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留个念想

    裴霁曦听见自己的干涩的声音响起, 可又仿佛不是他说的,但那几句话就这么自然流淌出来了:“你不适合上战场,连方淼这样武艺高超的将军, 面临强敌, 都无法自保,何况你呢?在战场上,我总不能一直分心照料你。”

    听到裴霁曦这样说, 初雪晴知道,那模模糊糊在脑中盘旋许久的念头, 是该成型了。

    她是时候离开了。

    可她还是故作平静道:“那我一直在府中等你也好。”

    裴霁曦摇摇头,“我此行, 归期不定。也许,没有归期。你拿着这些, 去做你想做的事。若我……若我能归来……罢了,你想去哪里, 便去哪里吧。”

    初雪晴身契在手, 一直以来渴望的自由近在眼前,她本应是欢快的, 但裴霁曦交代遗言般地拿出这些东西,让她觉得裴霁曦是要放下牵挂,凛然赴死。

    裴霁曦闪躲着她的注视, “早些休息。”言罢便离开了书房。

    初雪晴定在原地, 怔怔看着裴霁曦离去的背影。

    有凉风自门口灌入, 明明是初春好景, 却让人心凉无比。

    得了老夫人命令前来的赵嬷嬷, 远远看见初雪晴呆呆立在书房门口,焦急上前, 掩住眉间急色,笑着对初雪晴道:“冬雪,世子明日即将出征,你今夜好好伺候世子,好让他有个念想。”

    大战出征前,都会给士兵省亲假,实则是让士兵回家留后,以免战场牺牲断了香火。虽然这次出征的是明履营,也都给了一日与家人道别的休整时间。

    老夫人心中忧虑,定远侯府人丁稀少,此次裴霁曦出征凶多吉少,哪怕仍在热孝,也没有别的办法,这才吩咐了赵嬷嬷前来点初雪晴。

    初雪晴闻言,唇角微抿,木然点了点头。

    留个念想,对裴霁曦,也是对她。

    裴霁曦为她安排好一切,是要断了他的念想,可她不能让他没有念想,她要让他活着回来,哪怕自己不能看到,她可以下定决心生离,却没有勇气面对死别。

    就让这个念想,当作他们二人的诀别,他依然会是那个叱咤战场的将军,而她,也要去寻她的战场了。

    *

    裴霁曦回房沐浴过后,只着中衣从水房出来,洗去沙场浮沉,褪去铠甲萧冷,一副少年冠玉面庞,黑发微湿,服帖地粘在背后。

    他走进里间,看到立于床榻边的人,愣在那里。

    初雪晴卸了发髻,面色红润,眼眸明澈似水,在烛火映照下闪着点点碎光,樱红唇角微抿,如春花含苞般鲜艳却羞涩。

    裴霁曦缓了缓心神,微微呼出一口僵在胸中的气,缓缓上前,“你怎在此?”

    初雪晴敛眸,“世子将身契给我,又给我丰厚钱财,是不要我了吗?”

    初雪晴的声音微颤,她必须用力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慌张,她知道裴霁曦此行是想无牵无挂地赴死般战斗,可她必须让他有所牵挂,让他觉得自己欠下了什么,必须回来,否则一个无欲无求的将军,在面临危险时,最先想到的不是保命,而是牺牲自己保全大局。

    “身契早该给你,是我疏忽了,你本就是自由的。至于……”裴霁曦眸光略沉,严奇胜痛失发妻的嘶吼开始脑中回响,李氏冰冷的尸身也印刻在他脑中,他用力撇去脑中杂音,低沉道,“以后出府,万事小心,切莫逞强,那些财物也够你衣食无忧,就当……我给你的嫁妆。 ”

    初雪晴上前一步,紧紧握住裴霁曦的手臂,“嫁妆?世子是让我嫁与旁人?”

    裴霁曦后退一步,轻轻拨开初雪晴的手,淡淡道:“从前的事,你忘了吧。”

    初雪晴倏地上前,踮起脚来,吻在他的唇上,她极为用力,似是要将那些伤人话语碾碎在厮磨间,让那些冰冷的距离消失在融合处。

    她含住他的下唇,轻轻咬了一下,又轻轻描绘他的唇形,渐渐探入,寻觅更深、更火热的角落。

    酥酥麻麻的感觉让裴霁曦忘记了披上冰冷的外壳,顺着本意开始回应自己的姑娘,她的唇是温的,舌是烫的,在他的口中不断肆虐,留下灼人火热。

    箍在腰间的小手似是要嵌进来一般用力,贴在他薄薄的中衣外面,他的手也用力环在她的肩上,把眼前的人按向自己,发疯一般从对方口中汲取温热,似要填补未来可能面对的漫长别离。

    四周寂静无比,只有唇舌交融的暧昧声音,将空气都燃得灼热。

    烛花忽得“滋噗”爆了开来,也似是爆在裴霁曦脑中一般,他猛然回神,倏尔停住进攻的节奏,用力分开了粘在身前的姑娘。

    他急速喘着气,胸腔似闷在水下般窒息,他看了看眼前的姑娘,发丝凌乱,眼角含春,红润的唇上还有晶莹的水泽。

    他用力闭眼,转过身去,“你走吧,留着清白的身子,嫁个好人家。”

    初雪晴还未从缠绵中抽神,却听到这样的话,似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浇灭那熊熊燃着的烈火。

    可她不能被熄灭,她知道他去西境存着死志,可她怎能让他了无牵挂呢?

    她缓缓上前,轻轻从背后环住裴霁曦的腰,“今夜来前,我喝了点药,身上难受得紧,世子帮帮我。”

    她其实没有喝药,但她知道如果不这么说,他不会碰她。留着她的清白,就好似给她留着后路。可她不在乎,即使她会出府,也不在乎那道义的枷锁,能让他心有所挂,遇事努力活下来,她就不怕。

    裴霁曦身上一僵,想到方才裴梦芝的话,难道是姑母授意的?他的呼吸渐渐凌乱,但强忍着心中欲念,用力松开紧箍在腰间的手。

    “去洗个冷水澡吧。”裴霁曦的声音沙哑。

    初雪晴闭上眼眸,颤抖着又贴上去,回忆着上次裴霁曦中药的样子,笨拙模仿着,“世子,我是你的人,你就算不要我,我也在这里等你,无论你回不回来,你现在不碰我,让我留着清白,又有什么意义呢?”

    初雪晴虽然这样说着,可她知道自己字字句句都是谎言。她从不认为谁该是谁的人,也不认为谁需要一直等着谁。可她此刻必须这么说,她要唤起裴霁曦的生志,她要他牢牢把她这个责任背在身上,让他做任何事都有所顾忌。

    裴霁曦僵着身子,初雪晴的呼吸洒在自己的背上,通过薄薄中衣,灼烧着他的皮肤,他心念紊乱,却仍旧一动不动。

    她的手向他衣襟内伸去。

    裴霁曦按住她作乱的手,克制着自己微哑的声音,“你不要糊涂,我此行,不一定有归期,可你还有大好年华。”

    “你要么带着我去西羌,要么,留我在这里,不然,我今夜随便去找个人,正好不让你给的嫁妆白费。”

    裴霁曦攥紧拳头,他知道她在刺激他,他不应上当,可一想到她有可能会嫁与旁人,就生出一股要把她揉进自己怀中的冲动。

    初雪晴的手颤抖着抚着他的衣襟,“我只想,世子给我留个念想。”

    初雪晴的声音颤抖,略带哭腔,声声砸入裴霁曦心中,他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内心的翻江倒海,喉结上下一滚,克制道:“我给你去寻大夫。”

    “世子是要全府的人都知道我喝了药吗?”初雪晴的羞涩早就藏了起来,眼前是她的心上人,她的悸动驱使着她的本能,可这份悸动被另一个目的掩盖,变成了献祭一般的诀别。

    “帮帮我,我快被烧化了,这药太烈了,我会死的。”她抬手,轻抚他滚动的喉结,喉结上沁出的薄汗,似在揭穿他的伪装。

    他终是转过身来,猛地抱起她,向床榻走去。

    烛火未熄,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通过烛光一点点用唇描绘她的轮廓。

    好似在战场,攻城掠地,一点点侵占对方的领地。

    却又不是战场,因他的动作是那般轻柔,如擦拭心爱兵器,一点点抚拭,一寸不落。

    原来她绽放起来是这个样子,似被浓雾环绕的清冷雪山,终于被旅人踏足,而厚重积雪覆盖下的,是喷薄而出的火山,如她一般,往日冰凉的手,有了灼烫的温度,肆意在他身上点火。

    她蝴蝶骨上微微凸起的痣,似是茫茫雪地里一株屹立的松,孤冷清绝,让他忍不住去亲近,将吻印在孤松之上。

    初雪晴闭上眼睛,他细密的吻如同轻羽一般飘落,落在从未有人踏寻过的雪地,灼烫的风吹起羽毛,这羽毛将这片雪地的每一个角落都轻轻抚过,似是对待珍宝一般,不敢用力。

    可在他极力的隐忍下,难免有片刻,那轻羽又化作冰雹一般,重重贴到这片雪地之上。当他意识到冰雹弄疼了她,又克制地幻化成纷扬的雪花,紧紧贴住这片雪地。

    如处仙境般虚渺,从未有过的极乐。

    却又那般真实,从未有过如此近的距离,严丝合缝。

    夜晚太静,连肌肤相触的声音都能听清。

    却又太吵,交缠的呼吸声有着繁乱的节奏,胸腔的心跳声也不甘地快速敲打。

    “裴霁曦,裴霁曦……”她迷乱的时候,会带着气音唤他。

    直呼姓名本是不敬,可裴霁曦却被这声音迷住了心智,巴不得她多唤他几声。

    良久,她的声音从嘶哑到难耐,终于唤出了她眼角的泪花。

    直到声音稍歇,裴霁曦仍舍不得松开她,此一别,他本是抱了死志,可他的姑娘用这般决绝的方式让他亏欠于她,他又如何能不保重自己。

    初雪晴本已疲累,可她又感受到裴霁曦身体的变化,今晚,不仅是他奔赴战场的分别,更是她下定决心的逃离。她也舍不得,又循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风雨又至,抵死相依。

    可风雨停不下来,与挚爱如此近的距离,让人忘记近在眼前的别离。唯有更紧密的相贴,才能抚慰两颗怦然的心脏。

    于是几经风雨,不死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灯花噼啪作响,一室渐渐归于沉寂。

    第82章 等我,回来娶你。

    淡青色的月光悄悄消融在晨光熹微之中, 初雪晴浑身无力,腰间酸软,感受到蒙蒙晨光, 以及身旁人起床的窸窣声。

    裴霁曦静静坐在床上, 盯着初雪晴的睡颜,不舍,却不得不起身, 本想回来作别,丢下牵挂, 却未料到牵挂越来越深。

    初雪晴缓缓睁眼,对上他深情的目光, 忽而有些心虚,她不是为了要等他才如此冲动, 而是为了让自己了无遗憾,也让他有所牵挂, 才做出这个决定。

    裴霁曦缓缓俯身, 轻轻吻在她的唇上,只是轻轻的触碰, 带着暖阳的温度,却很快分开,不能再沉溺了, 他必须出发了。

    裴霁曦起身穿衣, 初雪晴本想起来, 可刚坐起, 身上的酸痛之感让她皱起了眉头, 裴霁曦按下她,“别送了, 你好好休息。”

    “等我,回来娶你。”裴霁曦郑重道,这不是一句道别,这是一句承诺。

    留给初雪晴的,是他挺拔的背影,迎着晨曦,渐渐走远。

    裴霁曦离府前,去到老夫人的房中道别。甫一进屋,他便双膝跪地,“孙儿不孝,让祖母担心了,孙儿此行,定会保重自身,也望祖母多多保重身体。”

    他顿了顿,深深磕了一个头,才道:“孙儿还有一事相求。若孙儿平安归来,望祖母能允了孙儿,迎娶冬雪。”

    老夫人早已泣不成声,此行前路凶险,定远侯府唯一的血脉,如今又要奔赴他并不熟悉的西境战场,让她这一个白发老人如何放心,此刻裴霁曦提出什么要求,只要能让他带着念想回来,她这个当祖母的,又有何理由阻拦呢?

    “只要你平安归来,祖母什么都能应你!”

    裴霁曦心中大石落地,终于可以奔赴西境。

    *

    初雪晴在床上躺了很久,昨夜被他坦然赴死的决绝吓到,冲动之下让她无所顾忌,可如今冷静下来,她不得不好好思索她的出路。

    裴霁曦今后是定不会让她上战场了,而她太过仁心,本身也不适合战场杀伐。

    她知道裴霁曦若平安归来,会如约争取与她成亲,正如裴梦芝所言,也许会有阻力,但若能冲破这些阻力,她的日子,就是守着这个侯府,等着裴霁曦在征战的缝隙中,回府与她相聚。从此荣辱系于丈夫一人身上,相夫教子,让他有个安心的后院。裴霁曦也要面对众人嘲笑,也许会慢慢消磨对她的感情。

    或许他们不能冲破阻力,她只能等裴霁曦娶了方家小姐后,再抬她做妾室,他可能会和定远侯一样,一妻一妾,已然是世人眼中的专情了。而她则会同李氏一般,眼中只有定远侯,定远侯牺牲,她也失去了生的欲望。

    无论哪种结果,她以后,只是冬氏。

    这世道如何与她无关,她可以守在府中,安然一生。

    可这不是她。

    不能是她。

    她看不惯这世道,出身是奴仆,若没遇到好主子,就难以翻身;身为女子,枷锁重重,难得有个特立独行的明履营,也因“清白”二字负重累累。

    是被贼人掳走,就被丈夫休弃的杨若柳;是征战沙场,连尸体都不敢留的方淼;是嫁得老实农户,却因没有落红备受羞辱的霜华;是满眼夫君,失去夫君连女儿都不顾,一心自戕的李氏。

    或者没有那么凄惨,只是安于奴仆和女子身份的腊梅,不去想自由和公平,有一盘枣糕吃就心满意足。

    可她做不到安分守己,她太想撕掉这世道的伪装。

    这世道太过丑恶,连两心相许的美好,都不足以支撑她再忍受。

    就到西境战事结束吧,既然裴霁曦已允了她自由,那等到他平安的消息,也就是她的自由之日。

    在此之前,在侯府待着,更易得到前线消息。

    她忍着身上不适,起身去寻赵嬷嬷,想要一碗避子汤。

    可往常恨不得把避子汤灌进她口中的赵嬷嬷,却支支吾吾,推脱没有药了。

    府中人都知道世子此行凶险,想必是有人授意赵嬷嬷不要给她喝避子汤了,哪怕担着孝期有子的罪名,也不能让定远侯府无后。

    初雪晴没有多待,如裴霁曦所言,她从侧门出府,并没有人拦她。

    她去了药铺,在药店小厮异样的目光下,毫不避讳地要避子汤。

    药店小厮看不惯这种恬不知耻的女子,皱眉说道:“一次一包。”

    一次一包,那昨晚……还是吃三包安心些。

    初雪晴回府避着人熬了药,三包的量,她忍着腥苦饮下。她要给裴霁曦留一个值得牵挂的念想,但是她不能给自己留一个堵住后路的隐患。

    可这次不知是不是吃的量过大,以往喝完药,只是略微腹痛,这次竟然腹痛难耐,她忍了小半个时辰,腹内如刀绞一般,她疼得趴伏在地,想要扶着椅子起身,却拽倒了椅子。

    腊梅闻声而来,见初雪晴这般模样,就要跑去告诉老夫人请大夫。

    初雪晴挣扎着叫住了她:“别去,我只是喝了避子汤,有些反应罢了。”

    腊梅被吓到了,急得跺脚道:“我今日还听赵嬷嬷说,昨夜你在世子房里伺候,没准侯府能有后,老夫人吩咐,就不给你喝避子汤了,你怎的自己还喝了?”

    初雪晴没力气告诉她自己的考量,只苍白着脸色道:“我……忍忍就行……你不必管我……”

    腊梅见她如此疼痛,急得冒出泪花,她知道不能任初雪晴这么忍着,忙出去找人。

    可走出院子,她又慌乱急了,不能找老夫人,让她知道初雪晴擅自喝了避子汤定要发怒,也不能找小姐,她一未出阁的女子不能沾上这事。

    那唯一可以找的……她忙奔向裴梦芝的院子。

    可到了院子,只看到正在收拾行装的表小姐,林玥怡,至于裴梦芝,一早便去了望北关。

    林玥怡看见这个丫头急出一头汗,忙问她怎么了。

    腊梅看着眼前仅仅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呜哇一声哭了出来,这下冬雪是没救了,丧气般秃噜出来初雪晴喝了药,现下疼得要死。

    林玥怡反而比腊梅要冷静,她让自己的丫鬟悄悄出门去请大夫,还特意嘱咐让大夫从侧门入。

    林玥怡和腊梅一起去初雪晴屋内,将她扶上了床。

    初雪晴的冷汗已经沁透衣服,无力地躺在床上,方才她还疼得用手压着腹部,如今连这个力气都没有了,静静躺在床上,承受着腹内绞痛。

    大夫终于到了,丫鬟请的大夫,正是仍留在邺清的桑静榆。

    桑静榆为初雪晴把了脉,又看了她喝剩的药,直皱眉道:“真是不要命了,喝这么多避子汤,没把你喝死就是好的!”

    林玥怡懵懂问:“什么是避子汤?”

    桑静榆口无遮拦:“就是男女欢好后,为了不让女子怀孕才喝的药,这药对身体损伤太大,你又一次喝这么多,能保下命来都是好的。 ”

    林玥怡似懂非懂,腊梅见这个大夫如此在未出阁的表小姐面前胡言乱语,气得直道:“大夫!我们表小姐还没出阁呢,您也不避讳点!”

    桑静榆瞥她一眼,“未出阁就更要早知道,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以后可千万不能为了男人伤身。”

    林玥怡却无所谓道:“小大夫说得在理,男人哪有手里的刀实在,不过……表兄对冬雪姐你真的很好,他还说过要娶你,你为何不肯生下他的孩子呢?”

    初雪晴还未作答,桑静榆就“呸”了一声,“这些个世家公子,多的是甜言蜜语,哄得你一头心思陷进去了,再不许你干这不许你干那的,凭什么他们想要生孩子,女子就得给他们生孩子呢?女子就没自己的事干了吗?”

    初雪晴眼神落在桑静榆身上,仔细端详了她白净的面庞,还有那少年时期微哑的声音,心下了然,能如此体恤女子的,想必只有女子了。

    林玥怡撇撇嘴,她不高兴别人这么说她表兄,可又觉得这个小大夫说的有一些道理。

    桑静榆继续道:“我给你开点药,再针灸一番,想必能挺过这阵,不过你喝的避子汤药效太冲,你要长时间调理一下身子,不然肯定落下病根。”

    林玥怡忽然道:“呀,对了,冬雪姐要是无碍了,我得赶紧走了,再不走追不上大军了。”

    初雪晴撑着身子,苍白着脸色问道:“表小姐要去追大军?”

    林玥怡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冬雪姐,我不告诉旁人你喝了避子汤,你也别告诉旁人我去西境好不好,表兄十二岁时已在军营待了四年,我如今却只能天天跟着父亲跑商。如今母亲去了望北关,父亲在家是待不住的,他今日去安排妥当,定又要带我跑商,我还是趁他们不注意,跟着表兄去干大事去!”

    “可……”初雪晴虚弱道,“世子此行凶险万分。”

    林玥怡拍拍胸自信道:“有何可怕的,我是舞阳将军的女儿!腊梅,冬雪姐就交给你啦!”

    林玥怡粲然一笑,就对她们道别了,幼小的身躯利落地跑了出去。

    桑静榆写了药方,交给腊梅,“你快去煎药,我这就为她施针。”

    第83章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跟你走

    待腊梅出去, 初雪晴看着挑针的桑静榆,哑着嗓子轻声问:“大夫可是女子?”

    桑静榆挑挑眉,挑出一根银针, 看向初雪晴:“你眼神挺好使, 我还特意变了嗓音,从未被人认出来过,看来这变声的药还得再调调。”

    桑静榆一面将针刺入初雪晴手上穴位, 一面道:“不过,你眼神虽好, 但医理常识却差得很,将墨汁认作毒药, 又擅自加重避子汤药量,小命还在, 也是万幸。”

    初雪晴感觉身上渐渐发热,“我只是怕万一怀了, 有了牵挂, 就不好……”

    “不好离开?”桑静榆轻笑道,“你都做了世子的通房丫鬟, 为何还要离开?”

    初雪晴沉默片刻,才道:“他说过让我做他的军师,可战事来临, 他却不肯让我上战场。”

    桑静榆激动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男子真的都一个样!我之所以一直在外飘着不敢回家, 就是因为我那未婚夫婿不让我成婚后行医!那这婚, 不成也罢!”

    初雪晴淡淡道:“我以前以为, 自己可以和他同行,做他的军师, 可没想到,自己只能是一个拖累。侯府很大,可对我来说,还是太小了。”

    “我倒是看出来你不是一般女子,你一个通房丫鬟,离开侯府打算如何过活?”

    初雪晴敛眸道:“我也不知,可我总想为改变这世道做点什么。位卑者的困境难破,实在是世人无从获取信息,才将眼界局限在方寸之间,若世人打开眼界,这世道或许能有所改善,我想先打开自己的眼界,多去各处看看,再做打算。”

    桑静榆来了兴致,她鲜少见到同她一样想法出格的女子,尤其是这个人竟是一个丫鬟,一个已经攀上了世子的丫鬟,“呵!你志向不小,我觉得你文采不错,你若想改变世道,写书怎么样?”

    初雪晴晦暗的眸子倏尔有了一点光亮,她虚弱的面庞浮上一点笑意:“待我览遍山河,著书立说,警醒世人,见我所见,闻我所闻,你说得在理。”

    “不过著书之事,稍有不慎就会被打上乱党标签。”桑静榆咬唇思索片刻,又道,“我本想写些医书,但我文采有限,不若你先帮我写些医书,再慢慢想其他的事?”

    初雪晴抬眼看向眼* 前少女,忽而觉得自己那不容于世的想法得到了理解,她给的方向太过诱人,可裴霁曦此行安危未定,她现在怎能抛下一切离开呢?

    桑静榆见她犹豫,就像看到当初那个在吴长逸面前犹豫的自己,不过她已经走出来了,便不想别人也被困在那里。她叹口气:“当然,你若舍不得侯府荣华富贵,不愿跟着我云游四海吃苦,我也不勉强你,无非是世间多了一个守着后宅,伤春悲秋的女子罢了。”

    桑静榆故意将话说重,她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不会是那般甘于后宅的,她眼中有同自己一样的不甘,即使断情绝爱,也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这让她有种冲动,将这女子拉出来,和她一起离经叛道。

    “你可否等我?”银针作用下,初雪晴身上恢复了些力气,“等西境战事平歇,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跟你走,行遍四海,踏遍山河,你救死扶伤,我著书立说,从身到心,拉世人出泥淖。”

    初雪晴的心跳砰砰,她忽而有了方向,也有了同伴,这让她忽略身上的隐痛,雀跃无比,似缺水的旅人,迷途中寻到绿洲,那周身的饥渴终于得到缓解,前路也不再迷茫。

    桑静榆一直以来落落寡合,自小和父亲行医,又和叔父去广阔天地云游,见识过山川大海,就觉京城尺寸之地,贵女也都一副虚假端庄,如今竟和初雪晴有一见如故之感。

    桑静榆朗声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在邺清待到西境战事平歇,就把你拐跑!”

    “好。”初雪晴那茫然了许久的前路,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看着眼前肆意洒脱的女子,似乎也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模样。甚至,会有更多女子,也变成这样。

    只是,心中有一抹不舍,淡淡的缠绕着,可这种不舍,在即将明晰的前路之上,似又微不足道。她的战场,不能再靠别人的应允才能奔赴,她也会有自己要走的路。

    *

    西境战事僵持,大军仍在祥云关与西羌对峙。裴霁曦携兵赶到勐城之后,本想即刻去祥云关,可接待的守将却说如今前线尚能对付,让他们留守勐城的西境大营。

    裴霁曦来之前已看过西境舆图,勐城四面环水,祥云关在勐城之西,易守难攻,只是祥云关以东是清河水系,河面宽广绵延,水流湍急不易渡河,虽然是天然屏障,但仍要小心防范,便让明履营在勐城驻扎。

    可到了西境大营,他才知道,汪实旧部已将大军全数带往祥云关,徒留给他一个空营地,接待守将只道祥云关是重要关口,守住祥云关勐城便平安。

    裴霁曦忍住怒气,与师父卜成周、祁允在沙盘前商议对策。

    裴霁曦指着清河的位置,道:“祥云关虽重要,但西羌人擅水,也要防他们绕东路渡清河偷袭。”

    卜成周道:“勐城处于清河下游,上有揽银坝,如今处于汛期,揽银坝蓄水改道入洋,防止了勐城的水患,但也要派人巡视,防止西羌在揽银坝上动手脚。”

    祁允一直沉默不语,看裴霁曦和卜成周一直不断商议,忍不住道:“裴将军,如今西境守将明显对您不敬,排挤在先,我们难道就自己守着勐城,不让他们回援吗?”

    “军心不齐,此刻回援,我还要防范他们。”裴霁曦眉头微锁,视线没来开沙盘上的清河。

    祁允敛眸,汪实旧部巴不得裴霁曦死在西境,想来也不会愿意回援,特意扔下勐城给他们,其中不定有什么阴谋。可他观裴霁曦神色,似也早想到了这一层。

    祥云关守住了,西境军就不犯错,可若勐城没守住,裴霁曦即使没死在战场上,也保不住命了。

    裴霁曦倏尔又缓了神色,眉头微松,嘴角噙了一抹笑容,“你说的在理,是得让他们回援。”

    裴霁曦折身走向书案,迅速写了道军令,唤人速将军令传至祥云关,令一万大军回援守勐城。

    卜成周见状,笑道:“如今你是主将,他们若不听令,就是违抗军令;若听令,就要担勐城之责。”他又看向祁允,笑问:“你猜,他们该当如何?”

    祁允略微思索,便道:“他们大概会以祥云关战事吃紧为由,不来回援。”

    “若真不来,那我们就要做好准备了。”裴霁曦正色道。

    勐城地势,想必汪实旧部更清楚,如此作为,即使不至于和西羌有所勾结,想必也是料到西羌会铤而走险绕东路攻勐城。

    卜成周道:“我去东路探探西羌军队虚实。”

    裴霁曦立刻制止道:“师父,此行危险,我另派斥候去吧。”

    “怎么,嫌我年纪大了?”卜成周笑道,“放心,在北狄这么多年我都能毫发无伤,区区西羌,还难不倒我。”

    裴霁曦没再继续制止,他的大伯因救卜成周年纪轻轻便在战场牺牲,从此卜成周便为了报仇一直潜伏在北狄,如今又让年事已高的师父重操旧业,他实在于心不忍,可也知现下没有比卜成周更好的人选。

    恰在此时,士兵来报,有人前来寻裴霁曦。

    未等士兵报完,就有一少女掀帘进来,大喊:“表兄!我来助你了!”

    裴霁曦不悦皱眉,眼前少女,瘦小的身躯根本撑不起身上宽大的铠甲,却挺胸抬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

    “胡闹,你怎么不跟着姑父,自己跑来西羌?”裴霁曦呵斥道。

    林玥怡噘嘴道:“表兄十二岁不知杀了多少敌军,我如今连死人都没见过,能算得上将军之女吗?”

    “你若存着这个心思,趁早回邺清,你以为当将军是为了杀戮?”裴霁曦又看向祁允,“祁允,差人送她回邺清。”

    林玥怡一听,连忙上前,“表兄,我错了,我不是为了杀戮来的,我是为了保家卫国来的!真的!”

    她好不容易一路从邺清偷偷跟着到了勐城,若被遣送回邺清,这一路的风餐露宿不是白挨了。

    祁允看来看眼前瘦小的女孩,也猜到了来人身份,他道:“将军,如今勐城内忧外患,实在分不出人回邺清,可否将她送至青州,待战事一了,再随军回邺清?”

    “我不去青州,我也不去邺清,我是留在这学打仗的!”林玥怡嚷嚷着,又看了看说话的祁允,见这少年小将眉目清秀,面白如玉,俊朗不亚于裴霁曦,笑道,“表兄,军营里真的有和你一样俊的小将啊!”

    祁允哪见过这种直白的女子,面上不禁发烫,垂头不语。

    裴霁曦不悦瞥了她一眼,“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林玥怡连忙捂嘴,自己怎么这么直白夸人家好看,这不显得自己另有所图么,她捂着嘴咕囔道:“当然是来打仗的,反正我哪也不去。”

    裴霁曦也心知此刻人手紧,再分人去送林玥怡实在不妥。他看了看祁允,问道:“祁允,她是舞阳将军之女,林玥怡,自小也是习得一身武功,自保能力是有的,只是没入过军营,难免失了分寸,让她这几天跟着你,可否?”

    祁允抬眼看了看林玥怡,见她目光灼灼似有反省,又连忙垂下眼,“末将遵命。”

    林玥怡这才笑逐颜开,毫不客气地拍了拍祁允:“那祁允哥,我就跟你混啦!”

    祁允只觉肩上灼烫无比,不知怎的自己就摊上了这么难的差事。

    第84章 奈道不相谋,不敢相伴。

    只是谁也没料到, 战场局势变化之快,令人防不胜防。汪实旧部拒不回援,只道祥云关战事胶着, 分不出人回勐城。

    可卜成周探听到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西羌竟真的分出大半人马,集结在清河以西,正在调遣船只, 以便渡河。

    短时间西羌难以找到这么多的船只,也就是说, 裴霁曦还有时间部署。

    他先是下急令从祥云关抽调人马,同时请求向青州借兵, 只要有足够援兵,他有把握让敌军困在清河以西, 难以进攻。

    祥云关的汪实旧部已同意调兵,可却迟迟未有动作, 青州守将又不敢私自借兵, 只等朝廷命令,裴霁曦虽已上书, 但朝廷命令岂能那么快回传。

    如此焦灼情境之下,卜成周竟探得,汪实旧部与西羌有所勾结, 祥云关外的西羌军队只是做足了声势, 实际并未集中进攻, 而东路偷袭勐城的西羌军队, 至少三万。

    裴霁曦看着舆图, 用目光描绘着西境领土,万般无奈下, 做了最后的决定。

    明履营士兵协助官府,组织勐城数十万百姓,连夜迁徙。

    人数太多,时间又紧,好在竟有民众自发组织,帮着明履营一起安排迁徙之事,这些前来帮忙的,其实就是刚刚在顺州被官府围剿的燕雀军,见国难当头,放弃已经发起的内乱,来边境帮忙。

    裴霁曦又断了祥云关与勐城要道,防止消息泄入汪实旧部耳中。

    勐城虽是边疆小城,可其今日繁华,是历经几个朝代沉淀下来的,若不是实在没有退路,裴霁曦也不会牺牲这个城镇。

    他只有三千明履营,护不了勐城。

    到西羌军队渡河那天,勐城已是一座空城,裴霁曦立于巍峨城墙之上,看着澎湃的清河,与墙内空荡荡的城镇,心中似被无数长鞭不断鞭笞。

    祁允和林玥怡跑上了城墙,祁允看着裴霁曦茕茕孑立的身影,心中一揪,“裴将军,西羌军队已经开始渡河,我们赶紧撤吧!揽银坝那边已安排好人手,等西羌人军队进入城中,就毁了堤坝,引洪入城,淹死他们!”

    裴霁曦摇摇头,河风吹在他面上,带着沁凉的湿意,“我留在这里,没有守将投诚,他们不敢进城。”

    祁允惊道:“将军,您要知道您对定远军的意义!让我留下!我就告诉西羌,百姓都逃亡到青州,我杀了主将投降。”

    林玥怡听到了二人争着去赴死,喊道:“你们抢着去死有什么意义!只要西羌渡河过来,还怕洪水淹不死他们!”

    裴霁曦看向林玥怡,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这段时间协助百姓迁城,又跟着去揽银坝部署,如今大军压境,仍面不改色,不愧流着将门之血。

    “我不能赌,他们万一得了消息,返回去了,就功亏一篑了。”裴霁曦语气淡淡,仿佛面对的不是死亡,只是赴一个约去。

    “你忘了冬雪姐还在邺清等你吗?”林玥怡没有办法,只得搬出冬雪。

    裴霁曦神色微动,他想起自己临走前对冬雪的承诺,“等我”二字,何其沉重,他怎么轻易就许了?他为何没管住自己,偏要在临走前,要了冬雪?

    “你要死了,你让她怎么办?定远军这样的惨剧还少吗?”林玥怡嘶喊着,嗓子都已破音。

    裴霁曦紧紧攥拳,脑中不断思索,最终看向祁允:“挑些水性好的,同我埋伏在清河,诱他们过来。”

    不等死,去拼一个生机,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祁允毫不犹豫回道:“裴将军,让我去!”

    裴霁曦拒绝道:“你带着玥怡部署好后路,接应我们,我们的命,就交到你手上了。”

    “不愧是定远侯府的人,师父陪你!”卜成周赶了回来,恰听到裴霁曦的部署,担忧之余也知道无法左右裴霁曦的决定,只能尽最大努力护着他。

    “师父!您和祈允一起接应我们便可!万不能来冒险!”

    卜成周大笑:“怎么,你留在这里便不是冒险了?”他迎着清河吹来的凉风,坦然道:“侯府为战场牺牲的人已经够多了,我要护好你,不然,老头子我以后也无颜面对你大伯和你父亲。”

    裴霁曦还欲拒绝,但时间紧迫,他没法再劝卜成周。

    最终,他带领千人在清河岸边观望,远远看见西羌船只的影子,便下令敲军鼓,扬号角,造出严阵以待的模样,待清河上的船只愈发清晰,密密麻麻的船只逆着河浪而来,裴霁曦佯装被西羌人数吓到,下令撤军。

    西羌人远远看见定远军慌乱撤退的样子,更加信心满满,清河难渡,渡河过程中他们已牺牲了许多人马,但不管多少人过了河,能让闻名沙场的定远军吓成这样,也值了。

    可他们没料到的是,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洪水猛兽。

    裴霁曦安排军队按照计划沿东面石桥撤退,他殿后,看到西羌人难以退回的时候,下令发射信号弹。

    西羌人只以为这是求救的信号,可从未想过,裴霁曦竟破釜沉舟,毁了揽银坝。

    清河的水,滔滔翻滚,冲破揽银坝的束缚,似吃人猛兽般,从上游奔腾而下,卷起两岸的树木,携着黄色的泥沙,掩盖住往昔的清澈,怒吼着奔向勐城。

    裴霁曦料到他们会有人来不及撤退,洪水来的时候,他几乎看到了河岸,可洪水瞬间便冲倒了石桥,他们最后撤退的这批人,被洪水卷着不知到了何处。

    手中的刀枪早已不知冲到何处,刀枪可伤敌,可面对滔滔洪水却毫无用处。

    裴霁曦的鼻内灌入混着泥沙的洪水,他自诩水性不错,可洪水似是带了无尽怒意,惩罚他这个小觑清河的人,卷着他压到水下。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要负了初雪晴了,那句承诺可能兑现不了。

    可在他已耗尽力气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是他的师父卜成周。他和师父随洪水冲到了一处树旁,脚边混着泥土的黄水湍流而过,卜成周和他紧紧抱住树干。

    幸运的是,他们比西羌人离岸更近,他看好路线,在漫天洪水冲刷声中,大声对师父喊着:“师父,我们走右路!”

    他随身兵器皆已被洪水冲走,只有贴身的匕首还在,他抽出匕首,用最大的力气砍着树,身上的冰冷与湿腻已让他麻木,只一心想着把树砍倒,借力走出去。

    卜成周跟着他一起砍树,可他心里仿佛预见了什么。十几年前,裴霁曦的大伯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中,用命护住了他,而他为报裴家之恩,多年来隐姓埋名潜伏北狄,可经历过这么多场战争,他也似乎明白了,战场上的救命之恩,是不用还的,因为战士的命,早就已经交给了战场,何时献出去,只是早晚问题。

    想到这里,他看了眼裴霁曦,这样的年少英雄,不应这么早将命交代在这里。

    他更加用力地砍着,本就已经泡得发白的手,在一下下的砍击声中被振麻了,可他们仿佛不知疲倦。

    终于,这课大树被砍倒,顺着他们砍伐的方向,倒向岸上的山坡。

    裴霁曦和卜成周相互扶持着,抱着树干往岸上爬。

    只是洪水湍急,他们的身子被洪水不断拍打着,嘴里已不知灌了多少黄泥,卜成周知前路艰难,便用身子护在裴霁曦旁边,裴霁曦察觉到他的意图,要躲开他的相护,可卜成周却用尽全力挡住了。

    裴霁曦只得一手攀着树,一手拉着师父。

    可人的力量在洪水面前太过渺小,一阵激流突然奔涌而过,他们离岸边一步之遥,卜成周奋力一推,将裴霁曦推到岸上,裴霁曦一手抱住岸边耸立的大树,一手去拉卜成周。

    可那湍急和洪水,就这样无情的的把卜成周冲走了,只差一步,他就可以拉住师父,可师父终究还是在他眼前,被黄色的江水覆盖。

    他不断呐喊着“师父”,可再也没有人给他回应。

    洪水冲击的声音,覆盖了他的喊声,一个人的声音,在浩瀚的自然面前,竟是如此无力。他借助洪水的力量击败敌人,可也被洪水吞噬了战友。

    他无力攀着树木,恍然明白了冬雪的那句,涤净杀戮,唤得太平。

    *

    三万西羌军队,尽数丧命在勐城,明履营,也牺牲了百余士兵。

    北狄之战,他没了父亲,西羌之战,他没了师父。

    他甚至,连句道别都没有,对父亲是,对师父亦然。

    可裴霁曦甚至没有时间悲伤,他上书战事详情,并呈上汪实旧部与西羌勾结的证据,直斥汪实旧部勾结外敌,只为一己私欲,而他放弃勐城,也是被逼无奈。

    汪实旧部下狱,他和祁允重整西境军队,待了月余,将军队交给祁允,便返回邺清。

    可他没料到,他拼了命遵守了承诺,可回府,已没有了初雪晴身影。

    只有一封她留下的亲笔信。

    “闻世子大胜,奴心中欢喜,然惊闻西羌殒命三万,叹沙场命如草芥,人似蝼蚁。世道之恶,令人作呕。

    且不论男尊女卑,权贵之下,尚有富贵;富贵之下,且有寒门;寒门之下,亦有奴仆;至卑至下,乃是贱籍。奴本卑下,又为女子,唯愿世道论人,不问国别、地位、财富、男女,只问品性、才能。

    将军杀伐果断,只当三万敌军,死不足惜。然奴心中惶恐,三万背后,许数十万亲眷心死。奴念世子培育之恩,无以为报。奈道不相谋,不敢相伴。

    愿世子前路坦荡,山河无患。

    莫寻。”

    第85章 如何瞒得了从前的旧人

    初学清和裴霁曦奉诏回京, 正是江南春盛之时,回京没有来樟时那般急,一路上春景艳丽, 伴着春风的柔软, 抹掉未竟之事带来的沉闷。

    桑静榆不放心伤势未愈的初学清,且樟安城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多伤患,她便随初学清一道回京。

    恰逢叶馨儿举家迁往京城, 便随他们一道出发。

    樟安的未竟之事,就交给了吴长逸与盛道文。

    桑静榆和叶馨儿、杨若柳同乘一车, 她偶尔掀帘看看在马上和裴霁曦并行的初学清,总觉得初学清看向裴霁曦的眸光复杂得很。以前是带着悼念过往的佯装镇定, 如今竟夹杂了惋惜与隐隐的眷恋。

    不过也怪她,竟弄巧成拙, 不仅错听了传言,以为裴霁曦另娶, 还把在邺清见到的裴家萱儿当成了裴霁曦的女儿。

    那夜初学清回来告诉她真相时, 面上并没有如释重负的开怀,反而是如牛负重的沉闷。

    莫不是这心中的回头草被江南的春风吹又生, 勾着初学清往回走呢。

    可就算没有另娶又怎样,她们这几年的日子就算如履薄冰,但起码挺胸抬头, 若是回到当年, 又是困在后院的一个内宅妇人罢了。

    想到这里, 桑静榆又看看身旁的叶馨儿, 难免语重心长地叮嘱道:“馨儿, 你如今也到了年纪,可千万别随便找人嫁了, 男人大多把女人当作附属物,就算能容得你继续经商,但长久下来的闲言碎语,没几个男人能容忍的。”

    叶馨儿从车帘偶尔被风掀起的缝隙里,看到那抹青衫,笑了笑道:“的确,像初大人这般包容的男子,真是凤毛麟角。”

    桑静榆叹口气,哪里是凤毛麟角,明明是子虚乌有,只有女子才能懂个中苦楚。她又看了看愁眉不展的杨若柳,虽然初学清说了柴富贵帮她做事,一时回不来,杨若柳还是满面担忧,若不是京城新店需要人手,想必杨若柳还是要在樟安等柴富贵的。

    这些个为情所困的女子啊!

    桑静榆恍然间想到了还在樟安的吴长逸,使劲摇了摇头,连忙赶去脑海中不该有的杂乱。

    如今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是多少后宅女子求不来的,还能奢求什么呢。

    中途路过一片湖水,他们便停下稍作歇整。

    正午暖阳在碧玉般的湖面上洒下波光粼粼,春风吹皱的湖面如同微褶的丝绸,带着圆滑潋滟的褶皱不断荡漾。

    叶家老管家的的小儿子一路上因为离别了小伙伴闷闷不乐,此刻看见烟波浩渺的湖面,大声嚷嚷着:“好大的湖!我要去捞鱼!”

    管家斥责他要懂些规矩,轻风自告奋勇,要带小孩去捞鱼,“大伙等着,给大家午膳加点荤。”

    初学清下了马,看着稚童欢快的步伐,对一旁的裴霁曦道:“先前说要与裴兄垂钓,一直没机会,不若我们一同过去,给稚子钓几条鱼呢?”

    叶家管家闻言,躬身笑道:“初大人,我家混小子给您填了不少乱,您既是想垂钓,我这恰好备着两根钓竿,您和定远侯就在这垂钓如何?”

    初学清眼睛亮了一瞬,看裴霁曦没有反对,便坦然收下钓竿,同裴霁曦一起往湖边走。

    她虚虚扶着裴霁曦,缓步走着,恍然间想起了多年前自己留下的那句“道不相谋”,她和裴霁曦现在,不就正走在同一条道上吗?

    只是再也不是从前的身份。

    她为了让裴霁曦对他死心,故意留下了那般绝情之语,可当时的她并不知事情全貌,不知他在那场战役里失去了自己的师父,回来又要面对她的不告而别。

    她那般违心的呵斥,定是在裴霁曦伤口上撒盐一般。裴霁曦应对她断了念想的,可未想到他竟寻了她这么多年。

    越靠近湖边,地就越泥泞,他们的鞋已沾上了一圈泥土,还有几根凌乱的杂草。

    低头就能看到清澈的湖底,甚至能看到在绿色水藻间游动的鱼。

    初学清折身自然地清理掉裴霁曦鞋周沾上的杂草,再清理了自己的鞋,才在湖水中净了手。

    裴霁曦看不见,却也知道初学清做了什么:“学清,我这个瞎子,让你费心了。”

    “怎会,顺手的事。”

    轻风在一旁看见,拿过来两个草垫,对初学清道:“初大人,您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这些活都是我该干的。”

    轻风扶着裴霁曦坐下,裴霁曦顺便问道:“湖中有鱼吗?”

    轻风低头看了眼清可见底的湖水,笑嘻嘻答道:“当然有了,可多了!”

    裴霁曦等着轻风别的描述,没有等来,想到之前每次初学清为他描述景色、讲解战争时的栩栩如生,叹道:“学清,轻风虽然话多,却无法把眼前的景描绘出来,每次你讲给我,我都彷如赏了一副名画。”

    轻风挠挠脑袋,“得,遭嫌弃了,我还是带臭小子去旁处捞鱼啦!”

    轻风看着裴霁曦脸庞上浅浅的笑容,内心不禁感叹,初学清和冬雪兄妹俩,一样能让裴霁曦变得如此爱笑。

    看轻风拉上旁边的稚童跑远,初学清将手中的鱼竿递给裴霁曦一只,“方才同老管家学了学怎么钓,我已经把鱼饵放上去了,咱们再把鱼钩甩到湖中就行。”

    “我也从未钓过鱼,还得劳你指教了。”裴霁曦顺着鱼竿往前摸,摸到鱼线,将鱼钩拽过来,凭着感觉向前甩出。

    初学清噗嗤一笑,两人的鱼竿竟然同时甩出,缠绕到了一起。

    裴霁曦也猜到发生了什么,摇摇头笑道:“一个文臣,一个武将,竟被这小小鱼竿难住了。”

    正午的阳光洒在裴霁曦的脸上,如雕刻一般的五官似是闪着晶莹的光泽,鼻尖冒出一些细碎的汗珠,在光映下愈发剔透。

    连那无神的眸光,都仿若星子一般被照亮,吸引人沉溺其中。

    初学清不知不觉看痴了去。

    “嘿,干什么呢!”

    身后传来桑静榆的声音,把初学清吓了一跳。

    就像是正在翱翔的大雁被拽了下来,初学清也从明媚的日光中被拽到了现实。

    “你们俩不会都没钓过鱼吧?”桑静榆凑上前问道。

    初学清从愣怔中回神,答道:“的确都没钓过。”

    桑静榆边帮他们将缠绕的鱼线分开,边对初学清道:“难得你有闲暇做点闲事,别的文臣,就算公务繁忙,起码人家还有个爱好,琴棋书画,吃喝……哈哈,总得占一样,你呢,整天操心公务,都快把自己给丢了。活着嘛,还是要找点乐子。”

    终于把缠绕的鱼线解开,桑静榆拍拍手上的灰尘,揶揄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慢慢钓,不过今日的荤菜是不指望你俩了。”

    “初夫人放心,今日定让学清好好放松放松。”裴霁曦笑道。

    桑静榆叹口气,不知道这是让初学清放松,还是让她沉沦。

    随着桑静榆离开的脚步声响起,初学清的心也渐渐低沉,她从这众多纷杂的俗事中探出头来,侥幸地贪恋着眼前这一丝光芒,可她终究知道,这光是借来的,她没有资格拥有。

    转头看看身旁专心钓鱼的男人,偷偷记住这缕光,希望能让她晦暗的心得到一丝喘息。

    裴霁曦轻声道:“你把担子都抗在自己身上,早晚有压垮的一天。正如行军打仗,不同兵种各司其职,不可能靠一个人赢得战争。官场亦是如此。”

    初学清盯着眼前的鱼竿,湖面平静,没有丝毫鱼儿上钩的迹象,她缓缓道:“现在我也有了战友了,不是吗,裴兄?”

    裴霁曦恍然,战友,也不只是战场上的称呼,他和初学清几经生死,互相扶持,和战友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我这个战友,得教教你如何把担子放一放。初夫人说你没有嗜好,不若先从嗜好培养起,我教你练武如何,不仅能打发闲暇时间,还能强身健体。”

    初学清蓦然想起曾经裴霁曦教她练武的日子,不禁笑着摇摇头:“我不是那块料子,还是罢了吧。”

    “我也教过不少兵,顽石都可变璞玉,你可不要自谦。”

    “那裴兄就没有教不成材的吗?”初学清试探问道,她自己不就是一个不成材的例子么。

    裴霁曦浅笑道:“何谓成材,又何谓不成材?若拿练武当嗜好,只要强身健体即可,若要上战场,成材与否全在刀枪下见分晓。”

    “那若是怎么教都教不会的呢?”

    裴霁曦顿了顿,想到那个柔弱却坚/挺的身影,道:“我曾教过一个人,她不善武艺,却足智多谋,虽不能上阵杀敌,但帮过我许多,可我埋没了璞玉。”

    初学清见他面色黯淡,也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故作轻松地转换了话题:“那我可不跟你练武了,说不定我也是璞玉呢,不能被你埋没了。其实我不是没有嗜好,只是没有闲暇罢了,我好骑马,好饮酒,如今边赏这一路春光美景,边骑行赶路,也惬意得很。等回京了,裴兄再陪我畅饮一番,岂不美哉。”

    裴霁曦从回忆中抽身,回道:“好,那我得空就陪你骑马,与你对饮。”

    初学清摇摇想到了多年前,那两个在校场奔驰着的骑马的身影。她的骑术,便是他教的,每次坐到马上,便会想起那段夕阳映照下的校场的路。

    湖光山色醉人,粼粼波光晃眼,微风带着暖阳的温度拂在面上,融在这景色之中的人也变得微醺。

    他们二人在此如画美景之中,时而热聊,时而沉静,唇角的弧度出奇得一致,都向上微扬,唯有平静的鱼竿一直没有回响,似是连鱼儿都怕搅了这份静谧。

    “初大人,侯爷,你们半天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啊!”轻风拎了一大兜子鱼,带着得意的神色瞥向他们身旁空空的鱼筐。

    连稚童也在嘲笑他们:“好羞好羞!我都捞上来两条大鱼呢!”

    初学清和裴霁曦不约而同笑了起来,裴霁曦道:“我若能看见,拿个树枝就不知能叉上多少条鱼了。”

    初学清看向那双失色的眸子,她此刻也没了先前的担忧与惋惜,裴霁曦已能拿失明开玩笑,她也稍稍安心。

    他们的鱼筐虽空,可这晌午的时光,却是满的。就算京城有波云诡谲在等着他们,但这满满的晌午,却足以让他们将那些忘却片刻。

    只是,初学清想不到,甫一入京,便有从前的旧人等着她,她这张与从前太过相似的面庞,如何瞒得了从前的旧人。

    第86章 初侍郎……好像冬雪

    一路走走停停, 终是是到了京城。

    城门口是排队等待查验进城的人们,老老少少,比肩接踵。

    初学清他们下马向前望去, 从这排队进城的人群来看, 京城一如既往的热闹,丝毫没有受边境战乱以及樟安内乱的影响。

    还未等初学清他们去排队,远远过来一个骑着马的青年。青年眉目清俊, 一身玄色衣袍,脊背挺直, 不苟言笑,见到裴霁曦, 下马行礼。

    轻风在一旁提醒裴霁曦:“侯爷,是祈允将军。”

    初学清垂首立于一旁, 并未主动打招呼。又是一个旧人,为官数载, 从未见过旧人, 一朝和裴霁曦重逢,昔日旧人一个接一个地见, 不知景王为他准备的冬雪之兄的身份,什么时候会用上。

    裴霁曦问道:“祈允,怎么也来京城了?”

    祈允皱眉看着裴霁曦的那双无神的眸子, 答道:“陛下召我回京述职。上次您去勐城, 卑职一直在前线, 只听说您的眼睛……这么长时间, 还是看不见吗?”

    裴霁曦摇摇头, 淡然道:“看不见也无妨,如今西北境战乱都已平歇, 西境有你驻守,北境有方将军坐镇,我也放心。”

    裴霁曦又道:“对了,你还没见过大宁和谈的功臣,初侍郎。”

    祈允这才注意到裴霁曦身后的那抹青衫,他怔怔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庞,看着初学清淡笑行礼,看着她挺直背脊,又看着她微微垂眸。

    祈允不禁道:“好像……冬雪……”

    裴霁曦猛然抬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又对那两个字无比敏感,他冲着祈允声音的方向问道:“祈允,你说什么?”

    初学清故作镇定地疑惑抬眸,努力装着听不懂的样子。

    轻风连忙上前,想要制止,却又觉得欲盖弥彰,他失算了,没有料到祈允竟会在城门等着他,都让他来不及交代。若裴霁曦知道了初学清是冬雪兄长,不知又要牵扯几许心力,若初学清知道裴霁曦把他妹妹弄丢了,又不知会如何对待裴霁曦。

    祈允讷讷道:“我说,初侍郎……好像冬雪,你们不觉得吗?”

    裴霁曦怔然失语,他努力回忆初学清的样子,发现自己竟从未见过初学清的脸,之前是带着帷帽,后来是他失明了,初学清在他脑海中一直是模* 糊的,没有具体的面庞,他对她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那略带磁性的声音。

    不对,就算他没见过,方若渊见了,墨语见了,连轻风也见了,难道只有祈允觉得像吗?

    裴霁曦扶住轻风的胳膊,颤声问:“轻风,你觉得,像吗?”

    轻风叹口气:“哎呀,墨语叮嘱我先对您保密来着,我好不容易管住自己的嘴,谁成想碰到了祁将军呢。”

    “保什么密?快说。”裴霁曦焦急道。

    “就是……唉……我也查了许多,初侍郎有可能是冬雪失散多年的同胞兄长!”轻风没有办法,只得说了出来。他脑中设想的话本情节还是实现不了了,如今冬雪还没找到,初大人却提前知道了,这下追妻追不成,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初学清此时再不言语,就会显得怪异,她迅速思索一番,便装作有些激动的样子,问道:“你说什么,你有我胞妹的消息?我寻了她十几年,一直未寻到,她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丫鬟?”

    裴霁曦怔怔然失色,他未料到与自己志趣相投的兄弟,竟是冬雪失散的兄长。怪不得他总觉得与初学清一见如故,志同道合,原来竟有如此渊源。

    可他又拿什么给初学清交待呢?他把冬雪弄丢了……

    轻风见裴霁曦面色不好,忙解释道:“初大人,我真不是有意瞒您,我们一直在找的人,冬雪,和您长得特别像,我们一直瞒着您和侯爷,也是因为侯爷一直挂心冬雪,怕他知道这一点线索却仍找不到冬雪会失望,也怕您会因为冬雪的缘故与侯爷生分了,本想找到更多线索再一并和您二位说的。”

    此时,桑静榆、叶馨儿与杨若柳也下车过来,桑静榆听到一些他们的话,也想起初学清之前的交代,忙上去打圆场:“你们要寻的人是我夫君失散多年的胞妹?你们怎么不早说呢!当年饥荒,我夫君和唯一的妹妹失散,多年来他想尽办法,都遍寻不得半点消息,你们既然知道,应该早说啊!”

    轻风被说得无地自容,忽而看见跟着过来的杨若柳,忙道:“杨掌柜,您不是也见过冬雪吗?您最早接触初大人,您怎么不说呢!”

    杨若柳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不疾不徐道:“瞧您说的,我见冬雪时,她才十三岁,都没长开,那么多年未见,早就模糊了印象,你们说冬雪和初大人像,可我并不觉得如此。”

    轻风拍拍脑袋,“也是,初大人身量比冬雪高,肤色没有冬雪白,也比冬雪壮实一些,眉目间虽有些冬雪的影子,可也没那么像……”

    初学清压抑住乱了节奏的心跳,故作黯然道:“也就是说,即使她真的是我胞妹,你们现在,也没有她的消息。”

    裴霁曦的身躯一僵,不敢回答,冬雪有亲人,她的亲人和她一样,特立独行,卓然于世,还是如此政绩卓然的朝廷命官。若冬雪知道,定是喜不自胜,可是,他们都找不到她。

    甚至,她的兄长,屡次三番救他性命,他亏欠他们兄妹良多。

    轻风从行囊中翻了翻,抽出一封信,递给初学清,“初大人,这是我之前查到的您和冬雪的交集,都是在饥荒中与亲人走散,年纪也对的上,她和您走散后,在人牙子手上辗转几手,来侯府做了丫鬟,后来跟了侯爷……这个给您,看有什么帮助没,若是您能一起找,我们说不定能早日找到她呢。”

    初学清接过信,默了片刻,轻轻折身行礼道谢,然后对身后的桑静榆道:“既然有人来接定远侯,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

    “学清……”裴霁曦怔怔叫了她的名字,可又不知该再说什么,说什么呢,说她珍视的胞妹,是自己的丫鬟?说她一直在寻的人,竟被自己不经意就弄丢了?

    初学清没有再留,与桑静榆她们一同离开了。

    只是脚步的沉顿,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用了几许力气。

    桑静榆跟上去,叶馨儿和杨若柳还在一旁,她不好问太多,只得跟着初学清的脚步,悄声安慰道:“没事啊,没事。”

    叶馨儿跟在身旁,犹豫一番,还是问道:“初大人,我走南闯北,认识的人多,不若我您给我一些线索,我帮您一起寻寻。”

    初学清没有停下脚步,淡淡道:“不用了。”

    *

    初学清走后,裴霁曦顿在原地,久久不语,半晌才问道:“真的像吗?”

    轻风和祈允互相看看,不知裴霁曦在问谁,轻风叹口气,还是如实回道:“侯爷,我都查清楚了,如无意外,初侍郎的确是冬雪失散的兄长,只是没有更多的线索,怕您失望,才没敢说。而且,这一摊开,初大人难免心有芥蒂,毕竟,三品大员的胞妹,做了通房……他难免介意。”

    通房……裴霁曦心中酸涩,冬雪到离开,都只是通房的身份,他的承诺,恐怕在冬雪看来,只是哄骗。在他征战沙场的时候,冬雪在侯府中被流言侵扰,可她从未向他倾诉一句,只是默默安慰失去至亲的他。

    “初侍郎……长什么样子呢?”裴霁曦讷讷问道。

    轻风挠挠头,不知如何形容,只得道:“就是……眉毛浓浓的,眼睛大大的……就,挺清俊的。”

    裴霁曦苦笑一声,轻风话密,可让他描述什么,都没有画面感,不像初学清,她口中的景色,她口中的战况,都能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他脑海中。

    如他的眼睛一般。

    可如今这番,他第二次失去了眼睛。

    轻风看裴霁曦这般失神,知道他们办错了事,想要转移话题,让裴霁曦别沉浸在冬雪的影子之中,他状似无意地问祈允:“祁将军,您不是要同表小姐成婚么?怎么来了京城呢?”

    祈允刚从旧友的消息中回神,又被问了这样的问题,他撇撇嘴,讽刺道:“陛下有诏,这诏令也来的巧,偏在我大婚前令我回京述职,我能怎样。”

    轻风忙道:“怎么这样?难道陛下不想您大婚?”

    裴霁曦缓缓偏过头,制止了轻风的话头:“回府吧。”

    他已没有心力,对付这繁杂的勾心斗角。

    一个失明的定远侯,但仍有着日积月累的声望,方若渊和裴家联姻已是定局,不能让祈允再与侯府的人有什么关联了,否则定远军,永远只能叫定远军。

    他知道自己来到京中会面对什么,太医会诊只是名头,如同多年前在京为质一般,定远侯府一直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多年前是他的父亲,如今是他。

    可因为初学清的陪伴,他并未觉得前路艰阻,他有战友。

    可如今,不仅没有更多冬雪的消息,连战友也丢了。

    第87章 是还认我们侯爷这个兄弟吗?

    今日一见到祈允, 初学清也想到了陛下召他回来的原因,无非是试探祈允,能否从定远侯府的势力中剥离出来, 只是身份之事的暴露, 让她无暇顾及其他,只得假作一个丢失妹妹的兄长,应付过去裴霁曦的怀疑。

    送完叶馨儿一行人, 她和桑静榆回到府中,没让丫鬟跟着, 两人回到屋中,初学清强作镇定的伪装卸下来, 便开始不安起来,是否自己装得太过, 以后又如何与裴霁曦相处。

    桑静榆看出她的忧虑,边将行囊中的衣物拿出来归置好, 边不停安抚她:“你也别太担心, 回头找个由头,说自己思量过后, 觉得不该因此与他生了龃龉,毕竟他以前也不知道那是你妹妹,再与他和好就是了。”

    “其实我不怪他的。”初学清低声道。

    “我知道, 你大度, 但是作为一个寻妹多年的兄长, 是要怪他的, 所以你装得不错。”桑静榆把初学清的行囊递给她, “赶紧把东西归置好,你装久了, 还真当自己是一家之主,什么活都不用干啦?”

    桑静榆有意逗她,可初学清只是苦笑了一下,帮桑静榆一起收拾。

    不久,府里的小厮宋久前来禀报,说是有人递过来一封信便走了。

    初学清折身走到书房,才展开信笺。

    景王的笔迹,她一眼便认出了。

    “蛰伏待令,掩蔽锋芒。”

    此番出使,她锋芒太盛,许是景王不希望她成为众矢之的,才做此安排。

    她叹口气,又摸索到书桌下的暗格,许久不回来,府里的人也不敢动他的书房,这木匣子上都落了灰。

    她轻轻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根白玉雪花簪,由于主人长时间摩挲,雪花的棱角已不甚清晰,她默默看了一会,合上木匣,默默摩挲着木匣。

    连这木匣的边角都愈发圆润。

    燕雀军的未竟之事,裴霁曦面对的鸟尽弓藏,以及和谈的后续安排,哪一个都需要她劳心费力,怎么蛰伏得了呢?

    *

    翌日早朝,初学清递上厚厚的折子,详述出使北狄、长戎与西羌的细节,以及南下樟安寻找织女工匠的事宜,顺便阐明如今樟安燕雀军的细节。

    建祯帝看了初学清的折子,龙颜大悦,那惯常严肃的面庞上难得露出了开怀大笑:“想当初太子欲重用初侍郎,朕还有所斟酌,未料太子如此知人善用,独具慧眼,初侍郎此行,扬我大宁国威,不负百姓期望,真乃国之栋梁!”

    初学清恭顺谢过陛下夸奖。

    太子在一旁兴奋补充道:“父皇,初侍郎此行艰险万分,如今载誉归来,您一定要好好赏他啊!”

    建祯帝轻咳了一声,瞥了太子一眼权当警告——赏不赏,不应由太子来提醒。

    只是这一眼并不严厉,带着宠溺的苛责。

    但建祯帝还是赏赐了初学清不少东西,至于官职——年纪轻轻做到侍郎,已是极限,不宜再提拔了。

    与太子的兴奋相比,以刑部尚书张德雍为首的二皇子党派难得沉默起来——樟安知府冯炳应对起义事宜表现不妥,以致作为南北商业枢纽的樟安围困近一月,暂被停职,建祯帝虽然现在未作处置,也不过是看在张家的面子,他们此刻着实不宜出头。

    初学清上朝时就发现她的恩师苏尚书并未在列,听着众臣不时对陛下的附和,夸赞溢美之词频出,与当初她变法时的众矢之的全然不同。

    当然不仅是她出使之功,更是因为她如今是太子一党。

    陛下溺爱太子,如今更是用她的和谈之功,悄无声息地抵掉太子莽撞身陷北狄之过,和谈没成之前,张家甚至拿太子之过鼓动舆论,废储传言日盛,直至初学清和谈成功,才变相解了太子之困。

    散朝后,初学清追上如今的吏部侍郎范英彦,问他苏尚书为何没来上朝。

    范英彦带她远离众人,才悄声答道:“苏尚书已告病月余,如今在家中养病,初侍郎不知吗?”

    初学清奔波东西,许久不与恩师联系,未料恩师竟病了许久,她忙问:“什么病,可有大碍?”

    范英彦左右环视一圈,确认无人注意,才低声道:“什么病——无非是定远侯府亲戚的病罢了!”

    初学清怔了怔,多年来,就算陛下对定远侯有所忌惮,但从未累及苏尚书,这次竟连苏尚书都自身难保,她道过谢,便欲前往探视恩师。

    可范英彦叫住了她,犹犹豫豫问道:“初侍郎,听说我表妹叶氏,还有姑母都同你一起来的京?”

    初学清才想起来,范英彦是叶馨儿继母的侄子,她答:“许是想安顿好了才同你说吧。”

    范英彦试探问:“初侍郎可有他们的住址?”

    初学清思量片刻,便告诉了他叶馨儿的住址,毕竟他与叶馨儿是表亲,想必只是来得急没顾上告诉他罢了。

    *

    去到苏府时已近正午,苏府门前冷清,大门紧闭,远不似往日那般拜帖如云。

    小厮通传后,领她进门,一路走来,她觉得苏府的下人似乎也变少了。庭院里的西府海棠似是少了打理,也没有往年那般浓郁。

    只是到了客堂,她才发现来得突兀,原来裴霁曦带着轻风先行来访,此刻正宾主尽欢。

    苏尚书见她来了,并无往日那般热络,请她落座后,甚至没有主动问问她这一路奔波,是否顺当。

    裴霁曦即使看不见,也觉察出这当中的气氛尴尬,他按下昨日与初学清之间的不快,主动起了话头:“学清刚刚散朝?”

    初学清拿捏不好一个失妹兄长的尺寸,垂头掩饰自己的面色,答道:“今日上朝才知,恩师已告病月余,心有牵挂,前来探望,不知恩师身体可好?”

    苏尚书沉默片刻,才略微抬眼看了看初学清,淡淡道:“我因何告病,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如今你风头正盛,还是不要频繁往来。”

    初学清闻言,惶恐涌上心头,她起身,冲着苏尚书深深鞠了一躬,愧疚道:“恩师在上,受学生一拜。”

    弯身良久,她才缓缓起身,继续道:“学生自知,投靠太子,惹了恩师不快,可这着实是无奈之举,学生心中神明仍在,绝不会因党派之争就辱了恩师的教诲。”

    苏尚书深深看了她一眼,叹口气道:“你有你自己要走的路,不必顾虑为师。只是,为师能教你的,也到此为止了,今后的路,要你自己闯了。”

    初学清抬头看去,苏尚书眉眼间有难掩的疲惫,面庞清癯,华发已生,已不似之前精神矍铄,目光炯炯的改革者。

    想到曾经苏尚书不顾流言,收她一个寒门为徒,教她官场行事,授她正直为人,可她辜负了恩师期望,早早在党争中站队,如今更是明面上成了太子一党。

    “学生始终记得心中所向——官场能够吏治清明,百姓得以自立己身,无论学生在做什么,绝不会令恩师蒙羞。”

    苏尚书闭上双眼,深吸口气,无奈道:“为师并未怪你,只是,如今不好牵连你,我明日就会辞官回乡。”

    初学清一怔,不解问道:“恩师不是京城人士吗?”

    苏尚书笑笑:“你师母是邺清人,我会回到邺清,在那守着她——不是余尚书的女儿,我已与她和离,当初和她成亲也不过是安一些人的心,如今无官一身轻,是时候做自己了。”

    初学清沉默不语,她知道恩师一直和新夫人感情甚淡,新夫人只是用来掩盖当初那件事的遮羞布,让陛下觉得苏尚书有了新人,不会揪着过去不放,如今他即将辞官,余佑威想必也怕遭牵连,两家和离是最好的选择。

    裴霁曦见状,也起身道:“舅父,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是侯府牵连了您。”

    “恩师何时离京?让学生送您一程。”初学清艰难出声。

    苏尚书挥挥手:“不必了,散了吧,就不留你们用膳了。”

    言罢扭过身去,看着墙壁上悬挂的“河清海宴”四字,出神不语。

    初学清和裴霁曦他们一同往外走。

    她走在裴霁曦身边,不知该说什么,往日聒噪的轻风,此刻也沉默得紧。

    穿过长廊,看见庭院稀稀拉拉的海棠,初学清道了一句:“枝该修了。”

    春风正暖,却吹不开乱了枝的花。

    裴霁曦偏头,他闻见了庭院若有似无的花香,本以为应是一片春色繁荣,可听初学清的口气,可能也没有那般景色,裴霁曦道:“舅父是修枝之人,原本不该被这东西南北风所扰。”

    初学清看出裴霁曦的愧疚,安慰道:“裴兄莫要自责,恩师如此,并非侯府牵连,实乃春日风向不正所致。”

    若不是她横插一杠,苏尚书早已如陛下所望,承担变法之责,顺便捆绑定远侯府,不得翻身。尤其是,苏尚书之子因太子与张家龃龉而亡,苏尚书不可能投靠任一党派,建祯帝的纯臣,却不是储君的纯臣,下台只是早晚的事。

    身后的轻风听见初学清这句“裴兄”,连忙跟了上来,迟疑道:“初大人,您方才说‘裴兄’,是还认我们侯爷这个兄弟的意思吗?”

    第88章 我竟未见过学清的庐山真面目

    初学清脚步微顿, 如果是冬雪的兄长,此刻该是这个态度吗?

    可她装不下去了,只略微点头, 轻声道:“何时不认了?”

    裴霁曦一直紧绷着, 怕初学清提起昨日,又怕她不提,竟有种当初面对冬雪时的无措来, 这会方松了口气,可他仍知道自己犯过的错, 对初学清道:“学清宽厚,可我从前就是错了, 不该轻待冬雪,不仅因为她是你的妹妹, 更是因为……”

    “我知道。”初学清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阴错阳差, 造化弄人, 怪不得谁。”

    轻风小心翼翼道:“初大人,您也不必一直误会侯爷, 侯爷当初待冬雪是极好的,教她识字练武,带她上阵打仗, 虽是丫鬟, 但也是侯夫人的待遇了……”

    “轻风!”裴霁曦呵止道, 他哪有资格让人替他辩驳。

    初学清却点点头, 她知道裴霁曦待她的好, 可又怕自己漏了馅,补充道:“若是有舍妹的消息, 烦请相告。”

    正说着,几人走到了苏府门外,未料苏府外,祈允正在等着他们。

    祈允见他们出来,正要对裴霁曦说什么,看见裴霁曦身旁的初学清,欲言又止。

    轻风上前道:“祁将军,您有话就说,初大人是自家兄弟。”

    没准,不仅是兄弟关系,以后还是郎舅关系呢。

    祈允这才道:“方才宫中的人到了侯府,先是赐了我一处京中府邸,说是一直让我借住侯府,会寒了边将的心。又说侯府常年不住人,阴湿潮冷,不宜养伤,让侯爷去宫中小住,由太医会诊,好早日治好眼疾。”

    初学清知道裴霁曦入京后会被针对,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问道:“可说了让裴兄住多长时间? ”

    “未曾言明。”

    轻风也急了起来:“到宫里住,不就是被软禁吗?当初侯爷为质在京,也能安生住在侯府,如今是欺我侯府没人,如此明目张胆了吗?”

    “慎言!”裴霁曦急忙阻止轻风的言行无状。

    裴霁曦早做好了准备,如今他孤家寡人,倒没什么怕的。

    初学清也道:“轻风,京中处处是眼线,不似边城,尤其是跟了裴兄去宫中,你更要谨言慎行。”

    轻风蔫头耷脑应道:“知道了。”

    初学清又道:“裴兄,轻风话虽糙,可事实的确如此,入了宫,一切如何就不由己身了,一应吃穿,皆要小心。”

    裴霁曦缓缓道:“放心,又不是龙潭虎穴,就算谁要生事端,也要顾及军心和民心。”

    裴霁曦三人向初学清告辞,初学清仍立在原地,看着裴霁曦远去的背影,他依然迈着将军气势的步伐,唯有轻风扶着他的手,才能泄露一丝他的缺憾。

    *

    初学清面上什么也没说,但她已开始为裴霁曦筹谋。

    暖风和煦,太过温柔,吹不散初学清额上急出的细汗。

    她跟着小太监福来,一路向东宫走去。

    景王在外开府,现在只有太子能帮裴霁曦。

    一路萧墙粉壁,青瓦勾檐,高大的围墙包裹着每一个宫殿,用肃穆威严掩盖住富丽堂皇。

    小太监福来垂着头,偷瞄初学清几眼,她面色沉着,许是日头过暖,额上沁出些薄汗,想到近日来关于这位大宁功臣的传言,他怯生生起了话头:“初大人,您出使的事迹都传开了,奴才是旧勐城人,家乡的亲戚都在夸您救了边境百姓。”

    初学清偏头笑笑,谦虚道:“略尽绵力而已,是传言夸大了。公公生在勐城,怎的进了宫?”

    福来垂头道:“当初旧勐城水战,百姓都迁了出来,我家里没等到建新勐城,一路辗转来到京城投奔亲戚,可谁知亲戚早就不在京城了,没办法,爹娘只得把奴才送进了宫,穷人家的孩子,读不起书,只能另寻出路了。”

    初学清顿了顿道:“如今的新勐城,车水马龙,一派繁荣,比多年前的旧勐城还要热闹,新勐城的知府,还是旧城人,带着勐城的百姓,一点点把当初的勐城复原了,有机会公公真要去看看。”

    “初大人说笑了,进了宫的人,怎么还出得去呢。”

    初学清摇摇头:“怎么不能,公公在太子殿下身边当差,殿下要了解这大宁,少不得将来躬身到民间考察,你能去的地方,还多着呢。”

    福来怔了怔,初学清和其他来找太子的大官不同,那些官,要么瞧不起他们太监,颐指气使,要么伪装出一副讨好的模样,塞钱给他们,转身又叱骂他们。

    初学清的话里透着真诚,没有把他当奴才一样轻视,也没有敷衍地安慰他,而是提出中肯的建议,仿似他们是闲谈的旧友。

    福来沉思片刻,低声道:“初大人,殿下最近有件烦心事,前几天和贤王殿下比骑射,竟然输了,他正想找个人好好教他。”

    初学清眸子一亮,弯了弯眼睛,冲福来笑笑:“多谢公公,我等臣子,理当为殿下分忧。”

    初学清望了望眼前的雕梁画栋,飞檐斗角,她沿着浮雕踏跺,一步步走进宫殿。

    太子见初学清来了,起身快步向她走来,止住初学清行礼的动作,双手扶起她的手肘,笑眯眯道:“初侍郎不必行礼,你和定远侯都是孤的救命恩人,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

    初学清回退一步,撤出手肘,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双手递给太子道:“为殿下分忧是臣子的本分,何谈救命。微臣将此次出使的细节整理了一番,一些没能详尽写在奏本里,特来呈给殿下。”

    太子接过来,扫了一眼,道:“好,好,孤定会好好看看。”

    初学清扫视了一下,太子桌案上凌乱散落着几本书,正摊开的的一本上,画了些武器图谱,她随口问道:“殿下是在研究兵器吗?”

    太子踱身回到桌案前,拿起摊开的武器图谱,“孤这次去北境,总算见识了真正的边疆军队是什么样的,定远军的士兵各个都是好手,真是让孤大开眼界,这些画在书本里的终归是死的,可惜不能在北境长留。”

    初学清状似随意道:“这有何难,听闻定远侯今日就会入宫请太医会诊,殿下不妨让他来东宫小住,不仅可以给殿下讲解近年来的战事,还可以传授殿下骑射功夫,定远侯即使眼盲,也可听音辨位,弦无虚发。”

    “当真如此!”太子兴奋道,“那孤定要请他来东宫住了。 ”

    *

    一切如初学清所料,裴霁曦甫一入宫,就被太子请来了东宫,建祯帝听闻,也只是唤太子过去教训了几句。

    虽说现在建祯帝也不会对裴霁曦出手,但在他眼皮底下,总是要多加小心。裴霁曦在东宫,初学清就放心许多,太子虽然无心政务,但起码心地纯善,不会加害于裴霁曦。

    翌日,太医为裴霁曦诊病之时,初学清也找借口去了东宫。

    恰巧来的人是初学清的岳丈,院使桑复海,初学清顺势与岳丈寒暄起来,解释了一番桑静榆跟他去边境与樟安救助过的病患,桑复海面色才见好一些。

    这个女婿,他们甚少来往,桑复海也一直敬而远之。叛逆的女儿,碰上一个反骨的女婿,他只当没了这个女儿,若不是京城传言太过难听,他也不愿意去管他们的事。

    桑复海为裴霁曦把完脉,初学清递上了一张桑静榆给裴霁曦开的药方,问道:“岳父,您看静榆开的药方,可有不妥之处?”

    既是桑复海亲自来为裴霁曦诊脉,初学清放心不少,可还是未雨绸缪,提前备着桑静榆的药方,就怕来的太医胡乱开药。

    桑复海接过药方,粗看一遍,又不禁点了点头,桑静榆总算不负他们医药世家的名号,开的方子既不冒进,也不畏缩,的确对症。

    可他还是故作不屑道:“小丫头开的方子你们也当真,不怕耽误了病情!”

    言罢随意加了几剂无关紧要的药材,递给初学清,初学清跟着桑静榆耳濡目染,也看出那几剂药材的多余,笑了笑,让宫人送走了桑复海。

    初学清将药方收好,低声对裴霁曦道:“看来不会有人在明面上对你不利,太医院这边有我岳丈在,应该不会让人胡来,虽说东宫安全些,可日常的吃食还是要小心些。”

    裴霁曦道:“太子邀我来东宫住,我就知道是学清出了力,还得多谢你。”

    “你我之间,何谈谢字。”

    裴霁曦顿了顿,道:“以前总觉得与学清似曾相识,如今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你与冬雪,太像了。”

    初学清怔了怔,掩饰住面上的紧张,状似无意道:“裴兄是说,长相相似?”

    “不。”裴霁曦苦笑一声,“说来遗憾,我竟未见过学清的庐山真面目,不然一定早就认出。”

    初学清装作恍然大悟般:“上次裴兄来京,我过敏了带了帷帽,再见就……”

    “的确不巧。”裴霁曦陷入回忆,顾自道,“你与冬雪,同样的胸怀抱负,聪慧机敏,待人也一视同仁,从不因地位、国别、男女而轻视别人。冬雪如此,我一直以为因她出身底层,感同身受,如今才知道,是家教如此。”

    初学清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顺着裴霁曦的话:“许是血脉相连,待人处事就有所相似。”

    “我从未把冬雪当作通房,若不是……我是要娶她的。”

    初学清神色黯了黯,声音略带颤抖:“裴兄这是何必,这么多年都没寻到她,许是嫁人了,又许是……”

    “她定是好好的。”裴霁曦打断了初学清的猜想,“她生命力很顽强,你只见过儿时的她,可能还不如我了解她,无论她身处何地,在何种情形下,都坚韧无比。至于……是否嫁人,只要能知道她过得如何就好。”

    第89章 她不知道自己会露出什么马脚

    初学清找了借口告辞, 再谈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露出什么马脚。

    直到初学清走出宫门,她的心仍然七上八下, 她怕裴霁曦认出她, 又怕他一直认不出。

    这些年身上的包袱太重,沉沉压在她的身上,喘息不得。可每每在裴霁曦身旁, 她总恍然回到了当初做丫鬟那些年,与他并肩作战, 一往无前。

    如今她身负重任,却只能孑然独行, 如履薄冰。

    她徒步回家,途经窄巷, 一辆马车停在不显眼的位置,她路过时, 马车上的车夫叫住了她。

    “初大人, 景王请您去府上。”

    初学清讷然,她回京后, 为了避嫌,只是与景王鸿雁往来,尚未见面。

    她四下看了看, 窄巷无人, 她这才上了马车。

    一路到景王府后门, 小厮引着她去见景王。

    她到时, 景王正在庭院中挥毫作画, 面前是春日桃林,粉嫩欲滴, 可景王笔下,却无半点春色,画的是白雪皑皑,万里城墙。

    初学清行过礼,景王也并未停下手中之笔,似是请她来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小厮退下之后,偌大庭院,只余他们二人。

    初学清静静站着,垂首等景王作画。

    只见景王的画上,最后填了几笔,两个人影,矗立城墙之上,望着万里山河,指点江山。

    他停下笔,看向一直立于一旁的初学清,她立于一片桃林之前,本是女儿娇色,却不得不染上这风尘仆仆。

    景王这才开口:“初大人如今风头大的很。”

    初学清头垂得更低,回道:“殿下,并非微臣有意不遵照您的指令,只是世事难料,一步步推到这个地步。”

    “本王向皇兄举荐你,是为了保你的命。”景王厉声道,“如今你可好,风头无两,又是太子心腹,你以为,张家会放任你一直这样?在早朝出尽风头,又去东宫为定远侯铺路,让你掩蔽锋芒,你却锋芒毕露,你是不想要命了吗?”

    初学清垂眸道:“殿下,如今并非微臣想要出风头,而是陛下必须要微臣出风头。”

    建祯帝要给太子立威,太子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棋子,好和张家抗衡,如今百姓心中的和谈英雄,就足以给太子一党加重砝码。

    景王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平复内心的焦躁,“煦明,你自有雄韬伟略,将来治理江山,海清河晏,必须要有你这样的人才。但江山未定,你不能止步在夺嫡之上。”

    “殿下对微臣有知遇之恩,无论殿下要做什么,微臣定身先士卒,绝不在背后畏畏缩缩。”

    “你听不明白,还是装傻?”景王提高音调,“本王用你,不是去夺江山,是要治江山,只有你,才有眼界,让这江山,换个面目!”

    景王叹口气,又道:“你可知,我为何看重你?”

    景王换了自称,初学清抬起头,看到景王的澄澈目光。

    景王继续道:“第一次见你时,是在书斋,你还书之时。我看到你的札记,上面错综复杂,那样的思维导图,我只在前世见过。我同你一样,不是当世之人。”

    初学清愣住了,她一直不知为何景王如此赏识她,甚至明知她女扮男装,仍要帮她铲清障碍,推她入朝。

    景王的声音渐渐缓下来:“只有你有这样的眼界,打破这世道的尊卑高下,助我建一个清明世道。”

    初学清恍然大悟,怪不得景王出身王族却仍悲天悯人,能让王妃做书画大家不拘于后宅,也能让她女扮男装科举入仕。

    “多谢殿下。”

    初学清深深鞠了一躬,前世如梦,让她总忘记自己见过那样的清明盛世。如今,竟不只是自己独行于世,她追随的明主,心中也有那样的天地。原来异世之人,不只她一个。此刻,她眼前的道愈发清晰起来。

    景王上前扶起她:“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我只要你和我一同见证这改天换地,但在这之前,你要护好自己。危险之事,你切莫沾手。那燕雀军之事,留给* 我去解决,你先前说的燕雀军的联络人,直接让他找我。”

    初学清应是,又和景王说起了日后之事。

    两人商谈了许久,景王又留初学清在王府用了晚膳,直到戌时,初学清才从王府离开。

    初学清离开景王的院子,恰巧遇见正进来的景王妃崔溪,初学清躬身行礼。

    崔溪上前扶住她的手臂,端详着夜色中她的面庞,轻声道:“许久不见初侍郎了,还是这般风采灼人。”

    初学清自谦一番,许是崔溪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如今也并不避讳与她的男女大防了。

    崔溪又道:“若我能有初侍郎这般才情,这般胆魄,就好了。”

    初学清抬眸,“山水居士之名何人不知?娘娘才情自然是在微臣之上,怎能此妄自菲薄。”

    崔溪却摇头笑道:“再有才情如何,也只能待在这院子里,不能像初侍郎一般,出入朝堂,成为朝廷供股之臣。”

    初学清本欲安慰几句,崔溪却并未多寒暄,与她道别,进入院中了。

    景王这般尊重妻子的男子,都没法让王妃走出后院,初学清望着春日夜空,漆黑一片,不知何时,才能有满天灼目星辰。

    *

    为庆贺初学清此番顺利和谈,让边境免于征战之苦,建祯帝特命人准备了宫宴,邀请文武百官入宫赴宴。

    建祯帝在宫宴前单独传召了初学清,此次宫宴名目上为她而设,但显然建祯帝并不单单为了和谈庆功这个目的。

    勤政殿中,建祯帝难得没有板着面孔,看向这个力挽狂澜的文臣,道:“之前变法世家那边没法交代,只得委屈爱卿,好在太子力保,朕便把爱卿调往礼部,爱卿果然不负众望,也不枉费太子一番苦心。”

    初学清谦卑道:“陛下谬赞,微臣只是做了为人臣子当做之事。”

    “爱卿不必过谦。”建祯帝道,“太子眼光独道,他信你,朕就信你。”

    建祯帝话音未落,忽然猛地咳了起来。身旁太监忙上前递上手帕,建祯帝擦了擦嘴,不动声色地折起帕子。

    初学清忙道:“陛下保重龙体。”

    “无碍,偶感风寒而已。如今眼见太子成器,朕本该安心。但朕心头仍有一大患,爱卿可知?”

    初学清心脏砰砰直跳,不知不觉后背沁出一层细汗,她知道陛下单独找她,不仅是为了确认她对太子的衷心,更是确认她与裴霁曦的关系,裴霁曦本就是欲藏之弓,如今外界盛传她与裴霁曦是生死之交,难免让建祯帝心中不快。

    初学清故作镇定道:“陛下为太子殿下之计深远,微臣定会不遗余力地协助太子殿下,但陛下心头所患,不应是他心头所患。毕竟,他只是太子,他有兄弟手足,尚不能俯瞰天下,自然不能放下良弓。微臣擦拭良弓,只为太子殿下扫清障碍。”

    初学清点出了太子之位尚不平稳,贤王对皇位的虎视眈眈,太子需要裴霁曦这个“良弓”,初学清结交裴霁曦,也是为了太子着想。

    建祯帝垂眸沉思片刻,他急切想要为太子肃清朝堂,不再有功高盖主的武将威胁,可他也无法即刻就扫清裴霁曦这个障碍。

    初学清正是抓住建祯帝对太子的拳拳之爱,让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结交裴霁曦,可她这走的也是一步险棋,万一建祯帝要赶尽杀绝,她也暂时没有头绪,只能赌建祯帝不敢让太子与裴霁曦交恶,而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建祯帝良久才道:“既如此,朕的心患朕自己除,爱卿就一心辅佐太子,把美名留给太子。”

    初学清脑中绷着的弦这才松了一些,倾身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建祯帝起身道:“爱卿同我一起赴宴吧。”

    初学清吃了一惊,与陛下一起入宴,这份殊荣可不是谁都有的,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因为她的和谈之功,而是陛下要加重太子的筹码。

    只是如此一来,她这个靶子便当定了,想要如景王所说掩蔽锋芒,也难以做到了。

    *

    宫宴开始时,暮色渐浓,傍晚的春风带着一丝暖意,吹散了初学清方才因紧张沁出的汗,好在她还束着裹胸,看不出来衣服已湿,此刻暖风吹透衣襟,她身上的衣料也渐渐干了,虽是春末,但也让她觉得有些凉意。

    初学清随建祯帝入席之时,朝臣皆已按品阶入席,建祯帝走向主桌,初学清随后找自己的位置,可她发现,按品阶她应在后方,可现下唯一空着的位子,竟是太子下首。

    建祯帝看她还未入席,便道:“今日本是为初侍郎庆功而设宴,初侍郎就坐太子身旁吧!”

    此话一出,宴上众人各怀心思。

    初学清瞟了一眼,只见礼部尚书余佑戚面色难堪,约莫是如此颠覆礼法,她又是他直属下属,让他不快了;景王面色如常,可她知道景王是不想她如此出风头当靶子的;裴霁曦在斜对面不远的位置,虽然双目失明,但仍循着声音“看”向她的位置;太子笑着招呼她,让她赶紧入座。

    她屈身入座,状似不经意地用余光看着不远处的裴霁曦。

    裴霁曦的手挨着酒杯,以防敬酒时他找不到酒杯的位置,面前的珍馐美食仿似与他无关,他不会在宫宴众官面前摸索菜品的位置。

    初学清眉头轻皱,没有她或轻风在跟前,想必裴霁曦是不会动筷的,以往每次用膳,她都会自然地为裴霁曦布菜,也总能挑出他爱吃的。

    裴霁曦的眼盲,礼部安排时想必是考虑到的,可并未给他安排随侍的人。初学清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一个为国征战的将军,失去了眼睛,却得到这个待遇。

    第90章 裴兄不若随我回府

    建祯帝仍在说着太子慧眼识才那些话, 初学清木然地笑着,配合建祯帝的盛誉。

    酒过三巡,气氛已没有开始时那般严肃, 已经开始有人说笑。

    初学清的余光总是落在裴霁曦那里, 他并未动筷,只是配合着不断举杯,身后端着酒壶的宫女不断地给众位大臣斟酒, 可竟分不出一人为裴霁曦布菜。

    台下丝竹声声绕耳,身着各色纱裙的舞女婀娜蹁跹, 盈盈起舞。

    太子喝到兴头上,拍手为舞女叫好, 兴奋道:“如此良辰美景,应配上好诗才是, 可惜本朝第一才子盛御史还在樟安处理政务,不知哪位才子能赋诗一首呢?”

    太子提到了盛道文的名号, 一时也没有人敢出来献丑, 二皇子贤王见状,嗤笑道:“都知道皇兄好诗, 无论才子才女,都是皇兄的心头好。若找才子,从文臣中随意一指即可, 可这才女么, 难啊!”

    太子倏尔变了脸色, 早年间他和张家庶子张阜, 也就是贤王的表兄, 争夺一才名在外的歌姬起了冲突,失手害死了张阜, 随后张家又使手段害了太子好友——裴霁曦的表兄苏晟杰,虽说建祯帝插手平息了此事,可这总是太子的一大污点。

    如今贤王在宫宴上又点出此事,是要给风头正声的太子添堵。

    建祯帝闻言也皱了皱眉,善于察言观色的礼部尚书余佑威插嘴道:“女子之美,在其颜色,微臣看,这些舞女跳得就极好。”

    建祯帝瞟了眼一曲舞毕的舞女,不动声色道:“跳得好,赏!”

    就这么岔过去了话题。

    有建祯帝这么护着,贤王也没在继续嘲讽,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压下心中不快。

    建祯帝在众臣中环顾一番道:“西境守将祁允可在?”

    下首位置的祁允起身行礼,建祯帝远远瞧见,让他上前来。

    建祯帝见他身形挺拔,步姿矫健,不由感叹道:“果真是一表人才!爱卿此番挥退西羌,实为江山社稷之楷模,又生得如此英武不凡,当配天下最好的女子!长公主之女汉阳郡主年方二八,尚未婚配,不知你意下如何?”

    祁允心头一惊,忙屈身下跪:“臣与西境定远军副将林玥怡已定亲,望陛下体谅!”

    建祯帝眯了眯眼,敢这么当中拒绝的人没几个,他盯着下方的祁允,片刻才道:“看来做皇家的女婿,没有做定远侯府的女婿好啊!”

    “臣粗人一个,实在配不上郡主!”

    建祯帝轻笑道:“你是粗人,再娶一个武将,将来如何照顾家里?像舞阳将军那般的女子,就找了个文弱的商人,如此后宅还有人看顾,将来你和林副将都上了战场,家中如何安宁?”

    祁允看了看一旁坐着的裴霁曦,裴霁曦一直冷眼听着,不发一语,建祯帝瞧见祁允的眼神,又道:“你看定远侯也并未提出异议,不若就此拨乱反正,回归正轨呢?”

    “拨乱反正”一词,让在座众臣都缄默不语。

    初学清桌下的手用力攥紧衣袖,这才控制自己不去出头。

    祁允俯身磕了个响头,义正言辞道:“臣与林副将两情相悦,互许终生,望陛下成全!”

    建祯帝压下心中不悦,摆摆手道:“罢了,朕也不强人所难。”

    祁允闻言,这才舒口气,行礼后回了座位。

    经此一番,众人都停下手中筷子,正襟危坐,生怕陛下余怒波及到了自己。

    建祯帝见此情形,大笑起来,道:“今日群臣在列,朕的皇子们也都在,让朕心甚慰,不过,想到仍在樟安平匪患的吴将军,就觉得还有一丝不如意。”

    说着,建祯帝看向吴长逸的父亲——兵部尚书吴弘益,问道:“吴尚书,不知吴将军何时能归呢?”

    吴弘毅忙回道:“回禀陛下,樟安匪患已清,犬子不日即将回京。”

    “好!果真是我大宁栋梁!”建祯帝笑道:“可惜了,吴将军一身本领,被圈在了京中,其实我大宁国土辽阔,用得上吴将军的地方有很多,西羌北狄虽已退兵,但边境守卫仍不能松懈,有机会,真应该让吴将军去边境发挥发挥。”

    初学清状似无意地看了眼一直未出声的裴霁曦,他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建祯帝分化祁允不成,如今又用吴长逸来暗示边境军权的问题,步步都在打压定远侯府。

    建祯帝又让众人为吴长逸平匪之功举杯,初学清咽下杯中涩酒,裴霁曦用极少守城军苦守樟安一月,未闻一句赞扬,反倒吴长逸去捡了现成的功劳。

    她知这不是吴长逸本意,却也难掩心中不平。

    杯中酒空,她身后的宫女上前为她斟酒,她心中不快,在宫女后撤时抚了抚衣袖,平歇心中烦闷,未料碰到了宫女,宫女手中的酒不小心洒到了她的身上。

    宫女“啊”了一声,惶恐跪地,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建祯帝不快看向宫女,正欲发落,初学清似是觉察到了建祯帝的怒意,忙道:“不愧是宫廷御酒,洒在身上都是一身酒香,醇厚甘甜,也亏得这一洒,才让咱们闻到了更浓郁的酒香。”

    初学清扶起了跪地的宫女,建祯帝见她善心解围,也没再追究。

    那宫女偷偷瞧了眼扶她起身的初学清,初学清衣袖沾上了一些酒,晕出一片湿润,可她看上去并不在意。宫女又匆匆低头,道谢退下了。

    贤王瞧见,轻嗤一声:“初侍郎对女子太过宽容了,宫女洒酒不怪,妻子行医不管,如此怎立雄风呢?”

    初学清还未反驳,太子就不悦道:“初侍郎与妻子伉俪情深,人家自家的事,外人管的着吗? ”

    “本王当然管不着,但初侍郎为皇兄做了这么多事,将皇兄从北狄手中救了出来,皇兄有了世家风范的太子妃,也不帮着初侍郎正正家风。”

    贤王又提起太子被俘北狄的事情,明显是要给太子难堪。

    太子拍桌道:“你什么意思!”

    建祯帝也不悦看向贤王,这个儿子,如今是愈发肆无忌惮了。

    一直作壁上观的三皇子景王此时道:“两位皇兄,此次宫宴正是为了初侍郎和谈之功而设,如今西羌北狄都畏我大宁国威,不敢来犯,不若我们一起敬众人一杯,为我大宁安康举杯。”

    建祯帝瞥了瞥三个儿子,一个是他从小宠到大的,一个是世家制衡君权的产物,一个是让他痛失发妻的祸首,他子嗣单薄,倒是省去了很多夺嫡的麻烦。

    可储君之位仍然不稳,张家虎视眈眈,贤王封王而不去封地,建祯帝只得让景王也留在京中制衡。

    他只是想让嫡长子顺利继位,如此名正言顺,却有这么多明枪暗箭。

    众人举杯后,贤王又道:“听闻定远侯近日在东宫调理身体,可如今也未见成效,本王手下倒是有些名医能士,定远侯不妨也到本王府中小住,如何?”

    建祯帝不悦看向贤王,“定远侯在宫中,是有太医会诊,你府上的名医比太医还厉害?”

    贤王忙道:“父皇,太医毕竟是正统医道,既然正统医道行不通,儿臣只是想想其他办法。何况,听闻定远侯整日传授皇兄兵法要领,儿臣也是想学学,毕竟皇兄日后要荣登大宝,坐镇京中,这些兵法估计也用不上,儿臣去了封地,为大宁固守国土,才更需要学习。 ”

    刑部尚书张德雍也附和道:“贤王殿下此言有理,定远侯如今虽眼盲,但通身本领没丢,既有如此良机让他在京中养病,不若让他为各位皇子都授课,让皇子们也都学学真刀真枪的本事。 ”

    建祯帝皱皱眉,他将裴霁曦拘在宫中,张家不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如今还这么说,想必是要拉拢定远军了。

    贤王又道:“对了,初侍郎的妻子不也是名医么,既然在东宫养了这么久都没有起色,不若让江湖名医都来瞧瞧,也好过在东宫空耗时日呢。”

    建祯帝不悦瞪了贤王一眼,又看向初学清,想到宫宴前初学清的话,问她:“初侍郎以为如何?”

    初学清回道:“微臣以为,大宁名医,京中最盛,而京中名医,又以太医院为首,贤王大可不必质疑太医的医术,毕竟定远侯伤到头部,淤血化散仍需时日,并非太医之过。”

    建祯帝笑着点点头,可初学清又道:“不过,虽则太医医术无需担忧,但定远侯在宫中不方便带外人伺候,多有不便,不若让定远侯回府养伤,让太医定期上门复诊。”

    太子也紧跟着道:“对,孤还怕定远侯在东宫不自在,如此一来,定远侯又能得太医照料,也能好好养伤,但可得说好了,定远侯要时不时来东宫,孤从定远侯身上受益匪浅啊!”

    建祯帝看初学清和太子一唱一和,心中虽有不快,但也愿意把定远侯的人情做给太子,便同意了。

    宫宴到戌时散了,太子嘱咐初学清把定远侯送回府中,初学清欣然应下,裴霁曦一夜只饮了几杯酒,却什么也没吃,她正准备再与裴霁曦一叙。

    从宫中出来,夜色正浓,初学清让人提前给轻风传信,轻风便早早驾了马车侯在宫门外。

    初学清在建祯帝那过了明路,这会倒也不用避嫌,跟着裴霁曦上了马车。

    暮春晚风暖暖的,宵禁时间街道上静悄悄的,只有从宫宴散向各方的归家臣子。

    初学清衣袖上还带着酒味,她撩开车窗帘,晚风悄悄爬进车厢,初学清看裴霁曦,想到他宫宴上一直未动筷,道:“宫宴喝得不尽兴,可京城宵禁严格,不似樟安能随处夜饮。裴兄不若随我回府,在我府上喝个尽兴如何? ”

    裴霁曦侧转过头:“这么晚,府上还备着酒食?”

    “我平日里就回得晚,晚膳也总赶不及用,家里人一般都备着夜宵。”初学清笑道。

    裴霁曦思索片刻道:“那就多有叨扰了。”

    初学清笑笑,掀开车帘,对驾车的轻风说了几句,轻风响亮的一句“妥嘞”传来,马车直奔初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