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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看房 谁家门禁时间这么早

    凑得正巧, 来的路上还在绵绵不绝地落着小雨,等到了地方下车时,雨就停了。

    解予安名下的这栋小洋房虽然临街, 但并非如那些贴近马路的店面般,一出门就是电车轨道。

    他的房子似乎是一片富人别墅区的临街一栋,刚好在霞飞路与另一条小道路的夹角位置。

    因为是独栋别墅,还有个小小的由围墙和铁栅栏组成的花园。

    在街道边下车后, 需要走上十几级的石头台阶,穿一道铁栅栏,才是他的房子。

    那花园比起解公馆的真是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但对于普通住宅而言, 则是大小正合适。

    恰好可以用来种一些赏心悦目的植物,在室外搭个小遮阳棚,午后闲聊散散步, 面积小打理起来也方便。

    由于房屋建成后还未投入使用, 目前院子暂时还是空空荡荡的泥土地, 但因为夹角两侧包围房屋的行道树皆十分高大茂密,依旧给人一种绿树成荫之感。

    进门前, 纪轻舟特意看了眼院门上挂着的门牌,并非是霞飞路某某号, 而是“寶建路6号”, 应该是旁边那条小道的名字。

    从雕花的铁门进去,沿着红砖铺成的小径走上几十步, 是房屋的正门入口。

    纪轻舟在刚踏上石头台阶时, 就已透过并不严密的花园栅栏看见了这座房屋,且一眼便被这洋房的外观给俘获了。

    也不知解家请的是哪位建筑师,将这房屋设计得如此浪漫优雅又富有趣味, 和解公馆那宏伟气派的风格全然不同。

    它似是法式风格融合了一些意式的乡村元素,房屋不高,是两层建筑。

    屋顶瓦片为陶土红,大大小小的拱形窗框则都漆成了象牙白,墙体同样被粉刷成了象牙色,但又并未做得特别精致细腻,而是通过一些天然材料刻意营造出了一种自然田园风的墙面肌理。

    房屋的一楼西南两侧有着连通的拱形门洞走廊,东面墙体外侧有一道楼梯可通往二层的小阳台。

    总而言之,就是一栋带给人轻松惬意感的漂亮小洋房。

    纪轻舟个人对这栋房子的环境、位置、外观等等都还挺满意的,并非完全临街,便会相对清净一些,适合用来做工作室。

    但他觉得这实在不大像是解予安会喜欢的建筑风格,走到东侧的楼梯旁,透过那四连扇的格子窗往里望时,发现里面的墙壁、房门也是一片洁白,与窗子铜金色的窗把手相映衬着,很有温柔浪漫之气息。

    他忍不住问沈南琦道:“您和解先生为什么会送他这样风格的房子?”

    这解予安那硬邦邦的言行举止全然不符啊!

    沈南琦一听就明白了他的疑惑,莞尔道:“原来他父亲是要送他一栋公寓的,但我觉得得为他的婚后生活考虑,这孩子性子独,不像他哥很是愿意我们一家人亲近住在一起,我想他回国后结了婚多半是要搬出去住的。

    “而且三年前他还在美国念书,听我国外的朋友说,他在社交圈里挺受那些女孩的欢迎,我想着他说不定会带个洋媳妇回来,就特意挑选了这套女士比较喜欢的洋房,至于他喜不喜欢则不大重要……哪晓得这孩子会是以那样的方式回来……”

    可怜解予安至今不知晓自己爹妈送他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此时听了母亲的解释,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偏头朝纪轻舟所在的位置问:“怎么,这栋房子很怪?”

    “不怪,蛮漂亮的。”纪轻舟轻笑着回了句,说着走到解予安身旁,拉着他手臂往走廊走。

    穿过米白色地砖的走廊,到了正门入口处,在沈南琦刚给他的那串黄铜钥匙中找到最大的一把,开了门锁。

    推开嵌着水波纹玻璃的白漆拱形门,进去便是一个小门厅。

    门厅右侧有一道可通往二楼的雕花木质楼梯,墙体两侧各有一扇房门,通往不同的空间。

    目前这房子还是空空荡荡的,映入眼帘的除了装饰着石膏线的洁白墙体,只有以人字形铺就的原木色地板和头上垂落的三头黄铜吊灯值得细看一下,其余什么家具都没有。

    但这无所谓,虽然买家具要花钱,但可以自己规划布置工作室反而方便,就省得将原来的家具再做搬移挪位了。

    “你自己看看吧,本来是打算给元元买些大家具装潢一下,但想着是作为婚房送的,还是让他们夫妻自己装修为好,哪想得会变成这样……不过现在能用来给你做工作室也不错,房子空得久了,不住也旧了,该用还是得利用起来。”

    纪轻舟每次听到“婚房”二字,都觉得有些怪怪的,好像他在霸占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般,有些许的不安感。

    不过那些也只是存在于沈南琦脑海中的设想而已,未实现的设想其实不必在意。

    反正看解予安那泰然的模样,他是一点也不在意这栋房子原本是作何用的。

    “那我随意看看。”见沈南琦似乎不打算上楼,纪轻舟就把他们母子俩留在了这,绕着房子楼上楼下地转悠起来。

    在他消失于楼梯转角后,沈南琦扭头看向一派安静清闲模样靠在楼梯扶手旁的儿子,问:“你是怎么想到把这栋房给他用的?”

    “他在找霞飞路的房子,反正我有,也空着无用处。”解予安微微低着头,简单回答道。

    “那是借用还是租用?”

    “租用。”

    “租金呢,准备收多少?依照这边的房价,他现在的收入肯定租不起。”

    沈南琦沉吟片刻,说道,“干脆象征性地收一点,不过合同还是得签的,房子用归用,保养得做好。”

    “嗯。”

    “要不要把宋助理借给你用下,让他拟个合同?”

    解予安沉默着,没有开口。

    沈南琦一见他这副装聋作哑的样子,就明白了他是不想让自己多管,干脆说:“行吧,你们自己商量。”

    说罢,沈南琦走出正门,靠在拱形门洞的墙柱旁,眺望朦胧的雨日风景。

    等候了二十分钟后,纪轻舟回到了楼下门厅,与他们会合。

    这二十分钟里,他不仅将整栋房屋的格局看了一遍,还用随身携带的纸笔在速写本上画了幅潦草的房间示意图,于心里对每间房的空间用途都做了大致的规划。

    若说刚来时,他还只是对房屋漂亮的外观存着几分欣赏,将整栋房子里里外外地转了一圈后,他对这栋小洋房就更为满意了。

    尤其二楼东北角的空间,两面都有落地式的拱形窗,外边是被绿意包围的行道树,风景优美,视野绝佳。

    且因为是在东北角,只有早晨可以晒到适量的太阳,夏季也不会觉得闷热。

    又因为在远离街道一侧,肯定会比其他空间清净许多,在那个角落挂一幅短短的蕾丝窗帘,再放上一张深木色的长桌,用来做他的设计工作台,正合适不过。

    想到这些,纪轻舟对租下这栋洋房的欲/望就更强了。

    可这么一来,他在欢欣的同时,又增添了几分忧虑和烦恼。

    找到符合审美的工作室固然是一件快乐事,但就怕解予安往合同上添加什么苛刻条件,让他既签不下手,又不舍放弃,那才是真折磨。

    “看好了,喜欢吗?”沈南琦见他拉着解予安出来,便问了一句。

    “还不错。”纪轻舟浅笑回答,未表现得特别满意,免得某人临时增添条例。

    “还需要在周围转转吗?”

    纪轻舟其实是想再看看周边环境的,但他不好意思让沈南琦多等自己,想着改天独自抽空过来一趟也不费什么工夫,就说:“不用,先回去吧。”

    “那你锁上门,我们走吧。”

    “好。”

    待回到车里,纪轻舟刚从口袋里掏出整串的黄铜钥匙,要还给沈南琦,对方便道:“不必了,房门的钥匙都是配了两把的,一串在元元那,一串在我这。既然你要住,我的这串就先放你那,不用给我了。”

    “那行。”纪轻舟应了一声,把钥匙收回了包里,心想他这还没确定要租呢,沈南琦也是够放心的。

    不过这房子里也确实没什么东西,钥匙串放哪保管都一样。

    沈南琦随即又安排道:“要在这开工作室,那家具是必不可少的吧?届时,若要定制什么特别的家具,那就你自己掏钱,如是沙发桌椅之类,寻常商行可以购买得到的,就记得都要挑好的买。这一部分钱的问题,我可以先给你批一千资金,倘若不够,差多少你再问我要。”

    纪轻舟起先疑惑,旋即反应过来,沈南琦是怕他缺钱,将就着购买一些次品的家具,既拉低档次,之后他不再租用这栋房子,那么那些寻常的家具他们解家肯定也不会要,就只能丢了,或者二手处理了,那反倒麻烦。

    索性要买就买好点的,以后他若要再搬迁,他自己定制的家具他可以带走,寻常家具还是能留着继续使用的,还省得他们再找人装修了。

    回过味来后,纪轻舟正要答应下来,解予安就开口道:“这钱我出。”

    “你出?”沈南琦转头讶异地看了他两眼,继而点点头:“那也行,毕竟是你的房子。”

    纪轻舟闻言却有些不安,解予安对此未免太积极了,又是带他看房,又是出钱给他买家具的,他到底想出了什么古怪条例在等着他啊……

    ·

    他们出发得早,看房也只花了不到半小时,回到解公馆才刚十点出头。

    到家后,沈南琦听闻解老太太在小会客厅里插花,就放下东西去陪老太太聊天。

    而纪轻舟因为迫切想要知晓解予安给他制定的租房合同内容,便带他去了二楼书房。

    摆满书的房间暗沉沉的,开了灯才觉舒适明亮许多。

    “来,咱们来谈谈房租的事吧。”在自己的老位置坐下后,纪轻舟学着解予安的小动作,用食指关节叩了叩桌面道。

    解予安似乎早有预料,闻言就打开书桌抽屉,拿了两张手写合同出来,放在了桌面上。

    纪轻舟瞥见那纸页上一列列字迹端正的条款,略感奇异问:“你什么时候写的?看不见居然能写得这么整齐?”

    “昨晚。”解予安回答道,“阿佑帮着一道写的。”

    “哦,我想起来了,就我去换衣服洗澡那会儿是吧,我说你那时候去什么书房……”

    纪轻舟说着,拿起纸张仔细地浏览起来。

    一开始的条例都还算正常,什么不得损坏房屋、不得转租、不得在房屋内进行大规模聚会、收留宠物要取得房主同意等等,虽然管得过多,但可以理解。

    房租十元每月,三年起租,但可以按月付租金……

    家具由承租方挑选,出租方付款,租赁过程中产生的水电费、暖气费和设备损坏修理费皆由房主承担……

    这些条件对他这经济相当不宽裕的创业者而言也可谓是有利到了白送的程度。

    仅有两条,令纪轻舟感到十分费解。

    “租赁期间,租客不得中途退房,如需退房,必须赔偿房主十二个月的租金作为违约金……”

    纪轻舟念出这条时,眉毛不禁挑起,“怎么违约金这么高啊,你这是三年起租,那我岂不是这三年都必须租你这了?”

    解予安气定神闲道:“我不收你押金,且房租便宜,以防你中途退租,违约金高一点有问题?”

    也倒也确实,毕竟月租金便宜,即便真遇到什么事得退租,违约金也才一百二十元……而正常来说,那个地段房屋的押金都得这个数目了。

    纪轻舟无话可说地点了点头,接着读出下一条:“那这个……租客夜里七点必须锁门离开,房内不得有人留宿,违约一次下月租金上涨五元。这又是个什么奇葩条例?我租房难道只能租白天的使用权?”

    解予安对此的回答是轻飘飘的两个字:“省电。”

    “省电?”纪轻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算电费是你付的,这理由也太离谱了。”

    “法租界离得远,太晚回来不安全,日后你必须七点前下班,七点半之前到家。”解予安嗓音稍显低沉道。

    “远吗?也还好吧,坐电车回去也就半小时。”

    纪轻舟没想到他还会关心自己的安危,语气不由得缓和许多,晓之以理道,“况且我总有工作繁忙的时候啊,比如到下班时间客人上门了,那我总不能让人白跑一趟,对吧?”

    解予安想了想,约莫觉得有理,就略作让步道:“可以容许你加班两次不罚款,但也必须八点前到家。”

    “那要是没到呢?”

    “以后就别想进卧室了。”

    “奥,又想出新法子赶我出房间了是吧?”纪轻舟很是无所谓地轻哼了一声,“就怕到时候我不想回去,你家里人求着我回去。”

    解予安听他不接招,就换了个招数道:“七点半未到家,我会派车去接你。”

    “还派车,谁家门禁时间这么早啊?我又不是未成年……”

    纪轻舟嘀咕两句,见解予安一声不吭的不肯再做让步,也只好接受这于他而言不算太苛刻的条例。

    虽说有那么一两点不够称心如意,但房租上面实在太过优待,纪轻舟觉得自己要是因为那一两条不太合理的条款就拒绝这份合同,那才是真的不识相。

    他旋即就打开钢笔,准备填写合同,问:“什么时候起??租?下个月?”

    解予安语气平平:“随你。”

    “那我就写民国七年,七月一日了。”纪轻舟说了句,在日期那列分别写上合同开始履行和终止的日期。

    填写完毕,再次确认一番后,他看向对面悠然坐在安乐椅上的解予安道:“好了,现在签名吗?还是需要找个见证人?”

    解予安一副全然信任的语气道:“签吧。”

    “这么放心我啊……”纪轻舟淡笑了一声,轻轻甩了甩钢笔,在承租人的下面签上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

    接着他起身走到解予安身旁,将两份合同纸调转了个方向,放在解予安面前,把钢笔塞到了他的手中,帮他调整了下落笔位置道:“签这。”

    解予安未作犹豫,直接握着钢笔在出租人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纪轻舟看着他字迹端正地落了款,才察觉到一个小问题。

    大概是解予安看不见的缘故,所写的“承租人”和“出租人”之间位置离得过近,导致他俩的签名紧挨在一起。

    又因为他签名太过狂放,不少笔画都和解予安的名字交叠在了一起,就显得格外亲密。

    跟写结婚证似的。

    纪轻舟心里闪过了这一念头,扯动嘴角摇了摇头。

    第52章 准备 真是一单大生意

    “纪老板, 有一阵没见到你了,今日来买料子还是随意看看?”

    纪轻舟刚跨进“王善兴”绸缎庄的门槛,穿着一身绸子长袍的王老板便热情打招呼道。

    “我来裁个料子。”纪轻舟说着, 从包里拿出了小片连钱纹花样的印花素软缎,伸手给王老板瞧了瞧,道:“就是这个,裁十二尺。上回我记得是二角半一尺, 应当没涨价吧?”

    王老板一看他手里的布料样板,就知道了他要的是哪种料子:“这种寻常花色即便要涨也涨不了多少,况且距离你上次来才过去多久……你等着, 我给你找找啊。”

    做了几十年的布料生意, 自己店里进的货放在哪里他再清楚不过,在布架上极有目的性地翻了几下,王老板很快便找到了纪轻舟要的那一卷。

    “你看看对不对?”他将那匹料子放到柜台桌板上, 展开缎子给纪轻舟瞧了瞧。

    “是这个。”

    “没错就好, 是要十二尺对吧, 稍等会儿,我让伙计给你裁。”

    说罢, 王老板就将那匹料子交给了专门量布裁布的伙计,旋即朝纪轻舟笑呵呵道:“这两日店里刚进了批货, 要不要看一看, 剪个样板回去?”

    剪布料小样这事,偶尔也会有裁缝这么要求, 但一般仅限于便宜的料子, 昂贵的丝绸,王老板一向是不乐意给人家免费剪板的。

    之所以答应纪轻舟的请求,一开始是因为难得见到这般端正俊俏的小后生, 王老板不忍拒绝。

    又得知他就在附近经营成衣铺,打着稳定一个长期客户的心态,一时心软,便答应了此事。

    后来对方找上门来想要以便宜价格定制一匹印花罗,当时他还觉得这年轻人到底是太嫩了,对上海的面料市场一点也不熟悉,身边估计也没个老师傅带着,迟早吃大亏,本着好心提点的意思,就故意报了个超高价让他干脆打消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谁知过了一个月碰到再问,对方还真以二十块大洋的便宜价定到了一匹苏罗,只是问他是在哪做的,对方却是笑而不语。

    这令王老板或多或少都对这小后生改观了几分,心下暗忖,这小老板可能还真有点背景手段。

    不过这与他暂时没什么关系,左右纪轻舟剪了样板回去,总有能被客人看上,回头来购买料子的时候。

    这于他而言是件好事。

    如今的丝绸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能卖出多少是多少,所以现在王老板看见他过来,都会主动推销一下新货。

    “好啊,我看看有哪些新花样。”

    随即,王老板就抱出几匹绸缎来,五颜六色地排成一排。

    纪轻舟从中选了几种,各剪了片样板,并询问了它们的售价,记在了本子上。

    稍后,他要的铜钱纹料子也裁剪好卷成一卷递给了他,纪轻舟付了钱后,便出门右拐,去了附近一家叫做“壹捌玖玖”的洋货店。

    这家洋货店他顺路时经常会进去转转,其货物杂多,以装饰品为主。

    既有服装上的那些辅料,例如蕾丝缎带、纽扣花边,也售卖一些舶来的金银首饰、珠宝珐琅和二手的饰品组件等等,价格贵的便宜的都有。

    他今日过来,主要是给施玄曼所定制的中式连衣裙挑选购买珠扣上的珠子,顺带看看有没有适合用作陈颜珠那套礼服帽子装饰的宝石。

    施玄曼的新中式连衣裙为双层面料,内层是竹青色的提花府绸,外层是淡翠绿的半透明雪纺纱,总体风格概括起来就是清新雅致,清凉飘逸,所以他理想中的珠扣最好是要如翡翠那般的通透明亮,温润清莹。

    当然,十几块的衣服想要翡翠装饰是不可能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具有类似氛围感的其他品种珠子。

    听闻他的要求后,剪着狗啃刘海、身形瘦长的店老板就从柜子里给他拿出了几只木匣。

    打开盖子,排成一排,里面清一色的都是翠绿色的珠子,任他挑选。

    这里既有较为贵重的玉髓、绿松石等,也有便宜的天河石和绿萤石。

    纪轻舟综合颜色、品质、价格等因素考虑后,最终从中挑选了六颗小巧玲珑、光滑圆润的薄荷绿萤石珠子。

    萤石价值不高,用作衣扣撞裂了也不可惜,并且其外观晶莹剔透,和那件旗袍连衣裙外层真丝雪纺纱轻盈半透的质感更为贴合。

    虽然选定了辅料,但盒中的七八颗天河石珠子,他寻问了价格后,也选择了将其全部包下。

    这天河石珠子原本或许为一条珠串上的一部分,大小都一致。

    其颜色是近于孔雀蓝的蓝绿色,内部带着点白色纹理,每一颗纹理皆不相同,色泽澄清鲜艳若湖水,光泽也十分透亮,反正价格不贵,一颗不过八分钱,干脆买回去备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买完珠子后,纪轻舟又看了看展示在玻璃柜台内的宝石,为陈女士的礼服订单提前做采购。

    结果全部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块他想要的暗红色宝石。

    店老板是个极有眼色之人,见他看的都是深色宝石,又未挑中喜欢的款式,二话不说就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只扁木盒,道:“您看看这个,有没有您想要的。”

    他那盒子一打开,剔透的宝石反射出头顶的灯光,神秘优雅,迷人而闪烁,纪轻舟低头一看便知自己找到货了。

    里面所装的皆为深红色宝石,大小不一,但总体色调统一,都是红到发紫的经过切割打磨的成品宝石。

    有的是零散单颗的,有的还嵌在发黑的金属配件里,像是从同一条项链上面拆下的挂坠。

    “这是什么品种?”纪轻舟问。

    “红碧玺。”店主嘴角微翘道,“昨天刚收的高档货,我还未全部给它拆出来,这里面小的十二颗,大的三颗,你要是一次全收了,我给您一个实惠价,六十元。”

    纪轻舟听着略微挑了下眉。

    六十元还真不贵……毕竟是红碧玺,颜色和纯净度也都不错,放到后世,估计那半拇指大的一颗加工制作一下,就要卖到好几千了。

    陈颜珠给帽子的预算是八十元,他若能将宝石成本控制在六十元内,还是能赚个十几块的。

    尽管如此,纪轻舟仍是不露声色,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讲价道:“六十有点贵了,五十吧,我全部包下。”

    店主顿然露出了肉疼的表情:“诶呦,您行行好帮帮我的忙,我总要赚点的。五十块我赔本啊……五十八吧,您包下,我给您把剩下的宝石也拆出来,怎么样?”

    “那折个中,一口价,五十四。”纪轻舟稍微往上加了几块,使出最常用的“画饼”式讲价法道:“实不相瞒,我是做礼服定制的,你这店里东西齐全,我是很喜欢来你这逛的,今日你给我个实惠价,日后我要买这些零碎的珍珠宝石辅料,肯定首选你们店。”

    店主尽管知道他在画大饼,还是被他后半句话打动了。

    少赚点也是赚,比不上能收获一个长期客户的友谊。

    “好吧,今天就当交个朋友,五十四就五十四,成本价给你了。”

    纪轻舟控制着表情,微微笑道:“那我先付个定金,您给我把宝石都拆出来,明日我来取,届时再结尾款。”

    ·

    午后的爱巷清净宁人,风吹过石子路,带起潮湿的水汽。

    抱着新买的面料回到店里,纪轻舟踏入店门,刚要和祝韧青打招呼,视线一转忽然发现裁剪桌上多了台小电器。

    “电风扇?这是哪来的?”纪轻舟随手将面料搁在了缝纫机桌台上,走到了那黄铜白铁制作的看起来相当具有古董风范的电风扇前仔细瞧了瞧。

    “先生,您回来了。”祝韧青先是问候,旋即回答道:“方才有个穿西服的商行职员送来的,说是解先生今早订的,地址填的是我们店里。”

    “奥……”纪轻舟点了点头,大致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前几天和解予安签了租房合同后,本来是打算最近一段时间抽空去看看家具电器的,但上回宴会上施小姐才催过单子,纪轻舟也不好意思再拖延,这两天就一直待在店里忙活,只和解予安提了一嘴,让他空的时候,派个人去把洋房的吊扇先安装了。

    这时代的吊扇都长得差不多,没有什么美不美观的,所以纪轻舟就直接放手让房东去买了。

    但没料到这房东如此的尽责,安装吊扇的同时,还给他这小铺子送来了一台小电扇。

    “试用过了吗?”纪轻舟一边问,一边找到电扇插头,插到了原本专属于电熨斗的插座上。

    “试过了,可以吹出凉风。”祝韧青之前从未见过这种电器,还是今日首次体验到这种不用扇子就能自动来风的机器,感觉很是新奇。

    纪轻舟推动了风扇底座上的开关,目前这风扇功能较少,不能升降摇头,但好歹可以选择风力。

    小推杆往上一推是一档,再推是二档,往下一拨就是关。

    “挺好的,就是插座不够用,要用熨斗就没法吹风扇了。”

    纪轻舟关了电扇,插上了电熨斗的插座,说道,“反正这段时间天气凉快,就先凑合用,等过阵子出了梅,我找师傅多安装一个插座。”

    当然,这事得提前和房东刘姨知会一声,人家同意,他才可以安装。

    把电扇暂时提到一旁,纪轻舟将刚买的料子交给了祝韧青,让他做预缩处理,随后便坐到了缝纫机前开始工作。

    施玄曼的旗袍连衣裙,经过前几日的赶工,缝制工作上大体已经完成,就差给内层裙摆和衣袖上绲边,以及最后缝个珠扣了。

    至于裙子的外层,纪轻舟也考虑过使用细丝带包边,但画了效果图后,发现虽然精致度有所提升,却缺失了几分原先的清冷飘逸感,于是还是决定直接翻折卷边,手缝锁边。

    花费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给裙子内层上完绲边后,纪轻舟提着竹靠椅,拿着手缝工具篮,坐到了门口光线明亮处,拿出手针,穿上丝线,开始钉扣子。

    “对了,今天是一号了,那得付你上个月的薪水。”缝着扣子,纪轻舟想起此事就和祝韧青聊起道,“要是下班时候我忘了给你,记得提醒我一句。”

    祝韧青在店里工作这段时间认识了很多,也学习了不少往日接触不到的知识,何况先生对他那么好,即便不要工钱他也很愿意帮先生干活。

    但他又确实需要钱,闻言就略感惭愧的低声应了句“好的”。

    “你母亲的病如何?有好转吗?”纪轻舟随即问。

    “一直吃着药,已经好转些了,最近胃口也好多了,说是下个月也许可以下床走路了。”

    “那就好,我前两天还想着,要是一直没有好转,那就抽天时间带你母亲去医院看看……”

    纪轻舟正说到这,忽然注意到一辆从未见过的墨绿色汽车分外张扬地停在了巷子路口处,紧接着后座车门开启,一个穿着深蓝格纹西服、三十左右年纪、收拾打理得很是整齐的男士走下车来。

    对方扫了眼街巷两旁的店铺,目光流转间,就落在了他店门口的旗帘上,随后又与坐在门口的纪轻舟对上了视线。

    纪轻舟当下便产生一股莫名的直觉——要有生意上门了,且估计不是小生意。

    果不其然,男子径直地朝他走了过来。

    到了店门口后,先是看了看店内环境,瞟了眼正在忙碌的祝韧青,旋即确认目标,朝门口的纪轻舟礼貌微笑问:“是纪先生吗?给陆小姐设计成年晚宴礼服的那位纪先生?”

    “是我。”纪轻舟将手针插到了针插上,抱着衣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见他不像是本人要来定做衣服,就问:“您是?”

    “我姓杜,杜岁景,这是我的名片。”男子先是自我介绍了一下,待纪轻舟接过名片,就道:“我们老板想请您去制作几套衣服。”

    “您老板是?”纪轻舟下意识地问了句,实际已经通过名片上的职位名称猜到了对方老板的大致身份。

    “拉莫斯先生,”男子回答道,“您应该听说过维多利亚、奥林匹克等影戏院,那都是拉莫斯先生的产业。”

    “奥,是有听说过……”纪轻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即便他原来不清楚,来民国后通过各种大报小报上登载的新闻也很难不让他听见这位影业大亨的名字。

    “所以是给谁设计衣服?”他随即问。

    “给一部影片的女主角。”杜岁景简略说道,“您现在空闲吗?有时间的话,可否跟我出去一趟,去见见我的老板?他此刻就在前面的奥林匹克影院内工作。”

    给一部影片的女主角制作衣服……所以,是电影戏服设计?

    嚯,还真是一单大生意!

    赚钱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几乎没怎么犹豫,纪轻舟将手上的活暂时搁下,摘下围裙,收起名片道:“可以,我现在跟你去。”

    第53章 比拼 你还会说句人话

    奥林匹克影戏院是上海中心区规模最大、建设最早、装潢最为新颖富丽的一家电影院。

    据说可同时容纳千人就座观看电影, 还专门设有包厢、咖啡厅、等待休息间等等设施。

    这座三层高的气派建筑就在静安寺路上,纪轻舟其实经常路过,但他对此时的黑白默片着实没什么兴趣, 所以一次也没进去过。

    没想到第一次进民国电影院,竟然是为了谈生意。

    跟着那位穿戴整齐的杜助理一路上了三楼,推开位于东南角的厚重办公室门,纪轻舟往里望去, 就见铺着深棕色地板的屋子内日光柔和,一位看起来大概三十几岁年纪、头顶毛发稀疏、脸颊圆润的外国男士坐在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后面。

    从他身上那套质感昂贵的灰色西服来看,应该就是那位影业大鳄拉莫斯先生。

    而除了这洋人老板, 在办公桌的对面, 背门而坐的还有一个穿着米白衬衣与棕红色西裤的黑色短发男子。

    听见开门声,对方扭过头来,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留着短胡的面孔。

    望见纪轻舟时, 他略微扯动嘴角礼貌微笑, 而眼底却含着几分审视与警惕, 像是对他的到来很不欢迎。

    “纪先生,欢迎你的到来, 快请坐吧。”拉莫斯笑容和缓地打了声招呼,抬手示意了一下办公桌对面的另一张皮质座椅。

    “杜助理, 给纪先生沏杯茶。”

    他讲着一口流利的本地汉语, 南方口音浓重,听起来有点像黄佑树在说话。

    纪轻舟在靠近百叶窗一侧的椅子上落座, 向端给他茶水的杜助理道了声谢。

    拉莫斯其实眼神不大好, 有点近视但又不爱戴眼镜。

    方才纪轻舟从门口进来,他看到的只是个模糊的白色人影,待对方坐到自己对面了,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年轻人生着一副尤为出色的好相貌,尤其在旁边那长相平庸的男人衬托下,简直不像在同一个画面中。

    这张脸,很适合拍电影啊……他职业病发作地率先闪过了这个念头。

    随即呵呵笑道:“纪先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你身旁的这位,濑三清先生,他跟你是同行,也经营着一家西服店。”

    “奥,是吗?”纪轻舟大概明白对方刚刚为何流露出一副不大欢迎的神情了,他转头朝旁边的同行淡笑了一下:“我来上海没多久,洋服店有名的只认识裕祥的严老板,孤陋寡闻了,不好意思啊。”

    濑三清点了点头,依旧摆着一副皮笑肉不笑、让人挑不出错但又感觉不大舒服的脸孔。

    “那么拉莫斯先生,您请我们过来肯定是要给谁定做衣服对吧,能仔细说说吗?”纪轻舟浅喝了口茶水,开始催进度。

    “事情很简单,”面庞红润的拉莫斯靠在棕红色的皮质沙发椅上,姿态悠闲地注视着纪轻舟道,“我们和登利影星公司合作,准备拍摄一部影片,《移花接木》,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它原本是一部英国小说,去年被翻译改编成汉语出版了。

    “在我看来,想要拍一部卖座的电影,演员的服装是重中之重。之前有一次拍摄我们和濑三先生合作过,体验感不错,所以这次依然将他邀请了过来。而纪先生,您是陈女士推荐给我,陈颜珠女士。我前几日去参加了陆小姐的成年礼,她那天的造型非常美丽,所以我想请你给女主定制几套戏服。”

    纪轻舟了然地点了点头,继而道:“能否透露一下女主演是谁?”

    “这个我没法告知你,因为女主演目前还在选拔中。”拉莫斯摊了摊手表示遗憾。

    “那么期限和报价呢?还是说,现在只是找我来告知一下合作意向,等你们选好演员了,再给我剧本,告诉我需要定制哪几套戏服,届时再作详谈?”

    “是这样,虽然陈女士向我极力推荐了你,但我们毕竟从未合作过,据我打听到的消息,纪先生从事这行才三个月,我难免有些顾虑,所以我想你能否先给我几张戏服设计稿?

    “三周,不,两周……这个月中给我三张稿子吧,如果我们制片方看过一致认同可以,那么到时就雇佣你为女主角的专属服装师。

    “你不用担心辛苦白费,即便不通过,我也给你五十元的报酬,等会儿就先给你一半的定金。”

    这钱倒是赚得轻松……纪轻舟心忖,语气松快道:“好,我接受。”

    “拉莫斯先生,请听我一言,”见他们聊得愉快,濑三清憋不住闷气,插嘴道,“在女士西服的制作上,我们店也是很有经验的,您为何宁可相信一个刚入行的新人,而不愿信任您的老朋友呢?”

    虽然是日本人,但在上海生活了近二十年,开了十多年的洋服店,濑三的汉语也相当之流畅。

    “濑三先生,请别生气,我一直跟你合作,就证明了我非常认同您在西服制作上精湛的技艺。”

    拉莫斯不急不缓地说道,“但恕我直言,我投资拍摄的影片里,女主不能穿那些随处可见的普通衣裙,即便那做得再精美。我要的是创新,是能够带起新风潮的时髦衣服,这方面您很少带给我惊喜。”

    “我当然可以尝试创新,请您给我一次机会。”濑三眼神沉着地注视他道。

    “……那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拉莫斯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那么公平起见,你就和纪先生一样,两周后,也就是七月十五日,给我三张稿子,我们会进行公平地投票选择,但之后不论结果如何,我希望您可以平心静气地接受。”

    “那是自然,我濑三也并非输不起的性格。”濑三清点头道,回头还特意询问纪轻舟一句:“纪先生,您不介意有个对手吧?”

    纪轻舟虽然觉得这比拼来得挺突然,但服装业本来就充满了竞争,大家都有为自己争取的权利,他也没什么可不满的。

    “我没问题。”他口吻轻快地应答。

    “那么两位,两周后,我们在这里再见。”拉莫斯很有仪式感地说罢,起身和他们两个道别。

    走出办公室后,濑三先一步离开,而纪轻舟则被杜助理稍微挽留了一下。

    杜岁景依照老板吩咐,去取了二十五块大洋的定金放在信封里递给他,与此同时稍稍靠近,压低声道:“纪先生,这是我们老板第一次看到华人服装师的才能,这一部影片大家都很重视,希望您可以好好发挥。”

    “多谢。”纪轻舟伸手接过略沉的信封,点头微笑着表示了谢意。

    ·

    当日傍晚,下班以后,纪轻舟特意跑了趟书店,买了本《移花接木》回去。

    因为是去年才出版的书,也很受市场欢迎,他随意进了一家书店就买到了这本改编小说。

    夜里,二楼东馆的书房灯光明亮,纪轻舟靠在解予安的安乐椅上翻阅着书本。

    看了没几页,他听见房门轻响,扭头就见穿着丝质睡衣的解予安拿着手杖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黄佑树在外间帮他合上了房门。

    “洗完澡了?”纪轻舟瞥了他一眼后就收回了视线,一边看书,一边口吻温和道:“多谢你的惊喜,我收到了很开心。“

    “什么惊喜?”解予安先是下意识地走到了自己的安乐椅旁,等候两秒,没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就继续往前,走到了书桌对面的椅子旁落座。

    “电风扇啊。”纪轻舟回道。

    “那也算?”解予安语气平平,“随手多订了一台而已。”

    “算不算惊喜,是我说了算。”

    解予安对此并不在意,转开话题问:“何时去看家具?”

    “家具啊……”

    纪轻舟从小说剧情中脱离思绪,本想回一句“不着急再等等”,旋即想到今天就是七月一号,得付工作室房租了。

    这房租付了,总不能一直拖着不装修,还是得抽出空来管管此事,于是在脑中回想了一下近日的工作计划,尔后回道:“那就明天下午吧,我去家具店看看。”

    正好施玄曼的旗袍连衣裙今日也完成了,明天上午跑一趟施家,把衣服送过去,之后可以顺路去工作室一趟,罗列一下需要购买的家具,量一量尺寸等等。

    下午就多跑几家家具店,将沙发、桌椅、柜子、窗帘之类的大型家具先定了,还有衣架、货架,不同型号的人台、模特等,这些工作室需要的特殊用具索性也都一次性定做了,后续可以少跑几趟。

    解予安等了等,确定他没有把自己列入计划,就开口问:“你独自去?”

    “不然呢?你去也没用啊,你又看不见。”

    “钱是我付的。”

    “我知道,挑好了我会记你账上的。”纪轻舟不假思索回道。

    “……那随你。”解予安冷淡地回了句,靠在椅子上不开口了。

    纪轻舟听出他语气的不对劲,就从书本中探出脑袋瞧了他一眼。

    见解予安嘴角略微下沉,一副生闷气的模样,想了想改口说道:“不过我对家具的价格的确不大了解,要不还是我们一起去吧,你帮我参谋参谋价格。”

    刻意沉默了片晌,解予安故作淡然地“嗯”了一声。

    纪轻舟闻言又放心地看起了书。

    解予安听着时不时响起的书页翻动声,觉得不像是寻常画稿时会发出的声响,就问:“在看书?”

    “对啊,”纪轻舟懒洋洋应声,慢悠悠解释道:“今天有个电影制片方找到我,要我给女主角定做戏服。这是个大生意,我当然想接了,但麻烦的是,同时还有一家日本洋服店竞争这个单子。

    “更麻烦的是,目前这片子连女主演都还未选拔出来,没看到人,我真是一点思路也没有。”

    纪轻舟说到这不由得叹了口气:“不过好歹知道那部影片就是改编自这部小说的,我正看着呢,对女主有足够了解,才能狠狠打败竞争对手。”

    解予安听了唇角微微扬起:“那你努力。”

    “难得啊,你还会说句人话。”纪轻舟笑了笑,继续看书。

    这篇小说的篇幅不长,纪轻舟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读完了。

    小说所讲的大致就是个真假千金的故事,女主秀蝶是一个裁缝学徒,自幼贫苦不说,还总受父母打骂,偶然一日,她在街上看到了和家人外出游玩的富家千金黎韵琳,发现对方竟然和自己长着一样的面孔。

    但富家千金穿金戴银,打扮得光鲜靓丽,而她却衣着寒酸,食不充饥。

    在极度的心理不平衡促使下,她歹念横生,偷了裁缝店的料子,花费了一整晚的时间,做出了一条和真千金一模一样的裙子。

    第二天,她设局替换了黎韵琳的位置,自己成了那千金小姐,坐上豪华汽车住进了公馆别墅。

    后来就开始了一系列的剧情,一边是假千金伪装真千金的日常,每日学习钢琴、油画,和门当户对的未婚夫谈恋爱。

    另一边则是真千金被假父母带回了逼仄的家里,尽管她极力否认自己的身份,却被秀蝶的父母痛打叱骂,之后又因为跑出去求救,还被认定是疯子关在了家里。

    结尾因缘巧合,秀蝶的伪装被发现,黎韵琳也通过坚持不懈地挖掘地道逃脱了出去,获得了好心人的救助。

    就在纪轻舟以为要出现恶有恶报剧情的时候,最后又揭露了一个真相,原来两个女孩都是真千金。

    她们是双胞胎,是人贩子在妹妹年纪还小的时候将她拐走卖给了秀蝶的父母。

    故事的结局,是人贩子和秀蝶的父母都被抓进了监狱,双胞胎姐妹则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大体就是这么个没什么逻辑、狗血又浮夸的故事。

    纪轻舟合起书本,不出意外,女主角的重场戏服装应该是秀蝶为了替代真千金,连夜制作的那套衣裙。

    除此之外大概就是秀蝶伪装千金小姐的期间,穿的那些美丽洋装了。

    纪轻舟拿起画本和铅笔,翻开空白页半晌没有思路。

    这部小说篇幅太短,且因为是翻译的外国小说,某些剧情为了改得合理,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人物塑造也比较表面,看了和没看差不多,他依旧没什么思路。

    要是能见见选拔出来的女主角就好了,纪轻舟仰起脑袋望着天花板,阖起眼睛发散着思维。

    黎小姐出场所穿的衣服,既要足够惊艳眼球,令人一眼便能感受到她千金大小姐的身份,同时又要能撑得起后续“偷天换日”那重场戏的戏剧性。

    该是怎样的一套服装呢……

    第54章 女主角 解元每日一气

    翌日清晨, 纪轻舟依照计划,先去了趟店里,给施玄曼的旗袍连衣裙用竹麻纸和丝带做了包装, 随后拿着打包好的衣服,搭乘电车前往霞飞路的施家。

    虽已是七月初,却仍在梅雨中,电车里空气潮乎乎的, 带着股长久未见日光的霉味。

    约莫二十多分钟后,到了下车路口,纪轻舟熟练跳下电车, 沿着宽阔的马路走上一小段路, 便到了门口墙面上钉有“百乐琴行”牌子的施玄曼家。

    今早出门前,他特意给施家通了电话,确定施小姐今日上午是在家中, 于是熟门熟路地从后侧门进去, 跟门房打了声招呼后, 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施玄曼知道他会过来,就在楼下边看书边等着他。

    于是纪轻舟跟随佣人阿姨走进起居室时, 就看见穿着一身夏布长袍的施小姐正静静等候在圆桌旁的椅子上。

    她约莫才起身不久,还未怎么做梳洗, 头发随意地用簪子盘在脑后, 姿势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拿着本书籍翻阅着。

    “纪先生,您来了!”施玄曼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 便合起了书本, 放在圆桌上,让佣人阿姨去给客人拿些茶点过来。

    “不用准备什么茶点,我稍微坐会儿就走, 还有别的事情要忙。”纪轻舟叫停了那佣人的动作。

    旋即将手里纸包的衣服递给了施玄曼道:“这次的旗袍袖子和裙身都很宽松,上身用的是上回给你做旗袍的那个样板,稍微加大了松量,你去试试合不合适。”

    “好,那我这就去试试。”看见熟悉的包装纸,感受到衣服特有的柔软与重量感,施玄曼情不自禁微笑,她喜欢这个试新衣的环节。

    她正要拿着衣服上楼,纪轻舟忽然注意到了她放在桌上的书籍,恰好是他昨晚才看过的那本《移花接木》。

    “你也在看这书?”他拿起了书问。

    “是啊,难不成纪先生也在看?这般凑巧吗?”施玄曼似乎也觉得讶异地回道。

    “昨晚还在看,我能翻翻吗?”

    “当然可以,您随意。”

    施玄曼说罢,就迫不及待地拿着衣服回房去试穿。

    听着女子的脚步声远离,纪轻舟在黑色圆桌旁的椅子上落座,无所事事地拿起书本翻了翻,尔后诧异地发现,施玄曼的阅读还挺认真。

    又或者说她是带着某种目的在读这书,随便翻开一页都能看到满满的笔记。

    “这是……”翻了几页后,纪轻舟注意到施玄曼所做的笔记似乎都是针对两位女主角色的分析,脑子一转产生了一个想法。

    若他记得没错,施玄曼应该是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影星出道了,可以说是国内第一批参与电影拍摄的女性。

    而最近《移花接木》的制片方又在进行选角……说不定,施玄曼就是靠这部电影的女主大火的?

    说实话,纪轻舟觉得施小姐的形象其实还真挺适合《移花接木》的两位女主的。

    不论是秀蝶的聪明狡诈、率性大胆,还是黎韵琳的端庄美丽、温柔大方,以施玄曼的外貌气质都能撑得起来。

    这么一想,昨日难以想象的女主角在他脑中的形象倏然立体了起来。

    一边漫无目的地缓缓翻着书页,一边出神地在脑海中构思着黎小姐出场所穿的服装。

    一旦原本存在于虚无的角色有了特定的气质与面孔,灵感便随之涌来……

    纪轻舟想起了穿上那件苦楝花旗袍时的施小姐,窈窕明媚,端庄古典,任谁第一眼看见,都丝毫不会怀疑她大家闺秀的身份。

    想到这,他顿时合起书本,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翻开空白一页,放在圆桌上,又摸出自来水笔打开笔帽,在纸页上快速地勾勒了一个比例夸张的模特。

    用几笔简单灵动的线条,勾勒出了贴身收腰的长款吊带裙,大轮廓运用了旗袍曼妙的线条,裙摆设计了侧面低开衩。

    吊带的胸口部位,他为其点缀了浪漫的波浪形蕾丝花边,外套则为一件丝绸质地的宽袖小披衫,袖口亦画上了半小臂宽度的蕾丝花边,中西元素的融合搭配,精致优雅,凸显了当今时代特有摩登与奢靡。

    至于衣服的颜色与花纹,他脑中最先闪过的还是浅紫色的苦楝花,但既已用过了,就不再做考虑。

    除此之外,虽然这笔订单还未确定,但既然是电影戏服,也得考虑到此时的电影画质问题。

    又是黑白默片,画质也不大清晰,即便面料色彩设计得再花里胡哨,也难以在电影画面中体现出来。

    正思索着该采用怎样的花纹色彩,这时楼梯上脚步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施玄曼穿着新做的旗袍连衣裙快步走下楼来,伴随着她的动作,翠绿色的雪纺纱跟随着下楼的动作轻盈飘动,似盛夏林荫间拂过的晚风,给人以幽然清冽之感。

    纪轻舟将画本和笔收进包里,起身看向试穿上新衣的顾客。

    相比上次试穿苦楝花旗袍时又是改换发型又是略施粉黛的郑重态度,施玄曼这次倒是随意,未做什么更改。

    不过她本就年轻气色好,长发随手一盘,素颜也很漂亮。

    之前穿着朴素的夏布长袍时尚不觉得,换上这清新秀美的中式连衣裙后,顿然变得素洁雅致许多,即便一动不动站立着,也冷冷清清的,仿佛寺庙中的绿竹,带着股难言的禅意。

    “怎么样,还满意吗?”纪轻舟问。

    “纪先生的手艺,我真是无话可说了,很舒服,也很漂亮!”施玄曼咧开唇角,在纪轻舟面前转悠了一圈。

    蝉翼般的薄纱裙摆随动作轻轻飘起,衣襟上的珠扣透着晶莹微光,灵动自然,清雅绝尘。

    “过一阵,我准备和家人去杭州游玩几天,届时就穿这一件了,既时髦又凉快。”

    施玄曼克制着心里的兴奋说道,望了眼外面乌云笼罩的天色,打心底希望梅雨季赶紧过去,令她可以尽快穿上这一身漂亮衣裙出门,和家人好好游玩几日。

    夏天的杭州啊……纪轻舟暗暗为她祈祷了一下,希望天气不要太炎热。

    稍后,施玄曼便支付了早就准备好的十一元尾款。

    纪轻舟收下钱放进了包里,余光瞥见桌面上的书本,想起电影之事,便直接询问道:“我看你在这书上做了挺多关于女主的人物分析笔记,是有什么特殊的准备吗?”

    施玄曼闻言先是犹豫,瞟了厨房一眼,确认佣人阿姨不在那,这才拉开椅子坐下说道:“是有些打算,我告诉您,您别说出去。前阵子我在报纸上看到了登利影星公司的选角招募,也就是《移花接木》这本书,准备拍成电影了,正在选举女主角。

    “我平日一大爱好便是看电影,所以看到那招募广告便想去试试,但家里人一定不会同意,什么电影明星,在我父母眼里都是戏子,是下九流,绝非什么正经人家女儿会做的行当,所以此事我也还在纠结考虑中。”

    纪轻舟能够理解她的顾虑,据他所知,国内的电影最开始别说女主角了,女角色一概都是由男演员来扮演的。

    登利公司投资这部影片,之所以选拔女子为女主角,估计也是拉莫斯先生所提议。

    听那位电影院老板对女主角服装要求的口述,他显然是想捧出国内头一位的女明星,借此一举成名,稳固他影业大亨的位置的同时,赚更多的钱。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纪轻舟语气和缓道,“既然做了这么多的笔记,想必是不想轻易放弃的对吗?”

    “嗯……”施玄曼迟疑一阵,原本她不想说得那么坦白,但或许是纪轻舟听完此事后见惯不惊的态度令她获取了一些勇气,就压低声音道:

    “我准备偷偷地去报名参加选拔,要是没通过也就罢了,倘若通过了,那我看能否瞒一瞒我父母,瞒不住的话,也只好同他们和盘托出了,好歹我哥哥思想开明,说不定会帮我劝一劝他们。”

    纪轻舟点了点头,果然啊,施玄曼是真的打算参与这次女主角的试镜。

    “说来也真是巧。”纪轻舟浅笑了一下道,“实不相瞒,我昨日也收到了这部电影的戏服设计邀请,但只是个邀请,目前还未确定。”

    “真的吗?”施玄曼陡然睁大双眼,这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

    她觉得自己就像在逆行路上找到了同伴,原本慌乱不定的心情倏尔变得安然起来:“这么说,若是我通过了选角面试,就能穿您专门定做的衣服演电影了?”

    “前提是,我也能通过面试,获得这笔订单。”

    “您一定可以的,我相信您。”施玄曼口吻轻快道,随即抿了抿嘴角,给自己打气道:“那我也必须更认真地对待这次的选拔了,否则将来在戏院看见这部电影,看见女主穿着您所做的美丽衣裳,我会很难过的。”

    纪轻舟听了失笑,鼓励她道:“那我们可得一起加油了。”

    ·

    离开施玄曼家后,纪轻舟去了趟宝建路6号的小洋房,花费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认真地记录下了需要购买的大型家具以及它们大概的尺寸区间。

    对于这栋房屋每个房间的功能规划,他之前就已划分清晰。

    一楼的门厅还是门厅,东侧的开放式空间,原本应该是作为会客厅设计的,他便决定将其一部分布置成接待客人、挑选面料式样的会客室,一部分用于展示成品时装,也就是工作室主要的对外营业区域。

    西侧的两间屋子,原本预留的线路管道是做厨房、餐厅之用,纪轻舟考虑过后,决定还是将它们保留原用途。

    尽管他觉得自己不会、也没有时间去使用厨房,但偶尔烤个面包、煮个咖啡还是很有可能的。

    楼上的四间房,东北角的那间小屋子是他一开始就看中的,用来作为他的设计工作室兼办公书房。

    至于东南侧的带有阳台的那间房原本应该是主人卧室,他准备将其布置成小会客室兼试衣间,放上舒适的沙发座椅、梳妆台、穿衣镜等,就专门接待关系较为亲近的老顾客。

    或者如解予安这位房主,抑或骆明煊这类的娴熟朋友要来坐坐,二楼的这个小会客室就很适合作为一个休闲娱乐空间接待他们这种客人。

    至于西侧两间房,位于西北角落的用作储藏空间,储存布料、打版纸、衣架、包装纸之类的常备品。

    西南角的房间宽敞、光线明亮,用途也就很简单了,摆上几张裁剪台和熨烫台,缝纫机自然也需要一台,即设计图稿转化为实物的制作间。

    罗列完后所需的软装家具后,纪轻舟就锁上房门,到路口搭乘电车返回解公馆。

    到法租界绕了个大圈,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出头。

    这时间,午餐已经结束,但纪轻舟走进大餐厅时,发现解予安仍坐在餐桌旁喝茶,而经这位少爷的提前吩咐,厨房也给他热着午饭。

    见纪轻舟回来,常在餐厅忙碌的女佣就端了饭菜过来。

    今日午餐也很简单,两菜一汤,里面有纪轻舟爱吃的番茄土豆炖牛肋条。

    他一边用勺子舀起炖得稀烂的牛肉和土豆浇在米饭上,一边瞟了两眼解予安的表情,问:“怎么看你不大高兴啊?不想出门?”

    “烦。”解予安微动嘴唇,毫无语气地吐了一个字。

    “烦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纪轻舟不明就里,一开始他还反思是不是自己回来得太迟,解予安等得太久才不耐烦,但听对方的话语也不像是针对自己而来的。

    而稍后,就在他快速地吃完一碗饭,准备盛第二碗的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了熟悉的高亢嗓音。

    “元哥,轻舟兄!我来啦,有没有准备好出发啊?”

    大概是天气凉爽之故,骆明煊今日又穿上了那件皮衣外套,头发张扬地抓到脑后,用发油做了定型,手里拿着个棕色牛皮包,大摇大摆地走进餐厅里来,好似一个暴发户。

    “出发?去哪?”纪轻舟疑惑。

    “不是元哥说你们要去挑家具吗?”

    骆明煊拉开他们对面的座椅落座道,“本来我是想叫上元哥一块儿去信哥儿那,喝喝咖啡聊聊天的,结果打电话过来问,他说没空,我追问之下,才知晓轻舟兄你居然都要开工作室了!这样的热闹,那我必须得凑凑,等会儿坐上我的车,我载你们去买!”

    “……”纪轻舟看了解予安沉默的面孔一眼,总算知道他刚才为什么说“烦”了。

    带上这么个话痨,确实挺烦的。

    不过纪轻舟对骆明煊的感观还挺好的,这小子虽然有时候不着调,但很健谈,有他在,就没有话掉地上没人接的时候。

    不像解予安,跟他聊天,十句里面九句带刺,还有一句是闷屁。

    “那好啊,等会儿就你当司机,”纪轻舟欣然应道,“先去哪家家具行?”

    “你要是不介意等上几个月,那可以去南市的木行一条街,远是远了点,华界嘛,可能也有点乱,不过那边的木匠工艺好,传统的、海派的,想要什么风格的家具,直接定做,价钱也实惠。”

    骆明煊给建议道,“当然了,你要是不想等,那就去长丰家具行,就是解家的商行,一般家具都能买得到。”

    “肥水不流外人田是吗?”纪轻舟笑了笑,见付钱的金主没反对,就一锤定音道:“行,那就先去长丰商行。”

    第55章 买家具 这你也惦记?

    长丰家具行开在爱多亚路上, 靠近跑马场一带,距离解公馆不远,开车过去约莫十几二十分钟。

    骆明煊依旧是开着他那辆黑色小福特来接的他们, 这时代富家子弟能拥有一辆自己的小汽车可谓相当难得,只能说骆明煊他父母是真的宠这个小儿子。

    一上午乌云沉沉,从解公馆出来没多久,果然又下起了霏霏淫雨。

    好在车里常备了雨伞, 将车停在家具行门口后,骆明煊便先行下车,撑起了他的那把黑色大洋伞, 到后座开了车门接纪轻舟和解予安下车。

    伞虽大, 三人撑不下。

    骆明煊就把伞递给了纪轻舟,自己先冒着雨跑进了店里。

    “骆明煊这人对朋友是真不错。”纪轻舟有感而发,扭头跟解予安说了一句。

    解予安没什么语气地“嗯”了一声, 接着很是自然地抽出了被纪轻舟挽着的胳膊, 握住了他的左手。

    雨日潮湿, 他的掌心却很是干燥,一接触到便传来源源不断的温暖体温。

    纪轻舟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整个包裹的手掌, 没说什么。

    待跨上楼梯,到了门口屋檐下, 他要收伞时就发现手不太够用。

    骆明煊注意到了这点, 一边积极地接过雨伞收起,一边啧啧感叹:“你俩这光天化日的, 怎么还牵着手走啊, 至于吗,元哥?”

    “便于行动而已,你以为呢?”解予安口吻平静地反问, 好似是他大惊小怪了。

    骆明煊就说:“那我拉你手走?”

    “滚。”解予安毫不留情地吐出了一个字。

    “我就知道,男人啊,果然喜新厌故。”骆明煊故作沉痛地摇头感慨。

    纪轻舟见他这副戏多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接道:“可不就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嘛。”

    “不若搬座戏台来给你唱?”解予安语气轻嘲。

    “好好好不说了,走吧,小心前面台阶。”纪轻舟说着,拉着他手走进了店里。

    长丰家具行是一栋三层高的灰色砖石建筑,因本身就是家具店,装潢得颇为气派。

    走进店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宛若酒店大堂般的空间,楼层既高,且分外宽敞。

    四周的窗子光线灰蒙,透过雾蒙蒙的玻璃,可见对面商行门外悬挂的旗帘上下翻飞。

    相比下,室内则分外敞亮,头顶开着几盏大灯,橙黄色的灯光下,实木地板上展示着各式各样、各种造型和材质的桌椅橱柜、沙发茶几等。

    见有客人到来,穿着衬衣西裤、戴着圆框眼镜的商行职员马上迎了过来。

    他显然不认识解予安,将他们当成了寻常客人看待,见三人穿着打扮、气质模样都很是不错,就十分热情地询问他们需要购买什么。

    骆明煊一摆手道:“不用推荐,我们先自己转转,有需要自然会找你。”

    “好,那几位请自便。”这种客人,售货员也见得多了,就权当做个陪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纪轻舟环顾四周,最先被吸引注意的就是距离他们较近的一套洛可可式沙发。

    布满玫瑰印花的绒布面,胡桃木的框架,铜包金的沙发脚,雕着诸多的繁复花卉,框架曲线复古优雅,沉重而华丽,一看就是高档货。

    “这是什么价?”纪轻舟好奇问了一句。

    “这一套啊,是欧洲进口木材制作,但采用的是我们中式的漆绘,所以价格较为昂贵,单张的长沙发是三百二十元,整套是五百八十洋圆。”跟在后边的售货员介绍道。

    五百八啊……还真是贵!

    纪轻舟于心底暗忖,马上挪开了视线。

    而解予安不知是否误会了他的意思,说道:“喜欢就买。”

    “我先探个价位,这沙发和你那白色小洋房不合适。”纪轻舟稍稍压低了声音道。

    “诶,这个斗柜漂亮啊!”骆明煊不知何时跑到了一旁的柜子专卖区,朝纪轻舟招了招手道:“轻舟兄,你看这个,柜面上全是描金的蛱蝶,真是漂亮!”

    纪轻舟牵着解予安过去,打量了几眼他所指的四斗柜,点了点头:“是不错,但不是我想要的风格。”

    “那你都要买些什么?你先说说,我帮你一起挑。”

    “稍等,我看看。”纪轻舟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罗列购买清单,翻开本子说道:“大型的家具方面,楼下需要一套沙发茶几,一个橱柜,一套餐桌椅,一张餐边柜,两套斗柜,一面大穿衣镜。楼上需要一套沙发,一个书柜,一张写字台,一个梳妆台……”

    “等等……太多了,咱们还是交给专业人士一个个来吧。”

    骆明煊原本还想慢慢转悠挑选,听他要买那么多东西,深觉靠自己几人短时间是逛不完了,就从他手里拿过本子转给了那商行售货员,让他带着挑选。

    售货员见单子上的家具列了满满一页,顿生欣喜,又见上面每件家具都标注了大概的尺寸区间,心里便有了数。

    随即就带着三位顾客有目的性地一块块区域挑选起家具。

    解予安名下的那栋洋房建筑风格清新雅致,并不适合特别豪华靡丽或古典传统的家具,但偏偏这里这两类风格的家具最为常见。

    沙发区域,纪轻舟挑选了好一会儿,才选定了一套风格简约的棕色牛皮沙发,准备放于楼下待客区。

    楼上的则选择了一套米白色碎花布艺的单人沙发,配上一张圆桌茶几,和一个橡木藤编的小茶水柜。

    餐桌倒是好挑选,直接定下了一套黑胡桃木的法式餐桌椅,然后又为楼上的休闲会客室挑选了一张可折叠的蝴蝶桌,配上四张玫瑰刺绣坐垫的靠背椅,客人多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凑一桌打个扑克。

    当然了,特别正派的解予安肯定不会参与。

    至于他那小办公区的桌子,纪轻舟未选到尺寸合适的长桌,后来看那蝴蝶桌折叠一页后,半圆形的桌子也挺漂亮,适合摆在东北角的两扇落地窗之间,于是又多定了一张尺寸稍大些的蝴蝶桌。

    经过几件家具的挑选,那商行职员大致也摸清了他的选择风格,推荐起来就更为精准了。

    “您说的餐边柜,这一件如何,樱桃木的,上面三层分隔板,下边两层抽屉,可收纳许多物件。或者这白色的柜子,木材优质,嵌了玻璃更为防尘……”

    纪轻舟耳边环绕着他的介绍,刚走近两步,准备打开那橱柜玻璃门看看内部品质,这时旁边转角忽然冒出两伙计扛着一个大衣橱拐了出来。

    只听得骆明煊高声嚷了句“小心”,纪轻舟刚要拉过解予安躲避,对方就仿佛能判断危险到来的方向般,瞬息间一伸胳膊将他整个人揽进怀中,靠到了墙角。

    售货员吓了一跳,连忙指挥着搬货的伙计让他们赶紧过去,然后一个劲地跟纪轻舟二人道歉。

    “没事没事。”纪轻舟稍有些惊慌,好在躲得及时,并未撞到什么。

    暗暗舒了口气,他推开解予安肩膀的同时,抬头瞧了眼他神色镇定的面孔,心道这人虽看不见,动作是真的迅猛。

    到底是参过军的,反应速度是他这个普通人类的七倍。

    “你怎么样,有擦到吗?”他随即抓起解予安的两只手撸起袖子检查了一下,方才对方就是用手臂护在他背后的。

    解予安摇了摇头,反握住他的手,语气平平道:“无事,接着逛吧。”

    “诶你们的人也太不小心了,这种转角的地方要出来不应该吱个声提醒一下吗?这万一撞着了什么人,出了事岂不是给你们商行抹黑?今后可需注意点啊!”骆明煊代为教训了几句。

    售货员自知理亏,连忙又说了几句抱歉的话。

    “行了,也怪我自己太投入,接着看吧。”纪轻舟打了个圆场,转而继续查看方才的餐边柜。

    一旁,解予安静静地站立着有些出神,倏然间抬起空闲的左手按了按自己的胸膛,旋即又若无其事地放了下来。

    不知是否为受到了惊吓的缘故,方才那一阵心率有些过快,直到现在那蹦跳欲裂的动静才缓缓平息下来。

    说来,纪轻舟平时那么能吃,怎么那么瘦?一只手就可以将他整个人环住。

    棉衬衣的手感挺温软柔韧的……

    嗯,他的私人洗发水估计是用完了,方才发丝间嗅到的似乎是淡淡的皂香。

    为何他的皂香和自己身上闻见的不同?莫非不是用的同一款……

    心不在焉地发散了会儿思绪,解予安忽然感受到青年带着清淡皂香的温热身体又贴近了过来,心率刚要起来,耳边就传来了对方刻意压低的声音:

    “加上这橱柜,现在已经五百多了,你的存款够吗?”

    尽管沈南琦说了要挑好的家具买,但纪轻舟还是会稍微顾虑一下性价比。

    好在他看中的款式本来就是店里花样最为简朴的,属于这家商行内的平价货,所以多样家具加起来费用也不算太高,还抵不过最开始那一套豪华沙发的价格。

    “嗯。”解予安低低应了声:“你挑喜欢的,不必节省。”

    纪轻舟闻言心里稍稍放心,一边拉着他跟着商行职员走向前面的梳妆台区域,一边小声问:“你的钱是哪来的,不会是你爹给你的吧?”

    解予安表情似有些无语,语气却很是柔顺地回道:“我之前好歹有军衔。”

    “奥……”

    “受伤退伍后也发了一大笔补贴,”

    “一大笔是多少?”

    “三千元。”

    “这么多啊!”纪轻舟稍有些讶异,但想到对方受伤前都干到上校了,又是那么年轻高学历的上校,估计军功立了不少,那攒下的钱多也是正常的。

    “那你存款都放哪啊?床头柜应该装不下吧?”

    解予安偏头朝向他,嗓音淡淡问:“这你也惦记?”

    “你这话说的,我就随意问问,这都惦记我成什么人了?当我嫁给你是图你退休金吗?”纪轻舟半开玩笑道。

    解予安似乎也觉得好笑,唇边浮现浅淡笑意,随后回道:“同你一样,放在银行。”

    “跟我一样?”纪轻舟扬起单边眉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毕竟他现在的存款连进银行的资格都没有。

    在现代倒是存了不少……等等,难不成他之前喝醉后还聊过存款放哪的事?

    “你也太无聊了,都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还拿出来取笑,”纪轻舟口吻不屑道,“幸好我根本想不起来。”

    解予安:“那你怎知我在说什么?”

    “诶你俩嘀嘀咕咕的在那聊什么呢,到底是谁要买家具,能不能快点啊,逛完了这一层可还有两层哪!”

    骆明煊都和售货员聊完一轮了,一扭头见两人还磨磨唧唧地半天走不过来,就中气十足地催促道。

    “来了,”纪轻舟慢悠悠回了一句,“你元哥行动不便你又不是不知道,催什么……”.

    因付钱的金主底气十足,要什么就直接定,三人仅花费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就将清单上罗列的家具买得七七八八。

    剩下的除了制作间的裁剪台和熨烫台需要专门找木匠定做大尺寸的桌子,也就剩窗帘还需专门去窗帘店量尺寸定做了。

    坐上汽车,前往窗帘店的途中,纪轻舟算了算花销,发现今天这一下子,仅这么些软装费用就已经花去了一千一百多银圆,不禁暗叹有钱人的钱花得可真容易啊……

    也幸亏解予安肯出这装修费,否则他租了这空房,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可能就二手的桌椅买两张,简陋的工作室就开张了!

    不过解家若不打算出这笔钱,他考虑过后,大概率也不会租这房就是了。

    “等会儿定完窗帘,你的使命就完成了,接下来要买的都是工作室需要的用具,我自己找人去定做即可。”纪轻舟边说着,边在清单上已购买的那些家具后面一一打了勾。

    “不用买缝纫机?”解予安问。

    “要买啊,但这又不属于寻常的家具。”纪轻舟道,“虽然缝纫机是很贵,我凑凑钱勉强也买得起一台。”

    不过这得等他月中交了两个地方的稿子,拿到报社加上拉莫斯先生那的稿费才行,这两笔钱加起来有一百一十四元,再凑个一二十元也够买一台缝纫机了。

    “我家便有。”解予安静静开口。

    “你家那是寻常人家吗?”纪轻舟轻轻咋舌,“行了,我知道你大方,但这种不在你承包范围内的钱,你没必要替我出。”

    “已经买了。”

    “啊?”纪轻舟蹙起了眉头看向他。

    “装风扇的时候。”解予安一派从容地说道,“同一家洋行就有,顺手定了。”

    纪轻舟“嘶”了一声,若非骆明煊还在前面开车,他真想问一句“你是不是暗恋我”。

    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解予安现在对他这样大方,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把他当成了朋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不缺钱。

    就像看见好兄弟穷得吃不起泡面了还死要面子硬撑着不肯借钱,只好明里暗里地接济关照一些。

    可他也没穷到那种需要接济的地步吧?

    纪轻舟眯着眼盯了会儿解予安冷峻的面容,没看出什么破绽来,最终抿唇摇了摇头道:“行吧,既然你买都买了,那我就欢天喜地地收下了,多谢你的好意。”

    解予安:“寻常家具而已,无需多虑。”

    骆明煊听见他们的对话,用着与二人截然不同的开朗语气道:“诶轻舟兄,既然元哥都送礼了,那我是不是也该送个什么庆贺你乔迁之喜啊?”

    “这算个什么乔迁啊,我又不是搬新家。”

    “那庆祝你新店开业行了吧,”骆明煊哼哼笑了笑,“你等着,等你工作室开张了,我送你一份大礼!”

    第56章 画稿 回答哥哥的话

    周六夜晚, 暮色渐沉。

    吃过晚饭后,解见山独自回了书房忙碌工作,解予川夫妇则趁着空闲时间, 在外面大厅陪着解玲珑练习刚买的儿童自行车。

    听着走廊外时不时传来的欢笑声,沈南绮手指灵活地剥着炒松子的壳,掐出松子仁放在小碗里,准备等会儿拿给孙女吃。

    瞧了几眼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状似冥想的小儿子, 她悠然说道:“你若是无聊,就和阿佑出去散散步,我看外面也没下雨, 正适合出去走走。我呢, 先坐这儿等会儿轻舟,有事找他聊聊。”

    解予安闻言,像是才醒过神来般, 微微偏头问:“何事?”

    “不是什么重要事。”沈南绮一副唠家常的语气, 吐字清晰而平缓道, “下个月初,黄浦滩那座建了两年的皇后饭店就正式开业了, 程敬仁还发了邀请函,请我和你父亲去参加舞会。

    “那家伙的德行我虽看不太上, 跟个暴发户似的, 成日里穿金戴银的就爱炫耀那点钱,但到底也是个地皮王, 跟你父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还是得给他个面子,出席一下舞会,所以这不是想找轻舟给我定做一套舞会裙嘛。”

    解予安听到前面的“舞会邀请”几字就猜到了他母亲的目的, 口吻淡淡道:“别想了,他忙得很。”

    “你是心疼他,想让他轻松些,可他未必不想多接些活。”沈南绮扫了他一眼,轻轻笑道,“总之,等会儿他回来我还是问上一句,他若实在没空,那我也没法强迫他是吧?

    “诶呀这人呐,就不能受捧,穿过两次轻舟设计的新颖礼服,体验过万众瞩目的感觉,就觉得以前那些平平无奇的礼服怪没意思的,由奢入俭难啊。”

    解予安听见她说“心疼”一词时,心情突然有些古怪。

    他只是正常阐述纪轻舟最近工作繁忙而已,怎么到她母亲口中就成了他特别关心纪轻舟身体似的。

    幸好某人不在此,否则岂不又要令他自作多情一番……

    解予安想着,下意识地探手摸到桌上的茶杯,握住杯子的手柄正要端起喝茶,忽然眉尾微微跳了下,不禁开口道:“回来了。”

    “嗯?”沈南绮疑惑地看向他,就见她儿子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绿茶,对她的疑问充耳不闻,举止中透着种难言的拿腔作势之感。

    直到对方放下茶杯,她迟了数秒才听见外面走廊上传来纪轻舟和解予川几人打招呼的声音,估计是在大厅碰上了。

    “是轻舟回来了啊?”她恍然道,瞧着解予安笑了声,“你的耳朵够灵的,做不到眼观六路,于是耳听八方了?”

    过了会儿,纪轻舟就步调轻快地走进了餐厅来,瞧见沈南绮坐在餐桌旁,抬手打了声招呼:“回来了,沈女士!”

    “我是早就回来了,倒是你,我每周也就在家一两天,却是鲜少在夜里的正餐时间见到你。”沈南绮说着,将剥了一小碗的松子推到了一旁,拿来手巾擦了擦手指。

    “我这人就这样,一忙起来就忘记下班时间了,以后一定注意,尽量让您在家吃饭的时候都能看见我。”

    纪轻舟说罢,拉开了解予安旁边的座椅落座,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道,“快饿晕了,今晚有什么好菜吗?”

    解予安张开唇,正要回答,沈南绮就抬手招呼女佣把热着的饭菜送过来,嘴里道:“有好菜,红烧鮰鱼、炒毛蟹,是不是你爱吃的?”

    “我什么都爱吃,不过这两道菜解元宝吃不了吧?”纪轻舟坐直身来,从盘子里捞了几颗松子剥着吃。

    沈南绮听得一愣,继而笑道:“你倒是知道得多,解元宝,我都快忘了这小名了,怎么十年前的老皇历都被你翻出来了?”

    她说罢瞟了眼她儿子的脸色,解予安虽抿着唇角看似不大高兴,却也没冷脸反讽,这可真不像他以前的性子。

    “之前跟骆明煊聊天聊到了,觉得挺可爱的。”纪轻舟也是平时调侃解予安习惯了,当着人家母亲的面就喊了起来。

    “是吧,要我说叫‘元宝’多好,听着就讨喜,这孩子就是不乐意。”

    解予安哼地冷笑了一声,以此来表达他的态度。

    正聊着,热腾腾的饭菜装在一盘盘的碟子里送了过来。

    纪轻舟闻见那香味,本就空空荡荡的肚子顿时愈发空虚了,连忙端起了碗筷,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沈南绮见他饿得很,就暂时没找他闲聊,等他吃了半碗饭下去,这才提起了舞会的事情。

    “元元说你没空做,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嘴,万一你有时间呢?”

    “这回倒让解元给说着了,”纪轻舟咽下饭菜回道,“不巧,您若是昨日问的话,我还有时间,但今天刚接了笔单子,一位叫潘玉铃的夫人定的,她跟您去的是同一场舞会。那位潘夫人,我之前应该是在陆小姐的生日宴上见过对吧?”

    “潘玉铃啊,你当然见过,你那日跟在我后边,不是还给她递了名片嘛。”

    沈南绮带着浅淡笑意说道,随后叹气,“既然如此,那你肯定是来不及做了,那我明日去趟裕祥吧,人也不能总出风头,这回就保守些好了。”

    纪轻舟本想说可以给她画张设计稿,找别的裁缝定做,听她这么说了,也就没有开口。

    “左右明日都要去裕祥了,干脆给你们几个孩子去定做几套轻薄的长衫,这两日天也慢慢放晴了,等过几日出了梅,像你这衬衣长裤的怕是就穿不牢了。”

    沈南绮目光扫量了几眼纪轻舟卷起的衬衫袖子道。

    纪轻舟来到民国后还没穿过长衫,总见解予安一袭长袍,风度翩翩又斯文儒雅的,他偶尔也想去试试新风格,但工作着实有些忙,他虽然可以自己做,又觉得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所以一直没有动手。

    这会儿听沈南绮提起,就顺势点了点头说:“好啊。”

    “那等会儿你吃完了,一块去裁缝间,给你们量个尺寸。”沈南绮说罢,倏而又想起问:“对了,你们那房子布置得如何?”

    “家具都已经定好了,在长丰商行定的,约定是在三天后送到,也就是下礼拜二。”纪轻舟一面回答,一面又拿起饭勺给盛了碗饭,“我们和骆明煊约好了,到时他找几个朋友一块来帮忙搬搬家具,打扫一下卫生。”

    至于窗帘和他的那些人台衣架、裁剪工作台等的定制,则都需要一到两周的制作工期。

    “那你们还挺迅速的,等工作室开业了,可要放个鞭炮搞个剪彩?”

    “那就不必了,又非什么大企业,届时就办个小茶话会吧,请一帮朋友过去聚聚。”纪轻舟说道,“您要来的话,我便将开业日期调到周末去。”

    沈南绮虽然高兴他有这份心,但她的工作也忙得很,周末假期时长时短的,不一定能凑到空闲时间,就道:“你们一群小辈的我凑什么热闹?不必专门为我安排时间,左右你这家工作室是我挑选的房子,那我迟早是要过去光顾的。”

    纪轻舟闻言就爽快地应声:“好,那之后等您有空了,随时过去坐坐。”

    ·

    夜里又下起了雨,雨丝绵绵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声响,卧室内气氛宁静怡人。

    同往常一样,解予安洗澡的时候,纪轻舟仍是跷着长腿,窝在沙发里画稿。

    如若没接潘女士的那笔礼服单子,那他这几天的工作安排其实是相对比较宽松的,没有什么特别赶工期的工作,白天在店里做陈梦仪女士的铜钱纹旗袍,晚上在家闲着没事就画稿,时间还算周转得过来。

    但今日多加了一笔礼服单子,工作任务一下就繁重了起来……

    好在报社月中要的那八张画稿已经完成了六幅,而电影戏服的画稿,三张还只画了半张。

    工作虽多,他倒也不着急,忙碌的生活于他而言更具有趣味性。

    沙发扶手旁的小桌台上放着铁皮盒装的水彩颜料,纪轻舟拿着画笔在盒盖上调出了不同明度的灰,在打完底稿的纸页上,从上而下、从左往后地层层递进铺色。

    在阴影处进行叠色处理,在受光区域适量留白,以表现出纱质面料的叠加层次感,而后再以稍轻的笔触对裙身的褶皱进行整理。

    潘女士对她想要的礼服风格要求很是简单,她就给了三个词,“时髦”、“典雅”且“沉稳”。

    她的身高不高,身材有些丰腴,面孔保养得还不错,没什么皱纹。一头乌发浓密油亮,气色也很红润,总之就是位瞧着挺健康的夫人。

    纪轻舟考虑过后,便采用了一种郁金香式的轮廓曲线,褶皱的印花雪纺犹如长条的披肩从背后绕过双肩,在胸前交叉出V字领,着重强调胸部的设计,并露出更多的脖颈肌肤,以拉长颈部线条,将视觉重心转移到脸部周围。

    腰间以宽腰带微微收腰,并未特别强调腰线,下半裙身部分则长而丰盈,是为多层同面料的真丝雪纺顺着人体自然曲线垂落而成,犹如待放的郁金香,遮盖了丰满的臀部。

    裙长完全遮盖腿部,但露出脚踝,十分适合穿上一双丝绒质感的黑色高跟鞋,沉静典雅的同时,也将人体的比例拉得更为修长舒适。

    最后再给模特添上一双拉长手臂线条的黑色丝绸手套,以及一顶黑纱质地的阔沿帽。

    这张交给顾客的设计效果图便已完成。

    将画完的稿子摊开着放在茶几上晾干,纪轻舟一抬头才发现解予安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沙发上休息了。

    “洗完了?要不要把阿佑叫进来给你念书?”

    纪轻舟一边问,一边又摊开一本画本,拿起画笔在水杯里洗了洗,擦干后,沾了点白色颜料,开始绘制之前未画完的戏服稿。

    关于如何让这套中西合璧式的衣裙在黑白荧幕上显得光彩四射,纪轻舟有了个想法,便是使用织金或织银手段做出提花,甚至是使用水钻或亮片在面料上贴出他想要的花纹,那么即便在黑白镜头下,衣衫流动时依然闪闪发亮,如同洒金印银,流光溢彩。

    当然这样就有个问题,便是不符合剧情设定。

    原著里秀蝶是偷了裁缝店的料子,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复刻了黎小姐的衣服,而寻常的裁缝店怎可能会备有那样复杂的料子?

    尽管一晚上复刻一套美丽衣裙的事情,在纪轻舟眼里本来就挺不切实际的……

    于是他准备画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采用原想法设计,另一个备选就画一套剪裁用料相对简单的洋装,总有一套能对上片方的口味。

    解予安没有回答他刚刚的问题,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本书放在茶几上,说道:“睡前念这个。”

    纪轻舟抬眸扫了眼,发现是《飞鸟集》。

    原文版的,显然阿佑念不了。

    “你不是不喜欢听诗歌吗?”纪轻舟疑惑地挑了下眉。

    解予安:“谁说的?”

    “那为什么阿佑每次念到诗歌的时候,你就让他跳过?”

    “他念得难听。”

    “奥……”纪轻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故意拖长尾音道:“所以是我声音好听喽?”

    解予安没有否认,用带着些微戏谑的语气道:“不应该吗?京剧大师。”

    “咳咳。”纪轻舟刚刚燃起的几分得意立马被他这句“京剧大师”吓得打回了原形。

    一本正经道:“我已经洗手不干好多个月了,往事勿提。”

    聊起此事,解予安突然想起了骆明煊提过,他之前经常会光顾丹桂园,也看过几次纪云倾的演出,最开始就是在那里和当时还是个伶人的纪轻舟结识的。

    纪轻舟居然会唱戏,唱的还是旦角……解予安每每想到此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他的刻板印象里,伶人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而自他认识纪轻舟起,对方就像个嘴里含着炮弹的小老虎,脾气一点就着,跟他斗起嘴来更是神气十足,少有甜言软语的时候。

    那道清朗的嗓音,平日里总张扬肆意,当其变得温柔起来会是何等感觉……

    这么一想,就有些泛鸡皮疙瘩,同时又不禁心头突跳。

    犹豫片刻,解予安拐着弯问:“你,会唱昆戏吗?”

    “昆戏?”纪轻舟抬头看向他,倏而一笑:“怎么,你想听啊?”

    解予安故作淡定道:“小时候常听,你会吗?”

    “我有什么不会,别说昆戏了,黄梅戏我都会,但你就别想听了,反正我这嗓子是不打算再开张了。”

    纪轻舟低头作画,感慨道:“诶,有些人有些事就是这样,错过了就回不来喽……”

    解予安静默下来,闭上了嘴,却静不下心。

    过了几秒,他忽然起身走向床边,掀开被子坐到了床上。

    “这就睡了?才八点半啊!”纪轻舟看了眼柜子上的座钟道,见对方兀自解着蒙眼纱带,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便问:“不会又生气了吧?就因为我不唱给你听啊?”

    “困了。”解予安冷淡回了句。

    “真困了?”纪轻舟歪了歪头,佯作关切口气问,“那你还听泰戈尔诗集吗?”

    “……”

    “听不听啊?”

    外面风雨歇停,衬得屋内格外寂静。

    缄默十几秒后,解予安靠在床头,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诶。”

    “……幼不幼稚。”解予安轻嗤了声。

    “嗯?什么?”纪轻舟假作没听见,拉长语调道,“解元宝?回答哥哥的话。”

    “……”

    解予安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平躺到床上,拉起薄被盖过胸膛一言不发。

    纪轻舟见状不由失笑,用着哄小孩般的口气说道:“等会儿啊,先别睡,哥哥我马上就画完了,等会儿就来给你念啊。”

    第57章 出梅 猴子称大王

    一连多日的阴雨绵绵, 今日总算晴空万里。

    但出了梅,紧随而来的便是暑热袭人的盛夏。

    纪轻舟和往常一样,八点四十从解公馆出发, 约莫九点就到了店里。

    而此时日光已烫得灼人,连陶记酒家那只总爱趴在门口酒坛子上睡觉的黄狸花也挪到了树荫底下。

    “早啊,先生。”见纪轻舟到来,正拿着扫帚打扫卫生的祝韧青便露出了笑容问候。

    这两日天气炎热, 长袖是很难穿得住了,祝韧青就只穿了件露臂膀的对襟白褂和一条宽松稀薄的苎麻直角裤。

    仔细看,马褂领口和袖窿的针脚都有些歪歪扭扭, 这是纪轻舟帮他画了样板, 祝韧青自己裁剪手缝制作的,用的是江西万载的夏布。

    短褂的盘扣也是他自己做的,虽细节处处理得有些毛糙, 穿在身上倒也舒适合身, 乍一看挺像模像样。

    “早。”纪轻舟没什么神气地打了声招呼, 摘下背包放进了布料箱。

    天一热起来,他的神经就好似被融化了, 身体如绵,连说话都觉得费劲。

    祝韧青边打扫边道:“方才刘姨来了一趟, 说她找了熟识的师傅今日下午来安装电插座, 不过这钱她不承担。”

    “就没想过让她出钱。”纪轻舟摇了摇头,拿起挂在架子上的围裙套在身上。

    继而卷起袖子走到熨烫桌旁, 插上电熨斗说道:“今后安装了插座, 不管我在不在,你来店里后就尽管插上电扇吹风,不用刻意帮我省电。要是有谁路过想进来乘个凉吹会儿风, 不碍事的话也让他们吹吹。”

    “奥好的,先生。”祝韧青抿了抿唇应声,心想先生真是心善。

    但清晨傍晚唯他一人在时,多半还是不需要用这电扇的,毕竟电费不便宜。

    动作利索地扫完了地,祝韧青提着畚斗去巷口倒了垃圾,回到店里放下工具就问:“我今日需要干什么活?”

    “嗯,我想想……你今日,就做盘扣吧。”纪轻舟说着,抬头示意了一下架子上那块靛蓝色的麻丝混纺的平纹交织布,这是之前沈南绮定做的那件素色旗袍的主面料。

    “就你最擅长的一字扣,做九对。”

    “好。”得了活之后,祝韧青马上提着工具篮坐到了屋子里偏阴凉的角落开始忙活起来。

    另一边,纪轻舟则忙着给陈梦仪的那件连钱纹旗袍做最后的整理熨烫。

    旗袍做得多了,这活儿也变得得心应手起来,只不过天气太热,电熨斗又不停地释放着滚烫的热量,通过与之接触的面料散布于周围空气之中。

    才熨了不到十分钟,汗液就已浸湿了后背。

    纪轻舟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摇头暗叹,夏天熨衣服真是折磨啊,这下赚的可真是辛苦钱了……

    嗯,必须得涨价,接下来接单,制作费都要再加五角的高温补贴。

    花费大半个钟头熨完了旗袍,待其冷却后,纪轻舟便将它折叠起来,用竹麻纸整齐地包装好,绑上了一条细丝带,标记上陆公馆的地址,放在了成品架上。

    祝韧青见状主动揽活,问:“我等会儿送过去吗?”

    “不急,客户住址在天后宫那边,你今天下班的时候顺路去跑一趟吧。衣服的尾款是七块大洋,别忘了收。”纪轻舟说罢,就迫不及待摘下围裙,敞开衬衫领口,插上电风扇,开大档吹起了风。

    一边吹风,还一边安排道:“一会儿我去定个料子,这批料子比较多,届时让他们伙计直接送来店里,我人就不过来了。下午师傅来安装插座,你看着点,安装费就用抽屉里的零钱支付。”

    祝韧青抬着眸子望着他被吹得凌乱飘舞的头发,觉得即便是此时脸上流着薄汗的先生也特别的生动漂亮。

    神思出走了片刻,方想起来问:“您下午不过来了吗?”

    “下午有事。”纪轻舟侧转过身,倚着桌沿朝他扬了下唇角,“我不是新租了个工作室嘛,是个新房,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今天家具送到了,我得去看着。”

    祝韧青闻言倏然有些惆怅,固然先生有了新的店面是好事,但在这工作的这些时日,每日清晨过来,傍晚回去,大半天的时间都待在店里,和先生朝夕相对,他对这小铺子已产生了别样的感情。

    “那这家店您还继续开吗?”

    “你想什么呢,当然得开啊,房租都还有五个月。况且住在这一片的,未必愿意跑那么远去定做衣服,这家店自然得留着。”

    纪轻舟说着,又提起了斜挎包背在肩上,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头发,走向门口的途中拍了拍祝韧青的脑袋道:“走了,看着店啊!”

    祝韧青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从明晃晃的日光下消失,过了片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触碰的头顶。

    距离上次改造剪发已过去了两个月,他的头发已长了许多,因发丝浓密,触感蓬松而柔软。

    幸好,他早晨是洗了头的。

    祝韧青这般暗忖着,想到先生摸了他的头,不由得翘起了嘴角。

    ·

    纪轻舟去买的料子是两套礼服的面料,即陈颜珠的那套“黑莲花”礼服和前几日潘玉铃定的舞会裙。

    因那套礼服上遍布着玫瑰图案的花纹,纪轻舟姑且称其为“黑玫瑰”。

    前者他准备用半透明的深灰色乔其纱制作,这料子不难找,麻烦的是其裙身后方层叠交错的黑灰渐变色拖尾。

    在市场上肯定没有办法买到以花瓣形状渐变晕染的面料,只能使用裙身底色的料子,裁成衣片后,托人或者自己染色。

    纪轻舟对此也算有经验,并不觉得麻烦。

    比起后续给每一片裙摆上亮片的工作量,染色那点活真算不上什么。

    至于“黑玫瑰”裙,他所选择的主面料是一款真丝材质的印花雪纺,底色为中灰色,面料上布局均匀恰当地散布着黑色的线条玫瑰印花。

    纪轻舟之所以选择这个花样,是因为他之前给金宝儿购买那条波点裙面料时,在洋货店看见过这个料子。

    当时他就觉得那料子花样挺特别,但彼时忙碌于订单制作,并未剪板和购买。

    如今距离金宝儿那笔单子已经过去快一个半月了,不知那匹面料是否还有剩余,有剩余的话存货是否充足。

    不过这种洋货店专售的料子一般都是机器大批量生产的,应该会有备货,纪轻舟不怎担心买不着。

    除了这两种主面料,还需要制作披肩、手套和帽子的丝绸面料。

    黑莲花裙的三角披肩他准备使用中灰色的素软缎制作,帽子和手套则预备使用黑色的斜纹绸缝制。

    这些布料,除了玫瑰印花雪纺需要去洋货店购买,其余几种纪轻舟都在王老板的绸缎庄都看见过,于是走出巷子后,他就径直地去往了同孚路的“王善兴”绸缎庄。

    到达绸缎庄时,店里正有个客人。

    那是个穿蓝布短衫与黑色百褶裙、做学生打扮的女子,她怀里抱着一卷翠蓝色的料子,站在柜台旁,正捧着本薄薄的卡纸册子,神色专注地对着上面陈列的一排排布料样板做挑选。

    纪轻舟对眼前画面一点不觉得稀奇,这正是他给王老板提的建议。

    实在是这绸缎庄高大宽敞得很,而那些名贵的绸缎料子往往都置于高架之上,普通顾客只能远远挑选,点名要哪一种,伙计才会将料子拿到柜台上来给你细瞧,这于他而言着实不大方便。

    于是前两日过来购买沈南绮那件旗袍的料子时,就给王老板提了个建议,让他做个面料色卡本,方便顾客可以近距离地触摸挑选。

    “毕竟有些料子花纹手感相当出色,而颜色却不大起眼,容易被人直接忽略,那岂不是埋没了吗?”

    听他这么一说,王老板约莫觉得很有道理,回头便将每种料子都剪下狭长的一小片来,按颜色分区整齐地排列在一本空白册子上,供顾客挑选。

    还别说,这法子挺有效果,王老板这两天卖出的绸缎销量显著提升。

    故今日一瞧见纪轻舟过来,他就像见着了财神爷般,敞开笑容热情招呼道:“纪老板来了,来看看想要什么料子,您尽管挑!”

    纪轻舟也不客气,进店便将自己的需求清晰而快速地说了一通。

    其中披肩、帽子和手套所需的料子都较少,两种各裁个三尺便足够了,而那深灰色的乔其纱,首先裙子需要的用量就大,再加上裁剪布片染色也需要多次的试验,他便索性要了一整匹。

    王老板一听喜形于色,马上找到他想要的那匹料子给他确认了一下,接着便让伙计好好地包装起来。

    “这几样一共是九块六角二,给您抹个零头,给我九块便罢。”王老板拿着算盘一拨弄,靠着柜台爽快说道。

    这抹零算是抹了不少了,不过纪轻舟本就要得多,抹零这事也就是多赚点少赚点的区别。

    做生意嘛,不在于一时的获利,能留住顾客,才是店铺经营长久之道。

    “那真是多谢王老板了。我等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等伙计给我打包好后,能否帮我送到店里去?”

    “这没问题,你放心,保准给你送过去!”反正也就一两百步的路,王老板直接答应了下来。

    纪轻舟点了点头,接着便从包里数了九块大洋放在了柜台上。

    上周末沈南绮才给了他三十元的零花钱,尽管这面料钱是从店铺的经营账本里支出的,但手头宽裕了,他掏起钱来也爽快。

    王老板乐呵呵收了银圆,倏然望了眼旁边那姑娘,又道:“纪老板请稍等一下……诶,小姑娘你挑好了吗,要选何种颜色?若挑不出来,不如让这位先生帮你参谋一下,他便是开成衣铺的,肯定眼光好。”

    纪轻舟闻言,将视线投向了一旁那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

    对方估计是站在那挑了有一会儿了,听老板这么一催就有些不好意思,转动凤眼快速地看了眼纪轻舟,问:“您是裁缝?”

    “对。”纪轻舟瞥了眼她怀里抱着的翠蓝料子道:“是给那匹料子配色吧,需要我帮忙吗?”

    “嗯……”少女考虑了几秒,说道:“我准备用这料子做一件袍子,您应该知道,就是近段时日风行的那种窄袖旗袍,但不知该选哪种颜色的料子做包边。用这浅蓝或碧青的,包上一层‘韭菜边’,固然也好看,但觉有些单调,而旁的颜色,又难以搭配……”

    “红色如何?”

    “红色?”少女于脑中想象了一下,微微摇头:“那不是喧宾夺主了吗?”

    纪轻舟便走近两步,扫了眼她手里的面料色板,然后点了点角落里的一片枣红色布料样板道:“别做‘韭菜边’,做线香绲。”

    “您是说那种细细的包边?”

    “嗯。”

    少女当即将自己手里的料子放到那枣红的料子旁比对了一下,思索一番后扬起笑脸道:“这搭配似乎不错,多谢指点。您是在哪开成衣铺啊?您招学徒吗?”

    “就斜对面路口的那一家。”纪轻舟回了句,“你想学裁缝?我看你样子像个学生。”

    “嗯……我还在考虑中。”女子口吻犹疑道,抬头瞧了眼纪轻舟的脸,似乎才注意到这裁缝尤为的年轻俊俏,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举止太过于轻率。

    随后又道了声谢,便低着头不再交谈了。

    纪轻舟见状就没有多说什么,朝着王老板点了下头,走出了店门。

    ·

    按计划购买完所需的料子,并请店铺伙计送到他的店里后,纪轻舟就回了解公馆。

    这回时间凑得巧,到家时正好是午饭点。

    陪着解予安一块吃了顿饭,两人稍作休息后,就坐上了阿佑开的车,前往霞飞路的新洋房。

    至于骆明煊,上午来电话说是要带两个朋友过去帮忙搬东西,纪轻舟觉得以他的积极程度,估摸此时已经到地方了。

    事实不出他所料,等纪轻舟三人到了霞飞路与宝建路的交叉口时,就发现路边停了一排车。

    既有黑色的福特汽车,也有诸多运货用的人力车。

    不仅是骆明煊和他的朋友提早到了,长丰商行的送货队伍也提前抵达了。

    于是等他们走进院子时,一眼望去,便见房子一楼门窗大敞,走廊下、屋子里到处都堆满了家具。

    分明他这主人不在,一干陌生人等却忙活得热火朝天。

    而骆明煊这小子,俨然有鸠占鹊巢之势,兴致高亢地站在门厅的椅子上,挥舞着胳膊指挥着商行伙计将各项家具往各个房间里搬运,已经擅自地开始安排起他的家当来了。

    事实证明,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纪轻舟此时望见那画面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解予安约莫是听出了他笑声里的情绪,偏头问了句。

    “还能怎么,”纪轻舟咋舌,“猴子称大王了。”

    第58章 反省 占有欲是不是有点强

    “你们也太慢了, 多亏我早到了一步,否则岂非要叫人家商行的兄弟在门口干等着晒太阳了嘛!”

    在纪轻舟几人走到门口后,骆明煊一看见他们, 就立刻跳下了椅子叫嚷。

    “你是怎么进去的?你应该没有钥匙吧?”纪轻舟疑惑地扫了眼敞开的大门。

    “哈哈我到了以后,就想拼个运气看看能否从窗子翻进去,结果绕到侧边一看,你那偏厅的落地门窗压根没锁, 我轻轻一转把手它就开了!”

    骆明煊叉着腰带着点得意的语气说道,旋即话锋一转,故作深沉地教育:“这便是你们的不对了, 安全意识太薄弱, 怎么就知道锁正门,不锁侧门呢?”

    这么说来,倒真是自己疏忽了……

    看在骆明煊也是好心帮他忙的份上, 纪轻舟便没有追究他给自己胡乱安放家具的过错, 转头让阿佑看着点他家少爷, 随后就走进屋里纠正起家具的摆放位置。

    骆明煊虽不了解他的家居布置,但两套大家具倒是没放错房间, 一个是放于楼下会客室的浅棕色牛皮沙发,一个是餐厅的餐桌椅。

    至于其他, 则是要多乱有多乱。

    花费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 在骆明煊和他带来的两位朋友,以及商行那些运货伙计的帮助下, 长丰商行的这一批家具总算安置妥当。

    下午两点, 酷暑难耐,搬完家具后,除了行动不便全程只能坐在沙发上等候的解予安, 所有人都出了身热汗。

    骆明煊打开了会客室的吊扇,将交换着室外热气的窗子统统关闭,随后就半死不活地瘫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干喘气。

    商行伙计离开前,纪轻舟最后楼上楼下地检查了一圈,确定家具数量、尺寸、质量等皆无问题后,就送走那些搬运工,踱步进了会客室,坐到了长沙发上休息,此时才有空闲结识骆明煊带来的两个朋友。

    其中一位戴着眼镜、长相老成的男子,纪轻舟也认识,正是那天解予安在状元楼请客时,在场的那位律师朋友,名叫做江雪鸿。

    而另一位,生得颇为健壮,长相平平,肤色黧黑,甚至比骆明煊还要黑上几分,看着就像个资深钓鱼佬。

    “我表哥,林崇义。”骆明煊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指了指一旁单人沙发上的黑皮男子介绍。

    那名叫林崇义的男人闻言,很是江湖气地朝纪轻舟抱了抱拳。

    “听这黑猴说,正是纪先生你将他改造得这般人模人样,那先生您看,我可有改造之法?”

    作为常和骆明煊混迹一块的酒肉搭子,林崇义显然也是个自来熟,一见面便呲着大白牙向纪轻舟提出了难题。

    纪轻舟身体倾斜地靠在沙发扶手一侧,撑着下巴瞧了两眼他鸭屁股般的头发,说:“嗯,把头发剪短些吧,看着精神点,别的没什么可改的。”

    “您是说,我只需剪短头发,不需要更改着装打扮,就已是最俊的了?”

    林崇义不知是否误会了纪轻舟的意思,高兴地伸长腿踢了他表弟一脚道:“看吧,我早说我品味比你好多了。”

    “扯吧你就,人家轻舟的意思,分明是说你没救了,改不改的都一样丑。”

    “我丑?你嫂子可是夸过我孔武有力,英俊不凡的。”

    “嘿,嫂子就爱说笑话,你不知道吗?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没认清你长什么样吧?”

    “你这泼猴,又找抽是不是?”

    短短几句话间,这两兄弟就开始追逐打闹起来,骆明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刚刚还跟条死狗似的热得起不来身,这会儿又生龙活虎地窜到门外去了。

    林崇义见状就干脆关上房门反锁,然后吐着热气回到会客室,朝纪轻舟抱歉一笑:“这顽猴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让你见笑了。”

    纪轻舟却被他这声“顽猴”戳中了笑点,兀自笑了半晌才停下来。

    “纪兄今日将大家货安置完毕,还需安排些小家货吧?”

    江雪鸿此时从厨房参观了一圈出来,坐到了另一张单人沙发说道。

    “方才想给各位倒个水,发现连茶壶都还未准备。不过这些小物件买起来倒也简单,像碗碟杯具之类的生活用具,抑或花瓶、挂画之类的装饰物,百货商店逛两趟也就差不多备齐了。”

    “江兄说得不错,等会儿我就去百货商店跑一趟。”

    纪轻舟先是应声,目光流转间,落在了解予安安静俊逸的侧脸上,倏地一笑道:“不过花瓶就不必买了,家里就有个大的,又大又漂亮。”

    他说着,故意用脚轻轻地踢了踢解予安的鞋头:“你说是不是?”

    江雪鸿闻言点了点头,只当是他家里存有漂亮花瓶,不必多费钱购买,没有多想。

    解予安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语气不冷不热道:“嘴痒?”

    “啊?对啊,每天都痒,你打算怎么治?”纪轻舟刚这么语含笑意地说着,突然又收敛了笑容。

    他原意是想说,你还能给我个大嘴巴子不成,说完之后却觉有些不大对味。

    解予安神色古怪,暗暗地伸手摸到他搭在沙发上的右手,掐了掐他的食指,压低了声提醒:“注意分寸。”

    “我可没说什么哦,是你自己想太多。”纪轻舟坐直了身,轻声嘀咕了一句。

    解予安正要再开口,这时骆明煊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了长沙发的另一边,擦着热汗朝向纪轻舟道:“你这院子太空了,得种些花花草草的打理一下吧?”

    “你是从何处进来的?”林崇义回头望了眼门口方向,“我不是把门锁了吗?”

    亏他还一直盯着会客室的窗户,就等着看他表弟在窗外上演跪地求饶的好戏

    “刚才怎么进的现在就怎么进,餐厅那边的落地窗没锁,你不知道吧?”骆明煊笑嘻嘻回了句。

    随后又看向纪轻舟,冲他挑了下眉道:“不若我从我家园子里去挖个一些植物过来,种到你这怎么样?反正我家园子大,我去偷个几株山茶、紫藤、茉莉、芍药的,他们肯定发现不了。

    “还有我爹最宝贵的那个叫什么玉壶春的菊花,我也去给你偷个两株来。”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他表哥在一旁痛心疾首。

    “好意心领,但大可不必,我这又没有专业园丁,况且天气这么热,你家园子里的那些名贵花移到这来,那纯属是来受死的。”纪轻舟直接回绝道。

    骆明煊想了想,约莫觉得有道理,就放弃了做家贼的想法。

    转而问:“那你准备怎么弄,就这么荒着啊?”

    “你这般操心做什么?”江雪鸿悠悠接话,“一来这是人家纪兄租的房子,他自然有打算。二来房主是予安,解家那么大的花园,他家的园丁还少吗?”

    “可是……”

    骆明煊正要接话,这时就听解予安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口吻平静说道:“院子这一块,我已请了成叔过来规划,他在安排了。”

    这下诧异的轮到了纪轻舟。

    “你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事?”

    解予安口中的“成叔”也就是解家雇佣的园丁里资格最老的那个。

    纪轻舟其实也想过找解家园丁给他打理规划一下花园布置,但考虑到人家受雇于解家是拿工资干活的,他总不能叫人家给他白干,就没好意思去请人帮忙。

    “装风扇那几日。”解予安回道。

    “怎么不跟我商量啊?”

    “那你想如何?”

    “这个么……我有空自然会安排的嘛。”

    “待你有空闲,庭院荒草都两丈高了。”

    “……”纪轻舟哑口无言。

    的确,他原本的规划很是简洁,就是找个搞园艺的直接铺上草坪,之后要种什么再慢慢挑选规划。

    反正他都要在这租上三年了,不急于一时。

    “成吧,既然元哥都安排好了,那我就不操心了。”骆明煊看样子还有些遗憾,没能在此事上发挥他的作用。

    纪轻舟觉得这小子的思维简直跟过家家似的,也许在他眼中,朋友家就是他自己家,布置朋友房子也就是布置自己的房子,所以格外的积极。

    话毕,稍微安静了一阵,纪轻舟望了圈四周,转开话题道:“大家都口渴了吧,不若我去买个西瓜来?等吃完了瓜,就各回各家?”

    “这提议好,我正觉口渴!”骆明煊应声道,“走吧,我跟你一道去买。”

    纪轻舟于是便站起身来,但还未等迈开步子,他的手腕便被解予安攥住了。

    “怎么了?”他问了一句,解予安却沉默不答。

    站在沙发旁的黄佑树看见这一幕,也不知怎么的,灵光一闪就领悟了过来,马上接话道:“我去买瓜,骆少,纪先生,你们接着聊。”

    他说罢,就步伐轻快地跑出了门,压根不给旁人反驳的机会。

    “诶,阿佑!”骆明煊伸了伸手臂,没拦住他,表情错愕地瞧了瞧纪轻舟,又瞧了瞧他元哥,搔了搔头稀里糊涂地坐回了原位。

    纪轻舟也坐回了沙发上,看向已经松开了自己手腕的解予安,略微蹙眉:“解元,你……”

    “嗯?”解予安偏过头来,摆出好似在认真倾听的神色,“怎么?”

    纪轻舟很想说,你个人的占有欲是不是有点强,即便是对朋友,也不希望三人行的时候将自己落下……

    但转而一想,解予安也许只是觉得没必要这么多人去买个西瓜,吩咐黄佑树跑一趟就够了。

    以对方追求精简化的行事风格,显然后者可能性更大。

    他撇了撇嘴,收回了视线说:“没怎么,看你怪好看的。”

    “哦。”解予安低低地应了声,语气似也不大高兴。

    ·

    大家具布置完毕后,纪轻舟便开始在空闲时间时不时地跑趟商店去购买些生活用品、小装饰品和盆栽之类的,填充那空敞的工作室。

    接下来数日,随着洋房内的小家货得到补充,定做的裁剪台、熨烫台、人台、窗帘等也陆陆续续地抵达安装,纪轻舟就慢慢地将礼服制作的工作从解公馆的小裁缝间转移到了新工作室。

    这日傍晚,给沈南绮的靛蓝色旗袍上完绲边后,纪轻舟将衣服放到一旁,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环顾起这新工作间。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就是他将来三年的常驻地了。

    位于房屋西南侧的大房间被斜照的夕阳充分地浸润着,屋子里未开灯,洁白的墙壁上却染着浓郁的金色光芒。

    南边的拱形格子窗前米色的蕾丝窗帘轻垂,窗前并排摆着两架人台,其中一台上面穿着半成的灰色长礼服,尚未染色的花瓣形布片用大头针固定着,垂落在地板上。

    这女体人台,他此番一次性定做了五个型号,依旧是在那家名为“正兴美”的竹木藤具店下的单,价格也仍是三元一台,目前还只送到了两台。

    除此之外,他还定做了几个模特,用的是和人台一样的尺寸,但无需填充棉絮包裹麻布,只要求做得美观、撑得住衣服即可,所以价格相对便宜。

    西侧的两扇长窗前摆放着宽大平实的熨烫台,送到的时候只是一张大长桌,纪轻舟给它铺上了一张薄棉被,又包上了一张厚实的平纹棉布,四周捆扎严实,这熨烫桌瞧着就挺像样了。

    房间北部空出了大片的空间,是用于摆放裁剪桌的,桌子目前还未完工。

    这两张长桌都是交由同一家木行的木匠定做,由于他报的预算较低,所以对方给他用的木材品质一般,做工也就马马虎虎。

    不过只是一个工作室的台面,也无需特别的优质美观,只要光滑厚实、平稳耐用就足够了。

    熨烫台送到后,纪轻舟就去百货商店斥资十六元,买了一台电熨斗。

    这是他此次装修购买的单品中,最贵的一项。

    除去以上这些,屋里的家具就剩房间东侧靠墙摆放的深棕色七斗柜了。

    毕竟还未完全搬进来,目前东西也较少,一眼望去十分简洁干净。

    不过等过上两月后,纪轻舟估计这房间就要变得相当之杂乱了,两天不扫都没法下脚。

    这么说来,到时还得再雇一个打扫阿姨。

    纪轻舟心里做着计划,又算了算自己的存款。

    此番整体地布置下来,他约莫花去了四十五块大洋。

    毕竟大型的家具、窗帘、电器等都不用他出钱,所以五十元是纪轻舟一开始给自己定下的工作室装潢预算,最终也合理控制在了预算以内,未动用到店铺的经营收入。

    环视一周后,纪轻舟拿起柜子上的茶杯,打开盖子喝了口凉茶水,慢悠悠地端着杯子走到了窗边,向远处望去。

    这房屋地势高,透过行道树的枝叶可以轻而易举地望见宽阔马路上的车来人往。

    至于楼下的院子,如今业已改头换面,被绿意填充了大半。

    成叔现在每天清晨会带他的徒弟过来,依照他雇主的吩咐,给这小院里种上些易于存活的花草绿植。

    根据他的规划,约莫再忙个三五日,这小花园便可布置完毕了。

    所以什么时候正式开张呢?

    纪轻舟于心里回想了一下近日的工作安排,最终决定将日期定在七月十六日。

    前一天是交稿日,不管能否拿下拉莫斯先生的那笔订单,在结束这较为焦急的工作任务后,他都能稍微放松地休息一两日了.

    辗转忙碌间,解予安开启了他第三阶段的针灸治疗。

    上午的日光笼罩着小会客室,柜子上的电风扇呼呼吹着风,带动落地窗前的纱帘起伏摇晃,整间屋子处于明丽而慵懒的夏日光影中。

    解予安依旧坐在黑色的皮质单椅上,仰着头、阖着眼眸静靠在椅背上。

    纪轻舟坐于一旁,漫无目的地盯着他的脸发呆。

    看着看着,他忽而眼睛一亮。

    尽管解予安遗传了他母亲的冷白皮,且不怎么晒太阳,但每日在眼睛上蒙块黑纱布,依旧导致他眼部位置被晒出了一条淡淡的白印子。

    好在色差不大,不细看瞧不太出来。

    纪轻舟观察到这点,就克制不住扬了扬嘴角,若非老太太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他大概率已经嘲笑出声了。

    开启第三个疗程前,张医师先给解予安诊了诊脉,又伸手张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随后语气平和问道:“最近如何,能感受一点光吗,哪怕是浑浊的?”

    解予安嗓音沉静回答:“漆黑一片。”

    “嗯,这也是治疗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二少千万要放平心态,勿太过心焦,平心对待,于病情恢复更为有益。”张医师安慰了几句,接着就开始施针。

    这天气本就闷热,治疗过程中风扇也不好对着直吹,纪轻舟握着解予安的左手,便感受他掌心一直潮湿出汗,额头上汗液早已沾湿了发根。

    老太太不忍看孙子受苦的画面,在屋子里待了一阵就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纪轻舟时不时地拿手帕给解予安擦汗,他也不怎么敢看针灸画面,就将视线落在了解予安宽大修长的手掌上。

    许是燥热加上肤色白皙之故,他只用手帕包着解予安的手掌稍微擦了两下,对方的手指关节、指甲处就泛起了淡淡红晕。

    通常来说,一般这种身体关节容易泛粉的人,某些部位也特别粉……

    他脑中无端冒出这一念头。

    思绪刚发散出去,余光看见解予安流淌到下巴上的汗珠,他马上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清醒起来。

    一边用手帕顺手擦去那滴汗,一边在心里摇头反省。

    什么场合,脑子里净是些不干净的东西。

    解予安虽长得好,但性子冷漠又别扭,显然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侣,就别瞎想了!

    纪轻舟晃了晃脑袋,一手握着那不动的手掌,一手撑着下巴,盯着前方的时钟思考起了工作上的事。

    马上就到月中交稿日了,给报社的稿子还差一幅男装画就能完成,对此他已有了思路。

    至于戏服的稿子,目前也还差一张,他一开始便想好要绘制一套秀蝶伪装黎小姐期间的宴会礼服,但至今还没什么想法。

    该设计个什么礼服呢?

    第59章 交稿 首月下单赠送小礼品

    交稿那天是解予安的针灸日, 纪轻舟上午陪着他在解公馆接受治疗,午饭过后,便带上准备好的三张稿子出了门, 前往静安寺路上的奥利匹克影戏院。

    今天同样是报社的截稿日,不过纪轻舟考虑到这是第一次给报社交稿,以防有什么意外,或者出现需要改稿之类的问题, 就提前两日亲自跑了趟护报馆送稿。

    也幸好他跑了这一趟,邱文信和他的同事们看过手稿后,对那些时装画倒没什么意见, 只不过他们那几个男人写起文稿来是下笔如有神, 对女性的服装却着实了解不多。

    纵使纪轻舟在每一幅画作下方都标注了所用到的单品名称、颜色搭配等等,他们依然会有名称和时装单品对不上号的时候,需要纪轻舟用手指着给他们解释一遍才能理解。

    这也令纪轻舟收获了一定经验, 之后再画时装画, 最好还是用铅笔画个箭头标示一下, 既不影响印刷,也更清晰明了。

    交了稿之后, 他便收到了自己的第一笔稿费,一共六十四块银圆。

    稿费付得很爽快, 显然沪报馆不是邱文信口中那种会拖欠稿酬的贫穷报社。

    话说回来, 到了奥林匹克影院、告知门房他的来意后,依然是那位穿着深蓝格纹三件套西装的杜助理接待的他。

    “濑三先生上午便来递了他的戏服设计稿, 老板看起来似乎还算满意。”

    跟着杜岁景上楼时, 这位助理稍微透露了些关于竞争对手的不痛不痒的消息。

    “老板还吩咐我,倘若你下午三点未到,便要我去店里找你一趟。他喜欢结交工作态度更为严谨积极的工作伙伴。”

    纪轻舟闻言就略微抱歉地笑了下, 道:“今天家里有点事,所以来晚了。”

    杜岁景微微叹气:“好在您及时赶来了。”

    到了三楼东南角的办公室门前,杜助理先是敲了两下门,待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方按动把手推开房门,请纪轻舟先进去。

    随后跟着进入,轻巧地关上房门。

    宽敞的办公室内,朝南一侧的百叶窗半合着,午后斜射的日光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狭窄的光影。

    拉莫斯先生只穿了件料子看起来十分柔软轻薄的亚麻衬衣,卷着袖子、敞着领口靠在皮质的沙发椅上。

    他露出的脖颈和手臂肌肤都和他的脸色一样涨得通红,看样子也饱受这酷暑困扰。

    不过对刚从电车上下来的纪轻舟而言,屋子里其实要比外面凉快得多,毕竟头顶吊扇一直“呜呜”地送着凉风。

    “纪先生,你再不来,我就打算派人去请了。”拉莫斯的口语里依旧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他旋即稍稍坐直身体,打开手臂朝向纪轻舟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半是抱怨半是提点道:“夏季的午后就应该泡在泳池里,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上班,你认为呢?”

    “抱歉叫您久等了。”纪轻舟在他所示意的椅子上落座,没多解释什么,从包里拿出了那三份稿子放在办公桌上,推给对方:“请过目。”

    拉莫斯对他的态度不是太满意,虽然道歉了,但一点儿也没有诚意,若是濑三清听他这么提点,起码要弯腰鞠上几躬。

    到底还是太年轻,不通人情世故……

    拉莫斯拿起稿子,展开前,又抬起眼皮瞧了眼对面青年,对方如玉般的面颊,在百叶窗投射进的自然光晕下俊雅得不似真人。

    好吧,年轻且貌美……姑且不计较他这一回的怠慢。

    倘若这画稿不尽如人意,或许可以问问他愿不愿意出演电影里黎小姐的未婚夫……拉莫斯这般想着,低头看向了手里的画稿。

    重叠的画稿一打开,他浅蓝色的双眸顿时睁大了,连下午加班产生的困乏,也霎时间洗濯一清。

    画稿上描着细眉的女模一手抚摸着侧边长发,一手提着珍珠手包。

    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贴身吊带长裙,料子表面似嵌绣着银丝珠片,自左胸至右侧裙摆,闪闪发亮地在裙身上勾画出了大片的芍药花样。

    她的外套光泽柔亮,似以槿紫色锦缎制成,颜色比吊带底色稍深,短款的宽袖外披上印着浅淡的芍药花纹,与裙身呼应,但不会喧宾夺主。

    这一套款式结构说是洋服,却能明显感受到其融合了更多的中式元素,面料和花纹也更偏于中式的华美风格,古韵典雅,绮丽精美。

    但吊带胸口与外套袖子所点缀的蕾丝花边却又为其增添了几分时髦精致。

    纵使拉莫斯更推崇款式新颖的洋装,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套中式风格的洋服尤为的端庄秀丽,令他瞬间就感受到了何为大家千金的典雅气质。

    这就是刚出场的黎韵琳啊!

    熟读剧本的拉莫斯心里顿时产生这一念头,紧接着迫不及待地翻到下一页。

    第二幅画稿,就完全是一套洋装了。

    身姿婀娜的模特戴着一副墨镜,头上是一顶装饰着金色缎带的草编车轮帽。

    其服装廓形是纯粹的基础款式,上身为蝴蝶结飘带领的羊腿袖衬衣,以浅黄半透的薄纱制作,下半身则为轻盈宽摆的淡蓝色伞裙,绸缎质地的裙身丰盈动感且富有光泽。

    通透的浅金色与明媚的淡蓝色搭配,营造出了一种与前一幅画稿截然不同的轻松浪漫。

    令人不自觉联想到夏日惬意的午后,美丽佳人在晴朗蓝天下,和朋友家人在海边沙滩度假游玩的场景。

    看见这一幅画,拉莫斯又迷惑了。

    这似乎也是刚出场的黎韵琳啊,不过是他最初设想中的那种优雅迷人的大小姐。

    他随即翻了翻前页,将两幅画对比了一下,二者风格虽悬殊,难得的是竟都与角色气质相匹配。

    区别是前者更为繁丽复杂,更具有戏剧观赏性,而后者的时装则要简洁许多,更为轻松日常。

    拉莫斯稍加思考就明白了纪轻舟的用意。

    对方估计是把握不准他喜好哪一种风格,是更为古典的,还是纯粹时髦洋化的,于是就绘制了两种戏服款式。

    在这一点上,年轻人的态度倒是比老伙计更为认真。

    他心里暗暗琢磨着,翻到了下一页的画稿,紧接着又是神清一爽。

    第三幅画稿是一套礼服。

    头发盘于脑后的模特微侧着脸,单手叉腰而立。

    她穿着线条流畅的黑色抹胸长裙,腰线以上,紧身的胸衣勾勒出挺拔的胸部轮廓,纱织的面料上交错地绣着大量的金线与珍珠亮片,下半身则为斜裁成长条的薄纱、蕾丝及金丝流苏拼接而成的曳地长裙,以不同种类线条型面料突显出了裙身柔美飘逸的曲线感。

    而更为华丽的是模特半披在手臂上的轻盈蓬松的黑色羽毛披肩。

    形状不规则的羽毛披肩自手肘处垂落至地面,轮廓线条与长裙一致的垂坠流畅,以衬托模特身形之修长曼妙。

    那墨黑的羽毛间还编织嵌入了金丝,与裙子所绣的金线、模特耳垂与脖颈上所佩戴的金光闪闪的华丽坠饰完美呼应着。

    整套礼服,分明只用了黑金两色,却予人以眼花缭乱之感,撩人中带着高贵气质,带给人的第一直观感受便是纸醉金迷。

    拉莫斯久久凝视着这幅手稿,仿佛已从那绚丽的金色光芒中嗅到了夜幕降临时,宴会上弥漫的酒香,及各种香水、鲜花与甜点相融合产生的芬芳气息。

    “低调稳重的黑色居然能呈现出这样奢靡的效果……”

    拉莫斯不禁摇头感慨,随即抬眼看向纪轻舟问:“你是怎么想到绘制这样一套礼服的?”

    “起初是想用白色的,白色的羽毛披肩更为光鲜靓丽,在镜头画面里呈现的效果也更加迷幻耀眼。”

    纪轻舟陈述道,“但这是秀蝶的服装,不出所料的话,两位女主应该是同一个人演绎的吧?那么从戏剧层面考虑,我就想给她们做个区分。

    “秀蝶的礼服风格幽暗浮靡,似怀抱着诸多秘密的黑天鹅,而相反,黎韵琳出场戏服的两个版本,用色都偏于纯洁高雅,可以将她想象成优雅高贵的白天鹅。电影嘛,就需要一些夸张的戏剧效果,戏服造型也同样需要。”

    何况是如此狗血的剧本,那么与之相配的服装自然也要越浮夸越好。

    纪轻舟心里补充了一句。

    拉莫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才领悟到还可以从这样的角度给两位女主做区分。

    他怀着“黑白天鹅”之概念又仔细地欣赏了一遍画作,接着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纪轻舟点了点头,倏而问道:“你想看看濑三清的作品吗?”

    “我倒是好奇,但都是同行,会不会不太方便?”纪轻舟挑了下眉道。

    “没关系,都是署了名的,况且我也在场,不用担心你会剽窃。”

    拉莫斯和气地说着,就从抽屉里拿出了几张画稿,而后从中挑选了一张递给他道:“给你看一看他所画的礼服吧。”

    拉莫斯说话时的神情耐人寻味,见他这般主动地推销竞争者的作品,纪轻舟一时间也有些忐忑。

    心想莫非濑三的画稿比他更为出色,拉莫斯想让他看看自己输在哪吗?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画稿,垂眸扫量了两眼,心神立马就安定了下来。

    濑三的画作是显然偏向于严谨风格的,笔触精细,比例也很规正,就是一幅简洁清晰的服装结构图。

    “你觉得他所画的礼服怎么样?”拉莫斯慢悠悠问道。

    纪轻舟观察着画稿,图上并未画上模特,就只有一件连衣裙。

    裙子采用的是黑色大波点印花的米黄色薄纱面料,方形领、花苞袖的款式,领口、袖口和裙摆都点缀了双层的黑色蕾丝褶边,腰部以黑色缎带蝴蝶结收腰,外面还披了件错层蕾丝拼接而成的披肩外套,乍一看还挺时髦,但着实称不上雅观。

    “色彩与布料质地搭配得还算和谐,不过堆砌的元素太多太杂了,不怎美观。”纪轻舟如实评价。

    “我也这么认为,他太着重于创新了,从他另两幅的画稿中也能看出来,他努力想要颠覆他以往沉稳的风格,但反而失去了他原本拥有的特色。”

    拉莫斯深有同感地微微点头,感叹道:“我早说过,他是一个优秀的裁缝,但不是个优秀的设计师。”

    纪轻舟将画稿还给了他,不再多评。

    拉莫斯将两份稿子分开放进抽屉,而后露出笑容道:“虽然还需要拿你们的作品给登利公司的两位老板审核一下,但我单方面已经可以恭喜你,你获得了此次竞争的胜利。

    “等选角完毕,大约是下个月初,我们就会与你签订合同,雇佣你为本影片女主的专属服装师。你放心,我对待有才华的朋友一向慷慨,届时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报酬。”

    “好。”纪轻舟爽快应声,唇边也不由得漾开笑意,旋即试探问:“那可以告诉我,其他角色的戏服设计是交由谁做吗?”

    “还是由濑三先生来负责,他的团队在这方面已有经验。”

    纪轻舟点了点头,对此不觉意外。

    毕竟他只有一个人,即便他能接下整个剧组的戏服设计工作,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赚这笔钱。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拉莫斯抬手朝杜岁景招了招手,对方立即意会,拿来了一只鼓鼓的牛皮纸大信封。

    拉莫斯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转给了纪轻舟说道:“里面是五十银圆,既包含了那三张稿子的尾款,也可称为是这笔生意定金,请纪先生务必收下。”

    这笔钱数目不多,其实就算是提前预约一个档期了。

    纪轻舟收下定金,稍后给拉莫斯留了一个解公馆的电话联系方式和新工作室的地址后,就向对方辞别。

    ·

    离开影院后,纪轻舟看时间还早,便准备顺路去爱巷的小铺子看看,处理一些零碎活计。

    途中路过了当初定做成衣铺幌子的杂货店,他考虑了一阵,迈步走了进去。

    跨进店里时,店主老头正靠在柜台后方的椅子上,悠闲地用蒲扇给自己扇着风。

    听见脚步声传来,老头昂起脑袋瞧了眼来客,一见是他,便坐起身来,呵呵笑了笑:“小后生,今朝过来做什么?”

    纪轻舟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不由得感到亲切,扬唇一笑道:“老样子,定做市招。”

    老头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朝他点点手指道:“你看,还是要加上‘苏广成’吧?”

    “这您想岔了,我可不是来重做市招的。”纪轻舟笑道,“我开新店了,要定做一幅新市招,还要写一张横幅。”

    市招是给爱巷的成衣铺做的,既然要开工作室了,这边成衣店的定制价自然也得和工作室同步,不能再用“全部三元”的广告词吸引顾客。

    日后小铺子里若再接到那些零碎的修补活计,倘若祝韧青能做那就让他做,做不了便不接了。

    至于横幅……他其实已经在木行那定做了一块写明定制项目的指示木牌,准备到时候插在路口处,给顾客指个路。

    不过明日到底是工作室的首次开张,还是需要搞点小活动,吸引些新客户,便准备到时候在通往洋房的路口处挂个几天横幅。

    纪轻舟扫了眼店内悬挂的空白旗帘,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大号红色横幅道:“就用那个写吧,写‘世纪时装工作室七月十六日开业,首月下单定制服装,即赠送小礼品”。

    “嚯,那看来是我老头子看走眼了。”店主老头虽然猜错了他的目的,倒也乐呵呵的,看起来挺为他高兴。

    随后便取下他想要的横幅和旗帘,开始磨墨书写。

    一幅幌子、一张大号横幅,再加上一字三分的价钱,统共花去了纪轻舟两块大洋。

    半小时后,纪轻舟抱着已经晾干的两幅幌子走出了店门。

    收了银圆的老头咧着嘴角,特意在背后送了个祝福:“望你生意兴隆,早日再开新店啊!”

    第60章 心急如焚 当真温润似水

    翌晨, 风和日丽,蓝天湛湛。

    今日是工作室正式开张的日子,纪轻舟虽说约了朋友准备搞个小茶话会, 但时间约的是下午,所以并不着急。

    难得不用上班,他就多赖了会儿床,分明七八点钟就醒了, 愣是躺到了九点出头才起床。

    而此时解予安已经跟个大爷似的捧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晒太阳了。

    “太热了,你不觉得热吗?”纪轻舟撑着胳膊坐起身,曲着腿将薄被踹到了另一半床上。

    感受到一旁电扇吹来的凉风从脖颈与膝下轻轻拂过, 方觉几分神清气爽。

    “将你的厚床垫撤了便不热了。”解予安没什么语气地回了句。

    “那怎么行, 我这硬骨头可睡不了你的硬床板……

    “干脆今晚叫阿佑给我们换个席子吧,你也别跟我划分界限了,咱们就铺一层厚点的床垫, 再铺一张凉席, 这样硬的有了, 软的也有了,怎么样?”

    自然不怎么样, 这和硬床完全是两个概念……

    解予安心里这样想着,动了动唇, 却没有开口。

    纪轻舟于是就将他的沉默当成了赞同。

    随即, 他翻身下床,正要去盥洗室洗漱, 房间门倏然被“砰砰”拍响, 突如其来的声音震得纪轻舟眉心一跳。

    这动静绝不可能是黄佑树发出来的,打扫的佣人也不会敲得这样用力。

    “谁啊?”纪轻舟冲门口喊了一句,理了理睡衣的衣襟, 走到门边开了房门,接着就对上了一张歪嘴笑脸。

    骆明煊穿着一件轻薄的丝质长衫,手里拿着把折扇,笑容洋溢地站在门外。

    他一身中式的打扮,头上却戴了顶米白色的巴拿马帽,中西结合的打扮居然还挺有绅士风范。

    “大清早的敲什么房门,懂不懂礼貌?”一见是他,纪轻舟神经就放松了下来,倚在门旁懒洋洋道。

    “这还早?不是你说的,要在工作室搞个文艺沙龙吗?我这都吃完早饭,去了趟沪报馆把信哥儿和袁兄给接来了,结果到了解公馆一瞧,你居然还没起床?”

    “什么文艺沙龙,朋友聚会而已,况且我说的是中午,谁让你十点不到就过来了?”

    “那反正我来都来了,你们赶紧的吧……”骆明煊嗓音渐弱,透过门缝望见穿着睡衣裤的解予安坐在沙发上,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怪怪的,好似首次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两个男人竟然是同床共枕的关系。

    他随即看了眼纪轻舟略凌乱的发丝,莫名脸色一红,匆忙催了一句“快点啊”,就转身步伐慌张地走向了侧边的小楼梯。

    “这小子,毛里毛躁的……”纪轻舟咋了下舌,关上房门回去洗漱。

    照常梳洗整理完毕,帮助解予安换完衣服后,纪轻舟便带着他下楼去了餐厅吃饭。

    骆明煊和邱文信、袁少怀三人原本在小会客厅等着他们,听佣人传话说两人已经在吃早餐了,就一块踱步去了大餐厅。

    袁少怀虽是沪报馆的编辑,职业薪水都相当体面,家庭条件也还算可以,但也不过是带着家人在上海租了套小公寓居住,解公馆这样大规模的花园建筑于他而言真可谓是富丽堂皇。

    方才坐在骆明煊的车里,沿着宽阔的林荫道开进来时,他就已不知感叹了多少回,这会儿跟着二人穿过尖拱形的走廊进入大厅,一路上又是叹息不绝。

    “信哥儿你既然和解家少爷是朋友,怎么不早些带我们认识认识,还是小骆厚道,有好事是真记得咱们这帮牌友,今日这趟真是叫我眼界大开!”

    “诶这我可得帮信哥儿辩解两句,他不是刻意瞒着你们,而是元哥他也才刚回国三个月呢,你既见过他,应当知道他受了伤不便行动,之前都是足不出户的,近段时日好些了,才慢慢地出门走动了……”

    三人聊着天走到了西馆的大餐厅,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宽大的落地长窗。

    窗外是大片阳光笼罩的绿茵,由外侧走廊的拱形门洞切割成一幅幅的明媚画卷。

    窗景前方,宽敞的长桌旁,坐着用餐的两人一个穿着蓝色衬衣,一个穿着浅灰色的长衫,虽衣着风格截然不同,容貌气质却都与这闲适雅致的环境氛围分外相宜。

    袁少怀进门便被那极为开阔且葱翠欲滴的窗景所惊艳,正想赞叹几句,转眼望见窗前二人用餐的画面,倏然间脑袋里冒出了“珠联璧合”一词。

    他摇了摇脑袋,甩开那些奇怪信息,跟着骆明煊二人一道走到了桌旁,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啊,纪兄,解少爷。”

    纪轻舟笑吟吟点头,问道:“怎么就袁兄你一人过来?你的同事呢?”

    “鞠兄忙着翻译文稿,来不了了。宋兄是要来的,但他自己有车,不跟我们一道。听小骆说你此番还请了几位女客,他便说要带他妹妹一块过去凑个热闹。”

    袁少怀也是个自来熟的性格,刚进来那会儿还有些拘谨,待纪轻舟朝他亲切一笑,语气立刻就热络了起来,滔滔不绝道:“宋兄的妹妹听闻是对裁缝一行格外有兴趣,您开的不是间裁缝工作室吗?想必他是想带他妹妹前去参观一番吧。”

    “这么说,宋先生倒是位好哥哥。”

    “何止啊,他可太疼惜他妹妹了,连所经营的照相馆名称都与他妹妹名字读音相同。”

    听他这么一提,纪轻舟倒是想起来了。

    宋记者开的照相馆名叫“鱼儿照相馆”,当时他还觉得这名字颇为奇怪,原来是他妹妹名字的谐音。

    “诶你们这吃饭的地方怎么不装个电扇啊,怪热的。”

    对面,骆明煊一派闲适地靠在椅子上,一边从盘子里捞着盐水花生吃着,一边打开折扇扇风。

    头上那顶帽子已经被他扔到了一旁,露出了一头未经发油定型打理的冲天乱发。

    更像猴儿了……

    纪轻舟暗忖。

    随即,他扫视一周,突然发现在场的除了阿佑和自己,大家穿的都是长衫。

    解予安和骆明煊穿的是丝绸料子的,袁少怀和邱文信穿的是苎麻料子的,总之都十分的轻薄透气。

    就他还穿着一件棉质的衬衣,即便敞着领口、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依然觉得闷热。

    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之前没给自己做一件呢?

    沈南绮倒是帮他去裕祥定做了,但还未送来,也不知要什么时候完工。

    或者,他干脆穿自己从现代带来的短袖T恤,那就凉快得多了,只不过走上街去怕是回头率百分百。

    那些衣服,洗完澡后在卧室里穿穿也就罢了,反正解予安看不见,穿出门去参加聚会,他暂时还未练就那么厚的脸皮。

    这么思索着,纪轻舟快速地吃完了碗里的甜粥,将碗筷推到一旁,端起玻璃杯喝了几口凉白开漱口。

    正当这时,梁管事突然出现在餐厅门口,手里提着两件牛皮纸包裹,先是朝纪轻舟的方向点了下头表示问候,随即看向站在餐厅角落的黄佑树道:“裕祥的伙计送来了新做的衣服,这两份是元少爷和纪先生的,你拿去楼上整理安放好。”

    黄佑树闻言连忙点头应声,正要抬步跑向门口,纪轻舟便叫停了他。

    “等等,阿佑,我去放吧!”说着就站起了身走向门口。

    他愁没有凉快衣服穿呢,没想到这就送来了,真是瞌睡了送上门的枕头。

    “正好去换个衣服,这衬衫太热了。”对上梁管事疑惑的目光,纪轻舟解释了一句,接过两提牛皮纸包裹后,扭头朝餐厅内喊了句:“解元你慢慢吃,骆小猴,照顾着点你元宝哥。”

    “啊?骆小猴?我吗?”骆明煊抬起手指了指自己。

    “不然呢?”

    “嘶——也行吧!”尽管被起了绰号,骆明煊却照旧咧着嘴角,看起来还挺高兴。

    接着就拿起公筷,往解予安吃饭的盘子里添了个小笼包。

    解予安虽看不见,却仿佛能从声音中判断出他做了什么,放下筷子道:“别添了,吃得差不多了。”

    “不是,你就吃这么碗粥啊,你这食量可真是……还没有半个我吃得多。”

    骆明煊说着,就把那小笼包又夹了出来,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说来,纪兄此次办的茶话会,当真请了女客?都是哪些姑娘啊?”袁少怀有些好奇地询问。

    虽说上海租界内风气开放,但长久以来深入人心的观念不是那么容易被打破的,除非是纯西式的酒会,否则这一类的文人聚会,向来会避开邀请女客。

    就比如沪报馆,楼上的小俱乐部往来宾客如云,却从未有女客踏进过那三楼的娱乐室。

    尽管报社内每个人都有妻室,有的家中还有姊妹。

    “袁兄你可别动歪脑筋啊!”

    骆明煊高高地挑着眉毛,摆着一副严肃的神色叮嘱,“人家轻舟请的都是他店里的熟客,听闻还是学生呢,估摸着比你小一轮,大概跟宋兄妹妹差不多年龄吧。

    “你这一大把年纪的,可需注意分寸,莫将酒桌上那一套不良风气带到咱们的茶话会上,吓着人家姑娘。”

    “你还教训起我来了,我有何不良风气?我、信哥儿,还有宋兄都是早已娶了妻的,倒是你这单身汉需注意点。”

    袁少怀指了指他,旋即注意到了对面的解予安,又补上了一句,“还有解少,应当也是个单身汉吧?”

    解予安喝着热茶的动作一顿,口吻淡淡道:“不是。”

    “哦?解少已娶妻了?”袁少怀惊讶地推了推眼镜,见对面男子点头默认,就问:“那您夫人怎不见下来用餐,还是已出门了?”

    “……”

    解予安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骆明煊也是难得的没有开口,原本他最爱看这种热闹,此刻却陡然地替他元哥感到有些尴尬。

    为何要承认已娶妻呢?直接说还是单身不就好了吗?他不禁于心底暗忖。

    邱文信见状就轻咳了一声,解围道:“他夫人是在楼上还未起身呢。”

    “额对对,”骆明煊稍作犹豫后就找回了兴致,调侃道,“元哥夫人那叫一个如花似玉,他是藏着掖着不让人看。”

    解予安闻言警告性地用指关节叩了两下桌面。

    “哈哈我开个玩笑,他夫人就是不爱见人!”骆明煊马上就改了口。

    “哦……”袁少怀状似理解地点了点头,实则隐隐地觉得这几人的态度都有些怪异。

    尤其是骆明煊,既然和解少关系如此亲近,怎么一口一个“他夫人”的称呼着那位女士,不该直接叫嫂子吗?

    作为一个报人,他敏锐地嗅到其中必有八卦,正想拐着弯地再问一句,解少奶奶姓什么,这时从餐厅的门口位置传来了一道清朗嗓音,打断了对话。

    “抱歉抱歉叫你们久等了!”

    纪轻舟边步伐轻快地走进餐厅,边道,“吃完了吗?吃完了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早吃完了。”骆明煊扫了眼解予安的餐碗,刚这么语气爽快地替他回答,一扭头看见进门之人,倏然呼吸一滞,张着嘴愣住了。

    袁少怀和邱文信听见声音同样下意识地回头朝门口望去,而后紧跟着也没了声响。

    并非他们没见过世面,只不过留在他们印象中的纪轻舟就是一身衬衣西裤的洋气打扮,眼下突然换了身斯文长衫,面貌全然一变,与方才那人完全是两副气质,令人不由得就看愣了眼。

    骆明煊之前是见过穿长袍的纪云倾的,但也许是当时关系不熟,也或许是因为对方所穿的长袍不是蓝的就是灰的,棉麻的质地本就易皱,看起来皱巴、紧绷又老气,没什么质感,便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特殊印象。

    而今纪轻舟换上这一身,水青色的长衫,轻柔平滑的真丝料子,比寻常长衫更为宽松的款式,行走时开衩的衣摆轻扬,衣身线条飘逸又流畅。

    再加上青年柔顺黑发下不带丝毫阴翳的明眸,一眼望去当真温润似水。

    “怎么了?”

    正当几人不约而同陷入静默之际,解予安突然打破沉默气氛问,低沉的嗓音显得有些突兀。

    餐桌旁陡然的寂静其实只维持了不到十秒,而于解予安而言,这股寂静却有些诡异的震耳欲聋。

    骆明煊依然张着嘴没有出声,只是下意识地起身,想要走到纪轻舟身旁去仔细欣赏那身衣衫,但在这之前,对方已经来到了餐桌旁,扶着椅子准备等解予安起身。

    邱文信看了看面色略显不愉的解予安,率先回过神来,口吻轻松道:“没事,第一次见轻舟穿长衫,少见多怪,哈哈,少见多怪。”

    他虽这么说,但解予安清楚,仅仅是换了个风格的着装,当不至于令他们那般的鸦雀无声。

    他不动声色地抿紧了嘴唇,心底若有火焰焚烧般,腾起难言的慌急与焦虑。

    “信哥儿这什么意思,我穿长衫很怪?”纪轻舟未察觉到方才的气氛古怪,低头看向邱文信问。

    “不怪,怎么会怪,简直太适合你了!”

    骆明煊此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竖着拇指夸赞道,“怎么我穿长衫就跟裹着麻布的干尸一样,你穿这身就如此的翩翩优雅?”

    “确实,”袁少怀附和说道,“分明你我穿得也差不多,你却如此神清骨秀,这么一对比,我们真像是两个物种。”

    “仙人与猴儿。”骆明煊帮他补充了一句。

    “天生资质问题。”

    纪轻舟开玩笑地回应,实际是因为他给裕祥的尺寸数据在净体尺寸上做了些修改,加大了肩宽、胸围、臂围等数据的松量,使得做出的长衫在松快透气的同时,更为舒展飘逸。

    “那你可别浪费了这资质,今后要多穿穿长衫,我说真的,很适合你。”骆明煊又强调了一遍。

    不知是否是此时的纪轻舟带给他的感观太过于温柔清雅的缘故,他连说话的嗓音都不禁轻柔了几分。

    “行。”纪轻舟随口应了一声,接着就拍了拍解予安的手臂道:“吃完了吧,走吧?”

    解予安没有吭声,站起身的同时,毫不避讳地伸手,连带着袖子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腕。

    紧接着手指顺着那柔滑的丝质面料寸寸下移,直至将他整只右手包裹在自己手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