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高铁

    天还没有亮,一辆大巴车停在门诊楼身后,车灯大开。王有庆从车门处跳下来,跟方维汇报:“两台体检车昨天我调试过,一切正常。司机刚才已经出发了,今天晚上到吉祥县城跟你们汇合。这是司机的联系方式。”

    方维将号码记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在家值班要小心,别出大篓子。”

    王有庆点头道:“头儿,我明白了。”他看到金英来了,连忙凑上去:“我在车上第二排放了一大包零食,你记得拿。”

    金英望望左右,有点扭捏:“不用了,我都买了好多,这样别人会笑我是个吃货。”

    她疾步上了车,将食物拎下来,小声道:“有庆,给你晚上值班的时候吃,嚼着东西不容易犯困。”

    王有庆往外推:“我随时随地都能买。你不一样。”

    方维见他俩你推我让,心里暗暗好笑。王有庆最后还是拗不过,伸手接了:“金英,你在外头注意安全。我们头儿谨慎又聪明,你多听他的建议。”

    方维笑道:“真会说话。”

    金英笑眯眯地应下了。没过一会,卢玉贞也到了,她戴着灰色的帽子和围巾站在车尾,十分朴素。人渐渐到齐,一水的黑色长款羽绒服,黑压压的一片。

    高俭龙行虎步地走过来,方维调侃道:“师兄,这件太低调了,你当年那件豪华皮草,穿起来像是黑熊精。”

    高俭哼了一声,“轮到我这回带队,可不得端着点。老师昨天还专门叫我照顾你,唉,上有老下有小,夹心层就是这么苦逼。”

    “说的你跟幼儿园老师一样。”

    “可不是,这都是年轻人,撒手就丢了。”

    金九华张罗着点名。十几名医院各科室的医护整齐地排成两队,站在大巴车旁边。

    黄院长站在队伍正前方,发表了简短的讲话,鼓励医护人员发扬华正医院优良传统,下沉帮扶一线,为群众提供高水平诊疗服务。

    他和团组成员一一握手告别。冯时微笑着跟在他身后握手,眼光却落在方维身上,一脸忧虑。

    成员们登上大巴车,向外挥手。方维掏出手机,给冯时发了一条信息:老师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冯时回了一条:多保重。

    他们坐大巴到了火车站,又登上高铁,一切都很顺利。团组里大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比较放得开,虽有些不认识的,也都是熟面孔,聊一聊也就熟络了。金英又将零食分下去,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一时好不热闹。

    卢玉贞和金九华两个人的座位挨着,她闭上眼睛打瞌睡。金九华坐在一边,默默地打开ipad看电影。金英递过去一个蛋糕卷,他就摆摆手。

    金英笑道,“你俩倒是很安静。”她瞟了一眼屏幕:“看动画片啊,这么纯真。”

    “嗯,反正闲着。”

    方维走过来将超市里买的花生分了几包,又给了垃圾袋。他见卢玉贞睡得很香,也不好意思打扰。

    她后面坐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一下一下地用脚踢着座椅。方维瞧见了,连忙说道:“你别踢了,前面阿姨在睡觉。”

    男孩只做听不见,脚下没有停。方维心里有些不快,从金英手里拿过蛋糕卷在他眼前晃:“叔叔这儿有好吃的。”

    旁边男孩的妈妈瞥了一眼,使劲摇了摇手:“他不吃,别给他了。”

    方维压着声音道:“请问您能不能管着他,不要踢前面的座椅。”

    她将儿子往后扯了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注意点,别讨人嫌。”

    男孩听了这句,腿上发了力,狠狠踢了两下。卢玉贞把头侧了一下,睁开眼睛。

    她眼神有些茫然,忽然瞧见旁边有个高大的身影漂移到眼前,高俭俯下身紧盯着那个男孩,挑着嘴角笑了一声。

    男孩眼神立即怂了,高俭将手握成拳头,在空中轻轻碰了一下,男孩忽然咧嘴大哭起来。他妈妈又惊又怒,刚想起来理论,又忍住了,扯着男孩走到过道另一侧坐下,嘴里嘟嘟囔囔。

    卢玉贞彻底清醒了,慌忙站起身来:“高主任。”

    高俭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卢玉贞一脸惊疑不定。方维笑道:“没事没事,你接着睡。”

    方维重新在高俭身边坐下,拍拍他肩膀:“这张脸杀伤力还是很强。”

    高俭叹了口气:“小孩子真是烦人,从小就烦,看得我火冒三丈。”

    “那你对我家俩孩子也还不错啊。”

    “又不是我养。真佩服你,当年谁见了你都劝,你倔得跟驴似的。”

    方维笑了,“俗话说的好,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

    “你啊。”

    高铁播报前方到站是临汾,众人纷纷站了起来。金九华在群里发:“大家带好行李,出站后在右手边集合,会有车辆来接。”

    车门缓缓打开,他们鱼贯而出,在站外集合。冷风劲吹,卢玉贞跺着脚。方维笑道:“山区温度低,要不要手套?”

    “方科长,你刚做完手术,更需要啊。”

    “我多带了一双。”

    他从包里拿出一副崭新的棕色皮手套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下,就戴上了,笑着说道:“多谢。”

    金九华在打电话:“吴干事您好,我们到了,请问您的车?”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已经到了?奔驰?我们有十二个人,您确定……”

    几辆黑色的奔驰商务车缓缓开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最前头一辆车上走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干事,很沉稳干练的样子,笑着躬身握手:“高主任好,金医生好,各位专家好。我是吉祥县卫生局的干事,姓吴,大家叫我小吴就是了。”

    高俭和金九华交换了一下眼色,金九华礼貌地问道:“您好,之前请您帮忙安排一辆大巴车,您这……”

    吴干事笑道:“各位专家都是杰出人才,我们县也该用最隆重的方式来迎接,尤其是高主任,知名专家,又是组长,您先上车吧。”

    高俭笑了笑,挥手道:“都上车吧。小方,你跟我在这辆车上。”

    吴干事上了副驾驶,司机就平稳起步。一行车队驶出机场,极为拉风。

    方维心中起了疑问,一边跟吴干事闲聊些本地风光,一边在微信里默默给高俭留言:这肯定不是公车。

    高俭立时回复:我也看出来了,人是县政府派来的。车却不是。

    方维:之前行程怎么安排的?

    高俭:金九华跟卫生局的人联系的,今晚在县城招待所住一晚上,明天早上去桥头乡卫生院。

    方维:事有反常必有妖,咱们静观其变吧。

    高俭:不会把咱们卖了吧。

    方维:我老弱病残没人要,估计八成是冲着你来的。

    约莫行驶了一个多小时,车队下了高速。吉祥县是个普通的小县城,朴素热闹,新老建筑交错。

    车在一座堪称豪华的建筑门前停下,几个穿制服的门童赶紧上来开车门。高俭和方维下车站定,看着前方“龙腾大酒店”的牌子,茫然了一刹那。

    大堂门口,几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走过来,吴干事一一介绍:“这位是我们主管医疗卫生的张县长,这位是我们卫生局的魏局长,这位是……”

    高俭客气地一一握手。最后一位是个五十来岁略显富态的秃顶中年,吴干事介绍道:“这是龙腾集团的常老板。”

    常老板态度很谦恭:“北京的贵人到我们这个小地方,真是蓬荜生辉。”

    金九华将吴干事拉到一边:“咱们不是说去县委招待所暂住一晚上吗?”

    常老板听得分明,笑道:“县委招待所那都是十年前的装修了,怎么配得上各位专家的身份。若是不嫌弃,就在我这里暂时歇几天,好歹是新的。”

    金九华很为难:“吴干事,我们出差都是有标准的,报销卡的很严。”

    常老板哈哈一笑:“正好我这间酒店大酬宾,二百块钱一天,符不符合?”

    方维在心中盘算着,忽然手机一震,高俭发来一条:这可是个盘丝洞。

    方维回道:不抓唐三藏,只抓黑熊精。

    第52章 两难

    高俭半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眼睛紧盯着客厅上方的水晶吊灯。这是大厦最顶层的套房。方维从窗台向下望去,大街上行人如蝼蚁匆匆而过,县城里的一切尘世喧嚣都收入眼底。

    方维笑道:“这常老板可真肯给你下血本,二百块钱一天的房间长这样,换成英镑也不够。”

    高俭皱起眉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道理你最懂。”

    方维走到他对面坐下来,笑眯眯地拿了果盘里的一只荔枝,慢悠悠地剥了皮递给他:“师兄,你这个人,没什么好图的,要么就是他有个独生女儿看中了你,想坐地招婿。”

    高俭苦笑:“小方,你是知道我的,我卖艺不卖身啊。更何况我已是残花败柳,你却年轻美貌,清白尚存。不如我把你这黄花少男介绍出去,更值钱。”

    方维直摇头:“算了,我这多年推销不出去的残次品,不劳您费心。只是当务之急,还是跟冯老师打个电话汇报,另外,跟九华说一声,让他一一嘱咐下去。这里的房间装修的好,年轻人不明所以,说不定拍个照片,发朋友圈得瑟,被人盯上就糟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高俭立即正襟危坐:“你说的对。”他在微信上跟金九华说了几句,又叹了口气,“我猜是这位常老板想请我开飞刀。”

    “我也觉得是。你这浑身上下,值钱的也就这对熊掌了。只是具体情况不明。”

    高俭道:“开飞刀我见多了,大都是咱们师门的人出面,医院发邀请,我再去。这么大手笔的没见过。”

    方维将荔枝丢进嘴里:“行程是一早拟定的,县委领导也知道,只怕是最近这位常老板家里有了病人。不过……”他神色凝重,“飞刀是个边缘行为,事前说的都是千好万好,真捅出来那就是千斤重。上个月,刚有天坛医院的专家开飞刀被病人录像举报,直接被停职的,听说还可能吊销资格证。”

    高俭肃然道:“是,所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怕……”

    忽然听见敲门声,金九华在外面说道:“老师,是我。”

    方维走过去开了门。金九华走到高俭面前:“高老师,方科长,县委领导说今晚在对面酒楼设宴给团组接风。”

    高俭抱着胳膊苦笑一声:“又来了。这是活活要把咱们架在火上烤啊。”

    方维倒了杯水给金九华,他连忙站起来推让:“九华,你怎么看?”

    金九华神色犹疑:“老师,是我没对接好。这……”

    高俭笑道:“别害怕,跟你有什么关系。”

    “执业证上写的有地点和范围,违规的事不能做。就算回绝了,他们总不能让咱们睡大街吧。”

    方维点点头:“师兄,你只管带人去吃这顿鸿门宴,我在后面想想办法。要是领导们问起来,你就说司机没收到改地址的通知,我去接两辆体检车了。还有……今晚上怕是要喝大酒,卢玉贞和金英两个小姑娘就别让去了。”

    高俭嗯了一声,“好。”

    金九华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方维看出来了,就笑道:“九华,你为人周到谨慎,只是说起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圆滑工夫,还是得跟高老师学习。高老师酒场上的功力也很到位,今晚让他教教你。”

    方维回了自己房间。这也是个大床房,装修精致。他将自己和卢玉贞、金英三个人拉了个小群:“今天晚上咱们不跟他们一块活动了。”

    金英回复:“是出去采购吗?”

    方维:“是。”

    卢玉贞:“方科长,我刚跟九华说过了,你才做完手术,不能喝酒。这样安排很好。”

    方维只觉得心里一暖,回了句谢谢。

    晚上六点多,天已经黑了,方维在窗前看着大队人马往对面走去。金英在群里说了一句:“咱们出动吧。”

    他们三个在大堂集合。服务员凑了上来,笑微微地送上几张自助餐券。

    几个人都吃得很快,简直像是在拼速度。方维给体检车司机打了电话,确认了位置,才带着两个姑娘出门。

    他们找了不远处的一家大超市,又买了点面包水果。金英想了想:“也不知道卫生院有没有冰箱。”

    卢玉贞笑道:“这个天气还用冰箱干什么,直接堆在窗外,比冷冻效果还好。”

    方维一边选了几块毛巾和肥皂,一直在跟超市的理货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金英笑道:“这么冷的天再自己洗衣服,可真是十大酷刑。我衣服带得多,一星期不洗也没事。”

    方维摇摇头:“不是洗衣服的。乡镇卫生院只怕流动水有限,洗手液也不一定有。自带一些没坏处。”

    金英很惊讶:“条件这么差的啊。肥皂可伤手。”

    卢玉贞笑着点头:“你得有思想准备才行。”

    “没事,我带了护手霜。卢医生你也可以用我的。”

    他们买了好几大包东西,方维两只手都挂满了。卢玉贞也接过两包:“你还是病号呢,按道理不该出差。”

    “其实王有庆自告奋勇要来的。他技术水平也不错,很会照顾人,只是我先报了名。”

    金英听了这话,就扭过头去笑了。时间有点晚了,街面上的店铺大多都关了,他们慢慢走回酒店,冷不防路灯底下站了个男人,见到两个姑娘走在前头,忽然快速地伸出手,将裤子扯了下来。

    三个人吓了一跳,那人身材瘦小,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他转了转,正好让路灯照在腰部以下的部位。

    方维反应过来,叫道:“你干什么?我报警了。”就过来挡在前头。

    金英却指着那人笑道:“太小了,真不够看的。”

    卢玉贞也跟着大声笑:“就这?你也好意思。几岁小孩都比这大,有五厘米吗?”

    那人没料到这个情况,往后缩了缩,慌乱地提起裤子,飞一般地跑掉了。方维咳了一声,“他以为能吓到你们呢。”

    卢玉贞挥挥手,“这变态就想看小姑娘被吓得惊慌失措。其实我一天看一百个,都看的腻了。”

    方维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那一百分之一,内心有种微弱的无助感:“你们真厉害。”

    “都是工作。再说我见过的基本都是功能有问题的。”

    金英笑道:“我还见过有老公出轨,老婆直接给割掉的,血喷了一地,当时高主任说得找泌尿外科来接,不归我们创伤中心管。”

    “哦,蒋老师亲自给接的血管和神经,我缝的海绵体。”

    “还是不够狠,依我看,直接扔马桶里冲下去得了,一了百了。”

    方维想象了一下,不敢再说,正走到宾馆门前,看到团组被送了回来,高俭被金九华扶着走进门,路都走不稳了,还在热情地跟地方领导握手话别,嘴里念念有词。

    三个人默契地退了几步。卢玉贞小声道:“这接待规格……总觉得很奇怪。”

    方维不好多说,嗯了一声:“咱们听组长安排就是了。”

    卢玉贞道:“高主任是不是喝醉了。”

    方维心中暗笑高俭演技拔群:“那就好好休息,等明天再说。”

    他放了东西,就直奔顶层套房。高俭一脸肃然地开了门。方维问道:“师兄,你摊上事了?要把你留在这当压寨夫人?”

    高俭憋不住笑了出来,随即收敛了笑容:“常老板的老娘前两天摔了一跤,股骨粉碎性骨折。”

    方维点点头:“年纪太大了吧。”

    “对,八十八了,县医院不敢做手术,劝保守治疗。病人卧床了几天,心肺功能也不行了。他打听到咱们这个团要来,就想着搭个便车。他这么一说,领导们也想起自己家亲朋好友有生病的,有的是静脉曲张,有的是混合痔……反正不管什么吧,都想着让咱们给动手术。”

    方维很紧张,“你没答应他吧?”

    高俭叹了口气:“我哪敢,只好一直打哈哈,说明天看了病人再说。”

    方维道:“也可以理解,只是……我打听到这常老板是采矿起家,还做砂石生意,现在县城里三分之一的楼盘都是他的,怪不得县领导也这么积极。这人得罪不起。”

    高俭抱着胳膊在屋里走了几圈,“要是直接跑路,怎么跟院里交代。留下来做手术,我心里也没底,万一手术失败,得把我扔到矿坑里填埋了吧。或者走明路,找个律师把我告了,一告一个准。师弟,你是最聪明的,赶紧替我想个辙出来。”

    方维点点头:“正想着呢。你要不先找个律师咨询一下?咱们在酒吧遇到的那个美女律师叫谢碧陶,她水平蛮好。我把她微信推给你。”

    高俭听到谢碧陶的名字,心里突突乱跳,“哦,我有她微信。”

    “对了,她是你病人家属。”方维又问道:“请示过冯老师没?”

    “他说随机应变,不行就带队回来。”

    他俩面面相觑,过了一会,高俭摆摆手:“先睡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方维走了。高俭在微信联系人里面找到谢碧陶,犹豫了一会,打了个电话出去。

    “喂?”

    “请问……说话方便吗?”

    谢碧陶声音很柔和,“方便,我一个人在。”

    “实在不好意思打扰,我有个事情想咨询你。”

    她顿了一顿,小声说道:“高主任,我很健康,有最新的体检报告。”

    高俭忽然有点窘迫,他压着声音:“我也很健康,不过我说的不是这回事。我有业务咨询,医疗纠纷方面的。”

    她的语气和缓了一些,“好的,不过这块我不是很擅长,只能大概说一下。”

    跟谢碧陶的通话完毕,高俭昏头涨脑地往床上一倒,忽然方维的电话打进来:“师兄,我有主意了。”

    “快说。”

    “你可以答应他,手术也能做,只是……换个地方。”

    “什么地方?”

    “乡镇卫生院。”

    “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查了规定原文,医师在参加城乡医院对口支援、支援基层,或在签订医疗机构帮扶或托管协议、建立医疗集团或医疗联合体的医疗机构间多点执业时,不需办理多点执业相关手续。咱们和乡镇卫生院是有对口支援协议的,也进行了书面备案。”

    “师弟,卫生院哪里有这个条件,别给咱们自己找麻烦。”

    “事在人为,不去做怎么知道呢。”方维小声说道:“我明天去探索一下卫生院手术室,咱们再商量。建议其他的人就在县城呆着,就说行程改成和县医院医生做技术交流。”

    “你一个人吗?”

    “我叫泌尿外科的卢医生跟我一起去。”

    第53章 陋室

    他们清晨出发,体检车在高速上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又下来走国道。车在群山中穿行,道路蜿蜒险峻,方维坐在后面,心都提了上来。

    他一路提醒:“师傅,咱们慢一点,不要紧的,也压住后面的车。”

    叮的一声,是王有庆的信息:“头儿,你们怎么样?”

    “挺好的,小金状态不错。”

    “那就好。”

    “友情提醒你一句,万一你俩成了,一定要谨言慎行,洁身自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

    好不容易到了一个休息区,他刚下了车,就看到卢玉贞从第二辆车上疾步冲下来,弓着腰在路边吐了。

    他着急地走上前去拍她的背,又给她递了瓶水。“晕车了?”

    风呼呼地吹着,他转过来挡着。她紧闭着眼睛漱口,“有点,不要紧,吐干净就好了。”

    方维心里一阵内疚:“咱们起的有点早,我害怕下午下雪,走不了高速,所以安排得太紧张。”

    她摇头道:“赶早不赶晚,你没错。”

    他从兜里抽出纸巾递给她。她深深吐了两口气,脸色苍白。

    司机从洗手间出来,站在僻静处抽了根烟。司机老婆也下来歇脚,见到这个情形就说道:“驾驶室后面有可以躺的地方,小姑娘晕车,上来歇着。”

    那是张大概一米宽的小床,供他们夫妻晚上临时过夜用的,上面叠着厚厚的棉褥子,蓝底碎花的被面,头上贴了个平安福,十分喜庆。

    卢玉贞缩在里头,空间还有富余。方维坐在床尾。司机笑眯眯地说道:“我老婆给我弄的。”

    司机老婆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打扮很整洁,手上戴着套袖。“他说车后面有检查床,我觉得不吉利,不让他睡。”

    司机将车发动了:“我俩开卡车的,她平时跟车,我俩吃喝拉撒睡都在车里头,也习惯了。”

    方维笑道:“嫂子又能干又贤惠,大哥有福气。”

    他从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递给卢玉贞,柔声道:“吃点吧。”

    大嫂伸出手来拦住了,“小姑娘刚吐了,吃这个不行,更恶心。”她很熟练地拧开一个保温饭盒,里头是金黄色的小米粥,还在冒着白气。“妹子,喝点热乎的。”

    卢玉贞喝了两口,只觉得热气从胃里直升上来。大嫂看到她脸色转好,有些得意:“就说这个管用。要是跑长途,还能给你弄点榨菜肉丝面,不比外头买的差。”

    方维将羽绒服脱下来给她盖上:“打个盹,还有四十多公里,大概一个小时。”

    她笑着摇头:“没事,聊聊天也好,马上就到了。”

    大嫂很热情:“我们都在路上漂着,总也碰不到人,偶尔在服务区遇见老乡,说两句就走了。你是大夫吧,她是护士?看着都有文化,秀秀气气的。”

    方维笑道:“她是大夫,我不是。”

    “那可不得了,小姑娘当大夫,厉害。”大嫂竖了个大拇指,“我家也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跟你这么出息就好了。等过年我歇两天,好好教育他们几个。”

    她拍拍司机的肩膀,“老公,来点音乐提提神。”

    司机笑眯眯地塞进一张碟片:“罗刹国向东两万六千里,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只为那有一丘河,河水流过苟苟营……”

    山沟里堆着残雪,路面上偶尔有摩托车经过。长长的体检车如低飞的白鸟,沿着山路盘旋上行。

    还不到正午,他们就赶到了桥头乡卫生院。这是一座三层小楼,外墙贴的白色瓷砖都已经发了黄,一眼看上去就有些年头了。

    体检车在空旷的院子里停下来。卫生院院长带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在主楼门口迎接。方维和卢玉贞下了车,跟他们热情地握手。

    院长非常客气,他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方科长,卢医生,昨天金医生跟我联系的时候也说过,团组今天在县医院有活动。您二位大老远过来,就先在这里住下,只是我们宿舍楼条件有限,镇上也都是家庭旅馆。”

    方维笑道:“我们既然来了,就住宿舍楼是最好的,又方便又安全。”

    院长招手叫人:“帮忙把行李拉过去。”

    方维很诚恳地说道:“王院长,我们两个想参观一下院里的手术室,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怎么不方便。”王院长带他们沿着台阶上楼:“我们院里一共有两间……”

    方维和卢玉贞瞧着简陋的手术室,面面相觑。这屋子大概有二十平左右,水泥地大白墙,中间摆着手术床、器械台和麻醉车,旁边直立着一个输液架。没有气源箱,代替它的是一个锈迹斑斑的氧气钢瓶。

    他抬头望着头顶的灯,主灯正常,副灯灭了两个。王院长窘迫地说道:“我们卫生院条件着实有限,一般来看病的也都是本地乡亲,大都是老人和留守的小孩,有被狗咬了打狂犬疫苗的,感冒发热的,简单的外伤什么的,以前还能做剖腹产手术,现在生孩子金贵,产妇都到县里去生了。但凡复杂一点的病,我们自己也不敢弄,怕耽误了,赶紧让转院。”

    方维点点头,又去看手术器械消毒装置,是台式快速蒸汽灭菌器。他心里大概有了数,笑着说道:“挺齐全的。”

    王院长听了这话,有些心神不定,“跟北京大医院的装置肯定是没法比,别笑话我们。”

    方维笑道:“设备也不在多,够用就行。”

    王院长张罗着请吃饭,方维极力推辞道:“别因为我们来了,妨碍您的工作。趁大队人马没来,我们自己到镇上逛逛。”

    卢玉贞全程一言不发,出了卫生院的门,他们沿着唯一的主街向外溜达。天很冷,路上少有行人。山区里又比县城冷了三分,她将围巾裹得很紧,只露出一双忧虑的眼睛。

    两个人并肩走着,卢玉贞叹了口气,“方科长,这儿确实没有动手术的条件。达不到万级手术室的标准,在我们科室只能用来割bao皮,复杂一些的手术都做不了。”

    方维点点头:“我也是这个判断。所以……”

    “要不咱们回县医院吧,他们是二甲医院,能标配千级手术室。复杂骨科手术也能做。”

    方维苦笑道:“卢医生,你还年轻,治病救人和保全自己之间要有个取舍。执业证是条红线,过了线就是在雷区里行医,稍不留神就要粉身碎骨。要不咱们就在这里给老乡做做体检,科普点健康常识,拍几张照,也能顺利交差。”

    卢玉贞垂下头去:“好。”

    他沉默了一会,小声问道:“你想吃点什么?”

    她抬起头来,茫然地瞧着,正好旁边有家牛肉丸子面馆,就顺手指了指:“就这家吧。”

    这是家小小的夫妻店,面馆深处有一口大锅,里面是辣椒配合牛骨煮的老汤,香味浓郁。她眼睛亮了,又有些担心:“你刚做完手术,吃不了辣。”

    方维将手套摘下来,施施然地在角落的桌子边坐下:“我要清汤的就是了。”

    老板将大碗面端上来,上面飘着红彤彤的辣椒油,六七个硬币大小的牛肉丸子。卢玉贞尝了一口,只觉得面条汤汁辣中带麻,舌尖到胃一时全刺激得活了起来,脸上出了一层薄汗。

    她笑眯眯地嗦着,十分畅快。方维笑道:“就冲你吃的这顿,这趟来的都值了。”

    老板又将一碗清汤面放下,摇头叹息,像是在惋惜不入流的食客。方维笑了笑,刚要开动,忽然眼睛落在老板的右手上,那里有两道横贯掌心的疤痕。

    他神情肃然地盯了一阵,忽然开口问道:“老板,你这只手……做过手术吧?”

    老板愕然答道:“是啊,这你都看得出来?”

    “看这个疤痕,当时是不是都断了?”

    “是,整只手被机床打成三截,老天保佑,刚好有北京大医院的医生在这里,给我花了半天接上的。不然我这辈子可全完了。”

    “那个医生,是不是姓冯?”

    “是,可年轻了,当时他们说送我去县医院,冯医生拦着说路上时间不够,来不及,让就在卫生院动手术。我老婆当时还不信他呢。”老板活动着右手,“后来就信了,年年拜佛的时候都给他求平安。”

    方维脸上显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有点激动,又有点莫名的伤感。卢玉贞在对面瞧着,忽然想起他的硕士论文,内心一震。

    老板问道:“你认识他啊。”

    “认识。他……是我们领导了。”

    “当官了啊,真好,就该升官发财。”老板很高兴,“这面送你了,不要钱。”

    “那不能够。”——

    车上放的歌是刀郎的《罗刹海市》。

    第54章 准备

    卢玉贞笑微微地听他俩你推我让,自己默默扫码付了钱。收款到账的声音响起来,老板一拍脑袋:“这怎么说的呢。要是没了这只手,我一家老小得喝风去。”

    老板娘端了只大海碗过来,里头盛了满得冒尖的麻花、豆皮,放在她面前。“你尝尝,这个泡在汤里特别好吃。”又凑到方维面前,“小伙子真不吃辣啊,可惜了了。”

    卢玉贞笑着拿起手机:“我给你们全家拍张照,方科长,你发给冯院长,他肯定很高兴。”

    方维连连点头:“再给老板这双手拍个特写。”

    照片发了出去,冯时很快就回了一句:“我真高兴。”

    方维忽然心里一阵满足,他加快了速度,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一碗清汤面,笑道:“咱们再回去看一眼手术室。”

    她立刻会意:“对,不能轻易放弃。”

    方维点头:“当年白求恩的手术室是在庙里搭的,抗美援朝的手术室都是泥地,不比这个简陋,咱们好歹试试看。”

    天阴沉沉的,雪片开始在空中飘舞,渐渐密集起来。她将围巾裹紧了,笑道:“天气预报倒准。”

    方维有点忧虑:“山路湿滑,下了雪更不好走。还好及时到了。”

    他们重新回到卫生院。大家都在午休,院里寂寂无人,方维从兜里掏出一个对讲机似的东西,在她眼前晃一晃,“电子测距仪。”

    他将手术室四周量了一圈,又出去拉了电闸,拖了把椅子进来,站在上面仔细检查坏掉的两盏副灯。

    她看木头椅子有点晃,心里发慌,走上去说道:“方科长,我给你扶着。”

    方维连忙摇头:“你别管,出去看着电闸,别有人忽然合了闸,我就变成碳烤全猪了。”

    卢玉贞吓了一跳,站在走廊里很谨慎地守着,只听见里面拧螺丝的轻微响动。过了一阵,方维出来将电门推上,略有些失落:“灯丝坏了,暂时修不了。”

    他拿了一张白纸,边想边画,不一会就勾了一张手术室平面图出来。他画的线很直,但有些浅,力道不足。卢玉贞拿过笔,又补充标注了手术床和器械柜的位置。

    他将笔在纸上点了点,慢慢说道:“洁净手术室和标准手术室最重要的区别在于净化、过滤和通气,这是保证无菌操作的前提。通风管道和空调机组是关键。在这个基础上,要补充照明、给排水系统、消毒设施。”

    她很担心:“这屋里什么也没有,排风扇也没法安装。”

    “咱们不可能有北京的手术室条件,只能尽力从各个方面消灭不利因素。所以咱们现在需要做的几件事:一是建立通气渠道,让空气流动;二是想办法提供额外的照明;三是和金英她们联系,能从县医院获取的设备,比如消毒机和器械,让他们用车运过来。”

    她点点头,“光源……一般台灯可不行。”

    方维想了想,“有困难自己解决不了,咱们就摇人。”

    他俩走到院子里,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司机夫妇正在车两边扯着雨蓬,正往车顶上搭。方维笑道:“大哥,你们开大车的最懂行,知不知道附近哪儿有卖配件的?我想买俩车灯。”

    司机停了手,“车灯坏了?”

    “就想买俩大灯。”

    司机从车里掏出一个被翻得残破的本本来,上面手写着各种联系方式和修车师傅的名字:“你算是问对人了,我们都是互相推荐的地方,我找找哈。”

    他很快锁定了一家:“振兴汽修,离这儿四五里地吧。”

    方维客气地道谢,“四五里地……走路有点远,要不我找院长派个车。”

    卢玉贞摆手:“不用那么麻烦的。又要搬东西。”

    她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走到院子一角。那边有一辆脚蹬的三轮车,上头放了笤帚簸箕,估计是打扫院子的环卫工人留下的。她拍一拍车座:“咱们用这个。”

    她戴上手套,将闸门拨开,脚下一发力,轻巧地上了车,“方科长,你上来。”

    方维有点呆:“我……坐后面?”

    “对啊。”

    他有点窘迫,又看见司机夫妇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看热闹,越发不好意思:“怎么能让你载着我。”

    卢玉贞并不客气,她跳下来拍拍手,好整以暇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那你来。”

    方维一时语塞,他上了车,车轮立即偏向一边,他着急着将方向转过来,只觉得车把拧着劲不听使唤,歪歪扭扭地兜了个圈子,险些就要倒。

    他及时地跳下车来,卢玉贞将车刹停了,笑眯眯地指一指后面,方维跳上车,侧坐在车沿上,一言不发。

    卢玉贞踩得很平稳,“新手拐弯拐不明白,就容易翻沟里。我以前经常用这车把桔子拉到镇上卖,骑得可熟了。怎么走?”

    方维小声说道:“右转走到头,再左转。”

    “哎。”

    出了院门,约莫三点多钟,已经是放学的时间。门外“滴滴”声山响,停满了各类电动车和三轮车,不乏有同款车,上面坐着老头老太,车后安着接孩子的小座椅,讲究些的还有顶棚,将街面塞得水泄不通。卢玉贞不时喊道:“让一下。”好不容易趟出一条路。

    众人的眼光落在他俩身上,方维受不住,只好将口罩默默戴上了。

    他们顺利找到了汽修店,扑面一股柴油味道,各类工具零散堆了一地。师傅擦了擦手套上的黑油,“要什么,进来看看。”

    方维看了几款车灯,选了两盏LED的,“这个灯穿透性好。”

    她皱着眉头:“这样行吗?”

    “反正无影灯就是多点光源,行不行都试试。”

    方维付了钱,拎着车灯刚要走,忽然瞧见旁边有刺眼的电火花,师傅戴着面罩,正在焊接一个断裂的车轴。他伸手将她挡在后面,“小心伤眼睛。”

    刚要走,方维忽然灵机一动,“电焊机的风扇……功率很大,可以做通风用。”

    他比划着问师傅:“风扇拆下来卖吗?”

    那个师傅是个愣头青:“不卖不卖,拆了风扇,电焊机咋用。”

    方维仍不死心,“有没有别的风扇卖,吊扇也行。”

    师傅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这大冬天的……整什么新鲜玩意呢。”

    他失望地走出门去,忽然身后师傅招呼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工业大风扇你要不要?就是噪音有点大。”

    雪花打在脸上,很快就化了。到卫生院的路是个长长的上坡,卢玉贞奋力地蹬着车,车斗里捆绑放着两个直径一米的大风扇,还有两个LED车灯。方维在后面笑眯眯地跟着推。“这俩风扇可真是大宝贝,再找不到比这个更合适的了,真是天上掉馅饼。”

    “你可真开心。”

    “这叫喜出望外。”

    她笑道:“不用推,我能上去。”

    “那显得我也太没用了。”

    忽然羽绒服口袋里手机叽哩哇啦地响起来,她腾不出手来接,用下巴点了点,示意他来。他会意,赶了几步,从她兜里掏出手机,是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

    “喂?”

    是个怯生生的小女生,“请问是卢医生吗?”

    “她……刚出去,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

    “是这样的,我是卫生院的,刚来了个病人,我们高度怀疑是gao丸扭转,想请她来看一下。”

    方维往前方瞅了一眼,卫生院就在不远处,“好,我们马上就到。”

    还没进院门,就听见里面连哭带叫的声音:“疼死了啊……”

    卢玉贞跳下车来,方维道:“你先去看病人,这些东西我来管。”

    她急匆匆地往里进,一个二十来岁小姑娘穿着白大褂,脸上全是焦急:“卢医生,彩超做出来说是精索扭转180度。”

    卢玉贞在盆里洗了下手,小姑娘将白大褂递过来,又对着病人说道:“先别哭,这是从北京来的医生。”

    一个大概十岁的男孩在地上疼得翻滚,裤子脱到一半,嘴里骂骂咧咧。一对老夫妻约莫六十来岁,都是农民打扮,左右两边按着他,自己也抹着眼泪。听见这句话,老夫妻立马不哭了,眼巴巴地瞧着她。

    她看了一下B超结果,又掰开男孩的腿,伸手去探查,发现gao丸肿的很高,已经开始发紫:“什么时候发现的?”

    老太太急急地用方言说了一大篇,她听懵了,小姑娘跟着翻译,“孙子中午骑车子回家吃饭,说是撞到树上了,蛋蛋疼。开始说躺躺就行,后来再也躺不下,疼得受不了。”

    她看了一下手表,“大概四个小时了?”

    “对。”

    卢玉贞吸了一口气,戴上手套由下到上使力,尝试做gao丸复位,满屋子只听见男孩尖利的哭声。过了一阵,她摇了摇头,神色严肃地说道:“手工复位不成功,只能尝试手术了。”

    小姑娘急的快结巴了,“手术?是不是送县医院?”

    “扭转六小时以上,就有缺血坏死的可能。如果真的坏死了,到时候只能做切除处理。做手术要尽快,恢复血液流通,赶早不赶晚。”

    病人和老夫妻都吓呆了,“这里行吗,要不……开车送县里去?”

    “这么大的雪,去县里得至少两个小时。”

    小姑娘反应过来,有点慌乱,“那我去叫麻醉医生,还有手术室,不知道……”

    卢玉贞又仔细看了一眼男孩的伤处:“需要检验科把血常规、传染四项做了,通知护士给病人备皮。”

    她低下头给方维发微信:“方科长,手术室立马要用上了。”

    方维回了一句:“我正在准备,你放心。”

    第55章 麻醉

    病人被推进手术室。卢玉贞在门口被家属拽住了。她拿着知情同意书,很耐心地解释:“这个病就像果子还在树上被扭了一下,供不上水,一会儿就烂了。血液不流通就会完全坏死。”

    孩子的爷爷奶奶很焦急,一直在哀求,小姑娘跟着翻译:“那可是我家的命根子,求求你大夫,可不能出什么事。他爹妈都在外头打工……”

    卢玉贞又劝说了一阵,他们才颤颤巍巍地签了字。

    她走进更衣室,麻利地换上洗手衣,戴上口罩。她推开手术室的门,孩子已经哭哑了嗓子,弓着身子发出呵呵声。一个麻醉医生和一个护士已经换了手术衣,表情很紧张。

    “我姓张,是在这里实习的麻醉医生。”

    “我是手术室护士。”

    “好。合作愉快。”

    屋子里半明半暗,她的眼光转向另一边,那里有个穿着绿色衣服的男护士,个子瘦高,戴着口罩,手上没有戴无菌手套。她愣住了,是方维。

    “方科长,你怎么……”

    “我刚把灯安上,这里的手术室护士不足。你和设备没有磨合过,我有点不放心。我来当你的巡回护士吧。”

    她心里一阵柔软:“我……我很荣幸。巡回奶奶请手下留情。”

    卢玉贞走到洗手池边。方维将肥皂拿了过来,“果然没有洗手液。”

    她用肥皂仔细地刷手,偶尔抬头看看他。隔着口罩,她看不清表情,只看见他的眼神专注地跟着她的手在走。

    她拿起折叠好的一套手术服,先找到手术衣的衣领,将内面对着自己。她轻轻抖开手术衣向上抛了一下,熟练地将双手插入袖口内。方维站在她背后,帮她将领口上提,利落地在她脖子后面将系带打了结,帮她将背部系带绑好,又蹲下身去扯平手术衣上的褶皱。

    方维个子高,他弯着腰操作,呼吸就落在她后颈的皮肤上,有点暖意。

    她在手术床前站定,他走过去按了个开关,屋子里立刻亮了一倍。她抬头看去,两个车灯总成用胶布牢牢地粘在天花板上。方维笑道:“我试验了几个位置,这边照明效果最好。”

    风扇被安放在远离窗户的一边。方维道:“噪音很大,这台手术可以先不用。”

    他清点过了器械,又将线穿好,才对她点头。她本来还有些忐忑,此刻一下子镇定下来,淡定地说道:“开始麻醉。”

    张医生伸手开了麻醉机,调整好流量,将面罩给孩子戴上。

    护士给她递了器械。她打开阴囊和鞘膜,仔细地翻转过来,看到血流渐渐恢复,又示意护士送针,准备缝合白膜进行固定。

    冷不防护士手上一抖,针便掉在地下。方维一惊,虎着脸道:“你怎么回事?”

    护士张了张嘴,忽然整个身体左右晃动起来。方维错愕之中,只觉得自己腿脚发麻,竟也是站不住。

    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念头,开口叫道:“卢医生,你有没有……”

    卢玉贞没有回答,他心里一阵发凉,立即走上前去,只见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用肩膀扛了一下,卸了点力,顺势将她接住了。她整个人软倒在他怀里,眼睛紧闭,脸色潮红。

    方维脑子里轰的一声,余光又瞥见张医生也坐在地上,陡然明白了,“麻醉……麻醉机漏气了。”

    他叫道:“快关机。”

    张医生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将麻醉机关了。方维只觉得怀里的人此刻像是有千斤重,腿脚酸软得抬不起来。他使出了所有的力气托住她,不让她跌到地上。

    他调整了呼吸,将她半抱半拖到墙角坐住,自己挪过去伸手将窗户开了。

    冷风夹着雪花,呼啸着飘进来,他清醒了一点,又跪下去,用脸贴着她的额头,只觉得发烫,一时心急如焚。这屋里已经充满了七甲醚,她当时离麻醉机最近,个子也不高,怕是吸入最多。

    他茫然地四周看去,眼光忽然落在电风扇上。他过去开了风扇,巨大的嗡嗡声响起来,一阵疾风往窗户那边吹去。

    他将她揽在怀里,用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卢大夫,卢大夫,玉贞,快醒一醒。”

    卢玉贞只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了冰湖里,隔着冰层有人呼叫,却听不真切。忽然冰层又融化了,她浮上水面,浪花轻柔地推着她到岸边。

    她眼前是蓝天白云之下,一片开满了花的果园。桔子树上缀满了白色的花,密密匝匝将树枝都压弯了。

    她心里喜悦异常,笑了起来:“都开花了,今年收成真好。”

    方维听见这句,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特别好。”

    她小声说道:“桔子太多了是不是不好卖啊。”

    他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回应,“好卖的,能卖许多钱。”

    卢玉贞再没有说话,安静地将头靠在他肩膀上,脸上是满足的微笑。风在耳边尖利地呼啸着,他只觉得温暖如春,巴不得这一刻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桔子花落下去了,树上结了小果子。过了不一会,仿佛有人推了她一把,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我……”

    四目相对,她眼神里有些错愕。方维直起身来,收敛了神情,“卢医生,是麻醉漏气了。咱们都吸入了七甲醚。要不,出去透口气?”

    她立即摇头,“孩子……gao丸还没有固定。”

    方维扶着她起身:“你行吗?”

    她用一只手指着太阳穴:“头晕,过一会儿就没事了。咱们重新再来过。”

    张医生也站了起来,战战兢兢:“是我的错,检查不够仔细就……”

    方维很严肃:“麻醉机待会仔细排查。现在都打起精神来。”又对着护士说道:“刚才那根针,赶紧捡起来,我记一下。”

    护士支支吾吾地问:“手术……还做吗?”

    “当然做。刷手消毒,一切重新来。”

    卢玉贞点头:“还有几针就缝合了,我尽快,别让孩子醒了。”

    经过了冷风劲吹,手术室里像冰窖一样,仅有的一扇暖气也是杯水车薪。卢玉贞重新换了衣服,用力搓着手。“有点凉。”

    “加油,咱们快一点。”

    她下针手法很稳当,不一会儿就固定完毕。方维将器械仔细地清点清楚,才宣布手术结束。

    护士将孩子推了出去。方维冷着脸,指了指麻醉机后面的废气出气口,那里是断开的。

    张医生垂着头:“我……”

    “麻醉机是麻醉医生的武器,用得不好,走了火,就会伤到自己。你还年轻,这样的错误不能再犯了。”

    张医生抖着手将排气系统接好,看方维没说什么,才小心翼翼地走了。

    卢玉贞站在角落里,看着头顶的车灯总成:“很亮。”

    “我和司机师傅俩人合作,才把线路接上的,不错吧。”

    方维叹了口气,伸手去捡脚下被污染过的手术衣。忽然他心念一动,将它在空中抖开。记忆如潮水一般袭来,他用标准的动作将双手伸进袖筒。

    卢玉贞笑了笑,走上前去站在他背后,轻柔地将颈部和背后的系带打了结。

    他转过身面向手术床,那里躺着一个不存在的病人。

    无影灯下一切无所遁形。他抬起手来从左到右划了一道,像在移动一把手术钳。

    他的手指在轻微地抖动,像是长针刺破了阳光下的肥皂泡。他对着窗户转了个角度,抬起手蹭了蹭眼角。

    他回身对着卢玉贞笑道:“我就是……突然觉得这身衣服蛮神气的,就借过来cosplay一下。”

    “你穿得挺好看的。”

    “是不是挺可笑,这么幼稚。”

    “一点也不。”

    他反手将系带解开了:“谢谢。”

    “是我应该谢你。”

    方维笑了,“咱们吃饭去吧,想吃什么,还是牛肉丸子面吗?”

    “好啊。”

    第56章 可乐

    面馆老板端来清汤面的时候,还是有些不甘心。他放下碗,小声说道:“调料台上有油泼辣子,是自己炸的,也不是特别辣。”

    方维笑道:“谢谢老板,我也不是完全不能吃,只是最近得控制一下。”

    卢玉贞也笑着点点头,将两根麻花用筷子浸到红彤彤的辣汤里,很期待地瞧着。

    窗外的雪像棉絮一样安静地落下来。店里面没有其他客人,柜台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闷着头写作业。

    老板娘用抹布使劲擦着桌子,偶尔抬起头来看着女儿:“琪琪,你得跟这些叔叔阿姨们学习,看人家在北京工作,当医生的。”

    女孩子抬起头来,高中生模样,穿着运动服,眼镜后面藏着一双疲惫又迷茫的眼睛。老板娘接着念叨:“人家会念书,学历高。”她又转过身来问方维:“都得念到研究生吧。”

    他微笑道:“我是硕士,这个阿姨厉害,博士都毕业了。”

    老板娘啧啧两声:“女博士,厉害厉害。”她又擦了两下,忽然问卢玉贞:“妹子,找上对象没有啊?”

    她摇头:“我单身。”

    老板娘不说话了,闷头在脸盆里洗了洗抹布。忽然方维的手机叮铃铃响起来,是高俭的视频电话。

    高俭在他的豪华沙发里坐着,很有些占山为王的气派。他率先发问:“方先锋,手术室准备得怎么样了?”

    方维将手机转了一圈,给他看了自己手里那碗寡淡的清汤面,“你在总统套房吃着海参鲍鱼,我在小饭馆里吃糠咽菜,世道如此不公啊,同人不同命。”

    高俭直摇头:“别说废话了,老弟。我这也是坐立不安。老太太是股骨远端粉碎性骨折,人又胖,真不好弄,怪不得县医院不敢做。”

    方维叹了口气:“基础条件整得差不多了,器械你让金英看着,从县医院搬一套来,消毒柜也搬着,对了,这里麻醉医生不行,搞个经验丰富的。下了雪,路上千万小心。”

    高俭答应了,又问道:“住宿条件怎么样?”

    “我还不知道呢,一下午忙活公事了。就在卫生院宿舍楼,估计比村里强。”

    高俭嗯了一声,“今天又陪县医院的领导喝了顿大酒,他们把胸脯拍的山响,你要的这些东西都能整。”

    “那好,我坚守营地,等援军到来。”

    他挂了电话,忽然听见外面电动车死命地吱吱叫起来,老板连忙走出去,“这电动车不行,估计雪压着了,瞎报警。”

    方维忽然心里一动:“不对,今天下午麻醉机出了故障,怎么系统没有报警,肯定坏的不止一处。”

    卢玉贞疑惑地说道:“那台麻醉机也很老了,没有这个功能吧。”

    他闷头吃了两口,“我觉得还是不对。”

    他放下碗,急匆匆地付了钱,“你只管吃着,我再去瞧瞧,别隐患查的不彻底,明天要出大事。”

    方维撩开帘子出去了,走得不是很快,风卷着雪花打在他身上,很快就模糊成一团。她安静地瞧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问老板:“你的伤口还疼吗?”

    老板伸出手来,看着两道横贯手心的疤痕:“平日里不疼,就是刮风下雨的时候,骨头缝里不舒服,比如这两天下雪就挺疼的,也没法治,就这么忍着吧。”

    她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酸楚,嘴里的面立时就不香了。她勉强吃了两口,将筷子放下,“老板,我想求您件事。”

    生姜洗净,切成细细的丝。老板取了一口小锅,倒了一大瓶可乐下去,开了小火,看可乐的气泡争先恐后地从锅底上升。

    可乐沸腾起来,一锅红褐色的汤迅速被倒进保温壶。老板拍了拍壶盖:“拿走吧,回去趁热喝,别感冒了。”

    她将手套戴上,拎着壶朝外走。雪已经小了一些。外头是浓黑的天,只有地上的雪反射着微黄的光,踩上去没过脚踝,吱嘎吱嘎直响。路灯并不太亮,卫生院的院子里白茫茫的一大片,连他们下午骑过的三轮车上也堆了厚厚一层。

    天上依稀有几颗星星,在云层中一闪一闪。天冷得让人难以招架,卢玉贞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她走进手术室。里面亮着灯,方维蹲在地上,正在专注地捏着气囊。“麻醉机报警装置坏了,气路垫圈也老化了,平时不怎么用,所以没查出来。”

    卢玉贞问道:“是不是修不好了?”

    “我发微信让高主任带一台新的麻醉机过来,明天再调试。这台机器是报废了的型号,应该淘汰了。是我的问题,平时太依赖机器自检报警了,其实人才是最后一道防线。”

    她微笑道:“术前调试是麻醉医生的责任,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将气囊放回原处,认真地说道:“下午出了事故,我很后怕。我……不想你再有危险。”

    这句话说得很平实,可是她听了,忽然鼻子到眼睛一路都发起热来。她咬着嘴唇不说话,过了一阵,才小声说道:“原因查明,该休息了。”她举起保温壶:“我让老板做了姜丝可乐,预防感冒。”

    方维走得有点慢,跟她并肩进了宿舍楼。这里的医生护士大都是本地的,所以住宿的人并不多。

    宿管拿了钥匙开门。方维笑道:“先给女士安排。”

    这是四人间,摆着两张架子床,两个下铺都铺了被褥,还有几个崭新的脸盆,里头放了毛巾香皂。宿管是个五十出头的阿姨,笑眯眯地说道:“几间房都是安排给你们的,就是条件有限,水房和厕所都在外头。”

    方维笑道:“条件很好。你先洗漱吧。”

    暖气很足,热乎乎的让她整个人都舒服起来。她端着水盆去洗脸。经过白天的折腾,她也是精疲力竭,冷水浇在脸上,只觉得大脑有些麻木了,愣是转不动。

    她从行李箱里取了厚睡衣换上,只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音,她抬起头来瞧了一眼,是方维,他站在门口,也换了一身,笑微微地盯着她看。

    他拿了两个一次性杯子:“小心烫,用这个吧。”

    可乐倒进去了,杯子里冒着白汽。他环顾四周:“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有电有暖气。像是以前的大学宿舍。当年冯……院长过来的时候,都在农户家里住,住在炕上,翻身都难。”

    “比大学宿舍好,宿舍可不能有大功率电器,抓到了要处分的。”

    他笑着点头:“对,电网负荷有上限,也怕起火。这几年在设备科工作,对这个感触挺深的。医院各个位置的负荷分级,配电优化方案,很麻烦,但必须重视。”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低头给金九华发了一条:“下雪了,怕电压不稳,让他们带个稳压器。380V,三相补偿式的。”

    她将杯子握在手心里,小心地喝了一口。辣味有点刺鼻,但味道不错。

    他很高兴,“谢谢。这个预防感冒超级好用。”

    她已经把辫子解了,头发散开,松松地披在身后,额头上的刘海是湿的,连那个红记也沾了水,莫名有种慵懒的美。他看得有点呆,卢玉贞察觉到他的眼神,有点害羞地低下头去。

    他用手在自己的额头比划:“这儿……像一朵云一样。”

    她将刘海拨了拨,挡住了:“生下来就有。以前上高中的时候,男生们起外号,管我叫小花脸。我问了激光美容科,说可以弄掉,但不会太干净。”

    “别去掉,我觉得挺好看的。”

    方维忽然觉得这句话说得挺冒失的,就停住了。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她伸手又将可乐倒上:“多喝点,一瓶大可乐都熬了,得有一升呢。你得多喝水,多上厕所,保障膀胱功能。”

    他苦笑道:“好。”

    他忽然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几包一次性床单和被罩:“这个挺好用,你试试。”

    她接过去端详:“你挺爱干净的。”

    “我家老大身体好,老二弱一些,以前每到刮风下雨,就要感冒好几天,幼儿园断断续续就没怎么上。在外头用酒店的床单,也很容易过敏,起小疹子,得涂药膏,头疼死我了。所以也是没办法。”

    她想了想郑祥的年纪,原来他一个人带孩子很久了,大概已经七八年了。结合着他的论文致谢,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家里出了意外,妻子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

    方维的手机忽然响了,是谢碧陶的语音通话:“方科长,高主任是不是遇到了很严重的医疗事故,他一直在咨询我怎么打官司。”

    方维回答:“没有,只是防患于未然。”

    “那就好。另外……我想问你一下,咱们小区有没有长期出租车位的?我问了物业说不能买了。”

    方维想了想:“那我帮你问问。”

    “小区里的微信群吗,能不能拉我进去。”

    卢玉贞瞧见了谢碧陶的微信头像,心里一动,小声道:“我出去一下。”

    方维却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微微摇头,嘴里说道:“可以可以。明天吧。”

    他将电话挂了,松开手:“谢律师租了个跟我同小区的房子,现在算邻居吧。”

    卢玉贞心中忽然有点莫名的复杂:“你们……”

    “别误会,我们就是朋友。相过亲,不合适。”

    “她……蛮漂亮的,性格也很大方。”

    方维笃定地说道,“对,不过只能是朋友了。”

    他将杯子里的可乐一饮而尽,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卢医生,早点睡吧,我不打扰了。”

    “好。方科长,明天还得接着战斗呢。”

    第57章 水泥

    雪后初晴,阳光洒在地上,闪着耀眼的银光。院长指挥着人,在院门挂上红色横幅,上面写着“欢迎北京华正医院专家送医下乡”。

    方维指挥着体检车开到库房侧面停下,将总电源打开,接上地线。

    卢玉贞和卫生院放射科的医生一起检查车里的设施,从心电仪、B超机到CT装备都一一确认。医生是个新毕业的年轻人,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很兴奋:“这比我们的机器先进多了,还方便,车一关门哪里都能去。”

    他向方维打听:“这车多少钱?”

    方维想了想:“分功能,这种比较齐全的大概两百多万,小一些的大概六十多万。”

    放射科医生吐了吐舌头:“真贵。”

    “主要是车载医疗设备价格高。以后技术进步了,价钱肯定会下来的。到时候一个村里放一辆,看病就不用走了。”

    “也得有人会用,会看片子才行啊。”、

    方维想了想,“可以集中上传,这里拍的片子,在北京的医生也能看到,不耽误诊断。”

    司机的老婆将卢玉贞扯到一个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打听:“医生,你知不知道憋不住尿怎么查?打个喷嚏就漏,连笑都不敢大声。跑大车的,你也知道,上厕所是大问题,真要憋死人。”

    卢玉贞笑道:“嫂子,你可真是问对人了,以前做过检查没有?”

    “没有,怎么查啊。我问过人,说生完孩子都这样。”

    “正好你们这几天都在卫生院,我给你开单子,先看看血尿常规,再做个泌尿系B超。压力性尿失禁是典型的产后损伤后遗症,动个小手术就能好。”

    她有点犹豫:“还要动手术啊。那我跟老公商量下。”

    “就是个小手术,上台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做完。两天就能出院,效果还好。”

    “能不动刀吗?针灸什么的。”

    “我是西医,对针灸不是太懂。”

    早起的人群在大门口看着热闹,交头接耳地打听着。不一会儿,门外来了大动静。

    一溜奔驰商务车车队,后面跟着一辆救护车,还有两辆小型货车,把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常老板下了车,恭恭敬敬地给高俭开了车门。

    围观群众中有不少认识常老板的,窃窃私语道:“什么大领导,这个级别。”

    卫生院院长赶紧上去点头哈腰。高俭脸色带着三分凝重,没怎么闲聊,就让赶紧准备手术室。

    金九华从车上跳下来,指挥着人将货车里的东西卸了。

    卢玉贞小声对方维说道:“高主任进了手术室,是不是要发火。”

    方维笑道:“放心,这种极限挑战的剧本,他一直很喜欢。没难度的手术太平淡了。”

    各种器械像流水一样地被搬下来,方维和金九华进了手术室,将新麻醉机安上,调试完毕,就打开紫外线灯开始消毒。

    金英在外面守着几个医疗器械消毒机,神情很紧张。金九华在僻静处站定了,小声道:“股骨远端粉碎性骨折,需要切开复位加钢板螺丝内固定。病人状况不大好,挺不过手术也有可能。”

    方维有点担心:“知情同意书签了没?”

    “签了。要不……我来主刀吧,这样他们赖不到高老师头上。”

    高俭也上来了,听见这话,就笑了一声:“九华,人家是认准了我的牌子,就算你主刀出了事,我也脱不了干系。你放心,我多吃了几年干饭。”

    几个护士推着病人上来,方维看见老太太约莫一百七八十斤,周身肿胀发青,心里也直犯嘀咕。

    卢玉贞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如果能在一两个小时内完成手术,能不能不插尿管,减少后续感染概率。”

    高俭很严肃:“必须插,预计手术时间会很长。做好一整天的准备。”

    金英掏出巧克力给众人分了:“先补充一下/体能。”

    几个人沉默地将巧克力吃完了,县医院的麻醉医生和巡回护士也就了位。高俭点头:“开始吧。”

    手术灯亮了起来,常老板带着家人坐在门外长椅上。方维在长廊的另一侧站着,也是心神不定。卢玉贞走到他身边,“不会有事的。”

    方维低着头:“一台手术成功与否,主刀、助手、设备、麻醉、器械都很重要,可是就算都努力了,还要有个概率,赌的就是天命。”

    “是的。有时候病人状态很好,大家都有信心,结果就是有意外。看老天爷成不成全吧。”

    高俭望着头上的两个车灯总成笑了:“我师弟真有两下子。”

    麻醉做完了,他低头吩咐道:“给下肢上止血带。”

    “好,充气。”

    砰的一声,止血带炸了。金英立即紧张起来:“大腿……有点粗。”

    金九华指了指远端:“挪个地方。”

    止血带勉强绑上,老太太忽然喉咙里咳咳两声,巡回护士叫道:“糟了,有痰。”

    高俭停了手,“别吸入窒息了,麻醉,你来清理。”

    麻醉医生很惊讶:“我?这事我没干过。”

    “少废话,就你来。”

    麻醉医生战战兢兢地动手了。过了一阵,高俭看口腔里清的差不多,就叫金九华:“切开。”

    线锯做了骨盆切开,股骨头远端碎裂得非常彻底。高俭小心地用克氏针自骨折块的背侧缘穿入固定,开始复位。

    过程非常艰难。高俭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头上都出汗了,也拉不动。

    金九华小声道:“老师,我来,我劲大。”

    他们两个轮流上,半个小时过去,毫无进展。高俭摇头:“先休息一下,清痰吧。”

    麻醉医生唉声叹气地继续。高俭直摇头:“骨质缺损厉害,估计自身体重太大,所以冲击力很强。”

    金九华道:“骨头一半都碎成渣了,最好是小腿切开,从自身腓骨取一块移植。”

    高俭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创面:“用骨水泥更好,术后恢复快。”

    “她的心肺功能不好,血压突增突降都是要命的事。万一……”

    “没有万一。我们要额外小心,别让水泥刺激到脊髓和神经。”高俭笑眯眯地对金九华说道:“九华,检验你搞泥浆的时刻到了,动手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常老板一家忍不住了,在走廊里转来转去。方维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卢医生,你陪我到外面走走。”

    到了学校放学的时间,门口有小贩叫卖:“糖葫芦,糖葫芦,两块钱一串。”

    他买了两串,递给她一串,握在手里红彤彤的,很是喜庆。卫生院的后院有几棵高大的杨树,树枝上顶着雪。雪地没有清扫过,两个人走过去,留下两排深深的脚印。

    卢玉贞看他默然不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你瞧瞧四喜的照片。多亏你的帮助,它的爪子长好了,吃得特别胖。”

    照片里的小狗有着湿漉漉的眼神,一脸懵懂地望着他们。方维笑道:“一看你就喂得很好。”

    她笑着点头:“我要是能留院的话,以后就把它带出去给我作伴。”

    “它跟你蛮有缘分的,当你的宠物也很好,只是……你要是出国进修的话,就不方便了吧。”

    她愕然地转向他。方维拿出手机,进了自己的邮箱:“今年医院的进修补助计划已经放出来了,医生们可以自己向人事科申请。我跟直觉外科公司联系过,就是达芬奇手术机器人的出品公司。他们的销售负责人告诉我,在北美有几个合作医院,最新的机器人都在那边测试,甚至没有上市的新版本也能见到。我把医院的名字发给你,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就朝这个方向申请。你导师也肯定会同意的。”

    他将邮件转发给她,她很仔细地看着:“这是要遴选的,我经验少,能选中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你要学,就去学全球最前沿的东西,把别人都甩在后头。”

    她有点兴奋,“方科长,你说得对。”

    “做外科医生的,一定要胆大心细脸皮厚,敢于尝试,选不上也不丢人。”

    她抬起头来,只觉得方维的眼神里有欣慰,也有点失落,“我会努力的。”

    他吃了一口山楂球,笑了笑:“味道挺好,就是有点酸。”

    她掏出一块巧克力:“金英给的,我没吃,你吃吧。”

    他伸手接过去了:“谢谢。”

    太阳转向正西方,一点点落下去了,光线也暗淡起来。卢玉贞道:“咱们回去等吧,屋里有暖气,你……刚做完手术,不能受冻。”

    忽然二楼走廊里开了一扇窗,金九华从里面探出头来:“方科长,卢医生。”

    他俩愕然地抬起头,看金九华比了个OK的手势,又惊又喜。

    护士推着病人进了病房,金英在角落里打了个电话:“有庆,我跟你说一声……”

    金九华打开微信,看着里面那个朱迪兔子头像的好友,想了想,发了一句:“袁警官,我到乡镇卫生院了,这边好冷。”

    过了一会,她回了一句:“那就快回来吧。”

    高俭默默地走下楼梯,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金英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内容听不清,但听得出欢快的语气。他心里一动,忽然想找个人聊几句,又苦笑着摇了摇头,打消了念头。

    方维迎面走过来,搭着他的肩膀:“果然是你,就知道你行。”

    高俭笑道:“小事一桩,男人可不能说不行。这地方有什么好吃的,最好麻辣鲜香的,赶紧带我去。我的胃都快发霉了。”

    “海鲜鲍鱼不想吃了?”

    “还是家常菜最好。”

    第58章 堵车

    层层石阶连接着古老的窑洞,这是散落在山间的小村落。极目望去,山的外头又是另一重山。

    天空里是重重的阴云,望不见太阳。道路两侧,雪一边厚一边薄,都被吹到墙根处,那里便是高高的半堵雪墙。体检车停在村口的麦场里,这是片开辟出来的空地,被雪均匀地覆盖住了。麦场下面是一条河,原本有水,此刻只看见白色的冰,河边有些黄色的枯草。

    这是他们今天跑的第四个村子。

    卢玉贞仔细地给一位八十来岁的老爷子做了检查。几个村里人帮手,才把他扶着从车里抱了下来。她很不放心,从车里跟下来嘱咐:“前列腺增生很严重,最好还是尽快手术。”

    老太太看着她,一脸茫然。村干部解释:“耳朵早就聋了。”

    卢玉贞手里比划着,又拍拍肚子,大声说道:“前列腺,这里,切掉一块,能好。”

    老太太嘟囔着说了两句,村干部翻译道:“他们孩子都在外头打工,等过年回来商量下治不治。”

    她叹了口气,嗯了一声,看着老夫妇互相搀扶着在风雪剥蚀的小路上远去,自己回身拿酒精擦拭椅子。

    体检车的后面传来孩子尖利的啼哭声。是个一岁多的女婴,奶奶抱着,很焦急地说道:“摔了一跤就一直哭,是不是骨头有事,是不是得拍个片子。”

    方维想了想,用手在女婴胖嘟嘟的手腕处转了一圈,笑道:“暂时先不用,我先试试。”

    他用一只手将手腕固定住,另一只手顺着关节处轻轻一推,轻微一声响,女婴眨了眨大眼睛,立即不哭了。

    奶奶很惊喜:“你是治跌打的吗?真神。”

    方维自己也有点得意:“差不多吧。”

    奶奶抱着女婴离去,车上已经空了。村里的大喇叭还在响着:“乡亲们,老少爷们们,今天桥头镇卫生院派人来体检了,还有北京来的专家现场治病,快来村委会门前的麦场。”

    卢玉贞鼓了掌:“方科长,你这一手可真漂亮。”

    方维用酒精喷了喷手,仔细地搓手指:“偶尔冒充一下医生,感觉也挺不错。”

    他跳下车,往天边看了一眼。卢玉贞站在他身边,微笑道:“刚才你用手推那一下有点像我爸爸。他是村里开诊所的,也会治跌打损伤。”

    “那他很厉害啊。”

    “就是个特别小的诊所。我爷爷是赤脚医生,我爸是卫校毕业,就算子承父业了。我从小就看着他背着药箱,骑着摩托去看病。”

    方维笑眯眯地说道,“原来卢医生你是杏林世家,失敬失敬。”

    他示意司机锁了后车厢的门,开启了紫外线消毒。他们沿着台阶向上走了一截,越往上走,风越大,卷着些沙子,扑在脸上有点疼。山间有座破落的古庙,几只猫儿在屋檐下躲着,见到他们过来,就飞速地逃开了。

    庙中寂寂无人,地上横七竖八地堆了一些破碎的砖瓦。杂草在白雪中盎然地挺立着。他们走到正殿,供桌也很旧了,中间供奉着一座神像,看不出是什么神仙。

    方维笑道:“只当是本地的土地爷吧。路过请多保佑。”

    他恭恭敬敬地合掌鞠了躬。卢玉贞在他身后也拜了拜。回头望去,村子里的窑洞层层叠叠,好像是镶嵌在山间。快到新年了,有的人家已经挂上了红灯笼,看着玲珑可爱。

    家乡的一切忽然涌上心头,她摇摇头:“我爸年纪也大了,这几年身体不好,就不出去跑了,只在诊所里打针输液。他是股骨头坏死,四年前在省城医院做了保髋手术。前几天我跟他视频,看情况康复得也不好。”

    方维心里一动:“怎么不到北京来看,咱们医院的骨科也是响当当的。”

    “家里有果园,剪枝、打药、除虫、施肥、采摘都离不开人。本来想着我结婚请他们到北京来,顺便看病的。”

    他心里知道因为退婚的事,她承担了不少压力,说不定和家里闹得很僵。想了想,他微笑道:“结不结婚,也还是治病要紧。”

    她垂下头去嗯了一声,“是的。高主任挺严肃的,不大好说话。他是专家,我想求他给看一下。”

    方维心中暗笑:“没事的,我开口跟他说一声,一定没问题。”

    她摇头:“不用了,不能搭你的人情,我自己去说。”

    方维笑道:“这是小事,他也没那么严厉。”他看着天边翻涌的阴云:“咱们得赶紧走了,山里气候变化快。天气预报说是多云,我看说不定要下雪。”

    卢玉贞点点头:“这里离桥头乡只有十几公里,半个小时就到了。”

    他们进了村委会,很客气地道别。村主任很感谢:“没想到北京的医生真能到我们这样的小村子里来,也不是拍拍照走过场。村里老人孩子多,生了大病确实难。”

    方维笑着跟他握手:“都是应该做的。以后送医下乡活动常态化了,我们也会常来。”

    他们出了门,忽然空中飞起一点雪花,打在脸上。

    方维伸手去接,发现是一片冰晶,还有点硬,像是小一些的冰雹。村主任也发现了,有点焦急:“天不好,要不你们先别走了,我安排你们住下。”

    他看了她一眼,笑着摆手:“我们就在镇上卫生院,很近的,一会就到。”

    村主任见他说话很笃定,就说道:“这种雪粒子落地成冰,很容易打滑。你们开车一定要小心,尽量慢些。”

    司机指着车胎解释:“刚下雪没事。我已经安了防滑链,就是应对这种状况的。你们也只管放心。”

    车发动了,方维和卢玉贞坐下来。车外人头攒动,都齐齐向她挥手。她也用力招招手,心里十分感慨。

    方维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她:“你看这依依惜别的情形,蛮感人的。刚才你看病的时候我也拍了两张,你可以一块发给爸爸。”

    她犹豫了一下:“好。”

    冰晶打在车玻璃上,刷刷有声。车颠簸着经过一条小道,上了大路。天很快黑下来了,方维向司机说道:“师傅,慢点开,咱们注意安全。”

    司机开了灯,照在前方的路面上。雨刷器吱吱地响着,国道的路面反着冷冷的光。方维打开背包,拿出一个小面包问卢玉贞:“吃不吃东西?”

    她摇头:“先不吃了,回去吃大餐,牛肉丸子面。”

    “那家做的面还挺有魔力的,高主任也喜欢,你也喜欢。”

    她俏皮地笑笑:“你吃清汤的,体会不到这个妙处。从舌头到胃一下子发麻,特别爽。”

    方维点点头,望着窗外。这是一段盘山路,红色的车灯远远近近。雪越下越密,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小声对卢玉贞道:“卢医生,要不咱们回去吧,凑合着在村里呆一晚上。雪天路滑,别有什么情况。”

    她猛然想起车开进沟里的那一幕,也是一股凉意。她点点头:“对,安全第一。要不在前面找个岔路。”

    方维问司机:“大概还有多远?”

    “七八公里吧,我开得不到二十迈,半个小时。”

    他犹豫了一下,刚想说话,忽然司机点刹减速,车慢慢停了。

    方维往前看,夜色中车灯亮成一片。远处隐隐约约看到有辆车在路中央横着,他心里咯噔一下:“糟了。”

    他下了车,顶着风雪向前走去。走不到十米,就看见了事故车。只是小剐蹭,但其中一辆转了九十度,撞在山崖上,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

    他走回来,跟司机小声商量了一下,又看了仪表盘,油箱里还有不到四分之一的量。风卷着雪花扑过来,视线里白茫茫一片。

    卢玉贞坐在后面,向外张望着,脸色很焦急。司机老婆很淡定:“开大车,这是常有的事,先别慌。”

    方维心里懊丧得像是被戳了个大洞。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解释了原委:“对不起,卢大夫,是我的错,我太冒失了。”

    她摇摇头:“没事的,我也没想到,你千万别在意。”

    “我……”他懊悔地低着头,“现在不确定事故车什么时候能清走。也就是说,咱们被堵在这里了。”

    “不要紧的。”

    “为了省油,得先把空调关了,过一阵再开。咱们要先把手机充上电。我已经跟高主任报告了,他说帮我们想办法。”

    她紧了紧羽绒服:“没问题。”突然又想到什么:“那你……你怎么办?”

    他很惊讶:“我?”

    司机老婆递过一条被子来:“估计一时半会走不了,妹子,你先盖着。”

    他抱着被子递给她,转了一下椅子的按钮。这是活动座椅,慢慢往下倾斜。“你盖好。最差的情况,可能我们要在这过夜。”

    他在背包里翻着,将食物一一放在台面上:“咱们现在有一盒桃酥,一袋饼干,还有……三瓶矿泉水。你先吃。”

    她从羽绒服兜里掏出两条巧克力,三小包坚果:“金英给的,别发愁,咱们能填饱肚子。过夜也没问题。”

    方维又掏出一个充电宝来连上电,吃了几块饼干。卢玉贞吃了一条巧克力,又将桃酥给了司机夫妇。

    司机老婆把电饭煲插上:“熬点粥准备着。我还有挂面,咱们不怕。”

    车厢里越来越冷,陈年伤痕里的疼像针刺一样。他走到一边,活动着腿脚。

    她招招手:“大哥,被子给你。”

    他摇头:“不用。我不冷。”

    卢玉贞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心里五味杂陈。她拍拍身边的椅子:“坐这儿吧。”

    方维想了想,没再推辞,在她身边坐下了。她将那条碎花被子轻轻搭在他腿上:“一人一半。”

    第59章 过夜

    方维把自己的椅子调了一下,让两个椅子处于同一角度。被子搭在脚上,热气就从那里升起来。

    他克制着不转头,眼光却情不自禁地飘过去。她跟他隔着……大概只有四十多公分吧,非常近,近到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以及由此带来的胸腔起伏。她闭着眼睛,睫毛也能瞧得很真切,还有刘海下面隐藏的红记。

    他心里发了痒,忽然想伸手去拨一拨,手抬起来,又笑自己幼稚。正转念间,她睁开眼睛,正好跟他四目相对。

    她忽然感觉到他眼神里的那点热,愣了一下,转过头去,自己用手抓了抓头发,“有点油。”

    “没事。”

    司机熄了火,车厢里的灯也灭了。黑暗中只听得见细微的鼻息,呼吸渐渐成了一团团的白气,越来越明显。

    他小声说道:“都怪我。明明村主任都提醒我了。”

    她转过头来,笑着说道:“谁也没有前后眼。咱们等着就是了,总有人来。”

    “好,交给时间。”

    他戴上手套,“要不让师傅打火,再开一会空调。”

    卢玉贞往外看了一眼,一片浓黑的世界,黑得让人心里发毛。她摇摇头:“咱们省着点电,我还能忍。”

    她将被子往他身上推了推,笑着说道:“我老家江西的,那边没暖气,湿气又重,冬天难过,我都习惯了。”

    忽然司机老婆很轻声地问道:“卢医生,你睡了吗?”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回道:“嫂子,我也正想去呢。”

    方维听得有点懵,卢玉贞站起身来,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

    车门一开,狂风卷着雪花呼一声冲进来。他一下子明白了,硬着头皮说道:“注意安全。”

    他跟着下了车,两个女人瞧着他,很是窘迫。她们又观察了一下,看不远处有车灯还在亮着,更加慌张。司机老婆咬着嘴唇,脸色十分难看。卢玉贞小声道:“要不,去护栏外头解决,我给你挡住。”

    他赶紧阻止:“这是山路,护栏外头不知道有多宽,下雪又滑。要不……我有办法。”

    他跟司机商量了一下,从驾驶室拿了一把大伞,背着身撑住,挡住了车灯的光线,在车身和崖壁之间搭出一个空间来。

    卢玉贞小声安慰道:“嫂子,没事没事。正常现象。”

    风刮着伞往上翻,方维尽力扯住伞面,不理会后面轻微的声音。过了一会,她俩站起身来,在地上抓了一把雪擦了擦手。

    卢玉贞虽是医生,也觉得有点尴尬,她闷头走了两步,不说话。雪渐渐小了,半夜天寒,路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冷不防脚下一滑,她就往前一扑。

    方维看得分明,一把将她扯住了,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他脑子里一阵轰轰作响,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她的脸贴在他脖子上,风把她的头发向他脸上吹去,有点痒又有点麻。

    两个人都僵住了。呆了一会,她咳了一声,自己转头钻进车里:“上来吧。”

    他跟着进来了,跟师傅商量着开了空调。暖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他掏出消毒湿巾:“不要用雪擦,小心冻伤了。外科医生的手很重要。”

    她戴上手套:“好。这个手套特别暖和。”

    司机老婆递过一碗热粥来:“赶紧喝点。碗不够了,你们将就将就。”

    方维往她那边推了推:“你先喝吧。”

    她端起来喝了几口,又递到他手边。他也没犹豫,仰头将剩下的喝完了。

    两个人沉默着。方维拿起手机:“高主任说今晚大停电。估计是冻雨影响。”

    “那……还能做手术吗?”

    “手术做到一半,还好有应急照明,他当机立断,迅速把剩下的做完了。九华也很有经验,缝合特别快。”

    忽然有人敲门,他从车窗里望去,是个女人抱着个小孩子,赶紧开了门。

    “不好意思,我想问问你们车里有没有热水,我想给孩子冲点奶粉。”

    “快上车。”

    是个一岁多的小女孩,脸被冻得通红,张着嘴大哭。母亲拿出奶瓶,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们。司机老婆赶紧取出热水壶:“妹子,用这个。”

    方维接过来,将奶粉和热水按比例倒进奶瓶,用腕力使劲摇晃。孩子母亲看了一眼卢玉贞,又看一眼方维,笑道:“看这手势一看就是会带孩子的,你真有福气。”

    卢玉贞忽然害了羞:“我们就是同事。”

    “哦,对不起。”

    孩子看见了奶瓶,就伸着手去够,哭得更厉害了。方维笑道:“宝宝,知道你着急,可是先不能给你。”

    他滴了一滴在手背上,试好温度才递过去。孩子母亲一个劲地道谢,又唉声叹气地说道:“我听说县城也停电了。估计咱们一时半会也动不了。”

    方维道:“先别着急,电网和路政的工作人员肯定在抢修。孩子要喝奶就再过来。”

    母女俩走了。车里又关了空调。司机夫妇嘀咕了一阵,拿着伞又下车了。

    方维明白过来,小声问道:“你……要不要也去解决一下。”

    卢玉贞蜷缩在半边被子里,窘迫地笑了:“我还成。”

    “嗯,你要是需要,就叫我。千万别不好意思,憋着对身体有害。”

    “好。我懂。”

    雪停了,玻璃上渐渐结了一层冰。疲倦袭来,她打着瞌睡。昏昏沉沉过了不知道多久,又被冻醒了。她转过头去看,方维在她身边的椅子上睡着了,整个人凑在她身边。

    他的脸就在她眼前,无比清晰。眉毛眼睛都很清秀,圆脸,看上去非常温和,被子是重新盖过的,自己身上就搭了一点。她一颗心立即软得要化了,眼角也有些酸。

    他的嘴微微张着,嘴唇略厚,带点朴实的气质。她盯着他的嘴唇,忽然觉得很好看,饱满圆润,嘴角有个微微上翘的角度。她伸出手来,隔空比划着这个角度。

    忽然他的手机很大声地响了,他一个愣怔,呼的一声坐起来,一看是方谨,赶紧接通:“老大,怎么样?有什么事?”

    “一切正常,就是想你了,盼着你回来。”

    他放了心,“我也很想你们啊。家里的饺子吃过没?”

    方谨支支吾吾地说道:“吃了,味道不错。”

    “我还不知道你,肯定又是汉堡炸鸡。”

    郑祥嘿嘿笑了两声:“爸,那个那个……阿姨那边,有什么进展?我们实在很好奇。”

    他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望了一眼,她像是睡熟了,他压着声音走到一边,“啊,挺好的。”

    “她对你好不好啊?”

    “也很好。”

    “爸,我觉得……你要霸气一点,表现得强势一点,能保护她的样子。女孩子都喜欢。”

    “保护……好,一直保护着呢。”

    “加油加油。”

    “好啦,你们俩乖乖在家,我很快就回去了。”

    他合上手机,看见她纹丝不动,笑了一下,走到前面去商量:“要不,再开一下空调吧。”

    在他身后,她悄悄睁开了眼睛。

    第60章 毛驴

    卢玉贞的脑子里像开了搅拌机,许多五颜六色的念头搅在一起,最上层浮起来的就是:我听清楚了吗,不是在做梦吧。

    然而空调的风又柔和地吹在脸上,皮肤有点酥麻。她放弃了这个怀疑,接着进入下一层:说的是我吗,一直保护着……大概是我吧。那他是对我有好感,他的孩子们也知道……我没想错吧?他老婆去世了,又一直在相亲,肯定是想再找的,好像道德上没什么问题。他想跟我交往?不是……我刚才跟他用一个碗吃饭来着,身上的被子也是一人一半,这话还是我主动说的。天啊,他会不会以为……万一误会了,他手脚不老实怎么办?看他好像挺正派的人,而且是同事,应该不会吧……好像也说不定……隔得那么近,他的手要是伸过来……

    她脑子里正翻江倒海,神经都绷紧了。忽然有个东西落在她的腰上,她心里一惊,噌的一声就坐了起来,抱着胳膊。

    方维转过身,看她瞪着眼睛,警惕地盯着他,一脸茫然,又往被子上看,是一个白色的塑料灯罩。

    他笑着将它捡起来:“车顶上的灯罩掉下来了,太冷了可能有点变形。”

    她嗯了一声,整个人松弛下来,抱着被子,把头埋在膝盖上。他小心地问:“是不是饿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咱们还有饼干。”

    她摇头:“不吃了,对牙不好。”

    他继续说道:“要不……我去那边检查床上躺着吧,拉上帘子。你有事再叫我。”

    卢玉贞将各种念头转了三圈,终于叹了口气:“没事,凑合睡吧。”

    “你是不是怕黑?”

    “我不怕。”

    她将身体转向一边,心里默念放松。司机夫妇在前面驾驶室的空间里挤着睡着了,呼噜有点响。她手脚都是冰冷的,想起来方维应该更疼,想安慰两句,又觉得苍白的语言实在没用。好在长久的夜班锻炼了她迅速入睡的能力,在许多纠结里,她渐渐睡着了。

    方维将手机放到一边充电,又看到信号降成了一格,估计是大范围停电导致信号塔出了问题。他默然地躺下去,心脏都有点不明所以的躁动。肩并肩盖着一床被子,是他生平首次,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亲密,真应该感谢上苍。可是外面天寒地冻,在这么困窘的处境里,连累她跟着捱苦……他迅速把那点兴奋的念头打消了,连想起来都觉得冒犯。他背转身体,闭上眼睛,听着她呼吸的节奏,渐渐也进入了睡眠。

    第二天早上,她从混沌中睁开眼睛。他已经不在座位上了,被子很细致地将她裹住。睡眠荡涤了疲惫,虽然腰还有点酸,精神倒是好了许多。她小声叫了两声方科长,没有人应,连司机夫妇也不在。

    窗子上结满了冰凌,什么都看不清。她一下子着了急,伸手拉开车门,迎面就看见一头毛驴。

    是一头货真价实的小毛驴,生着一对长耳朵,长长的脸险些怼在她脸上,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她。她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忽然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是村主任牵着它:“卢医生,我也是刚收到消息,带人给你们送点吃的。也没什么好的,你们凑合吃。北京来的,千里迢迢的,可不能在这里受罪。”

    毛驴身上左右两边驮着背篓,里头装得很满,一边是泡面,一边是几个热水壶。她一阵感动,鼻子也发酸,“谢谢,我没事。”

    方维拿着一把铁锹,笑眯眯地走过来跟村主任握手:“太感谢了,雪中送炭,来的真及时。”他瞧了一眼背篓里的泡面:“这是……”

    “送给你们的,知道路上堵了,怕没得饭吃。”

    方维想了想,“我们吃不了这许多,不如发给大家。”

    “那好。”

    方维就招呼司机夫妇过来,自己又从中捡了一盒香辣牛肉面递给卢玉贞:“你是喜欢这个吧。”

    “嗯。你……那个香菇鸡肉的合适你吃。”

    “好。”

    一溜车里被困的人都在应急车道上溜达,闻见泡面的香味,立即凑过来,“泡面卖吗?”

    方维笑着比出十根手指头:“十块钱一包贵不贵?开水冲的。”

    有人立即掏手机:“不贵。给我来四碗。”

    方维推推村主任:“收款码给他,你们也不容易,别自己吃亏。”

    也有人问:“在你车上充会电行不行?我们给钱。”

    方维笑道:“行,救急不收钱,就是有限制,冲到百分之三十就得换人。”

    “那好。”

    他凑到卢玉贞身边,小声嘱咐道:“我得去前头铲冰。拖车的把事故车拖走了,可还是危险。得先把冰面敲碎了,不然要打滑。你在这里看着场子,我相信你。”

    他的声音很家常,就像“我先回家做饭,你下了班早点回来”一样的家常。她脑海中立即晃了神,使劲拉了一下才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拽回来,“你放心。”

    她指挥着人排队:“买泡面的这边排队,充电的那边,每个车上只能来一个人,冲完就走。”她发现了那个抱女婴的妇女:“冲奶粉吗,你先过来,开水先给你用。那边,哎呀,小孩不要去摸驴尾巴,小心挨踢……”

    太阳从东边云层中跳出来,给万物添了一丝热气。人们跺着脚聚拢在这辆体检车前面,疲惫的脸上带着期待的神情。卢玉贞帮手维持着秩序,又听见前面一片叮当的乱响,知道是除冰队伍在作业,又动员道:“有没有人愿意帮手除冰的,大伙一块动手,就能早点开通。”

    大伙都响应起来,摩拳擦掌地向前走。过了一会,方维就回到车上,拿着小铲子去除后视镜上的冰:“待会就行了。你要不要跟村主任还有驴合影一张?”

    “好,你也来吧。”

    咔的一声,画面定格。她将照片放大:“我头发乱糟糟的。”

    方维笑道:“你蛮好看的。我才是脸色暗沉。不过谁也赶不上这头驴上相。看这驴肩宽背阔,鼻直口方,好一副明星相。”

    车慢慢发动了,后面响起一阵鼓掌欢呼声。他们招手向村主任道别。她把车窗摇下来,看着外头皑皑白雪掩映下的山村,石桥,老戏台和古村落,别有一番情调。她刚要叫他一起看,发现他窝在椅子里又睡着了。

    没过多久,他们就进了镇子,街上很空旷。车在大院里缓缓停住。方维刚跳下车来,忽然看见门诊楼里挤得里三层外三层。

    金英从人堆里挤出来,见到方维,连忙扯着他道:“方科长,你可来了。高主任带着金主治他们已经忙了一晚上。路上结冰,摔伤的、车祸的特别多,骨折的一个接一个,病房都快住不下了。”

    方维往里头瞧了一眼:“应急系统怎么样?”

    “运行正常。我问了有庆,大概搞清楚了应急照明的操作。还有,那个常老板,有钱人就是特别给力,从矿上拉来了两台应急发电机,还没接上电呢。”

    方维点点头:“没事,我来配合电网工人的工作。”他回头道:“卢医生,你这一路上辛苦了,先回去补个觉吧。”

    她把头发挽起来:“我没事。就当是值了个大夜班。”

    司机老婆忽然从后面拉住了她的胳膊,小声说道:“卢医生,我……我想着那个手术,要不还是做了吧。”

    她笑道:“对,早治疗早安心,我尽快给你安排。真的就是个小手术。”

    高俭的诊室里,多半是躺着的,少半是坐着的。他笑着对九华说道:“考验手工复位的时刻到了。冯院长当时教育我就说,不要总是想着用手术解决问题。”

    他一手握住患者的手腕,另一只手握住手臂肘部,缓慢向外伸展,然后将上臂向外转动。咔嚓一声,他拍拍手:“走吧,小伙子,没事了。”

    卢玉贞正好瞧见这一幕,脑海中又想起方维给小孩子复位的手法。她敲了敲自己的头:“不要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高俭看见她很高兴:“卢医生,你还是跟放射科的医生一块到体检车那里吧,几个急诊的病人要拍片,你快速诊断一下,看有没有内出血。”

    方维进了机房,看见了那两台庞然大物。几个工人刚给一人高的发电机倒了油,加上防冻液。电机轰然作响,没到一分钟就灭了。

    工人面面相觑。方维拍了拍机身,观察了一下标签:“这两台发动机型号不一样,输出的电压不稳,接个稳压器就好了。”

    特意从县城带来的稳压器终于派上了用场。在期待的目光中,发电机空转了几分钟后接通了,急诊科和手术室的灯率先亮起来。

    金英立即在手机里输入:“来电了,我得准备手术,拜拜。”

    王有庆依依不舍地回答:“好吧好吧,做完了早点休息,可别累坏了。”他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个兔子吻别的表情。

    金英笑起来,输入了一个笑脸。又写了句话:“我发现你们的工作还蛮重要的。”

    金九华伸了伸酸疼的胳膊,给袁昭留言道:“我最近复位手法有提升,回去可以给你试一试,可能比器械还好一些。”

    袁昭回复道:“行动起来,走起走起。”

    “好。你要带什么东西吗?”

    远处传来高俭的喊声:“九华,上楼准备刷手。”

    他赶紧把手机放下。过了一会,手机跳出来一个回复:“真的很想喝一点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