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看展
“游客朋友们， 欢迎来到三星堆博物馆！请这边买票，游览请右转，沿指引墙标向前走！”
“今天也是我们新馆开展的日子， 本期新遗址考古发掘成果惊人，不仅可能破解古蜀文明迁移之谜， 更有震惊世界的太阳祭盘首次展出，欢迎在开馆仪式结束后进入游览！”
博物馆入口大厅内花篮一字排开， 都是来自各界名流的祝贺礼物， 地上铺着崭新的红毯， 游客熙熙攘攘， 络绎不绝。
工作人员手持小喇叭维持秩序， 喜形于色。
“原来他们……管那部分残体叫太阳祭盘。”章凝抬头浏览电子屏上的介绍信息， 哑然失笑。
虽然得到的消息并不多， 但想也知道， 这玩意的来头一定让考古人员伤透脑筋。
“这么多人都为新馆而来？”陆霜环顾四周， 有些诧异。
“你不晓得迈？嘞个东西太奇怪唠！”身旁的游客凑过来，“长得跟以前的怪东西都不一样， 不是一个怪法子！所以说嘛，我们四川确实是风水宝地，人杰地灵！”
“依我看哈， 绝对是外星人的手笔！”他的同伴滔滔不绝， “几千年前， 外星人到访地球， 帮他们造嘞！不然没得办法解释，哪有嘞种超前的技术嘛！”
“天天外星人外星人， 哪有那么多外星人？！那你说哈，为啥子外星人后来又消失唠？”游客不服气地反驳同伴， 两人旁若无人地渐渐走远。
陆霜有点想笑，但又不敢笑。
“外星人？嗯。”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或许擦肩而过的某个游客，就是苦苦追寻辩论、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章凝若有所思，随着人流簇拥向馆内走。
旧馆他们已经参观过，没有多做停留。新馆的位置是重新开辟而成，之前是未开放区，短短几个月时间研究所就能收拾出来，难得有这么高的效率。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初，室内开着中央空调，但为保护文物，一般博物馆的温度都不会太高。
幸好游客众多，人群熙攘来去，倒也不算冷。
李艾沙和Gareth在十月份就相继出院，住进陆霜的峨眉山别院，有专人照顾疗养休息。章凝和陆霜还有些善后工作处理，千灯会西南分部也还在继续调查线索，因此他们暂时还留在成都附近。
新馆开幕仪式时间将近，等在门前的游客渐多，陆霜和章凝混杂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但章凝的气场过于生人勿近，也很难被误认为是情侣，倒更像是临时被安排出差的同事。因行程中突然多出的空余时间无处可去，而选择来到当地的博物馆打发时间。
余岁也在门口等着仪式开始，看见他们，微微点头。他一早就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甚至头发还打理过，脸上喜气洋洋，俨然他真是发现遗址的大功臣，倒很是可信。
只有陆霜和章凝混迹在人群中，深藏功与名。
几分钟后，仪式准时开始。新馆开展也算大事，研究所所长和馆长都来到现场，简短的讲话后，便是剪彩环节。
余岁被簇拥在人群中央，与所长老师共同执剪，笑到脸僵。
“余老师，这次三星堆新馆开展，您是最大的功臣。如果没有您，我们也不可能发现这座新遗址，您能分享分享，当时独自去深山中寻找的心路历程么？”
现场媒体纷纷举起麦克风，镜头对准余岁。
“最重要的是，要有坚定的信念……”余岁清清嗓子，侃侃而谈。
“噗……”陆霜绷不住，差点笑出声。
章凝视若未闻，她的关注点并不在此。
从方才进入博物馆，她就感觉人群中有些身影似乎过分熟悉，这不是什么好信号。
“陆霜，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感觉有人在盯我们。”她压低声音，警告道。
“你也？”陆霜不由瞪大眼睛。
他想起那天在医院，也有过类似的情形。
“余岁，提防你周围的人员，”他发出提醒，“保持警惕，结束之后不要逗留，尽快离开。”
余岁点点头，凑近所长让记者合影。而在他身边，游客已经排起长队，开始入场。
章凝和陆霜随着人流，缓缓步入新馆。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遗址的复原地形图。这是章凝第一次从俯瞰视角看到这片曾经危机四伏的区域。
复原图与章凝见过的实体有所出入，但总体大差不差。遗址以神庙所在山丘为中心而建，除祭祀坑、宗庙所在的高厅外，实际还有许多他们未曾涉足之地，比原本预料的规模还要大出数倍。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甚至不敢相信，以古蜀先民低下的生产力，竟然真的能建造出如此宏伟巍峨的建筑群。
按照余岁的说法，他进入空山遗迹时，所有建筑及文物都已毁于地震，因此没有深入内部。在新馆的信息介绍册上，编纂人员也同样采信了这种说法，认为神庙毁于几十年前的地震，并未留下完整真容。
进入主厅后，最显眼的莫过于中央展台上的太阳祭盘。这是本次考古最大的发现、新馆的镇馆之宝，周围簇拥着不少游客竞相瞻仰。
隔着玻璃，章凝默默与她的老伙计对视。
平心而论，“太阳祭盘”这个名字起得还算恰如其分。
残体本就是操作中控的一部分，包括驱动方向用的舵盘和背后的电子屏控制背板。
很多个孤独征战星海的夜晚，她曾经无数次摩挲过，对它的触感、纹理，甚至边角磨损的痕迹都熟知于心。
而现在，它被隔在厚重的玻璃后，禁止触碰，甚至拍照也不允许。旁边介绍牌上写着，这可能是古蜀先民用以祭祀的造物，推测与先前其他遗址发现的太阳轮有继承关系。
但神奇之处在于，对它的成分检测证明，它不是以地球原产金属制造的。
“我就说嘛，它就是外星人造嘞！整个三星堆都是外星人在地球上建的秘密基地！”先前见过的游客同伴兴奋地说。
“就不能是陨石？”游客下意识地反驳，“人家都说唠，嘞个和之前的太阳轮有关系，可能是掉到地球上被他们捡到，然后做成嘞样的嘛！”
听着身边路人的激烈争论，章凝颇有些想笑。
不过某种意义上，“飞鸢”倒也确实算是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
“早知道会这样，”她转身离开，低声说道，“或许当初我们还是应该拼尽全力，把它带走比较好。”
“话是这么说，”陆霜点点头，“但是那时候命都快没了，谁还顾得上？”
本次展出的文物只是一期发掘成果，数量不算很多，半小时就能浏览完。
路过最后一个展厅，章凝猛地停步。
这里展出的是祭祀坑挖出的文物，有章凝见过的玉璋、铜鼎碎片、象牙等，不一而足。
但在其中一个小小的展柜里，一副人类的残存骸骨半埋在土体内。
章凝胸口如中重锤，视线落到旁边的标签。上面赫然写着：
三星堆无名女尸M00035221。
女性，据专家评估，推测年龄约12岁左右。她的骨骼分析结果表明，当时的女性体力相对强壮，存在运动及受伤痕迹，可能接受过较多的军事训练。
这位姑娘的遗体为我们探究四千年前古蜀三星堆文明中，女性所扮演的角色与地位的课题研究，掀开了面纱一角。
“怎么了？”陆霜见她神情有异，赶上来问。
视线随之落到展柜内，他微吃一惊：“这是……”
“嗯。”章凝点头。
她一眼认出，遗骨身侧放着的展品正是青乌佩戴过的兽冠。标签也介绍说，此物尺寸与少女头骨吻合，应是她的物品。
那枚兽冠，是她参加祭典时的装束。
原来该发生的，终究无可避免。
那是四千年前的历史，她本来不该产生错觉，奢望自己能有力量改变一个女孩的命运。
“青乌，很抱歉你并不曾认识过我，”章凝没有说出口，“但希望在真实存在的现世，能有更多像你一样的人，能够避免因我而死的命运。”
“我要成为像妇好那么厉害的女将军！”小姑娘清脆的声音犹在耳边，却终究没能实现，就硬生生沦为权力斗争的殉葬品，化作几根枯骨。
四千年岁月洗刷一切，无人知晓她野心，无人记得她姓名。
章凝默然半晌，终究只是长叹一声。
“走吧。”
余岁做戏做全套，终于结束行程，准备撤离。
章凝和陆霜转身向出口走，意外迎面撞上两个人。
“好久不见啊，两位。”
陈涵嘴角微扯，皮笑肉不笑。他和顾子沉都是便装，没有穿制服，一开始都没被认出来。
“警察同志，”陆霜微笑，“您二位千里迢迢来成都，不会是因为我吧？”
“你别自作多情，这都是巧合，”顾子沉答道，“我们只是出差公干，听说新馆开幕，来凑凑热闹而已。”
这当然是借口。
今天一大早，博物馆还没到开放时间，他们其实就已经守在附近，为的就是想看看这帮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他们又跟三星堆文物之间有什么关联。
章凝不动声色地听着，并未答话。
如果不出意外，先前她感受到的被盯梢的视线，估计就是他们。
理论上，这是四川地界，上海警方鞭长莫及，而且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为什么还要跨省追踪？
双方各怀鬼胎，礼貌而不失尴尬地打过招呼，而后分道扬镳。
“队长，我们好像也不是非要暴露吧？”顾子沉不解地问，“想搞清楚他们的勾当，暗地里一样能找到很多线索。”
陈涵双眼微眯：“打草惊蛇，以观后效。”
他转过身来，面向主厅而立，正对着神奇玄妙的太阳祭盘。出口处正对通道，大门被来往行人不时推开。
深秋的风长驱直入，在展厅内盘桓往复，幽幽呜咽，仿佛某种上古祭词的曲调。
第52章 线索
“余岁， 帮我查两个人。”
从广汉回成都的路上，陆霜戴着蓝牙耳机，还在忙着远程处理工作。
章凝坐在副驾， 显得异常沉默。
青乌的死固然令她内心有所震动，但陈涵和顾子沉的突然出现， 无疑是给这两个月有所松懈的神经敲一记警钟。
“您要查……官方的人？”
“好，好的， 陆先生， 我这就去办。”
离开博物馆， 余岁被打回原形， 又恢复成当初唯唯诺诺的模样。
自从陆霜从北京改为坐镇成都， 千灯会西南分部的安逸日子就宣告结束。余岁每天忙得连轴转， 恨不得再给自己招十个助理， 以分担陆霜每天提的各种诡异要求。
“还有， 找人去成都酒店附近探探， 有没有人盯梢，”陆霜想起什么， 又吩咐道，“再多派两个人守住套房门口，不然我今天没法回去。”
“陆先生……既然是官方的人， 不会用那些招数吧？”余岁踌躇道， “不是我不愿意， 实在是……西南分部已经没人可用。”
“你能找到的吧？余老师， ”陆霜微笑，“费用给我提审批报销就行。”
“陆先生， 你不能这么……”
陆霜干净利落地挂断电话，掐灭随之而来的愤怒抗议。
谁都知道， 最长的路不是套路，是千灯会中国区的报销流程。
没有人比陆霜更清楚。要不然，他也不会连在成都寸土寸金的地段租三个月总统套房这种高昂消费，甚至都咬牙自己付钱，拒绝走公司预算。
驱车赶回成都后，他们钻进《科幻文学》编辑部的地下基地，章凝继续处理全球各地发来的异常报告，寻找下一块残体的有用线索。
陆霜则在继续他已经拖延一个月的工作内容，整理为艾沙提交总部的外聘申请。
他们的对外身份是编辑部的特殊科技顾问，虽然工作证不戴，例会不参加，也不一起在楼上办公。但在普通工作人员看来，他们也好像只是两位经常出外勤的上班族。
金乌渐渐西垂，暮色深重，成都的夜生活悄然拉开序幕。
但这都与他们无关。
“陆霜，”从繁琐的信息中抬头，章凝问道，“你知道百慕大三角吗？”
陆霜皱着眉，快速敲击键盘，点点头：“当然听过，北美洲的一块怪地方，各种飞机船只的噩梦。”
章凝递给他一份纸质材料，示意他看。
1978年，国际潜水中心组织人员* 进行考察，晴天突然起风暴，他们只好弃船潜水，在距离海面100米深处发现疑似金字塔的结构。
无独有偶，就在三年前，一支跨国联合考察队进入百慕大三角区，对其海床部分进行调查，摄像机也拍到疑似海底金字塔的造物。
“结合其他材料提到，这片海域存在异常次声波和电磁辐射，”章凝说道，“我有理由怀疑，这里存在一片夸克弹残体。”
“不是吧？”陆霜咋舌，“那可是百慕大三角，魔鬼海域，简直就是个巨大的海底坟场，而且失踪的船只飞机再次被发现时，上面的人员全部不知所踪。”
他继续埋头回自己的文书中：“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我可不想去送命。”
章凝很坚持：“我有第三份证据。”
她取出一副世界地图，用红笔标记位置。
“这是星舰主体坠落的地方，上海黄浦江入海口，而第二块残体出现位置，在鄱阳湖区域，”她打上圈，“这里，是美国加州死亡谷，我们发现夸克弹残体的地点。”
“位于四川的三星堆遗址，是我们发现的第四块残体位置，”她将四个点连成线，“你有没有觉得这条线很眼熟？”
陆霜眼神一变，俯身看去。
“这是……北纬30°附近。”
“没错。”章凝抽出另一份研究报告。
美国科学家詹姆斯范艾伦曾在分析卫星“探险者一号”的数据时，发现百慕大三角存在一条地磁异常带，贯穿南大西洋，且是地球内部辐射，这与前苏联物理学家谢尔盖维拉诺夫的研究互相印证。
这条辐射带被命名为范艾伦带。
“我据此猜测，”章凝说，“星舰坠落时，可能受到地球内部的地磁辐射带吸引，残体几乎都落入这条线上。这也是百慕大三角飞机和船只失踪的原因，而鄱阳湖同样存在类似传闻。”
陆霜无力地揉揉额角。他预感到这趟送死之旅，可能势在必行。
“咱们先别着急，好吧，”他稳道，“艾沙和Gareth才从鬼门关回来没多久，他们需要有心理准备，我都还在考虑请个心理咨询师。我们先将这个发现报告给总部，让他们密切留意，确认情况。”
章凝轻叹一声，做出让步：“可以，不过要尽快。我总觉得，今天遇到那两个从上海来的警察，不是意外。”
“上次总部虽然想办法让他们撤销了调查，但通缉令还存在，倒也不算奇怪，”陆霜耸耸肩，“我已经让余岁在查他们的行动，不用太担心。”
“今天先到这里吧，”陆霜看看时间，站起身来，“明天一有消息，我们就动身。”
在成都的行程停留时间之长，的确有些超出计划外。再不换地方，别说普通员工该生疑，连余岁也得被陆霜折磨得递交辞呈。
“你的材料没写完。”章凝说。
陆霜笑笑：“咳……这个，反正是文书工作……”
章凝一眼扫来，他立即坐回去：“就差几页……行，我做。”
“要不是Gareth养伤，这些都是他的活。”她凉凉地说，“你就不能精简流程？”
“不是我不想，”陆霜一脸苦恼，“千灯会人才济济，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入会流程如果精简，一旦出事我可负不起责任。”
章凝懒得理他的狡辩，自顾自站起身：“我下班了。”
“你们是这么说的吧？”她不确定地问。
毕竟“下班”，对于她来说也是个新鲜名词。
“等我，马上！”
结果离开编辑部时，已经是半夜。这种单位不用想也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晚上加班，办公室漆黑一片。
余岁还在跑外勤调查，最近几天估计都不会回来。
陆霜开车带章凝回到下榻酒店，满意地发现门口多了两位新面孔。
“小伙子，好好干。”他拍拍对方的肩。
总统套房有两间卧室，他们一人一间，互相有门连通。当然，章凝每次一进去就会将门反锁，说话都靠通讯。
“章凝……”
她闪身进去，正要关门，听见陆霜在背后开口。
“嗯？”她回头。
陆霜欲言又止，正在此时，套间门铃响起，两人对视一眼。
“谁？”他走近，停留在几步开外，压低声音问道。
“客房服务。”门外传来女声。
陆霜后退：“我没有叫你们。”
“陆先生，您的衣服洗好了，我们送回来给您。”
是经常来的服务人员。
陆霜警惕地回到会客厅，望向落地窗下方，凌晨的街道寥落无人，空空如也。
附近盯梢的人员没有汇报异常，何况，门口还有自己人守着。或许，可能只是自己多心。
他打开门，见面熟的服务员捧着他的衣服，站在走廊里。
“谢谢。”他伸手接过。
正要关门，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从旁闪身出来，亮出身份：“成都市局。陆霜、章凝，麻烦你们二位走一趟，配合调查。”
陆霜扫一眼四周，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他笑笑，双手一摊：“这一定是误会。”
“不是，”对方的态度异常公事公办，“公民有义务配合调查，去了再说。”
陆霜怎么也想不到，他在成都俨然一介奉公守法好公民，怎么会被警察找上门。
“可以知道是什么事吗？”章凝问道。
“暂时无可奉告，”对方冷着脸，“我只能说，如果没有证据，两位二十四小时内就会回来，不用担心。”
他往旁边一让，做出邀请的姿势，态度显然不容拒绝。
两人跟着他走出房间，陆霜正要问责，却见门口守着的人也跟着他们进电梯。
他不由疑惑：“你们……”
“便衣警察。”两人答道，“谢谢你刚才的鼓励，我们会好好干的。”
惊天大乌龙。陆霜勉强忍住掐死自己的冲动。
虽然他黑白两道通吃，但这么来真的，还是头一次。
进入市局，坐到逼仄狭小的审讯室内，手铐金属冰冷，却像火烫着皮肤。惨白的日光灯闪烁，办公桌后的警察个个脸生，被照得令人望而生畏。
他和章凝本来以为应该跟上海来的那两位有关，但却没有见到他们任何一人。
章凝被带到隔壁审讯室，与他分开接受讯问。
陆霜知道，这是审同案犯人的常用方法。
可是苍天在上，他究竟犯了什么罪？他自己想破头，也没想明白。
带他们回来的警察坐在中间，一左一右两位护法，一位一言不发，另一位做记录。
“今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你在哪？”
“我？我在办公室加班。”
“几点开始？”
“大约下午三点过。”
“有证人么？”
“章……章凝。”说不紧张，那是假的，“还有编辑部的同事们。”
“几点下班的？”
“一点过……应该是。”
“那时候办公室还有人？”
陆霜摇头。
“所以，十一点左右，你没有不在场证明。”
陆霜抓狂：“不在什么场啊？到底什么事？”
对方并不理会，继续问道：“今天上午十点左右，你去过广汉三星堆博物馆。”
陆霜不明所以：“是啊。”
那人离开桌子，递给他一张照片：“所以，你承认这是你。”
这明显是监控录像打印出的图，人群之中，他和章凝站在太阳祭盘的展台前。
“这确实是我，”陆霜点头，“去看展犯法么？”
“不犯法。但是，偷窃文物犯法。”
“啊？”
警察双手撑在他面前的小桌上，俯下身来，锐利的眼像要看穿他。
“今晚十一点左右，太阳祭盘失窃。陆霜、章凝两人具有高度嫌疑，已批准逮捕。”
第53章 囚徒
荒谬， 当真是太荒谬了。
他们当初在遗址内可是什么也没拿，全部上交给国家，如今不能光明正大地接受荣誉还不算， 他犯得着去博物馆偷窃？
更何况，考古学家命名为“太阳祭盘”的玩意， 原本就是章凝的所有物。
陆霜差点被气笑。
难道这是陈涵那家伙设下的局？
犯不着吧……
他虽然跟那两人有点过节，但又不是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 甚至不在通缉令上， 对方也不至于撺掇异地警方来针对他。何况， 传唤公民的手续材料他都看过， 流程正规， 一应俱全。
只能说明……太阳祭盘失窃是真有此事？
一墙之隔， 章凝坐在审讯椅上， 面容沉静， 不动声色。银色的手铐在她手上熠熠生辉， 仿佛某种饰品。
“你是苏州人？在上海读的书？”女警问。
她点头。
“在成都做什么？”
“《科幻文学》杂志编辑部特约科技顾问。”
拜千灯会所赐，她拥有一份堪称完美无缺的档案和身份。
25岁， 上海顶级院校理工科硕士毕业，品学兼优，工作履历亮眼， 堪称颜值与智慧并存。
但她知道， 这是已经死去的那位章凝原本拥有的人生。
“为什么要偷窃太阳祭盘？”
“再说一遍， 我没有偷。”
开什么玩笑， 那原本就是她的东西，她有什么必要去偷？
现在想想， 白天她和陆霜在博物馆里说的话，当真是一语成谶。
早知如此， 确实还不如在遗迹时就将它带走，何至于惹出这许多麻烦。
女警沉吟片刻，默默在记录上写下：有受训痕迹，反侦查反审讯能力极强，结合持假护照出入境记录，怀疑有间谍身份。
墙上的挂钟不知疲倦，已经接近凌晨四点。
特制门一响，那位主审讯的警察终于去而复返。
出示证件时，陆霜看过，他叫方敬。
陆霜打个呵欠：“方警官，我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免得耽误抓捕真凶的时机。”
方敬冷着脸，将一沓A4纸摔到办公桌上：“你的同伴审讯已经结束，这是她的笔录材料。”
“啊？”
陆霜神情陡然紧张：“你们对她做什么了？”
“你把我们这里当什么地方？”方敬斥道，“坦白从宽的道理，她难道不懂？”
陆霜向来吊儿郎当，他自己被如何对待，其实他并不担心。但章凝还在上海市局的通缉名单上，一旦这边的警方查到，可能会对接下来的行动造成大麻烦。
“她坦白什么了？”他问。
方敬抬眼，盯住陆霜：“据她交代，你觊觎太阳祭盘已久，和她一起去博物馆，也是为给晚上的行动踩点。你和她下午四点回到成都后，你借口外勤，独自出门好几个小时，并在此期间作案。”
“对于这些供词，你有什么想说的？”
“怎……怎么可能？”
虽然面上带笑，但飞扬的神情却渐渐从眉宇间淡去，如潮水退却后的浅滩，露出狼狈与难堪。
在千灯会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至于被这种常用的刑讯技巧糊弄。
当两名嫌疑人被分开审讯时，如果双方都选择抵赖，因证据不充分，便都会得到轻判，但如果一方指认另一方，他便能获释，而同伙被重判。
这是博弈论中经典的“囚徒困境”问题。现实中，被分开审讯的嫌疑人往往会因为互相不信任，更想为自己争取获释，而选择竞相举报同伙，最终得到的结果两败俱伤。
但纵然熟谙知识与技巧，不代表在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不会心里紧紧一刺。
“陆霜，好好想想，”方敬重新坐下，喝一口茶，皮笑肉不笑，“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成为法庭上的证供。太阳祭盘是三星堆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价值连城，需不需要我提醒你，盗窃文物的量刑标准？”
“方警官……”陆霜开口，“道理我都懂……”
他忽地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想到一件事。
章凝，是有很大可能会指认他的。
他们已经找到下一枚残体可能存在的地点，却遇到这种麻烦事，章凝如果急于脱身前往调查，是真的会将嫌疑全部推到他头上，以便自己能够尽快出去。
毕竟，为自己的任务大事而出卖他这种手段，她早就干过不止一两回。
他甚至都算是习惯了。
想到这里，陆霜没有急着反驳叫冤。
恰恰相反，他将身体往后一仰，露出坦然的笑容，说道：“方警官，您说的罪名，我都认。是我上午踩好点后，晚上又潜回博物馆，偷走了太阳祭盘。”
另外两名警官一听，不由都露出惊诧的神色，抬头望向他。
陆霜泰然自若，坦荡如砥。
方敬紧盯着陆霜，突然嘴角一扯，露出微笑：“看来作为一个科幻技术顾问，你却还很懂法律。”
为避免屈打成招与冤假错案，现行法律上轻证词重证据，他既然问心无愧，自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证明他的罪行，即便他自己承认，也无法定罪。
所以如果章凝真的为自己而再次出卖陆霜，诬告他就是偷走太阳祭盘的人，他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就当配合她演戏罢了。
“你既然自己认罪，那赃物和作案工具呢？”方敬问道，“拿不出这些，这事也没完，她一样出不去。”
“我都承认了啊，”陆霜双手一摊，“怎么，我还得自己证明自己是罪犯？找证据，这不应该是你们警察的工作吗？”
方敬笑意横生，忍不住走到他面前，问道：“我知道，东西不是你偷的。不过我很好奇，陆霜，你到底是什么人？”
“平平无奇的打工人啊，”陆霜无辜地回答，“我都加班到一点了，这个身份还用问么？”
“那真实的身份呢？”
陆霜微微一笑，并不上当：“所以章凝根本没有指认我，对吧？”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方敬出去。再回来时，他神情有些复杂。
陆霜站起来：“既然您也知道我没有嫌疑，我现在能走了么？”
“坐下！”桌后的警察立即斥道。
“我们刚才查到，你跟上海、南京、鄱阳县的多起悬案有关，”方敬目光探询，“你的身份很不一般啊，走到哪，哪里就有破不了的案子。”
“说明我比较倒霉呗。”陆霜悻悻地坐回去，笑道。
“陆霜，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也拿你没办法，”方敬说，“想兜圈子，我有的是时间和你耗。但是，既然你愿意自己担罪名让你的同伴出去，我猜她应该有要紧的事要办，对吧？”
“好好说话，知道什么说什么，我们该放人就会放人。”
陆霜彻底放松下来，笑道：“刚才外面来的，是不是上海的两位警官？叫陈涵进来吧，我要见他。”
单向玻璃后，顾子沉暗骂一句。好久不见，这家伙的嘴还是这么又油滑又紧严。
“顺便，把章凝也带来吧，让我俩分开审讯，没那个必要，”陆霜说，“不如，我们来谈谈合作。”
他微微扬首，扯起嘴角，似笑非笑。伪装的市井油滑气被收敛殆尽，突然锋芒毕露，眉宇间锐气凛然，瞬间反客为主。
方敬忽地觉得，这人的身份，绝对不简单。
“我去见见他。”陈涵向顾子沉招呼道，过去推门而入。
他向方敬点点头，后者出去，不多时，章凝跟在女警身后走进来。
“又见面了，两位。”陈涵微眯双眼。
“故人见面，不请喝点茶？”陆霜大刺刺伸出长腿，“掰扯这半天，我早就口干舌燥。”
“好，倒两杯茶。”陈涵点头，“顺便给他们下铐。”
方敬犹豫片刻，依言照做。
“说吧，什么合作？”
章凝见陆霜被奉为座上宾，一时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她知道，这人跟官方打交道绝对比她熟，便决定静观其变。
“为表示诚意，我可以先免费送你们些信息。”陆霜微笑。
“说起来，太阳祭盘的事，跟陈队长追的这一系列悬案，的确有一定的关系，”陆霜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偷的，但此人的目的，应该不是文物。”
“因为太阳祭盘，它根本就不是个文物。”
“什么意思？”陈涵皱眉。
“准确地说，它的价值，不在于文物。”
“还记得落入黄浦江的飞船么？”陆霜胸有成竹，“太阳祭盘，是那艘飞船的一部分。”
陈涵失笑：“编，接着编。”
“真不是，”陆霜一本正经，“关于这两者，我相信官方都有检测报告，你比对一下就知道，它们的材质如出一辙，可以证明是同一个来源。”
陈涵虽然觉得很荒谬，但他没有反驳。
“上海和四川相隔何止千里，为什么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会是同源？”
“说来话长，以后有空我可以和你慢慢聊，”陆霜说，“但是陈队长，方警官，我真心建议你们赶紧去找太阳祭盘，这东西一旦落入不法分子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星舰中枢早就被章凝永久关闭，地球势力再研究上一百年也无法破解复制，他故意危言耸听，为的是尽快脱身。
“我相信，陈队长和我没有私人恩怨，你们千里迢迢追到四川，只是想要一个真相。我可以给你们真相。”
“我的公司与官方有合作关系，绝对不是歹类，”陆霜言辞恳切，“陈队长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当初在鄱阳县医院的时候，你明明已经软禁监视我，等我出院就可以收监，却突然被撤销调查？这难道不能说明问题么？”
陈涵和玻璃背后的顾子沉都有些震惊。
当时回到上海，他们曾经多次向上级反映情况，上级却坚持取消专案调查，但没有撤销章凝的通缉令，难道……
陆霜的说辞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却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
方敬一头雾水地听着双方的谈话，隐约感觉到，这可能不是一桩简单的文物失窃案。
他忍不住凑近陈涵，低声提醒道：“陈队长，刚才收到的录音……”
陈涵思忖片刻，点头：“可以合作。”
陆霜神情一凛：“那我们可以走了？”
陈涵霍然站起身来，神情严肃：“你说的话，我会用自己的方法去查证。不过，由于你们是涉案人员，在文物找到之前，你们必须配合调查，随叫随到，听明白了么？”
章凝有点不安，以眼神询问陆霜。
“配合调查，随叫随到”，意味着他们短时间内无法离开成都，更别说出境。
陆霜长叹一声，露出了然的微笑，似乎并不意外。他缓缓开口：“如果我说，我能帮得上忙呢？”
第54章 失窃
陆霜提出合作， 并不是一时兴起。
虽然不到万不得已，千灯会成员不应该对外暴露身份，但现在很显然， 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事已至此，一天不找到文物， 他们就无法出境，下一步计划就得无限推迟。
更何况， 自从回国后， 他们顺利得有些过分， 之前遇到的杀手、雇佣兵什么的， 一个也没见。
但就在博物馆新馆开展的当晚， 他们准备动身去百慕大的节骨眼上， 太阳祭盘恰好被偷走， 这大概率不是巧合。
如果能和警方合作， 找到幕后黑手， 说不定也能提前为百慕大之行扫清一些障碍。
毕竟，百慕大在北美区域， 跟本国比起来，难免鱼龙混杂，危险系数大大增加。
陈涵说到做到， 方敬审批交接过流程手续后， 陆霜和章凝两人终于重获自由。
他出去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余岁兴师问罪。
警方之前查到， 这两人是《科幻文学》编辑部的特约顾问，而余岁是编辑部主任， 还恰好是发现三星堆新遗址的民科，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虽然没有兴师动众地传唤， 也是三天两头登门拜访，笔录做了一大摞。
“陆先生，真不是我办事不力，”余岁诚恳地解释，“那天您让我临时找人，时间紧迫，自然没法仔细筛选，年轻人偶尔摸鱼离岗，也是有的。谁知道就那么凑巧……”
堂堂千灯会中国区理事竟然沦落到进局子喝茶，是总部都会觉得离谱的程度。
“是是是，”陆霜知道多说无益，“自己去领处分吧，你今年奖金肯定没了。”
其实民不与官斗，那天就算保镖没有摸鱼离岗，陆霜也不会选择正面冲突，所以大概也改变不了被审讯的命运。
“您让我调查的上海那两人，确实有追踪过你们一段时间，”余岁接着汇报，“不过，这件事应该还真不是他们做局。西南这边的信息网我都筛过一遍，月前的确有金主开过价，点名要那枚太阳祭盘。”
“然后呢？”
“盗亦有道，谁都知道三星堆是四川至宝，”余岁答道，“这活就算价再高，也没人敢接。据小道消息，这单子大概率被外面的人接了。”
“哪个外面？省外？国外？”陆霜想想都头疼，“道上这么多高手，哪能摸清楚干这票的是谁？”
余岁点头称是，只能继续去联络各方情报线。
千灯会这边没有头绪，但与陈涵和方敬碰头的日子转瞬即到。按照约定，他们每三天都要去报到，汇报行踪。
不过好歹这回待遇提升，地点换到成都市局的会议室。
接待的小警员倒是很热情，但给他们倒上热茶，登记完行踪去向后，就再没有回来。
一墙之隔，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来来往往的警察络绎不绝，个个行色匆匆，甚至没人有空往会议室这边瞅一眼。
陆霜坐在圆桌后，修长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耐心逐渐流失。
章凝旁若无人，甚至从包里取出一摞厚厚的材料，还在继续她的百慕大课题研究。
三星堆行程结束后，关于找夸克弹核心芯片这件事，她越发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危机感。
从前，她只当这是自己的任务。
但直到亲眼见证古蜀文明的分裂，以及青乌的死，她才深切意识到，也许只晚一天，就可能有更多像青乌那样的生命、或像古蜀那样的文明被改变原本的轨迹。
方敬和陈涵两人姗姗来迟，看脸色没少熬夜，顾子沉被抽调去协助走访，倒是没出现。
“陆霜，有什么发现？”陈涵问。
陆霜面沉如水：“没什么发现，我只是来终止合作。”
方敬和陈涵对视一眼：“什么意思？”
“没看到你们合作的诚意啊。”陆霜靠上椅背，懒懒地说。
陈涵冷笑一声：“你们的麻烦可还没解决，别想轻易开脱。”
“陆霜，这话怎么说？”
与年轻气锐的陈涵不同，方敬是二十余年的老警察，办案经验丰富，也比他沉稳。
“我当初开出的条件，是我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信息，你们放我走，”陆霜愤愤不平，“结果我虽然能出去，但还得随叫随到配合调查，为了尽快脱身，我不得不帮你们找东西，合着等于义务给你们干活呗？”
“配合警方调查案情，是公民的义务。”陈涵冷着脸说。
“行，可以。那既然是说好的合作，你们什么证据什么线索都不给我们，”陆霜抱怨道，“仅凭我们大海捞针，怎么捞？你们不会不清楚，光成都就有两千万人口吧？”
方敬微微一笑，拉开椅子坐下。
其实说是合作，只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不至于闹得太僵。办一个文物失窃案，他们还不至于要指望陆霜和他背后的神秘公司力挽狂澜。
然而案发已经快过去一周，虽然新闻没有公开，博物馆也在临时用仿品展出，但再拖下去，破案的机会无疑更加渺茫。
可上海警方的突然介入，让局势变得更为复杂，如何处理好其中利害关系，更是个在错综繁冗的案情本身之外的棘手问题。
“陈队长……”方敬沉吟着开口。
“文物失窃案是成都这边的兄弟主办，我们当然全权尊重配合，”陈涵跟着坐下来，脸色有所缓和，“章凝是通缉犯，陆霜跟各桩悬案牵扯不清，我们只关心这几个人的行动和去向。”
方敬点点头，微微松一口气。
当天放走陆霜两人后，他和陈涵向上级请示过，想确认他们的身份，答复说身份保密，不方便告知，但可以适度给予信任，细节自己定夺。
从警多年，经手大案要案无数，这事倒是头一回见。
“事到如今，我也就开诚布公，”他咧嘴一笑，取出一枚录音笔，“这是我们目前已知的唯一线索。”
陆霜挑眉，坐直身体，章凝也不由抬头看过来。
“当天凌晨案发之后，报警中心曾经接到电话，”方敬介绍道 ，“对面没有人说话，却用机器播放着这段录音。”
声音做过技术处理，听不出性别年龄特征，只简单地说了几个短词：“东郊，沙河畔，老工业区，废弃厂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直接告诉你们交易地点？”陆霜诧异道，“可是没有说时间。”
方敬点头：“收到线索之后，我们走访过老工业区所有的旧厂房，并排查附近路口的监控摄像头记录，初步锁定过几个可疑人员目标。但截至目前，他们基本都有证据摆脱嫌疑。”
“报警电话的追踪呢？有没有什么收获？”
“此人反侦察意识很强，电话是用流动式虚拟基站拨出，能追溯定位，但短时间内不好找。”
“偷东西的方式呢？有没有什么特征？”
方敬摇摇头：“当晚博物馆的监控记录我们也做过排查，没有发现异常。凌晨十二点，保安开始换班，最后一次巡逻时，才突然发现太阳祭盘已被掉包。”
“我记得，当天是第一次开展，博物馆需要进行设备维护，闭馆时间提前到五点。”章凝疑道，“维护结束后下班之前，工作人员没有检查逗留的游客？”
“据他们的供词，当天一切正常，”方敬说，“推测对方是使用特殊手段，在闭馆后成功进入展厅。”
“可能是团伙作案，”章凝说，“这么多事情，普通盗贼不太能一个人做到，何况，太阳祭盘重量不轻。”
陈涵闻言，忽地抬头看她一眼，神情诡异。
太阳祭盘出土之后，一直在玻璃保护罩内展出，她怎么知道它有多重？
“报警人是大盗本人么？如果是本人，为什么要给警方留下交易地点信息？而且还是假的？”陆霜百思不得其解。
“他留下线索，有可能是想让警察抓到他，或者抓到买家，”章凝分析道，“鉴于眼下还没有他的任何信息出现，我倾向于他想让警方找到买家。”
“不过截至目前为止，对这条录音线索的追踪还没有取得关键进展，”方敬说，“你的推测或许是一个方向，我会让他们留意，可能要找的不是嫌疑人，而是买家。”
陆霜站起身：“那既然我们的报备流程也已经完成，今天就先这样。”
“对了，”他回头，“这份录音，还有博物馆的监控视频，我能留一份copy吗？”
方敬有些犹豫，这不符合规定。
“陆霜可能是不可多得的关键助力，必要时，可以给他些权限，不用打报告。”他想起之前被交代过的吩咐。
见鬼，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个疑问，不但萦绕在他的心头，也是陈涵几个月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见陆霜神情不耐，他点点头，招手让其他同事进来交接。
陆霜二话不说，取过硬盘和录音笔匆匆离开，方敬不由喊道：“陆霜！”
对方头也不回，径直扬手说道：“老方放心吧！”
“你……！”
他可是记得，不过两天之前，这家伙还坐在刑讯椅上，恭恭敬敬地喊他“方警官”来着。
回去的路上，陆霜一直在打电话。章凝对中英文以外的语言不是很熟，只听出来短短十几分钟里，他中英文、法语、粤语切换了好几遍。
章凝坐在副驾，只觉得他状态有些古怪，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55章 破译
回到编辑部， 陆霜一头钻进地下会议室，对背后余岁的追问充耳不闻。
陈年积灰的投影仪被放下，播放着博物馆的监控录像。
这是一段连续的画面， 没有剪辑的痕迹，摄像头应该也没有被关闭过。
不是普通的毛贼。
地下室里， 一片沉默，死寂如坟。
陆霜觉得， 自己像是被陈涵和方敬联合摆了一道， 陷入这滩没有头绪的浑浊泥淖里， 半点脱不开身。
“如果艾沙在， 她可能能看出些门道。”章凝不由说道。
“Gareth倒也算是专家， ”陆霜叹息， “可是一个好用的都没在这。”
“无所不能的章姐， ”他抬眼笑道， “你就没有什么发现？”
“你看我坐过办公室吗？”章凝不耐， “这本该是* 你的领域。”
“也是。”陆霜漫不经心地盯着放过无数遍的视频。
突然，他坐直身体， 按下倒放，再播放，再倒放。
“是我的错觉么， ”他说， “视频刚才好像有很小幅度的跳帧。”
他调成0.1倍速， 反复播放几次， 一掌拍在自己大腿：“原来是这样！”
“怎么？”
“哦，确实， ”余岁慢吞吞地说，“我以前听道上的人提过， 有这种类似的3D扫描建模技术，扫描展厅后可以复现真实影像，理论上如果动作够快，就可以瞒过监控镜头。”
“没错，他应该是复制过权限卡，在闭馆之后偷偷进入展厅，先用仪器扫描成像，确保摄像头拍不到真实画面，而后直接用权限卡开启玻璃护罩，转移太阳祭盘。”
“他可以黑进系统，抹除自己留下的数据记录，”陆霜跳到后一段画面，“不过，扫描仪开启和关闭的瞬间，画面的微小跳帧误差不可避免。”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段视频后某处还有一个跳帧，就是他切回真实镜头的时机。”
事实正如他所言。
“这种手段虽然隐蔽，但对警方的技术部门来说，不难发现才对。”余岁接道。
“这种仪器造价高昂，而且扫描建模需要的时间不短，国内没人用，”陆霜分析道，“如果不了解国际大盗最新技术，很容易以为这是视频剪辑的痕迹。”
“所以，他们不知道这个跳帧有什么价值。”他露出神秘的微笑，“仅凭这一点基本就可以断定，这是国外来人干的。”
章凝不解地看向他。
他挪过自己的专线笔记本，在键盘上鼓捣半天，终于抬头问：“这儿能放PPT吧？”
余岁震惊：“你要干什么？”
社畜的隐藏技能被触发了吗？
陆霜接入笔记本，打开一份刚接收到的PPT文稿。
“这个手法，我想起一个人，”他说，“我想，我可能知道这是谁偷的。”
“给大家介绍一位高手。”他按下播放。
“玄鸦”，臭名昭著的国际珠宝古董大盗，卢浮宫、纽约大都会、大英博物馆，没有他未染指过的地方。虽然没有人知道他真实身份，但仅这个代号，就是各大收藏家、拍卖行、博物馆的安保噩梦。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陆霜介绍道，“他其实也是一名侠盗。”
著名的圆明园十二铜首，自当年八国联军侵华后被劫掠至海外，这些年来通过无偿送还、富商购买后捐赠等方式，有七尊回到母国，但仍有五尊对外是下落不明状态。
“难道说……”余岁欲言又止。
陆霜点点头：“最近五年来，剩下失散的五尊里又有三尊被找到并完璧归赵，但对方一直是匿名捐回，无法追踪身份。官方考虑到来路不正，便只能秘密收藏，暂时没有公开。”
“都是这位玄鸦干的？”
“为调查匿名者的身份，官方委托过千灯会留意此事，”陆霜说，“我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成功锁定他的身份就是这位臭名昭著的玄鸦，而在送回铜首给官方时，他也曾经留下录音。”
他将报警录音文件导入软件，与刚才找北京拿到的捐赠旧录音备份对比，可以清晰看见二者处理过的声纹波形图有很多相似之处。
“被确认为是玄鸦所留的这段录音，用于掩盖声音特征而使用的技术处理方式，和报警电话的录音如出一辙。”陆霜示意道，“我据此推测，偷走太阳祭盘，又留下交易信息的人，极有可能就是玄鸦。”
“他为什么这么做？”章凝问道，“他是中国人？”
“不清楚，但除这个可能性外，我也想不到其他原因。”陆霜说。
“的确是传奇人物啊。”余岁感叹。
“所以，偷窃太阳祭盘应该不是他本意，可能出于某些原因，他接下这份买卖，”章凝分析道，“但又希望官方能及时找回，所以给警方留下讯息？”
“嗯。虽然这件事还有很多疑点，他收人钱财总归也是取之不义，”陆霜答道，“不过鉴于他曾是归还铜首的侠盗，出于私心，我也不太想让他进监狱。”
“所以最好的结果，可能还是我们以千灯会的名义出面，帮忙去找到太阳祭盘的下落，物归原主。”
“那现在的问题是……”余岁问，“怎么找到他？”
“就为这个人，千灯会曾经费尽周折，动用我们半个地球的无数情报网，”陆霜说，“当时总部有拉拢他的意愿，但被他拒绝，他不愿意抛头露面。所以，这事很难办。”
“我认为，或许突破口还是这段录音。”章凝盯着PPT页面中代表玄鸦的黑色剪影，若有所思。
“东郊，沙河畔，老工业区，废弃厂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海外，十二铜首，属于，中国，狗首，鸡首，龙首，归还，中国。”
两段录音反复播放，声线模糊不清，奇怪的断句间隔，夹杂着电子杂音，在封闭的地下大厅内回荡。
听的次数过多，令人有种生理性的反胃。
“这个断句方式，很古怪，”章凝说道，“应该是为避免被人听出语气和口音。”
“有没有可能，表层信息是交易地点，实际还有第二层信息？”陆霜说，“这是常用的加密方式。”
章凝默不作声，盯着声形波纹图。
起伏的声波如同山峦，高低不定，仿佛某种存在古怪旋律的乐曲。
她突然坐直身体：“试试摩斯电码。”
摩斯电码是由点与划这两种常用符号组成，一般用于加密电波通讯，点是基本的信号单位，划刚好是三倍于点的时间长度，其他符号也是在点的时间跨度上增加倍数。
她注意到，波形之间的低谷，似乎也同样存在某种倍数关系。
而与之对应的是，北京发来的那段旧录音片段，因为确认没有隐含信息，反而不存在这种规律。
余岁取来纸笔，陆霜重新按下播放，章凝记下短语之间的间隔时间倍数，将其转换为可破译的电码内容。
是一行地址，和一个时间。
陆霜飞速敲击键盘，查到地图定位，是位于成都郊区的墓园。
“这才是真正的交易信息！”他立即站起身来，取过椅背上的外套，“距离交易时间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得尽快。”
章凝和余岁立即跟上，三人驱车赶往郊区。
“难道给警方的那段录音只是纯烟雾弹？”章凝总觉得有些诡异，“应该没那么简单。”
“他既然不愿意抛头露面，必然会极力隐藏自己的信息，这一点就可以排除，”陆霜说，“所以如果这段明面上的话是有意义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
“嗯，他想告诉官方，背后想要得到太阳祭盘的人是谁。”章凝接道。
“这是留给警方的工作，”陆霜笑道，“我们只需要拿回太阳祭盘，就算交差。”
“说起来，百慕大三角的调查有结果了么？”章凝问。
“哦，还真有进展，”余岁点头道，“只不过，我不太确认这个信息是否有用。”
他递过来一份资料，陆霜忙着开车没空看，章凝念给他听。
是一份上个月发表于顶级期刊《Nature》的论文。
“基于詹姆斯范艾伦与前苏联物理学家谢尔盖维拉诺夫的研究，本文引用近十年来最新卫星数据，试图论证范艾伦地磁辐射带不仅存在于百慕大三角海域，其更是一条与北纬30°线高度重合的环球地磁异常带，相当于地磁界的‘赤道’……”
陆霜打断她，惊道：“章凝，这论文不会是你写的吧？”
“智者所见略同而已，”章凝说，“这份论文的确可以侧面证明我的猜想。”
“另外，北美分部也回复说，他们非常乐意提供必要的帮助，”余岁说，“随时欢迎中国区的同事前去探险。”
“他们管这叫探险？”陆霜夸张地咋舌，“我看就是送死。”
章凝白他一眼，没答他的话。
时间紧迫，陆霜不再贫嘴，编辑部的小破大众被他开出一副超跑的气势，原本一个小时的路程，算上成都常年堵车的交通状况，四十分钟就被他堪堪赶到。
抵达墓园，三人停好车，进入门口大厅。三三两两的逝者家属互相搀扶，或静立或低头经过，面容悲戚，默默抹着眼角的泪。
在这种地方交易用于祭祀的文物，陆霜想想都觉得，玄鸦此人颇有些黑色幽默。
他站在门口指示牌下，与墓园地图进行比对。按照破译出的信息，地址后跟着的编号应该就是其中一块墓地。
“为交易太阳祭盘，他专门买一块墓地放东西？”余岁有些匪夷所思。
“还是一次性的，用后即焚。”陆霜点头惊叹。
章凝径直走向后山：“看看就知道。”
第56章 结案
深秋十一月， 成都的天空总是沉着阴，飘雨如丝。
墓园地势渐次向上，步道两侧植有苍松翠柏， 郁郁葱葱，在成都的秋雨中深绿欲滴。
“时间不多， 走快点。”陆霜说。
三人终于找到密码中所指的墓碑，上面空空如许， 一个字也没有。跟其他水泥大理石封墓不同， 这里土色很新， 没有封死， 看上去的确下葬不久。
“我们要……直接开挖？”余岁环顾四周， 犹豫道， “这不好吧？”
秋冬季节老人难过， 墓园人来人往， 这样贸然大兴土木， 难免引人注目。
陆霜抬起手，看看他价值连城的腕表。
“时间紧急， 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来。”
他咬牙解下腕表，正要撸起袖子， 却见章凝已经蹲下身去， 手中透出星蚀的光芒。
“你……”
章凝头也不回：“来帮忙。”
于是这一天， 几乎所有墓园的行人都看到， 两男一女三个人衣着体面，却行为举止如同盗墓贼， 围着一座新坟吭哧开挖。
有人惊疑不定，交头接耳， 有人驻足远观，疑惑猜测，工作人员似乎也已经收到消息，正在向这边赶来。
而在不远处的墓碑后，有人一身黑衣，面目隐在帽衫里，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土质很松，回填得有点潦草，足见当时动作仓促。星蚀一如既往，断金碎玉，开挖不多时，便露出黑色的棺材来。
“喂！你们干什么的？”陆霜正埋头干活，冷不丁身后有人斥问道。
他回头，见工作人员正在跑来，神情紧张。
“你好，警察办案。”他不慌不忙，停下手中的活，取出证件。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几时又多出这个胆大包天的title。
章凝和余岁两人似乎习以为常，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工作人员上下打量，目光中透出不信任。作为警官，这家伙过于年轻，面目也太精致，甚至有些细皮嫩肉。
陆霜礼貌笑道：“我方流程正规，欢迎您打电话去查证，对我们的工作进行监督。请找成都市局方敬警官，警号076329。”
他一本正经地回头，招呼道：“继续干，快点！我们时间有限！”
举手投足间派头十成十，可信度拉满。
工作人员默默掏出手机，拨通号码，渐渐走远。
“喂，成都市局吗？我找一位方警官，警号……”
墓碑后，身着黑衣的男人嘴角微微一扯，旁若无人地点起一支烟。他深吸一口，弯腰插在身边的墓前，微鞠一躬，转头离去。
浮土终于被清理干净，陆霜跳进深坑，撬开棺材，低头探寻。棺材里仅有一只硕大的黑色骨灰盒，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没想到在三星堆都没干这勾当，”他吐槽道，“倒是出来后盗了个墓。”
“诶哟，还真够重。”他试图搬出来，骨灰盒竟然岿然不动。
“让开。”
陆霜听话地转开身子，章凝弯腰下坑，毫不费力地抱起骨灰盒，一步跳到地面。
“就地验货吗？”她问。
陆霜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人太多，难免有去博物馆见过实物的，容易惹是非口舌。”
他忍不住笑道：“我今天给方敬惹的麻烦，已经够他喝一壶了。”
余岁不由迟疑道：“这么做……合适么？”
“谁让他和陈涵联合利用我，”陆霜不满，“我出人出力，他也该尝点苦头，配合配合我的行动。”
十分钟后，章凝抱着比她半个人还大的骨灰盒，轻巧地从墓园走出，放进车里。
门卫自然也询问过，但陆霜出示的证件无懈可击，便随他去。
“走，直接回市局。”他关上车门。
不过人还没到，麻烦先到。
他掏出震动连连的手机：“喂？”
“陆霜，你在搞什么鬼？”向来稳重的方敬一反常态，劈头盖脸地呵斥道，“投诉举报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嗯，我知道。”
“我警告你，不要用我们的名义胡来，否则不但我要吃处分，你也得再蹲进去！”
陆霜并不意外，偏偏头，将手机拿远，等他咆哮结束：“知道，我有分寸。老方稍安勿躁，马上给你送一份大礼。”
“你小子……”
对方接踵而来的还有一万句警告和威胁，被干净利落地挂断。
他正要启动汽车，见章凝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不由问道：“怎么了？”
墓园停车场很大，就在正门大厅前的主干道对面，他们进来时车流拥挤，只能停在角落，倒是个隐蔽的好位置，适合观望。
此时，正有三辆SUV直接在门口停下，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下车，簇拥着其中一人，浩浩荡荡地走进大厅。
这群男人肩宽腿长，没有一个低于一米八五，在成都堪称奇观。西装向来修身，衬出他们健壮紧致的肌肉，赏心悦目。路人不由纷纷回头，却又为其气势所摄，不敢多看。
“这些人受过训练，”她说道，“不是普通人。”
“难道是原本要去取货的金主？”陆霜疑道。
章凝摇摇头：“不知道，我们赶紧走。”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为首那人的背影似乎有几分眼熟。
回到市局，陆霜回头率奇高。他径直走进会议室，将骨灰盒搁到桌上，大刺刺地坐下。
方敬这次闻讯而来，倒是动作出奇地快。
看到桌上的东西，他瞬间爆炸：“陆霜，你什么意思？”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陈涵，外面的同事也不由转过头来，煞有兴趣地看热闹。陈涵一向不苟言笑，也忍不住别过脸去。
“先是在墓地打着我的名号胡作非为，又是送这玩意？”方敬皱眉，“我知道你讨厌我，但私人情绪归私人情绪，也不至于送……”
接下来的话，在看到陆霜打开盖子后，戛然而止。
一米见方的金属构件，镶嵌着太阳环状的中控舵盘，表面隐约浮凸蓝色的光纹。
章凝看着这件数次在自己手上进进出出、而今再次失而复得的老朋友，心情有些百感交集。
“太阳祭盘？”方敬惊道，“你怎么找到的？”
门外的警察看清骨灰盒里的东西后，也不由大吃一惊，纷纷交头接耳。
“过程保密，”陆霜说，“总之，东西失而复得，你们也该兑现承诺。”
“嫌疑犯呢？没找到？”方敬问。
陆霜摇头。
“文物能找回来，我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你不得给我发个好市民奖章？”
“陆霜，你别得寸进尺。”陈涵忍不住要说句公道话。
他们刚被叫上去严正教育过，这小子可是差点害得方敬警帽不保。
“东西虽然找回来，但人没抓到，”方敬很为难，“案子怎么破？”
“我们猜测，录音里提到的废旧厂房，应该与买家身份有关，”章凝答道，“只要你们能在这个方向取得突破，就能找到金主，一样可以结案。”
按照之前的约定，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玄鸦。
关键是，即便他们知道这是玄鸦做的，但也只是猜测，没有实据。而他究竟人在哪，目前更是没有任何人知道。
“如果他是迫于形势或有苦衷，不得不接下这个单，”陆霜说道，“但又不愿意看到国宝流失，故意用这种方法留下线索，告知金主身份或下落，还铤而走险指引失物位置。做到这个地步，他是谁还重要么？”
方敬沉吟片刻，不与他们继续追究：“总之，文物能成功追回，还是要多谢两位。剩下的，就是我们的工作。”
“如果追查到买家，”章凝有些在意墓园停车场前的那一幕，“希望能告知我们一声。”
“一定。”
他抬手至眉，向他们敬礼致意，姿势标准而严肃。
陆霜有点不知所措，慌忙地手乱放，章凝却立即回礼，动作流畅，自然得如同条件反射。
方敬有点诧异，但懒得深究，指挥同事小心翼翼地将文物抬走，顺手把会议室的门带上。
只剩下陆霜三人组和陈涵。
“事情了结，你们准备去哪？”陈涵问。
“出国潜逃……”陆霜笑嘻嘻地回答，“不是，是执行下一个任务。”
“我大概知道你们在做什么，”陈涵说，“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那要不……把章凝的通缉令撤掉呗？”陆霜顺杆往上爬。
陈涵嘴角微扬：“这是战略考虑，请见谅。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你们，也盯着我们，如果直接撤销，说不过去。”
这是当时他询问上级，为什么专案组撤销，却保留通缉令时得到的答案。
陆霜点头：“明白。”
千灯会中国区与官方的关系本就微妙，官方不方便出面时，他们是官方的左膀右臂，但与此同时，也保留着自己的独立性。
双方默契地若即若离，但遥相合作。
离开警局，一行人回到编辑部，陆霜收拾干净所有的杂物，销毁资料，将地下大厅恢复成最初的模样。
“章小姐，”余岁低声说道，“您上次曾让我们调查前几回残体的去向，我们有所发现。”
“嗯？”章凝挑眉。
“鄱阳湖底和死亡谷的残体，在你们离开后不久都神秘消失，我们的人没有打听到踪迹。只有坠入黄浦江的星舰主体，目前还安全留在北京。”
“怎么会这样？”陆霜微惊。
“结合这次太阳祭盘被偷事件，”余岁继续说道，“我个人推测，有人在背后回收夸克弹残体，但身份、目的目前未知。”
章凝沉默不语。
墓园停车场见到的那一袭背影，始终令人在意。不知怎么，她脑海中浮现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名字。
但是他早就被自己亲手所杀，不应该还阴魂不散。
“出国需要的一应手续，已经办妥，”余岁取出档案袋，递给他们，“明天下午的机票，Gareth和李艾沙小姐已经在来成都的路上。”
“哟，难得效率高一回。”陆霜很欣慰。
“西南分部我很少来，不过这段时间来看，体感还算不错，”他非常官方地评价，而后话锋一转，“成都是个好地方，以后我会找机会再来玩玩。”
余岁微笑点头：“您满意就行。”
两人从地下大厅出去，登上通向尘世的阶梯。
余岁留在古旧阴暗的办事处内，微微鞠躬。
“陆先生，章小姐，一路平安。”
第57章 落地
“Welcome to Miami Beach， Mr.Lu！”
十一月底，迈阿密阳光明媚，气温仍然热情。海岸线蜿蜒折向天际， 随处可见穿着清凉的俊男靓女。不论男女老少，人人摊开躺椅， 惬意地度假享乐，热衷于用日光浴晒出古铜色皮肤。
从成都到迈阿密， 十几个小时的越洋航班后， 似乎只是从一个度假城市到另一个度假城市。
严格意义上的百慕大区域， 指的是百慕大群岛、波多黎各与佛罗里达州首府迈阿密三个顶点形成的三角海域。
按照陆霜的计划， 去百慕大需要先在迈阿密落地， 再准备出海事宜。
这座城市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东临百慕大， 南接墨西哥湾和加勒比海， 气候宜人， 交通便利，是退休、度假首选， 被戏称为“上帝的等待室”。
但与此同时，迈阿密也因其与拉丁美洲的密切联系，成为臭名昭著的犯罪天堂。
所以千灯会的美国东部分区， 向来是最危险、最难开展工作的部门， 主打一个珍惜生命， 及时行乐。
毕竟在一个枪支自由的国度， 你被一枪爆头的时间，可能是明天， 也可能就是下一秒。
这一点，从旁边这位花衬衫短裤的白人公子哥身上， 便可得到最好的印证。
此刻他正开着骚紫色跑车，不时对街边闪过的美女招手呼哨，引擎轰鸣，笑声扰人。
这位东部分区的负责人名叫Adam，三十出头，凌乱的浅金发，一口大白牙，碧色的眼眸透露着一种清澈而快乐的愚蠢。从迈阿密机场见到他之后，章凝的耳膜一直不得清净。
为成功躲过美国海关的监管，艾沙这趟回国没少遇到刁难，早就筋疲力尽，只想尽快找个地方躺下，享受海滩和阳光。
Gareth和她在峨眉山疗养数月，已经习惯安逸缓慢的生活节奏，乍一来到迈阿密这种国际化大都市，每个毛孔都叫嚣着逃离。
好在Adam将人带进他的海景别墅后，终于没有忘记正事。
虽然这个正事，在他跳进清澈碧蓝的游泳池三个来回，又喝下三杯鸡尾酒后，才算缓慢启动。
“你知道，”Adam用浴巾胡乱擦着头发，夸张地笑，“我永远喜欢迈阿密！见鬼，宾州11月的雪就能把我活埋，真不是人类能生存的地方！”
东部分区常驻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来迈阿密的机会也不算多，此行对他来说基本就是公费度假。
所以余岁一开始联系他时，这家伙的热烈欢迎态度很难说有几分不是出于私心。
陆霜扶额。知道要来百慕大时，他心里当然是拒绝的，但迈阿密见到的一切，跟那片恐怖的死亡海域只能说毫无关系。
“Adam，你没忘记我们此行的任务吧？”他问。
“当然，当然，”Adam连连点头，“放轻松，我已经都安排妥当。”
他就着无人的躺椅，摊开一幅墨西哥湾地图，指道：“你们指定要去的区域，也是百慕大最危险的海域，在墨西哥湾东部的马尾藻海。我们先休整几天，船只已经就位，等装备人员一到就可以出海。”
“还有其他人员？”章凝问。
Adam抬眼盯着她，笑道：“章小姐，这可是著名的魔藻之海，你不会认为就凭我们几个人能成功抵达吧？”
倒也不是过于自信，主要是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Adam一心认为这帮来自内陆地区的家伙没见识，不知道大海的凶险，决定先进行一番好心而多余的科普。
根据历史数据统计，只算16-19世纪，前后就有500多艘船葬身马尾藻海，无人生还。
1493年，著名航海家哥伦布驾驶“尼尼雅”号行经百慕大群岛，罗盘离奇失灵，又遇到剧烈风暴，他不得不亲自掌舵，历时21天才得以死里逃生。
1795年，为寻找传说中的海上宝藏，英国探险家奥克斯带领一百余人的船队强行驶入马尾藻海，一去不返。三十年后，海民才在距离200公里外的海域找到空船，船员尸骨则全部荡然无存。
如果说数百年前航海技术落后，百慕大三角区域危名远扬情有可原，但在近现代，它也同样是不遑多让的海上地狱。
就在1918年，当时最大的运输舰“独眼巨人”号，船载309人在百慕大海域人间蒸发，船只遗骨至今下落不明，造成美国海军史上最严重的非战斗减员，举世震惊。
而在1945年，迈阿密空军基地的5架轰炸机同样葬身海底，更为离奇的是，进入此区域后不久，它们就在基地的雷达监控上离奇失踪，随后派去的搜救机也同样未能返航，悲剧原因至今未知。
种种凶险而离奇的海难事故，令这片海域成为大西洋海民人人谈之色变的魔鬼三角。
“关于这些船只飞机遇难的原因，民间当然会有很多推测。但目前都是都市传说，没有得到证实。”Adam摊手说道，“我们分部曾经也有人提出想做专项调查，但各种信源证据真假难辨，没有什么进展。”
“海怪、UFO、黑洞、外星人、时空穿越，”艾沙点点头，“这些我们都知道。所有推测中比较靠谱的，我个人认为应该还是洋流和磁场的双重作用。”
Adam被她打断，耸耸肩，有些不满：“你是……？”
陆霜微笑：“公司新同事，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特约专家顾问，李艾沙。”
“特约顾问？”Adam上下打量。
艾沙没有理会，径直继续说下去：“马尾藻海虽然有海之名，但边界不是陆地，而是大西洋中的几股洋流交汇而形成的洋中海。墨西哥湾流、加纳利寒流与北赤道暖流在这里结合，流力互相抵消，形成逆时针的缓动环流，而且海底遍布马尾藻，对船只航行极为不利。”
她侃侃而谈：“另外，这里正处于南北美之间的地壳断裂带上，火山与地震活动也非常频繁剧烈，海底是6000多米的北亚美利加海盆，南部更有深达9000多米的波多黎各海沟，所以一旦被卷入海底，人船失踪几百年找不到很正常。”
“看来你的功课做得很够。”Adam有点不服气。
陆霜乐于看到这聒噪的家伙吃瘪，很是幸灾乐祸。
“这些只是常识，没有什么特别的，”艾沙摇摇头，“根据章凝上次发给我的资料，范艾伦地磁带更是绝杀，它会随太阳耀斑活动定期爆发电磁辐射，什么雷达、通讯、罗盘导航会全部失灵。”
“所以如果残体已经沉入海底……”章凝敏锐地抓住重点。
除非找龙王吸干整片海域，否则他们非但找不到，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也是陆霜一开始极力反对来百慕大的原因。
“但好就好在，”Adam接话道，颇有几分得意，“你们要找的海底金字塔，还真有可能就是残体所在，不需要潜入上万米的海底。”
“为什么？”
“你们正式抵达的一个月前，总部派专家过来查过，”Adam答道，“我们用水下机器人探测过附近海床，的确拍到有金字塔的存在，且检测到比其他区域更为强烈的电磁辐射。所以，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好消息。”
陆霜稍稍放下心，忍不住抱怨道：“总部这帮老家伙，总算是干了点有用的事。”
几个月前，接下关于章凝的任务时，总部拼命给他画饼，承诺事成后给他升亚太区总理事。但他可没有忘记，之前在鄱阳湖、死亡谷，他们三番两次陷入绝境，最后只能靠自己才勉强脱困，根本别指望能有什么救援。
“这我赞同，不过你也别忘记，”聊完正事，收起地图，Adam惬意地躺下，“上次要不是总部夺命连环call，我才不会去蹚加州死亡谷那滩浑水。”
“上次汽车旅馆的事，原来是你帮忙去善后的？”陆霜问。
Adam摊手：“不然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西区分部四年前出事，到现在管理都很混乱，只能从东部调人过去。”
章凝神情一凛。
怎么也是四年前？
她记得，上海的章凝落入黄浦江意外死亡，以及EDF在死亡谷实验基地的事故，也同样发生在四年前。
Adam还在滔滔不绝：“在美国，什么都不如枪管用，谁不要命敢去惹美国军队啊。”
“上次的事，后来怎么摆平的？”陆霜漫不经心地问，“那帮先来取东西上我们圈套的人，应该是‘黑曼巴’的背后势力，调查有什么眉目么？”
Adam摇摇头：“我们赶到的时候，军队已经撤走，据说你们留下的手提箱最后落到了阿瑟将军手中。‘黑曼巴’的同伙伤亡惨重，但却连尸体都烧光光，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手提箱里有什么，害得将军打开后暴跳如雷？”他好奇地问。
陆霜终于忍不住，大笑道：“本人的亲笔漫画大作，画的正是打开之人暴怒的表情。”
Adam一听更是幸灾乐祸，笑得前仰后合：“早就听说陆先生是个好玩的人，不愧是你，真够损的。”
“我只有这种名声么？没提到我智勇无双，赌术超神？”陆霜有点不满。
章凝暗暗翻个白眼。
“总之* ，各位放轻松，先好好享受迈阿密，”Adam打个响指，让侍者端来香槟，“预祝我们此行顺利。”
琥珀色的琼液在杯中摇晃，粉嫩的草莓果肉投身其中，与酒香相得益彰，不时有气泡扶摇而上。
犹如沉船没入冰冷幽深的海底。
第58章 出海
几天后， 迈阿密港口。
这次的任务难度不同以往，美国分部又向来财大气粗，千灯会预算可谓下血本。
章凝站在栈桥上， 扬首望向这艘静静停泊的庞然大物。这是专为此行准备的探险游艇，前身是美国海军退役补给船， 船身长达百米，最高航速可达25节。
晨光柔和， 青空湛蓝， 海鸥啊呀争鸣。船身以白色为主， 缀以深蓝涂装， 在周遭的喧嚣中独显静谧优雅。
从吃水深度看， 游艇吨位不低， 与栈桥之间硬生生差出60°以上的坡。海边晨风大， 又正值涨潮， 走在前面的艾沙摇摇晃晃， 步履艰难。
Adam一早守在甲板上，见状立即倾身， 伸出手来：“欢迎登船，朋友们！”
艾沙抓住他，终于得以顺利跳到甲板上。她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点头致谢。
“怎么样， 这船还不赖吧？”他得意地冲后面的陆霜笑。
“可以， ”陆霜打量四周， 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叫什么名字？”
“莫妮卡。”
陆霜抬眼：“你最近打得火热的那位小姐？”
Adam坦然点头：“好记性。”
“你可真会夹带私货， ”陆霜吐槽，“不行， 我要叫她‘弗吉尼亚’，我喜欢《海上钢琴师》。”
“随你的便，”Adam摊手，“反正涂装上写的是‘莫妮卡’。”
走在最后的章凝四处打量，对他们没有营养的对话充耳不闻。海军退役船的硬件自然过硬，Adam估计又做过一番改造，各项娱乐设施一应俱全，船舱内的储物空间还藏有一艘小型潜艇和两艘附属救生艇，方便下水作业和紧急情况使用。
不需要亲自上手，她已经做出评估。
破冰级全排水钢铝结构船体，舷窗均为玻璃纤维制造，柚木四层甲板，提供舒适的脚感；航行动力采用两台重型柴油发动机，日常采光用电则使用太阳能电池板，双轴螺旋浆，极端情况下依然可以保持自给自足状态，远洋航行一个月以上。
她满意地点点头，正要登船，就见Adam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章小姐，小心。”
他微微垂眼，笑容殷勤而熟稔。
“……”
章凝视若无睹，一步跃上船，轻巧地稳住身形。
陆霜余光瞟见这一幕，差点笑出声。
Adam略显尴尬，不过对这位神秘来客的性格，他早已习惯，便加快脚步，将众人引入前甲板。
事先承诺过的人员配备一应俱全，领头的是一位五十上下的拉美大叔，身骨硬朗，五官饱经风霜，须发都有些花白，海风一吹，如同枯草微微摆动。
“船长，卡洛斯，”Adam介绍道，“这位老伙计本来已经退休返乡，我从墨西哥请回来的。”
卡洛斯正旁若无人地蹲在甲板上，致力于磕掉手中烟斗的灰，发出嘈杂的叨叨声。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来，眯起眼睛嘬一口，嘴角微扯，权当打招呼。
其他船员倒是排成一列，身姿笔挺，仿佛接受检阅的新兵，余下的人员站在他们身后。算上Adam在内，船东一共也只有五六位，随行服务人员却有数十个之多。
他们绝大多数都与卡洛斯合作多年，身强力壮，经验丰富。毕竟这次任务Adam也要随行，为自己小命考虑，请的都是与风浪搏斗已久的好手。
“马尾藻海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就算状况非常顺利，来回少说也要半个月，”卡洛斯操着浓重的拉美口音，低沉喑哑，“你们是我的老板，别的我不管，但在船上发生任何情况，一切必须服从船长命令，如果有人违抗，别怪我不客气。”
“当然，当然。”Adam满口应承。
章凝知道规矩，也不反驳，只点点头。
海上航行如同星舰掌舵，一旦发生意外，求生机会稍纵即逝，必须无条件服从舵手指令，才能保命。
卡洛斯不再多说，离开甲板，登上驾驶室，船员也各自领命而去。
“顺利的话，五天后才能抵达下水位置，”Adam一声唿哨，当先冲进船舱，“在那之前，朋友们，尽情享受这场游艇party吧！”
果然是朝不保夕的美国人，秉承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宗旨，将“及时行乐”四个字实践得淋漓尽致。
汽笛声响，发动机轰鸣，“弗吉尼亚”号缓缓离港，开拔东出，驶向那片诡谲未知的危险海域。
清晨九点，早雾完全散尽。阳光明媚，青空碧蓝如洗，船头锐如利剑，破风惊涛，翻滚的白浪中甚至还有海豚群戏，不时欢快地跃出海面，闲适安逸地伴游。
不过碧海蓝天景色虽然美，看的时间一长，难免乏味。
关于游艇度假，Adam是认真的。“弗吉尼亚”号不但拥有恒温泳池、健身房、电影院、餐厅，甚至还有一系列出海项目，例如冲锋艇、水上摩托车等附属冲浪设施。
陆霜自从接下找回星舰残体这个任务，世界各地连轴转，几乎没怎么休息过，自然不会拒绝这种良机。Gareth和艾沙之前要么埋头工作，要么潜心闭关科研，这回第一次出海，也乐于接受Adam的热情邀请。
只有章凝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就不必。”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她都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不定。大家虽说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她却与其他人画风迥异。
两天后，陆霜终于在健身房遇到她。她在辛勤举铁，而他只是去餐厅的路上经过。
她换上紧身背心，姿态矫健，神情刚毅而平静。因运动使力，手臂勃发出精瘦流畅的肌肉轮廓，之前顺手剪的短发长了些，已经及肩，微微汗湿。
当初逃出三星堆神庙时留的眼下伤口也已痊愈，没有落下疤，但原伤处仍余一道微妙细长的红痕，让她看上去脆弱又倔强，有种战损的美感。
似乎察觉到窥视的目光，章凝偏头看来，陆霜轻轻一惊，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调转目光。
“陆霜。”她在背后喊道。
他浑身一震，顿两秒，收拾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
章凝的双眸黑白分明，坦荡地盯着他，问道：“你是想用这些器材么？”
“啊？”
“可以让给你。”她表情无辜，似乎因为对方对自己的好意不领情，反而很是困惑。
“不、不用了。”陆霜飞快逃跑。
他是后来才意识到，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他不知天高地厚去找章凝，对方是刻意留手。否则，但凡她再多用一分力，他大概率小命不保。
不过后来在死亡谷基地，他担心她的安危，冒死将她拖进角落，只为告诉她自己可以掩护。
当时是从背后对她动手，她却没有反抗，更没像以前那样，让他的手废上十天半个月。
陆霜轻出一口长气。
……相比最初，现在总归是更亲近些吧。
天气不错，“弗吉尼亚”号出海两天，旅途顺利。海岸线早已退至千里之外，所见之处只有蓝白两色，和即将到来的永恒黑夜。
黄昏时分，海潮水位落退。夕阳隐入云层，暮光稀薄，四落只挂了几缕微茫霞色，海面上渐渐有些起雾。
“上灯！”驾驶舱里，传来卡洛斯低沉嘶哑的声音。甲板上的船员领命，各司其职。
“咔哒——”七盏不同颜色的航行灯接连亮起，刺破夜雾。雪亮的探照灯扫在甲板上，亮如白昼。
Adam白天饮酒作乐，此时终于昏睡过去，没有出现在晚餐桌上。Gareth自从上次受伤后，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如前，船上颠簸，他一直在吞晕船药。
章凝吃得不多，正从餐厅出来，路过甲板回自己的舱室，猛然听得一声闷响，舰船航行的速度一滞。
“见鬼，什么情况？”出于惯性，有船员被震得一个趔趄，低声咒骂道。
“螺旋桨。”她敏锐地听出，甲板下发动机转速有所减缓。
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听口音是当地人，因常年在海边长大，皮肤黝黑。
“你说什么？”他本以为这几位都是养尊处优出海作死的有钱人，倒没想到她会答话。
她伸手一指：“我说，螺旋桨出问题了。”
话音未落，下方另一位船员跑上来，喊道：“卡洛斯，有东西缠住螺旋桨！”
年轻小伙震惊，不由回头望向章凝，眼神既钦佩又不解。
那船员上到驾驶室，跟卡洛斯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章凝稍等一等，见他们没有得出结论，不由登上舷梯，走到驾驶舱附近。
“迈阿密附近海域污染严重，本来就有很多藻类，被缠住也不奇怪，没必要惊慌，”卡洛斯吸一口烟斗，语气平淡，“这艘船的螺旋桨转速很快，几团水藻不是威胁，现在航速虽然有点影响，但很快会恢复的。”
“卡洛斯船长，不是这样的！”船员却一脸慌乱，“你也知道，我们尝试过很多常用的清洁办法都没用，这恐怕不是普通的水草藻类！”
“水下影像呢？你们不是都说那玩意好用得很？”
行船多年，比起所谓的高科技产物，老一代船长总归是更信任自己的本事和经验。
说归说，他还是伸出手去，打开一直没用过的水下螺旋桨摄像头。
镜头前黑漆漆的，像被喷上浓墨，什么也看不见。
“本来也有夜视功能的，但是……”
仿佛存心应证他的话，正在此时，船舱深处忽地滚来一声巨响，犹如水下趴伏着一只巨无霸怪物，从喉咙巨牙底部发出怒吼。
惯性导致所有人失去平衡，猛地倒向控制台。卡洛斯身形凝定如钟，稳稳地抓着舵盘。
这是“弗吉尼亚”号第一次骤停。
他反应很快，立即拉控制杆、右满舵打死、尝试回退，一系列动作令人眼花缭乱。一般而言，普通水藻、渔网等在向前时缠绕，后退时便会自行解锁。
随着他的操纵，发动机无谓轰鸣，但舰船纹丝不动。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驾驶室外，陆霜一行人也从舱里上来，忧心忡忡。连睡得正香的Adam也被叫醒，睡眼惺忪地跟在众人身后。
“需要有人下去看看，”卡洛斯面色平静，“伊恩，你再带个人一起去。”
被称作伊恩的船员没有异议，立即点头，向章凝刚才交谈过的年轻人招手：“恩里克，你和我一起。”
“各位稍安勿躁，一点小意外，常有的事，”卡洛斯若无其事地挥挥手，似乎还嫌他们打扰自己的清净，“你们该做什么，继续。”
章凝心下无端一沉，但既然有言在先，也不反对。
她站在甲板上的制高点，望向船外。虽然风平浪静，但大海漆黑如墨，星光倒映在海中，像是浩渺孤独的宇宙。
这一幕，何其眼熟。
二十分钟过去，下水的船员没再回来。
过不多时，海面上却渐渐有微茫的血色扩散。
又有船员奔上来，慌乱喊道：“卡洛斯！伊恩他、他们出事了！”
伊恩和恩里克下水查看螺旋桨，本来一应保护措施俱全。但其他人等了半天，没有收到信号，出于谨慎决定强行回收救生绳。
绳索另一端系着的，只有血肉模糊的尸块，被啃咬撕扯得不成人形。
从始至终，下去的两位海员没有挣扎，没有发出过求救信号，死得悄无声息。
出海才两天，距离马尾藻海还有半程，竟然就已经面临生死难关。
船下的海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第59章 白鲨
星月隐入黑云间。
没有风暴， 没有波潮，舰船停在原地，发动机无助地轰鸣， 海面却静得诡异。
卡洛斯烟斗一磕：“我亲自去解决，叫胡安来替我掌舵。”
胡安是他的大副。
一旦船长出事， 大副便是下一任船长。
从船舱上来报信的船员脸色不善，但不敢违抗。死去的伊恩经验丰富， 恩里克年轻力壮， 竟然来不及呼救， 接连瞬间殒命。纵然他出海多年见多识广， 但没有哪次凶险至此。
大副胡安本来应该后半夜轮班， 被仓促叫醒， 立即来到驾驶室。
“卡洛斯， 你确定要去？”胡安想劝， “你退休这么久， 身体可不比当年啊。”
卡洛斯瞪眼道：“除了我这无亲无故的糟老头子，你们谁能去？”
章凝站在驾驶室外， 思忖片刻，开口道：“我去吧。”
老船长斜睨她一眼，径直将舵盘留给胡安， 开始做下水准备工作。
“无意冒犯， 小姐， ”他说， “在我刚做水手的年代，女人是不能上船的， 更别说下海。何况你是我们的客人，没有这种道理。”
艾沙听着就来气：“女人凭什么不能去？这种时候章姐还愿意下去， 大家才能保命！”
章凝目光坚定：“我早一分钟去，就能少死一个人。”
陆霜见状，也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Adam仅剩的一点睡意早被吓退，连忙拉住卡洛斯：“我敢打包票，没有比这两位更适合的人，你就好好掌舵吧。”
胡安虽然不太了解章凝的来路，但见其他人这么说，也是正中下怀：“章小姐不是莽撞的人，我亲自照应，不会有事。”
卡洛斯半信半疑，但见章凝动作熟稔，显然训练有素，便耸耸肩，将剩下的话吞进肚子。
章凝系好安全绳，瞟一眼陆霜：“你真要跟我下去？”
“你一个人，没有照应总归不好。”陆霜笑道，“万一出事，得有人收尸。”
“可别让我给你收尸。”章凝留下一句，当先从甲板跳下水。
这次任务本就要潜海，事先准备充足，潜水服、氧气面罩、残压计一应俱全。迈阿密海域能见度很高，此时虽然是夜晚，但探照灯扫过，海水清澈透明。
所以海面下水中漂浮的血色、人体残块，以及嗜血的鱼群，看得清清楚楚，触目惊心。
章凝身形颀长，灵活得像鱼入水中，迅速辨明方向，沿着舰船底部找到出事位置。
“弗吉尼亚”号是双螺旋桨结构，一般情况下如果被缠住，仅凭另一侧螺旋桨也能继续航行。
但稍稍靠近后，她顿时就知道，事情棘手。
船底不是水藻，也不是渔网。如同乌云遮天蔽日，光线都被遮蔽，密密麻麻地盘踞在船底水中，是巨大恐怖的章鱼群！
以双侧螺旋桨为核心，章鱼多如牛毛的触手紧紧盘踞，外围更有无数鱼群环绕浮游，将舰船困得寸步难行。
而最外侧，则是嗅到血腥前来捕猎的鲨鱼群，三角形的背鳍如同利刃割开水面，尖利密集的牙齿撕咬所见的一切活物。
章凝回身停在水中，向追来的陆霜比个手势，示意速战速决。
一旦开始清理章鱼，血腥会更重，在海中如同开启死亡盛宴，脱身难度极大增加。
陆霜点点头，开启头灯，握紧手中的军刀跟上，章凝的星蚀光芒在水中一闪而逝，如同流星落入鱼群。
她游到齐平船底部的位置，挥刀开路，一路炸开无数血花，章鱼群有所松动，但随即浓重的墨色迎面扑来，视线受阻。
这些章鱼的触手紧紧攀附，被锋利的螺旋桨切割成碎片，但机械结构的转动也被完全卡死。
而在游鱼群外围，鲨鱼正在向所有生物发起攻击，用锋利的牙齿撕咬出缺口，整片海域被染得通红。
想来前两位船员下水时，便是与这些凶猛的鲨鱼正面交锋，没来得及发出呼救信号就被撕咬而死。
重入水中的人类目标显眼，鲨鱼群似乎更是亢奋，接连冲撞，试图向他们发起攻击。
眼前无数触手挥动，更有鲨鱼不时侵扰，章凝无暇分辨，直接以锐刃强行破阵，她不但要清理已被尸块缠得动弹不得的螺旋桨，还要分神处理鱼群的侵袭。
陆霜在外围帮她清扫，他左手持军刀，右手还拿了一根船上的鱼叉，模样很是滑稽。
海底水压巨大，人在水中很难保持位置，陆霜艰难地游动，却见章凝向他招招手。
“怎么了？”他赶过去问。
章凝比比手势，示意他来接手螺旋桨，自己立即游开，星蚀的光芒一闪而逝，在游鱼群中溅起一圈血花。
这确实比先前的效率更高。
不多时，陆霜将一侧螺旋桨清理完毕，两人默契地转移阵地，挪到舰船底部的另一侧。
动力不再受阻，舰船开始缓缓前行，有先前的经验，陆霜的清理工作得心应手，进展很快。
就在两人稍松一口气时，章凝却游回来，戳戳他的背后，示意他看向水下。
头灯照处，陆霜头皮一麻。
一开始他以为是水下潜艇，细看才发现，是一只巨型大白鲨！
众所周知，大白鲨是当之无愧的海洋猎杀者，此刻它正在垂直上游，纺锤形的身躯破开水面，撞飞其他所有鱼类，正是冲着他们而来！
陆霜虽然震惊，手上丝毫未停，甚至加快动作。
然而时间紧迫，章凝单手一撑船底，拖着他闪身游开，大白鲨一招扑空，巨头正撞在螺旋桨底部，舰船一震，倒是又帮他疏通些拥堵的残骸。
章凝当机立断，头也不回地游出水面，同时拉动安全绳给信号。
但大白鲨一头撞在船底，“弗吉尼亚”号也剧烈颠晃，摇摇欲沉。
船上众人惊骇莫名，只见甲板外掀起几人高的海浪，舰船仿佛有一瞬间滞空，而后将所有人抛下。
重逾千钧的海水倾泻而下，将甲板洗个透湿。
幸亏“弗吉尼亚”号有独特的防侧翻结构，否则被大白鲨迎头撞上，非立即沉海不可。
“稳住！”卡洛斯知道不妙，立即大喊，手中牢牢把控舵盘，右满舵开始全速逃离。
章凝只觉安全绳陡然绷紧，将她拉出海面，一头扑在水中。
紧随其后的陆霜跟着被抛向空中，他趁机大喊：“我还没清理完！”
章凝吼道：“没时间了！”
甲板上的胡安勉强爬起身，立即大喊：“回收！”
齿轮急速转动，拖着章凝和陆霜两人在船尾的飞浪中载浮载沉。而在更远些的海面，已肉眼可以看到大白鲨标志性的三角形尾鳍，透露着不祥的死亡意味。
但仅靠单侧螺旋桨的动力，“弗吉尼亚”号很难甩脱。对此，卡洛斯心知肚明。
透过水下摄像头，他可以看到其中一侧已被清理完毕，另一侧约有七八成，但螺旋桨转动缓慢，仍有滞涩。
“见鬼，”卡洛斯低声咒骂，“我就知道！”
“安全绳还有多少？”他向外大喊。
甲板上的胡安吼道：“还有两百米！”
“来不及！”卡洛斯大喊，“愿圣母保佑他们！”
舰船能抵挡一次大白鲨的撞击，但螺旋桨受制的情况下，很难逃脱它的猎杀范围。而身为船长，他要保住全船人的性命。
卡洛斯不再犹豫，立即压下控制杆，舵盘向左打死，舰船甩尾急转，全速倒退。
这是解除另一侧螺旋桨桎梏的唯一办法。
但船尾很可能撞上还在水中的两人。
章凝眼见“弗吉尼亚”号低吼一声，船身巨幅倾斜，她心知不妙，立即喊道：“下水！躲到船底！”
而胡安还在加快回收安全绳，腰间巨力将两人扯向船尾。
身后，大白鲨开始加速，准备再次撞击。
章凝想也不想，挥刀斩向安全绳。断裂的钢绳如同暗器，立即飞回甲板，胡安连忙闪身躲开，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她疯了？！”
“那可是章姐，”一旁的艾沙不由捏紧手指，“她不会有事的……吧？”
黑夜白浪之中，章凝的身形灵活如游鱼，很快消失不见。
“章凝！”陆霜惊呼道。
他极目搜寻，却没看见她的一丝行迹。顾不得权衡利弊，他跟着斩断安全绳，一头扎下海中。
就在他沉到船底的瞬间，大白鲨迎面冲来，撞到正在全速后退的船尾。“弗吉尼亚”号再度被抛到空中，海面巨浪滔天，吞噬一切。
陆霜心有余悸，但来不及缓口气，勉强稳住身形，抬头四处张望。
撞击的余波未平，大浪迎头打来，陆霜被狠狠推离船底，漂流在大洋中，距离求生的希望越来越远。但他顾不得许多，双腿机械地踩水，一心找寻。
浪潮渐渐偃息，他捕捉到章凝的身影，逆流奋力向她追去。
刚才的迅猛撞击中，她直接受到水浪的正面冲击，此时双眼紧闭，浮在水中，但还在呼吸。
陆霜终于抓住她，狠拍她的背，试图唤醒。
第二次撞击正中船尾，将“弗吉尼亚”号猛地顶向前方浪头，船上所有人不由摔倒在地，被海浪迎面侵袭。
仪表盘急速告警，四处红光闪烁，卡洛斯紧握舵盘，面沉如水。
虽然付出的代价堪称沉重，但刚才一番操作，螺旋桨已经成功复原。
然而只要章凝两人还在船附近，便会被大白鲨死死咬住，第三次撞击只是时间问题。
如果他选择全速前进，船上的人还有一线生机。
Adam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晃晃地扶着舷梯，出现在驾驶室门口。
“卡洛斯，等一等！”Adam表情凝肃，“这两人至关重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们的性命。”
“他们切断安全绳，是自取灭亡！”卡洛斯怒道，“没有人能在海里活命！”
“章凝不是普通人，给他们五分钟！”Adam拔高音量，“五分钟后，全速前进！”
“可以，但是我告诉你们，”卡洛斯语气稍稍缓和，“再有一次撞击，所有人都得死。”
Adam微微松一口气。他一向没心没肺，此时也不由在胸前划个十字，向虚无缥缈的上帝祈祷。
章凝猛然睁眼，看见陆霜正在焦急地喊自己，试图说些什么。她立即清醒，反手抓住他，两人一起踩水，浮向水面。
陆霜终于得以松一口气。虽然只有十秒左右的时间，却足够他在心里演练无数可能的结局。
章凝冒出海面，意识到“弗吉尼亚”号正在缓慢远离。
“不好，他们要跑路。”陆霜低呼。
章凝嗯一声，回头看身后。大白鲨调整航向，仍在穷追不舍。
“无所谓，我会追上他们。”她调整姿势，将陆霜的安全绳搭扣卡在自己腰间，全速游向舰船。
甲板上的艾沙焦急地四处逡巡，忽然看见章凝冒头，立即喊道：“他们在那里！快放绳梯！”
胡安震惊地望向海面，眼前的一幕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章凝下海已经接近半小时，竟然动作毫无滞涩，正以恐怖的速度追向舰船侧舷。
她到底是什么人？
海水模糊视线，残压计开始告警，氧气很快会耗尽。
以凡人之躯，追上即将全速前进的探险舰，是不可思议的事，史上绝无仅有。
但当年十七岁的少女能通过残酷特训，成为星舰舵手，也是人类航天史上空前绝后。
章凝似乎总是擅长打破别人的认知极限。
三分钟后，她抓住水中的绳梯。
Gareth和艾沙立即探出侧舷，七手八脚将人拉上来。
章凝微笑：“柚木甲板，脚感确实不错。”
说完这话，她仰天躺倒，甚至来不及解开搭扣，直接压在陆霜身上。
潜水服紧贴躯体，上下尽湿，隐隐传递体温热度。陆霜一惊，一时竟然忘记挣脱，被压得动弹不得。
原来她也会有倒下的一天。
他呆躺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爬起身来，摘下她的氧气面罩，让她平躺。
“章姐，你可真是……”艾沙担忧地扑在她身边。
真是不要命。
章凝面色苍白，眉间微蹙，濡湿的长发贴着脸颊，呼吸有些急促。虽然体力明显透支，倒是没有大碍。
正在此时，众人一阵惊呼，大白鲨的尾鳍再度从海中浮现。
卡洛斯压下控制杆，将速度推到极致，“弗吉尼亚”号开始以25节的全速逃离这片海中修罗场。
“我就说她可以嘛！”Adam跳下驾驶室，奔到甲板欢呼。
海风咸湿微腥，舰船乘风破浪，留下迤逦的白浪拖尾，渐渐将大白鲨甩在身后。
陆霜和章凝并排躺在甲板上，大口喘气。
他原本以为，他们俩要葬身大西洋底。
甚至在想，能和她一起死，倒也是不错的结局。
“哎，我说……”他开口。
身旁的女子却已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起身走开。
刚才怀中的柔软触感，仿佛只是溺水者的濒死幻觉。
第60章 幽舟
黑夜渐深， 隔着舷窗望出去，“弗吉尼亚”号如同幽灵，仿佛正在无声滑过海面。
从海里上来全身湿透， 不多时就析出粗砺的盐晶，必须立即清理。章凝洗过澡换好衣服， 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头发已经又长了些。
望着镜中的自己， 她忽地感觉有点陌生。
从前在地外基地时， 她一直留长发， 无他， 只是不愿意向旁人的刻板印象屈服。何况， 星舰舵手作为非战斗人员， 倒也没有一定要剪短发的客观必要。
但来到这里之后， 颠沛流离的境遇决定她必须隐去更多的个性， 一切只为行事方便。
距离当时在南京坠机， 她为方便逃跑剪成超短头，已经接近半年， 长发渐渐及肩。
考虑到之后还要下水作业，她顺手操起剪刀。
舱门在此时被不合时宜地敲响。
“嗯？”章凝转身开门，以眼神探询。
“那个……”陆霜的视线落到她手上， 吓得一惊， 生生吞下要说的话， “你干嘛？”
“剪头发。”她坦然地侧身一让， 自顾自坐到床上。
客舱空间有限，陆霜进门后只能站在过道， 有点手足无措。章凝却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地在地板上铺开一张报纸， 伸手绕到颈后，剪刀落处，青丝尽落。
“什么事？”见陆霜始终不说话，她抬眼又问。
灯光昏黄，落在她半干未干的发丝，将修长紧致的肩颈线条染上金色。
没来由地，陆霜感到喉头发紧，不由做吞咽动作，试图缓解紧张。
他走近一步：“其实……给自己剪头发不太方便，我可以帮忙。”
章凝扯起嘴角：“你这么无聊？”
“信我，我手艺还不错的，”陆霜伸手，从背后顺走她握着的剪刀，动作温柔，但不容拒绝，“做我们这行，改头换面也是常有的事，算是基本功。”
章凝抬眼看他，清亮的眸中黑白分明，似乎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好心是何用意。
不过，倒是没有反驳。
陆霜稍稍镇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在她身后坐下。他拈起一束长发，乌黑细密的发丝安静地躺在掌心，沉默而坦荡。
他握着剪刀，右手犹自微微颤抖。
从来没有这么难下手的时候。
他身形比她还要高出许多，两人逆着光，船灯将他的阴影覆在她背上，像是某种无言的占有。
“咳咳……”陆霜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一跳，不由退开些。
他可不想被打到终身残废。
“借口找了，人也留下了，”章凝微微侧头，锲而不舍，“到底什么事？”
陆霜一愣：“哦。其实是想问……”
被她岔开话题，心情平复许多，倒是反而能顺利下剪。
“大白鲨第二次撞上船的时候，我潜入水下找你，看见你好像……昏迷了十几秒？”
他倒出心里的疑问。
“那种情况虽然凶险，但凭借我对你能力的了解，似乎不应该会这样。”
章凝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当然，不是怪你的意思！”陆霜怕她误会，忙不迭解释，“只是觉得有点反常……怕你下次再有类似情况，我来不及救。”
她悠悠叹了一声。
“我在非常偶尔的情况下，会被激发出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她也有些困惑，“仿佛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景。”
“哦，”陆霜轻舒口气，“Deja vu，这很正常。”
“什么意思？”生涩的发音，章凝在脑中搜刮一圈，没有印象。
“一个法语里的词，专门用来指代这种现象。”陆霜笑道，“你不是一个人。”
“别人应该不会像我这样，陷入某种昏迷幻觉吧？”章凝追问，“自从来到你们的地球，一共发生过三次。我觉得不正常。”
“可能是当时头部受到冲击导致，好好休息就没事。”
“你的……幻觉内容是什么？”他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尽管不指望得到回答。
剪刀一下下绞断头发，声音细碎而静谧。章凝微微阖上眼皮，梦中的一切复又卷土重来。
滴答声响。
冰冷潮湿，似岩壁滴水，又像某种不明溶液，被源源不断注射进入体内。
她摇摇头：“很难描述。但很切肤地真实，好像确实经历过。”
章凝并非不信任陆霜，主要是……幻境里的时间、地点，她一点都说不清楚，甚至连那个人是不是她本人，都无从确定。
就像是……被* 嫁接过一段记忆。
“脑科学至今是人类研究攻克的前沿领域，”陆霜笑笑，也不继续追问，“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找专家给你看看。上次三星堆附近遇到的那位老板娘，她母亲就正在接受治疗。”
章凝翻个白眼：“谢谢，我脑子没问题。”
她背对着陆霜，不善的信号并未被捕捉到。他放下剪刀，开始四处找镜子：“搞定。”
章凝径直起身，站到客舱洗手台前。
她做事向来直达目的，对不具实用价值的身外之物随意得很，倒是陆霜心细，下手有分寸。虽然都是简单地剪短，被他捯饬过，确实顺眼很多。
比起以前跟板寸相差无几的狗啃头，现在的短发错落有致，堪称解开颜值封印。
章凝的五官本就线条刚硬，只不过从前的气质是纯纯不好惹，毫无章法，现在更鲜明抓眼，甚至有几分精致冷艳。
她抬眼，从镜中看向身后的陆霜，淡淡吐出两个字：“还行。”
“我就说嘛，不骗你！”他扬起嘴角，想想觉得不对，又立即收敛。
其实陆霜本来也在端详镜中的她，两人视线相接，他恍如被烫伤，忙不迭转头，似乎有点不敢看。
“那、那我走了。”
打开客舱门出去，迎面撞上正要抬手敲门的人。看到他从章凝房间出来，胡安有些诧异，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
“什么事？”章凝听见声音，问道。
“章小姐，”自从见识到她恐怖的能力，所有船员都对她毕恭毕敬，“卡洛斯请您去甲板上，有件事可能需要您亲自看看。”
章凝见他脸色不太好，立即出门往梯道走，陆霜也连忙跟上。
在转角处，他们遇到同样被叫来的Gareth和艾沙，众人相视询问，意识到事态可能不一般。
甫一踏上甲板，章凝就觉得不太对劲。不知何时，海上已渐起浓雾，即便七盏舷灯全开也难以穿透，能见度依然极低。
卡洛斯一反常态，没有在驾驶室操纵舵盘，而是站在船头，默默地抽着烟斗。
看见章凝上来，他转身，递给她自己的望远镜。
当时成功甩脱大白鲨的追猎后，卡洛斯虽然没有明着自责道歉，但无疑对她的态度敬重许多。
章凝并不怪他。不是她有多么大度，只是因为，如果换做她是船长，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牺牲少数人的性命，换取利益最大化的结果，这也是当初在三星堆遗址，她果断抛下陆霜的原因。
章凝狐疑地接过望远镜，凑到眼前，极目远眺。
“你看见了么？”卡洛斯迫不及待地问。
她沉默不语，眉头紧皱。
陆霜不由问：“怎么了？”
望远镜被递到他手中。
“我去……”陆霜惊道，“这什么东西？”
但很快，诡异而莫可名状的桅杆从雾中显形，所有人几乎肉眼可见。
艾沙不由心下一凛：“这是……幽灵船？”
从形制看，是古老的五桅帆船，桅杆上挂着一盏摇摇欲坠的油灯，火苗摇曳四晃，在雾中散射微茫昏黄的光。
它速度很快，不过呼吸之间就已逼近，章凝靠向侧舷，几乎可以看见它煤迹斑斑的甲板，和黑白两色的前翘船头。
但诡异的是，整船从上至下，空无一人，唯有桅杆在风中嘎吱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这是著名的‘卡罗迪林’号……”艾沙发出惊叹。
“卡罗迪林”号是百慕大三角区有名的幽灵船，1920年从美国弗吉尼亚州前往巴西里约热内卢运送煤炭，次年被发现搁浅数百公里外的海滩，而船员全部不知所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当时官方曾多番调查，但没有得出有意义的结果。
从那之后，它成为海上亡魂的代表，近百年来在大西洋海域漫无目的地漂流浮沉。
章凝觉得有些莫名。如果只是遇到幽灵船，卡洛斯航行海上几十年，不至于这么如临大敌。
“嗯。而且，不止一艘。”卡洛斯面色严肃。
“不止一艘？什么意思？”艾沙表示困惑。
不过很快，她的疑问就得到解答。
因为在“卡罗迪林”号擦舷驶过后不久，迷雾中再度出现另一盏船灯。
这光芒是红色的，浓得像血，溢出不详的征兆。
卡洛斯收起烟斗，伸手在胸前画个十字，默默祈祷：“远在天上的瓜达卢佩圣母，求您保佑您的海民，保佑‘莫妮卡’号……”
甲板上所有船员不由都跪伏在地，往来船的方向祷告，场面极其诡异。
瓜达卢佩圣母是墨西哥天主教的信仰神，意义相当于中国海民的妈祖娘娘，传说她能护佑海上的当地子民，不受海怪、风暴侵扰，平安抵达彼岸。
但从之前的表现来看，卡洛斯不像是虔诚的教徒。
“究竟发生什么事？”Gareth忍不住问。
卡洛斯抬起头来，眼角皱纹丛生，双目黯淡无光。
大副胡安脸色苍白：“遇到幽灵船之后，我们开始迷失方向，一直在这片海域打转。雾太大，完全无法分辨航道，导航也已经全部失灵。”
用中国人的话形容，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