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告别

    袁昭的病房里挂起了好几串彩色灯笼,王有庆将大灯一关,彩灯闪闪发亮,很有气氛。

    医生和护士们送了她许多礼物。金英拿了一个小信封,里面是十张奶茶换领券:“袁警官,这个在北京各处都通用的,自己挑口味。”

    袁昭笑眯眯地收了,“谢谢你。”她眨眨眼睛:“谢谢有庆。”

    金英很大方地笑了:“待会我让他帮你把东西先送到楼下。”

    王有庆送上一套握力球:“这是方科长送给袁警官的,在家可以做握力练习。他早上有个汇报,让我向你问好。”

    他又拿出一束百合花:“恭喜袁警官出院。”

    众人一起鼓掌,袁昭眼圈都红了:“没想到……该是我给你们送花,感谢你们才对。”

    护士长笑道:“我们的病房住过英模,也倍感光荣。出于保密原因,就不安排合影了。这瓶菜籽油你拿着,高主任说送给你的。新家开火愉快。”

    袁昭和众人一一握手。她看了一下手表,又往门外扫了一眼。护士长想了想:“高主任和金医生本来也要来的,凌晨急诊送来两个车祸伤者,就去上手术了。要不……再等一等?”

    袁昭犹豫了一会,摇头道:“没事的,救人是大事。我不耽误大家时间了。”

    金英抱了抱她:“袁警官,你还会来复诊的,到时候来看我们,一样的。”

    金英将各色礼物放进纸袋子。王有庆将花抱起来,忽然看见旁边有个黑色的大背包,“这是……”

    金英笑道:“金医生的,他上手术之前交代过,要送给袁警官。”

    王有庆将背包提了提:“还挺沉的啊。”

    袁昭认出是上次金九华装纸尿裤的背包,苦笑着说道:“估计也是康复用品。”

    他们一行人将袁昭送到电梯口,袁昭招招手,深深鞠了一躬,“再见了,谢谢大家。”

    袁昭看着电梯渐渐下行。门开了,涌进来一些人,将电梯挤的很满。到了三楼,门又开了,她忽然听见高俭的声音:“上不去了,等下一趟吧。”

    隔着人群的后脑勺,她在缝隙中望过去,看见了金九华的半边脸。他是一副很疲惫的表情,耷拉着眼皮。电梯发出了滴滴的响声,大概是超载。她有点贪婪地望着他,暗暗期盼着电梯不要关,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了。

    他忽然也发现她了,呆了一瞬间,他先是笑了,又比了个大拇指。她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有个人终于忍耐不住,走出了电梯。门缓缓合上。

    陆耀的车在楼下等她。王有庆将大大小小的礼物放进后座。袁昭也跟着坐进后座,系上安全带。

    车发动起来,金英愉快地招手:“一路平安,多多联系。”

    金九华失魂落魄地站在电梯前面,高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忽然推一推他:“还不快去。”

    他像是惊醒了,慌乱地伸手按下行键。高俭叫道:“走楼梯,傻子。”

    他来不及说什么,拔腿就跑,从楼梯间飞速地冲下一楼。陆耀的车大概是走后边的大门,他向那片的门岗跑去。

    陆耀开得很慢。他笑着说道:“还好你及时通知我了。新家那边,乐怡找了保洁打扫了一遍,她添置了些生活必需品,什么沙发罩,四件套,浴巾拖鞋,笤帚簸箕的,我也不懂。总之我看弄得挺像个小姑娘的闺房,全是小花。”

    袁昭点点头:“嫂子眼光非常好,很有品味。她选的一定没错。对了,一共花了多少钱,我转账给你。”

    “怎么能管你要钱呢。不要提了。”

    “那怎么行。有来无往,以后交情可就断了。”

    陆耀知道说不过她,索性不作声。袁昭略过其他人的礼物,先去拉背包的拉链。还没拉开,忽然车猛然刹停,她往前扑了一下,“怎么了?”

    陆耀指一指后视镜:“自己看。”

    从镜子里她看见了金九华,大踏步地跑过来,在每辆车跟前停一停,俯下身看她在不在里面。

    陆耀微笑起来:“快下车吧,他在找你。”

    袁昭打开车门。金九华立即看见了,他走到她面前,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她下了车,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她忽然心酸得说不出话来,喉咙哽着。

    金九华勉强开了口,嘴里吐着白气:“你……你先把帽子戴上,别受了冻。”

    她将羽绒服的帽子扣上,他伸出手帮她理了一下最外圈的一圈毛:“恭喜你出院,要开始新生活了。”

    袁昭点点头:“谢谢你,金医生。”

    保安来敲陆耀的车门:“哥们,啥情况啊,这儿不让停车。”

    陆耀将证件给他看:“对不起,警察,有公务。”

    保安退到一边。陆耀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他俩。

    “嗯,你……多保重。手指如果酸痛的话,就不要老打字,现在手机用语音输入也特别快。平时注意饮食,别吃哪些刺激性的食物,作息要规律,好好上班,好好生活。”

    “好的。”她吸了一下鼻子,“我知道你们很忙很累,压力大,难免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可以……跟我聊聊天,至少能轻松一会。”

    他忽然笑起来:“比起你经历的那些,我这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袁昭笑道:“人都是活在当下的。病房墙上有蜘蛛,我会吓一跳,饭菜有点咸,我也想抱怨,你也是一样的啊。我现在是警察了,有困难找警察肯定没错。”

    她笑起来很温柔,“做医生的肠胃都不好,自己多留神。”

    他想起她被推进医院的样子,血淋淋的一个人,在生死边缘挣扎了许久,熬过了手术,熬出了ICU,现在要开启新的人生了。他忽然很想拥抱她,告诉她鼓舞了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可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他郑重地伸出手来:“袁警官,祝你万事如意。”

    只是一个握手。他的手掌很宽,手心很热。袁昭点点头:“金医生,祝你心想事成。”

    她重新上了车。他很礼貌地一直在招手。陆耀将车驶出大门,才淡淡地说道:“金医生是个不错的人。籍贯河北省安新县,家里是白洋淀的渔民,他本人医科大学博士毕业,留院工作至今,未婚无子女。祖孙三代没有犯罪记录,口碑也不错。”

    袁昭立即反应过来:“你查过他?”

    陆耀笑道:“那是你的主治医生。我得确保他没什么疑点。”

    袁昭摇摇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这样做不大好。”

    陆耀嗯了一声:“也对。”

    袁昭将背包拉开,里面没有纸尿裤了,她松了一口气。是从她那里收缴的低度汾酒,瓶盖处用保鲜膜密密匝匝地缠了好几层,防漏。一套浅蓝色的保暖衣裤,很厚实,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人款式。一副浅棕色的皮手套。还有一件白色T恤,她抖开一看,一只朱迪兔穿着警服叉着腰,向她眨了眨眼睛,很神气的样子。

    第92章 按摩

    黄昏时分,谢碧陶走出医院。她沿着大街走了四五百米,转进一条小路。一辆停在路边的路虎车闪了闪车灯。

    她开门上车。高俭换挡起步。

    谢碧陶往后面看了看:“没人发现吧。”

    高俭笑道:“谢律师,跟我谈恋爱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事情吗?怎么跟偷人似的。”

    她拍拍他的胳膊:“那倒不是。只是怕喜欢你的小姑娘太多,医院里的年轻女医生啊,小护士啊,说不定扑上来把我撕了。”

    高俭叹了口气:“我从来不在医院内部找对象。对了,你今天谈得怎么样?”

    谢碧陶顿时像是戳漏了的气球,神色一点点颓废下来:“郑佳瑞不肯妥协。我看难了。”

    “他不敢对你动手吧。”

    “有上次的教训,他倒是不敢来硬的,他太太不想当面见他,我只好准备了好多份材料,他撕一份我再拿一份。”

    高俭笑了:“他只是不甘心。”

    “对,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觉得他不当老板了,手里不掌权,老婆瞧不起他。男人真没有自知之明,好像有了钱就能解决一切。”

    “有钱人也有烦恼。”高俭点头:“也得生病,感情也总出问题。看那些明星们表面光鲜,秀完恩爱就离了。”

    谢碧陶若有所思:“富豪阶层的离婚率高,倒不是因为感情,是因为他们从经济上离得开对方。这种明星富豪的离婚案,在业内可抢手了,一个官司就能创收至少几百万。”她忽然兴奋起来:“办完这个案子,我说不定就能升合伙人了。”

    “那你是不是期盼有钱人都离婚呢。”

    谢碧陶横了他一眼,“我可没那么坏心肠。你也不希望天下人都断胳膊断腿吧。高主任。”

    高俭被她说得没了词,“我倒是希望天下人都跟蚯蚓似的,断成两截也不耽误活着。”

    谢碧陶想象了一下,打了个寒战,“就你重口味。咱们去哪儿?”

    高俭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去开个房。”

    她顿时脸红了,偏过头去看窗外。车走走停停,最后在一栋华丽的建筑门前停下。

    谢碧陶惊愕地望着这座洗浴中心,“这是……”

    “就是个大澡堂子。”高俭熟门熟路地停了车,带着她走近前台:“两位。一男一女。”

    一个小时后,谢碧陶带着被彻底重塑的三观进了情侣按摩室。高俭已经躺在了其中一张按摩床上:“带劲不带劲?”

    她昏头转向地说道:“都这么毫无保留的吗?连个隔间都没有。”

    他笑得止不住,“这有什么,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搓的爽不爽?”

    她想了想:“还是挺痛快的。”

    “这比起东北老家还是差远了。等我什么时候带你回去,让你彻底体验一下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清洗干净的滋味。”高俭眉飞色舞地比划:“我姥姥家里就是经营澡堂的。老澡堂子,以前熟客不少,现在租出去了,租金都归我,一个月三千块呢。”

    她笑出声来:“原来你也是有产业的少东家了。”

    高俭挑了挑眉毛:“这话说起来长了。我家情况比较复杂,我早就想找个时间跟你说。”

    “有多复杂?”

    “我爸妈从法律上来说是没结过婚的。”

    她吓了一跳:“你是……非婚生子?”

    “私生子……好像也不算。我爸妈他俩都是中学没读完,在外头瞎混社会的,按现在的说法叫不良少年吧。混着混着,俩人看对眼了就有了我,稀里糊涂地生下来,他俩都还不满十八岁。我妈特害怕,想把我偷偷扔了,还是被家里发现了。”

    “两家老人觉得好歹是条命,硬着头皮养着我。我爸妈自己还是小孩,跟我处得跟兄弟姐妹似的。他俩很快就分了,又各自谈恋爱,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大概……我妈又嫁了三回,我爸也娶了三回。光继兄弟姐妹我都有十几个,认不过来。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做律师的,见得多了。你放心,吓不到我。”

    高俭自嘲地伸出手瞧了瞧:“我姥姥在世的时候觉得我可怜,所以从小偏疼我。我就在蒸汽弥漫的澡堂里念书,给过来过往的客人拿拖鞋,换手牌。要是我没考上大学的话,现在肯定已经继承了那个澡堂子,在人体表皮污垢学专业深造呢。”

    谢碧陶品了品最后那句话,淡淡地说道:“那你现在研究得深入骨髓了。”

    他神采飞扬,显然是因为她读懂了他的幽默感:“所以来这儿,就可以寻找家的味道。可惜北京的洗浴不够正宗。”

    她很温柔地说道:“等我有空了,咱们俩去东北转转,我好好体验一把四面都搓的感觉。”

    他很释然地笑了,拍拍手:“那我得好好做个计划。”

    他摇了摇铃铛,两个按摩技师走了进来,都是清秀的年轻小姑娘。高俭皱着眉头:“瘦巴巴的,肯定没劲,叫俩大姨来。”

    “你挺懂行啊。”

    “差点成了从业人员,当然要懂一点。我以前叫方维来,他脚上的伤疤把技师吓了一跳,不敢按。”

    他转着墙上的按钮,这房间上面原来设置的有投影,主题不断变换着:星空,草原,桃花。谢碧陶笑道:“星空这个好。”

    天花板瞬间变成了浩瀚的星云,银河从中间穿过。夜幕很安静。两个技师笑眯眯地按摩着脚底:“这是刺激穴位,舒筋活络特别有效。”

    两个人都很享受,冷不防高俭哼了一下,技师戳着他的脚底:“大哥你这个部位反应大的话,是肾气不足了,平时得注意。”

    谢碧陶尴尬地闭上眼,高俭连忙否认:“没有的事。别瞎说。”

    技师有点轴:“穴位肯定没错,我们是专业的。现在是冬天,正好进补,多吃点黑芝麻,核桃仁……”

    她笑道:“没事的,我回头给他补一补。”

    高俭在后半程的按摩中一句话也不敢说,幸好技师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补充。直到结束之后开车回家,他才一路上嘟嘟囔囔:“瞎说,我哪有肾虚,碧陶,你觉得我虚吗?”

    “一点也不。”

    “对,这帮人就会危言耸听,显得自己高明。”他进了小区,将车停下。

    谢碧陶笑了笑:“晚安。”

    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热切地望着她,“突然好舍不得你。要不……你搬到我那里住吧。”

    她在犹豫,“我考虑一下。”

    他捧着她的脸吻下去,吻得很深入。谢碧陶的腿脚都软了,几乎忍不住就要答应。她仅有的一丝理性让她开了口:“对不起,我觉得……是不是有点个人空间比较好。”

    高俭叹了口气,“碧陶,我是很认真的想跟你一起生活。”

    她眨了眨眼睛,“我还需要时间适应有男朋友的日子。”

    “好。”

    谢碧陶走进楼门。高俭转回头来,忽然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师兄。”

    他吓了一跳,方维抱着胳膊:“没想到啊,下楼倒个垃圾也能看见十八相送。”

    高俭的头发险些立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隔了老远就看见你的车,还以为是来找我的。”方维拍了拍胸膛,“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俩要在我面前车震呢。”

    “呸。不怕长针眼。”

    高俭伸手搭着他的肩膀:“那是我女朋友。”

    方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高俭补充道:“正经谈恋爱的女朋友。不过她最近在办郑佳瑞的案子,经常往医院跑,有点不方便。记得替我保密。”

    “好,我嘴最严实,你放心。谢律师人很好,我替你高兴。”

    “对了,你那边怎么样,卢医生的爸妈是好人,估计不会难为你了。”

    方维忽然害羞起来,“我还得再表现表现。”

    第93章 约会

    方维和卢玉贞的第一次情侣约会,从那家门脸不算大的火锅店开始。

    他脱下羽绒服,里面穿了一件很板正的白衬衫,和热气腾腾的环境不大符合。卢玉贞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扯一扯自己的灰色卫衣,“我是不是打扮得太随便了。”

    “没有没有,你很漂亮。”方维笑眯眯地说道,“昨天你穿那套裙子超级好看。”

    她搓了搓手,“谢谢你的礼物。早知道我穿着过来。”

    “不好,穿脏了来不及洗,就耽误你上台了。”他在袅袅上升的白汽中凝视着她的脸,额头上的红记很显眼:“你气色好了很多,爸妈在这里就是不一样,显得活泼可爱。”

    她笑了,语气却有点伤感。“我爸出院了,有点轻松。我上大学好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跟他们住那么久。学临床太累,假期都少,去年值班都没回家过年。现在有了机会,一家人住一起,像回了老家一样,感觉自己又像小孩了。”

    方维笑道:“要不再多住些日子,康复也要时间。我……去跟房东说一说。”

    她想了想,“我爸妈一定不肯的。家里果树春天要浇水,授粉,剪枝,错过就是一整年。我爸也有病人要看。”

    “果树是不是能雇人打理。”

    卢玉贞仔细盘算了一下,“还是算了。我比较了解他们。”她将一盘肉倒进锅里:“吃肉。”

    “那我得利用好这段时间,证明一下自己很靠谱,让他们别再担心你。我理解他们的顾虑。”

    她一下子心软了:“我跟你一起努力。”

    “玉贞,你已经付出很多了。我真的特别、特别幸运。最近醒来就觉得自己在飘。”

    他挠了挠头,似乎觉得自己的表达有点土,“先吃东西,我记得你喜欢吃午餐肉和毛肚。”

    她愕然地问道:“这个你也记得?”

    “可能我天生记性好。”他眨了眨眼睛。

    整个吃饭的过程里,方维脸上都带着笑。他很兴奋地说起这家店十几年前的样子,一间小门房,没有抽油烟机,吃完了浑身都是一股膻味,必须得赶紧回医院去冲澡。“算算当时你还没上大学呢,我真是老牛吃嫩草,得挨批评。”

    她皱起眉头来,“凭什么你是牛我是草啊,就不能掉个个儿,我来吃你。”

    方维的筷子一下子僵住了,从脖子往上又泛起红来,嘴里嗫嚅道:“那……也行吧。”

    他们俩吃饭都比别人快,结账的时候老板看看他,又看看她,嘴角带着笑。老板大笔一挥,“熟客,给你打个折,以后常来。”

    方维道了谢,带着她走到街上。逼仄的胡同里挤挤挨挨停了不少车,路边的大槐树拼命往高处伸展着枝桠,连同电线一起将天空分割成各种细碎的图案。风还是有点凉,但已经没那么刺骨了。行人很少,路灯的光把他们的影子照成长长的两条。

    她很自然将手挽住他的胳膊。他笑道:“卢医生,这里是医院附近,遇到熟人的概率不小。”

    她扭头看着他,“无所谓吧。男未婚女未嫁,也不犯法。”

    他的手顿了一顿,伸下去握住她的手,“谢谢你选择我。”

    他们两个十指紧扣,在街上游荡着,似乎也没什么方向,只是慢悠悠地走。冷不防眼光交织在一块,含蓄又柔和。卢玉贞笑道:“真是压马路。”

    “对,平时不是忙着上班就是忙着回家做饭,好久没这么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他看着路边的奶茶店,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要喝奶茶吗?或者去看个电影?”

    “不用,肚子还是满的。平时都是急匆匆的,现在就这样散步聊天,挺幸福。”

    他笑道,“女孩子是不是喜欢浪漫一点的地方。这里有点稀松平常。你想要什么就说,我怕你……嫌我抠抠索索。”

    “日子本来就是稀松平常地过。”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除生死再无大事。”

    他心里一动:“是的。你要是喜欢,咱们就多走一会。”他看看手表:“十点之前咱们回家。”

    她笑起来:“好像两个上高中的好学生。”

    “高中……我高中的时候可受欢迎了,收到了好几个女生的小纸条呢。”

    “是不是真的啊。”她愉快地问。

    “信不信随你咯。”

    她抬眼看他的脸,大概是刚吃过饭的缘故,有一滴汗水在鼻梁上,闪着微光。

    “我信。其实,方大哥,你长得……蛮好看的。”

    他忽然不知道作何反应,像是一颗糖扔进水里,一丝丝的甜味往上冒,心跳都有点稳不住。两个人的眼光撞在一起,他伸出手去,轻轻撩了一下她的刘海。

    路灯的光线里,两个人安静地对视,呼吸交错。他忽然用了点力气,将她拉到怀里,抱得很紧。

    “玉贞,我真的喜欢你。喜欢到……不知道怎么对你才好。”

    她揽着他的腰。风似乎停了,万籁俱寂。她小声说道:“我也是。”

    忽然有辆老式自行车慢悠悠地从胡同里穿过,车主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一路打着铃铛,“借过借过。”

    他拉着她闪到一边。两个人的肩膀撞在一块,都笑了。

    他咳了一声,“泌尿外科年会,明天我会安排一辆中巴车,先送你们科室的人到怀柔去。办会可不是好差事,琐碎极了。”

    她担忧地点头:“我是大师姐,得带着师弟师妹们弄。接人,开房卡,统计用餐,试用设备……”

    方维笑道:“先要保证自己的睡眠,不然忙起来一个头两个大。”他伸手揉揉她的脑袋:“辛苦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怀柔的一家酒店内,元宵刚过,草坪上仍摆着一些兔子灯的装饰。郑佳雪和陈妙茵沿着小路走着,身后的工作人员正在摆放宣传展板。

    郑佳雪苦笑道:“嫂子,这次办展,咱们是首席赞助商,占了最大的一个展厅,也多亏了你家的帮忙。以后……”

    陈妙茵会意:“以后生意上的事照常处理。管我叫姐也可以的。或者管我叫名字也行,反正我还拿着公司的薪酬。”

    夜风吹起来很冷,郑佳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白气在风中飘散了:“谁能想到呢,那天咱们在这里看婚礼的布置,转眼间天翻地覆。”

    陈妙茵将展板调整了一下角度:“早晚有这么一天,一点也不意外。”

    “其实……不一定非要离婚吧。妈那天回来,跟我说实在舍不得你,边说边哭。”郑佳雪拉着陈妙茵的手,“爸去美国谈并购了,估计这两天就能签合同。新公司下来总要有人去管。你要是有兴趣,带着妙妙出国也可以。我哥在缓刑期,三年出不了国,你正好落得清净。”

    陈妙茵摇头:“不合适的感情还是做个了结,免得放在心里反复猜想,把自己耗病了。也是给你哥一个解脱。”

    一辆中巴车缓缓驶进酒店。六七个人从巴士上跳下车。

    陈妙茵一眼认出了卢玉贞:“小卢也来了,估计是打前站,小蒋应该是明天来。”

    卢玉贞和师弟师妹们一路有说有笑地进了大厅,陈妙茵笑道:“她好像看上去活泼了很多。”

    郑佳雪忽然被勾起了隐秘的心事,她小声问道:“嫂子,我哥他在外头有女人,你是一直知道的吧。查到的还是猜的?”

    陈妙茵很平静,“总有些蛛丝马迹。女人的第六感很神奇的,本能地感觉不对劲。”

    “嗯。”

    一辆蓝色的宝马X5进了酒店。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下了车,手里拉着行李箱。正是杨安顺。

    第94章 蛋壳

    卢玉贞穿了一身黑色西服裤装,带着一位法国来的资深外科医生在前台办完了手续,取了房卡,又将会议材料客气地交到他手上。

    医生笑眯眯地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钞票塞给她。她吓了一跳,知道他误以为自己是酒店工作人员需要给小费,连忙推拒,用带着点口音的英语说道:“No. I am a surgeon.”

    医生怀疑地看着她,“A surgeon? You look so young.”

    她将工作证晃了晃,“It is true. Urologist.”

    医生走了。她松了松肩膀,旁边一个师妹拿着两个饭盒过来:“师姐,先吃饭。专家差不多都到齐了,其他参加展会的人员咱们不管吧。”

    她擦擦汗:“咱们只管参会嘉宾。商家自己负责食宿。”

    她在后面找了个角落站着,刚往嘴里扒拉了两口,手机响了:“师姐,这边会展中心的人说彩色打印机坏了。”

    她着了急:“关键时刻掉链子,让他们赶紧叫人修啊。”

    “他们说修也要至少半天。”

    卢玉贞将饭盒撂下,仔细想了想:“让酒店的人从附近找个打印店下单,找外卖小哥送过来,开支照常走会议费。”

    “咱们自己找人行吗?”

    “不行,这样报账有麻烦。”卢玉贞小声说道:“万一材料有点什么纰漏,酒店的人更好沟通。”

    “那好。”

    她又端起饭盒,把两块肉塞进嘴里,手机又响了:“师姐,布展的人把横幅上写了个错别字。”

    “什么错别字?”

    “要不……你过来瞧瞧。”

    卢玉贞叹了口气,随便吃了几口,将饭盒丢进垃圾桶。她三步并作两步往会议大厅走,刚进门口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布展的人将横幅上的“泌尿外科年会”写少了一划,顿时变成了“沁尿外科年会”。

    她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揪着师弟问道:“做横幅的人呢,还不快让他们回来。不不不,直接给办展的主管打电话,不解决问题他今晚别想睡觉。”

    师弟慌乱地跑到一边打电话。她看着横幅,忍不住笑了:“还好及时发现,来得及。”

    她搬了一把椅子站上去,伸着手去够固定横幅的绳子,绳子捆的有点紧,一下没解开,忽然有个人在下面说道:“我来帮你吧。”

    她低头看去,正是杨安顺。他穿着格子衫和牛仔裤,很像个软件工程师。“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参展的。”杨安顺伸出胳膊让她搭了一把,她跳下地。他身高臂长,很快就将横幅解下来搁在一边。

    她指着那个“沁”字眨了眨眼睛,杨安顺大笑起来:“倒是蛮形象的。”

    她苦笑:“还好开幕前发现了,不然被人拍照发在网上,就会成为网红段子,国际玩笑。别的科室会嘲笑我们一整年。”

    卢玉贞叮嘱师弟:“盯着他们把字改对。”

    她带着杨安顺往外走,忽然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估计是之前的两口饭消化干净了。杨安顺听见了,笑眯眯地掏出一块巧克力递过来。

    她顾不得尴尬,马上撕开包装吞了下去。

    他们走过宏济医疗的主展台。作为首席赞助商,宏济医疗的展位足足占了半个主展厅,以智能医疗为主题,蓝色的基调,设计得很有科技感,分器械、医药、保健等几个板块,每个板块都有对应的小主题,可谓用心至极。

    她指着中间的金属LOGO说道:“真的很气派。明天他们展台会派发小礼物,最低档的也是一个U盘和特色钥匙坠,签到就能领。还有抽奖活动呢。”

    她说着说着,自己就笑起来:“我知道你肯定不在乎这点东西啦。”

    杨安顺点点头:“宏济是业界巨头,是应该多学习。不过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到我的展台看一眼。”

    她愕然地问:“你有展台?”

    杨安顺耸耸肩膀:“当然。我跟你说过,我投资了个小公司,是和几个哥们的创业项目。”

    他们转了个弯,进入了较偏远的副展厅。各个商家都已经布置好了,静等开展,只亮着几盏小灯。杨安顺的展位非常简陋,只是个普通的展示台,上面挂了个LED的屏幕。几张易拉宝,写着“明康智能”几个大字,配有十几张照片。

    卢玉贞的眼光立即落在柜台里的机械手上面。她兴奋地叫道:“原来……你是搞智能机器人的。怎么早不说呢。”

    杨安顺见她识货,也很开心,“我们是一个小团队,五六个人,做智能机械控制方向的,前期也拿了一轮投资。我其实一直在忙着创业,想自己做小老板。”

    卢玉贞鼓掌:“太好了,医用机器人可是我一直想研究的方向。那就是你们的机器啊。”

    杨安顺将灯打开,点了开机键,庞大的支撑设备亮了灯,发出嗡嗡的响声。他指挥着机械手摆了摆:“欢迎参观。我们这几年的突破主要是在控制运行抖动方面,通过信号反馈抑制关节振动。春节后我们通宵了好几天,搞定了一个定位精度的问题。”

    他说得很专业,卢玉贞似懂非懂:“那就是提升了稳定性是吧。”

    杨安顺点头:“不稳定的机器人只能用来搬砖,没有商业开发价值的。”他说起这些来神采飞扬,很有种孔雀开屏的味道。

    卢玉贞绕着机器走了走,心里痒痒的:“能不能让我操作一下。”

    他笑着给她让座:“别人当然不行,你可以。我就想给你单独秀一把。”

    她忽然愣住了,停下脚步注视着他,尽量大方地说道:“安顺,对不起,我已经答应方科长了。”

    杨安顺的笑僵在脸上。他垂下眼睛,过了一会才开口:“没关系的。”

    她试探地看着他:“还能做朋友吗?”

    他退了半步,“坐。我总不能哭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生鸡蛋,在桌上轻轻地磕了一下,放在机械手下面。他操纵着它从裂缝处伸进去,一点一点地拨开蛋壳。“用鼠标控制发力的方向,键盘控制发力的大小。”

    她坐下了,用手紧紧握住鼠标。他指着屏幕:“放松,就像打游戏一样。”

    “我……不怎么打游戏的。”

    “奥,那你要适应一下。”

    卢玉贞从零开始试着使劲,她的手很稳健。他默然地站在后面,忽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她心知肚明地回答:“前几天吧。”

    他的呼吸不那么均匀,“有两个孩子,也没关系吗?”

    她很冷静地回答:“他是个很好的人,尊重我,爱护我。所以没关系的。”

    “尊重,爱护,我也能做到。”

    “对不起。”她很快熟悉了操作,控制着机械臂沿着裂缝向前运动,不一会就剥落了指甲大的一片,鸡蛋的内膜并没有破损。

    杨安顺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卢医生,你是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啊。”

    她放下鼠标,站起身来,一时想不到说什么。偌大的场馆里只有这一处亮着灯,外面尽是黑暗。机械手张开了,覆盖在那个生鸡蛋上。杨安顺将鸡蛋拿出来左看右看:“操作手感如何?”

    “很好。”她连忙点头。“我曾经用过宏济医疗的机器人,稳定性比你的差远了,所以我们不敢用。”

    她想了想:“你有没有介绍材料或者视频,我发给我导师看一下,看他感不感兴趣。”

    “好,我发给你。”

    “对了,我再发给方科长,他也认识很多设备厂家,说不定有好的建议。”

    杨安顺扭过头去:“我的创业产品,他能说什么好话。”

    她笑了:“这你就想错了。方大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我敢担保,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帮你的。”

    杨安顺苦笑道:“卢医生,你真是……相信他啊。”

    他发了一段视频,机器人在蛋壳上刻着字,一横一竖,缓慢地刻出了个“王”字。

    卢玉贞笑道:“这个字有点简单,不过好在刻的很均匀。”她郑重地说道:“安顺,你会很成功的,我很看好你。”

    “看好和喜欢,两者差着十万八千里吧。” 他将机器收起来锁好。“早有预感,我也只好接受现实。”

    卢玉贞伸手关了灯。“我找对象是找适合自己的,不一定是要找最优秀的。”她将视频发了出去:“希望我能给你助一臂之力。祝你参展顺利。”

    她渐渐走远了。杨安顺在昏暗的光线中打开了另外一段视频,那才是完整版。机械臂在那个“王”字的右下位置,重重地点了一点。他闷着头坐在椅子上,肩膀有点塌陷:“总归就是差一点。到底差在哪儿了呢?”

    第95章 展会

    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嘉宾们陆陆续续走进会议厅就座。卢玉贞在讲台上小心翼翼地检查话筒,这是方维告诉她的心得:“务必保证两个话筒都有电,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岔子。”

    她小声问师妹:“蒋老师到门口了吧。”

    “是的,估计黄院长的车快到了,蒋老师亲自去接。”

    忽然笔记本电脑发出了滴滴的报警声,她们都吓了一跳。卢玉贞看了一眼,显示电池电量低。

    她弯腰一看,电源线好端端地插在桌面插座里。她拔了一下线,又重新插上,毫无反应。

    一股凉意涌上心头,她立即给方维打电话,他接了:“怎么了?”

    她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方维很冷静:“一般讲台下方右侧会设计一个地面插座。你做两手准备,一边叫服务员拿接线板,一边试试地插。”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千万不要慌。”

    门口响起了掌声,黄淮院长一路跟人寒暄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卢玉贞整个人钻进了桌子底下,用手机打着光,摸索着寻找地面插座。

    手机保持着通话。她压着声音:“找到了地插。”

    “用手按一下凹槽。”

    她使了很大的劲,急得汗都下来了:“没反应。”

    “估计长期不用,灰尘污垢卡住了。你用个卡片在面板接缝处撬一下,慢慢使劲。”

    他紧张地听着手机里她急促的呼吸声,“一,二,好了。”

    地面插座终于翻了上来,她将电源接上,谨慎地退到一旁角落。下一秒,黄院长走上了主席台,蒋济仁在他身后两步距离,向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黄院长宣布泌尿外科年会暨腔镜器械展会正式开幕。台下响起了热烈的鼓掌声。卢玉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蒋济仁随即作为大会执行主席致辞。“健康中国,泌尿先行。本次大会很荣幸地邀请到了泌尿外科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共同参与,通过专题报告、互动交流、手术直播的形式,搭建了多元化的学术平台,有助推动学科在国内国际间的协同发展。希望各位专家同仁携手同心,为实现中国泌尿外科“亚洲领先,世界一流”的宏伟目标不懈努力。”

    卢玉贞等他发言完毕,才默默从角落里退到外面,给方维发微信:“我算是明白什么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

    方维过了一阵才回复:“走钢丝的感觉很棒吧。欢迎体验我的日常。”

    “饶了我吧。”

    方维发了一个抱抱的表情,她愉快地回复:“接下来进入学术环节,我也要准备做自己的报告了。”

    “加油。”

    她找了个后排没人注意的座位,将自己的论文拿出来从头翻阅。过了一会,方维的微信又来了:“这家酒店的茶歇不错,可别错过了。”

    她笑了:“茶歇是检验学术会议的唯一标准,这个我懂。注册费挺贵的,我会吃回来。”

    卢玉贞回头拍了张照片发给他:“这一个小蛋糕,在外面要卖四十几块呢。看我师弟师妹们都在虎视眈眈。”

    “先抢一个给你导师,他不好意思拿。高俭当年就是靠这招忽悠住冯老师的。”

    台上蒋济仁宣布中场休息,一帮学术蝗虫们立即扑过来,将蛋糕、蛋挞、松饼等食物啃噬一空,只留下雪白的瓷盘。

    她用一个纸碟子托着两块抹茶蛋糕,转头寻找着蒋济仁的身影。他毫无意外地被拉入了一群主任中间,勾肩搭背,加微信,留电话,谈得好不热闹。

    她在外圈犹豫了一下,蒋济仁从人堆里瞥见了她,连忙招手:“小卢,过来。”

    卢玉贞将蛋糕送上去,他摇摇头,带着她一路不停地介绍:“聂主任好,这是我学生卢玉贞,第一个博士生,非常能干。这次她也有个人报告,前列腺癌治疗方向的,有兴趣可以去捧场啊,竭诚欢迎。”

    她只好将全身的细胞调动起来,打开微信二维码,点头哈腰:“聂主任,很荣幸。”

    过了一会,蒋济仁抽了一个空档,走到角落里,开始享用那块蛋糕。他擦了擦汗:“累死了,社交场合。”

    卢玉贞将微信上新加的大佬加了备注。蒋济仁叹了口气:“我以前最不喜欢我爸混圈子的样子,觉得敬酒、攀谈、说恭维话太世故。原来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他又去接了杯咖啡,加了冰块,一饮而尽:“待会就靠这杯顶着了。小卢,你也多认识些人。你跟我一样不擅长这套,可是……医学是一门社会科学,都是跟人打交道的。”

    她点头答应了,忽然想起杨安顺的视频来,“老师,您看一眼这个智能机械臂。我昨天在展览上试了试,稳定性非常好。”

    蒋济仁打开视频看了半分钟,眼睛里立即有了光:“这控制水准不错。哪家做的?”

    “是一个小创业团队。”

    午饭是餐厅提供的自助。趁众人在午休,蒋济仁带着卢玉贞出来:“你带我去看看那家机械臂。”

    他们两人去看了杨安顺的展位,那里位置偏远,没有几个人。杨安顺呆呆地站在机器边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卢玉贞叫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她赶紧介绍:“这是我导师,大会执行主席。”

    杨安顺很客气地握手:“哪里用介绍,我妈妈不是住过院么。”

    蒋济仁体验了一把机械臂,也十分赞赏。他谨慎地问道:“小杨,你是不是要追加投资?”

    杨安顺很诚实地答道:“投资当然需要,如果您能指点一下,拓展它的应用方向,那就更好了。”

    蒋济仁带着卢玉贞穿过主展厅。郑佳雪和陈妙茵正在宏济医疗的巨型站台前接待客商,两个人都穿着商务套裙,英文也很流利,吸引了不少人来咨询。陈妙茵回答了几个问题,又回头取了一个熊猫公仔送给客商:“来自中国的礼物。”

    几个外国客商都发出了赞叹声。

    蒋济仁招了招手,将郑佳雪叫了出来,给她看了视频:“我觉得很值得一看。”

    郑佳雪笑了:“这个挺简陋的。”

    蒋济仁点头:“确实离商业开发差得远。不过小雪,我觉得之前宏济医疗的机器人在移动时普遍不太稳定。你们的优势是医学影像处理,是不是可以考虑用这家的长板弥补自身的短板。”

    郑佳雪有点不大高兴:“济仁,之前你在评价的时候就说宏济的产品有问题,今年才没有列入华正的采购清单。”

    “之前确实有毛病,医生都不敢用,我也得实话实说。”

    郑佳雪咳了一声,蒋济仁回头道:“小卢,你先回去休息吧。”

    卢玉贞很识相地走了。郑佳雪和蒋济仁两个人走出大厅,在草坪上散步。她小声道:“这两年我爸在美国一直在努力收购林美医疗公司,昨天晚上已经签了约束性协议,等办完手续就会正式宣布。林美的技术在美国也是一流的,可以一揽子解决原来的问题。到时候还得你们帮忙办入院许可。”

    蒋济仁还想争取一下:“小雪,我觉得你可以去看一眼这家展商。”他将杨安顺的名片递给她:“国产自主研发的,很难得。小卢发现了,就跟我推荐。她眼光确实好。”

    郑佳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蒋济仁笑道:“我正有个事要求你帮忙。”

    “什么事?”

    “小卢在申请医院公派的访问学者。名额有限,她又是刚刚毕业,竞争力一般。我打听到直观医疗公司正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医学院做达芬奇机器人新版本的测试,你在那里读过书,认识不少人。能不能找你的导师写封推荐信。”

    郑佳雪面无表情:“你这个导师当得真到位。”

    “那是我的第一个学生,从实验室筹建开始,写申请,采办,报销,各种我不懂的杂事也是她帮忙做的,加班熬夜从来没有叫过一句苦,多难得。”蒋济仁的语气很诚恳:“这么多年她付出了很多,我总得想办法给她争个好前程。”

    郑佳雪胃里忽然一阵痉挛。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蒋济仁,他的表情很诚恳。她指着草坪尽头的一片湖水,美得如诗如画。

    “济仁,咱们说好在这里办婚礼的。”

    他的表情凝滞了一下:“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我想着我哥也快出院了。过两周我去美国参加收购林美公司的庆典,再调整一下管理层,夏天才有空。不如我们夏天结婚。”

    她说得直截了当,他过了一会才回应:“小雪,让我想想看。”

    像一块巨石从胸口压下来。她做了几次深呼吸:“你……”

    “不瞒你说,我家里有些……我需要重新去做工作。”

    他看了看手表:“下午的议程要开始了,我得先回去。”

    第96章 酒会

    卢玉贞其实是个内向腼腆的人,很不喜欢在人多的场合发言,一想到要做报告就极为紧张。她一大早就醒了,反反复复地看着自己的汇报材料,嘴里念念有词,早饭都咽不下去。

    距离上台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将方维给的小陀螺放在西装的口袋里,用手按着尖端保持头脑清醒。

    时间到了,她稳步上台,声音有点抖:“尊敬的各位专家,我今天汇报的题目是《腹腔镜前列腺癌根治术并发症的预防》,以去年我所在科室的50例手术为研究对象……”

    讲到中段,她才放松下来,声音也柔和了很多:“通过精心的术前准备、改进手术操作技术及术后护理方法,能有效地防止和减少手术并发症的发生。”

    一片掌声。她鞠了一躬,走下台阶,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掏出手机给方维发微信:“总算讲完了。”

    “我在最后一排。”

    她吃了一惊,走到后场,果然看见方维笑微微地坐在角落里,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他们走出会场。卢玉贞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上午有汇报吗?”

    “黄院长去部委开会了,冯院长还没回来,临时取消了。我赶紧往怀柔赶,总算在你开讲的时候溜了进来。你讲的很好,数据扎实,逻辑清晰,是下了大功夫的。”

    他掏出一张湿纸巾递给她,她才发现因为太紧张,脸上和手心都出了汗。她赶紧抹了抹:“我胆子小得很,一点都不大方。”

    他笑道:“我也是一样的,能不出面的场合我都缩着。咱俩多般配。”

    她很开心地笑了。方维拖着行李箱出来,“我先办入住手续。对了,我看见你发的视频了,安顺牵头搞的机械臂?质量很不错,带我去看。”

    杨安顺自己站在展台里,时间过半,人流比第一天缩减了不少。有人上前问:“有赠送礼品吗?”

    他落寞地回答:“没有。”

    卢玉贞出现在他面前。他先是眼睛一亮,又看见她身后的方维,苦笑道:“欢迎参观。要不要体验一下。”

    卢玉贞心里一动,想起方维的手受过伤,连忙说道:“先不用了。”

    方维笑着说道:“小杨,你的视频我看了,有几个问题。你的受力反馈系统做的不错,反应时间短,变向灵敏,这是最重要的突破。不过伺服电机方面是不是还有提升的空间。另外复杂信号的输入解析还是未知数,和输出的灵敏度可能不匹配。”

    卢玉贞听得云里雾里,杨安顺本来只觉得方维是个官僚,听了这两个问题,心里大大吃惊,连脊背都挺了起来:“方科长,原来你这么懂行。”

    方维摇摇头:“懂行谈不上。手术机器人投资巨大,试错成本极高,所以我们得尽可能多了解。你的机械臂执行动作上没有问题,只要配个好的影像解析系统,就很有前途了。”

    他拿出一张表格,上面列了一些厂家的名称,专利题目和研究负责人的电话。“这是三年来在医学影像方面获得突破的国产公司名单。我在后面标了星号,三星以下就不用看了。他们基本上也都在参展,你可以抽空去聊聊,获取资料,找合作机会。手术机器人是很庞大的系统,单打独斗是很难的,一定得多方面合作。”

    杨安顺发着呆,卢玉贞接过表格递给他:“我们都会帮你的。”

    杨安顺点点头:“谢谢,谢谢。”

    方维笑道:“国产设备可不容易了,我知道,要是需要人牵线搭桥,找我就行。好好加油。”

    他们在展厅里转了转,不停地有厂商过来跟方维攀谈。美敦力的李经理也在,见到方维就笑着打招呼,又送上装帧精美的器械手册。

    方维翻了翻,李经理小声道:“听说宏济医疗收购了美国林美公司,还没正式宣布。”

    “确定吗?”

    “确定,听说刚签了合同。”

    方维略感愕然:“去年好像听说有这个风声,不过林美第一轮就拒绝了报价。林美的远程操作、三维立体成像和基因分析都是顶尖的,宏济的野心不小。”

    李经理笑了:“估计想做成巨无霸,跟我们美敦力掰掰手腕。”

    方维转头看着宏济医疗气派的展台:“那也好,他们扩大版图,说不定要挖人,正是业内跳槽的好机会。你有没有兴趣?”

    李经理摇头:“美敦力是老牌外企,还是有底蕴的,我年纪也大了,在这养老合适。”

    他送了两包伴手礼给方维和卢玉贞:“这位女大夫上次在天津给我印象很深刻,业务能力强又谨慎。欢迎参观。”

    卢玉贞走远了才打开看,是一副眼罩和耳塞:“这倒是很实用。”

    方维的手机叮的一声,他打开看:“宏济医疗今天晚上办盛大酒会,邀请我参加。”

    她笑道:“我知道。蒋老师叫我们学生都去,给师娘撑场面。”

    方维点头:“无非就是拿着酒杯聊聊天,加微信,搞社交。”他眨眨眼睛:“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作为我的女伴出席。”

    卢玉贞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跟师弟师妹们一起吧,毕竟在这里的首要身份还是蒋老师的学生。”

    “那好吧。”

    夜幕降临,宴会厅内一派灯火通明。璀璨的水晶吊灯全部点亮,照得整个场地富丽堂皇,像一座梦幻的宫殿。中心舞台上,一支小乐队正在演奏着悠扬的音乐。手持着玻璃酒杯的宾客们三五成群地小声地交流着,时不时响起清脆的捧杯声,酒香随之飘散。

    卢玉贞带着几个师弟师妹走了进来,不少人的眼光立即被她吸引。她将头发松松地挽成一个高髻,穿着一条薄荷绿的一字肩长裙,衬得肌肤雪白。裙子侧边开叉,行走起来摇曳生姿。

    陈妙茵跟郑佳雪都穿着礼服站在门口迎客。陈妙茵穿了一件普通的挂脖系带小黑裙,郑佳雪是一袭金色绣花长裙,显得十分富贵。

    陈妙茵笑道:“卢医生,你可太漂亮了,这一身真迷人。”

    卢玉贞有点害羞,“我也是第一回这么打扮,不失礼就好。”

    陈妙茵轻轻鼓掌:“裙子特别适合你,很显身材,就是……”她想了想,从手包里取出一串珍珠项链:“脖子有点空,戴上这个就更好了,今晚上算是借给你的。”

    卢玉贞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去,陈妙茵笑道:“我帮你戴上。”

    卢玉贞摆手:“不不,我自己来。”

    她将包放在一旁,忽然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橘子味从包里透出来,郑佳雪闻到了这股味道,浑身一震。

    卢玉贞进了大厅,陈妙茵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小蒋来了没有?”

    郑佳雪嗯了一声,“他说马上就到。通知放映组准备。”

    她们等了一小会,郑佳雪有点不耐烦:“我催一下他。”

    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走在前面的竟然是多日不见的冯时,他脸上有些倦容,但修身的西装仍显得他潇洒俊逸,风姿洒脱。

    蒋济仁和方维默默跟在他身后。

    冯时笑眯眯地对着两位女士打了招呼。“不好意思,不请自来。”

    郑佳雪反应快:“冯院长能来,是我们集团公司的荣幸。酒会蓬荜生辉,请进。”

    冯时的眼光落在陈妙茵脸上,停滞了一刹那,只是点了点头,就带着两个下属走进大厅。

    方维一眼就看见正在用餐区大杀四方的泌尿外科学生组。他安静地走近卢玉贞:“你比那天试衣服的时候还漂亮。”

    卢玉贞递了个三明治过来,“你穿西装也不错啊,方科长。”

    “不打算出去社交了?”

    “先填饱肚子再说。”

    音乐声停下了。大门缓缓合上。一缕银色光线从屋顶洒下来,瞬间幻化成完美的六边形雪花。漫天白雪在空中飞舞,映照在四周墙壁上。

    方维笑道:“是全息影像。”

    雪很快融化了,花苞缓缓生长,粉红色的桃花飘飞,随即又跟着夏日的接天莲叶,荷花绽放,秋日的满山红叶,片片飘落。

    这一段影像精致华美,叫人目不衔接。卢玉贞刚要鼓掌,忽然乐队又奏起了优雅的音乐。

    一张卷轴轻柔地伸展开来。一支毛笔饱蘸了浓墨,在白纸上写下了宏济医疗四个大字。镜头给到一个老式的血压计。代表市场的光点从浙江的一个乡村渐渐点亮全国。温柔的女声讲述着二十年来的企业发展史。

    音乐从悲壮转向活泼,镜头扫过实验室里忙碌的身影,“惟创新者进,惟创新者强,惟创新者胜……宏济这艘巨轮,未来将持续以创新为引擎,奋楫争先,破浪远航。”

    这部宣传片极有感染力,众人都看得心神激荡。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众人沉默了一阵,才纷纷鼓起掌来。

    灯光重新亮起来,郑佳雪站在台前致辞:“欢迎各位来宾……”

    冯时低头发了一条微信:“你做的很好,非常精彩。”

    第97章 邀舞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郑佳雪站在水晶灯下面,像一朵金色的玫瑰。她的表情有点空洞,但很快调整过来,举着香槟酒杯跟客商小声谈笑。

    卢玉贞站在用餐区,对方维说道:“我师娘气质真好,像电视剧里的主角。”

    方维笑道:“你也很美。”

    她用手指了一下盘里的三文鱼:“我只知道吃。”

    “这种酒会多半都是吹牛装腔,拿着杯红酒抿一晚上。吃东西是最实在的,省得资源浪费。”

    几个销售笑容满面地围上来:“方科长,好久不见。”

    卢玉贞很乖觉地走到一边。陈妙茵走近她,微笑着问:“招待得还好吧,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可以跟我说。”

    她赶紧摇头:“很好很好。”

    她将一块小蛋糕递给陈妙茵,陈妙茵笑着摇头:“我年纪大了,晚上吃不了这么甜的,怕血糖高。”

    冯时站在一个很边缘的位置,过去打招呼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他很熟练地寒暄着,有说有笑。

    陈妙茵隔着半场的人群望着他,岁月似乎对他格外仁慈,只在他身上平添了优雅和庄重。

    女士们的眼光时不时朝他身上飘去。卢玉贞也以欣赏的眼光注视着:“冯院长穿西装好看,我们院里民选男神,年年排第一。听说他一直没结婚。”

    一位师妹吃着寿司插话:“小道消息,他就不喜欢女的。”

    陈妙茵险些笑了出来,师妹继续补充道:“但也没听说过他喜欢男的。可能是修仙圣体,太上忘情,只喜欢工作。”

    卢玉贞若有所思:“好像是有这种人的,比如林巧稚大夫……”

    旁边的乐队忽然奏起了舞曲。冯时走到郑佳雪面前,浅浅地鞠了一躬,邀请她跳舞。

    她很自然地接受了。全场的眼光都落在他们两个身上。这是一首慢板的华尔兹,两个人都跳的很好,动作轻盈,宛如春风拂面。

    陆陆续续有人下场,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方维走到卢玉贞身边:“会跳舞吗?”

    她摆手:“不会不会。”

    “我教你。”

    “不了。”她看着方维擦得雪亮的皮鞋,“不能给你丢人。你去请别人吧,可以请郑太太……不对,陈女士。”

    陈妙茵笑道:“你们小年轻,就该去舞台中央。”

    方维笑着解释:“我也是三脚猫功夫。”

    他拿了一个果盘,将水果插上牙签递给两位女士。

    到了下一曲,冯时很有风度地邀请了一位来自美国克利夫兰诊所的女医生。郑佳雪的舞伴换成了蒋济仁。

    她搭着蒋济仁的肩膀,两个人挨得很近,脸几乎靠在一起。蒋济仁揽着她的腰:“小雪,最近很辛苦吧。”

    “你也是。”

    她的脸贴到了他的胸口,能听见他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十几年来最熟悉的心跳。包里橘子的气味,利多卡因……是他吗?妙茵曾经说过,女人的第六感是最准的,是不是?她不敢再想下去,却又不敢开口问他,开了口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整颗心都又酸又苦,繁复的钻石耳坠晃动着,偶尔打在她脸上,凉飕飕地擦过。她勉强说道:“咱们很久没有跳舞了。”

    蒋济仁感觉不到女友内心的翻江倒海,他捏一捏她的手心:“都忙啊。”

    “对。太忙了。什么都来不及。”

    她沉默地跟着他旋转,一圈又一圈。手上大概是出了点汗,冰冷的,黏腻的,叫人浑身难受。

    冯时的眼光在场内扫了一圈,他大踏步地走过来。陈妙茵的心开始突突乱跳。

    他向着陈妙茵弓腰,伸出手来。她左右望去,舞池里有十几对男女。

    她大着胆子向前一步,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他们配合着转了半个圈子,进入了舞池。

    冯时的手虚虚地搭在她腰上,是很礼貌而克制的动作。他脸上有种似有若无的笑,她抬起头和他对视。

    灯光变幻成绚烂的花朵洒在四周。他们是十几对舞伴中的一对,她似乎安心了些,谨慎地跟着他的步伐。

    他们的脸那样近,她都能看得清他眼角的细纹,连皱纹都是好看的。她从嘴唇里吐出两个字来,只有他能听清:“两年。”

    像一滴墨水落进了水盆,笑意在他脸上铺开:“我很擅长等人。”

    他控制着节奏,带着她一直在舞池边缘游走。她的鼻子有点酸,“我老了,我……”

    “谁过年不长岁数。”他眨眨眼睛。“你很漂亮。”

    这首舞曲并不长,大概只有三分多钟。冯时很利落地放了手。“保重。”

    她向后退了一步。方维上来邀请她,她就接受了。

    音乐不断,热闹还在继续。

    方维跳了一首曲子,又下来加了几个人的微信,才回头去找卢玉贞。她坐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他,安静地拿着一杯奶茶在喝。

    她拿了一杯给他:“这个饮料很甜,我刚喝了一杯。”

    方维尝了一口,心里一动:“卢医生,不是饮料,这是草莓味的百利甜,度数不低,一般葡萄酒比不过。”

    她愕然地瞧着粉红色的液体:“我觉得有点酒味,不太明显。”

    “喜欢喝就继续。”方维拍拍手,“我负责送你回去。”

    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想学跳舞。”

    “我帮你请个教练,很简单的,几次就会。”

    “你教我吧。”

    他看了一眼舞池里的红男绿女,笑着答道:“好,咱们走。”

    卢玉贞的酒店房间里有落地飘窗,极目望去,远方的湖面波光粼粼,像一面巨大的银镜。湖边的灯光星星点点地闪着。天空是深邃的墨蓝色,飘着一点白云。一弯下弦月莹润地挂在半空中。

    她开了一点窗户,风吹动了窗帘的白纱,微微晃动。她弯腰给他拿拖鞋:“不想踩脏了你的皮鞋。”

    他换了鞋子,卢玉贞将高跟鞋脱下来,揉了揉脚踝:“又酸又痛,真是酷刑。”

    她在镜子前照了一下:“似乎还是高跟鞋好看些。”

    他摇头:“你舒服最重要,就咱们两个,不用端着。”

    她笑了,帮他脱了西装外套挂起来,又帮他解领带。他的脸有点红。

    方维在手机里找了一段舞曲,开了外放。曲子很柔和缓慢,他们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站定。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摆了个姿势:“我也只会一点点。先这样。”

    他揽住她的腰,她紧张起来:“往左还是往右?”

    “都可以。”他试着向前走了一步,她很慌张地后退,踩到了他的脚上。

    她一阵手忙脚乱,踩了几次脚,终于放弃了:“我太笨。”

    “谁是生下来就会的。学缝线是不是也要练很久。”

    她叹了口气,将两只手搭在他脖子上,“随便晃一晃吧,找找感觉。”

    音乐像连绵不断的溪水,从群山中跳动而出,他抱着她在地毯上来回晃着,四目相对,她的指尖触碰着他的眉毛,顺着他的耳朵一路向下,轻轻托着他的脸。

    她额头上的红记像一朵红色的云。他停下脚步,弯下腰去亲了一下那块红记,柔和的触感。

    一点热气从嘴唇上生发出来,四肢百骸都跟着变热了。

    “我想……亲一下好不好?”

    她站住了,没有回答,眼睛在他脸上流连了几遍。随后她闭上眼睛,睫毛在颤抖。

    他的嘴唇轻轻印在她的嘴唇上,软绵绵轻飘飘的一个吻。

    她睁开眼睛,跟他呆呆地对视。他的呼吸很急促。过了几秒钟,她笑了,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再来。”

    郑佳雪喝了很多酒,香槟,红酒,百利甜,一杯接一杯。酒会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她和蒋济仁跳了最后一支舞。她的手扳着他的肩膀,使了很大的力气,扣得死死的。

    他心里有些诧异:“小雪,你怎么了?”

    她的眼圈红了,“我很想你。”

    “我不是在这里么。”

    她咬着牙,在他耳边说道:“好久没有一起睡了。”

    蒋济仁愣了一下,看看左右,压着声音:“这么想?待会到我房间,6008。”

    她微微点头:“好。”

    陈妙茵将客人一一送走,笑得脸上有点僵。冯时一直留到最后。

    他和她握手告别,走出两步,又转头看了她一眼。

    他挺拔的身影在电梯口消失了。她将两只手握在一起,感受着那点残存的温度。

    忽然她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看着那个海上日落的头像。冷不防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爆开:那应该不是日落,是日出。

    她想起那句话:“我很擅长等人。”

    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问:“您好,我们要关灯了。”

    她回过神来:“好。”

    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她打开那个对话框,输入:“我在1209。”

    她犹豫了几秒钟,点了发送。

    第98章 暗涌

    很软,很甜,像是绵绵不尽的糖果。

    这是方维脑中唯一的感受。他们两个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亲吻着她,像亲吻着生命中来之不易的春天。

    他捧着她的后脑,谨慎地品尝着甜蜜的味道。她的头发散下来,有玫瑰花的香味,窗户里的那丝缝隙透进来轻柔的风,带着她的发梢往他脸上拂去。

    他用手将它撩到一边,顺势在头发梢上亲了亲。她笑起来,却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

    音乐周而复始,在房间里回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渐觉得喘不上气,只好推了推他:“先等一等。”

    他立即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她转过身去,将音乐关了。

    方维点点头:“就……先学到这儿吧。”

    “我不是个好学生。”

    “以后再学。”

    她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从眉骨开始,沿着鼻梁逐渐向下,最后停在略厚的嘴唇上。一张端正而清秀的脸。眼皮上面有一颗小痣,是以前没有发现的,可能以前没有靠那么近。

    卢玉贞抬头去亲吻那颗痣,方维浑身震动了一下,搂着她的腰往她怀里带。有一股奇异的感觉,像火在身上烧。

    他们倒在床上,迷乱的吻不再拘泥于一处。她突然意识到他的高大,可以将她整个人完全罩住。衣裙很薄,他能感觉到她的鼻尖在他下巴上蹭了过去,像是一条鱼忽然从水面掠过,酥麻的感觉就像水波一样四处延展开来。大概是酒精终于起了作用,她浑身瘫软下去,心口却一直发着热。

    她很轻微地摇头。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坐起身来,呼吸有点乱,脖子以上都涨得通红。

    “我明白,不好意思,我……”

    她的脸泛着红晕,说话也开始软绵绵的,跟平日的利落大相径庭。她伸出手去扣住他的手,“我只是觉得,是不是太快了。”

    他额头上出了些汗。他用手背擦了两下,躺在床的边缘,转过脸来,笑眯眯地看着她答道:“对,有点太冲动。”

    “其实感觉很好。”她眼光迷离了起来,凑过去将脸埋在他脖颈里,热乎乎地贴着,“好想一直这样抱着。”

    他悄无声息地将下半身挪得远了一点,伸出手抚摸她的背:“好。我也很喜欢。”

    她的脊背收窄下去,腰身很细,他不敢再往下看:“睡吧。”

    卢玉贞的手脚都软的快化了,眼睛里一片眩晕,她勉强捡起了理智,笑着问道:“起了反应?海绵体充血膨胀。”

    她这样简单直接,他整个人都窘迫起来,“啊,对。有一点。不明显。”

    她的眼神在虚空里晃了晃,“你当时做膀胱镜检查的时候……”

    他直接打断了:“不要提了,你反正见过。”

    她叹了口气:“这种情况蛮常见的,不知道你心里是否介意。我一天要见百八十个,当然其中不少是坏掉的。”

    他抓抓头发:“我也是学医的,完全能理解。”又补上一句,“我的器官还是好的。”

    她笑起来:“我知道。”

    他们默然地躺着,中间隔了一点距离。她忽然说道:“一步一步来可以吗?我需要点时间。”

    他愉快地点头:“当然可以,你说怎样就怎样。随你使用。”

    她眨眨眼睛:“万一功能不怎么令人满意呢?”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有点焦虑:“我会努力,别一棒子打死了。给我一点提升的空间。”

    她一边点头一边笑。他站起身来:“我去冲个凉。”

    6008房间的门开了,郑佳雪走进来。蒋济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松了一下筋骨:“总算忙完了,今年了结一桩大事。”

    他发现女朋友呆呆地看着他,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怎么了,小雪。”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将一对钻石耳坠慢慢摘下来,扔在桌上。又伸手去后面解裙子的拉链。

    蒋济仁上去帮忙:“这么想我?”

    她一句话也没说。金色的裙子轻柔地落在地上,像一朵巨大的花展开了花瓣,而她站在中央,是最美的花心。

    她往前走了两步,胳膊上使了点力气,他半推半就地坐在床上,脸上带着迷茫的笑容,“这又是……”

    她将他扑在身下,整个人覆在他身上,发了狠地吻他,像一只在深夜里误闯进了捕兽笼的野兽,眼里全是绝望。

    蒋济仁嘴唇里渐渐生出了铁锈味。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你是不是喝多了?你确定是清醒的吗?”

    她胡乱嗯了一声,扳着他的后颈,伸手去解他的扣子。“来。”

    血往他的头上冲。他脑子里空白一片,只是本能地伸手抱住她的腰。

    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蒋济仁擦了擦汗,言语中带点解释的意味:“这……可能有点太刺激了,你这么主动,我……”

    她躺在一边,两眼发直地望着天花板,忽然两行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沿着脸颊无声地下落。

    他心里更慌了:“好久没有了,以前不是都挺好的。小雪,你不满意了?”

    她哼了一声。

    他坐直了:“最近可能太累了,手术排的有点多。我再加强一下锻炼,重点练一下腰腹力量。”他捏捏她的手,“不行就上点利多卡因。”

    她像是触了电一样从床上弹起来,两只眼睛直直地盯住了他,像是要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

    他往后缩了缩:“结婚的事,等我再回去跟父母解释。你放心,我会尽力争取的。不过你家里的事……”

    她嘴里喃喃道:“利多卡因……咱们当年……”

    “当年用过的,你怕疼么。”

    “那时候多好啊。”她抱着胳膊。“你开车到巴尔的摩来看我,咱们在一块做饭。蛋炒饭,我总是做得特别糊,你也不嫌弃。天下着大雪,车还坏了,咱俩在车里等救援,抱着取暖……”

    他笑了,“怎么这么抚今追昔的。咱俩不是还在一块么。”

    “那时候还是异地呢,现在……怎么忽然就这么远了呢。”

    “没有很远。小雪,咱们都在搞事业,太忙了,顾不上。”他从巴尔的摩这个地方联想开去:“对了,小卢推荐信的事……”

    她笑了一声,用手擦过他的脸,手指是冰冷的,和她的语调一样冰冷,“我会想着的。”

    郑佳雪跳下床,将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她飘然出门:“我回自己房间去睡了。”

    蒋济仁不明所以:“咱们明天再来一次,小雪……你别走啊。”

    郑佳雪木然地走在长廊里,像一缕飘散的幽魂。夜已经深了,万籁俱寂,她隔着落地窗,看着外面高悬的月亮出神。巴尔的摩比北京要冷,冬季多风多雪。蒋济仁开着一辆小车,赶在高速封路前来看她。他跳下车来,膝盖陷在雪里……

    忽然有个人从她身后走了上来,“郑总,您好。”

    她吓了一跳,“你是……”

    眼前的小伙子笑得很谦恭,“我叫杨安顺,自己有一家小的创业公司,是做机械臂的。”

    她从脑海里翻找出了相关的信息:“哦,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杨安顺将名片递过来:“我想看看郑总有没有兴趣合作。”

    她快速地将名片浏览了一遍,收在手里。“你们的技术可能一时半会跟我们的需求不是特别匹配。”

    杨安顺略感失望,但保持着风度:“没关系的,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伸出手:“天有点晚了,我送郑总回去。”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第99章 试探

    方维快速地冲了个澡,他手脚受过伤,不太敢用冷水,只是将水温调低了些。等了一会,身体与精神才缓慢地冷静下来。

    镜子上弥漫着雾气。他笑了笑,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个小的心形。

    他走出浴室,卢玉贞歪在枕头上,已经睡着了,头发散着堆在一旁,脸红扑扑的。他一直觉得“脸红得像苹果”是个俗不可耐的句子,此刻却觉得无比贴切。那是一种洗去疲惫之后生动的红色。

    他将被子拉过来,给她全身盖住,将拖鞋整理好放在床边。他有心在她身边躺下来,又觉得十分不妥,要走又舍不得,坐在她身边正犹豫之间,忽然她的手机亮了。

    屏幕上显示有一条信息,是来自蒋济仁的。

    “快来我房间,1205,我很想你。”

    过了一会又跳出一条:

    “她已经走了。”

    方维脑子轰的一声响,浑身的血液一时间凝固了,他盯着这条信息看了很久很久,看得眼睛都几乎花了,再认不出那几个字。

    她在床上睡得很香,像一只小猫一样。他脑海里混乱一片,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了决定。

    他轻轻地拿起她的手。右手食指,他见过她用指纹解锁。

    他小心地将手指按在屏幕上。她的手抖了一下,像是要醒,他赶紧放下了。

    她在床上扭了扭,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顺利地解了锁,翻开她跟蒋济仁的聊天记录。一切都看上去很正常。请假,问询,分配工作,还有些通话,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将这两条最新的信息拍了下来,随后将它们删掉了。

    方维将卢玉贞的手机放在床头。他站起身来,将衬衫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扣好,又穿上西装外套。领带他卷了起来,塞在口袋里。

    他回头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她,随后小心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陈妙茵回房间的路走得很慢,走走停停,眼睛不时地看向手机屏幕,一直没有回应。

    她深吸了口气,打开1209的门。这是个很大的房间,卧室里面是一片黑暗,只在床的旁边留着一盏落地灯,那是她多年的习惯。

    她定睛一瞧,险些叫出声音来。有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郑佳瑞躺在床上,翘着腿。

    她身体一抖,手机就掉在地上。

    他听见声音,转过脸看着她。他按了下床头的遥控器,房间里的灯霎时间都亮了。

    她强作镇定:“原来你出院了。”

    他下了床,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妙茵,你连这都不知道。”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弯下腰去捡起手机。“恭喜恭喜。”

    “这么不欢迎我。”

    “咱们已经分居了,正在走离婚流程,我没有必要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笑了一声:“大堂的经理还认我是陈家的姑爷,一路恭恭敬敬地把我送进来。我光明正大。”

    他上下打量着她。她穿着一件小黑裙,款式并不新潮。“你现在穿得很保守。以前宏济办酒会,你是最惹眼的第一夫人。所有人都捧着你,衣服首饰都是最时尚的。现在你只能跟在我妹妹后面,滋味不好受吧。”

    她微笑道:“其实也还好。”

    “你以为我不掌权了。我这句话放在这里,郑家早晚还是我的。我妹……她要嫁人。我保证你所有的待遇不变。”

    她转头向外走,还没等拉开门,郑佳瑞快走了两步,将她堵在里面。“老婆,咱们一定要将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陈妙茵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要离婚。”

    郑佳瑞很轻地叹了口气,“我曾经追求过你好多年。如果不是当年你家需要过桥贷款,你会跟我结婚吗?说实话。”

    她张了张嘴,过了一会才说道:“既然选择了结婚,我也是下了决心要一生一世的。”

    他并不意外:“妙茵,这场婚姻里面感情的因素有多大,你心知肚明。联姻就是要为两个家族着想。生意场上的事,谈感情太幼稚了。”

    “我没办法再生孩子了。你最在乎的家族传承,我做不到。”

    他点点头:“医生已经给了建议。接受捐卵吧。”

    陈妙茵苦笑:“不。”

    他想了想,呼出一口气来,“算了,没必要让你亲自生。大不了去代两个男孩,也管你叫妈,你只当亲生的养就可以了。大家不是都这样。”

    “不。”

    陈妙茵的眼光飘到手机上,亮了一下,有一条信息,她没等看清是谁,他劈手将手机夺过去:“你一直心不在焉。”

    她惊叫了一声,扑上去抢,郑佳瑞将手机举高到头顶,冷冷地俯视着她。

    “还给我。”

    他手里使了点劲,将手机扔到一边。陈妙茵看见一道抛物线,手机落在沙发上,跳了一跳。

    “你在外头有人了吧。”

    她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没有。”

    “就算有人,我也不介意。在外头各玩各的,给彼此一个体面。咱们可以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我没那么看不开,很公平。”

    她定定地瞧着他,“那又何必。”

    “妙茵,我想重新拿回公司。你帮我,我需要岳父岳母的支持。咱们还有女儿,关起门来是一家人。”

    “生意归生意。”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声音很轻,是试探性的,咚咚,咚咚。

    她咳了一声,“大概是服务员。”

    郑佳瑞脸色变了,“是什么人?”

    敲门声停了一下,她松了口气。随后继续,咚咚。

    她快步走过去,“我看看。”

    郑佳瑞三步并作两步赶在她前头,他打开门。

    卢玉贞站在外面,身上有点淡淡的酒味,表情略显局促。

    郑佳瑞的脸色一下子挂下来:“原来是你。你来干什么?”

    “我……我是来还项链的。”

    卢玉贞从口袋里很郑重地拿出那串珍珠来,双手递给陈妙茵:“谢谢。”

    陈妙茵将手包拿了起来,顺势出了门,回头道:“我已经跟你谈完了,说的很清楚。”

    她们走出很远,进了电梯,卢玉贞才小声地问道:“他……是不是想对你不利?不会还想动手吧?安全为上,不要多纠缠。”

    陈妙茵只是摇头。

    “那你……去我那里睡吧。”

    陈妙茵笑了:“这是我娘家的酒店,新开一间房还是能做到的。”

    她还是有点不放心。“那我陪你去大堂。”

    “好。”

    她们走出电梯。大堂里一片安静,只有值班经理和几个接待员,带着麻木的职业笑容坐在前台。

    陈妙茵小声说道:“给我另开一间。”

    趁接待员查询的工夫,她终于抽出空来,在对话框里很快地输入了三个字:“不要来。”

    消息刚刚发出去,她就看见冯时穿了一件黑色大衣,拉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在她面前走过。

    他有点意外地望着她,随后手机响了,他看见了那三个字。

    卢玉贞客气地躬身:“冯院长您好,您是要回城里吗,需不需要给您安排车?”

    他摇头:“我自己开车回去,一个小时就到医院了,什么都不用管。”

    值班经理讨好地对着陈妙茵笑:“刚才郑先生已经上去了,是不是您家的小朋友也要来?我们可以给您换一间家庭房,面积很大。”

    陈妙茵将脸扭到一边。她望向冯时,他的眼神里有一抹哀痛,随即克制住了。她叹了口气:“给我开一间新的。不同层的。”

    值班经理似乎回过味来,不敢说话了。过了一会他递过一张房卡:“1022。晚安。”

    她伸手接过。冯时立在原地,眼睛垂下来,表情很平静,“我先走了。”他又转向卢玉贞和陈妙茵,微微点头:“小卢,陈女士,晚安。”

    冯时大步走出酒店。月亮升得很高,夜凉得像一块冰。风吹过来是彻骨的寒意。他拉着行李箱转了个大弯,看到自己的车停在树丛旁边。

    他将后备箱打开,把行李放进去。

    车发动起来。车里车外一样的冷,他开了空调,暖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他握住了方向盘,将头深深地埋下去,手有点发抖。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抬起头来,用手背擦了擦脸,打开车灯。

    车灯很亮,在前方的地面上打出一个扇形。一个黑衣服的人站在两米开外的灯光里。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裙角翻飞,像要乘风归去。

    冯时整个人都呆住了,醒过神来才打开车窗叫道:“妙茵,你疯了。”

    她快步上前打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

    他伸手去摸她的手,一派冰凉。“你不要命了,冻坏了怎么办。”

    他的话还没说完,嘴唇被另一双冰冷的嘴唇盖住了。紧接着一双冰凉的手托住了他的下巴,加深了这个吻。

    冯时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她毫不犹豫地追上来,绝不放松,胶结在他的嘴唇上。

    像是突然被打开了阀门,疯狂的潮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他所有的抵抗溃不成军。他开始热情地回应。

    这个吻逐渐从冰凉到滚烫,越来越激烈。

    她在窒息的间隙里勉强说出几个字:“开车去湖边,那里没有摄像头。”

    卢玉贞在大堂里和陈妙茵告别,只觉得她神情有点不对。她活动了一下腰,准备回屋里睡觉。忽然手机响了,是杨安顺的来电。

    “小杨,有什么事吗?”

    对面的声音有些犹豫,“你还在酒店吗?”

    “在的。”

    “你……相信我吗?”

    她脊背上生出一点寒意,“什么事?”

    “卢医生,我……我看见方科长进了宏济医疗郑总的房间。”

    第100章 醉酒

    在敲门之前,方维检查了手机的电量,打开了录音键。

    门开了,方维与郑佳雪面面相觑。一股浓郁的红酒味道随之飘过来。郑佳雪迟疑了几秒钟,愕然地开口:“方科长,有什么事吗?”

    方维笑了笑,这一瞬间他心中的疑团终于得到了消解,像是满天乱飞的群鸟终于落了地:“郑总,我有话跟你说。”

    她歪着脑袋看看左右,走廊里空无一人:“我……是不是不太方便。”

    他压着声音说道:“现在不方便,冒充蒋大夫发微信的时候就方便了?”

    她脸色骤然变了。方维闪身进来,飞快地将门关上。

    郑佳雪站在原地,慌乱地看着他,“你……”

    方维自己走到沙发上坐了,坐姿很端正。他一板一眼地说道:“郑总,我是卢大夫的男朋友。”

    她眼光有点涣散,过了一会才聚焦:“男……朋友?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就是。”方维抬起眼来,他的语速很慢,但语气有点冷硬。

    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跌在沙发里,脸上带着点奇怪的笑容:“又是一个。她挺有魅力啊。”

    “对,她就是有魅力。她最后选了我,我引以为荣。”

    方维冷静地观察四周。桌子上开了一瓶拉菲,剩了大概三分之一。红酒杯摆在床头,旁边扔着两部手机和一个IPAD。

    “蒋主任,他人呢?”

    “睡了。”她抬起头来,将手指伸出来向下指:“在楼下。”

    “我打了他的电话,是关机的。”方维盯着她的眼神,“外科主任从来不关机,是不是你帮手关的。”

    她眼神有点躲闪。方维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的矿泉水,拧开盖子给她:“你喝多了吧。醒醒酒。”

    “我没有。”她缓慢地眨眨眼睛,“她叫你来的吗?”

    “不是。”方维摇摇头。“事关我女朋友的名誉,我不得不来。”方维将“女朋友”三个字咬的很重。

    她控制不住地笑起来,笑声有点突兀:“对她好的男人挺多的。你……觉得自己了解她吗?”

    “总比你了解。”

    这句话直白地怼到她脸上,她拉下脸来,将矿泉水瓶推到一边:““济仁对她一直非常关照,我……觉得超出了导师和学生的界限。小卢自己心气也蛮高的。方科长,我怕你也成了池塘里的一条鱼。”

    “证据呢?有就给我看,没有就闭嘴。”

    郑佳雪在手里比划,“她背的包是假的,连个高仿都不算。”

    方维点点头,“我会送她一个新的。还有呢?”

    “她还想出国留学,你不知道吧。蒋济仁想让我托人给小卢拿一封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推荐信,他……他都不肯给我公司的项目开绿灯……”

    方维眨眨眼睛,“蒋主任人还怪好的呢。我女朋友想进修,我全程都知道,我双手双脚支持她。”

    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也渐渐涨红了,她晃了晃脑袋,从口袋里掏出那瓶小小的利多卡因凝胶,“这是在我男朋友的车上发现的。是小卢拿过的,有橘子味。”

    方维拧着眉毛打量着这个塑料小瓶:“所以呢?”

    她敲了敲茶几:“副驾驶,我男朋友的副驾驶,他们在车里头……”她抱住头,头发散乱地披下来,“他们肯定在车里头乱搞。”

    方维霍然站了起来,声音有点颤抖:“郑佳雪,你疯了。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男男女女这么点破事。一瓶利多卡因,是谁的还不好说。就算是她的又怎样,她天天做膀胱镜,我也用过。”

    两行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对,我疯了。我就是个疯婆子。我只是睡不着……”她瞪着大眼睛看方维:“你女朋友……她想借着男人往上爬。”

    方维冷笑道:“你有这个怀疑,为什么不找蒋主任问清楚,还是你不敢开口,怕他跟你翻脸,自作主张下套,柿子捡软的捏,有错都推在女生身上呗。那我请问你,想往上爬有什么不对。我上班也惦记升职加薪,郑总你也想把公司做大做强,谁没有个进步的念想,我儿子参加考试还想多考几分呢。我女朋友勤勤恳恳读书,兢兢业业工作,一切都是靠自己双手赚来的,清清白白。你脑子脏了,看什么都脏。”他目光很凶:“别以为自己有钱就可以乱说话,我可以告你诽谤。我虽然比不上你们家大业大,好歹也有点人脉,大家闹出来,看看谁没脸。”

    他脖子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她在沙发里缩了缩,方维咬着牙说道:“我猜,你是拿了自己的手机登陆了蒋主任的微信吧。今天这事,到此为止。天知地知,小卢不知道,我也不叫蒋主任知道,烂死在咱俩肚子里。”

    郑佳雪歪在沙发里,闭了嘴不言语,一直在大声地哭,眼泪像泉水一样直流下来。方维叹了口气,将盒装纸巾拿过来放在她面前,放缓了声音,“你是小卢的师娘,她很尊敬你的。我相信我女朋友的人格,你也要相信蒋主任不是这种人。”

    她的嘴唇抖得厉害,脸色渐渐发青:“万一……”

    “没有万一。”

    她呆呆地望着他,表情逐渐扭曲,他脑海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她哇的一声,张嘴吐了些红酒出来,倒是没吐在他身上,自己脸上身上全都是殷红的一片酒迹。她疯狂地咳嗽起来。

    方维吓了一跳,知道这是呕吐物进了气管,赶忙把她扶起来坐正了,用力拍她的背。一股酸臭气味直窜上来,他吃了一惊,“糟了,是胃食管反流。”

    他将她整个人扶着趴下,让她的头露在沙发边缘以外,呕吐物滴滴答答向下流。他拿起那瓶矿泉水倒在纸上,给她胡乱擦了两把。

    他打开手机拨了蒋济仁的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他苦笑着在联系人里面乱翻,忽然看到了陈妙茵的名字。

    大片的冰面已经近乎消融了,湖边还留着一点白色的碎冰,还有些疏疏落落的枯草。静谧的夜晚,能看见许多星星。

    冯时将车停在湖边,车子隐匿在一片树林后面,在黑暗里像一座沉默的小岛。他没有开灯。

    陈妙茵小声说道:“这里很安全,没有人走动。”

    他喃喃道:“很安全。”

    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眼角有湿湿的水迹。她心碎成千片万片:“对不起。”

    冯时闭上眼睛。“我只是做不到。是我无能,如果我有权势或者金钱,可以让他立刻离开你。可是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她的手在抖:“可是你还救了他一条命。”

    “我不后悔。”他一字一句地说,“就算是再回到那个时间点,我也说不出让他去死的话。”

    陈妙茵搭着他的肩膀,凑过去吻他。他紧紧揽着她的腰,眼泪蹭了她一脸。她伸出舌头去舔,咸咸的。

    他们的味道交缠在一起,绝望和激情从暗夜中生发出来,烧灼着四肢百骸每一处。

    她伸出手去解他的衬衫扣子,一颗又一颗。他沉重地喘息着,像是时间在这一刻忽然静止。

    他的手按在她的手上面,从牙关里挤出一点声音。“妙茵,不要。”

    她置若罔闻,握着他的手放在她的颈项后面。在那里冰冷的绸子打了个结。

    一下没能解开,他的手发着颤。她自己扯了一把,裙子缓慢地落下来,像是蝉脱了壳。

    她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车里逼仄的空间放大了一切感受,多年积攒的孤独像是从骨子里倾泻而出,他抱着她,像抱紧了这世间的所有温暖,不能放手。

    他徒劳地挣扎着,“不应该在这里,不应该是现在。”

    她咬着他的耳朵。“我不想再等。”

    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可以等,心甘情愿的。我想要……堂堂正正。”

    她去亲吻他的喉结。他的手陡然发了力,将她拽了起来。借着那点月光,他只能看见她的眼睛闪着光,伏在他的身上像一只小兽。车窗起了雾气。

    他的呼吸很重,摩挲着她的脊背和肚子,她腹部有一条浅浅的疤痕。“这是……”

    “剖腹产留下的疤。”

    他忽然冷静了些,“什么措施也没有,我不能这样做。”

    她停下了动作,“我……不需要了。冯时,我几年前就确诊了卵巢早衰。AMH 0.2,这个数值代表……我已经没有了生育功能。”

    他也停下了,两只手抱住她,声音里有无限的哀伤,“妙茵。”

    “你是医生,应该知道,这是不可逆的。”陈妙茵苦笑道。“咱们……不一定会有将来,只能活在当下。”

    她用力解开衬衫的最后一粒纽扣。她的手在他身上游走着,柔和细腻的身体,保养很得当,是多年锻炼的成果。她跨了一步,坐在他身上。车座的空间太窄了,她的头在车顶上磕了一下,哎哟一声。

    他忽然小声地说道:“妙茵,卵巢早衰一般是伴随着雌激素下降,有一个很常见的症状,就是干涩,同房疼痛,甚至会出血。”

    她听得分明,一下子僵住了。冯时将她向下拉,搂在怀里,“别着急,我们有以后的。以前我们科室有个病人住院,都六十多了,还在病床上不安分,跟老婆那个,把我们小护士吓得原地尖叫。”

    她没料到他说这个,一下子哭笑不得:“你什么意思啊。”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这件事,它应该发生在很舒适很温暖的地方,我们两个都很放松,没有任何顾虑。至少……不应该是在这里。”

    她叹了口气,“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地方不重要的。”

    “这里空间狭窄,空气也不流通,很容易伤到头或者急性腰损伤。而且……”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就算不做措施,我们还需要大量的润滑剂还有及时的清洁,否则你会有感染的风险。”

    她一言不发地倒下去,过了一会才说道:“你……是不是……”

    他苦笑着将她的手放在裤子上面。“我没有问题。”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冯时,你很扫兴。”

    他伸手按了个按钮,点亮了一盏小灯,骤然有了光线,她垂下眼皮,将那件小裙子抓过来挡住身体。

    “你很漂亮。”

    她慌乱地穿衣服。“那是你没看清脸上的斑,垂下来的肉,腰上的皱褶。”

    “说得好像谁没有似的。”他慢条斯理地系扣子,“我要是不行了,你还跟我好吗?这可是中年男人常见的问题。”

    她瞪大了眼睛,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也会吧。”

    他憋不住笑了,“你看,你这么好,真值得我喜欢这么久。”

    忽然她的手机叮铃铃响起来,她瞥了一眼,讶然说道,“怎么是方科长?”

    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接起电话:“好的,好的。”

    她将电话放下,“小雪……她喝多了,方科长说要送急诊,可能是酒精中毒。”

    他皱着眉头道:“为什么是他给你打电话?”

    “不知道啊。”

    1205房间里,郑佳雪吐了一阵红酒,开始吐白沫,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什么。方维挂了电话,见势头不对,将她整个人抱下沙发。喝了酒的人极重,他几乎拖不动,只好半背半拖,好不容易将她弄到门口。

    他艰难地拉开门,门口站着两个人,跟他打了个照面,是杨安顺和卢玉贞,两个人都神色复杂。

    几个人正在发呆之际,从电梯的那一端又急匆匆走来一个人,正是蒋济仁。方维只好开口叫道:“帮把手……先送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