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不是你党争的工具
轻风拿着证据赶回客栈, 进去却见一个身着绯红官袍,脊背挺直,下巴微扬的男子正睥睨着众人。
来人正是副都御史盛道文, 他今日才来到樟安, 到了府衙就将炮火对准冯炳,怒斥他舍近求远,不求援朔东军反求援京城, 导致援军不能第一时间到达。他又听闻初学清重伤在身,才从府衙出来, 亲自来到客栈寻初学清。
吴长逸正巧也在客栈和初学清他们议事,盛道文到的时候见吴长逸不去剿匪, 反围着初学清,又怒道:“吴将军, 你此行是来剿匪,匪呢?听闻你近几日揪着城门守军来回盘问, 守军里难道藏着叛军呢?”
吴长逸准备了初学清当初的说辞:“初大人和叛军谈判时被冷箭所伤, 我们怀疑是北狄细作,所以近几日着重排查细作, 至于叛军,我也派了队伍去寻,只是暂时没有寻到他们的藏身之所。”
盛道文轻嗤一声, 手中折扇阖着, 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 不屑道:“哪来的北狄细作, 你们可有证据?陛下派你剿匪, 不是派你去打北狄。”
吴长逸看不惯盛道文趾高气昂的样子,只道自己再去调查叛军动向, 便告辞了。
初学清见盛道文如此横眉冷眼,缓和道:“盛兄一来就如此雷厉风行,我都没来及向你引荐定远侯。”
盛道文瞥了眼裴霁曦:“定远侯没回邺清,跟着初侍郎来樟安作甚?”
“私事。”裴霁曦简单作答。
“我还以为定远侯能预见樟安战事,提前来布防呢!”
轻风见眼前这御史逮谁咬谁,便护主道:“盛大人,也亏得我家侯爷来了樟安,不然光靠等朝廷的援军,燕雀军早就攻占樟安了!”
“哦,这么说,樟安得保,都是定远侯的功劳了?”
裴霁曦眼神示意轻风禁言,又道:“不敢托大。”
初学清见惯了盛道文这幅做派,并没有如轻风那般动气,她这两日调养的也差不多,气色已见好,她起身为盛道文斟了杯茶,递过去:“盛兄,江南的春茶与京城中的不同,甚是清香,你尝尝。”
桑静榆见初学清待盛道文如此客气,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学盛道文的样子,虽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副欠揍的表情却完美复刻了盛道文的样子。
盛道文也发现了,他接过初学清的茶,余光瞥着桑静榆,“我们男人在此议事,不需要家眷相陪,初夫人还是避嫌吧。”
桑静榆瞪了盛道文一眼:“我夫君因为国事身受重伤,我身为医师,需要贴身照料,一刻都不能疏忽,盛大人要嫌我碍事,那就别来找我夫君了。”
盛道文皱皱眉,也没同一个女子一般见识,品了口茶,压下心中不快,“既是如此,那便迁就一下/体弱的初侍郎。”
初学清笑笑,将话题引到樟安之事,让轻风拿出了他今日得到的证据。
盛道文翻看着周耀给冯炳的礼单,半晌才道:“初侍郎,我会派人搜冯府,如果冯炳罪证确凿,我会将他绳之於法,但我不是你党争的工具,你休想利用我做什么。”
“盛兄言重了,我查冯炳,也是给樟安百姓一个交代,和党争无关。”
盛道文拿着证据转身要走,临走前又回身定定看着初学清:“初侍郎,你知道太子和恩师之间的恩怨,却做了太子党,不怕恩师寒心?”
他们恩师苏尚书的独子,是因扯进太子与张家争女之事,才送了性命。
初学清垂眸道:“我不是要立于哪个党派,只是要看哪条路能达到心中的道。”
盛道文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折身走了。
盛道文走后,初学清向轻风道谢:“轻风,多亏你找到这些证据,想必这次冯炳逃不掉了。”
“哪里哪里!”轻风谦虚道,“还是初大人的计策想得好啊。”
裴霁曦嘱咐道:“轻风,你不是在冯炳家里看到过他藏财之处吗,还是跟着盛大人去吧,若他们搜不到,给他们点提示。”
“妥嘞。”轻风连忙跟上盛道文的脚步。
*
本来一切都应顺利进行下去,他们得到了周耀贿赂的证据,知道了冯炳藏财之地,甚至副都御使亲自来樟安查案。
可他们终归小觑了张家的势力。
盛道文带人搜查冯府,甚至接到轻风暗示,找准地方,掘地三尺,可愣是什么未搜到。
单凭周耀一个自己写的清单,完全可以说是周耀污蔑,没有赃物,作不得证据* 。
轻风在冯府外待了一天,盛道文查无所获,带人撤走后,轻风急忙回了客栈,向裴霁曦和初学清说明这一情况。
一切功亏一篑,初学清不敢相信,她起身便要去找盛道文。
桑静榆担忧她还未痊愈的身体,急道:“你的伤还未痊愈,你要去的话,我同你一起去!”
“你腿脚不便,你留在客栈,我很快便回。”初学清阻止道。
裴霁曦知道初学清的心切,起身跟上道:“我和轻风陪你一起去,弟妹放心,若学清不舒服,我们即刻送她回来。”
他们三人到府衙时天已见黑,却见盛道文并未闲着,反是让人搜查府衙内部。看来即便在冯府什么都没搜到,他并未就此放弃,官署他也要查。
星斗漫天,府衙内仍旧灯影绰绰,忙碌的侍卫们不知疲倦地翻找着,可仍旧一无所获。
盛道文见他们三人来了,略显灰败的神色瞬间收敛起来,微扬着下巴:“初侍郎,帮不到你的太子着急了?”
初学清并未理会他的讽刺,反而道:“如果冯炳得知盛兄会来,有可能提前转移财物,你们可查了他周边的人?”
“还用你教我查案?”盛道文斜睨她一眼,“他家后院的土翻新过,明显转移了东西,但他不承认我们也没办法。他常去一间古玩店,古玩店老板是个寡妇,估计是他姘头,可无凭无据,我们难道还能搜那寡妇的家不成?”
轻风在一旁插嘴道:“大人们,你们不方便,我去探探路啊!”
“胡闹。”盛道文不悦道,“你以为查案是闹着玩,人人都能去呢?”
轻风正想说周耀手中的证据就是他吓出来的,裴霁曦就适时地制止了他,他也知道此刻不能多言,便不再搭话。
“盛大人,那射冷箭的刺客可有眉目?”裴霁曦问道。
盛道文默了片刻,才道:“今日吴将军抓到了那刺客,只可惜是个死士,当场吞毒自戕。”
初学清本以为等盛道文一来,一切都会尘埃落定,未料竟出了岔子。预想中最差也会定冯炳贪污的罪,毕竟刺杀礼部侍郎就牵扯到党争,不容易定罪,可现在连贪污的证据都没有。
樟安今日的繁华,是在她治理下一点点改善的,如今有这样的知府,她都觉得辱了人杰地灵的江南。
可事情总是往最坏的地方发展,在人最有希望的时候,来个措手不及。
*
吴长逸遍寻不到燕雀军的踪迹,鉴于樟安戒严已久,目前燕雀军又没了动静,城外又有援军驻守,盛道文便做主取消了樟安的戒严。
安静了近一月的街道再度恢复它本来繁华的样子,游船重新在颤摇的河面上前行,青石板路上的脚步不停,河岸边的小摊也支了起来,吆喝声叫嚷声连绵不绝,嘈杂的喧嚣成了樟安最动听的乐声。
但是人们也没忘记造成这月戒严的前因是什么,商户和部分百姓联合起来,堵在了周家门口。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充斥着呼喊与怒骂,周家往日造的孽趁此刻都一起来结算了,还有凑热闹的闲汉也来助威,这月以来闷在家中的生活太过无趣,现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得人们道东说西,何况是往日臭名昭著的周家。
可当有好事者不管不顾,踹开周家大门时候,眼前一幕却让众人哑然。
只见门梁上,周耀直挺挺地吊死在那。
有妇孺被吓到,尖叫声响起的时候,周家才出来人,一看到家主惨状,也都惊得手足无措,连滚带爬地跑回去禀报。
很快周家人都出来了,哭天抢地的声音顿时掩盖住了门口的议论纷纷。
“老爷啊!你说让我们躲在内屋,不要出来,可你怎么想不开了啊!你让我们一大家子人怎么活啊……”
官府不多时派人前来,作案人并不高明,伪造的上吊场面破漏百出,仵作一查便看出是他杀而非自杀,混迹在人群中的嫌疑人也很快落网。
是周家被打死小厮的父亲——赵群。
原来赵群并未听从燕雀军的遣散安排,他等不了初学清动手,他要自己为儿子报仇,城门一开,他就混了进来。
他本以为动手会有多难,可未料到周曜因为心虚怕人报复,让家人在内院不得出来,而他自己则想要混出府再去找冯炳,恰巧被潜进来的赵群撞上,给了赵群绝佳的复仇机会。
只是赵群初次犯案,匆忙之下并不高明的作案手法根本瞒不过去。
好在他也并未对自己的命有多重视,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这个消息对初学清又是一记打击,轻风才探得,冯炳常去的那家古玩店已经闭店退铺,赵群杀死周曜的消息又传了来。
周曜一死,最重要的人证又消失了。
但是她也无法责怪赵群,丧子之痛,无论她给予什么样的保证,都无法安抚。
眼前要紧的,是对赵群的处理。一旦赵群被处死,那么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燕雀军很容易被激怒。可若不处置赵群,律法的庄严又会被亵渎。
桩桩件件摆在眼前,可没有一个是初学清自己就能左右的。
第72章 为何不成亲呢
局面已一团乱麻, 可更糟的是,陛下传来口谕,令初学清回京复命, 吴长逸留守樟安, 防范燕雀军,至于其他事宜,则留给盛道文在樟安处理。
且陛下特意交代, 裴霁曦眼疾未愈,京中名医云集, 可一同回京,令太医会诊。
这样一来, 初学清则失去了插手的机会。
明日即将出发回京,眼下留给初学清唯一的路, 就是尽可能让盛道文处理好这些事。可盛道文认定她因党争要针对冯炳,因此对她甚是冷漠, 连争辩的机会都不给她。
裴霁曦见初学清如此一筹莫展, 便提出由他去与盛道文谈。
定远侯府有开国功勋,且从不参与党争, 想必盛道文也不会太过为难他。
轻风送裴霁曦到府衙时,暮色渐重,徒留一丝晚霞洒着余光。
盛道文正在桌前伏案, 见裴霁曦来了, 也并未行礼, 似是知晓他为何而来, 只淡淡道:“本官查案讲求证据, 若定远侯是为了初侍郎来当说客,让我处置冯炳的, 大可不必浪费功夫。”
轻风见盛道文既不行礼,也不请裴霁曦落座,心中暗火腾起,却记得初学清的嘱咐,压了下来,扶着裴霁曦坐在一旁的八仙椅上,立于裴霁曦身后,学着盛道文的样子高高扬起下巴,似乎下巴再高一点,就能撑起一些场面。
裴霁曦落座后,也并未计较盛道文的失礼,他已经从初学清那里了解了盛道文的性子,知晓他是这样一个不拘小节,嘴硬心软的人。
裴霁曦转头向盛道文发声的方向,道:“盛大人,我定远侯府从不参与党争,所作所为,皆是因臣子之责。但我也从不排斥党争,不会因为谁是哪个党派的人就疏远他,也不会因为谁是纯臣就刻意接近。往别人身上安帽子容易,但用这帽子去识人辨人,是否有些狭隘了? ”
盛道文自案头抬眸,看了眼裴霁曦失焦的眼神,放下手头的笔,道:“定远侯也不必出言讽刺,我与初侍郎有同门之谊,不会因她站了哪一派就否定她这个人。只是御史办案,不会预设立场。”
“盛大人放心,我此行并非为了冯炳,只是想问一句,盛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赵群?”
盛道文习惯性拿起身旁的折扇,抚着折扇,反问道:“如何处置,我也不必向定远侯或者初侍郎交代吧?”
裴霁曦默了片刻,才道:“盛大人自是不必向我们交代,但你要向樟安的百姓交代。赵群是燕雀军此次攻城寻的借口,若这借口都被朝廷撕毁,那燕雀军定不会坐以待毙。”
“剿灭叛军,是吴将军的事。”
裴霁曦道:“我虽为武将,但也不喜战。边疆之战,尚且让边境子民不得安生,身为南北枢纽的樟安要是发动了战争,对大宁的影响会比边境之战更为恶劣。”
裴霁曦缓了缓,未听到盛道文的回应,便继续道:“盛大人若觉得剿匪与自己无关,便大错特错。此次初侍郎出使三国,让大宁边境免了征战之苦,这是我们这些武将做不到的,文武相济,才能保得国泰民安。”
盛道文不悦道:“我与初侍郎不同,她做事会考虑再三,又体谅各方。我做事,只认证据,不讲人情。你若想为赵群求情,找错人了。”
裴霁曦也不恼,只淡然道:“我并非求情,而是衡量大局。赵群此人,代表着底层百姓的利益,杀不得。”
盛道文手中折扇随意往桌上一抛,轻嗤一声:“贱籍,骨头都是贱的,不讲理法,不懂规矩,都任他们作案,大宁早就乱了。”
裴霁曦微微皱眉,他未料到盛道文一个朝廷命官,如此诋毁贱籍,连基本的教养都丢了,不知初学清说他嘴硬心软,软在何处。
盛道文似也意识到了自己出言不当,补充道:“我并非针对所有贱籍,只是赵群此举,愚不可及。他让朝廷和叛军没有回旋余地,偏又得民心,若他人也如此效仿,要律法何用?”
裴霁曦并未作答,反而转了话题:“盛大人可知晓当初的勐城水战?”
“自是知晓,定远侯是要说自己威武神勇,剿灭西羌三万大军吗?”盛道文讽刺道。
“此战并非我一人之功,也并非定远军一军之功。”裴霁曦道,“当初西羌攻城,我手中仅有三千明履营士兵,根本不足应战,引水淹城实在是无奈之举。在淹城之前,有一批人马赶到勐城,帮忙护送百姓,只是战后便没了踪迹,让我遍寻不得。”
盛道文眯起眼眸,试探问道:“是燕雀军?”
裴霁曦径自道:“当年燕雀军在顺州起义,吴将军负责剿匪,可燕雀军却忽然之间没了踪影,我也是月前和燕雀军对上,才知晓当初援助的人,正是他们。他们因外患放弃了起义,让大宁少了内忧,连这次起义,也是待初侍郎和谈成了,才发动的。”
盛道文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在他的认知里,燕雀军是乌合之众,怎会行此仁义之举。他半晌没有言语,只轻轻合上了面前奏本。
裴霁曦最后说了一句:“顺便替初侍郎捎句话——她知道盛大人刚正不阿,但让盛大人莫忘了,做决策时,可以不顾人情,但前因与后果都要顾及。”
盛道文沉默不语,但内心翻江倒海。
前因是周家不仁,叛军起义。
那后果呢?处置了赵群,后果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裴霁曦见盛道文一直不语,便知晓了他的动摇,起身带轻风离开了。
回到客栈时,却不见初学清,桑静榆只道她应该是出门喝闷酒了——她一有心事就独自喝闷酒。
裴霁曦想起前两次初学清醉得一塌糊涂的样子,问道:“学清的伤可痊愈了?能饮酒吗?”
却见桑静榆丝毫不担心,“她的伤已经大好,适当饮酒倒也可以。她最近诸事缠身,去吃酒放松下也好。”
裴霁曦仍放心不下,和轻风一起沿着河岸的酒家寻初学清。
夜幕无声轻垂,月光暗淡,远不及河边的灯火通明。四周充斥着叫卖声,嬉闹声,还有画舫上传来的悠扬琴音。
他们路过好几家酒家,都未寻到初学清,最后却在河边一个角落里,看到坐在石阶上的初学清,身旁还摆着几个空酒壶。
轻风远远地叫着初大人,拉着裴霁曦走到近前,扶裴霁曦坐在她身旁,自己也在一旁坐下。
初学清眼神有些迷茫,认清来人,只分出两个酒壶,递给他们。
轻风忙摆手:“我可不能喝,初大人的酒量我又不是没见识过,一会还得负责送您回去哪。”
初学清笑笑:“只醉了那么一次,就被你记住了。”
裴霁曦轻轻摇了摇头:“不止一次,在勐城那次,你也醉得不成样子。”
初学清挑挑眉,想起来了,她晃晃手中的酒壶,“江南的醉烟雨,可惜了,回京就喝不到了。”
“不是可惜醉烟雨吧。”裴霁曦温声道,“是可惜事未竟,身却远。”
“事未竟,身却远。”初学清重复着这句话,她本没有什么醉意,看到裴霁曦,心中却软了下来,不知不觉脑中紧绷的弦松了松,笑出了声。
可这笑声,听到裴霁曦的耳中,却是另般滋味。笑里的无奈,他听出了,却不能替她抚平这无奈,只能拿起手中的酒壶,循着她的方向,碰了一下——清脆响音,碰对了,一口醉烟雨流入喉中,如这江南春日,美不胜收。
“今日盛大人似是有所动摇,想必他不会轻易下判决。”裴霁曦安慰道。
初学清摇摇头:“不谈这个,尽人事,听天命。”
“好。”裴霁曦道,“本以为要与你道别,没想到还要一同回京。”
初学清又看向裴霁曦另一边的轻风,道:“轻风这炕头,又得是凉的了。”
轻风听出初学清的意思,唠叨了半天想念妻儿,每次回都回不成,这下又给支到京城去了。
轻风唠叨起来没完,初学清不得不打断他:“对了,上次听林副将说到裴兄的女儿,不知你离开这么长时间,谁照料她呢?”
“女儿?”裴霁曦讶异问,“我何来的女儿?”
“不是林副将说的,她的外甥女吗?”
“我哪有这个福分,我都未曾娶妻,她的外甥女,也是我的外甥女,是我妹妹与方若渊的孩子。我若有女儿,应是她的侄女。”
初学清怔住,她一直以为裴霁曦自她离开不久就娶了方家小姐,毕竟那时周围人都说裴家会和方家联姻,但她不曾想过,是裴雨檀与方若渊成亲。
初学清怔怔地问:“不是姓裴吗?”
裴霁曦垂首片刻才道:“我祖母去世前,家妹已经怀孕,祖母等不到我娶亲,便去求了方家,让家妹腹中孩儿随了母姓,才安心去了。”
初学清久久不语,半晌,讷讷问了句:“裴兄,未曾娶亲?”
轻风在一旁插嘴道:“初大人莫非也是听了那些传言?说是侯爷已经娶亲?那是之前太多人上门提亲,侯爷让我放出他已经定亲的谣言,可谣言传着传着就变味了,都把侯爷传成了个鳏夫。”
裴霁曦轻咳两声,打断轻风的口无遮拦。
初学清忙扭过头去,眨了眨眼,两行泪水不听使唤,就这么奔涌而出。她忙端起酒壶,借着夜色的遮掩用袖口擦了擦泪滴,就着这个动作,灌了几口酒。
只是喝急了,她呛咳几声,喉咙还是难受得紧,连着眼泪也被咳了出来。
裴霁曦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感受到后背上温暖的接触,更是咳得忍不住。
轻风在一旁笑道:“初大人,您这酒量不好,就别喝这么急啊!”
终于停了下来,初学清不敢看身旁的人,只盯着眼前夜色下流动的河水,在春风的推动下,一波一波地向前赶着,盯久了,仿佛河岸跟着在动。
她平静了许久,才道出一句:“为何不成亲呢?”
裴霁曦怔然,半晌才答:“你不是知道么,我在寻人。”
初学清紧紧攥着手中的酒壶,心如这酒壶一样也被紧紧攥住,酸涩极了,那点酒意就着这鼓酸涩不停翻涌,让她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知道裴霁曦成亲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难过。
以为是自己的念念不忘,却从未想到会有回音。
以为踽踽独行,却不知有人在身后等待。
以为隔着的七年岁月,却不知有人留在了原地,不肯往前走。
第73章 轻轻吻在了他的唇角
初春的勐城已是百花含苞, 草木萌生,融融的暖阳消解了春风的微凉,扑面是清河带来的湿润气息。可一路向北回到邺清, 还是能感受到一丝初春的清寒。
可行在这路上的人, 心中却充盈着暖意。
回程的路上,裴霁曦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初雪晴便同他一起乘坐马车, 轻风就在前驾车。
至于西境军前主将汪实,则交由御史盛承岸处理。对西境军的接管, 目前还没有接到明确旨意,裴康时便传书让他们回到邺清。
马车的空间很大, 裴霁曦坐正位,初雪晴则坐在侧面, 两人的目光偶尔会相会,初雪晴却不敢看他看久了, 总是借机掀开窗帘看看窗外的风景。
春风中带着微凉的气息, 总算能让面颊上的热度褪去一些。
裴霁曦却舍不得移开目光,小姑娘眼睫微颤, 眸中春色都被外面的的春光夺了去,脸上的红晕悄声地透露着羞赧,似含苞的花朵, 欲语还休。
裴霁曦灼热的目光终是让初雪晴忍不住了, 她转过头, 垂下眸子, 温声提醒了他一句:“世子, 别看了。”
她的嗓音平常都是清脆利落,如今却带着一丝软糯, 像是落在心上的蜂蝶,让人心间痒痒的。
可眼前的一切,总让裴霁曦觉得不够真切。如今心上的人就在身边,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自己也住在她的心上。
裴霁曦忍不住靠近了些,可又不敢太近,他始终记得是自己的轻浮推开了初雪晴,如今即使已经互表心意,他也不敢太过逾矩。
可眼神的归属,不算逾矩吧。
初雪晴偷偷抬起眼眸,见裴霁曦的目光还未有收敛,干脆抬手捂住了脸。
裴霁曦看她如此,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笑声被在外驾车的轻风听见,他心道这一路上两人也是如此收敛,不如自己给他们创造点机会,便大声道:“世子,咱们行程有些慢了,得抓紧赶到前面的北鸣驿,可能会有些颠簸,你们小心啊!”
轻风扬起马鞭,“驾”的一声,加快了车速。
初雪晴光顾着捂脸,没防备突然加快的车速,身体不受控地向一旁倒去,恰倒在裴霁曦身上,被裴霁曦伸出的手环住。
春衫轻薄,隔不住他手上的温度,被扶住的腰身仿似被灼烧一般,初雪晴忙扶住什么坐好,可慌乱之下扶着的却是裴霁曦的臂膀。
轻风似是故意一般,本来平稳的车速突然加快不说,还专挑颠簸的路面行驶。
马车一颠,初雪晴头栽到了裴霁曦的肩上。
似投怀送抱一般,铺面而来清冽的气息,乱了裴霁曦的方寸,他的手收紧了一些,让怀中的人更加靠近自己。
初雪晴呆住了,慌乱间推了推他。
裴霁曦感受到初雪晴若有似无的抗拒,才松开了手,将她扶到一旁,紧挨着自己,轻声道:“小心些。”
话一出口,才觉察到自己嗓音暗哑,似有克制不住的欲念藏在其中。
初雪晴别过脸去,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胳膊紧紧挨着,可谁也没有想起来挪开。用克制的的相触,感受身旁的温度。
可马车行得太快,路程也太短,北鸣驿还是到了。
轻风唤了好几声,两人才从各自的心思回神,初雪晴缓缓起身,裴霁曦却先她一步下了马车,伸出手去扶她。
轻风在一旁“啧啧”两声,这去趟勐城,下车的顺序都变了。
还没走进官驿,就看见一个身着青绿马面裙的小姑娘从里面跑出来,用欢快的嗓音道:“表兄,你总算来啦!”
裴霁曦瞟了一眼,见到来人,还是先不紧不慢地把初雪晴扶下来,缓缓松开手,才对来人道:“你偷跑过来的?”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看看被裴霁曦扶下马车的女子,才道:“我是来传军令的!”
一旁的轻风“噗嗤”一笑:“表小姐,您才多大,都开始传军令了。”
小姑娘哼了一声;“表兄八岁就入了军营,我如今十一岁了,怎么就不能传军令啦?亏我还从邺清跑到北鸣驿来等你们,这么多年不见,表兄怎么还是那样冷漠呢!”
“那你传何军令?”裴霁曦缓缓问道。
“舅父说,让你先不用回府,直接去望北关找他。对了,外祖母和表姐也从京城回来了呢,等你们忙完军务,早些回府给外祖母请安啊!”
裴霁曦一怔,没想到陛下竟然放祖母回了邺清。
小姑娘打量着初雪晴,问道:“我听说表兄就带了轻风还有一个丫鬟去勐城,你就是冬雪吗?”
“叫冬雪姐。”裴霁曦有些不悦,又缓了缓神色,对冬雪道,“这是我表妹,舞阳将军的独女,林玥怡。”
林玥怡诧异的看着眼前二人,裴霁曦竟让她管一个丫鬟叫姐姐,实在是不可思议。
初雪晴尴尬地笑笑,行了礼:“表小姐。”
林玥怡满脸疑惑地叫了声:“冬雪姐。”
裴霁曦这才不对她板着脸,折身走入官驿。
林玥怡跟在他们身后,又凑到裴霁曦身旁,“表兄,我这些年跟着我爹到处跑商,我还是觉得,做商人太没意思了,还是当将军好玩,你帮我跟舅父求求情,让我也去军营吧。”
裴霁曦淡淡看她一眼:“姑母同意吗?”
“我娘肯定是希望我能陪着我爹呀,她身在军营又不能总在我爹身边,我若再去了军营,我爹是有些孤单的。不过我若真去军营,我爹肯定也支持。”
裴霁曦停下脚步,“想去军营,你就去和姑母说,明履营归她管,但你要想清楚,去了军营就收收性子。”
林玥怡噘着嘴不说话,她满心欢喜来迎表兄,表兄如此冷淡不说,竟还质疑她想去军营的决心。
驿丞前来迎接裴霁曦,为他们安排好了房间,又着人送来热乎饭菜。
轻风还在外面安置马匹,初雪晴在屋内摆放碗筷,林玥怡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拽拽裴霁曦袖口,问道:“表兄为何让我管她叫姐姐?”
裴霁曦看看初雪晴,唇角微弯,“她以后是你嫂嫂。”
这话虽压低了声音,可初雪晴离得也不远,听得清清楚楚,脸腾得红了。
“这怎么可以!”林玥怡拽紧裴霁曦的袖口,凤目圆瞪,“你不可以娶别人啊,你以后得娶我!”
“胡说什么!”裴霁曦紧张地看向初雪晴,生怕她误会什么,忙撇清关系,“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是娶亲!”
言罢,裴霁曦甩开揪着自己袖口的手,连忙走到初雪晴身边,握住初雪晴忙碌的手腕:“她胡说的,只是个小丫头,你别跟她计较。”
“我没有胡说呀!”林玥怡跟着跑过来,抬头看向初雪晴,“我早就和我娘说过了,我以后一定要嫁一个大将军的。”
裴霁曦无奈瞥了眼她:“大将军多的是,再给你寻一个大将军。 ”
林玥怡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那得给我找个好看的,比你还好看的,不然我就嫁给你。”
初雪晴本来高悬的心才落下来,她听出来了,这就是一个天真任性的小姑娘,择偶标准并不是表兄,而是一个好看的将军。
裴霁曦的手还紧握在自己手腕上,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裴霁曦这才放心,生怕他们刚刚萌起的小苗就这么被捣乱的林玥怡拍死。“嫁给我是不可能了,我已经有了要娶的人。”
林玥怡见两人如此暗波汹涌,似懂非懂地问道:“表兄,你要娶一个丫鬟吗?”
“她不只是丫鬟。”裴霁曦不悦道。
林玥怡坐到椅子上,晃着双腿:“也不是不行,我爹就是一个跑商的,我娘都没嫌弃他,嫁给他了。但我是一定要嫁给大将军的,这样以后就算我做不了将军,我还可以做将军夫人呢!。”
林玥怡在这里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总搅得裴霁曦心下难安,生怕她在蹦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裴霁曦问道:“你怎么自己来到北鸣驿了?”
“舅父让我在关口等你给你传话,我这不是等不及就先来北鸣驿了么,反正你肯定要路过这里的。”
“那你话传到了,赶紧走吧。”
林玥怡不可思议看向裴霁曦:“表兄,我大老远来找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啊?我不管,反正这次我要和你一起去望北关。”
裴霁曦不再同她言语,生怕多说多错。
表兄妹几年未见,也丝毫未见生疏,反是在家中的庶妹,与裴霁曦的相处倒没有那么自在,裴雨檀面对嫡兄总是小心翼翼,不似林玥怡这般放得开。
待轻风回来,他们用过晚膳,席间只有轻风不停回应林玥怡的话头,裴霁曦能少说就少说,初雪晴则是插不上话。
初雪晴慢慢意识到,从勐城回来的这一路,恐怕也是他们最后的安然了,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不只是一个胡言乱语的小姑娘,定情时的冲动让他们暂时忘记了门第的沟壑,可早晚都要来到这沟壑前,跨过去,或是倒下。
入夜后,初雪晴帮裴霁曦收拾床铺,裴霁曦走到她身后,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我自己来吧。”
“我做惯了的。”初雪晴笑道。
“以后,由我来做。”裴霁曦定定看着她,“以前,当你是丫鬟,但以后,不能这样了。”
“世子。”
裴霁曦打断了她:“叫我名字。”
初雪晴垂下眼眸,煽动的眼睫像黑蝶的翅膀,不断在裴霁曦心间抖动。
“裴霁曦。”
裴霁曦愣怔片刻,没想到她直接叫出了他的全名,用那清丽的嗓音,带着一点婉转的颤动,将这三个字唤得那么动听。
这点几乎察觉不到的颤动尾音,在他的胸腔激荡,擂鼓般“咚咚”欲挣脱束缚,他不得不用绵长的呼吸去安抚错乱的心跳,眼神恨不得将眼前这人紧紧包裹起来。
“我可以……”话在嘴尖绕了一下,用刻制的隐忍压下去,换了个词,“可以抱你吗?”
可初雪晴似乎听出了话外之音,轻轻抬起眸子,将这张眉目分明的俊逸面庞印刻在眸中,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了他的唇角。
那是多么轻柔的触感,又是多么灼热的温度,虽然一触即分,可却让他唇角的肌肤像被烙铁印上了,焚烧般久久不歇。
他不得不用力压制着胸腔翻滚的热浪,在初雪晴垂头之前,双手揽过她,紧紧拥在自己怀中。
用力地按向自己,任全身的骨节紧绷在一起,似青藤缠绕着墙面,似莬丝花攀附着木槿,紧紧相拥,不留一丝缝隙。
第74章 她的清白身子是给了世子的
邺清的春日总是比南边晚了些, 邺清的街市也远没有那么热闹。春风里夹杂着一丝清冷,吹在街市上三三两两的人身上,让人不经意拢紧了衣衫。
裴霁曦带着林玥怡直奔望北关大营, 让轻风和初雪晴一起回邺清侯府, 并再三嘱咐轻风好好照料初雪晴。
轻风答应得干脆,初雪晴以后是半个主子,不用裴霁曦叮嘱他也会做到的。此刻的轻风, 并不知裴霁曦是打算娶初雪晴过门,只当是她在那夜舍身相救后, 裴霁曦要正式收了她。
侯府因老夫人和小姐回来,显然添了些人气, 朱红大门被擦地锃亮,院子里也栽上了新的花草, 奴仆们都在各自忙碌着,但见到轻风, 都热情地和他打了招呼, 也会顺带问候他身后的初雪晴。
管家刘义见他们回来,让他们赶紧去拜见老夫人, 轻风理所当然地以为,老夫人盼不到孙子,但也得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孙子的消息, 便急忙去了。
老夫人房中, 姨娘李氏正在一旁陪着老夫人说话。
轻风和初雪晴上前躯身行礼, 轻风行完礼正欲和老夫人汇报世子的情况, 只见老夫人耷拉着脸, 淡淡说了句:“跪下。”
周围的丫鬟们都噤声不语,小心翼翼地盯着初雪晴。
初雪晴意识到这是和自己说的话, 陡然一惊,心下微凉,缓缓弯下双腿,跪在地上。
轻风见她跪了,“噗通”一声也跪在地上,忙道:“老夫人,我没保护好世子,让世子受了伤,真是罪过,您罚我吧,冬雪这一路对世子照料有佳,世子真是把她放到心尖尖上疼的,就别让她跪着了!”
“怎么,我现在让一个丫鬟跪着,也不行了吗?”老夫人眯起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不、不,当然不是,您想让谁跪,谁不都得赶紧跪下么,就世子在这,也得听您的啊!就是……那个……”轻风挠着头,不知该如何辩解,是说冬雪勐城立了功,可好像也没什么力度,还不如说世子对她的偏宠。
“老夫人,别吓坏孩子了。”李氏在一旁劝慰道。
老夫人深吸口气,平复一腔怒火:“冬雪,你心气太高,你真想以后做姨娘,我会给你机会,可你为何要随世子去军营?为何又要去明履营?你可知我明履营里,从来没有人在敌军手上被俘了还回到军营的!”
那点已经忘了的伤疤,又一次被揭示在众人面前,仿佛游街示众般被人声讨,可初雪晴却没有羞愧的感觉,她缓缓抬起头:“老夫人,奴婢并非要给明履营抹黑,只是实在觉得,被俘并不是奴婢的错。”
老夫人颤颤巍巍攥紧拳头,声音颤抖着道:“明履营多么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你知道世人都是如何唾骂这些女兵的吗?她们都知道世人的看法,才拼命立军功,保名节,你倒好,明知自己被俘过,还要去明履营!”
李氏见老夫人动怒,忙上前拍拍她后背帮她顺气:“您别伤了自己身子,冬雪还小,看着也可怜,以后别让她去军营捣乱就是了。 ”
“你可是看着她同病相怜了?”老夫人看向李氏,“她和你不一样,她若真安生当个通房丫鬟,好好伺候世子,以后会和你一样过舒坦日子,可她呢?毫不知足!寡廉鲜耻!失了名节还敢去明履营!非让明履营以后的女兵都待不下去吗!”
初雪晴忽然觉得眼前一切甚是可笑,一个上过战场的将门老夫人都容不下被俘虏过的女人,偌大的明履营* 把名节看得比生死更加重要,不知应该可笑世人眼浅,还是要可笑局中人太过在意。
就在此时,世子的乳母赵嬷嬷听见老夫人的大发雷霆急忙跑进来,见初雪晴和轻风都跪在地上,忙躯身道:“老夫人,您消消气,冬雪虽然被北狄人掳走过,但她的清白身子是给了世子的,老奴亲眼看见了落红,她是不懂规矩,但是打年后她就没再去过军营了,真的!”
初雪晴怔了一怔,才想起那次和裴霁曦慌乱的夜,不小心把小日子的血流到了床褥上,当时心灰意冷懒得向赵嬷嬷解释,如今竟成了她贞洁的证据。
轻风见赵嬷嬷帮腔,心中也有了点底,忙补充道:“老夫人,奴才作证,冬雪真的只跟过世子一个人,这次去勐城世子中了那种药,也不肯要奴才找来的女子,只让冬雪帮他解药呢!亏得冬雪去了!”
初雪晴的心又沉了沉,未料一个两个,都把这种事情当作裴霁曦宠爱的证据,当作她清白的证据,甚至赵嬷嬷和轻风都是好心,他们只觉得初雪晴能有姨娘这样的出路,就已经是大幸了。
她有踏破一切的决心,可她忽然发现,空有决心远远不够,横亘在他们二人间的千难万阻,又起是两个人的决心就可以推翻的?
她不知该说什么,说她没做过?那她的清白又靠什么证明?说她不甘心吗?明明这已经是世人眼中最好的局面了。
她身上不知不觉泄了力,高昂的头颅也渐渐低垂,眉眼间的坚韧也默默消失,似闯进了迷雾的孤雁,看不清方向,只得落在地上。
老夫人听了赵嬷嬷与轻风的话,怒火渐渐平息,缓了缓道:“既然你已经是世子的人了,就守好本分,今后踏踏实实的,别再给世子添乱,将来,若你安分,抬个姨娘,也不是不可能的。 ”
轻风冲初雪晴使眼色,让她赶紧谢谢主子的宽宥,赵嬷嬷也在一旁催促道:“冬雪,老夫人宽宏大量,真是你天大的福分,还不赶紧谢过主子!”
初雪晴愣了愣,笔直的背脊终究还是弯了下来,她将头深深埋在地上,磕了个头,“奴婢谢过老夫人。”
这是既定的命运,是她这个出身注定的结果。
老夫人允了她起身,赵嬷嬷扶起了她,她不经意看见老夫人身旁的李氏,那就是她以后的结果了吧?她甚至没有姓,将来叫什么呢?冬氏?
她木着步伐走出老夫人的院子,感受北境夹杂着阴山寒意的冷风,直吹到骨子里,那颗不久前还蓬勃跳动着的心,似乎被封在了冰窖之中,在不见天日的冰雪之中,在四野无人的空寂之中,慢慢死去。
轻风一直跟在初雪晴身后,他也没敢上前安慰,不过他总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老夫人都允了冬雪留在世子身边,他也算没辜负世子的交代。
他看初雪晴状态不对,在初雪晴进屋后,叫来了丫鬟腊梅,嘱咐她去陪陪初雪晴。
腊梅听说老夫人把初雪晴叫去,本来还提心吊胆,可听轻风说了老夫人那发生的事,打心眼里替初雪晴高兴,终于能摆脱一辈子当丫鬟的命运。
她拿上厨娘刚刚给她的枣糕,悄悄走到初雪晴屋外,在门口听不见动静,才轻轻敲门。
最早她们都是丫鬟的时候,她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她特别喜欢向初雪晴说心事,初雪晴总是笑笑也不反驳她。可自从初雪晴跟了世子以后,她猜到初雪晴以后会是半个主子,也不敢像以前那么造次了。
不知道初雪晴跟了世子,是不是也会瞧不上她们这些丫鬟。
初雪晴推开门,看见捧着一碟枣糕的腊梅,晃了晃神,才对腊梅扯了个笑容。
她一笑,腊梅就放心了,果然还是不会嫌弃她们这些丫鬟的。
腊梅将枣糕放在桌上,拉着初雪晴坐下,欢快道:“冬雪快吃,这个枣糕可好吃啦,甜甜糯糯的。自从老夫人他们回来了,刘大娘就开始做这些点心,我们每天都可以吃点主子们剩下的。”
初雪晴摇摇头:“我不饿,你吃吧。”
腊梅“噢”了一声,她忘记初雪晴一直跟着世子了,想必什么好吃的都见过,自是瞧不上这些,她小心翼翼拿起一块枣糕,一手拿着,一手捧着,怕掉了碎渣,碎渣也是好吃的。
腊梅吃了一口,感叹了下美味,又道:“还没恭喜你呢,听说老夫人允了你照顾世子,以后还可能把你抬成姨娘。我就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又爱看书又上进,还那么聪明,你不当姨娘谁当姨娘呢!”
初雪晴垂头并未答话,腊梅见她这样,以为她不好意思,便继续调笑道:“你放心吧,我都帮你打听了,侯府以后要和方家联姻,方家小姐体弱多病,没准以后你就和李姨娘一样,上面没夫人,自己还能带着自己的孩子,多好呀!”
初雪晴怔了怔,讷讷问道:“要和方家联姻?怎么……没听说过……”
腊梅压低了声音:“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咱们这些丫鬟们知道呢,反正听说老夫人都和方家定好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世子肯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初雪晴扯了扯嘴角,裴霁曦知道吗?应该是不知道的吧,否则他也不会对她轻许承诺,原来这个世道下,每个人都是被推着往前走的,没有所谓的选择,只有被动的接受。连方家的小姐,恐也是被推着走的。
腊梅见她心绪不佳,忐忑道:“你是不是还想着被俘的事啊?世子不是都不嫌弃你么,何况你清白身子也给了世子,他还能不知道么!”
初雪晴轻笑一声:“我没事。”
她不在意的事情,别人一再提醒,若真是在这个世道下长成的女子,难道真的要以死明志吗?
她以为明履营中都是这个世道下最特别的女子,可她低估了明履营的艰难,也低估了世人的苛刻。
腊梅小心翼翼地吃完一块枣糕,又再三确认初雪晴不吃,才端着枣糕说要分给其他丫鬟,还不忘再一次恭喜初雪晴,让她当了姨娘以后千万莫要忘了两人的情谊。
第75章 我媳妇还在后面!
裴霁曦在营地外的隘口之上, 跟定远侯裴康时一起北望。
阴山的春日是有层次的,从山脚的山花烂漫,到山腰的绿意盎然, 最后是山顶的白雪皑皑, 云雾缭绕掩盖下的远山,带着悠远而神秘的韵味,让人想踏出这望北关, 一路北上。
可北面是北狄的地界,两国的多次交锋, 让望北关成了一个重要的分水岭,正如卧佛一直看着两边的征战, 望北关也一直横亘在这里,逾越不得。
他还记得上次与初雪晴在此眺望卧佛, 初雪晴说的那句“涤净杀戮,唤得太平”, 他之前不理解初雪晴眼中的太平, 可两人心意相通以后,他似乎明白了一些, 望北关只是一个国别的分界线,望北关外的人,也许是敌人, 但不应低人一等。
但他仍然知道军人的使命, 就是保护自己该守卫的人, 只是不再对初雪晴的想法那么排斥。
她现在, 也是他要守护的人。
裴霁曦看向一旁的裴康时, 父亲不及不惑,鬓角却已现微霜。
他犹豫要不要向父亲说他二人的事, 可又觉得应该先向祖母禀明情况,毕竟他和父亲从未说过这些话。
最终还是只向父亲汇报了勐城的事情,不过有意无意地,提了下初雪晴在勐城之事上的功劳。
可裴康时却没太在意一个丫鬟的功劳,他要思考的事情还很多,他拍拍儿子肩膀道:“你做得不错,我也未料到只是让你去探探情报,竟然能直接把汪实拉下马。”
裴康时又叹口气:“可惜,陛下之前本暗示我,想要定远军接管西境,但现在旨意迟迟未下,恐又要生变。”
这也在裴霁曦的意料之中,定远军已经有了北境这么多军力,若再接管西境,难免树大招风,不见得是件好事。
“父亲,这么急让我来望北关,是否还有其他事情?”
裴康时道:“陛下有意要攻打北狄,此前我已派斥候去探北狄情况,以往我军从未踏足北狄境内,若最终要战,恐怕是场难打的硬仗。”
裴霁曦不可思议地看向父亲,北狄地势广阔,北狄人又是游牧民族,定远军去北狄境内并无作战优势。如今陛下竟要去攻打北狄,圣意属实难测。
“即使真的要攻,我也不打算让大部军队出击。”裴康时道,“你姑母常年征战,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我想让她留守望北关,你则助她留守此地,我带领方淼将军和严奇胜将军去北狄。”
裴霁曦却坚定道:“父亲,有若渊在这里协助姑母就够了,我同您一起攻打北狄。”
如若迫不得已必须去做,他不能躲在后方看着父亲孤军奋战。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你可知你师傅卜成周近年来都在何处?”裴康时未等他答,接着道,“他一直在北狄,如今北狄的舆图他已掌握大半,我们也并非是全无胜算。”
彼时的他们,都知道前路凶险,却因圣意不得退缩。
圣旨难违,军令如山,都是压在边疆战士头颅上的一把铡刀,可定远军没有人退缩,是因为裴康时在前,他们就有信心。
裴霁曦来不及再回到邺清,只得让人给初雪晴捎了口信,让她等他回去。
他只知道他面对的是战场的刀剑无眼,却忽略了初雪晴在侯府面对的流言蜚语。
后来的他,无数次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向长辈禀明他与冬雪的关系,让冬雪一人,陷入无援的境地。
*
这场战争,对于一直固守国土大宁来说,是史无前例的。作为战争发起国,总是要找一些借口,而大宁的借口,便是北狄迟迟没有缴纳的岁贡。
舞阳将军留守望北关,裴康时带军北上,裴霁曦带队从左路袭击,严奇胜从右路袭击,方淼带队做后备补充力量,定远军从望北关出发,在北狄境内辗转突袭。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定远军在万物复苏的春日出征,历经焦金烁石的酷夏,万物萧瑟的凉秋,直到白雪皑皑的深冬。
战争开始时,北狄公主由于先前的莽撞被俘,被夺了兵权。定远军借助裴霁曦的师傅卜成周潜伏北狄多年绘制的舆图,取得了几场胜仗,裴康时本想见好就收,但陛下执意借机扬眉吐气,一洗多年屡被来犯的耻辱。
但北狄地广人稀,王庭又没有固定的位置,几场胜仗只是把他们打到退走,他们也不固守领地,这让打了胜仗的定远军也并没有多大的荣耀感,毕竟占领一片荒芜之地,还需要人员建设防守,得不偿失,因此定远军也是打一仗,不多做停留,继续追踪北狄军力的位置。
这样你来我往数次,耗时半年,定远军由于远离中原,军需消耗过大,这让远在京城的陛下震怒不已,下令给定远军最后期限,拿下北狄。
邺清今年的深冬,比以往都要寒冷。古松被厚厚的积雪压着,弯下了一直挺立着的枝条。巍峨城墙上伫立的士兵,脸上的胡须已经染上霜花。邺清沉寂着,肃穆着,仿佛在等待旅人的回归。
侯府之中,初雪晴手中捧着书,透过房间的窗牖,看着外面飘着的如絮雪花。腊梅怕初雪晴一个人太无聊,拉着怀绿来她房间一起待着。腊梅吃着桌上的点心,怀绿在一旁绣着花。
腊梅见初雪晴一直望着窗外,手中捧着的书许久都不翻一页,她知道冬雪担忧世子,便咽下口中点心,试探安慰着:“世子定是一直忙于军务,才没有捎信回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嘛!对吧,怀绿!”
怀绿停下手中绣针,“可是,我听别的丫鬟说,因为咱们一直没有攻下北狄,兵部已经开始克扣粮草了。”
腊梅急道:“那你是只听了前半段,舞阳将军已经想办法调去了粮食,咱们的战士们肯定能吃饱喝足。”
初雪晴面上平静,仿佛并未被她们的话语影响。
恰在此时,轻风风尘仆仆地回府,从老夫人那出来,就来找初雪晴,他敲了门进来,见三个丫头都在,挠挠头道:“你们怎么都在。”
腊梅撇撇嘴:“我们也担心大军呢,你别有消息只告诉冬雪,一块说说呗。”
初雪晴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轻风叹口气,“北狄虽先前一直败退,但最近北狄公主夺回了兵权,咱们的军队毕竟不熟悉北狄冬日气候,已经吃了几场败仗了。侯爷上书,希望撤军固守望北关,可被陛下驳回,要求北狄签订降书方能撤军。”
初雪晴眸光一沉,“怒而兴师,愠而致战,就算得胜,北狄逐草而居,王庭可随时换位置,得到那篇土地却不能治理,又有何意义呢?”
腊梅眨眨眼,没听太懂,便问道:“那世子他们岂不是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怀绿也跟着紧张起来:“都已经打了这么久了,就不能讲和吗?”
轻风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如今只盼着侯爷世子他们能平安归来。
*
然而,天不遂人愿,没有人想到,建祯十六年冬,那是定远军建军以来最惨烈的一次战败。
高原的冬比邺清的冬更加凛冽,谁也没有料到这场战事拖了这么久,军需过大,单凭裴霁曦的姑父难以供给,朝廷又克扣军粮与医药,裴康时已有退意。
可就在他准备再次上书的时候,北狄方反守为攻,联合诸多部落,强攻定远军各方军队。
北风呼啸,卷起如烟细雪,战马在苍茫雪地中奔驰,那是定远军撤退的脚步。
裴康时在凛冽北风中冲着他的儿子怒吼:“快走!带着大部队撤退!这是军令!”
可裴霁曦不愿抛下父亲,他坚定道:“我来断后,定远军不能没有主将!”
裴康时面上有岁月刻下的风霜,但那双眸子依旧闪烁着不屈的光芒,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定远军的主将,还有你。只有我殿后,北狄才会用主力与我周旋。”
他们身后是北狄的追兵,战马嘶鸣,蹄声如雷,滚滚而来,裴康时举起长枪,嘶吼着命令大部队撤退。
留下与他殿后的士兵,各个视死如归,即使面对北狄铁骑,也没有丝毫畏惧。鼓手敲动战鼓,战鼓铿锵,覆盖住北狄铁骑行进的马蹄声,战士们口中喊着“战!战!战!”声音嘹亮,响彻四野。
裴霁曦定定看着父亲的背影,那是他从小到大仰望的身影。他一直效仿父亲,努力让自己变成和他一样的大将军。而此刻,那身影愈发明晰起来,那身影终于走向所有将士最伟大的归途。
墨语在裴霁曦身旁提醒他:“将军,快走!”
裴霁曦收回看向父亲的目光,高喊:“众将听令,随我撤退!”
所有战士都明白裴霁曦这一声号令意味着什么,那留下的殿后军,有他们的战友与亲人,但每个人都不得不听令撤退。
裴霁曦撤退的时候,才发现一直跟在他身旁的墨语不见了,墨语已经悄然回到裴康时身旁。
墨语是战场的遗孤,是裴康时将他从战场上捡了回去,让他和裴霁曦一起练武,一起入伍,裴康时对他而言,如师如父。裴霁曦有自己的使命,不能陪在他的父亲身边,但墨语不同,他只是一个小将,他要守护在裴康时身边。
裴霁曦来不及喊回墨语,只能带着大军撤退。
严奇胜看了眼撤退的大军,他焦急地寻找着方淼的身影,可本该与他并肩作战的方淼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终于,他在殿后军中看到了方淼!他耳中已听不见裴霁曦的命令,也听不见战鼓的雷鸣,一切都放空了,他只能看见自己的爱人,被北狄士兵包围。
他毫不犹豫迅速折身,要逆着行军方向回去救方淼。
可他刚一掉头,就被裴霁曦的长枪拦住了方向,裴霁曦大声吼着:“撤退!这是军令!”
“我媳妇还在后面!”严奇胜暴怒。
“你的士兵还等着你带他们回家!”裴霁曦严肃喊着。
严奇胜拿着长刀的手在颤抖,他不可遏制地哭嚎着。
裴霁曦知道他们抛下的是谁,可此刻没有更好的的办法,保全主力,方能再战。
身后的厮杀声不断,每一声嘶吼,都可能伴着他们一个战友的死亡。
而就在此时,他们身后火光乍现,裴霁曦心下一惊,他知道方淼曾经在明履营中下过的命令,方淼让明履营的士兵,在战场上要拼命保护自己的名节。可谁也没有料到,她竟随身带着火油!
如今明履营的士兵都在望北关随舞阳将军驻守,战场上只有方淼一个女将,此刻火光里的身影是谁,再明确不过。火光之中传来一声“快走”,那是方淼最后的话语。
而那冲天的火光,火光里凄厉的哀吼,让他们每个人心中都燃起了漫天大火。
严奇胜双目通红,什么军令,什么士兵,他已全然不在乎,他的妻子正在忍受烈火焚身,而他竟然该死的在撤军!他再也止不住的脚步,终于奔向了方淼。
裴霁曦自己也恨不得回去,可他知道肩上重任,他迅速命令祈允将严奇胜打晕,他必须保住主力军队。
严奇胜拼命向前奔着,耳边凄厉风声呼啸,面上冰冷的雪粒子不断扑来,他看不清方淼的身影,眼前只有那一团冲天的大火。
身后突如其来的一棒,让严奇胜昏了过去,可那响在他耳边的嘶吼仍未停歇。
那嘶吼,在冬日荒凉草原的上空,久久盘旋。凄厉、苍茫、而遥远。
第76章 陪着他度过漫漫长夜
裴霁曦率主力军回撤, 守住了北境线,止住了北狄欲南下的脚步。但他们的战友,却留在了冰天雪地的苍茫草原之上。
唯有墨语, 拼死护住裴康时的尸身, 将他带回了邺清。
战争暂歇后,裴霁曦终于能为定远军的将士们,操办丧礼。
邺清的冬, 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家家哀鸣不断,户户丧幡飘扬。
鹅毛大雪纷纷飘落, 在空中不断盘旋,犹如有节奏地奏着哀乐, 久久不肯落下。
狂风自阴山以北而来,带着远方的哀嚎, 似在为无数亡灵哭诉。
初雪晴看到裴霁曦的时候,他眉目苍凉, 面无血色, 瘦可见骨,满身素白的孝衣, 额上缚着一抹白布,手捧牌位,扶灵而来。
他身后的棺木, 躺着带领大宁打过无数胜仗的裴康时, 唯一一次战败, 让他丧命在北狄。
初雪晴隐在侯府众人之中, 透过人群, 看着她记忆里的少年,不复离开时的意气风发。
老夫人痛哭出声, 扑到棺材上,不断拍打着,哭喊着。
裴康时妾室李氏怔怔地看着棺材,眼眶通红,不敢上前,仿佛不上前确认,那个人就不是裴康时。
就连养在后宅的小姐裴雨檀,也失了往日的仪态,抱着李氏的腿跪在地上大哭。
只有裴霁曦,眼泪似流干了一般,空洞而木然。
府外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老妪,大声哭喊着:“都是你们要出征,都是定远侯,还我儿来,我儿牺牲在了北狄,定远侯起码尸首回来了,我儿的尸首还在北狄啊!”
老妪被府卫拦着,但是仍不断哭喊着。裴霁曦慢慢转身,看着老妪悲痛的样子,缓缓走上前去,双膝跪地,缓缓叩首。
不知磕了几个头,他的头贴在地上,背影颤抖着。
有百姓过来扶起裴霁曦,但是他仍未起身。
“世子爷,我们知道你们尽力了,若不是定远候护着,会牺牲更多人的。”
人群中传来更多劝慰的声音:“定远军给的抚恤银是所有军队中最多的,老婆婆,你儿子也不会希望你这样难过,还是得过好日子,等着世子为咱们的将士们报仇!”
“对,报仇!找北狄人报仇!”
老妪痛哭着,“我不要银子,我只要我儿,他为何要去参军,我宁愿他一事无成,在家守着我也好!”
裴霁曦还未起身,定定跪在那里。
老妪被人劝慰着带走了。
轻风和墨语上前去把裴霁曦扶起来,轻风拽不动裴霁曦,就道:“世子,您总得操办侯爷的后事。”
裴霁曦仿佛慢慢回神,木然地被搀起。
而后的一切,他都似被推着行动,初雪晴远远看着,心脏一揪一揪地疼着。
裴霁曦出征前,只来得及给她一句口信,让她等他。
这半年多来,她被通房这个身份压得喘不过气,只能沉浸在书本中,翻遍书房的书,借着书中的文字,忘记眼前的世界。
每每听到战场传来的消息,她都有深深的无力感,她不能贡献出半分力量,只能困在侯府迷茫等候。她以为侯府困住了她的前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一人的命运浮沉,在国家的荣辱兴衰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裴霁曦为亡父守灵,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也未曾进食。
裴康时尸身是从北狄运回,不得久置,三天就出殡了。
裴康时出殡这天,裴康时的妾室李氏,在家自缢。
由于妾室不能跟去送葬,她被送葬回来的下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气绝而亡。只留下一封书信。她的一生都在为裴康时而活,从他的丫鬟,做到他的通房,最终做了他的妾室,为他诞下女儿。如今裴康时已死,她也只求跟随。不求葬入裴家祖坟,只求葬得不要太远。
李氏是妾,是没有资格与裴康时同穴的。
裴霁曦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在茫然一片的悲痛中,莫名升起一阵恐惧,他知道李氏自小跟着父亲,感情甚笃,但他未料到李氏竟会如此决绝。若这次牺牲的是他,那冬雪又会如何?他不敢想,他不能让冬雪陷入那种境地。
裴雨檀接连失去父母,也一病不起,可裴霁曦与老夫人,都已无多余精力再去安抚她。
侯府丧事不断,整座侯府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本就人丁零落的侯府,如今更加凄凉。
操办完丧事,裴霁曦才有空回到自己的院子。
直到见到初雪晴,他的灵魂仿佛才从那尸横遍野的战场之上回来。
他的脑中充斥着飞溅的鲜血,刀枪下的断臂残肢,还有方淼自焚时凄厉的喊声。
此刻见到心上人,在鹅毛大雪中,立在门前等他,他仿佛才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才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切实活着的人。
他上前去,用力地将初雪晴拥在怀中,冬是冷的,她身上也是冷的,可贴合在一起,他才能感受到血液的温度。
当全身紧绷的神经突然卸力的时候,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初雪晴怀里。
*
初雪晴一直守在昏迷的裴霁曦身旁,他在睡梦中也很不安稳,一时浑身发抖,一时梦呓连连。
初雪晴近日也一直沉在巨大的悲凉之中,那些她曾短暂相处过的战友,那些鲜活的生命,就这么留在了北狄的土地之上。她仍能记起,方淼拍着桌子对她道,明履营的士兵,只有赢,和死,从来没有被俘这个选择。
而今,方淼用自己的生命证实了这句话。
邺清的人提起方淼将军,都是慨叹与敬佩,可初雪晴却不只如此觉得,她更觉得太过可悲。缚在明履营将士身上的枷锁太过沉重,以至于名节要重于生命。
李氏的选择,也让她感到同样的可悲。这世道上的女子,哪怕是明履营里那样不拘一格的女子,都被重重束缚着。这让她愈发迷茫,这已不是她去努力做个军师,去保家卫国,能改变的东西。可她见识过清明世道,又怎能看着这世道下女子的悲凉而无动于衷呢?
仅仅昏迷了半个时辰,裴霁曦就遽然惊醒。
初雪晴端起一直温在火炉上的暖粥,轻声道:“世子,你三天未曾进食了,喝些粥吧。”
裴霁曦讷讷看着她,梦中的鲜血淋漓太过可怖,可那又不只是梦,是他从阿鼻地狱走了一圈,带着受尽煎熬的灵魂,来见心上人。
他急切地推开碍事的碗,将心上人拉到怀中,只有使劲埋在初雪晴的气味之中,他才能暂时闻不见,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那碗粥洒落在地,碗瞬间四分五裂。
轻风闻声推门进来,见状本想赶紧关门,可初雪晴却道:“轻风,劳烦你再端一碗粥。”
初雪晴并未挣开裴霁曦的怀抱,只是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
轻风默默地收拾好一地狼藉,又端来了一碗粥,悄声退了出去。
裴霁曦始终一动不动,将头埋在初雪晴颈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初雪晴的肩膀已经发酸,初雪晴轻轻道:“世子,都结束了。”
“不。”裴霁曦的嗓音嘶哑干裂,似被风沙磨过一般,“结束不了。”
“父亲让我们撤退,他却走在了最后。那些刺向他的刀枪。一直在我脑中挥舞,是我没有保护好父亲。”裴霁曦讷讷说着。
“还有方淼将军,她为了掩护我们撤退,被北狄人抓住,我不知道她竟随身携带了火油,她将火油全浇在了自己的身上,烈火焚身,刚开始她是大笑的,可火灼之痛让她的大笑开始变成凄厉的哀吼,严将军眼睁睁看着她在火中煎熬,要不顾一切去救她。可我们都知道,火油在身,方淼将军必死无疑。”
裴霁曦更加用力地抓住了初雪晴的臂膀,紧紧环着她,“是我!是我命令祁允打晕严将军,是我放弃了方淼将军。”
初雪晴的心也被紧紧攫住一般,她只知方淼在战场上为保名节自戕而亡,可未料到竟是如此惨烈!方淼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尸身,怕为定远军招致羞辱才如此的!
初雪晴也紧紧抱着裴霁曦,可她不敢透露自己的心绪,克制着,将心底那点迷茫的凄然压下去。
裴霁曦愈发颤抖:“战场上还有更多的尸身,我们来不及带走,只有墨语将我父亲带了回来,可剩下那些定远军的战士永远地留在了北狄。是我无能!是我让他们都不能魂归故里!”
“世子。”初雪晴也用力地回抱着裴霁曦,“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我明知这是陛下的意气之战,明知定远军尚未适应北狄复杂地势,明知长线作战军需吃紧,可我没有力劝父亲,怒而兴师,愠而致战,这场战争,注定失败!我害死了父亲!”
初雪晴抚了抚他的后背,缓缓松开他的怀抱,将手放在他的头上,问道:“你知道,逝去的亲人,给我们留下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吗?”
裴霁曦眼眶发红,定定看着初雪晴。
初雪晴用了用力,似从身体里传递什么到他的身上,“是力量,让我们走下去的力量。”
她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可她前世经历过亲人的离别,她知道,撑下去的力量,是逝去的亲人最希望留给她的。
她缓缓抚摸着他的头:“你会带着他们给你留下的力量,击退侵略大宁的外地,守卫着大宁国土,见证着他们期盼的太平盛世。”
裴霁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初雪晴的手上,传递给他。
可又不似从她那里传来的——是冲他喊“撤退”的父亲,是嘶吼着快走的方淼,是千千万万倒下去,却永远不会倒下去的定远军人。
他将头埋在初雪晴颈间,脑中那些猩红画面渐渐褪色,慢慢变成苍茫一片。
初雪晴的声音温暖而柔软:“我会陪着你。”
裴霁曦心中那填不满的悲凉,缓缓地,藏了起来。
初雪晴见他已从悲痛转为茫然,便又端过来粥,看着裴霁曦缓缓动勺,一口口咽进去,直到他用完粥,初雪晴才端起粥起身离开。
夜晚太长,裴霁曦被梦魇折磨,很难入睡,甫一入睡,便是漫天血污,尸横遍野,他便会从颤抖中遽然惊醒。
他起身点燃灯烛,试图用一室明亮驱散脑中黑暗,可脑中魑魅魍魉仍不断盘旋,让他不敢阖眼。
初雪晴担心他,夜半来看他,只见一个坐在床前垂头的身影。
她的心跟着被揪住,悄然上前,坐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世子,睡吧。”
他三天未曾合眼了,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住。
裴霁曦感受到手上微凉的触感,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缓缓躺下。
可他的手一直未松,他必须要靠手上传来的力量才能驱散心中恶魔。
初雪晴也不敢再离开,靠在床边。
就这样,陪着他度过漫漫长夜。
第77章 谁说没有落红就不是处子?
烛火燃了一夜, 从幽静浓夜到晨光熹微。
初雪晴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裴霁曦身旁,两人的手还紧握着, 她盯着裴霁曦的睡颜, 他眼下乌青未散,战场杀伐增添了他脸上的凌厉,在睡梦中也未曾减褪, 紧蹙的眉头昭示着他正经历怎样的梦魇。
她的手轻轻抚上去,想要隔空疏散他的愁结。
裴霁曦忽而惊醒, 直到看见眼前的初雪晴,梦里的血色才褪下去。
初雪晴起身, 裴霁曦的手却未松开,她拍拍两人相握的手道:“我去给世子端水洗漱。”
裴霁曦却跟着起身, “我来。”
昨日脆弱无依的裴霁曦仿佛消失了一般,他又披上了将军那生人勿进的面具, 如今的他, 越来越像严肃冷峻的裴康时。
裴霁曦洗漱完去了老夫人院子,初雪晴就在他屋内收拾。
赵嬷嬷端着一碗浓汤进了屋, 看见初雪晴弯腰收拾床铺的背影,叹了口气,道:“冬雪, 趁热喝了这个。”
初雪晴走近一看, 乌色的浓汤, 勾起了她久远的回忆, 当初就是仓皇失措下没有抗拒地喝了那碗避子汤, 让赵嬷嬷认定她失身于裴霁曦,这通房的身份就坐定了。
她怔* 了怔道:“赵嬷嬷, 昨夜我与世子并未发生什么,侯爷刚去,世子难捱,我守着他而已。”
赵嬷嬷却又将避子汤推进了些,道:“冬雪,你不要心存侥幸,莫说侯府不会允许庶长子出现,就是现在侯爷丧期,也不会允许有丑事发生。我没有去告诉老夫人,已是为你着想了,你若不喝,老夫人知道了此事,不定会怎样发落你。 ”
初雪晴缓缓伸手端起避子汤,碗的温度适宜,不知赵嬷嬷等着他们起床时,是否一直在温着这药,她知道赵嬷嬷没有坏心,只是怕她出事,可那刺鼻的药味,乌黑的汤色,仿佛一遍遍提醒她丫鬟的卑微。
她屏住呼吸,一饮而尽。
赵嬷嬷见她喝了,才放下心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块饴糖,也不知该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初雪晴看了看手中的饴糖,却并没有吃下,避子汤的苦味在口中盘旋不去,这种苦,饴糖能遮,可日子的苦,拿什么遮呢。
*
裴霁曦去老夫人院子的时候,裴雨檀正在老夫人跟前哭。
裴雨檀见兄长来了,长久以来对兄长的敬畏,让她忍住了一直不停的泪水,可又不想离开老夫人回到自己院子,如今那院子太空了,父亲不在了,姨娘也跟着走了,她不敢回去。
老夫人拍了拍窝在跟前的孙女,对裴霁曦道:“如今侯府就你们两个小的了,你以后要多照顾雨檀,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们俩。 ”
裴霁曦上前几步,跪在了老夫人面前:“祖母,孙儿不孝,没能保护好父亲。”
老夫人的丈夫、长子、次子都牺牲在了战场上,可她永远也不能习惯这种生离死别,她悲从中来,锤着桌子,哭道:“我定远侯府世代忠烈,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她倏尔盯着裴霁曦,“你不能再去战场了,好好在家待着,开枝散叶,三年孝期太长,我这就去找方家,让他家姑娘百日内嫁进来,也不算坏了规矩,还有雨檀,你也赶紧嫁入方家,百日内都办了!”
“祖母!”裴霁曦看着已然乱了方寸的老夫人,他何时定下了方家姑娘?可他也知道此时不是反驳祖母的时候,缓缓道,“孙儿本想为父守孝三年,可陛下夺情不允,让我办完丧事,即刻前去望北关支援姑母,以防北狄反击。”
老夫人嚎啕道:“这北境离了你就不行了吗!你现在是裴家独苗,难道非要我裴家断子绝孙吗!”
老夫人痛哭的声音充斥裴霁曦的耳内,让他心如刀绞,可他深知肩上重担,不能被个人心绪耽搁。
待老夫人哭声渐缓,他才道:“祖母,姑母的身子您是知道的,如今定远军损失惨重,方淼去世,严奇胜为妻守孝,他们没有子嗣,方若渊这个唯一的子侄要帮忙操办,定远军几员大将不在,您让姑母如何撑下去呢?”
老夫人的泪水在脸上的皱纹中久久不消,可她已经没力气再哭嚎,想到现在唯一的女儿还在前线苦苦撑着,她又觉悲痛难耐,定远侯府守护江山的重担压得这个垂暮老人喘不过气,她无力地垂下头:“去吧。”
裴霁曦深吸口气,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他起身要走的时候,身后传来裴雨檀怯怯的带着哭腔声音:“兄长,我会照顾好祖母的。”
他看向自己一直深居后院的庶妹,她双眼红肿,可眼神却不似平常那般怯懦。裴雨檀性子不似他表妹林玥怡那般活泼,他们之间也向来不亲近,可此刻似乎是压在身体里的将门之血冲了出来,让这个丫头眼神变得坚毅。
裴霁曦点点头,末了补充道:“方若渊家中也在操办丧事,恐怕无暇分身,你莫怪他不来陪你。”
“我知道的。”裴雨檀眨眨眼,悬在眼尾的泪珠滚了下来,她用力揩去,“家中有我,兄长放心。”
*
裴霁曦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在屋内不停忙碌的初雪晴,想到方才祖母慌乱之下的乱点鸳鸯,心中沉了沉。现在不适合提儿女私情,而他给她的保证,又不知何时才能实现。
初雪晴见他回来,走到桌前为他倒了杯茶。
裴霁曦接过茶杯,缓缓饮下,他轻轻放下茶杯,从怀中掏出一根玉簪,递给初雪晴:“这根簪子,你收下吧。”
初雪晴接过来,是曾经裴霁曦送给他那根白玉雪花簪,她曾经在他欲收她做通房后还给了他。直到勐城归来,两人表了心意之后,裴霁曦就去了战场,一直没顾上再送她,如今这根簪子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初雪晴摩挲着玉簪,玉簪上还带有裴霁曦的体温。
裴霁曦又掏出一块有些污渍的白色素帕,道:“这帕子在战场上染了血污,你能再给我一块吗?”
初雪晴愣愣地看了看眼前的帕子,边角处有一块不明显的白色雪花,是她绣上去的,她也只会绣点这么简单的花样,她想了想,才记起,这帕子是之前裴霁曦中了药,她欲献身时留在他房中的,没想到他竟一直留着。
她缓神片刻,才从怀中拿出另一方素帕,递给了他。
裴霁曦接过,把两方帕子都放入怀中,缓缓上前,轻轻揽过她,刚开始是虚虚地环住她,可想到将要面对的战场杀伐,他紧了紧手臂,用力地拥住她,他感受到怀中人的回应,娇软的身躯紧紧贴着,仿佛要把缺失的近一年时光狠狠挤出去。
裴霁曦闷闷的声音响起:“我要走了,要去望北关支援姑母,你等我。”
初雪晴未料到裴霁曦这么快又要重返战场,她自他怀中抬起头,不可思议看向他:“怎么这么快?”
“望北关战役吃紧,陛下夺情不允我守孝,姑母身子不好,不适合长期在前线,如今军中没有帅才,我必须过去。”
初雪晴默了片刻,用力抓紧裴霁曦的衣袖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可。”裴霁曦毫不犹豫拒绝,他仍记得方淼在烈火中的哀吼,他不允初雪晴有一丝落入那种境地的可能性。
初雪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拒绝,微微一怔,很快道:“我不能单单在这里等着,我会帮你的,绝不像之前在明履营一样添乱。”
裴霁曦无法直视初雪晴坚定的目光,别过脸去,“不可,正逢战时,你若想去,以后再去。”
“可是……”
初雪晴的话还没说完,轻风急切拍门的声音就响起来:“世子,府门外聚了一批人,在那骂骂咧咧的,您快去看看吧!”
裴霁曦松开初雪晴,急步往外走,初雪晴跟了上去。
到了府门外,看见门口聚集了许多人,正中有一面色苍白的女子,跪在雪地上哭泣,她身旁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愤愤骂着:“定远侯府给我了个二手货,当时说好的,是黄花大闺女,可是新婚夜都没有落红,我忍了这么久,就等着定远侯回来给我个说法,好么,这下定远侯也死了,还害死了这么多定远军战士,果然定远侯府全是些腌臜事!”
裴霁曦往门口一立,通身冰寒气息,让那人不禁住了嘴,裴霁曦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那男子瑟缩后退了一下,又抻着脖子支支吾吾喊道:“你就是定远侯世子吧?你们府上管家和我说嫁给我的丫鬟是黄花闺女,可她早就被你糟蹋了,竟然还来骗我!我是正经农户,不嫌弃她是奴籍,可你们也不能欺人太甚啊! ”
裴霁曦皱眉看了看雪地上那跪坐的女子,“胡言乱语!什么丫鬟!”
初雪晴上前仔细辨认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女子面色苍白,瘦弱不堪,竟是之前世子让嫁出去的霜华,可仅仅一年不到,霜华竟憔悴成这个样子,世子明明没有发卖她,只因她家没有了亲戚,做主给她嫁了个农户,何至于此呢。
轻风也认出了霜华,忙在一旁道:“你们可别乱攀咬,霜华出府前都没近世子的身,怎么就赖上侯府了?”
那男子见他们不承认,壮了壮胆子道:“反正她身子脏了,定是在你们侯府的事!”
恰在此时,老夫人也被惊动,见眼前一片乱局,颤颤巍巍上前道:“侯府把霜华嫁你,是看你庄稼人老实本分,怎的如此无赖?且我们都没要你钱财,就图你好好对她,你竟这般诋毁侯府!怎的刚新婚不敢来呢?偏偏现在来,你是存了什么心思!”
定远军打了败仗回来,他才敢来耍无赖,这是看侯府无人!
霜华在做裴霁曦丫鬟前,一直是跟着老夫人的,老夫人回邺清才知道裴霁曦把霜华嫁出了府,特地又问了管家那家人如何,知道是老实本分的农户人才算放心,可未料竟是如此泼皮,专挑定远军打了败仗上门来讹诈。
一直跪在地上的霜华见到许久未见的老夫人,颤抖着膝行上前,哭道:“老夫人,我没有……我清清白白的身子给了他,他却如此诋毁于我,求您让我回去吧! ”
冷风夹杂着地上散落的雪不断飘舞,沁骨的寒意侵袭着初雪晴的身子,她知道这世道荒谬,可未料竟难堪至此!
她没忍住,从裴霁曦的背后走出来,正色道:“谁说没有落红就不是处子?霜华丫鬟出身,做惯了粗活,难免磕碰,你怎能如此羞辱自己发妻?”
“我呸!你们定远侯府的丫鬟都干净不到哪去!”
裴霁曦陡然生怒,将初雪晴护在身后,上前一脚将那男子踹开,“最脏的,是你那张嘴!”
第78章 我会娶她。
周围看热闹的人见侯府世子发怒, 都不禁向后退了退,但仍是有人窃窃私语在议论,初雪晴听不清他们在议论什么, 但那一幅幅或事不关己, 或幸灾乐祸,或同情悲悯的面孔,似都在嘲笑一个卑贱的丫鬟谈何清白。
那男子被踹了一脚, 抱腹在地,口中一遍呼痛, 一遍抱怨,只是再也不敢说定远侯府的坏话, 只说自己媳妇水性杨花。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背着药箱的少年,冲着那男子鄙夷看了看, 道:“那位姐姐说得对,女子初夜本就不一定有落红, 尤其是做过粗活、经常骑马的女子、或者年龄大的女子, 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这么侮辱你的妻子,我看没了清白的是你才对!”
人们看见这少年, 有人叫出了声:“小神医,是小神医!我哥的命就是小神医救回来的!”
这位少年正是在四海云游的桑静榆,如今扮作男子在邺清行医也有一段时间了, 邺清如今从北狄战场上回来的伤兵很多, 她一直留在邺清也是为此。
她在邺清行医一段时间, 已小有名气, 如今这话从她口中说出, 众人风向才变了变,开始有人认同初雪晴的话。
老夫人拄着拐下了台阶, 对桑静榆道:“听闻邺清来了个小神医,原来就是您,也多谢大夫为我侯府正名!”
“我可没为谁正名啊!只是见不得别人如此诋毁女子!”桑静榆撇撇嘴道。
老夫人遣人过来,把那男子送官,诋毁朝廷命官,可不是三言两语就算了的。看看仍跪在雪地上的霜华,叹口气,让管家给了她些银子。
霜华哭着摇头:“老夫人,我不要银子,求您让我回去伺候您,我保证以后不再乱说话了!”说着又看向初雪晴,“冬雪,对不起,是我乱嚼舌根,求你们让我回府吧!”
老夫人不悦看看初雪晴,又怕霜华在府门前说出什么,忙道:“你现在已经不是侯府的人,身契都在自己手里,想怎么过活都可以,拿了银子赶紧走吧。”说着吩咐管家让人扶起霜华,送走她。
至此,闹剧结束,周围的人才慢慢散开。
裴霁曦盯着少年郎中看了看,认出这是之前在勐城为初雪晴看病的大夫,上前行礼道谢:“之前在勐城有缘得大夫医治,想不到您竟来了邺清。”
“呦,是你们啊!”桑静榆也认出来,是这个墨汁毒药分不清的傻子,看见初雪晴,冲她道,“小娘子可还好?”
初雪晴晃了晃神,答道:“多谢大夫为女子正名。”
桑静榆摆摆手,“应该的。”
老夫人这时走上来道:“大夫竟然还救过我孙儿,真是多谢了。”她顿了顿,将桑静榆拉到一旁,斟酌着低声问道,“老身想问问,方才说的关于女子那番话,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老夫人压低了声音:“定远军的女子,受此污名良久,都被我们压了下来,能否劳烦大夫,回头去明履营,给大家讲讲。”
定远军的女子,出嫁的,一般都是岁数大的,且在战场征战许久,之前老夫人也听过有出嫁回来被夫君嫌弃的,能安抚的就安抚,不能安抚的,就和离回营当兵,老夫人自己都不敢完全相信那些士兵的清白,没想到从医者口中得到证实,落红竟不能证明什么,那只是女子身上一道重重的枷锁。
桑静榆忙道:“这本没甚问题,能给大宁英雄们做点事,我义不容辞。但真正应该听我讲这番话的,不是明履营的士兵,是这天下的男子。”
老夫人垂下头,叹口气:“罢了,罢了。”
“唉,也是,要是我能出本医书,我就把这个写进去,让那些个愚昧无知的男子看看!”桑静榆说完告辞了,背着药箱赶向下一个病患那去。
老夫人看着桑静榆远去的身影,慨叹自己愚昧无知,竟曾怀疑过明履营士兵的清白,她看向不远处与初雪晴站在一起的裴霁曦,走上前问道:“曦儿何时去望北关?”
“这就要走了。”
初雪晴闻言,怔怔道:“可世子行囊还未收拾。”
裴霁曦看着初雪晴,缓了神色回道:“无妨,军营里都有。”他又看向老夫人,“祖母,若顺利的话,我让姑母提早回来。”
“好,回来好,回来好。”老夫人讷讷道。
轻风牵过马来,裴霁曦翻身上马,初雪晴望着马上男子英挺的身影,忍着眼中似要涌出的泪意,如今她的身份,连好好道别都成了奢望。
老夫人又上前抓着马缰,哭道:“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祖母放心,如今是在我们的地盘,不会再发生那样的惨剧了!”裴霁曦保证道。
他又看了看初雪晴,无声用唇语道:“等我。”
初雪晴看懂了,她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能点了点头。
马蹄哒哒扬起了地上未化的积雪,积雪伴着冬风一路飘舞,送别奔赴战场的将军。
那离去的背影慢慢不见,而初雪晴从那消失的背影中,不仅看见了自己的不舍,还看到往后无数个日子里,她的生活中只剩下了等待。
她想跟上裴霁曦的脚步,一起在前线征战。可她去过,也知道自己太过仁心不适合战场厮杀,如今她只能做个无用之人,痴痴等着前线归来的情郎,一生空耗在后宅之中。
她不知道,这份一直存在等待中的感情,会不会在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中慢慢消耗。
*
望北关的冬比往年还要冷,凛冽的寒气直入骨髓,堕指裂肤,站在城墙上的裴霁曦,眼睫都被覆上一层霜色。
关外是虎视眈眈的北狄军队,关内是一场大败痛失战友的定远军人。
北狄大胜后,本想趁定远军群龙无首乘胜追击,可就算定远侯不在了,望北关还是迟迟攻不下,北狄公主亲自带兵,一个是北狄女杀神,一个是大宁舞阳将军,两方僵持数日,北狄攻不进来,但是也不愿撤兵。
裴梦芝在凛风侵袭中重重咳嗽了几声,裴霁曦一脸担忧看向她,她却忍住嗓内砂砾碾磨般的疼痛,低沉道:“如今可用的将领不多,我已将祁允提拔起来,再加上你师父卜成周,堪堪可以护住望北关,但要逼退北狄,难。”
裴霁曦攥紧腰间佩剑,手中传来金属冰冷的触感,他敛眸道:“姑母,您身子撑不住,还是尽早回邺清,祖母已经痛失两子,您不能再出事了,望北关有我,您放心。”
又是重重几声咳,裴梦芝也知自己的身子有可能成为战时的拖累,可将望北关交给尚未及冠的侄子,即使他身经百战智勇兼资,也不能把如此重担甩给他。裴梦芝摆摆手,取下腰间水囊,用冰冷的水润了润嗓子,才道:“不妥,如今可用将领太少,我不能走。”
身后传来锵锵的脚步声,裴梦芝转头望过去,两个身影从远处走来,一个魁梧彪悍,一个挺拔颀长,是严奇胜和方若渊。
“你们怎么来了?不在家守着?”裴梦芝发问,裴霁曦被夺情是有陛下旨意,方淼丧期未过,他们二人怎就来了。
“家里有甚可守的?守几件衣服吗?”严奇胜黑黢黢的脸布满风霜,络腮胡愈发缭乱。自方淼去世,他就如此寥落,说话也总夹枪带棒,他知道不应怨谁,可脑中总想起方淼自焚时,裴霁曦那句“撤退”,还有被打晕后无边的黑暗。
方若渊看了看仍满身带刺的姑父,叹道:“在家待着担个孝的虚名,还不若来战场上多杀几个北狄人。”
空中开始飘落小雪,如粉如沙般覆在人身上,躲进衣襟里,带着痒意的冰凉侵在皮肤上,似是滴落的泪珠。
裴霁曦别过脸,不再看严奇胜,对裴梦芝道:“姑母,有他二人在,您可放心了,可否快些回邺清?”
裴梦芝并未作答,反问道:“你有何计策?”
裴霁曦镇定道:“北狄此次反击本来就是联合了各个部落,难免军心不齐,我让细作放出一些部落欲撤军的消息,瓦解他们内部联盟。再兵分两路,一路正面迎击,一路绕石喙岭,从右侧夹击,速战速决。”
裴梦芝思索良久,知道自己在此也是拖累,才同意回邺养病。
裴霁曦送裴梦芝回营帐内,路上踏着厚重的积雪,犹豫许久,才对裴梦芝道:“姑母回侯府养病吧,解一解祖母的丧子之痛。”
“好,我本就打算回侯府,带上玥怡和你姑父,家里人多些,母亲能好受些。 ”
“侄儿还有一事,想要拜托姑母。”
裴霁曦很少求裴梦芝做什么事,裴梦芝诧异问:“何事?”
“我的丫鬟冬雪,劳烦姑母多照看。”
“只是丫鬟?”
裴霁曦默了默,想起那道娇弱却坚毅的身影,眼神柔了柔,坚定道:“我会娶她。”
裴梦芝大吃一惊,她知道那丫头聪慧过人,也知道裴霁曦欣赏她,但未料到裴霁曦竟动了真心思,她自己已经是侯府的另类,下嫁商贾,可裴霁曦竟然比她还要胆大。
裴梦芝笑了笑,拍了拍裴霁曦厚重的肩膀,“好,姑母替你好好照顾她。”
第79章 我知曦儿心悦你
邺清的风, 不似望北关那般凛冽,的确适合更适合裴梦芝养病。
裴梦芝一家三口都到侯府小住,侯府总算没那么冷清。
她去见过老夫人后, 想到裴霁曦的嘱托, 特地带着林玥怡去裴霁曦的院子,寻那个裴霁曦心心念念的丫鬟。
初雪晴忙完了院子里的活,正倚在窗前看书, 手中的书已是第二遍看了,实在是侯府的书都被她看遍了。
“冬雪姐!”林玥怡一见到初雪晴, 就兴奋喊着,她可惦记着, 这是自己未来表嫂。
初雪晴目光从书中挪到门前二人,裴梦芝裹着大氅, 虽然面色苍白,但身躯仍然英挺, 林玥怡比年初见的时候又长高了些, 拉着母亲跑过来。
初雪晴起身行礼,“见过将军, 表小姐。”
裴梦芝端详了下眼前的女子,面目清秀,举止稳重, 再想想之前听说过的那几件事迹, 应当是配得上裴霁曦的女子, 她笑笑, 扶起初雪晴, “叫我姑母吧。”
初雪晴愣了愣,林玥怡在一旁眨眨眼, 调笑道:“母亲,聘礼都没下,你就想占人便宜,太不地道了。”
“早晚的事。”裴梦芝说着坐到窗前塌上,拍拍身旁的位置,“冬雪,坐这。”
林玥怡拽过初雪晴,拉着她坐下,自己则偎在母亲另一边。
“曦儿跟我说过好几次你的事,之前在军营也没顾上去看你,如今倒是能好好瞧瞧了,果然是不一般的女子。”裴梦芝拉过初雪晴的手,轻轻拍了拍。
“您谬赞了,我实在是当不起“不一般”这几字,您才是当世女子的楷模。”
“我这样,也不好。”似是想起战场上牺牲的方淼,裴梦芝眸中闪过一丝悲哀,很快隐了下去,“能守在家中,也是好的,曦儿在前线杀敌,府中需要有人操持,以你的聪慧,掌管一府中馈定不在话下。”
初雪晴未料到裴梦芝竟这么快接受裴霁曦的想法,原以为侯府中定是都像老夫人一般,期盼裴霁曦娶个门当户对的高门女子,再纳一二良妾开枝散叶。
“我母亲那里,你也不用担心,曦儿坚持,我再从旁协助,到时给你找个好人家,认个义父,母亲早晚会让步的。”
裴梦芝语气温婉,初雪晴从未想过一个女将军还可以是这样,她以为女将军应是方淼般冷酷无情,抑或北狄公主般沉溺杀伐,可裴梦芝声音温柔似水,笑容慈爱怜惜。
林玥怡捡起方才初雪晴放在窗边的书,翻了翻,问道:“冬雪姐,这是你写的批注吗,你的字真好看,我就写不出来这么好看的字,让我练练剑还可以。”
裴梦芝瞟了一眼,笑道:“怎么,讲国政的书你也感兴趣?”
初雪晴垂眸:“只是书房的书都看的差不多了,随便翻翻。”
裴梦芝道:“爱看书好,你姑父还有许多书,讲各地风土人情的,回头拿来送你。”
裴梦芝将“你姑父”三字讲得如此顺口,让初雪晴尴尬垂头。
裴梦芝见她害羞,愈发高兴,“你还没叫声姑母呢!不叫我现在就去告诉母亲你们的事。”
“别。”初雪晴忙道,犹豫半天,才叫了声“姑母”。
“好!真好!”裴梦芝笑道,“你自己待在院中也无聊,我最近在侯府养病,你就跟着我,我可以给你讲讲之前的战事,我那里也有许多书,够你看个过瘾。”
裴梦芝忽而剧烈咳嗽了几声,初雪晴忙端来茶水给她,她饮下后,面色才缓了缓。
初雪晴道:“前几日有一位小神医来到邺清,虽说看上去才十几岁,但治好了许多人,要不让他来给您瞧瞧?”
裴梦芝浅笑着,“不必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老军医都没法子,何况一个黄毛小子?我好生养着便是。”
裴梦芝又与初雪晴聊了许久,话语间俨然把她当作侯府未来的女主人,初雪晴耐心应对着,可她不知该为裴梦芝的认同而高兴,还是应直接告诉裴梦芝,她不愿困在后宅,她想做像舞阳将军那般肆意的女子。
可她还是没有说出口,一个卑贱的通房丫鬟,能得到舞阳将军的认可,成为她的侄媳,本应是感恩戴德的。
裴梦芝说了半天话,沉疴让她体力不支,初雪晴见她疲累,和林玥怡一起将她送回房中。
就这样,裴梦芝得空的时候,初雪晴便去她的院子打发日子,听裴梦芝讲讲征战生涯,看林玥怡舞剑弄枪,偶尔还能瞧见裴梦芝的夫君行商归来,给她们讲讲一路趣事。
许是多次这样,老夫人也听闻裴梦芝对初雪晴的照拂,一日把初雪晴叫了过去,她没有像往日那般严苛,只像个长辈一般,问了问初雪晴平日做什么,又问了问她之前与裴霁曦在西羌的事。
初雪晴都一一作答,她似是知道老夫人叫她来做什么,做好了被训话的准备——应是裴梦芝偶尔流露出的态度,让老夫人也察觉到了裴霁曦的心思。
老夫人却未像她意料中那般生怒,只语重心长道:“侯府门楣虽高,却不敢与朝臣结亲,曦儿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了。好在方家与裴家是世交,檀儿早就定给了方家,如今若渊的妹妹也快十四了,我打算等孝期过了,把他们的婚事也定下来。”
初雪晴垂下头,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即使裴梦芝那般笃定地要她做侄媳,她也未完全相信,可当老夫人将真相赤裸裸摊开,她的心还是难免沉了沉。
老夫人沉声道:“我知曦儿心悦你,你也的确算得上帮过他,他要让你做妾,我是同意的,可若他还有其他什么心思,就算我允了,他也是要受到别人耻笑的,甚至会被人利用这一点,污他耽于女色。不过你放心,侯府待妾室一向很好,你看李氏,自小便与侯爷感情好,侯爷娶妻了也并未苛待她,她的日子是多少妇人羡慕不来的。你也不想,曦儿对你的感情,因外人的耻笑而消磨殆尽吧!”
“奴婢知道了。”初雪晴恭敬应声。
其实老夫人不必担忧,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心思了,她愈发觉得自己是一个空耗在后宅的无用妇人。
即使裴霁曦有心为她冲破世道,她也无力跟他一起了,这世道枷锁重重,不是她一个人解开了枷锁,这世道便清明的,她厌恶这世道,撕开一个口子又如何,后面又有多少枷锁等着她。
她也许,不能一直这样等待下去了。
*
望北关的定远军将北狄人牢牢挡在了关外。
裴霁曦依计,让细作散布了某个部落的谣言,动摇北狄的联盟,果然,在对战数日后,北狄兵力见少。
随后他让方若渊守关,严奇胜和祈允从正面迎战北狄,他则和师父卜成周绕路石喙岭,从东攻击北狄。
他带兵从石喙岭赶到伏击地的时候,严奇胜已经发动进攻,迎战北狄,两方势均力敌,震天的喊声充斥耳中,夹杂着兵器碰撞声与战马嘶鸣声,空气中的血腥气浓重,血色染红了雪地,温热的鲜血淌在雪地上,化开了冻了一冬的冰,但很快又被冻住,却因马蹄不断踩踏,而变得泥泞。
飞溅起的,不知是血水,还是雪水。
战士们红着眼,眼中是杀害手足的北狄人。
他们用长枪、用大刀、用石锤……不断攻打着北狄人,仿佛这不只是战争,而是报仇,为千千万万死去的亲人战友。
严奇胜已经杀红了眼,嘶吼着一刀解决一个北狄人,他身上也有着多处伤口,可他浑然不觉,身上的伤口似只是扯了下他的衣服,不痛不痒,唯有眼前执刀的北狄人,才能让他感到疼痛,是那种被仇恨撕扯的疼痛。
裴霁曦和卜成周分两路上前从侧方袭击北狄,北狄人见有偷袭部队,慌乱下阵法不及改变,只得强撑。
裴霁曦冲向众军掩护下的北狄公主乌尤拉,长枪直直刺向她,乌尤拉见状,忙用大刀格挡,裴霁曦枪头绕圈,向上一挑,乌尤拉的头盔被挑了下去,一头乌发披散开来。
头发对于北狄人,是真神的恩赐,乌尤拉大怒,挥刀砍向裴霁曦,裴霁曦长枪格挡,可动作不及乌尤拉快,长枪被乌尤拉的大刀撇开,裴霁曦迅速把长枪一刺,扎中乌尤拉的烈马。
烈马嘶吼,乌尤拉忙一手抓紧马缰,一手抓住裴霁曦的枪头,手中瞬间布满鲜血,不留神空出后背冲着裴霁曦。
裴霁曦又迅速抽出腰间佩刀,一刀砍向乌尤拉后背。
乌尤拉虽然及时向前倒意图避过,可还是被刀砍到后背,刀锋尖锐,她后背立刻沁出鲜红,甚至披散在后背的长发也应声而断。
这时乌尤拉的护卫迅速上前,围向裴霁曦,裴霁曦将佩刀一扔,又用他更擅长的长枪,抡圆长枪,他身后的定远军也迅速上前支援。
战争局势的突然变化,让北狄军队猝不及防,雨落星散,失了方向,原本胶着的战势局面瞬息万变,乌尤拉断发凌乱,后背仍汩汩流着血,她狠狠瞪向裴霁曦,及时发出号令,撤军。
北狄士兵纷纷踩着地上的残肢和尸体溃逃,可他们的逃窜不是四散各地,而是有方向,有组织的撤退。
定远军追出数里,裴霁曦观察着地形,及时下令停止追击。
可杀红了眼的严奇胜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见溃散的北狄军队,他不知道前方是哪个人曾经参与诛杀方淼,他只知道自己一个都不能放过,每一个人,都要为方淼的死陪葬。
第80章 你说过让我做你的军师
严奇胜不停驾马飞驰, 他所辖的军队也不敢停下,追着要拦下将军。
裴霁曦急忙追上,大喊着:“停下, 严奇胜!停下!前面是峡谷!易受伏击!快停!”
可严奇胜听不到了, 他只能看见眼前报仇雪恨的机会,他必须要将北狄军都杀光,不然他不敢去想念方淼, 他没有脸去想念。
裴霁曦拼命奔驰到严奇胜身旁,大声冲他喊着, 可严奇胜依旧恍若未闻,通红的双眼直直盯着前方, 加快了速度。
裴霁曦没有办法,抡起长枪, 扎向严奇胜座下烈马的后臀。
战马痛苦嘶鸣,抬起前蹄, 又疯了一般的失了方向乱窜。
严奇胜从马身上滚下来, 身上沾了雪碴子,他挣扎站起, 猩红着双眼怒瞪裴霁曦:“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追!为什么不杀光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要撤军!为什么丢下她!”
他的声音愈发悲怆,直到泣不成声,“为什么连尸首都没给我留下……”
裴霁曦翻身下马, 冷冷看着眼前涕泪滂沱的汉子, “你军令都不听了吗?”
严奇胜充耳未闻, 抱头痛哭,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让我去死吧!”
裴霁曦眼神黯了黯, 他忽然从严奇胜身上看到了痛哭的冬雪,似是在哪次他牺牲在战场上以后, 冬雪也会这般痛哭。
他直愣愣杵在那里,没有再呵斥严奇胜,可他的心却一点点* 沉下去。
将士的终点是战场,他一直对此有清晰认知,也毫不畏惧,可看着眼前悲痛的严奇胜,他有些怀疑,赴死的人,是自私的。
前方传来乌尤拉的呼喝声,只见乌尤拉立在远处峡谷入口,大声喊着:“严奇胜,我敬你夫人是个英雄,但她愚蠢至极,自我领兵以来,我军再没有过折辱尸体的事情,她若不自焚,我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严奇胜疯了一般要向前冲去,裴霁曦忙令周围士兵拦住他,“严奇胜,冷静,这是她的诱敌之计!”
乌尤拉见裴霁曦已经识破她的计策,高声喝道:“裴霁曦,今日断发之仇,他日必报,你若有日落在我手中,定让你生不如死!”
裴霁曦冷冷看着撤退的北狄军,他正色道:“严奇胜,回营自己领军棍,若不是战事未平,你的命都保不住!你是想死在战场上,还是死在军法下?你这样,对得起跟着你的兄弟吗?对得起为了定远军留在北狄的方将军吗?”
茫茫深山都覆盖着白雪,冬风不断呼啸,似是亘古的哀歌。
严奇胜仿若才回过神,眼泪在他面上的沟壑中干涸,他失了力般瘫倒,身上的伤这时才开始作痛,痛得他昏死过去。
裴霁曦看着昏死的严奇胜,心中沉痛,他也想报仇,他的父亲、他的战友都死在北狄人手中。可他是一军之帅,不能意气用事。
严奇胜的痛苦,让他心中生惧,若将来他赴死前线,那冬雪是不是也会这般样子。
*
北狄大军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大宁适时派出使臣,签订停战协议,双方约定互不进攻。
裴霁曦一直在前线盯着,以防北狄出尔反尔。
建祯十七年初春,北方战事刚刚平息,西境军又闹出乱子,前西境军主将汪实落狱后,朝廷派去武将梁豫接管西境,但汪实旧部不服,与梁豫起了龃龉,那梁豫竟在一次醉酒后坠马而亡,西境军顿时大乱。
看似意外,可如此巧合,难免让人怀疑汪实旧部。
一直蠢蠢欲动的西羌得到兵乱消息,对西境发起了进攻。
朝中武将无人愿去蹚这摊浑水,圣旨就落在了刚刚平息了北狄战争的裴霁曦身上。
由于西境兵力充足,因此陛下只允裴霁曦带领三千兵力支援西境,整合西境军力,以防北狄趁乱反攻。
若不是实在无人可用,想必这差事也不会落在裴霁曦身上,让他带三千兵力,已是陛下的底线。
裴霁曦从望北关回到邺清,休整一日,准备翌日出发。
初春时节,院子里的兰花都已盛开,万木吐翠,春风正暖。
老夫人早早等在府门口,见裴霁曦回来,涕泪纵横,直叹自己不能亲身上阵,只让孙儿一刻不得歇。
裴霁曦在老夫人院中坐了大半天,陪她用过晚膳,便和裴梦芝一起告退。
裴梦芝经几月的休养,面色见好,只是仍旧时不时咳嗽。
裴霁曦边走边道:“姑母,军无帅才,是主将失职,此番我去西境,北境就交给您了,让方若渊协助您,将来,若我……您好好培养方若渊。”
待他走后,裴梦芝还需去望北关坐镇,好在春日望北关没那么冷。
裴梦芝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顿觉春日清夜也是凉意沁人,她顿住脚步,看着夜色下尚未及冠却已少年老成的将军,道:“梁豫是朝中老将,连他都不能收拢西境军心,殒命在西境,你如此年轻,又如何抗下这重担呢?”
“西境之乱,始于汪实。我与他接触过,汪实虽然私下贩卖兵器,打通西羌商路,但在治军上从未苛待下属,甚至赃款也有一部分用于军饷和安抚牺牲士兵家属,因此西境旧部对新派来的将军不服,多是为汪实鸣不平。”裴霁曦的声音冷静而通透,“此一时彼一时,无论梁豫是否意外而亡,那时西羌并未有所动作,如今大敌在前,若汪实旧部仍旧如此执迷不悟,这样的兵,不要也罢。”
裴梦芝担忧道:“可若西境军不能听令于你,你仅带领三千兵力,如何抵抗西羌大军呢?”
“西境守不守得好,关键在勐城,勐城环水,城墙高耸,弓弩手是关键,我此番将带明履营前往,另有师傅和祁允协助,再加上驻守的西境军,应……”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西境军不配合呢?区区三千人怎够?”裴梦芝打断他。
裴霁曦眸中晦色闪过,皱眉道:“姑母,陛下只允我带三千明履营。”
裴梦芝惊到了,她死死盯着裴霁曦:“是陛下觉得没了三千明履营,对北境无甚影响?若此行胜,是西境军军力强盛,此行败,是你无能不能收服西境军心。曦儿,你不能去,这是送死,就算胜了,西境旧部能让你捡了这个功劳吗?是你把汪实送进大狱,连无甚关系的梁豫都能殒命,他们想要为汪实报仇,直接在战乱中杀了你,连借口都不用找了!”
“这些问题,陛下想必都考虑到了。”裴霁曦淡淡道。
裴梦芝疲惫的脸上划过一丝痛楚,定远侯府树大招风,将裴霁曦推到西境,胜则保国土平安,败则定远侯府再无血脉,且西境兵力强盛,西羌就算冲破一关,只要西境军齐心,也难以对大宁造成威胁。
她讷讷道:“我知道了……你此行……保重。”
裴霁曦又道:“我会把身契给了冬雪,若我在战场出了什么意外,我会放她出府,祖母那边,您帮忙安抚安抚。”
裴梦芝听着这近似“遗言”的话,手脚冰凉,用力攥了攥拳,“府上都说,你已收房冬雪,不若,给定远侯府留点血脉吧。”
裴霁曦皱了皱眉,“无中生有,我何时……罢了,反正她也要出府了,没必要对府中人多做解释。”
夜风微凉,轻轻拂在面上,风终归是太小了,吹不散满天乌云。
*
初雪晴坐在回廊下面,盯着院门口的方向。
“冬雪。”裴霁曦轻唤。
初雪晴起身迎上,定定站在他身前,目光如水般划过他的面庞。
裴霁曦避开那如水眼神,不似往日归来般热络,只让初雪晴跟着他来到书房。
他立在柜子前翻找了一下,取出几样东西,递给初雪晴。
初雪晴接过一看,是她的身契,还有几张银票,以及地契若干。
她诧异看向裴霁曦,“世子这是何意?”
裴霁曦不忍看那双质问的眸子,不忍破坏她眸中这份宁静,但他更不忍这清秀面庞将来染上痛失挚爱的悲凉。他别过脸道:“我明日启程去西境,你收好这些东西,若……若我没有归来,你就拿着这些东西离开吧。我已安排妥当,你出入府中,走侧门,不会有人拦你。”
初雪晴怔怔盯着裴霁曦,她明白了,他这是做好在西境牺牲的准备,为她铺好后路。她眨眨眼,忍下眼中泪意,问道:“西境很危险吗?”
裴霁曦眼神黯淡,“西境本就发生兵乱,如今兵乱未平息,西羌又来犯,此行前路未知,我不能耽误你。”
“我跟你一起去!”初雪晴坚定道。
“不可。”裴霁曦毫不犹豫地拒绝,一字一顿道,“我不会,让你做第二个方淼。”
初雪晴顿了顿,轻轻上前,握住他的手,“我不会是方将军,我会比别人更看重自己的性命,也不会为保住名节就舍命赴死,我会很努力地活着,但我要在你身边,你说过,让我做你的军师。”
裴霁曦声音沉了沉:“此一时彼一时,此行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你去了也只是负累。”
初雪晴心中一沉,她从未想过,裴霁曦会觉得她是负累。她已经试过两次了,明明裴霁曦允她做军师,可去北狄,他不带她,这次去西境,他又不带她。
“可你说过,让我做你的军师。”
裴霁曦别过脸不再看她,他知道自己食言了,可看过方淼与李氏的悲剧,他不敢再让冬雪也变成这般。他若带她上战场,她就是下一个方淼;他若不带她,让她安心等他,她便是下一个李氏。
唯有,将她推走,凭她的本事,定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何况,他此行,外有西羌人虎视眈眈,内有西境军的内斗,加之建祯帝的忌惮,他实在没有把握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