是长什么模样?

    他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拼凑着从沈南绮那听来的那些描述词,端正,漂亮,身段好,爱穿白衬衣……但最终脑子里浮现的还是那只牙尖嘴利的兔子。

    偶尔脾气尚可,大部分时候都很是可恶的兔子……

    “发什么呆,是去楼下吃饭,不是回房间。”

    见解予安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出了门便往右拐,纪轻舟连忙握住了对方的小臂,往左边牵了牵,无奈轻笑道:“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啊,解元元。”

    解予安动作一滞,回过神来,找借口道:“我去卫生间。”

    “怎么,餐厅旁边的卫生间故障维修了?”

    纪轻舟下意识回了句,随即想到这家伙那死要面子的性格,懒得与他在这多耗,就松开了手说:“行行行,你去,我在这等。”

    解予安犹豫几秒,若无其事地转身,淡定道:“也不急,去楼下吧。”

    第43章 报馆 这不就是早期的时尚杂志吗?……

    翌日下午, 吃过午饭后,纪轻舟在兜里揣上了那张选票,准备去望平街上的民报馆交个缝纫机的租金, 顺路去沪报馆投个票。

    考虑到邱文信就在沪报馆工作,而他也正好想问问对方关于“横祸”的问题,出门前就问了解予安一句,要不要和同他去沪报馆, 找信哥儿聊聊天。

    约莫也是闲得无聊,解予安只稍作考虑,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托他的福, 纪轻舟得以蹭了趟专车接送。

    位于福州路的望平街乃是大名鼎鼎的报社一条街, 好说除了个别几家报社在其他位置,大到可聆听中外世界声音的《申报》、《时报》、《新闻报》,小到《新世界》、《大世界》、《先施日报》等等的游艺“花报”, 都挤在这短短几十丈长的街巷上。

    吴老太儿子工作的《民报》是其中一家, 邱文信父亲创办的《沪上日报》也在其中。

    望平街虽短, 来往车辆行人却不少,两旁商铺林立, 可称得上繁华二字。

    纪轻舟透过车窗看风景时,注意到出没在这条街上的人, 衣着大都比较体面讲究, 而考虑到此地毕竟是新闻中心,经常来这的估计不是文人才子, 便是商人学者, 就可以理解了。

    黄佑树驾驶汽车缓缓地在马路上行驶,到达民报馆门口时,纪轻舟先独自下车, 跑了趟报社,找到吴老太的儿子付了两个月的缝纫机租金,随后回到车上,接着往前开到了沪报馆。

    沪报馆是一栋砖石建造的三层小洋楼建筑,一楼只有窄窄一间门面,雇了一个老茶房,专门接待不重要的客人,收发信件稿件之类。

    又因为最近开办了选美比赛,作为合作方的报社,沪报馆在玻璃门外安置了一个红漆的铁皮投票箱,旁边还专门挂了牌子,写明了必须要购买某某报纸剪下选票投递至指定投票箱,否则无效云云。

    而在玻璃门旁,一墙相隔,还开着一扇铁门,门后是一道窄窄的木板楼梯,通往二层。

    据那老茶房所言,从这上楼就是报馆的主笔房了。

    “那邱文信此刻在楼上吗?”纪轻舟倚在玻璃门旁,询问那老茶房道。

    “您来得正巧,邱先生不久前刚上楼。”对方答道。

    纪轻舟闻言道了声谢,转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折叠的选票,投进了门口投票箱,随后握住解予安的胳膊,带着他走进隔壁通道,往楼上走去。

    至于阿佑则表示自己留在车里等候,看着车子。

    两人缓慢地走上楼梯,往右一转便是一个装潢简洁的开放式工作区。

    午后昏淡的自然光笼罩的屋子里,摆放着数张朴素的桌椅,几乎每张写字桌的台面上都堆满了稿件、报纸和信件,连地板上也摆满了书籍刊物,整个就是一幅乱七八糟无处下脚的画面。

    而纪轻舟见此情况反倒觉得亲切,毕竟他从前工作的办公室也是这般,桌上桌下都堆满了杂志书刊,墙上贴满了草稿,垃圾桶永远是满的,没有干净的时候。

    此时报社里人不算多,除了坐在临窗位置埋头工作的邱文信,只有一个穿着蓝袍黑褂、长相老成的男子,和一个穿衬衫西裤、戴黑框玳瑁眼镜的年轻人。

    邱文信早就听见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但他沉浸在文稿校对中,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一见是他们两个还有些不可置信,特意揉了揉眼睛。

    待确认了确实没看错后,这才匆忙起身打招呼道:“你们两个今日怎突然来访,叫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恰好来这边有事,就带解元来找你聊聊天。”

    纪轻舟微笑回复,问:“会打扰你们工作吗?”

    “不打扰,这会儿正是最空暇的时候。”

    邱文信说罢,就给他那两个正好奇望向这边的同事简洁介绍了一下道:“这二位是我的好友,解予安和纪轻舟。予安前阵子受了伤,不能视物,还在养伤中。”

    那戴眼镜年轻男子闻言,就起身走了过来,神色颇热络地朝纪轻舟伸手,用带着浓浓口音的国语自我介绍道:“袁少怀,余杭人。”

    另一老成男子也朝他们点了点头:“敝姓鞠,鞠谨钦。”

    纪轻舟刚同那名叫袁少怀的青年握了握手,闻言顿然扭头看向了那长相老成的男子:“鞠谨钦?你是那个在报纸写短评批驳新式旗袍的人?”

    鞠谨钦显然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件事来,面色稍显凝滞。

    作为报社编辑,他见识过太多因报纸新闻产生的纠纷事件。

    这种事情处理不好,轻则吃官司罚款,重则深夜回家路上被人从背后一棍打晕也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

    故才从纪轻舟的??口吻中听出不满之意,他立刻求生欲很强地解释道:“我本身对此并无立场,写那短评是为了激起民众之关注讨论,叫更多人来投稿而已。”

    “哦,这样啊……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不必紧张。”纪轻舟淡淡笑了笑,放过了此事。

    “既有朋友到来,那便一道去楼上坐坐吧,左右我这会儿也犯困写不出稿。”

    袁少怀瞧出他们的矛盾,连忙笑嘻嘻地岔开了话题提议道,随即朝鞠谨钦一招手:“谨钦兄,去楼上喝杯茶歇歇?”

    “待我翻译完这篇,你们先去吧。”

    “那走吧,楼梯老旧狭窄,扶着点这位解先生……”

    楼上公共空间相对楼下要小许多,说是分出了两间房给职工居住。

    不过这小会客室的装潢摆设显然要比楼下舒适得多,有沙发茶几、桌椅书柜,有个专门的茶房泡茶收拾,书柜上放着些休闲读物与其他报社的报刊,甚至还有扑克和麻将,俨然是一个小型的休闲俱乐部了。

    邱文信招呼纪轻舟几人坐下休息,接着掏出两银圆递给茶房,吩咐道:“阿旭,去一趟采莲斋买些茶食点心来,还有楼下广东馆子的卤脚爪和莲子羹,买六人份量。”

    这条街因为就在福州路上,周围的点心铺子熟食店都很是丰富。

    纪轻舟走到深木色的格子窗边瞧了眼下方熙来攘往的街道,饶有兴致道:“这地方怪热闹的。”

    “是,不过每日最热闹的时候还是在晨光熹微之时。”

    袁少怀提着茶壶给他们一人倒了杯茶水,口吻亲切道:“你若在那个点过来,恐怕都挤不进这条街。我是住在馆里的,就天刚亮那会儿,从窗子往下看,整条街那叫一个人影幢幢,男女老少的全是报贩,约莫有数千人,都是吃这口饭的。”

    “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纪轻舟牵着嘴角回了句,走到皮沙发旁,挨着解予安落座。

    继而端起两杯茶,将其中一杯塞到了解予安手里。

    他边喝茶边问:“你们这有这么多的椅子,平时客人不少吧?”

    “诶,什么朋友都有,有事没事的常来坐 ,一块谈谈事情打打麻将,”袁少怀回道,“信哥儿的朋友,最常来的还是小??骆,那小子人不错,风趣幽默,很是健谈,不过牌品不大好,总偷偷摸摸地藏牌出老千。”

    纪轻舟听了不禁失笑,仿佛已经瞧见了骆明煊那挤眉弄眼、鬼鬼祟祟的表情。

    随即他瞟了眼柜子上的麻将,暗地里手肘碰了碰解予安的胳膊,遗憾说:“可惜某人看不见,否则我们四人也能凑一桌。”

    袁少怀瞧了瞧他身旁沉默不言的男子,觉得此人似不大好相处,就朝着纪轻舟笑吟吟接话道:“看不见无妨,摸牌肯定能摸出来!”

    “靠摸牌那就得记性好了,骆明煊肯定很乐意和他打牌,光明正大出老千他都发现不了。”

    纪轻舟刚这么开玩笑,便感到手指被身边人轻轻地掐了一下。

    邱文信闻言摇了摇头,语气温吞道:“别打他主意了,他就不会打麻将,从小为人就特别正派,沾赌的是一点不碰。”

    “这么正啊,那我以后都不敢在他面前打扑克了,怕他报警给我抓了!”纪轻舟打趣着,反手握住他的手掌,拇指在他手心里挠了挠。

    解予安当即抽出了手,若无其事道:“你不是有事要问邱文信?”

    纪轻舟这才记起来意,在邱文信目光转过来时,从容开口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我最近看了一个名人的晚年回忆录,作者写到他好友遭遇横祸身亡,我以为会是什么车祸之类的意外事故,结果却是游泳淹死的,我便觉得他那用词不大准确。信哥儿,你是搞文字工作的,你觉得他这‘横祸’一词,用得对吗?”

    邱文信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无厘头的问题,不过左右也是闲谈,他没怎在意,就回道:“这个么,天灾人祸出乎意料的皆是横祸,作者用的也没错。”

    “那若是你,多年以后写回忆录缅怀逝者,你觉得好朋友怎样的死因,才可称得上‘横祸’?”

    这个问题就更古怪了,在解予安看来,这完全不像是纪轻舟会好奇的问题,甚至感觉他是不是在隐晦地提醒着什么。

    他不禁偏头,插嘴道:“问这做什么?”

    “你别管。”纪轻舟敷衍一句,注视着眼前脸庞圆润的文人:“信哥儿?”

    幸亏邱文信不了解他,还以为他就是这般咬文嚼字的较真性格。

    既然纪轻舟问了,他便自我代入想了想,说:“是我便不会在回忆录中用这些模糊代词,是车祸便写车祸,是其他死因便直接写出来,除非是那种前因后果较复杂的,或是不好深究和提及的。”

    “比如?”

    “比如,这朋友涉及到一些秘密争斗,而他性格刚直,不肯服软,便为他人所戕害。”

    邱文信随口举了个例子,抬眼却发现纪轻舟凝视着的自己眼神异常专注,没有一丝玩笑之意。

    他不由得面色一怔,怀疑是不是自己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禁忌,就呵呵笑了笑,缓解气氛道:“当然,其他的可能也很多,比如这朋友不知节制,夜夜出去寻花问柳,结果太过激动,马上风而死,那就不好写明缘由了。”

    袁少怀闻言不知想到什么,哈哈一笑道:“信哥儿这话可太损了,很难不令我想起那章老爷子!”

    纪轻舟蓦然回神,放松神色问:“你们说的是谁?”

    “我们报业的一位老前辈。”袁少怀轻轻咋舌道,“还是个前朝举人呢,甚为好色,一把年纪了还纳了个比自己小三十岁的美妾。

    “新婚当夜,前脚酒席刚散,他后脚便被抬去了医院,第二天上了报,叫人看了好一阵笑话。他自己倒不以为意,照样隔三差五地去光顾那些野鸡堂子,简直一点脸面也不要了……”

    纪轻舟听着也想摇头:“还真是无奇不有。”

    正聊着,去买零食的茶房提着大袋小袋的吃食回来了。

    同他一块过来的还有个穿着西服、身材健壮的年轻男子。

    对方一进门便直冲沙发而来,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纪轻舟二人,爽朗一笑道:“门口碰上阿旭说来了两位漂亮客人,我赶紧上来瞧瞧,还真是一表人才!”

    纪轻舟扫量了这带着几分戆直气质的男子几眼,微微挑眉:“你是?”

    “在下宋又陵,目前既是沪报记者,同时还经营了一家照相馆,”男子自我介绍道,“就隔壁的那一家鱼儿照相馆,二位来拍照,我不收费,底片于我留着做个收藏即可。”

    鱼儿照相馆,这照相馆的名字也是够奇葩的。

    纪轻舟于心里暗忖,旋即面露微笑回复道:“纪轻舟,目前在爱巷经营一家成衣铺,这是我表弟,解予安。”

    宋又陵闻言刚要开口说什么,袁少怀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此行可顺利?同叶先生谈得如何?”

    “怎可能顺利?开价三十圆一张,否则便不接。”

    宋又陵从满茶几的吃食中挑了块糕点,边吃边在一旁椅子上落座,跷起了二郎腿说道,“要我说也并非就他能作那时装美人图,回去我便同我妹妹商量商量,她没事就爱研究这些个衣裳首饰。”

    袁少怀显然不信,皱了皱眉疑问:“你妹妹她会作画?”

    “多学学便会了,回头让信哥儿跟他爹说一声,副刊之事先放一放。但我估计,此事多半还是会不了了之。”

    纪轻舟闻见那桌上的卤鸡爪子香得很,正犹豫着要不要拿一个啃,听见他们提到时装图,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听了几句后,插言问:“你们说的时装画是怎么回事?”

    “哦,那不是鞠老兄他上回写了个抨击新式旗袍的短评嘛,没想到能惹来那么多的议论关注,邱先生觉得此道有利可图,可以借机出个副刊,就如同《点石斋》那般的画报,专门放上那些最新流行的时装画,暂定半月出一期,要我们去找叶世白先生约稿。”

    宋又陵有个看见漂亮之人就想结交为友的毛病,想着反正纪轻舟二人也并非同行,这些事大致地说说也无妨,便就这么直爽地解释了一通。

    “但他叶先生什么来头,人家给那些大公司画月份牌可都是开价八十块一张的,我们这小生意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做不下去了,他嫌麻烦,压根不想接。”

    纪轻舟听着听着心思就活络起来……

    最流行的时装画?出半月期刊?

    这不就是早期的时尚杂志吗?

    真是没想到,来报社一趟还能遇到这样的惊喜,他正愁没地方给自己打广告呢,于是便厚着脸皮道:“你们要是不介意画手是个没名气的新人,我倒有个好推荐。”

    “名气大差不差的无所谓,关键是得画技传神,且对新潮时装多有了解,”宋又陵侃侃而谈道,“不知您说的这位画师是?”

    纪轻舟微微笑了笑,抬手指向了自己。

    第44章 竞争力 不像普通表兄弟

    “你会画时装美人?”宋又陵微微扬起双眉看着他, 直率询问,“你不是开成衣店的吗?”

    “我会画时装,美人的话, 也许达不到你们预期。”

    纪轻舟坦言道,“不过你们要做的画报不是以传播新潮服饰为主吗?至于人物背景和模特的形体面容,想必不用太精细吧?”

    “纪先生这说的是在理,不过我讲实言, 邱老板点名要找叶先生约稿,想必还是看中他画美人的能力。”

    袁少怀先是神色诚恳地提醒了一句,旋即又一改口吻, 露出笑意道:“但是叶先生报价太高, 邱老板是生意人,为一份前途未卜的新刊,他肯定不会愿意出这高价。

    “纪先生您回头不妨寄几张画稿过来, 待吾等和邱老板审定一番, 若能通过, 我们便按一开始给叶先生的报价,八元一张, 跟您签个合同。行吧,信哥儿?”

    邱文信虽说性子澹泊, 甚少与人争锋, 在自家的报社也跟个小职工似的勤勤恳恳地工作,每周只在报上登一两篇稿, 每次还只占一个小小的美食板块, 将更多的位置留给那些他觉得出色有意思的投稿。

    但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沪报主笔,他爹不在的时候, 他便是主心骨,大家有什么想法,都会过问他的意见。

    邱文信虽不觉得身为前戏曲工作者,现成衣铺老板的纪轻舟能画出令他们特别满意的、足以出刊画报的时装画,但并不介意给对方这个机会。

    尤其纪轻舟现在和解予安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别看解予安甚少开口,这两人坐在一起,你碰我一下,我掐你一下的,小动作就没断过。

    他这慧眼如炬的,全部瞧在了眼底。

    邱文信自认还是比较了解解予安的性子的,他和纪轻舟之间的相处如此放松,那多半是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故而即便是给老朋友面子,他也必须得给纪轻舟这个机会。

    于是就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好脾气应道:“可以可以,纪兄这几日空闲的话,就寄几张亲手绘制的时装画来,我们看了图稿后商量商量,若大家一致认同可行,届时便同你约稿。”

    纪轻舟自然明白他们的顾虑,沪报好歹是销量偶尔能赶超申、新两报的大报社,要出新刊必然得好好地审核商定一番,闻言便一口答应下来:“好,那我回去整理整理,过几日寄到你们报社来。”

    结束这一话题后,几乎没什么空隙,宋记者马上又讲起了最新听闻的商界八卦。

    一边吃着买来的熟食点心,一边喝着茶水,天南地北地闲谈,时间眨眼就过去了一个钟头。

    以免黄佑树在车里等太久,纪轻舟婉拒了几人一块去酒楼吃晚饭的邀请,待时间差不多了,就拉着解予安起身告辞。

    离开报社,到了楼下,纪轻舟还惦记着那卤鸡爪诱人的香气,回想邱文信吩咐茶房时所言,那广东馆子应该就在这附近。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小吃店,果然找到了一家窗子里挂着一排烧腊的熟食店,便将解予安先送进车里等候,自己则快步过去,买了一斤卤鸡爪打包。

    等他提着香喷喷的鸡爪子坐到车上,解予安闻见香味,才知他去做了什么,问:“想吃方才为何不取?”

    “得注意形象嘛,都是第一次见面,哪有一上来就啃鸡爪的,太不雅观。”

    纪轻舟口吻明快道,“但在你面前就没事了,我就喜欢跟你吃饭,我吃成什么鬼样你都看不见。”

    解予安轻嗤了一声:“馋猫。”

    由于这边道路狭窄,人流也多,黄佑树开得很是平稳缓慢,直到汽车驶出望平街,一路往北进入到南京路上,他才提起速来。

    “你问邱文信的问题,是何用意?”安静一阵后,解予安想起这迷惑事来,便开口询问。

    “不告诉你。”纪轻舟直截了当回应。

    “……”解予安抿了抿唇,忍不住问:“究竟何事瞒着我?”

    谈起此事,纪轻舟也很烦恼,邱文信的回答虽然给了他一些思路,但依旧太笼统,真不知要如何避免那劫难。

    他暗暗叹了口气,说道:“我问你,你要是眼睛好了,还会入伍吗?”

    解予安微微一愣,问:“这二事有关联?”

    “你先回答我。”

    “有需要的话,自然得去。”

    纪轻舟拧起了眉头,考虑片刻,认真劝道:“要不,你还是跟你爹你哥他们学学,从商算了。”

    “为何?”

    “你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就算眼睛好了,多少还是会有些后遗症的吧?”

    纪轻舟绞尽脑汁劝说他道,“反正你从军就是为了报效国家嘛,从商也能报国,也能帮助老百姓,有志之士做什么都没差,你干脆换条路子闯吧。”

    “为何这么说?”解予安又问了一遍,嗓音冷静道:“说实话。”

    纪轻舟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一改之前的真诚语气,随意胡诌道:

    “好吧,我就是觉得骆明煊这小子作为合伙人不大靠谱,我得提前为我的将来做准备,毕竟我不擅长从商,以后事业做大了,总得有个靠谱的人帮我管着。我觉得你这个合作伙伴就不错,起码比骆明煊看着可靠。”

    解予安沉默片刻,抿了抿唇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不是吧,诚恳规劝你不听,瞎胡诌的理由你信了?

    纪轻舟挑起了眉。

    “所以,你之前为何要问邱文信那问题?”解予安又提起了此事,有种誓不罢休的执着。

    “欸!阿佑,直走,给我送到店里。”纪轻舟果断选择忽视。

    “不回家?”解予安一下便被移走了注意。

    “这才三点钟呢,一个合格的打工人怎么能这么早下班。”纪轻舟低头看了眼手表,安排道,“等会儿先把我送到店里,再把你送回去。”

    “真是勤劳刻苦。”

    “多谢称赞。”

    结果到了爱巷路口,纪轻舟下了车,刚转身准备关车门,解予安便朝他伸出了胳膊。

    “你要下车?”

    “嗯,下来逛逛。”

    “我可没空陪你逛。”话虽这么说,纪轻舟还是握住手臂扶他下了车。

    一来到这充斥着各种气味与喧嚣的小巷里,解予安便十分自然地探手触碰到他的胳膊,尔后顺着往下握住了他的手。

    似乎只有这般无阻隔的肢体接触,才能令他在这喧杂环境中拥有安全感。

    纪轻舟现在都已经习惯了他在外面就要牵手的行为,毫不在意地扭头朝黄佑树道:“阿佑,你把车往后倒倒,别堵着路。”

    待黄佑树停完了车,这才拉着解予安去店里。

    祝韧青这段时间甚少能在店里看到纪轻舟,故而每次见先生过来,心底便涌起无限欣悦,恨不得连丁点儿的小事也要同先生汇报一番,好让先生的注意力多在他身上停留一会儿。

    不过今日,他看见先生过来,在高兴的同时,却又不免有些失落。

    先生又牵着他那眼盲的表弟过来了。

    他固然也同情这位有眼疾的先生,但只要对方坐在店里,总是会夺走先生的注意力,这点令祝韧青有些烦闷。

    纪轻舟将装着卤鸡爪的袋子放在桌台上,朝祝韧青打了声招呼,让他想吃的话自己拿。

    接着便提着竹靠椅放在了店门旁,将解予安按在了那椅子上。

    今日虽说没有太阳,但也丝毫不凉快,浓云密布的,反倒闷热,唯有店门口的这个位置,还能感受到一些巷口吹来的微风。

    解予安穿着件长袖袍子,倒是不怕被蚊虫叮咬,不过纪轻舟怕他热,还是拿了把扇子给他,叹气道:“你说你在家吹风扇不好吗,非要跟来,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你这没有?”

    “我哪买得起电风扇啊,那可是高档电器。”

    “哦。”解予安应了声,也不知在“哦”什么。

    接着便靠在椅子上一声不语了,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扇风。

    待纪轻舟安置完了解予安,走到裁剪台旁,摊开坯布,准备工作的时候,祝韧青便走到了他身旁开始汇报这两天的生意情况。

    “别的倒是没什么,一些小零活我都帮您做完了,就昨日傍晚有位客人来定做西服,听完报价和工期又走了,说是一套西服十块的定制费太贵了。”

    “十块还贵?”纪轻舟先是诧异,旋即又想,难不成这是何鹭介绍的生意?

    他要是给身边朋友以“便宜快速、合体舒适”的介绍词来宣传他的店,那纪轻舟就能想象得到那位客人到来之后,发现价格涨了三倍的无语凝噎了。

    否则他实在不解,在这一套西服定做费普遍十五二十的租界内,怎么会有人嫌十块钱的量身定制贵。

    不过没接这生意也不可惜,左右他现在也抽不出空来忙别的,陆雪盈的生日是本月二十六号,而今都已经十号了。

    为了给之后留出试穿修改的时间,他怎么也得在十天内完成那套鸢尾花裙的制作。

    同时还得完成沈南绮的草帽装饰,以及给报社的投稿……

    这么一想,他还真是能给自己找活干。

    平时就够忙的了,真要给报社画稿,那估计以后睡前的休息时间都要被工作占用了。

    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除了能赚稿酬,他更看重的是自己名气的提升。

    只要沪报愿意用他的画稿,那肯定得署名,即便他们不允许他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个“世纪成衣铺”的前缀,也能令他“纪轻舟”的名气在上海时装界扩散。

    日后有谁再提到他的名字,或许不会觉得耳熟,而一旦说到是沪上画报的作者,多少也能有些印象。

    如此一来,顺利的话,之后在文艺界也好,时装界也好,他都不再是寂寂无名之人了,做很多事情都会方便许多。

    想到这,纪轻舟益发有干劲,心道回去后务必得好好挑选画稿,拿下这份工作机会才行。

    当然,目前的工作重心还是得放在鸢尾花裙的制作上。

    按照计划,剪下坯布,放上人台裁剪样板,忙碌间,偶然回头瞧见解予安坐在那矮矮的竹靠椅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他也确实淡淡地笑了下,接着又回过身继续忙碌工作。

    一旁,祝韧青时不时地给他递个工具,帮个小忙,注意到先生望向他表弟时,克制不住笑意的神情,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也许是他敏感,总觉得他们的关系似乎不像普通的表兄弟那般简单。

    希望是他想多了吧……

    ·

    夜晚,在解予安洗澡之时,纪轻舟坐在卧室沙发上,翻着自己的手稿本,挑选适合寄去报社的时装图稿。

    经过反复琢磨,他最终选中了各有代表性质的三张手稿。

    一幅是时下正受关注的新式旗袍,一幅是于当今时代而言十分前卫新潮的女士小西服套装。

    第三幅,他原本想选一张V领、A字摆的小碎花午后裙,但考虑到这是面试,还是得拿出点能惊艳眼球的东西来,再三犹豫后,就选择了一套用色和设计都相当华丽浮夸的金色大摆礼服裙。

    每一张画稿上的女郎都有着相对其他画稿更为细致的五官表情和发型配饰等,也都用水彩上了颜色。

    作为一幅设计效果图,毫无疑问,这些画稿已足够精细,但要让邱文信他们满意,他又觉得还不够。

    这三张手稿,顶多让报社知道他具备这项设计服装的能力,但不至于能做到无可替代其他画师的水平。

    那些画师,或许没有他在时装上的创新能力和大量超前的知识储备,可人家那是正儿八经的美术家,在构图与笔触的细腻程度上,在模特一举一动的动态表现力上,在色彩的运用、眼睛神气的描绘上,可以完败他。

    不行,不够,还得再加筹码……

    我还有什么竞争力?

    纪轻舟拿着笔无意识地戳着自己的下巴,盯着虚空思考着,一时间缺乏思路。

    这时,解予安洗完澡出来,照旧穿着那套黑色的真丝睡衣,未擦干的头发都捋在了头顶,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轮廓分明的脸庞。

    纪轻舟无意识地盯着握着手杖走来的解予安瞧了片刻,忽然间,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想法。

    ——这时候,应该很少有画师会研究男装吧?

    但是谁说时装画只能聚焦女性的,男装不值得占个小板块吗?

    沪报的受众也许之前大部分都是男性,所以邱老板才会点名找擅长画美人图的大师约稿。

    可都要出时尚画刊了,这类服饰相关的内容显然更对女性胃口才是,女性不爱看男模吗?

    或者,哪怕不从受众考虑,多加一张男装图稿,起码也能体现出他在服装方面的涉猎广泛吧?

    想到这,纪轻舟便有了决定,坐直身体,朝解予安语气郑重道:“解元元,我有份重要的工作要委任于你,一份荣耀与困难兼具的工作,目前只有你能胜任,你愿意接受挑战吗?”

    第45章 时装画 强扭的瓜未必不甜

    上回听到纪轻舟这样的语气, 还是在对方恳请自己给他的商标题字的时候。

    解予安顿时料到他估计又有什么事情想求自己了,便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平静开口道:“有话直说。”

    尽管知道他看不见, 有求于人时,纪轻舟还是下意识地露出了和善的微笑,语气难得柔和说:“你能不能做一回我的模特啊,我想给你画一幅时装图。”

    “什么?”尽管知道他提出的多半不是什么寻常事, 听到说让自己做模特,解予安仍有些惊讶。

    “为了给沪报馆的投稿增加点成算,我想画一幅一般画师不大注重的男士时装。”

    纪轻舟实言道, “而你是我见过的人里, 身材比例最好的,长得也最契合我审美点的,所以想以你为模特, 绘制一幅时装画。你放心, 这图只用来过审, 不会登报纸上去。”

    解予安眉尾微动,这要求令他感到很是为难, 但对方所言又着实诚恳……

    考虑几秒,就压着嘴角道:“我为何要帮你做这种事?”

    “所以你是不同意了?”

    “我同不同意重要么, 笔在你手上, 我也阻止不了。”

    纪轻舟“嘶”了一声:“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有这么不守规矩吗?”

    “你还懂规矩一词?”

    “话不投机半句多。”纪轻舟撇了下嘴角,干脆盖上速写本道:“既然你不配合, 那我只能明天去店里, 让祝韧青做我模特了。”

    “……”解予安蹙了下眉,问:“不是说只有我能胜任?”

    “没错啊,你和祝韧青的气质又不一样, 以你的外貌气质特征为参考所做的设计,自然只有你能胜任模特。”

    纪轻舟口吻自然道,“但同样的,给祝韧青设计的衣服也只有他最适合穿着,这不好理解吗?”

    “玩文字游戏?”

    “你非要这么误解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解予安嘴角略微下沉,一言不发地考虑了片刻,道:“我帮你,有何好处?”

    纪轻舟听出他的意志松动,语气和缓道:“我一个小小的裁缝店老板,还能给你解二少什么好处?最多就是等我有空的时候,把这套给你设计的衣服做出来送你。反正你之后肯定得参加什么宴会酒席之类的活动,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我缺衣服?”

    “那你到底同不同意嘛?别磨蹭行不行?”

    解予安还想拿会儿乔,听他语气催促起来,便故作镇静道:“开价吧。”

    “开什么价?”纪轻舟疑惑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是同意了自己事后给他做一套衣服作为劳动报酬的提议,并且还打算支付那套衣服的定制费!

    一瞬间,他又扭转了解予安此人刁钻又刻薄的感观,觉得这人真是实诚又大方,单从这方面看,实在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钱不着急付,等我开始动手做了再说,说不定之后面料价格会涨呢?”纪轻舟话是这么说,实际不过是懒得动脑子算钱。

    “不过你放心。我是良心商人,不会多收你一分钱。”

    解予安并不在意这点,随后就道:“怎么配合?”

    “你先站起来,站一会儿,随便怎么站。”纪轻舟不敢要求他太多,在解予安起身之后,便摊开了本子,拿起了铅笔。

    正待好好观察解予安的形体面容,提取灵感元素,随即发现这家伙走到柜子旁边后,就一动不动笔直站立了,浑身透着种不自然的僵硬感。

    这人在紧张什么,平时不是很能装的吗?

    成天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怎么这会儿要用上他了,就开始手足无措了?

    “在干嘛?站军姿吗?”他不禁开口询问。

    “……”解予安也确实有些尴尬,眼前虽是一片漆黑的,却仿佛能感受得到对方的目光正停留在他的身上,并且稍后还将端量他身体的一处处细节,拿着笔描画下来。

    这种事情,光想象便感到极不自在。

    纪轻舟轻轻咋舌,实在看不过对方那堪比木头杆子的姿势,便起身过去,往他手里塞了根手杖。

    手里拿着道具,好歹会放松一点。

    接着又拉着他的胳膊,将人带到了窗子旁,语气轻快说:“你就靠着这窗框吧,放松一些,想想什么有开心的或者值得期待的事情。”

    解予安一边听话照做,背靠在窗框边上,一边心不在焉接道:“没有。”

    “总有一些的吧,”纪轻舟想了想,说道:“那我明天给你买酥鱼吃?”

    “以为我跟你一样嘴馋吗?”

    “你上回不还挺喜欢吃的吗?和骆明煊抢着吃,买的半斤酥鱼全进你俩肚子里了。”

    解予安略无语地偏过了头,神色状态却是一下子松弛了许多。

    纪轻舟见状,就立刻坐回了沙发上,拿起画本铅笔盯着他琢磨起来。

    解予安的头身比实在出色,头小而肩膀宽阔,腰窄而身形修长。

    那双大长腿虽然被宽松睡裤遮挡着,但从略微弯曲的膝盖位置来看,小腿与大腿比例接近相等,甚至可能比大腿更长一点。

    这种身材,简直就是一个天生衣架子,不论穿什么,都极为协调均衡,给人视觉以卓然舒展之感。

    如此一来,给解予安设计衣服既简单又不简单,就因为他百搭,穿什么都好看,便难以突出设计师的才能。

    纪轻舟思索了一阵,在民国时期,男士穿得最多、接受程度最好的时装还是西服,太新潮的,他怕报社的人难以接受和理解,便还是准备给解予安设计一套西装。

    而考虑到他衣柜里都是十分贴合身形的、线条硬朗而典雅的英式西装,就打算给他设计一套衣帽间里没有的款式。

    嗯,线条柔软流畅的意式风格就不错。

    版型宽松的双排扣西服,肩部线条不必太硬挺,领子就选择贵气商务的戗驳领,面料一定要足够精致整洁、哑光但具有垂感,走动时最好能呈现流水般的流畅弧度……

    衬衣领口还是选用最精简的普通翻领,搭配暗色斜条纹的传统领带,沉稳儒雅不失庄重。

    至于西服的颜色,可以选择接近于黑色的鹤灰,阴暗处看是黑色,而当有光打在西服上时,又将呈现低调的金属光泽。

    届时需要的话,外面还可以再增添一件肩线流畅的巧克力棕色大衣,戴上一顶大礼帽,是为秋冬穿搭之模版。

    纪轻舟边注视打量着解予安,边时不时地垂眼作画,快速地在纸页上打了个穿西服的男子轮廓。

    接着头也不抬道:“可以了,你回来坐吧。”

    解予安有些诧异于他的速度,据他所知,那些画家的模特时常需要保持一个姿势一两个小时以上,而他才站了十几分钟。

    纪轻舟如此迅速就画完了?认真画了吗?

    他略感犹疑地回到了自己的沙发上就坐,伸手摸到茶几上的青瓷杯,端起喝了口水。

    纪轻舟大致定下西服廓形后,就将笔触挪到了画上男子的脖子以上部分。

    衣服的细节可以之后再琢磨,既然此刻解予安就乖乖坐在自己面前任他参考,自然得先画完他的脸。

    他旋即便依照对方此刻的发型,画了个三七分背头,继而是稍稍带点弧度的修长眉毛,高而挺直的鼻梁,不厚不薄也没什么弧度的嘴唇,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线……

    待到了眼睛部位,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才下笔。

    他仅见过对方闭着眸子的神情,而恰好他也不擅长勾勒这种眼神的细节,闭着的眼睛反倒更方便他创作,于是便就这么画了。

    解予安听着耳边时而传来的“唰唰”声响,很有些好奇,他会把自己画什么样子。

    又过了十几分钟,他听见对面的笔触声停止,就忍不住问:“画到哪了?”

    “基本画完了,明天把细节填充一下,再上个色就行。”

    解予安“嗯”了一声,忽感怅然。

    这幅画他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看得见。

    纪轻舟瞧着画上那矜贵而冷肃的男子画像,心里正得意,听见他应声,抬头看向对方,才隐隐察觉到解予安此刻情绪似乎有些沉郁。

    他稍作思索,补充说道:“我给你描述一下吧。在我洁白的画纸中央,有个沉着稳重的优雅男子,他穿着直筒廓形的宽松西服,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拿着手杖,四十五度低着头,垂着眼睛,好像在数地上的蚂蚁。”

    “我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打个比方嘛,也可以是喂鸽子,对着水潭照镜子,或者是很无聊地站在马路边,等待即将赴约的对象。”

    他的描述虽简短,倒是十分生动形象,解予安脑中顿然浮现出了类似的画面。

    当然了,受今日经历影响,画面的后续,等来的对象毫不意外是一个散漫的白衬衣青年。

    他虽看不见他的面孔,但可以肯定对方手里拿着一袋卤鸡爪。

    想到这,解予安心情陡然好转,嘴角微微牵起,旋即又习惯性地压平。

    过了会儿,他状似漫不经意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做,可要量尺寸?”

    “还早着呢,现在做了你也穿不了,等天气要转凉了我再给你做吧。”

    纪轻舟随口安抚着他,将画本和铅笔放在茶几上,起身打了个呵欠道:“洗澡去了,你困的话先睡吧。”

    听着他脚步声离去,解予安抿了抿唇,倏然有一种被忽悠了感觉,心底难言地悒闷。

    ·

    望平街,沪报馆。

    到了午餐点,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了路面,而忙碌了一晚的袁少怀才刚刚起身。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衫,打着呵欠走下楼梯,去附近的小吃铺吃了排骨面作为午饭。

    回到报社时,又顺便去楼下取了今日的信件。

    虽然距离上次取信可能还不到一日,但报社的工作性质就注定了他们每天都会收到无比多的邮件。

    这里面有他人寄来的稿件,读者的真情流露或咒骂,不大重要的一些新闻八卦投稿,以及一些私人信件等等。

    他单手夹着厚厚一沓信封邮件,一边上楼,一边低着头大致地翻看着寄件人。

    突然,一封外表平平无奇但是信封上印着金丰公司全称的信件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名称于本地人而言可谓是赫赫有名的,光是看见这几字,便不由心生钦羡,觉得能拿这信封发件的肯定是在金丰公司的高层工作,那多半是高学历高薪水的体面人。

    而随即,他一看寄信人,却又有些疑惑。

    “这是纪兄的画稿?怎么会用金丰公司的信封?他不是成衣铺老板吗,还为解家工作?

    “等等,解予安……解?”袁少怀此时才陡然回想起那日来做客的蒙眼男人,莫非对方竟是解家人?

    那气场派头,还真挺有可能!

    “豁,信哥儿的朋友竟是解家人,真是深藏不露……”他嘴里嘟囔着,先抽出了这一信封,到了楼上后,就将剩下一叠信件暂时放到了公共区域的桌台上。

    尔后动作熟练地用尺子拆开封口,取出了里面的画稿。

    四张画稿交叠对折着,一展开,入眼便是一位娉婷窈窕的女郎。

    她穿着青瓷色的长款收腰旗袍,披着一条雪白的镂空蕾丝披肩,黑发低盘成发髻,插着两支玉簪,脚上穿着白色的高跟玛丽珍鞋,手里提着刺绣锦缎的小坤包,好一位温润典雅的美丽女士。

    袁少怀心脏一下被女子那高贵柔美的气质与体态给击中了,只觉方才的模糊困乏顿时洗净,恨不得钻进画里去,给这女子做个擦鞋人也好。

    其实单从画稿的精细程度来看,这幅画远不如那些月份牌画师的作品,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简直和草稿也差不了多少。

    并且模特的身材比例,细看也是严重失调,显然添加了不少夸张的成分。

    但莫名其妙的,这么一幅连五官描绘都十分粗糙简单的画作,却分外彰显着画中女郎的高雅气质,令人觉得惊奇的同时,又觉异常美观。

    他不禁轻轻咋舌,一边于心底暗叹那纪先生还真有点水平,一边怀着期待往后翻看。

    第一幅是气质温雅的古典美人,第二幅画中的女郎就变为了精致干练的女王。

    她画着深灰色的眼影,嘴唇颜色棕红,昂着下巴,穿着比例夸张的黑色西装套裙,肩部挺括,双臂叉腰,强调着张扬极致的腰臀比,头上斜戴着一顶黑色酒会帽,脚上则是一双细跟皮鞋。

    那股扑面而来的气质着实高傲锋锐,感觉下一秒便会被她踩在脚下。

    袁少怀不敢多看,马上翻到下一张,旋即眼前又是一亮。

    第三幅画上的女郎闪耀得简直不像凡尘中人,她穿着极致华丽的金色大摆礼服,船型的领口彰显着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与精致的锁骨,胸口与裙身缀满了金丝缎带盘成的花饰,饱满的裙身不知要用多少轻纱堆叠而成,令人怀疑里面藏个人也不会被发现。

    在袁少怀看来,这一幅完全就是幻想作品,很难想象谁能做出这样的裙子来,一点儿也不实用,穿上后恐怕根本走不了路。

    当然了,这并不影响它本身是美丽的。

    而至于第四幅画作,那就更是稀奇了。

    这画上的竟是位穿着西服,体态修长、沉静清贵的男子。

    袁少怀看着画中男子,隐隐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但一时之间又回想不起来。

    不过也无所谓,他对俊逸男子并不大感兴趣,马上又翻回了第一张,对着画上的旗袍女子啧啧称赞。

    怎么做到的,分明笔触都很简洁,颜色层次也不见得特别丰富,怎么就如此美丽呢?

    袁少怀琢磨片刻,稍后,就逐渐品味过来,这画稿上真正气质高雅的似乎并非那女模。

    一旦遮住衣服,留下的脑袋就会变得平淡许多,而遮住模特面孔,那身衣服则依旧美妙绝伦,令人移不开眼。

    “哦,是这么回事啊……”

    果真如纪先生自己所言,他画的是真正以突出服饰美为目的的时装画啊!

    这一发现令他觉得惊喜诧异,马上又再度检验起其他画稿。

    于是等邱文信来上班时,就看见报社最年轻的同事木愣愣地站在桌子旁,手里拿着几张稿子,时而摇头咋舌,时而点头微笑,看得那叫一个入神。

    “少怀,是江左先生的稿子送来了?你看得如此认真?”

    江左先生是最近报上连载的武侠小说的作者笔名,每次对方的稿子送来,袁少怀都要如痴如醉地读上几遍。

    “诶,信哥儿,”袁少怀扭头看见是邱文信,马上招手让他过来,“你赶紧过来瞧瞧,纪先生的画真是好特别的画风,我从未见过这样风格突出的美人图,简直开创了一个新体系!”

    “这般夸张?“邱文信不禁好奇,从他手里拿过画稿,细细翻看。

    袁少怀仿佛一个安利者,就在旁边观察着他的表情,待他翻到第三张时忍不住说道:“如何,是不是很特别?想法特别,画法更是罕见。乍一看惊奇,再品味则越看越有味道,绝对为一般人难以模仿之类型!”

    “是不错,这还真是时装画啊!”邱文信点了点头,翻到最后一幅时,倏然疑惑地“咦”了一声。

    邱文信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花了眼。

    这不是解予安吗?

    这修长的眉眼、冷峻的气质,严肃高傲中又带着点矜持古板的神情,就是解予安没错吧?

    稀奇稀奇,纪轻舟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竟能让这家伙做他的模特?

    一时间,邱文信又回想起了那两人前几日来访时,坐在一起接连不断的小动作,心底略有些想法。

    “看样子,强扭的瓜未必不甜呐……”他啧了啧舌,低声感叹。

    “什么?”袁少怀疑问。

    邱文信摇了摇头没回答,收好了稿子,慢悠悠朝自己工位走去,道:“等下午大家到齐了,我们再投票表决这些画稿是否通过吧。”

    第46章 好消息 你说的这肥料它正经吗

    午后, 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

    铺着拼花木地板的小房间内,因终年晒不到日光,显得异常的昏沉暗淡。

    这里原本是解家给佣人提供的裁缝间, 如今俨然已经被纪轻舟鸠占鹊巢,靠窗一旁角落的女体人台上穿着白色绣花的礼服裙,另一边,淡灰紫的长礼服上半身搭在缝纫机桌台上, 裙身则平展延伸至旁边的沙发椅上。

    纪轻舟坐着一条小凳子上,低着头,捧着裙摆, 拿着穿了金色丝线的手缝针, 将暗金色的缎边细致地缝在裙摆边缘。

    这真丝乔其的料子不仅轻薄还有褶皱,不贴衬压根没法车缝,想要线迹整齐, 效果美观, 还是只有手缝最为靠谱。

    不间断的重复操作有些无聊, 但纪轻舟已然习惯了这份工作,不会觉得枯燥。

    专注地缝完一段后, 他正要再穿丝线,抬眼却见门边站了道黑色身影。

    “嘶!”纪轻舟不禁心口一跳, 皱眉道:“你走路能不能大点声, 把我吓死了,你可就成鳏夫了。”

    被诅咒的解予安漠然不动, 闻着房间内充斥的纺织品特有的沉闷气息, 问:“准备在这开分店?”

    “这个么,机器就得多用用才顺滑,放久了容易生锈。”

    纪轻舟随口搪塞, 尔后岔开话题:“你有事?”

    “邱文信找你。”

    “现在?”

    “在会客厅。”解予安简言回了句,便慢悠悠转身,作势要往走廊东侧走去。

    纪轻舟顿时想起了画报投稿之事。

    邱文信既然特意来找他了,那多半是有好消息,否则直接来封信婉拒了便成。

    想到这,他立刻放下裙摆,将手缝针插到针插上,起身拍了拍衣裤上的细小纤维,推了推解予安的后背道:“走走走,跟你一块过去。”

    到了小会客厅附近,远远的,纪轻舟就听见了独属于骆明煊的大嗓门从里边传来。

    “这小子怎么也来了。”

    他咕哝着,转动门把手开门,进屋便见骆明煊和邱文信一人占据着长沙发一端而坐,手里都拿着一只盛满杨梅的果盘。

    两人一边倚着沙发扶手闲聊,一边吃着新鲜上市的杨梅,姿势放松得好似在自己家中。

    “来啦?”骆明煊打了声招呼,点了点桌上的竹篮道:“信哥儿家乡的杨梅,今早送来的,赶紧尝尝,新鲜得很。”

    “信哥儿来找我是有正事,你小子来做什么?”

    纪轻舟拉着解予安胳膊,将他安置到一旁的单人座椅上,随后拿了只果盘,从篮筐里捞了十几颗杨梅放进盘里,塞到了解予安手中。

    自己则只拿了两颗,边吃边在另一张椅子上落座。

    不是他不爱吃,只是吃的时候难免会想到藏在里头的小虫子,就吃两颗尝尝鲜得了。

    “少瞧不起人啊,信哥儿有正事,我自然也有!”骆明煊说罢,“噗”的一声,往垃圾桶里吐了粒果核。

    “哦?那你俩谁先说?”

    骆明煊朝对面一抬下巴道:“让信哥儿先来,我这重要的事得放到后头说。”

    其实不用他抉择,纪轻舟已经先一步看向了邱文信。

    邱文信像只树懒般慢吞吞地放下盘子,伸手探进衣襟,不知从哪掏出了几张折叠的画稿,放在茶几上,口吻温和说道:“我们报社内部商量过了,一致通过了你的画稿,所以就按原定计划出半月刊画报,一幅八元同你约稿,如何?”

    “可以。”纪轻舟瞟了眼偷偷摸摸拿过画稿去翻看的骆明煊,没有理会他,接着问邱文信:“那一期需要几幅画稿?”

    “暂定是八幅,”邱文信回道,“除此之外,还需要你对画上的衣裳配饰做些简略说明,文字无需花哨,释义清晰即可,之后,我们帮你润色一番。”

    纪轻舟了然点了点头:“那这么说,我一个月需要提供十六张稿子?”

    听他这么问,邱文信似有些难为情,不大好意思地说道:“虽说我们报社内部都更看好你的时装画,但我爹还是认为曼妙柔美的女子画像会更受欢迎,所以同时也向另一位刘先生征了稿,同你是一个价位的。

    “但你俩画风相距甚远,印在同一报面上不够协调,便决定将你二人分期出刊,你的时装图集中在月初,那位刘先生的美人图放在月中,先出三月试试,之后看销量再定画报风格。”

    “奥……”纪轻舟明白了,合着自己还得和另一个画师竞争这个岗位。

    他倒也能理解,时尚杂志的概念放在现在还是太前卫了,纵使是站在新潮思想前端的报业工作者,对此也有些摸不着底,想要先试试市场反应也是正常想法。

    “那具体什么时候开始出刊?”

    “八月一号。”邱文信见他似不在意这点,神色放松许多,“不过这个画报我们是外包给石印局做的,印刷需要些时间,我们审核稿子、编辑校对也要时间,你起码得提前半月把稿子送来我们报社。”

    那就是每个月的月中之前交稿,还行,时间相对充裕……纪轻舟点了点头,扬起嘴角道:“那就这么定了。”

    八幅图,一张八元,也就是六十四元每月的稿酬,和普通的报社编辑薪水差不多,也称得上是高薪人士了。

    “诶!等等,这是元哥吧?”骆明煊翻了半晌的画稿,总算是翻到了最后一张。

    凭借着对好友气质的熟知,他一眼认出了画中人是谁。

    邱文信闻言,第一时间观察了解予安的表情,见他一派淡然自若,对画上内容一点也不好奇,便知这模特多半是对方自愿担任的了。

    亏他之前还猜测过,是不是纪轻舟仗着他好友眼睛看不见,便偷偷画了他人,还想趁今日帮他讨讨公道……

    邱文信吃了颗杨梅,啧了啧舌头。

    年纪轻轻的,真是不争气……

    “画得真好,太传神了,好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骆明煊看着画稿,很是羡慕,忍不住朝纪轻舟请求道:“轻舟兄能否给我也画上一张,我也想穿得这样风度翩翩,我自愿免费做你模特,行吗?”

    纪轻舟笑了一声,刚要开口,就听解予安先一步接道:“你有什么值得他画的?”

    “诶,元哥,你是失明了半年,对世界的认知大大落后了。我现在已是个时髦俊男,走上大马路,甭管男女老少都得扭头看我几眼,我怎就不值得一画了?”

    解予安偏头朝向纪轻舟道:“那你给他画只猴子罢。”

    “元哥,我生气了!”骆明煊佯作气愤地威胁了一声,见解予安无动于衷,便又扭头委屈巴巴望着纪轻舟。

    “猴子也不易画,以后再说。”纪轻舟要是空闲也就答应了,但他忙得很,实在无暇应付这大少爷的要求。

    “你赶紧说吧,什么事情找我?我待会儿还得去做衣服。”

    被他这么一催促,骆明煊也不好再耍脾气,老实巴交说道:“哦,其实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就同你说一声,我们和贝尔洋行买印花机的合同已经签了,最终定价是二千五百五十元,包含一台滚筒印花机,一台半卖半送的二手平网印花机,还有税费运输费用等,价格贵是贵,好歹是买着了。

    “听那荣经理说,机器从英国过来,估摸得要两月,待机器到了,我们那印花厂小作坊便可开工了,我与大哥已商量好,届时他拿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我拿五十五,再从我那分你百分之十,如何?”

    “不必那么多,毕竟我一分钱也没投入。”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买出资出地买机器,这之后的生意如何,赚得是多是少,那都得看你。”

    纪轻舟刚要开口让他再好好考虑考虑,骆明煊马上又抬手打断他,一锤定音道:“就这么定了,分你百分之十,不必跟我还价!”

    纪轻舟无奈叹气,说道:“好吧,这番好心我便收下了,不过骆明煊你以后和人谈生意,真得同解予川那些前辈们学学,否则这仗义疏财的毛病,我真怕你被人骗了。”

    “不会,我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才大方,换成别人,休想占我一分钱便宜!”

    “这点我可作证,”邱文信笑呵呵地插言道,“别看这小子傻乎乎很好骗的样子,他也只对兄弟仗义,对其他不相干之人,那是一毛不拔。”

    “是吗。”纪轻舟挑了下眉,对此很有些怀疑。

    毕竟在他刚认识骆明煊那会儿,对方就先是以成本价卖给了他一匹苏罗,之后更是花大价钱从他那买了件皮衣,不像是邱文信口中大智若愚的精明人。

    还是说,是因为解予安的关系,他才一见面就把自己划分进了好朋友行列?

    纪轻舟想着,目光就转向了解予安。

    对方正拿起一颗杨梅放进嘴里,过了十几秒后,又塞了一颗。

    纪轻舟盯着他看了片刻,倏然疑惑:“解元元,你吃杨梅怎么不吐骨头啊?”

    “咽了。”解予安神色自若回道。

    “啊?那完了,你的肚子里要长杨梅树喽。”

    纪轻舟手肘撑在扶手上,托着侧脸看着他,语气中带着股哄骗小孩般的意味。

    “这岂不正好,”骆明煊马上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就不必花钱去市场买杨梅了,咱们几个一块到元哥肚子里去摘新鲜的。”

    “今年种下的杨梅明年可结不了果,那得让轻舟多浇水施肥,悉心照料着。”邱文信也跟着打趣。

    纪轻舟闻言失笑:“你说的这个肥料它正经吗?”

    “纪轻舟。”解予安暗含警告意味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好好好,我不说了!”

    纪轻舟还是没忍住笑了几声,随后正了正神色,看向邱文信道:“信哥儿,合同带了吧,赶紧签了,我得去干活。”

    ·

    不知是否是入了夏,天气闷热的缘故,大家似乎对裁制新衣这件事降低了热情,一连数日,店里都未接到什么生意,多是些缝缝补补的碎活,每天挣个三角五角的,勉强抵个房租水电的花销。

    不过这段时间,纪轻舟也确实空不出手来,每天都泡在解公馆楼下的裁缝间里,做完了礼服做手套,缝完了手套,又要给披肩锁边。

    眨眼四五日过去,赶在陆小姐生日五天前,鸢尾花裙套装终于缝制完成。

    这日周一,天色灰暗,阴雨绵绵。

    昨天傍晚,纪轻舟给陆家通了电话,约好了今晨九点钟的样子去陆家给陆雪盈做试穿修改,故今日一早,吃完饭便准备出发。

    陆家府邸位于公共租界,靠近天后宫一带。

    沈南琦得知后,就让他蹭了趟车。

    左右她搭乘火车去苏州,肯定要经过公共租界,稍微绕个路而已,不费什么工夫,也省得纪轻舟再抱着个大盒子挤电车了。

    “前日开始进黄梅天了,估计起码还得下上半个月。”

    上了车后,沈南绮一面整理着衣袖,一面语气不怎爽快地说道,“又潮又闷的,真是难受。”

    纪轻舟身为一个绍兴人,对梅雨季也相当之熟悉,望了眼车窗外雨雾缭绕的阴沉街景,苦笑一声道:“待出了梅就是酷暑了,都一样难受得很。”

    “我倒宁可热一点,好歹能见着太阳。”

    沈南绮随口回了句,看向他手里抱着的表面印有“世纪”二字毛笔字标识的牛皮纸盒,道:“你这包装倒是不错,搞得蛮高档的,这上面的字,是元元给你题的?”

    “嗯,求了三分钟才答应给我写的。”纪轻舟简单说道,“盒子是纸货店定做的,还挺贵,两角一个,我就先定了十个。”

    “这样的话,我那套裙子便不必搞什么包装了,给你省些钱。”

    沈南绮笑了笑,旋即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前阵子见到了杨新枝,她那件旗袍是在你这做的吧?那颜色素是素了点,还挺好看的,适合我在学校穿。干脆你先给我排个单,待你有空了再给我做上那样一件,但我不要那些小花边,嗯……稍微收点腰,钱我回头再给你。”

    “好,不过钱就不收您了,反正料子便宜,做起来也方便。”

    纪轻舟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他大方,而是前阵子沈南绮才给了他三十元的本月零花钱。

    无缘无故又多给了十元,令他怪不好意思的。

    左右做一件苎麻旗袍成本最多一两元,即便按店里收费标准加上工费也就银圆五六块,不必和沈南绮斤斤计较这点钱。

    “那成吧。”沈南绮也没多劝,眼看着快要抵达目的地,她话口一转道:“元元自幼便讨厌下雨,你这几日若不忙,就多在家里陪他说说话,我看他还挺乐意跟你聊天的,你在的时候,他精神都要好许多。”

    是聊天还是斗嘴吵架?

    纪轻舟心里腹诽了一句。

    不过他也确实打算在近期休息个两三天,自己做老板是没有假期的,但人还是得劳逸结合,一直跟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大脑得不到休息,灵感也会枯竭。

    今日若能结束陆雪盈的礼服定制单,后续的工作也就只剩施玄曼的中式连衣裙和沈南绮刚下的这单旗袍了。

    施玄曼的连衣裙工期是在下月五号前,暂不着急,沈南绮的这件旗袍也可以稍微放一放。

    嗯,陈颜珠的礼服还没下定金,目前也没十分确定就在他这定做,暂不列入计划。

    至于给报社的画稿,反正可以窝在家里画,就权当给自己放假了。

    脑子转了一通后,他干脆应道:“好,那我这两天多在家里陪陪他。”

    第47章 结算 皇天不负打工人

    为了蹭沈南琦的车过来, 纪轻舟比计划早到了半小时,才刚八点过半,就已经抵达了陆公馆。

    陆雪盈的父亲陆顺行, 纪轻舟早有听闻,是个颇有权势的政界名人,陆家的府邸虽比不上解家之宏伟气派,但亦称得上华美雅致。

    由于来得过早, 进门以后,他便被佣人先请到了二楼的会客室,说是小姐太太还在吃早餐, 让他等候一会儿。

    毕竟是自己来早了, 纪轻舟对此毫无怨言,就安心地吃着桌上的坚果点心,喝着热茶, 坐在沙发上等候。

    雨日的天光昏暗, 但贴着姜黄色壁纸的会客室内亮着大灯, 光线通透明亮。

    拱形的黑漆格子窗外,朦胧细雨绵绵不休, 玻璃上水珠串串滑落,反射着屋内吊灯的橙黄色灯光, 熠熠生辉。

    约莫等了近二十分钟, 陈颜珠母女总算踏着点到来。

    一同过来的还有两位女士,一位面庞圆润, 五官秀美, 穿着蓝色格纹的西式连衣裙,脚上是一双中跟的T带皮鞋,笑起来活泼娇美, 和陆雪盈有几分相似。

    另一位则穿着颜色有些老气的大袖子长袍,盘着头发,梳着短短的齐刘海,长相温婉,给人第一印象便是淑静稳重。

    “这是我妹妹陈梦仪。”陈颜珠先是指着那穿旧式长袍的温雅夫人道,旋即又示意另一位时髦女士说:

    “这位是雪盈的小姑,我丈夫的妹妹陆庄晴。她们平时一个住杭州,一个住南京,为了给雪盈过成年礼,就提前了数日过来上海游玩,又听说纪先生你很善于做新潮的衣裳,便跟过来看看。”

    陆庄晴瞧着也就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她俨然是个开朗外放的性子,闻言便扑哧笑道:“来了上海后才发现,现在赶时髦的夫人们都不流行穿洋装,而改穿新样式的旗袍了。

    “我呢也是个喜欢赶时髦的,连忙去相熟的裁缝那定做了一件,结果听雪盈说了才晓得,原来那新样式的旗袍,最初是纪先生给解太太做的。”

    “哦那倒不是,其实是裕祥的师傅做的,我只是给我阿姨提了个想法而已。”

    “不必谦虚,我可是早从嫂子口中听说了您的本事,原本雪盈生日宴的礼服都定好了,结果一看您的画,立刻就更换了,想必是美得不得了,等会儿一定要叫我开开眼。”

    可别再给我戴高帽了……纪轻舟心里暗忖。

    为岔开话题,就捧起那宽大的礼盒递给陆雪盈道:“整套都在这里了,你去穿上试试,有不合适的地方,我再做修改。”

    陆雪盈接过礼盒时轻呼一声:“有点沉啊。”

    “面料本身是很轻盈的,但毕竟用料大,肯定会沉一点。”纪轻舟生怕她误会自己给她用差料子,特意解释了一句。

    陆雪盈早就好奇自己的礼服成品是何模样,接过后当场就打开盖子瞧了眼,结果掀开盒盖,发现那衣服外面还包了层纸,用金色丝带打了蝴蝶结。

    她懒得再拆开,问道:“包得这么严密,看起来挺隆重,这我一人能穿上吗?”

    “我帮你穿,梦仪你招待客人。”

    陈颜珠其实也相当好奇纪轻舟的手艺如何,如此吩咐了自己妹妹一句后,便起身带着女儿去卧房试衣。

    几乎是她们母女刚出去没多久,陆庄晴便眼珠一转,迫不及待问:“纪先生如今是独自在上海闯事业吧,可有定好亲事?”

    纪轻舟没料到她一开口就是这种八卦问题,无奈笑道:“我已结婚了。”

    “这么早便结婚了?我看你的模样,顶多二十一二岁吧?”

    对一个已经做了好几年社畜的人来说,这话可以称得上是相当高的称赞了。

    “多谢您的赞扬,但其实……”纪轻舟于心里算了算,说,“我是九二年生的。”

    “九二年!那你还真是面嫩得很。”陆庄晴暗暗有些可惜。

    1892年,比她大了三岁,年龄还算合适,听闻又是沈南琦的外甥,家世也过得去。

    虽说做的是裁缝职业,听着不大像有前途的,但毕竟外貌条件优越,令她一见面便觉得很有好感的男人,委实罕见。

    方才她险些连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谁知对方竟已结婚了。

    陆庄晴想着又盯着纪轻舟那神采奕奕的眼睛瞧了几眼,不由再次于心里感叹,真是可惜……

    陈梦仪自然清楚她问几个问题的目的。

    虽觉得这姻妹如此询问一个陌生男人的私事,着实轻浮大胆,毫无大家闺秀该有的含蓄庄重,但陆庄晴到底是这座宅子主人的亲妹妹,她也没什么立场阻拦她。

    故等两人对话稍歇停,她便立即插口转移话题:“纪先生,依您看,我若想做新式的旗袍,什么样的颜色款式最适合我?”

    纪轻舟捧着茶杯,稍微打量了她两眼道:“这得看您想要走什么样的路线。旗袍的款式有很多,但大部分都很适合像您这样的成熟女性穿着,只要避开那些过于老气和娇艳的颜色,就完全可以依照您自己的喜好多做尝试。”

    陈梦仪本是为了岔开话题,就随意问了句,自身对新颖服饰并不怎么感兴趣。

    但是女子对美丽的衣服总是心存几分向往的,眼下听他如此一鼓励,也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随即便问:“那您最近可有空闲,我在上海认识的裁缝不多,不若就在您这定做一件吧?”

    在她看来,能被自己那眼光苛刻的姐姐看中的裁缝,肯定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即便盲买,踩雷的可能性也很小。

    “我的工期目前不算满,但少说也要等上十几二十天,您应该不会在这住太久吧?”

    陈梦仪闻言,顿时觉得麻烦,又打起了退堂鼓。

    陆庄晴见她犹犹豫豫的,便接话道:“没有关系的,做好了就直接送到这来,回头让嫂子寄给你便好。”

    “这倒是可以。”陈梦仪点点头,说:“那您等会儿给我留个地址吧,我去您店里挑个料子。”

    她约莫是把纪轻舟的铺子当成了裕祥那般大规模的时装店,还以为店里就有诸多的料子可供挑选。

    纪轻舟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店里无料可选,考虑片刻道:“要不这样吧,等会儿给陆小姐试完了礼服,您找个纸笔给我,我直接按您要求绘制一套,您满意的话,给我您的身体尺寸就行,就不必多跑一趟了。”

    还能这样?

    陈梦仪真是头一回碰到这种当场给人设计衣服的裁缝。

    一方面觉得这年轻人想法花里胡哨的,担忧他会否不大靠谱,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似乎还挺厉害……踌躇片晌道:“您要纸笔是吗?隔壁房间倒是有,不若我现在去给您取来吧。”

    她说着,正打算起身,这时会客室的木门从外面开启,先是陈颜珠满面笑意地走了进来,随后便是换上了礼服的陆雪盈。

    陆雪盈方才还是半披头发的模样,这会儿为了更好地突显出礼服的挂脖设计,就特意将长发盘在了头顶,露出了纤细而白皙的脖颈。

    她穿着那套烟熏紫的削肩礼服款款走进屋里,暗金色的丝织披肩随意搭在双臂上,走动间,镶着金色缎边的裙摆轻盈跃动,香肩细腰若隐若现,既具有少女之俏丽,又多了几分成年女子的娇艳柔美。

    “诶呀我的小侄女,怎一下子变成优雅大美人了,这还是你吗?”

    陆庄晴一瞧见陆雪盈进来,便立刻起身走了过去,近距离欣赏着她的装扮。

    “果真很漂亮啊这裙子,裙摆一层层的延长,跟花一样绽开,怪不得你们要换礼服,实在太美了……”

    若说方才,她对纪轻舟的恭维只是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此刻亲眼见到这礼服的全貌后,陆庄晴顿然对纪轻舟的行业前景改观了。

    这哪里还是裁缝?这是创造美的艺术家啊!

    “小姑的意思是,我以前不够优雅吗?”陆雪盈刚扬起眉毛歪了歪脑袋,做了个不成熟的小动作,马上又抿唇微笑,恢复了优雅站立的姿态。

    “你以前是什么任性样子,小姑还不清楚吗?”

    陆庄晴轻哼了一声,用开玩笑的口吻道:“你爸不止一次跟我抱怨,说像谁不好,偏偏像了你小姑我,还说我教坏了你,真是天大的冤屈,他怎不想想我俩都是谁带大的,不该反思反思自己吗?”

    陆雪盈自己也附和:“正是这个理。”

    随即她缓步走到了茶几旁,看向纪轻舟问:“纪先生,你觉得我穿上可合适?为何我总感觉与画上的有些差别呢,是因为我不够高吗?”

    “画稿上的人体比例是经过夸张处理的,真人能穿出你此刻的效果就不错了,回头你可以搭一双与之匹配的高跟鞋,粉色的,金色的都可以。鞋搭得好,整体才会更协调美观。”纪轻舟实话实说道。

    他对陆雪盈的穿着效果还算满意,也庆幸还好对方是挑选了这套。

    陆雪盈身材其实不算瘦弱,但因为骨架小,长相又偏于甜美,视觉上便会给人一种玲珑娇小之感。

    相比起那套隆重华丽的黑莲花裙,的确是这一套的风格更为适合她。

    陈颜珠一直在旁注视着他们未开口,方才帮助女儿穿上这礼服时,她就已经被惊艳过了,如今望着这画面,倏然有些感慨。

    她放在掌心里宠大的女儿终究是要成年了,穿上这礼服裙,完全是可自主出入社交场合的大人模样了。

    “尺寸上合适吗?趁现在还能再修改,有问题就提出来。”纪轻舟随后道。

    “嗯……裙子尾部稍微有点长,但是改短了估计不好看……”

    陆雪盈低着头看了看裙摆,考虑了几秒后,语气明快道:“可以,就这样吧,反正我到时还要穿高跟鞋。”

    听她这么说,纪轻舟也不由松了口气。

    这笔订单结束,就意味着他可以休息几天了。

    正这么乐观地想着,忽然,他的眼前冒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自来水笔。

    陈梦仪原先还有些犹豫不决,一见陆雪盈的礼服做得如此漂亮,纵使款式新潮并非她所能接受,也不得不承认这衣服实在美得晃她眼睛。

    一个审美好且手艺高的裁缝可遇而不可求,于是就下了决定,去隔壁房间取来了纸笔。

    “梦仪,你这是?”陈颜珠疑问地看了看自己性格稳重的妹妹。

    陈梦仪微微笑道:“奥,我方才与纪先生聊好了,在他这定做一件新式的旗袍,他说可以当场给我绘制一件,免得我多跑一趟了。”

    “这样啊,那纪先生来得及做吗?”

    陈颜珠表面问的是她妹妹的衣服能否在离开上海前完成,实际是担心对方将自己那套灰色礼服的工期拖延太久。

    “这我们也聊好了,届时先送到姐姐这,你有空就给我寄过来吧。”

    “那……好吧。”陈颜珠迟疑了一下,答应下来。

    旋即似不经意地朝纪轻舟道:“纪先生,既然雪盈的礼服没问题,那就可以结尾金了。我记得是定金十元,还需再付五十八元对吧?再加上我那一套礼服的十块定金,等会儿一并给你拿过来。”

    我还没开价呢,你怎么就确定是十元定金……

    纪轻舟接过纸笔的同时,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现在先把价格讲清楚:“您的那套礼服,胸衣、裙子、披肩、手套,这四件的定制总价是八十八元,若要加上帽子,那价格可能就非常昂贵。

    “您应该还记得,那顶真丝小帽,上面有镶嵌羽毛和非常多的宝石。当然了,这也可以选用效果差不多且便宜的拼合宝石或半宝石,甚至是玻璃代替。具体用什么,得看您的预算。”

    陈颜珠闻言难得有些纠结,倒并非说她不舍得花这钱,但相比用名贵宝石装饰帽子,她更愿意将那些珠宝做成项链或胸针穿戴在身上。

    左右屋里的都是自己人,她也不必在乎什么面子,便直接开口道:“就穿那么一两回的,没必要用什么特别名贵的宝石,你尽管找到接近图上效果的宝石装饰就好,但也千万别用玻璃,太廉价了,帽子的价格控制在八十元内,我是可以接受的。”

    纪轻舟将她要求记在心里,道:“好,那定金五十,工期一个月可以吗?”

    定金五十块是稍微高了些,但考虑到制作帽子的原料就比较昂贵,陈颜珠也可以理解。

    至于工期一月,对于个人裁缝店来说也是正常所需,况且她要参加的舞会在八月初,现在不过六月下旬,肯定是赶得及的。

    想到这,她点了点头,语气轻松地说了声“好的”,随后便带着陆雪盈回房去换衣服。

    等着这母女二人再度离去,纪轻舟坐回沙发上,边翻开空白笔记本,打开自来水笔的笔帽,边看向另一位陈女士问:“您职业是什么?偏好什么颜色?什么风格?”

    “我没有职业,硬要说的话,偶尔会写些诗稿寄去报社,”陈梦仪虽不知他这么问的用意,还是做了回答,“颜色我喜欢素净的,可以有一些小花样,但整体最好是偏于古雅传统的……”

    纪轻舟边听她讲述着,边快速地纸页上画了个长身玉立的模特。

    稍作思索后,画了一幅全开襟、有胸省而无腰省,只微微有点收腰效果的长款旗袍。

    “夏天到了,袖子稍微短一点,到小臂中间位置,能接受吗?”

    “可以吧……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随后,纪轻舟又根据记忆里自己剪过的那些面料小样,从中挑出了一款符合对方要求的花样,在旗袍上若隐若现地画上了一些连钱纹。

    还不到十分钟,一幅相对完整的设计图完成,纪轻舟把它递给了陈梦仪,解释道:“面料的花纹效果大概就跟图上一样,印花比较浅,颜色的话,底色为松绿色,印花部分是月白色。”

    陆庄晴原本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闻言也很是好奇,就起身过来坐到了陈梦仪身边,探着身子看她手里的画。

    “诶,很漂亮啊。”陆庄晴一直觉得传统纹样老气,而也不知是画工原因,还是出于款式效果的衬托,这铜钱纹的旗袍给她的感觉竟意外的轻松舒适。

    陈梦仪来上海后见过不少穿新式旗袍的女子,但不是太过于时髦出格,便是普普通通的无甚特色,故而一直对这新流行的袍子没什么感想。

    而这件旗袍却设计得很是合她眼光,既有新式旗袍之修身倩丽,又不乏传统风味之温柔娴静,令她越看越是喜欢。

    不由得微笑道:“蛮好的,那就按您画的这个来吧。”

    “好。”纪轻舟干脆地合起了笔帽,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虽说有钱赚是好事,但欠的单子太多,压力也挺大的!

    又过了一阵,陈颜珠过来,送来了包括尾款和两件新订单定金在内一共一百一十块的银圆。

    这些银圆每十块用牛皮纸包成一卷,放在一起着实很有些分量。

    纪轻舟没多说什么,直接把十一卷银圆都收进了包里。

    钱这种东西,总是再多也不嫌重的。

    随后陈颜珠又在口头上邀请了他过几日来参加女儿的生日宴,纪轻舟微笑应了声,便起身告辞。

    ·

    来陆家时有汽车可蹭,回去就只能挤电车了。

    雨天的空气潮湿粘稠,电车上充斥着一种浑浊的味道。

    纪轻舟抓着手感黏腻的栏杆,按着沉甸甸的背包,凝视着水汽模糊的车窗,于心里计算着开店以来的总收入。

    之前林林总总的大小订单除去面辅料成本、房租水电等的开销后,纯营业收入差不多是八十元,今日这尾款一结算,再算上定金,便足有一百九十元。

    除此之外,还有沈南绮给的零花钱,这三个月加起来也有八十元了。

    但由于要给员工开薪水,包午餐费,而他自身日常开销也不大节省,想吃什么便买什么,想喝咖啡便直接包月,所以没剩下多少钱来,算了算大概还有三十二块银圆。

    虽说那定金里包含了衣服的成本费,但不论如何,至少此刻,他的存款总额加起来,好歹是突破两百块了。

    日后若再有报社每月六十四元的稿费进账,那收入就更为稳定了!

    要知道此时的高薪阶层,英美留学归来的博士生,月薪两百已是相当为人所钦羡的对象了。

    他这小成衣铺老板能在不到三个月时间内攒下这些钱来,着实算运气不错的。

    纪轻舟想到这,不由得一笑。

    很好,皇天不负打工人!

    进展顺利,前途明朗!

    第48章 盛装 今晚可得把你看牢了

    从陆公馆回来后, 纪轻舟先回了趟卧室,将今日的收入都放进了左侧床头柜上层的抽屉里,与之前的店铺收入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最后数了一遍,确定是一百九十元。

    然后打开下层抽屉,这边放的是沈南绮给的零花钱,果然还剩三十二枚银圆。

    他拿了两个放包里, 和剩下的那些铜钱一起作为零用,接着合上抽屉,摘下背包, 习惯性地看了眼时间, 见还不到午餐点,便下意识地迈步走向门口,想去楼下裁缝间找点活干。

    走到楼梯口时, 突然顿住脚步。

    不行, 说好休息三天就休息三天, 沾针线的活一点不能碰。

    否则,怕是一碰就停不下来了!

    纪轻舟心里想着, 当下拐了个弯,沿走廊直走, 进了解予安的书房。

    穿过昏暗的小起居室, 一推开里间房门,黄佑树念书的声音便夹在留声机悠扬的弦乐声里一块飘了出来。

    雨日天光昏暗, 书架旁开了盏伞状的小壁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屋子的角落。

    纪轻舟看了眼靠在安乐椅上一动不动貌似在打盹的解予安,走到书桌另一边的椅子旁落座,扭头朝黄佑树点头打招呼的时候, 忽而注意到对方手上捧着的那本书有些眼熟。

    再一细看,原来是之前放在卧室斗柜上的那本《经济学史》。

    刚穿来那会儿,他给解予安读睡前故事时,还特意拿起来看过封面。

    “嚯,都听起这书了,真准备改行从商了?”他调笑着,觉得有些潮湿闷热,就解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

    解予安既然在听书,自然是没睡着,甚至纪轻舟刚回来那会儿从走廊经过回卧室时,他就已听到了对方浅浅的脚步声。

    只是没料到他还会再过来书房……

    闻言,解予安直接回应:“阿佑随手拿的。”

    “随手就拿了摆在卧室斗柜上做装饰的书?你猜我信不信?”

    一旁,黄佑树已于不知不觉中暂停了读书,知晓他们必然要拌会儿嘴。

    解予安岔开话题问:“不去做衣服?”

    “休假三天,暂时不干活了。”纪轻舟语气懒散说着,拿起桌上的报纸随意翻了翻,发现自己拿的恰好是一份全英文的字林报。

    想到自己似乎许久没有给解予安念过书了,身为一个被雇佣的吉祥物着实不大敬业,便问:“学习进程要不要停一停,给你念个报,中场休息一下?”

    解予安神色淡淡,用一副一丁点儿也不期待的模样,敲了敲椅子扶手,示意黄佑树可以去休息了。

    黄佑树见状了然,翻动书页寻找夹在后边的书签。

    结果书签还没找着,一黄白相间的东西倒是从中缓缓悠悠地飘了下来。

    “欸,书签掉了。”纪轻舟正好瞧见这一幕,便提醒了他一句。

    结果黄佑树马上又从后边拿出了一张书签,至于地上那片玩意儿,说圆不圆,说方不方,颜色深浅不一,中间还有个洞……他捡起来一瞧,着实不大认得出来是什么。

    倒是纪轻舟盯着那玩意儿隐约回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瞟了眼解予安,朝阿佑招招手道:“拿来我看看。”

    解予安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闻有书签掉了,还以为是什么特别的书签,纪轻舟想拿到手里仔细观赏,并未在意。

    结果没一会儿,就听青年轻轻笑了声,语含揶揄问道:“解元元,我送你的春季限量单品,那条茉莉花手串,你收哪了?”

    “……”轰的一声,解予安面色依旧沉着,耳朵却瞬间臊得通红。

    “嗯?”

    “寻不到垃圾桶,便夹书里了。”他故作镇静道,暗地里手指则已抠紧了圆弧形的安乐椅扶手。

    实际他不过是当时不舍得扔掉,就在卧室拿了本厚厚的书籍,夹在了书里,也不知自己究竟拿的是哪本书。

    这么说来似乎也没什么,他却莫名感到难以启齿。

    “不至于吧,你上厕所那纸不都扔得挺准的吗?”纪轻舟将摆在桌角的《福尔摩斯》勾了过来,把已然压成了压花的茉莉花手串夹了进去。

    嘴里轻轻咋舌:“诶呀,我们本来只是单纯的夫夫关系,你这样搞,我很难不自作多情啊。”

    “……”

    解予安足足沉默了十几秒,神思才稍稍冷静下来,一派从容正经地说道:“保存好他人赠礼是基本礼仪。”

    “奥,”纪轻舟忍住喷之欲出的笑意,“那看来是我不懂礼貌,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

    “嗯。”解予安佯作不在意地应声,耳廓则依旧发红,冷声催促道:“念报。”

    “好好……”

    纪轻舟终是克制不住笑出了声,轻轻地摇了摇头,拿起报纸展开阅读。

    ·

    窝在家中休息的几日,纪轻舟闲着无事,不是在画稿,便是在打毛线。

    依照报社给的约稿要求,第一期画报要的是六张女装、两张男装,且女装中必须有两幅新式旗袍。

    旗袍这段时间画得太多,他已是信手捏来了,不过市场大了,上海的成衣匠也在不停地改造创新中,他也得多想点新花样。

    但不论如何,画设计稿这件事放在无所事事的假期来做还是相当轻松的,答应月中交的八张稿,他短短几日就完成了一半。

    而答应给沈南绮做的针织外套,这一个多月来抽着空闲时间一点一点地织着,早已完成了大半,这几日多花些时间一收尾,也总算是完工了。

    只不过这个天气肯定是穿不了了,送给沈南绮,她也只能先收着,等入了秋再穿。

    眨眼三天假期结束,纪轻舟回到了店里继续上班。

    几日下来又堆了不少祝韧青做不了的琐碎活计,纪轻舟花了一天时间处理完这些小活,第二天上午则给施玄曼的中式连衣裙打了个样板。

    下午,他再度旷工。

    回解公馆吃了个午饭,休息了两小时后,便同解予安一道换上西装礼服,准备赴陆小姐的生日宴。

    这是纪轻舟穿越以来第一次参加这种正式的晚宴,沈南绮带他去裕祥定做的西服套装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特意从衣橱中挑选了套从未穿过的米白色西服,背心与西服外套是同面料的,纯羊毛的礼服呢,挺括而柔顺。

    在香槟领衬衣的领口系上黑色的领结后,纪轻舟照了照镜子,不禁咋舌。

    太像了……

    太像婚礼司仪了……感觉下一秒就可以拿话筒上台祝福新人了。

    然后果断把领结换成了香槟色的缎纹领带,塞进背心内,看着好歹正常了许多。

    衣服一层层的有些厚重,领口与皮带紧束,肯定是闷热的。

    好在虽是梅雨季,起码天气凉快,穿上整套的西服也不至于难以忍受。

    给解予安挑的礼服,亦是他从未穿过的一套。

    黑色直贡呢的大礼服,丝绸缎面的驳领,肩线剪裁精致,领子塑形挺括,一套上身虽有些太过于正式,好像要赶去结婚的样子,但不可否认,着实优雅矜贵,英气逼人。

    纪轻舟帮他打好领结,佩戴上金属与宝石制作而成的太阳形状胸针,随即后退两步,轻轻点头,调侃道:

    “我们宝哥哥这么俊,今晚我可得把你看牢了,否则就怕你眼盲识不得人,被什么不清不楚的家伙花言巧语地给拐走了。”

    “最不清不楚的不是你吗?”

    “我?我的身世可是被你家里人调查了个底朝天的,清清白白,否则哪能进你家门?别冤枉好人啊。”

    解予安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没再多言。

    “行了,你也换完衣服、做完头发了,让阿佑带你去楼下坐会儿吧,我得去看看沈女士装扮得如何了。”

    纪轻舟说罢,朝衣帽间隔壁的茶水间喊了一声,唤来黄佑树。

    接着便径直沿走廊朝二楼西馆女主人的专属会客室而去。

    沈南绮是一个小时前才回来的,到家后稍微休息了十分钟,便开始换衣服化妆。

    中途还特意让梁姨过来东馆催了催纪轻舟,让他忙完了她儿子的装扮,就过去帮她调整晚宴造型。

    其实也没什么可调整的,那白梨花刺绣的礼服裙,沈南绮早已试穿过不下三次,不用纪轻舟帮忙做什么,就已经穿得非常好了。

    纪轻舟能做的,也就是帮她选选搭配的耳饰和高跟鞋款式。

    至于帽子则暂时不戴,等会儿还要坐车,戴了那装饰着真丝梨花与缎带的夸张阔沿帽,怕是连车门都挤不进去。

    这场生日宴,解家除了老幼孕妇不准备出席,其他人都一同赴宴。

    纪轻舟在同沈南琦商量挑选着搭配的耳饰时,赵宴知便坐于沙发上,眼含亮光地注视着婆婆,身边还有个穿着奶油蓝连衣裙的小姑娘。

    “确定是这款?不会有些抢眼吗?”

    沈南绮佩戴上纪轻舟挑选的耳饰,照了照镜子。

    镜中的她黑发打成三股辫在脑后低低地盘了个花苞头,未别什么显眼的发饰,只在耳垂上戴了一对碎钻包裹着祖母绿宝石的贵重耳环。

    若换成她自己搭配,兴许就戴个简单的珍珠耳环了,不过自从看见纪轻舟在礼服设计上的才能之后,她就彻底将他当成了这方面的权威人士,便是连头发盘得是高是低都要问问他的意见。

    “嗯,今日参加的是晚宴,配饰选择上您尽管大胆就好,在夜晚,没有什么比您身上纯洁的白色更耀眼了。

    “等灯光一照,从裙身到耳饰都闪闪发光,视觉平衡上才更为和谐。”

    纪轻舟对上她镜中的目光说道,“但若是您平时出门逛街穿,那小巧玲珑的珍珠耳环就更适合作为阳光下的陪衬了。”

    沈南琦听他这么一讲,也觉得佩戴上这风格隆重的耳环后,连带着清新秀雅的礼服裙都增添了几分高贵华丽之感,便扬起唇角笑了笑:“嗯,那就听你的。”

    沈南琦心情很好地戴上手套,一转身见解玲珑窝在沙发上,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瞧着她,就问:“玲珑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解玲珑龇开笑脸道:“祖母今天好漂亮,裙子像婚纱一样。”

    “哦?你见过婚纱吗?”

    “爸爸妈妈结婚的照片,妈妈穿的就是婚纱。”解玲珑小小年纪,知道得倒是不少,旋即语气欢快道:“婚纱漂亮,我也好想穿婚纱。”

    赵宴知刚刚还怀着几分羡慕情绪地看着婆婆穿着打扮,闻言立马出声制止:“玲珑,不能乱说话。”

    解玲珑被训得缩了缩脖子,眼珠子转了一圈,瞄准了靠在单人沙发旁的纪轻舟,就从沙发跳下来,走到纪轻舟身旁问:“表叔,我不可以穿婚纱吗?”

    纪轻舟便半蹲下身,安慰道:“这方面你妈妈说得没错,婚纱是新娘子的礼服,你现在还不能穿,不过像婚纱那般的漂亮裙子还是挺多的,等玲珑明年生日了,表叔再送你一套好不好?”

    “好耶!”解玲珑立即喜笑颜开,抱住了他胳膊道:“好喜欢表叔。”

    “你这孩子……”沈南绮无奈摇了摇头,没有责怪她太无理,毕竟如纪轻舟这样才貌双全、性格又开朗亲切的年轻人,她也很是喜欢。

    结束装扮后,纪轻舟同沈南琦一块儿下楼,此时解见山父子三人都已在大客厅等候好一会儿了。

    解见山原本正拿着报纸随意翻看着打发时间,听见高跟鞋声音传来,便下意识抬起了视线。

    下一秒,只见自己妻子提着帽子,踩着米白色的浅口高跟鞋,浑身发光地缓缓走来,他的目光顿时愣怔。

    过了好几秒,待沈南琦走近了,他才恍然回神,放下报纸起身乐呵呵说道:“这便是小纪给你做的礼服?好生美丽,我以为是仙女下凡了。”

    沈南琦听了他直白的形容,不禁失笑:“亏你还是读书人,用词如此俗气。”

    “早几十年便不读书了,现在不过是一介商人,粗俗些也只能请夫人谅解了。”解见山摸着鼻子笑了笑。

    旋即似为了转移尴尬般,他话锋一转又对准了纪轻舟夸奖道:“小纪今日这身也相当之清新俊逸啊!”

    “我刚也说呢,头发梳上去后,这面孔更漂亮了。”

    沈南琦附和着,看向纪轻舟温柔笑道:“以后多穿穿西装,多适合你,真像我们解家小少爷似的。”

    纪轻舟瞟了眼旁边两位解家真少爷,回道:“实际我比解予川还大两岁呢。”

    解予川就佯作抱怨道:“诶,你这一打扮就更嫩了,反倒显得我比你大上五六岁。”

    “所以嘛,干脆对外就说轻舟是你的表弟,可信度更高。”沈南琦补充道。

    他们的讨论,解予安因为眼盲,一句也参与不进。

    他紧闭着唇,心里有如爪子在挠,焦灼发痒又无可奈何。

    “人到齐了,那出发吧,”解予川说罢起身,按了按他弟弟的肩膀道,“等会儿我和爸妈坐,轻舟和你坐一辆。”

    解予安点头“嗯”了一声,待纪轻舟走到他身旁,隔衣袖握住了他的胳膊,他未作犹豫便抽出手臂,反手捉住了身边人的手掌。

    感受到熟悉的体温从手指缝隙传来,心里方舒适安宁许多。

    “就这么一段路也要牵手?”

    纪轻舟虽说早就习惯了和他牵手,也知道解予安就是眼盲没有安全感,才想要主动掌控他这个人形导盲的位置,但在人家父母的眼皮底下搞这种亲密行为,多少还是会让他有点顾虑。

    解予安面不改色回应:“方便行走。”

    “哦,那我们就走慢点,别让你父母和你哥看见,万一误会我们是要去私奔,那就糟糕了。”

    “谨言慎行。”解予安淡淡警告了句。

    纪轻舟听了不由得轻笑:“‘谨言’我接受,不过‘慎行’嘛,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第49章 宴会 真没眼福

    梅雨季的天似乎始终是阴沉沉的, 即便未落雨,到了下午四点钟的样子,俨然已昏暗如傍晚。

    晚宴在陆家府邸的宴会厅进行, 纪轻舟和解家人一同进去时,布置得豪华雅致的宴会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宾客。

    放眼望去,有男有女,也有洋人, 男子全部西装革履,女子则花样更多些,但大部分穿的也都是洋装、丝袜、高跟鞋, 只有少部分女士穿的是新式的旗袍, 搭配着华丽的披肩。

    “真是稀奇,放在前两年,在这种宴会上, 可不会有谁穿袍子出席。”进入宴会厅后, 同样观察到这些细节的沈南琦靠近纪轻舟身旁说道。

    即便此时的男子褂袍、女子裙褂乃是政府规定的正式场合的国民礼服, 但在西式晚宴上,穿长袍马褂出席终究与宴会氛围不太搭配。

    而奇异的是, 这新式的旗袍出现在宴会里,却不会带给人这种违和感。

    大体是因为其在传统基础上, 吸收了西式服装贴体修身之结构, 故在这种晚宴上亦不会觉得突兀。

    “这便是阿姨您带起的潮流了。”纪轻舟回应道。

    “你这孩子,净扯东扯西的……”沈南琦微笑着摇了摇头。

    解见山是此种场合的常客了, 他的脸在上海名流圈子里可谓是无人不晓的, 还未进大门,在路上就被搭讪了好几回,走进大厅后, 前来打招呼的宾客更是络绎不绝。

    陆顺行作为这座宅邸的主人是一直等候在宴会厅入口的,见到一位眼熟的宾客便会打招呼问候两句表示欢迎。

    而解见山既是他老朋友,又是他邀请的宴会重要来宾,两人一见面就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商业互吹起来。

    这种大佬间的对话,身为无名小卒的纪轻舟自然是插不进半点嘴的,但他毕竟是解见山带着的生面孔,陆先生也在一开始向他点头表示了问候。

    后来随着围过来的商界政界人士过多,沈南绮见他们一时半会儿的歇不了,就示意纪轻舟带着解予安同她一块先进去。

    于是一家人便被分为了两拨,解见山和解予川忙于商业交际,沈南琦带着他们俩小辈忙于社交应酬。

    沈南琦的这身装扮着实引人注目,一进入宴会厅,纪轻舟明显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全都聚集了过来。

    “惊艳全场了,阿姨。”纪轻舟轻轻地调侃了一句。

    沈南绮帽檐下的眼睛看向他,无奈道:“今晚你少说话,说话也别让我听见。”

    “哦。”纪轻舟乖乖应声,在自己嘴巴上做了个缝合的动作。

    橡木装潢的宴会厅内,由无数水滴形状水晶组成的奢华吊灯向整间大厅洒落着粲然炫目的光芒。

    沈南琦所戴的大帽檐草帽本就夸张吸引眼球,所穿的白色绣花礼服裙更是浑身散发着莹润珠光。

    袖子宽松的剪裁与丰盈的裙身,将轻松柔软与优雅庄重相结合,半透明的绣花真丝绡又柔和了里层塔夫绸过强的光泽感,就有如穿在身上的反光板般,将她的皮肤衬托得光洁如玉、神采焕发,既时髦新潮又明丽动人。

    自他们进场,便有诸多夫人小姐被她这身清新秀雅的打扮吸引了注意。

    一待沈南琦开始与认识的夫人开启社交,便都纷纷地寻机会过来打招呼。

    一半是来寒暄问候,以及认识她身后两位青年才俊的,另一半则是单纯来赞美她的衣着打扮,顺带要个洋服店链接的。

    对于这层社交圈子里的人而言,解予安和纪轻舟无疑都是生面孔。

    沈南琦虽未在之前同纪轻舟达成什么协定,但还是会在介绍他们的同时,顺带提一句自己身上这套礼服的出处。

    于是仅仅十几二十分钟间,纪轻舟就递出了七八张名片,深感自己的生意要不了多久就会更上一层楼,而这都得多亏沈女士的提携。

    “南琦!诶呦,真是你啊!”

    前来搭话的夫人刚走两位,紧接着又见一位身穿黑色提花缎旗袍,肩上披着一条白色绣花真丝披肩的女士袅袅走来。

    纪轻舟起初见她面孔只是觉得眼熟,还未完全想起来,待注意到对方身上那件裙摆带有流苏边的旗袍,才发现对方原是沈南绮的老同学汪女士。

    而她身上所穿的这件旗袍正是他亲手所制。

    “我一进门便瞧见有个俏佳人,皎洁明亮得就跟那挂在天上的月亮似的,正想过来结识一番,走近一看才发现是老同学,你今日打扮得可真漂亮。”

    “想结识个俏佳人,结果发现是我这个老朋友,岂非很失望呀?”

    沈南琦开着玩笑道,旋即话锋一转,打量对方道:“还说我,你今日不也打扮得甚为雍容端雅。”

    “哪里的话,就一普通旗袍而已,还是你外甥做的呢。”

    汪女士用眼神同纪轻舟打了下招呼,而后稍稍降低了音量说道,“都怪我记性差,忘记准备礼服了,衣帽间转了一圈,就这一件没穿出门过,还想着今日便低调些吧,谁知搭了条披肩竟然也挺像模像样,小纪先生这手艺可不一般。”

    “看着分明金贵得很,你不说,谁看得出来是随意搭的。”

    沈南琦附和了两句,随即又习惯性地开始打广告,“凑巧了,我这一套也是他所做的,很是夸张吧?若非他变着法子捧着我,我还真不敢戴这样浮夸的帽子出门。”

    “哪里浮夸了,漂亮得很。”汪女士禁不住伸手触碰了下她帽子上精美的蝴蝶结缎带。

    她是爱好浮华的性子,沈南琦头上的这顶帽子,她是发自内心地喜爱。

    “诶呀,早知小纪先生做洋装也这样出色,我上回便该在他那多定做一套礼服的。”

    “那是我这个做长辈的失职了,未同你宣传到位……”

    她们俩同学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个不停,纪轻舟和解予安就只好跟两个保镖似的站在一旁等候。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蓬勃女声,叫了一声“纪先生”。

    纪轻舟回过头去,就见几个年轻女孩子嘻嘻笑笑地聚在一起。

    其中一位身形修长,面容姣好,身上穿着白色大翻领的杭纺绸衬衣与黑色高腰双排扣的包臀鱼尾裙,头发盘得高高的,刘海侧分,别着银丝蝴蝶发卡,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珍珠项链,打扮得既年轻含蓄又高贵优雅。

    赫然是他的熟客,施玄曼小姐。

    难得在这宴会里遇上老客户,见施玄曼踩着高跟鞋朝自己走来,纪轻舟便准备过去寒暄两句。

    “碰到熟人了,我去打声招呼。”他凑近解予安身旁快速说了句,结果刚转过身,还未迈出步子,手腕便被身边人紧紧攥住了。

    纪轻舟当他在公众场合没有安全感,便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道:“真的,我就打声招呼,马上回来。”

    解予安却依旧没有松手,而就这短短几秒的僵持间,施玄曼已经走到了纪轻舟跟前。

    她笑着问候道:“晚上好,纪先生,您身边这位是?”

    “解予安。”纪轻舟简单介绍了一下,拨动解予安的肩膀,示意他转过身来,“他前阵子刚回国,受了伤在疗养中,眼睛有些不便,别见怪。”

    “奥,是解二少啊,您好。”

    施玄曼礼貌地问候,解予安却只朝着空气冷淡地点了下头。

    施玄曼也不在意,毕竟总不能要求一个失明之人礼数多么周全。

    她瞧了眼解予安紧握着纪轻舟手腕的手,心底暗暗为他感到可惜,明明长得很是高大英俊,结果伤了眼睛,连日常行动都得依托别人,真是可怜……

    不过这与她也没什么关系,施玄曼随即就转开思绪,灿然笑道:“纪先生觉得我今日打扮如何?可有将你的衣服穿出风采来?”

    “自然相当惊艳。” 纪轻舟认真打量她两眼,回道:“这衣服还是很挑人的,没有你这苗条身材,还真难突显出它的魅力。”

    经典的黑白配色虽不容易出错,但要穿得出众也不容易。

    尤其这是按照理想身材曲线所设计的裙子,高腰线的设计虽能在视觉上拉长腿部线条,但本身身高不够的话,也很容易显得头重脚轻。

    而施玄曼恰好身材非常合适,她恰到好处的胯宽与修长的双腿将这条腰身紧束的包臀鱼尾长裙的美感完美地表现了出来,同样,衣裙的美感反馈在她的身上,便是今日的她格外的典雅具有气场。

    “这便是我眼光好了,能被我一眼相中的衣服,多半是适合我的。”

    施玄曼眉眼含笑道,倏然想起还有同学在等自己,便语气轻快说:“纪先生一会儿有空的话,可以去一趟隔壁的休息室,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是之前让你留意的那件事?”

    “嗯,等会见!”

    话落,便朝纪轻舟挥了挥手,转身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同学身旁。

    打完了招呼,纪轻舟正欲回身看看沈南琦聊完没,就听身旁男声不冷不热道:“业务挺忙?”

    “我是很忙啊,你今天才知道?”

    “不会等会儿陆小姐也要来跟你道谢吧?”

    纪轻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了笑叹道:“那得多亏沈女士帮我推广。”

    说实话,他也有些惊讶于今晚宴会上竟有好几位女士都穿了他做的衣服,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是出于圈子重合之故。

    毕竟汪女士和施小姐都是沈南琦帮他介绍的客户,而还未登场的陆小姐又是施小姐的同学,名人的社交圈就那么点大,彼此之间总能找到点关联。

    才刚这么想着,场内忽然一阵安静。

    纪轻舟下意识扭头,便见宴会厅内侧的大门开启,陈颜珠牵着今晚的主角缓缓走进宴会厅,吸引了一众宾客的目光。

    或许是为了不夺女儿风头,陈颜珠今日穿得十分低调,自然引人注目的就是陆小姐了。

    于纪轻舟而言,他对那套鸢尾花裙已是熟悉得不能更熟悉,而于在场初次见到那套礼服的宾客而言,却是无比的俏丽华美。

    陆雪盈今日也是盘了个看似简洁的高盘发,露出了纤细白皙的脖颈,侧边刘海做了个两个小卷贴在额角,甜美中带着些许柔媚。

    连体式的礼服裙线条随着她身体的走动而自然起伏摇曳,层层叠叠的薄纱裙摆拼接着金光闪烁的缎带,前短后长的燕尾款式轻盈优雅而不失庄重。

    她今日之造型,从烟熏色的挂脖礼服,到垂至膝边的暗金色丝质披肩,再到曳地的拖尾裙摆,都体现着一股低调的奢华。

    唯独脚上所穿的一双亮粉色的高跟鞋乍一看有些违和,但如此反倒给这偏于成熟的装扮增添了几分少女时期的烂漫无邪。

    正值妙龄之际的女郎,又化了精致无瑕的妆容,一旦盛装打扮起来,就如同那含苞待放的鲜花,芳菲妩媚,难以描绘。

    在场宾客,大家对于陆雪盈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一个漂亮骄纵的小姑娘身上,而今这一惊艳亮相,着实令不少人都对她改了观,才发现那小姑娘都已出落得如此美丽大方了。

    陆雪盈对于宾客们的反应也很是满意,目光流转间,望见了站于甜点桌旁的纪轻舟,下意识地朝这位打造了自身成年礼造型的裁缝微微一笑,以示感谢。

    稍后,陆顺行走到人群中央,为这场成年礼做了简单的致辞。

    随着现场演奏的音乐更换,今晚舞会正式开场,第一支舞便由刚成年的陆小姐和她的父亲所带来。

    这一支舞,就意味着女儿已经成年,可以慢慢脱离家庭的管束,获得更多的自主权,并承担起成年人的责任了。

    礼服拖尾的设计其实不太方便跳舞,但好在裙子的上半部分轻盈丰满,拖尾不长,也就轻轻曳地,并不影响舒缓的交谊舞步伐。

    方才宾客们便已为陆雪盈今日之盛装所惊艳,而等起舞之后,才发觉陆小姐还能更美。

    她的舞步轻盈又松弛,姿态舒展而自信。

    那裙摆暗金色的缎带设计简直专为舞会环节所打造,每一次舞步的轮换,每一次旋转与重心的倾斜,都会带动弹性的裙摆来回摇晃。

    灯光之下,金光闪烁,犹如金蝶起舞,熠熠生辉,真是一场视觉享受。

    纪轻舟未挤入人群之中,也未参与舞会,看完第一支舞,观赏完自己的作品以后,便拉着解予安走到宴会厅角落,拿了两盘水果布丁,和解予安一人一盘,靠着墙吃起了甜点。

    望着被宾客众星捧月的陆小姐,纪轻舟轻轻撞了撞解予安的手臂道:“诶,你刚才听到场内欢呼声没?”

    “怎么?”

    “没怎么,就是可惜啊,某人看不到我惊艳四座的作品,真是没眼福。”

    解予安意味不明地轻嗤了声,显得一点也不在意。

    “你和陆小姐小时候不是还见过一面吗?等会儿要不要去聊一聊?”

    “不记得。”

    纪轻舟听了轻轻咋舌:“说真的,就你这光棍汉的性子,真得好好感谢你祖母,没她你一辈子娶不到一个老婆。”

    “一个还不够我受?”解予安状似冷漠地讥刺,却未对“感谢祖母”的提议表示反对。

    “怎么说话的?我对你多好啊,真没良心。”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吃了点东西填了填肚子后,纪轻舟想到方才和施玄曼的约定,就问:“我去休息间了,你是去和你哥他们会合,还是跟我过去?”

    “去会你那熟客?”

    “对啊。”

    解予安无言,方才还算平和的心境倏然有些闷闷不悦,面无表情道:“累了,去休息室。”

    第50章 两全其美 我可卖艺不卖身

    虽然与宴会厅仅一墙之隔, 休息间的墙壁却未使用厚重的橡木板装潢,而是将墙面连带天花板都漆得洁白光滑,故而光线要比宴会厅亮上许多。

    时间尚早, 宾客们都还在外面的宴会厅里享受舞会氛围,他们进去时,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施玄曼也尚未过来。

    纪轻舟扫了眼室内情况。

    大落地窗的窗帘紧闭, 深灰色的天鹅绒沙发旁铺着张圆地毯,受天气影响,布艺的沙发连带编织的地毯都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于是, 他便索性拉着解予安在靠近飘窗一侧的实木休闲椅上落座休息。

    虽只有两人, 屋子里的气氛却不算静谧,耳畔环绕的净是外面传来的轻快乐曲。

    纪轻舟听着乐声,不禁用左脚碰了碰解予安右脚的皮鞋, 问:“你会跳舞吗?”

    解予安将脚挪了挪:“你想说什么?”

    “这不是无聊嘛, 你要是会跳, 我们就在屋里跳。”

    “我们?”

    “对啊,来都来了。再说交谊舞嘛, 就那么几个步子,能感受到音乐节奏就行, 也不是非得用到眼睛。”

    纪轻舟换了个姿势, 胳膊肘撑着扶手,托腮看着他, 漫不经心问, “你会不会啊?”

    “……”

    其实这是个很直接的问题,而解予安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回答与否。

    沉默时,小提琴与钢琴演奏的乐声不间断地萦绕在耳畔, 轻快的节奏韵律似心脏跳动,轻盈舒缓中,又带着难言的悠然浪漫。

    倘若与他在这样的乐声中跳舞……解予安脑海浮出画面,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但随即,他又想纪轻舟此刻只是在问他会不会跳舞而已,又并非向他发出了邀请,也没什么可纠结犹豫的,便点头淡然地“嗯”了一声。

    纪轻舟微微一笑,刻意沉吟了一阵,然后道:“我倒想跟你跳,但是等会儿肯定有人要过来,看见我们俩男人在里边跳舞,实在有些诡异,还是算了吧。”

    解予安语气一下变得冷漠:“你也知道。”

    纪轻舟承认自己是带了点故意戏弄的心情在调侃他,见解予安有些不高兴了,就马上改换话题问:“饿不饿,要不要吃蛋糕?我去给你拿。”

    “你来宴会是为了吃的?”

    “不是啊,我是来欣赏我的作品,顺便打广告的,名片都给出去好多张了,你刚不也听到了吗?”

    “无聊。”

    “我无聊?那我可出去找人跳舞了?”

    “……”解予安默默抿住了唇,过了几秒才生硬回道:“你去。”

    “又生气了?”

    纪轻舟挑了挑眉,一边关注着他的神色,一边用食指勾了勾他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掌心,“大度点行不行,你明知我在说气话嘛,我怎么会把你放在这不管呢,下午都说好了,今晚要把你看得牢牢的。”

    解予安冷哼了一声,任他拨弄自己的手指不作声响。

    这时,嵌着六块毛玻璃的漆木门“咔嚓”一声从外开启。

    施玄曼先是往里探了探脑袋,见纪轻舟二人坐在里边休息,这才独自走了进来,关上房门,拉了张椅子坐到了他们的斜对面。

    “纪先生没去跳舞吗?”她坐下时问。

    纪轻舟听见开门声时就收回了作乱的手指,稍稍坐正了身体,闻言轻笑道:“结婚了,家里看得严,不让跟别人跳。”

    旁边椅子上,解予安听闻此言微微低下了头,双手交叠着,拇指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略发热的掌心。

    “原来如此,那这回怎么没带纪太太来啊?”

    施玄曼还是首次听闻他已婚的消息,略感意外的同时,也有些好奇纪先生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旁解予安听闻某个称呼,顿时浑身一僵,抿着唇角一声不吭,安静得犹如一座雕塑。

    解二少怎么感觉有些紧张啊,是和碧蓉一样,比较内向怕生的性子吗?

    坐于对面的施玄曼较为细心地注意到了他僵硬的姿态,不由在心里分析了一阵。

    “纪太太啊……”纪轻舟努力控制着扭头看解予安表情的欲/望,似笑非笑说道:“他怕生,行动也不大方便,只喜欢待在家里,不习惯去人多场合。”

    行动不便……那看来是位传统女子了。

    施玄曼有点诧异,还以为纪先生这般喜好时兴事物的性格,会选择一位新时代女性为妻,没想到他喜欢的是贤淑温婉的类型……也许是家里定下的亲事?

    可看他谈起妻子时眉眼藏不住的笑意,似乎对妻子也颇为喜爱。

    施玄曼平时不是八卦的性子,但她此刻是真想问一句“你妻子是哪里人,是哪家的姑娘”。

    可这毕竟不礼貌,况且解二少还坐在这,当着陌生男子的面,怎好过分议论人家私事。

    于是只好克制住好奇心,转回思绪道:“想必您猜到我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您了?”

    “是霞飞路有合适的房屋出租?”纪轻舟问。

    “正是。”施玄曼带着温和笑意缓缓讲述道,“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房,环境和位置都很不错,房主是一对法国人夫妻,他们大概是十年前请人造的房子,虽然是老房子,保养得还是挺好的,至少外观我看了非常的整洁干净且雅观。

    “听闻那栋房屋之前一直是租给一个俄罗斯商人做买卖的,但最近那俄罗斯人不开了,就挂了租赁消息,我打听到,月租金大概是六十到七十大洋,整年起租,价格不满意可以和房东再商谈。”

    纪轻舟听了眉心微跳,六十到七十元一月,有点贵啊。

    他现在的小铺子,八个月的租金总共才八十四元,那还是在静安寺路上,较为偏贵的路段。

    但那房子毕竟是在法租界最长最直最繁华的大马路上,又是整栋的洋房。

    且听施玄曼的意思,那栋房屋周边环境不错,外观也很漂亮,租金贵才是合理的。

    对于有钱人而言,几十块钱一个月的租金也许压根算不上什么,但于他这种创业初期的小裁缝而言,这租金显然是他高攀不起的。

    要是月付,那他还能勉强够得着,但整年起租,要他一下拿出七八百元来,这怎么可能!

    纪轻舟暗暗叹气,心想自己果然还是太急功近利了,才开了两三个月的小裁缝铺就想着迁店了,还是等多存些款再说吧……

    施玄曼见他听完后,一直沉默思考着未开口,大致就明白可能是房租偏贵了。

    她虽说在消费一事上较为精打细算,但毕竟自身家境不错,家里人也很舍得给她花钱,六十元租一栋小洋房在她看来的确是挺划算的,不过看纪轻舟的模样,似乎不大能承担得起。

    纪轻舟正想着是直接拒绝,还是委婉一点,先去看一看房子,再做打算。

    毕竟施玄曼是好心帮他,不好让人家的辛苦白费。

    这时就听解予安忽然开口问:“你要在霞飞路租房?”

    “还没定,”纪轻舟瞥了他一眼,道,“我现在的铺子房租是到年底,之后打算换个大点的店面,看霞飞路环境不错,就请施小姐帮我留意了一下。”

    “我在霞飞路有房。”解予安冷不防地说道。

    “啊?”纪轻舟愣了愣。

    “临街的。”

    “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解予安刚要开口,纪轻舟又制止他道:“算了,等会儿回去再说。”

    虽然意外,不过有了解予安这一插嘴,纪轻舟婉言谢绝时就更顺口了。

    “多谢你帮我打听,不过那房租于我现阶段的收入而言有些超出预算,我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此事,如有需要,届时再联系你。”

    施玄曼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摇头微笑道:“您不用觉得抱歉,我帮您也有为自己考虑的意思,毕竟您搬到霞飞路来,我去您店里做衣服就方便了。

    “我如今可是您的忠实客户了,刚刚还在向同学宣传您的手艺呢,听闻碧蓉的旗袍,我身上的这套衣裙,还有陆小姐的礼服都是您做的,她们都吃了一惊,想找您定做衣服……您看我这般用心地给您介绍生意,下回得给我些优惠吧?”

    纪轻舟不禁失笑,连连点头道:“当然了,你自己都说是我的老客户了,即便不给我介绍生意,我也得给你打折啊。”

    “那可就说好了!”施玄曼露出明快笑容道。

    稍后,她又问了问之前定制的旗袍连衣裙进度如何,纪轻舟如实告诉她已经在裁制中,还需再等上几日后,对方便放心地离开了。

    原本施小姐走后,纪轻舟是想问问解予安关于他房子的事的,但紧接着,屋里就一下子涌进了四五位宾客,很是自来熟地同他们闲聊了起来,他也就暂时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因某人行动不便,整场宴会,纪轻舟大部分时光都在休息室度过,后来看时间差不多了,带着解予安出去吃了点东西后,不久便与解家人会合,一道返回解公馆去。

    回程路上又下起了雨,细小的雨珠淅淅沥沥地拍打着车窗玻璃,留下无数道蜿蜒的痕迹。

    纪轻舟依旧和解予安坐在同一辆车的后座上,想起之前和施玄曼的对话,便问身边人道:“你真的在霞飞路有房?”

    解予安神色平静地应了一声,简单解释道:“成年的时候,父亲送的,但当时我在国外,至今还未去过。”

    “那你提起这件事的意思是,可以便宜租给我吗?”纪轻舟试探问道。

    “为何要租给你?”

    “不想租你说个屁,就为了炫耀一下啊。”

    解予安稍作考虑,接着语气毫无起伏道:“我不收你金钱房租,但要签别的合同。”

    “这是什么意思?”纪轻舟侧头看着他眨了眨眼,“我可卖艺不卖身啊。”

    解予安一副无语的神情略微偏过了头:“谁要你的身。”

    “那你要签什么合同,借住合同?”

    “差不多。”

    纪轻舟轻轻咋舌,他大概能理解解予安的意思,左右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看在关系还算接近的份上,就免费给他住上一段时间,只要不损坏家具、破坏房屋构造就没问题。

    这当然是件好事,但如此一来,并非他花钱租的房子终究存着一层隐患,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赶出去了。

    虽说以解予安诚实又大方的性格,这种可能性很小,可他迟早是要离开解家的,到时再怎么厚脸皮肯定也没法心安理得地继续占用人家的房子,而解予安大概率也看不上他那点租金,那么届时就得再搬店,想来着实麻烦……

    纪轻舟这厢还在考虑此事,解予安却已将他的不出声当成了默认赞同,嗓音淡漠道:“明天带你去看房子。”

    “啊,你认真的啊?”

    纪轻舟没想到他还挺积极,蹙了蹙眉头道:“那你要不还是给我开个租金吧,别太高就行,十元五元的,花了钱我用着也安心。”

    解予安自然也明白他的顾虑,尽管对他如此不信任自己略感不快,但还是答应下来道:“可以,但我会另加条件。”

    纪轻舟听他这么强调便觉不是什么好事,下意识追问:“什么条件?”

    “明天看了房子再谈。”

    “卖什么关子,我还不一定看得上呢。”

    ·

    话虽如此,第二天清晨,吃过饭后,纪轻舟还是旷了半天工,和解予安坐车去法租界看房。

    今日礼拜天,沈南绮也在家中,听闻他们的出行目的后,便说陪他们一道过去看看。

    上车时,纪轻舟习惯性地先拉开后车门,把解予安送上了汽车,正要往里坐,又想起还有沈南绮在,便让他们母子坐一块儿,自己则坐到了前面副驾上。

    “欸呀,其实你不必要跟去的,”沈南绮上车后,便对他儿子说道,“这天气这么差,到处湿漉漉的,你行走又不便,我带轻舟去一趟就好了。”

    解予安疑惑:“不是你要跟来吗?”

    “我不跟来,我怕你连门都进不去。”沈南绮没好气道,“那房子建在哪个地方你知道吗?几层几间你打算怎么跟轻舟介绍?”

    “他自己有眼会看。”

    “那你是起到个什么作用?”

    “……”解予安不开口,默默偏过了头朝着车窗生闷气,就好像他能看见窗外的景色似的。

    纪轻舟听着后面的对话,在心里暗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若非不大礼貌,他真想给沈南绮比个大拇指。

    刚这么偷乐着,这时又听沈南绮问他道:“你现在看房子是准备用来开成衣店,还是做其他用处?”

    “不,成衣铺那边房租还有五个月,会继续经营,做些小本买卖,现在看房是准备用来做设计工作室的,就专门接待那些需要高级定制服务的客人。”

    纪轻舟缓缓道出自己计划,“这样有个专属的工作室,像您如果要来定做礼服,有宽敞的试衣间和休息区,体验感会更好。”

    也更方便提升名气,抬高价格……纪轻舟心里暗忖。

    “工作室啊,这听起来倒是不错。”沈南琦先前还担心他要租整栋的房子开成衣铺,那实在是浪费。

    随后,她稍作思索道:“其实我最近也在考虑,元元的伤势不是一直在好转嘛,干脆等他痊愈了,就送你一栋房子好了,离解公馆近点的,你既可以在那经营你的事业,以后也还是能常往来。

    “反正我看你们两个关系相处得不错,日后要是不介意,还能继续做朋友,那我么,估计也时不时的要去你店里做个衣服,这么安排起来,不是两全其美吗?”

    纪轻舟闻言,脑子差点宕机。

    送一栋房子?离解公馆近的房子?这会否太夸张了!

    他想过沈南绮待他十分慷慨,以后给的报酬必然不会少,却也没想到她如此大方,上万的房子说送就送。

    纪轻舟一时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道:“还是按您原计划来吧,这样我很受之有愧。”

    在他看来,自己作为吉祥物其实没什么实际作用,解予安的身体好转,主要靠的是人家张医师的医术高明,即便没有他,解予安的身体总有一天也是会恢复的。

    而在照料解予安的生活起居上,他也只能说是勉强达到标准。

    一天有大半天的时间都在店里,回家后也总忙工作,一有空就和解予安顶嘴斗舌,非要气一气他才开心……但凡沈南绮知道他私下里真正的面目,肯定不会这样大方地送他房子。

    沈南绮约莫也能猜到他的想法,笑了笑道:“你肯定是不信冲喜之事,觉得惭愧对吧?其实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起码你陪元元一块的时候,他心情好,那恢复起来就快,这也是有帮助的。”

    解予安听闻此言,很想讽刺一句,他心情何时好过?

    但想着纪轻舟在他母亲面前伪装良善也不容易,就不必揭穿他了。

    沈南绮接着道:“不过细细想来,送房子确实不便,你也未必会喜欢我们送的地段,到时还是按一开始同你说的,给你一笔钱,让你自己做主吧。”

    这下纪轻舟就安心了,欣然应声道:“可以,这我接受。”

    解予安听着他们谈论声,始终不发一言,分明刚出门时心情还不错,这会儿却是觉得有些心堵。

    果然他还是讨厌梅雨季。

    下雨天路上的车辆不多,但毕竟道路湿滑,安全起见,司机开得也较为缓慢。

    沈南绮和纪轻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约莫半小时后,黑色小汽车开到了位于霞飞路中段一栋绿荫环抱的小洋房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