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初学清带着裴霁曦和轻风入府, 宋久见初学清领着两位客人,忙跟上问是否需要宋大娘准备吃食,桑静榆听见动静也出来, 见状说道:“你不是去参加宫宴了吗, 怎么空着肚子回来的?今日知道你去参加宫宴,可没留你的饭,要招待客人, 你可得自己忙活了。”

    初学清尴尬笑笑,对裴霁曦道:“裴兄今天可有口福了, 我许久未曾下厨了。”

    宋久忙道:“大人,我还是让我娘去准备吧!”

    初学清忙制止了, 只道自己今天要露一手。其实她是觉得这么晚,不想再劳烦宋大娘起身下厨。

    初学清去厨房准备, 桑静榆让宋久去歇着,招待裴霁曦和轻风去了庭院之中, 边走边道:“如今这时节天气正好, 在庭院吹吹风,饮饮酒, 惬意得很。”

    初府的庭院也如初学清人一样简单朴素,小小的庭院之中,直直地竖着一片小竹林, 竹叶跟着晚风的节奏沙沙作响, 竹林之中, 一个古朴的小亭子立在那, 里面有石桌石凳, 月光透过竹林洒下来,竹影摇曳, 映在石桌之上。

    桑静榆引着裴霁曦和轻风坐在石凳上,自己也坐到了一旁,冲裴霁曦道:“我给你把个脉,看看宫里那帮老太医有什么本事。”

    裴霁曦伸出手来,放在石桌之上,桑静榆也没避讳,直接伸手给他把脉,随后道:“气血顺畅,按说应该会慢慢恢复,药还是继续吃着,倒也不必太担心。”

    轻风这一路走来,被初府的气氛惊到了,他以为裴霁曦已经是一个体恤下人的好主子,可未料初学清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让小厮在宫门口等着接不说,回来也要自己下厨招待客人,甚至还让夫人深夜出来给外男诊脉,怪不得都说初学清行事不拘一格,这也太不拘一格了。

    轻风没忍住问道:“初夫人,您府上下人活不多吧?”

    桑静榆“噗嗤”一笑:“哪有什么下人,不过是让宋家帮着照顾宅子罢了。宋久如今准备参加科举,我夫君就不让他跟着了,宋大娘年龄大了,这么晚不好劳烦人家再起来做饭,哦,我倒是有一个陪嫁丫鬟,身契在娘家我也没办法,不过今日随我去了医馆忙了一天,回来也让她早早歇下了,怎么,嫌我们招待不周了?”

    “不敢不敢,初大人都亲自下厨了,这待遇谁能有啊!”轻风忙道。

    裴霁曦也叹道:“学清果然宅心仁厚,不愧是敢为寒门出头的变法先行者。”

    桑静榆眼神在裴霁曦身上逡巡了一圈,他看上去应该和初学清是一类人,实在想不通,这人当初为什么会让初学清去做一个通房,不禁酸道:“是啊,没几个男人能做到他这样的。”

    没多久,初学清端着酒菜来到亭子之中,桑静榆一边帮着她摆碗筷,一边道:“今个医馆病患太多了,都怪你那个师兄盛道文写的酸诗,好多个女子跟风束脚,如今都出了毛病,又不好跑别的医馆,都来寻我了,可把我累死了,我也跟你们喝几杯解解乏。”

    初学清不解问:“什么诗?”

    “酸了吧唧的情诗,写的好多,我没记住,就记住一句‘金莲三寸漫舞间,细腰盈握一手环’”桑静榆噘噘嘴,不悦道,“一听说这个诗是京城第一才子‘阖扇公子’盛道文写的,大家都争相传颂,这盛道文早年丧妻后一直未娶,好多个世家小姐都有心思,都开始裹足,如今连贫苦人家的女儿也跟着学,可是受大罪了。”

    “和善公子?盛御史可一点也不和善啊!”轻风插嘴道。

    桑静榆“噗嗤”一笑:“是阖上扇子的‘阖扇’,他除了上朝,手中总拿着一把扇子,却从来不打开扇子,才得了这个称号。”

    初学清也同样讶然,她印象中盛道文从来不会写情诗,何况是如此露骨的情诗,“是不是弄错了,他不可能写这种诗。”

    “那是他少年风流时写的诗,如今不知为何又流传开了,的确是他的字迹。”桑静榆道。

    裴霁曦也道:“我接触过盛御史,他不似如此轻浮之人。”

    桑静榆嗤笑道:“你们早年没在京城,不知道盛道文年少时多么风流,他年少时还包过一个歌姬,不过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因为他父亲对他行了家法,他受伤过重,我爹给他看病,才猜出来的。”

    初学清叹口气,女子本就不易,身上枷锁重重,如今竟为了这小脚细腰之语,又给自己圈住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①。世人接收信息渠道有限,多从书中而来,著书之人不能随性而行,因为他们就是世人眼中的楚王。”

    桑静榆道:“是啊,你当初不还想著书立世么?咱们当初写的那本医书还被禁了呢!”

    轻风问道:“怎么医书还要被禁?”

    桑静榆一脸无奈:“我只是写一些女科常识,大伙却说我颠覆人伦,太过露骨,最终还是被禁了。我看,我还得出本医书,你再帮我润色润色,得让女子知道裹小脚的后果。”

    那是她们刚离开侯府之时,桑静榆想到被落红困住的明履营士兵,就让初学清帮着润色,写了本医书专门讲女科,可因为太过颠覆认知,发出不久,便被禁了。后来初学清做了官,想要再行刊印,但桑静榆觉得时候不到,再印也是一样的后果,便拒绝了。

    初学清答应下来:“好,我帮你润色,这次,定不会和上次一样了。”

    裴霁曦闻言问道:“学清还想过著书么?”

    初学清回想起方离开侯府的那段迷茫日子,曾经著书这个念头的确有过,只是后来碰见了景王,有了更好的选择。

    她答:“是,未做官前,觉得世道不公,想要做那启蒙之人,后来遇到了伯乐,踏上官途,才知思想的启蒙不应只停留在书本,要靠政策自上而下。”

    裴霁曦点头:“的确如此,愚昧的不是世人的思想,而是束缚这世道的权力之手。权势带来的也不应是地位和金钱,它意味着责任和承担,学清这点做得极好。”

    自打重逢以来,裴霁曦从不吝啬对她的夸赞,就如同曾经他对冬雪的夸赞一般。初学清撇下纷繁思绪,垂首道:“盛御史也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去寻他,不能让这首诗受到如此追捧,耽误这么多女子。”

    桑静榆闻言,拿起酒壶,为他们倒上酒,状似不经意道:“樟安的事处理完了?吴长逸也跟着一起回来是吧,可算平息了。”

    初学清似乎听出什么,也未点破,只道:“吴长逸捡了个现成的功劳,燕雀军撤军退隐,他也毫发未伤。”

    若按桑静榆曾经的性子,定要附和两句,跟着讽刺吴长逸一番,只是现下她心中莫名心虚,放下酒壶,并未开口。

    初学清摆好碗筷,自然地为裴霁曦布菜,轻风忙拦下她,揽过布菜的差事。

    裴霁曦尝了尝,虽是简单的青菜,可暖菜入喉,填补了一晚上空空的肚腹,他怀疑初学清看出他一夜未进食,才拉他来初府夜饮,如此心细,着实让人熨帖。他叹道:“没想到学清手艺这么好。”

    “也只会做些家常小菜,果腹而已。”初学清谦虚道,又夹了一筷子腊肉到他盘中,“这是我府上宋大娘腌的腊肉,她是勐城人,腊肉是那里的特色,鲜香美味,很是不错。”

    轻风看见初学清又抢过了布菜的差事,感觉既好笑又无比自在,他道:“初大人,您真是我见过的最没有官架子的文官了,我见过的武将多,大都五大三粗,我们在一块也都随意惯了,没大没小,可没想到和您这个文官在一起,也能这么放肆!”

    桑静榆顺嘴道:“不是你一个人这么说,想当初我们在樟安的时候,我夫君上山下地,和百姓打成一片,不管是农户商人还是贩夫走卒,她都一视同仁,也就是因为她这样,叶馨儿一个女人才能不受歧视当上商会会长。”

    初学清被捧得不好意思,顺势岔开话题:“对了,回京之后公务繁忙,一直没空去看叶老板和杨掌柜,她们还顺利吗?”

    轻风憋着笑,初学清果然与众不同,不仅不介意夫人抛头露面为男子看病,陪外男夜饮,还问夫人别的女子安好,也不怕夫人吃醋。

    桑静榆回道:“别提了,你是不是告诉范英彦叶馨儿她们的住处了?她那表兄早前就向馨儿求过亲,馨儿早拒了,谁料你又把这个消息泄露了,他又找上门献殷勤去了。”

    初学清倒是没想那么多,她只以为他们是普通亲戚,她尴尬道:“我也不知道这些事。”

    “你是不知道,榆木脑袋!”桑静榆揶揄道,“如今京城盛传你和叶馨儿的传闻,说得那个绘声绘色,叶馨儿在京城的铺子都受了影响,众人都当她是你的红粉知己,还有去骂她不要脸的。”

    初学清诧异道:“怎会这样?”

    桑静榆眨眨眼:“当初你在樟安对她多有照顾,回京时我们也是一起的,风言风语就这么冒了出来,我看不过,去了几次他们的铺子,想要让大伙看看,正妻都来了,证明你们没什么,结果传得更离谱了,说是叶馨儿要给你做小,连我这个正妻都点头同意了。”

    裴霁曦不知道桑静榆的暗指,也看不到桑静榆的神情,只以为桑静榆吃味,帮着初学清解释道:“学清为人正直,她帮叶老板也是为了樟安发展,弟妹莫要误会了。”

    “我以后少和她接触就是了。”初学清讷讷道。

    叶馨儿也定是受了她的牵连,她和谈归来,风头无两,连说书的都将她和谈的经历编成了段子,她知道这是陛下授意,为了给太子党鼓风,可众民之口也不只是一股风,定然也有其他人也想利用民意,这才给她捏造了一些风闻。

    她把叶馨儿当作另一个孤苦无依的自己,顺势帮了一把,可未料给她带来不便。工匠织女派遣细则已经呈报上去,具体执行也有下面的人把着,应也不用再多接触,以后还是能避就避。

    “还有杨掌柜,也不太好。她来京想见她儿子,她前夫娶了个世家小姐,又得了个儿子,可前面有杨掌柜的嫡长子压着,家业也不好继承,那新夫人撺掇她前夫把儿子给杨掌柜养呢,可条件是不让她再嫁。”

    初学清见证了杨若柳这艰难的前半生,也知道她现在最大的执念就是自己的儿子,可在樟安她也看见了杨若柳与柴富贵两心相许,如今这局面,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桑静榆继续道:“那柴富贵回来了要见杨掌柜,杨掌柜就避而不见,也不知道两人日后该当如何呀!”

    初学清诧异问:“柴富贵来京了?”

    “你不知道?他不是给你办事吗?”桑静榆反问道。

    柴富贵的确是在帮初学清安顿燕雀军,可自打景王说不用她管了以后,她就给柴富贵去了信,让他直接联络景王,看来两人对上了线,进京也没有找她。

    “不提这些事了,今夜难得好景,裴兄能出宫回府,还是应当好好庆贺。”初学清把裴霁曦的酒杯递到他的手中,再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裴霁曦接过酒杯,笑着饮下,虽然京城的酒没有邺清的那般浓烈,可此刻初学清带给他的熨帖,让他觉得口中甘香甚过宫廷御酒,他放下酒杯,道:“学清文采斐然,又有过著书立世之心,如今我眼盲不愈,心中遗憾满身本领不得施展,不知你能否帮我个忙?”

    “裴兄但讲无妨。”

    “我想把定远军多年来的作战经验整理出来。”

    初学清了然道:“你来口述,我来整理,如此利国利民之事,我能参与其中,也幸甚至哉。”

    轻风嬉笑道:“侯爷,我也会写字呀,您怎的就没吩咐过我做这事呢?”

    桑静榆挑挑眉:“轻风,你是在跟探花郎比文采吗?”

    轻风摆摆手道:“不敢不敢!”

    只有初学清知道,她这个探花郎,最开始,都是轻风教她认字的。

    几人举杯畅饮,宾主尽欢,阵阵欢笑伴着竹叶沙沙声响个不停。

    酒过三巡,桑静榆起身去收拾客房,轻风忙跟上去帮忙。

    晚风吹过,带来初学清身上的酒香,裴霁曦恍惚闻到远山清凉,他恍然道:“学清,你长什么样子?”

    初学清怔住了,如被定住一般,整个身子僵在那里。

    不等她作答,裴霁曦似被那远山清凉蛊惑一般,问道:“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是那张众人口中,与冬雪相似之脸。

    第92章 眼前朦胧的清亮

    时间太久, 明明是刻骨铭心之人,可脑海之中那张脸却越来越模糊,他努力回想, 也往往隔着一层薄雾。可莫名的, 此刻却感觉空气中充满了冬雪的味道,让他迫不及待想要记起冬雪的样子。

    初学清也记起裴霁曦手上的厚茧,曾经抚在她脸上, 粗糙却温暖。

    她怔怔的,就这么借着酒意同意了。

    裴霁曦缓缓抬起手, 顺着那远山清凉之味,划过饱满的额头, 细致的眉眼——开始时,是隐忍而克制的, 轻轻地触着,可那种揭开薄雾的熟悉之感, 揪住他的心脏不断挤压——他的手力道渐大, 颤抖着向下,贴上小巧的鼻子, 绕过嘴唇,抚过清瘦的下颌,直至不经意碰到初学清的“喉结”。

    裴霁曦像是猛然缓过神, 忙收回了手。

    初学清脸上热源移开, 那般遥远的触感与温度, 似是隔了千山万水与前世今生, 一点点带回往日的回忆。那蓄在眼眶之中的泪水, 再也忍不住,倾泻而下。

    繁星如珍珠般镶嵌在夜空, 星光朦胧,清幽夜幕下,桑静榆隐在暗处,看着裴霁曦一点点描绘着初学清的轮廓。

    桑静榆本要帮裴霁曦他们收拾客房,轻风哪敢劳烦女主人,揽过了这活,桑静榆便来院中要收拾残羹剩* 饭,可未料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裴霁曦那迷雾般的眼眸中,竟闪烁着欲语还休的情意,而初学清那眼眶中的盈盈水光,就要夺眶而出了。

    那泪珠,恰在裴霁曦的手收回的时候滴落。

    桑静榆叹口气,走上前去。

    裴霁曦最先听见脚步声,他将颤抖的手藏在衣袖之中,用力调整着呼吸——他失态了,怎能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呢?是微风吹动竹林,带来莫名熟悉的气味,还是那隐忍在内心的恶魔,叫嚣着不甘呢?

    初学清也看到了暗处桑静榆的身影,忙用衣袖掩面咳嗽了一声,顺势擦去眼角的泪雾。

    二人都自顾自遮掩着自己的慌乱,直到桑静榆轻快的声音响起:“客房快收拾好了,今日大家都喝了不少,赶紧歇着去吧。”

    裴霁曦故作镇定地寒暄客气一番,轻风来后,扶着他去了客房。

    初学清仍坐在石凳上,心绪太过波动,以致她现在都不想起身。

    直至二人身形渐远,桑静榆慢慢站近初学清,抚了抚她的发顶:“怎的哭了呢?”

    初学清怔了怔,她没想到桑静榆看见了她的丑态,垂头不语。

    桑静榆见她又是这幅模样,无奈揽过了她的头:“连我也不能说吗?”

    初学清的头靠在桑静榆腹部,直到感受来自对方的温暖,心中那波澜的情绪才又翻腾起来,她又将头紧紧埋在桑静榆身上,任眼泪无声地流。

    “太不容易了。”桑静榆感受到她难得的脆弱,紧了紧拥着她的手臂,“女子想要做一番事,太难了,得舍弃多少东西,才能有这么一点点成就。”

    桑静榆轻抚着她的头,自顾自喋喋不休:“我要行医,做了那负心的陈世美;你要做官,看着情郎不能相认。好在我们还能做了自己想要的事,可还是太多太多的女子,就算牺牲了许多,仍旧不得自由。”

    桑静榆忽而把手放在初学清肩上,郑重道:“初学清,你是我们的希望,我知道你心有大志,你不能动摇,为了千千万万被这该死的命压着的人们,你不能动摇,你只能是初学清!”

    初学清怔怔看着桑静榆,隔着泪雾看不清晰,她使劲眨了眨眼,挤出了眼中的蒙雾,眼前的人,是桑静榆,却不只是桑静榆。

    是困在后宅郁郁不得志的冬雪,是想要行医却被未婚夫一口拒绝的桑静榆,是被人掳走遭到指指点点的下堂妇杨若柳,是父亲去世族人都来抢占家产的叶馨儿,是书画双绝却不得不化名的景王妃,还有更多,从小如此,压根不知去争取自由的千千万万的女子……

    所以,初学清,必须只能是初学清。

    *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牖洒在宿醉的人身上,眼前朦胧的清亮让裴霁曦睁开了双眼。

    忽然,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他不可思议地又睁了睁眼,眼前虽是迷茫一片,但是他感受到了光亮,不似之前永无止境的黑,这是实实在在的光亮。

    太长时间的黑暗,让他对光明已经失去了希望,可突如其来的改变让他整个身体又重新沸腾起来。

    他猛地起身,摸索着取过外袍,穿好衣服,踉踉跄跄推开门,屋外的光更加刺眼,他不禁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仍能感觉到不同于以往的一片漆黑,连眼帘都遮不住的丝丝光明,让他心中砰砰直跳。

    轻风从隔壁屋子出来,见裴霁曦闭着眼睛立在那里,不由得赶紧上前,急道:“侯爷,我这也给起晚了,您没事吧,我让人给您准备个醒酒汤吗?”

    裴霁曦却半晌不说话,缓缓睁开双眼,感受眼前微弱的光感,伸出手,挡在眼前,他仍看不清手的样子,只感觉有什么黑色的影子在眼前晃。

    轻风意识到了裴霁曦的不对劲,忙问:“侯爷,您能看见了?”

    裴霁曦摇摇头,嘴角却不由得向上微扬,“我感觉到有光了。”

    “太好了!”轻风高兴地咧开嘴角露出牙龈,声音愈发高亢,“我去叫桑大夫!”

    “桑大夫!”轻风甚至忘记这是身在初府,边跑边大喊着,不是初夫人,是桑大夫!必须是桑大夫!

    裴霁曦听到轻风的大喊,也被这话语中的兴奋所感染,他不断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感受眼前那许久未见的光亮。

    太久了,他都放弃奢望,只以为自己余生都要在这种黑暗之中度过。

    万幸,星光照拂,让他又有了希望。

    当桑静榆坐在屋中为裴霁曦诊脉时,围在一旁的初学清和轻风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轻风是怕裴霁曦好不了,只是能看见一点光罢了;初学清却既希望他好,又怕他好了以后认出自己。

    “昨日我就说你气血顺畅,想来快好了。”桑静榆诊完脉道,“当然还需要细细调养,如今只是有光感,尚不能视物,最好别总在光下,要不给你覆上一层黑布?”

    裴霁曦略略思索,现下他能安然待在京中,不得不说有眼盲的功劳,眼盲的将军是被拔了牙的狮子,他能感受到建祯帝对他矛盾的心情——一边防范他,一边又让太子拉拢他。

    可一旦他复明了,如今的局势要如何变化,就难以言明了。

    “好,那就覆上黑布。”裴霁曦道。

    桑静榆找来一层黑布,轻风接过,为裴霁曦绑在头上。

    直到那双乌黑眸子被黑布覆上,初学清心中的忐忑才稍微缓解,“恭喜裴兄了。”

    裴霁曦随即也道出了自己的担忧:“此事还需保密,若我真复明了,不知会有什么局面。”

    初学清蹙眉道:“是,起码在京城时,不能让人知道此事,还是得想个法子,让裴兄尽快回到邺清。”

    尽快回到邺清,最好在京城的时候不要完全复明,这样就少了一分认出她的可能性。

    “初大人,您这么说,知道的认为您担忧侯爷,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不想我们在京城呢!”轻风玩笑道。

    可他的玩笑恰恰说出了初学清的心声,初学清忙轻咳一声,掩饰自己外泄的心绪,“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论在邺清还是京城,只要裴兄安稳便好。”

    裴霁曦嘴角噙着抹淡笑,从邺清到勐城,从樟安到京城,一路以来的相伴,让他寻得如此知己,实在是幸事,若有朝一日回到邺清,自己也许真的会想念初学清。

    “光覆黑布还不够,我再捣些药汁,浸一下黑布,你再戴上,效果更佳。”桑静榆打断他们的寒暄,“如此你覆着黑布,就道是我给开的新药方,这样也不会惹人怀疑。”

    桑静榆知道初学清的担忧,所以她提出覆一层黑布,既对裴霁曦眼睛有利,也能减轻初学清身份暴露的可能性。

    “多谢初夫人了,我们侯爷眼睛能好,真是多亏了您的医术呢!”轻风诚挚道谢。

    “这会儿是初夫人了,方才谁一直喊桑大夫呢?”桑静榆撇撇嘴。

    初学清忙解释道:“夫人说笑了,他们叫你初夫人,是因与我关系亲近,而非忽视你的身份。”

    桑静榆瞥她一眼,就知道护着他们,不知是谁说过,女子的成就不应仅仅体现在“夫人”二字上,说让她做桑静榆而不是谁的夫人。

    “唉,瞧我这嘴,您爱听什么我就叫什么,桑大夫!”轻风嬉笑道。

    裴霁曦也笑道:“桑大夫这个名号,远比初夫人更响亮。”

    初学清看着裴霁曦的脸,看不到他的眼,只能看到他嘴角的淡笑,她心中涩涩的,从担忧被认出,到想要他离京,现在脑中竟全是不舍。

    他认可桑静榆的身份,认可她不只是初夫人。想当初她为了摆脱冬雪的身份,放弃当裴夫人的可能性,一路走来,只为做自己,如今她做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让他也认可自己的身份呢。

    桑静榆提笔写了个方子,边道:“对,杏林界提我的名字可比初学清好使!叫我初夫人就罢了,千万别给我冠什么夫姓!怪晦气的!”

    轻风讶异于桑静榆直呼夫君姓名,初学清也不生气,反应过来桑静榆冠夫姓后是什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初桑氏,出丧事,果然是不能叫啊!”

    几人都笑了起来,桑静榆瞪他们一眼,把药方塞给轻风:“想想就行了,你还说出来,赶紧照着药方抓药去,捣成药汁浸润黑布。”

    “妥嘞,桑大夫!”轻风应承着,“我先送侯爷回府,初大人可要同行?”

    初学清答:“我去官署,不顺路,自己去就好,等下值了,我去侯府,完成昨日约定之事。”

    轻风忙道:“那等您下值了,我去接您回侯府!”轻风心中慨叹,昨日约定好了,初学清帮裴霁曦写兵书,她今日就提上日程,可见心里重视。果然她与冬雪两兄妹,都和裴霁曦投缘得很。

    几人用过早膳,一同出府。

    甫一出门,却见祁允在初府门外等着。

    祁允见他们出来,行礼后,对裴霁曦道:“今日末将要启程返回西境,侯府管家说您今日在初府,末将特来向您告别,您可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裴霁曦思索片刻,道:“你和表妹的婚事,还是稍缓缓吧。”

    第93章 我的心上人该是裴兄

    祁允一怔, 皱了皱眉,不作言语,但显然不理解。

    初学清忙调和道:“祁将军, 您才拒了陛下赐婚, 就大办婚礼,罔顾天颜,是会被针对的。”

    祁允面色冷了下来, 低沉应了一声,便与他们道别了。

    初学清知道身为武将, 不能一心保家卫国,还要牵扯进这些勾心斗角的无奈。

    她与裴霁曦自府门分别, 怀着心事,一路走向宫门。

    她照旧绕近路从平鲁巷走, 巷子路窄,堪堪过一个马车, 走着走着, 她见前方有一辆红木雕花马车驶来,忙侧身避让。

    只是那马车行至近前, 车夫却勒紧缰绳停了下来,马儿蹬着前蹄,险些踏到初学清。

    “初侍郎。”车内传来一道声音, “怎的徒步上值呢?不若车上一叙?”

    初学清听出, 这是二皇子贤王的声音。

    马车身后跟着几位侍卫, 初学清见此情形, 不得不上车。

    初学清掀帘进去, 看见贤王坐在正中央,眉眼弯着, 却不似在笑,一侧嘴角撇上去,下巴微扬,觑着初学清。

    马车虽然宽敞,但是略为低矮,初学清不得不弯着身子,她行过礼,微弯身子立在那里。

    贤王屈起手指敲了敲车身,车夫猛地驾车前行,初学清踉跄了一下,忙扶着车身立好。

    “坐吧,初侍郎。”贤王似笑非笑,“马蹄近前而面不改色,马车疾行而不慌不忙,不愧是舌战群儒,力行变法,出使诸国,平乱边疆的大功臣。”

    初学清缓缓坐在马车一侧,淡淡道:“微臣愧不敢当。”

    “可惜啊,可惜啊!”贤王啧啧道,“如果这样的人,是本王的谋臣就好了。”

    初学清不慌不忙道:“微臣是大宁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为大宁谋定天下是微臣本分。”

    贤王笑着摇摇头:“你与本王如今有三仇。你兴变法,动了本王身后的世家,此其一仇。你平乱西羌与北狄,交好长戎,本是好事,可这一切的功劳又堆到太子那里,此其二仇。你在樟安又开始作乱,抹黑本王的人,此其三仇。如今你又替太子拉拢定远侯,你说,本王该拿你如何是好呢?”

    初学清垂下头,并未言语。

    “本来么,祸不及家人,你身后无家族可助力,可也无家族可牵连,但幸好你不是孤家寡人,还有一个妻子。开医馆的,若是不小心医死个人,就不好了。”

    初学清猛地抬头,看向贤王,她对其他威胁从来不惧,本来女身入朝,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桑静榆是无辜的,她不该被自己牵连。

    初学清盯着贤王道:“若微臣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微臣必会追究到底,到时太子殿下一帮忙,陛下就会关注,想必贤王也不想牵扯那么多。”

    贤王嗤笑两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是太子最坚硬的后盾,可他又有什么错呢?

    先帝为了打下江山笼络世家,让本已娶妻的建祯帝联姻张家,江山平定却仅能将母妃封个贵妃,好不容易熬死了皇后,却让后位空悬,张贵妃这六宫之主做得不明不白。

    如今天下安稳,建祯帝又兴变法清算世家,过河拆桥也没有这么容易的。

    “本王是无所畏惧,左右本王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但初侍郎可要小心了,风口浪尖,稍有行差踏错,不仅仅是给太子抹黑的事了。”

    行进的马车停了下来,贤王挑挑眉,“宫门到了,可惜没能与初侍郎长谈,希望初侍郎,得空了,来寻本王。”

    初学清起身告辞,走下马车。

    车外是万里晴空,可她却觉得风雨欲来。

    *

    贤王见了初学清,便一路去往戏园子,派手下人去接定远侯一聚。

    戏台高筑,乐师坐在台侧,帷幕后的伶人已准备就位。

    台上,是贤王特意让人准备的好戏,而台下已然清场,就等着这出戏最重要的看官到了,好戏便会开演。

    轻风陪着裴霁曦赴约,到了戏园子,看到贤王悠然等着开戏的样子,心中有些愤懑,这是看他家侯爷眼盲,故意约看戏刺激人呢?

    可贤王本意并非如此,他满面含笑地让裴霁曦坐在自己身边,悠悠道:“定远侯为了救太子皇兄,甘愿冒风险深入敌营,如今被太子牵连毁了眼睛,想必失了不少乐子,今日本王准备了一出好戏,定远侯只需听着便可,不必费眼。”

    言罢,敲了敲桌子,台上的戏便开演了。

    裴霁曦眼前覆着黑布,一片漆黑,耳边是伶人咿呀唱音。初时他只是静静听着,只是越听,越心惊。

    这出戏讲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与通房的故事,少爷与通房丫鬟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只是那丫鬟不满将来只能做妾,便离家出走了。

    少爷寻找多年,都未找到丫鬟下落,可未料到竟然碰到了丫鬟的兄长,那兄长如今已经是朝廷大官,知道自己妹妹曾在少爷府中为奴为婢,怒发冲冠,与那少爷势不两立,最终两人同归于尽。

    这出戏,每一幕都在演他和冬雪的故事。只是故事最后的走向,是贤王刻意安排的。那成为大官的兄长,明显是初学清,而他这个负心少爷,如今却和戏目中表演的相反,与那兄长成为了生死之交。

    戏罢,贤王大笑着拍手叫好,转头看向静默的裴霁曦,问道:“定远侯觉得这戏如何?”

    裴霁曦平静道:“贤王准备这么一出戏,是想说什么?”

    “本王知道初侍郎一直在为太子拉拢你。”贤王不紧不慢地端起身旁茶盏,饮了一口,道,“可你们二人之间的恩怨,如今避过不谈,不过是因为初侍郎现下为了利益,隐忍不谈罢了,将来一旦太子登位,鸟尽弓藏,焉知你们会不会,如戏中结局一样呢?”

    裴霁曦缓缓起身,道:“戏看完了,裴某也该回府了,这戏可能对贤王胃口,但不合我意,戏本子而已,照本宣科,但谁的日子该怎么过,不是戏本子决定的。”

    贤王重重放下手中杯盏,嗤笑道:“定远侯被人利用都心甘情愿,可你要知道,如今有一条需要你雪中送炭的路,你偏不走,上赶着给别人锦上添花,将来这小小的添花之谊,恐怕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再给你个机会,雪中送炭之情,将来成了大事,本王必不会忘。”

    “贤王殿下恐怕找错人了,裴某身上没什么炭,只有这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殿下的大事小事与我无关,我更关心的是边境的安危。”

    言罢,轻风扶着裴霁曦离开戏园子。

    贤王冲着裴霁曦的背影摇摇头,他查出裴霁曦与初学清的关系后,精心准备了这么一出大戏,原以为最起码会让裴霁曦心有芥蒂,可不知那初学清给裴霁曦下了什么迷魂药,竟让裴霁曦如此相护。可惜了,戏中的关键人物,如今一直没出场。

    贤王摆手示意身后的手下:“去,给我查查初学清的妹妹究竟在哪里。”

    既然他们二人有如此渊源,不如就深挖一下这个渊源。

    *

    这一出戏,自然也通过裴霁曦,传到初学清耳中,她知裴霁曦不会受贤王挑唆,他们二人的关系,并非如戏本子里那般简单。他们之间关系的维系,岂会仅仅是因为当年的冬雪呢。

    可她担忧贤王对医馆下手,嘱咐了桑静榆小心行事,又雇了些人在医馆护卫,可过了几日,贤王都没做什么大动作,越是没什么事,越是让人忐忑。

    这几日,初学清白日下了值,就去侯府帮裴霁曦整理兵书,通常裴霁曦会一边讲着定远军的阵法与作战经验,一边用刻刀刻着玉石,而初学清则在他身旁记录下他所言,然后加以润色。

    裴霁曦一个眼盲之人,竟从她偶尔的沉默之中,看出了她有心事。他停下手中刻刀,问:“学清可是心有烦忧?”

    初学清不忍再把裴霁曦牵扯进来,并未告诉他贤王的威胁,只得找了个借口,“赵群即将被押解回京,我只是怕赵群会出事。赵群是燕雀军当初起义的由头,若这个由头被抹黑,燕雀军定是不肯蛰伏了。”

    她最近烦心事的确颇多,岂止是赵群这一件事。

    单单为寒门推行个变法,就已经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她还想要为奴仆、为女子……前路漫漫,任重道远。

    “柴富贵既然进京,且投靠了景王,景王想必会给他们妥善安置的。”裴霁曦宽慰道。

    初学清诧异看向裴霁曦,未料他竟知道柴富贵已联络上景王。

    裴霁曦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景王行事如何,我并不关心,只是不忍让你被当作棋子。”

    “怎会,你并不了解景王殿下,当今世上,少有他这般的男子。”初学清解释道。

    裴霁曦笑笑:“你这般说话,你若是个女子,我都以为景王是你心上人。”

    初学清讷然语塞,她的心上人,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回道:“我若是女子,我的心上人,合该是裴兄这样的美男子。”

    裴霁曦握着刻刀的手陡然一顿,那刻刀直直刺入他的食指,瞬间有血流了出来。

    初学清见状,急忙掏出帕子,握住他的手帮他止血,“怎的这么不小心,裴兄眼盲,本就不该再刻了!”

    裴霁曦的手被初学清紧紧抓着,他方才走神了,莫名心中怦然,可能只是被初学清那句话,勾起了对冬雪的回忆。前几日贤王那出戏,的确一直在他脑中回放,不过他不是担心他与初学清生了嫌隙,而是担心,究竟何时才能找到冬雪。

    初学清见他仍旧走神,无奈笑道:“莫不是我的戏语惊到了裴兄?你当我胡说的就好。”

    如今,她也只能借这些戏语,说出真心话了。

    第94章 太久没见,想你了。

    待到吴长逸与盛道文从樟安回来, 已是半月之后。

    暮春时节,风光正好,吴长逸携主要将领驾马进城, 礼部尚书余佑威在城门迎接。一路上他们受到百姓拥戴, 撒花的撒花,抛手帕的抛手帕,军乐队在旁高奏, 好不热闹。

    寻常百姓只当他们保了社稷稳定,打败了乱党, 加上官方推波助澜,要作势给燕雀军余党看, 就造成这幅局面。

    初学清没去凑热闹,在官署之中处理公务。

    快下值时, 一路风尘仆仆的吴长逸径直来到官署,到初学清屋前, 推门而入。

    初学清自案牍之中抬起头来, 见到来人,手中笔顿了一顿, 又继续写下去。

    吴长逸走到近前,猛地拍了下桌子。

    初学清这才停下笔,将笔置于笔搁之上, 问道:“吴将军不在外接受众人祝贺, 来寻我所为何事?”

    吴长逸闻言, 垂下头, 扭身做到一旁圈椅之上, “别人不知道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么?我此行白捡了个功劳, 有什么脸去受别人的礼。”

    初学清轻笑一声:“的确没有脸。”

    吴长逸皱眉瞪她一眼,“我许久不在京城,京城里可多了许多你的传言。”

    初学清抬眸,大概又是那些歌功颂德,说她如何有礼有节,逼退西羌北狄的话,她只当吴长逸见不惯别人这么夸她,解释道:“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自然是有人刻意去说的。”

    “刻意去说你如何冷落发妻,要纳商女为妾?”

    初学清未料他说的是这个,皱眉道:“何处来的传言?”

    “如今市井之间都传遍了,你在樟安就同那商女交好,如今她为了你来京城安家,甚至不惜讨好静榆,就为了入你初府做妾。而静榆多年无子,你早厌了她,大多睡在书房,只极其偶尔才与她同房……”吴长逸说不下去了,那些乌糟话,真是脏了人的耳朵。

    初学清立起身来,隔着书案问:“你今日方回京,怎就听到这些传言?”

    吴长逸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一直派人关注着桑静榆的消息,他装作不耐烦道:“就算这些是子虚乌有,你如何让这些话传出去的?你府上下人身契都不在你手上,如何能让他们为你卖命?”

    初学清看着焦急的吴长逸,一时沉默了下来。

    她素来少眠,为了不影响桑静榆,一般睡在书房,偶尔和桑静榆同房,也是为了避免府中人怀疑,做做样子。

    她倒不觉得是宋家出卖了他们,想要知道她府中的事,多的是渠道。

    自贤王上次威胁她,她一直心中忐忑,就怕连累了桑静榆,这传言的流出,想必也是贤王的杰作。如今只是让桑静榆名声受损,接下来还有什么等着她们,却不得而知了。

    她上下打量着吴长逸,吴长逸眼中急色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关心桑静榆,夺妻之恨让吴长逸一直在针对她,可却从未有过真正的陷害,想必一方面是不甘心,另一方面是真的心疼桑静榆。

    而桑静榆的言语之中偶有流露出的关心,也让初学清看出,桑静榆对吴长逸已经并不只有抱怨,甚至还有遗憾。

    如果吴长逸已经改了从前的态度,她此时成人之美,不管他们有没有结果,起码让桑静榆离开她,减少一分危险,岂不是好事。

    吴长逸被初学清看得头皮发麻,生怕自己暴露了什么心思,又忙道:“我只是,看不惯别人乱说罢了。”

    初学清淡淡道:“传言也不全是假的。”

    “你说什么?”吴长逸皱起眉头,起身走到她近前,言语中隐藏不住的怒意带了出来。

    “我的确少与静榆同房。”

    “你……”吴长逸未料到初学清这么直接道出夫妻私事,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多年无子,怨我。”

    吴长逸诧异看向初学清,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身患隐疾,因此也不打算纳妾,本想寻个时机,与静榆和离。”

    吴长逸面色一变,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面色坦然的初学清,紧紧攥拳,忍住挥向她的冲动,“你明知自己情况,为何要与她成亲?”

    “静榆要行医,我能让她安心行医,成亲对我们彼此而言,都是好事。”

    吴长逸还是没忍住,腥红着眼,隔着书案揪起初学清的衣领,“我呸,你明明是找个人给自己的不堪做掩饰,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竟这样耽误她!”

    初学清冷着脸用力拽住吴长逸手腕,“你以为静榆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与我和离?因为一份能让她安心行医的婚姻,比一份青梅竹马的情谊重要的多!”

    初学清用力甩开吴长逸的手,吴长逸泄了力,似被当头棒喝,怔怔看着初学清。

    “你若懂得尊重她,她又怎会需要出此下策?”

    吴长逸心如被重石压下,闷得他喘不过气,他亲眼见了桑静榆在初学清身边是怎样放松的状态,他一直记得初学清在北鸣驿对他说的话——“不介意世人眼光,让她做桑静榆而不是初夫人。”

    彼时他以为二人是真心相爱,只对自己过往行径汗颜,可若桑静榆不是背弃他们的情谊,而单纯只是想要无后顾之忧地行医,那他当初那句不准,就是推开桑静榆的推手,是扼杀他们情谊的刽子手。

    初学清见吴长逸如此模样,知道他应是懂得反思,只淡然道:“若你知道她要什么,待我与她和离后,你想做什么,便去做罢,但静榆是否接受,就是她的事了。”

    吴长逸缓缓抬眸:“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初学清慢慢坐回椅中,开口道,“我还有公务,就不送了。”

    吴长逸蔫头耷脑地走出官署,初学清的话让他对过往悔恨不已,他知道一切源于桑静榆婚前问他那句话,他拒了桑静榆婚后行医,也断了他们的可能性。

    可他原本以为,没有这件事,桑静榆遇到初学清,还是会移情别恋,可如今一切竟像笑话一般,可叹可悲。

    他如小人一般窥视着他们的生活,越了解就显得自己越卑劣,直至他想通了,不再觊觎自己不该有的东西,只默默关心她的生活,竟得知一切是个谎言。

    可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不用放弃,他们还有别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他快步走着,步伐越来越轻快,直至跑起来。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着,甚至嫌马车慢,到了宫门口也不坐马车,直至到了桑静榆医馆所在的东青街,才刻意放缓步伐,稳着自己的呼吸。

    吴长逸用手拽拽衣角,试图抚平身上不存在的皱痕,再摸了摸头,确定衣冠齐整,这才迈进医馆。

    多少次,他路过医馆,只能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幸运的时候,能看到桑静榆在门口送病患,多数时候是见不到她的,但知道她在里面,就很安心。

    如今光明正大进来,他忐忑地说自己是来找桑大夫的,就有人把他引到诊室门口,他前面还有人排队,他就在那里静静等着。

    他坐不住,又起身徘徊,偶尔能听到桑静榆从屋内传出的声音,“还是要继续按照方子服药,慢慢静养,切忌劳累……”

    这声音多么悦耳,哪家闺秀能说话如此洪亮,如清泉叮咚咚,似铃铛脆生生,直流入他的心中。

    终于轮到他的时候,他迈着缓慢的步伐,静静走到她面前。

    桑静榆埋头整理医案,一抬头,却见吴长逸淡笑着看向她,眸中似洒着碎光的水波,一错不错看向自己。

    桑静榆愣了一瞬,反应过来问道:“你回来了?来这里做什么?”说着她立起身来,焦急道,“你哪受伤了?怎的耽误到京城才来问医?”

    吴长逸笑笑,“我没受伤,只是来看看你。”

    桑静榆舒口气,紧绷的心松了下来,瞪他一眼:“没受伤来这里作甚,我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那么多等着看我的病患,你这不是来捣乱么。”

    吴长逸看着桑静榆生动的神色,忍住想抚上去的冲动,低声道:“太久没见,想你了。”

    桑静榆惊得瞪大双眼,跌坐在椅中,“你是……你失心疯了吧?”

    吴长逸平白被蹉跎了这么多年,已经无法再隐忍,冲口而出的思念岂止是这段时间的不见,而是这么多年的隐忍,终于找到了出口,才如洪水般泄出。

    “京城最近传言,初学清因你无子要纳妾,我去寻她对峙,她告诉我了,她有隐疾的事,你们的婚姻,只是你方便行医的遮掩罢了,我都知道了,过往种种,都是我的错,你与她和离以后,能否再给我个机会?我绝不阻挠你行医了,初学清能做到什么,我都能做到。”

    桑静榆愣愣看着他,好半天才消化了他的话,初学清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说自己身患隐疾?

    她思索片刻,便想通了,定是初学清怕连累她,想与她和离,又怕和离也不保险,这才给她找个更好的“靠山”。

    她看看一脸真诚的吴长逸,想到孑然一身孤身奋战的初学清,狠心道:“你不要听我夫君胡说,就算她有隐疾,我是大夫,早晚能治好她,你莫要来破坏我们夫妻感情。”

    吴长逸如被泼了一身冷水,那通身的热情与激动瞬间被浇凉了,“难道她都那样了,你还不嫌弃她?”

    “嫌弃她什么?难道夫妻成婚就是为了行那事的?她懂我敬我,义无反顾地支持我,这就够了。”

    吴长逸定定看着桑静榆,声音颤抖:“那我们算什么?我自小就知道你是我未来妻子,从未正眼看过别的女子,就连你背信弃义另嫁他人,我都放不下你,一直关注着你,你又把我当什么?”

    第95章 我心悦你

    桑静榆乍然听到这番剖白, 埋在心中的小种子蠢蠢欲动,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吴长逸绕过书案,走到她身边, 弯下膝盖, 与坐着的桑静榆平视,伸手抓住桑静榆的手,紧紧攥着, “静榆,对不起, 那年你问我,婚后能否继续行医, 我想也没想便拒了,是我的错, 可我更多是不想你太过操劳,若你肯耐心告诉我你的理想, 我也不是那冥顽不化之辈, 你为何不肯再给我个机会呢?难道你我自小的情谊,都换不回这个机会吗?”

    桑静榆太过震撼, 一时忘记抽回手去,就这么任他牵着。

    吴长逸把头埋进手中,遮住自己通红的双眼, 喃喃道:“我心悦你, 这么多年, 只有你在我心里, 你别看不到我, 好么?”

    桑静榆感到手上湿润,不敢相信眼前的七尺男儿竟然落泪了。她不得不承认, 每次吴长逸说要放下她的时候,她心中都揪着一股劲,她心里有吴长逸,可如今,* 就算吴长逸允她行医,她也不能同吴长逸在一起了。

    造孽,真是造孽,她不想扔下初学清一个人,成全自己的私心,又舍不得推开吴长逸,一时陷入两难。

    吴长逸半晌才抬起头,却不敢看桑静榆,只继续问:“你……愿意吗?”

    桑静榆讷讷道:“你让我想想。”

    吴长逸的手紧了紧,终于,他终于又有了希望,“我等你。”

    等了太久,不差这一时了,何况他此刻过于狼狈,还是不要在她面前现眼了。

    吴长逸起身离开,桑静榆看着他笔挺的背影,陷入沉思,就连下一个病患到了,她也半晌才回过神。

    *

    初学清去侯府帮裴霁曦编了会兵书,回府时已是戌时。

    暮色渐渐低沉,缓缓染遍苍穹,铺陈出一片苍蓝,将白日的种种波折沉淀下来,用四野的静谧抚平人们的躁动不安。

    除了桑静榆,还有杨若柳也在等着初学清。

    初学清见到偏厅里等候的杨若柳,寒暄了几句,杨若柳便说了正事:“幼子顽劣,如今跟了我,也不忍他如此荒废下去,想把他送到书院去,又没有门路,才特来求初大人的。”

    初学清引她落座,忙道:“杨姐客气了,你我的关系何谈“求”字。”

    桑静榆也在一旁道:“我也是这么说的,要不是她公务繁忙,早应该去瞧瞧你们的。”

    杨若柳道:“最近京中传言过甚,初大人还是避嫌的好,我和叶老板都不知道哪里来的传言,平白污了你们的名声。”

    “不提这些。”初学清道,“我倒是与松山书院的山长有些交情,但我还是像先见见令郎,才好向书院开口。”

    “小儿顽劣不堪,又自幼不在我身边,与我有些生分,待我再劝解劝解,将他带来你面前看看。”

    桑静榆在一旁给他们斟上茶水,不经意问:“杨姐,你与柴富贵,就这么算了吗?”

    杨若柳被这么一问,垂下头,低声道:“初大人,柴富贵都与我讲了,他帮你做事,你应也是知道的。当年,就是他掳走了我,害我名声尽毁。”

    初学清顿了顿,才道:“我没告诉你,也是希望他能自己向你坦白。不过当年之事,他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就可以搭上别人的一生吗?”杨若柳声音微颤,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道,“我不是怪你没说,只是觉得,日子太苦了。”

    桑静榆拍拍她的肩膀,“好在如今令郎又回到你的身边。”

    杨若柳眨眨眼,不禁红了眼眶:“回到我身边又如何,在他的眼中,他的母亲是不洁的,是害他被人嘲笑,受继母苛待的元凶,多年离散,让他对我心生怨怼,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弥补的?”

    “可是,造成这种局面的,不仅仅是柴富贵,更是你前夫的不信任,以及世道对女子的苛刻。”初学清正色道。

    杨若柳垂下眸子,她何尝不知,这不仅仅是柴富贵一人的错,更是千千万万的推手将她推到了那个境地。

    可她好不容易放下过往,投入一段新的感情,对方又是出于愧疚前来补偿她的,她岂能接受。

    “我答应了前夫,不再婚嫁,这才能让我儿回到我身边,这些事,以后就不想了。”

    “什么歪理,许他另娶生子,不许你再嫁?就是去官府告他苛待嫡子,也让他们一家有的受的!”桑静榆忿忿道。

    “你若有心,我可以帮你。”初学清郑重道。

    杨若柳微弯唇角,勉强挤出个笑来,“不用了,我也没了那心思,如今只想将孩子抚养成人。”

    说着她起身告辞,初学清和桑静榆送她出府。

    直至杨若柳的身影渐行渐远,隐在浓夜之中,初学清才对藏在巷子里的人喊了句:“她走了,你出来吧。”

    漆黑的巷子里,走出个身影,正是许久未见的柴富贵。

    初学清回府前,就瞧见了在巷子里鬼鬼祟祟的柴富贵,这才得知他一直偷偷跟着杨若柳,答应了帮他试探杨若柳的态度。

    柴富贵走上前来,忐忑问:“她……可说了什么?”

    初学清摇摇头:“她没有旁的心思,只想安心抚养幼儿。”

    桑静榆看看一脸失望的柴富贵,忍不住道:“你当初既然做了那样的事,就活该承担如今的后果。”

    柴富贵被骂,只垂下头,讷讷道:“是我的错。”

    初学清悄声道:“你如今帮景王殿下做事,往后必有无量前途,若想赎罪,还有机会。”

    柴富贵谢过她,也耷拉着脑袋走了。

    桑静榆和初学清折身回府,边走边道:“你说,终成眷属,光有情,还是不够的吧。”

    初学清笑笑:“怎么今日如此多愁善感?”

    桑静榆瞪她一眼:“你不知道我为何如此吗?你今日胡乱对吴长逸说了什么?”

    “他去寻你了?我只是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看来是憋不住了。”

    “我不和离。”桑静榆沉闷道,“你想甩掉我这包袱,没那么容易。”

    桑静榆挽上初学清的手臂,“我们夫妻一体,谁也别想来破坏!”

    初学清岂能不知桑静榆是如何想的,桑静榆担忧她孑然一身会有暴露的风险,“我不是要甩下你,只是如今我行路艰难,你在我身边,我非但不能保护你,还有可能因你而畏手畏脚,不得行事。”

    桑静榆把头靠到初学清肩上,闷声道:“可我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呢?”

    “你若与吴长逸在一起了,多帮我说点好话,到时他也能帮我,我哪里是一个人呢,以后这么多人帮我,你别忘了,我可是有党派的。”

    桑静榆拍她一下,“别人乱说,你也这么乱说,党派不党派的,不都是实现目的的手段么。”顿了顿,她又郑重道,“初学清,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能什么都闷在心里,自己扛着,要常常找我,知道吗?”

    “你不怕未来夫婿吃醋么?”

    “那我们偷偷见面,总之,不能不理我。”桑静榆声音带着哭腔,直到心里做了决定,才发现自己是这么不舍初学清,假夫妻做了这么久,她知道可能再没有人像初学清这么懂她了,可她也不忍再负了吴长逸了。

    “好,偷偷见面,到时约定个暗号,再找个地方,你我私会用。”初学清调笑道。

    夜色正浓,欢声笑语,掩盖了离愁别怨,让一段知己相伴,隐在未曾说出口的不舍之中。

    *

    翌日早朝后,初学清找到从樟安归来的盛道文,与他说了京中流传的关于小脚细腰之诗,本指望他能出面澄清一下,谁知盛道文一听这些诗,面色大变,竟理也不理她便离去。

    盛道文人虽倨傲,但该有的礼数也是有的,如此失态也是少见。此路不通,初学清只能另作打算。

    她才下值,就收到杨若柳的口信,约她在和兴楼见面。

    初学清本不想去酒楼这种地方,毕竟京城人多口杂,难免有行贿之嫌,可送口信的人没等回复就走了,约莫也是怕她拒绝。

    多年未见,杨若柳越来越生分了,她们之间,何至于用这种人情来往呢。初学清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去见见杨姐的儿子,至于用膳,还是罢了。

    轻风驾车在宫门口等她,本想把她接到侯府,她抱歉道,需要去和兴楼见个人,再去侯府。

    轻风一路驾车到和兴楼时,暮色已渐渐浓重,他在酒楼外停好马车,初学清让他稍等片刻,她聊几句便出来。

    和兴楼并不属于顶奢华的酒楼,简单古朴的装饰,低调却独具韵味,酒楼不仅做饭食生意,楼上还可住宿。

    初学清抱着见一面就走的心思,到了约定的房间门口,敲门而入。

    可等在房间里的,并不是杨若柳,而是贤王。

    初学清顿在门口,最近贤王没有动作,让她大意了。杨若柳邀她,岂会随便找人来传个口信呢?可就算贤王真的派人来请她,她不也是不得不来么。眼见已入局这鸿门宴,她却没有正当理由退出去。

    屋内充满了甜腻的香粉味,闷得很。屋内除了贤王,还有几个伺候的美婢,扇扇子的,布菜的,还有弹琵琶的,桌上也摆满了玉盘珍馐。

    “怎么,初侍郎是不敢进了吗?”贤王看着定定在门口站着的初学清,调笑道。

    初学清知道已没有退路,这才进屋,行了一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在今日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轻风仍等在酒楼口,想到这里,她心下稍安。

    第96章 乱了,全乱了。

    贤王邀她入座, 一旁婢子又为她斟满酒。

    “自打上次共乘一车,说好了初侍郎得空来寻本王,可初侍郎实在是大忙人, 没办法, 本王只得费尽心思把初侍郎请过来。”

    初学清虽落座却并未动筷,只道:“不知殿下召微臣所为何事?”

    贤王自顾自喝着酒,笑道:“这酒不错, 回味悠长,似藏着万种情思。听闻初侍郎也是个多情种子, 与夫人琴瑟和鸣不说,外面也有红颜知己, 她们竟还相处融洽,好生令人羡慕。”

    初学清淡淡道:“望风捕影之事, 怎贤王殿下还当真了。”

    贤王摇摇头,“此言差矣, 有风有影才能值得捕捉, 不过说到底,也都是传闻罢了, 有人信,有人不信,总都不是亲眼所见。”

    贤王又指向身旁婢子:“你, 去给初侍郎布菜, 没看见半天初侍郎什么都没吃么!”

    婢子连忙走到初学清身边, 为她布菜, 衣袖有意无意的, 总是挨到初学清,她身上香气浓郁, 逼地初学清不禁侧过头去,避让开来。

    贤王见状一侧嘴角微扬,轻嗤一声,“这些个婢子,都上不得台面,从初夫人还有初侍郎的红颜知己可以看出,初侍郎是喜欢特立独行的女子,那些个庸脂俗粉,都近不了初侍郎的身。人看不上,菜还是可以入眼的,和兴楼虽一般,但今日的厨子是我带过来的,初侍郎可得好好品尝品尝。 ”

    “殿下今日唤微臣前来,恐不单单是喝酒用膳吧。”

    “有何不可?莫不是王府的厨子,和东宫御厨差得太远,入不了初侍郎的眼?还是初侍郎怕我在酒菜中下毒,谋害当朝三品大员呢?”

    初学清微微敛眸,留意了下贤王都用了哪些菜,不得已拿起筷箸,“殿下说笑了,郎朗乾坤,微臣的命还不值当贤王冒这个险。 ”

    就在初学清夹起菜,将送入口时,贤王忽而哈哈大笑:“初侍郎,你怎知你的命不值当呢?”

    初学清并未理会贤王的话,照旧吃了下去。

    “好胆量!”贤王点头道,“好菜配好酒,这酒是本王让人从江南送来的醉烟雨,初侍郎在樟安当过差,想必对这一口也会怀念吧。”

    初学清方才是看着婢子给贤王倒完酒再给她倒的,她思索片刻,端起酒杯,“那就敬殿下宽厚,不计较微臣的错处。”

    贤王与她碰杯,盯着她饮下酒,才悠悠然喝下。

    “都说太子宽厚,初侍郎如今竟也将这词放在本王身上,想必初侍郎还是不够了解本王。”

    初学清放下酒杯,醉烟雨离了江南的小河乌篷,还是失了些味道,她淡然道:“酒也饮了,菜也用了,微臣还有俗事,就不多陪殿下了。”

    “欸。”贤王见她欲起身,制止道,“上次都说了,你我有三仇,怎得一杯酒就释了恩怨呢?起码得三杯起步吧。”

    初学清顿了顿,待婢子斟上酒,起身举起酒杯,“这一杯,为变法之事,朝廷用人,若一直阶层固化,底层失去向上的机会,早晚会发动起义,若要长治久安,必须放出一条向上的通道,若此事碍了殿下,望殿下为大宁江山社稷,原谅则个。”

    饮尽一杯,初学清又举一杯:“这一杯,为和谈之功。太子仁善,在微臣因变法成为众矢之的时,伸手拉了微臣一把,微臣为自保,必要寻得太子庇护,但微臣一心为了大宁,而非个人的利益。”

    初学清最后又举起一杯:“这最后一杯,为樟安知府一事。微臣知晓殿下母家对殿下的意义,可若任冯炳这种攀关系的宵小之徒毒害百姓,那只会给殿下抹黑,微臣也是替殿下剔除隐患。”

    三杯酒饮尽,初学清行了一礼,“微臣不胜酒力,怕在殿下面前丢了丑,请殿下允臣告退。”

    贤王仰头大笑:“初侍郎真是快人快语,若非你是太子的人,本王真是想好好待你啊!不过今日的酒有些冲,本王让人为初侍郎备好了房间,初侍郎还是在这里好好歇息吧。”

    初学清正欲拒绝,几个婢子架起了她,这些婢子力气竟然大得很,让她无力拒绝。

    她忽而感觉饮下的酒渐渐让她身子烫了起来,灼烧般炙烤着她的全身,她皱眉看向贤王。

    只见贤王也面色红润,笑道:“初侍郎,本王当然不敢下毒害你,但是让大家都能找找乐子的酒,本王也是不介意多饮几杯的,本王已为你备好了解药,放心,包你满意!”

    初学清被架起拖行到了旁边的房间,她只见屏风后面的床榻上坐着一个人,瞧不清模样,婢子将她送到,便将门反锁了起来。

    初学清身上灼烫难耐,呼吸不顺,她扯了扯领口,大口吸着气,是她疏忽了,她只觉得贤王不会胆大妄为到明着害她,可未料贤王竟用如此卑鄙手段。

    若她没猜错,屏风后面的,一定是叶馨儿。

    这么久的风言风语,就是为了今天做准备的。

    她折身拍门,可外面无一人理她。

    贤王这是要让她毁了叶馨儿的清白,不得不纳了她,如此加上叶馨儿皇商的身份,以及她们樟安的过往,她这个官商勾结之罪,是说不清了。

    可贤王不会想到,她是女子之身,根本不会对叶馨儿做什么。

    但这药也着实让人难受,她身上细汗已沁湿里衣,内心翻滚的热浪让她无处挣扎,只得不停地拍着门。

    “初大人。”身后传来叶馨儿的声音,她一向洒脱的嗓音带了丝柔媚的婉转,连喘息都加快了,“我被掳至此……被人灌了药。”

    初学清回身看向叶馨儿,只见她扶着屏风,面色桃红,额角沁着细汗,眼神迷离而灼热。

    初学清指甲抠破手掌,让自己保持清醒,“是我连累了你,你放心,有人在外等着我,定会发现异常,你不会有事的。”

    叶馨儿拖着步子走向初学清,“我不怕,是大人,我就不怕。”

    初学清被药物折磨得反应慢了些,等她反应过来,叶馨儿已走近她,忽然环住她的腰,紧紧抱着她:“大人,是您给我了新生,带我走出泥淖,教我做自己,我愿意陪伴大人,哪怕为奴为婢,只要守着大人就好。”

    初学清被惊住了,她忙挣开叶馨儿的怀抱,她知道叶馨儿也中了药,药物作用之下,难免神志不清,可如此言语,恐怕也不单单是药物作用。

    她退后道:“是你自己走出的泥淖。你说我教你做自己,可你现在好不容易守下家业,又要为奴为婢,如此这般,焉有自己?”

    叶馨儿眼角闪着泪花,初学清毫不犹豫的拒绝如当头棒喝,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一瞬的清醒,她苦笑道:“让大人见笑了,我终究不是桑姐姐,无法入了大人的眼。”

    初学清沉默不语,她不能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安抚她。

    初学清从未想过,坚韧如叶馨儿,能在亲族争家产时以一己之力抗下家族重任,面对商会众多老油条也能游刃有余,在碰到情爱时,竟卑微至此。

    恰在此时,房门被人撞开。

    裴霁曦、轻风、杨若柳都冲了进来。

    轻风见二人衣着尚算齐整,松了口气,对裴霁曦道:“侯爷,还好没成事。”

    杨若柳上前扶着叶馨儿,她无奈看眼初学清,她知道二人不会发生什么,但被人瞧见如此狼狈,对叶馨儿名声也不好,她给叶馨儿戴好帷帽,扶着她往外走。

    初学清见他们进来,一直紧绷的心才松了下来,身上热度未退,药性不减,但起码最坏的情况是不会发生了。

    “初大人,我们送您回府吧。”轻风解释着,“我见您许久不出,想进来找您,被人拦下才知道出了事,忙把侯爷接来,这事得用侯爷的身份压一压。谁知在门口碰到杨掌柜,说叶老板出了事,这才知道贤王的阴谋。”

    “人多嘴杂。”裴霁曦制止了轻风的话头,“快走吧。”

    初学清尽量稳着步伐,跟着他们出去。

    到了酒楼外的马车前,她胸腔翻滚的灼烫终是让她难以忍受,扶着车辕弯着身子,又扯了扯领口,大口呼吸。

    裴霁曦听见她的呼吸声,知道她此时并不好受,一把将她抱上马车,塞了进去,宛如能看见一般熟练。

    初学清的腰一紧,被裴霁曦的手撩拨得更热了,在他松开手的一刹那,甚至想要拽住他,继续将他的手环在自己的腰身上。

    轻风在前驾马,裴霁曦与她一起坐在马车内。

    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松木香味,不断干扰着初学清,勾着她沉浸在这股本能之中,她脑中浮现了多年前的画面,那是裴霁曦出征西境前的那夜,颠鸾倒凤,极致欢愉,噬骨情丝,尽入帷幔。

    她定定看着裴霁曦,黑布遮住了他的双眼,如雕刻一般的轮廓,隐在黑暗之中,让人忍不住想探寻。向下是凸起的喉结,那弧度,初学清曾用唇一点点描绘过,坚硬却又柔软。

    他玄色外袍下的样子,她见过,也探寻过。

    内心似有火在灼烧,不断蒸腾的杂念让她顺应本能,她倏地站起来,沙哑着嗓音喊了声:“裴霁曦。”然后扑了上去。

    她环住他的肩膀,吻了上去,含住他的下唇,轻轻咬了一下,又轻轻描绘他的唇形,试图探入。

    一切发生的太快,让裴霁曦猝不及防,许是那句“裴霁曦”乱了他的分寸,除了嗓音不一样,那语调,竟让他想起冬雪喘着喊他的样子。

    甚至这嘴上的动作,也勾起他久远的回忆,让他一时怔忡。

    他猛然推开初学清,初学清是中了药神志紊乱,可他自己呢?压在身体里的回忆,唤醒了他多年压抑的杂念,而这杂念的苏醒,让他不敢相信自己身体的反应。

    乱了,全乱了。

    第97章 颠鸾倒凤,琴瑟和鸣

    吴长逸的马车一直停在医馆外, 他将车窗掀开一条缝,一直盯着医馆的门口。

    医馆生意着实不错,即便桑静榆在京城贵妇人圈内的名声不好, 但架不住她医术高超, 来找她医病的,大多是女子,但也有男子。

    吴长逸看着那些进去的男子颇不顺眼, 只得安慰自己,医馆里也有别的大夫, 不一定就是找桑静榆的。

    就算是找桑静榆的,他难道心胸没有初学清开阔么, 初学清都能忍,他也一定能忍。

    从他下值就等在这里, 如今都暮色四合,周边摊贩都陆续撤摊, 可医馆的人就没断过。

    直至夜色逐渐变浓, 喧嚣的街市也逐渐寂静下来,才见桑静榆出来。

    吴长逸忙跳下马车, 拦在桑静榆面前:“你昨日说考虑考虑,考虑得如何了?”

    桑静榆被他吓了一跳,“才一天而已, 你别在门口堵着, 影响不好。”

    “那去马车上说。”吴长逸心道, 哪是一天, 他等那么多年, 又岂是这单单一天呢。

    桑静榆无奈,未免让更多人瞧见, 只得跟他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只听得见车轮咕噜作响和马蹄哒哒前行的声音。

    吴长逸清清嗓子打破沉默:“初侍郎自己不好坐马车就罢了,怎的让你也受这委屈,我若不来,你是要徒步回府吗? ”

    桑静榆瞥他一眼:“平日都是宋大叔送我,宋大叔这两日不舒服才没来,宋大叔的儿子宋久平时跟着我夫君,我夫君体恤宋久要参加科举,一直没让他跟着,怎的到你嘴里就成委屈了。 ”

    吴长逸语塞,未料随意起的话头,遭了白眼,这一句一口的夫君,也听得他堵心,他补救道:“我是怕这么晚了,你孤身回府不安全,你的车夫不来,你就告诉我,我来接你。”

    桑静榆习惯性地想要回嘴,一对上吴长逸的灼灼目光,又阖上了嘴。

    吴长逸试探问:“你考虑得如何了?”

    桑静榆垂下头,手指拨弄着衣角,低声道:“那你也得等我先和离了。”

    吴长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忙凑上前,离得更近些,不可思议道:“当真?你当真要和离?和离了嫁我? ”

    桑静榆脸刷得一红,避开吴长逸的目光,讷讷道:“只说和离,没说嫁你呢。”

    吴长逸浑身热血都沸腾起来,这么多年他从未像此刻一般畅快,他伸手抓住桑静榆的手,紧握在手中,“我等你,多久都等你,等你愿意嫁我。”

    桑静榆感觉到他手上传来的灼热,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仿若想靠近他,又想远离些,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无措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又强作镇定道:“先说好,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开医馆的。”

    “好,好,你想做什么都依你!”吴长逸手中温软消失,可手上的触感却未褪,他定定看着羞赧的桑静榆,那是他从小到大认定的人,多年夙愿就在眼前,让他觉得如梦似幻,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一切都是虚幻。

    “你,你坐好!别盯着我!”桑静榆被这灼人目光盯得发慌,忙气冲冲道。

    吴长逸这才缓缓坐回,目光有所收敛,但瞧一会车窗,眼神又飘到她身上,心道,一会看一会不看,就不叫盯了吧?

    马车停下的时候,吴长逸心内直叹路程太短,这么快就要道别。

    桑静榆和吴长逸步下马车,却见正好有另一辆马车自后方驶来。

    是定远侯府的马车。

    不一会,只见初学清踉踉跄跄从马车上下来,马车内传来一句低沉的嗓音:“轻风,你送初侍郎回府。”

    轻风上前去扶初学清,却被初学清甩开,桑静榆见状,忙奔上前去,看初学清面色潮红,脚步虚浮,顺势挽住了她,“这是怎的了?”

    轻风尴尬道:“初大人被人暗算,下了那种药,她可是为您守身如玉,你快将她带回去吧,别让她憋坏了……”

    轻风松口气,见到初夫人,自然就有了解药,他们去酒楼的时候,就听里面的小厮议论,贤王叫了二女过去伺候,可见这药性之烈。

    桑静榆正要将初学清扶进府,一旁的吴长逸猛然冲上来,拽住她的胳膊,“你刚答应了我的。”

    吴长逸死死盯着桑静榆,他听见方才轻风的话和言语间的暗示,这是要桑静榆给初学清当解药去吗?初学清不是有隐疾吗?难道中了药隐疾就好了?

    初学清眼神迷离看向吴长逸,她似乎没听懂吴长逸在说什么,身上灼烧般的感觉让她想赶紧钻进冷水之中,不想再理会无关的人,她挣脱桑静榆的手,踉跄着想要回府。

    桑静榆一急,使劲甩开吴长逸的手,脱口而出一句“你知道什么”,就忙追上初学清,扶着她走进了门。

    吴长逸怔怔地看着他们相偎的背影,从极乐到地狱,只一瞬的功夫。他跌坐在初府门前的台阶上,夜沉似水,带着暮春的微凉,他失了魂魄一般,一动不动。他的车夫上前来扶他,被他赶走了。

    轻风从头至尾看了一出戏,联想到之前他们三人的传言,自以为是地上前安慰道:“吴将军,您这是怎么了,人家夫妻俩的事,您在这掺和什么呢。”

    吴长逸缓缓瞥了他一眼,并未理他。

    轻风见他神色倨傲,想要帮初学清赶走这个不速之客,又刺激他道:“初侍郎真是难得的好男人,她都那样了,还想着回家找夫人,她对桑大夫真是忠贞不二啊。”

    吴长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

    轻风闻言,正欲发作,一旁的马车里传来裴霁曦的声音:“轻风,回府。”

    轻风这才作罢,忿忿瞪了吴长逸一眼,心中暗骂,觊觎人妇的登徒子。

    桑静榆扶着初学清回屋后,吩咐丫鬟小蝶送些冷水,她则扶着初学清到了内室,帮她松松领子和衣袖,用银针压下她的药性。

    待冷水倒好,她让小蝶出去,自己带着初学清,扶着她进了浴桶。

    直到冷水浸身,初学清通身的燥热才缓解一些。

    她的神色逐渐清明,慢慢回想起了方才在马车上对裴霁曦的轻薄,懊悔不已,该怎样向裴霁曦解释呢?干脆还是装作神志不清忘记罢。

    “你着了谁的道了?为什么给你下这种药?”

    桑静榆的声音将她从无解的问题中拉了出来,她缓了缓神,答道:“是贤王,他想让我纳了叶馨儿,冠上个官商勾结的名号。叶馨儿也中了药,让杨掌柜接回去了。”

    桑静榆叱骂了几句,又不忿道:“凭什么这些肮脏的计谋非要搭上一个女子的清白?若不是你,那馨儿不就被毁了么!”

    初学清在冷水之中泡着,逐渐感受到寒意慢慢侵入体内,冷热交加,着实难受,她微颤着声道:“叶馨儿……你以后还是少来往吧,她对我,有不该有的心思。”

    桑静榆瞪大双眼,不可思议道:“可以呀你!竟然还能撩拨得了小姑娘!”

    “不是玩笑,如今都在传言你已经同意让她做妾,还是避避嫌,等咱们和离了,风声也就过了。”

    桑静榆趴在浴桶沿上,对冷水中的初学清道:“我不和离了。 ”

    初学清怔了怔,问道:“不是说好了。”

    桑静榆看初学清唇色渐渐发白,岔开话题:“你快出来吧,缓缓就行了,一直泡着冷水,再引发你的寒症就不好了。”

    她既然知道了贤王的阴谋,就不能与初学清和离了,一旦和离,让初学清一个人去面对这些风言风语,还要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艰难求生,她如何对得起两人相扶这么多年的日子。

    “可我还是难受。”初学清体内说不清是热还是冷,总之燥意未褪。

    “那用不用把定远侯叫来给你解解闷啊?”桑静榆调笑道,看初学清的脸色实在不好,才又道,“这种药没办法的,总不能真的把他叫来,就是得熬过去,要不你再泡一会吧,一会我再叫你。”

    桑静榆起身出去,劳累一天,如今身上的疲惫才显现出来,她歪在榻上,想起今日对吴长逸的话,眨巴眨巴眼睛,不知不觉竟挤出了泪珠。

    她随意掏出帕子,擦擦眼角,谁知这泪珠竟还擦不干净了。

    她们可能都不配拥有感情,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怎能因为一己私欲就半途而废呢。

    她可能,又要做那负心的陈世美了。

    *

    绵绵春雨在清晨悄然落下,只濛濛一层,如银丝一般,随着悠悠北风在空中飘舞。街道染上薄薄一层湿意,晨起劳作的人们在雨中匆匆疾行。

    桑静榆推开府门,却见府门前的台阶上,一个萧瑟的背影屈在那里,身上湿透的衣衫,让人不难猜出他应是在这里坐了一夜。

    吴长逸听见门响,缓缓抬起头,看见了肿着眼睛桑静榆。

    是夜里没睡好吗?是因为初学清中的药太烈了吗?

    吴长逸攥着拳,猛地起身,盯着她质问道:“你昨日答应我的,还算数吗?”

    桑静榆闪躲着目光,自暴自弃道:“昨日的事,你忘了吧。 ”

    “你什么意思?”吴长逸咬着牙问。

    “就是……”桑静榆支支吾吾,“就是我夫君吃了药身体好了,我们不和离了! ”

    吴长逸抓住桑静榆的肩膀,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桑静榆被他一激,口不择言:“就是我们夫妻颠鸾倒凤,琴瑟和鸣,你不要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桑静榆!”吴长逸疯了一般喝道,“你们欺人太甚!”

    桑静榆猛地推开他,关上了大门。再继续下去,她怕自己演不下去了。

    吴长逸抬头迎着细雨狂笑几声,握了握腰间佩剑,缓缓走下台阶,一步一回头,看着初府的牌匾,眼角猩红。

    第98章 定远侯最近金屋藏娇

    初学清已经习惯了每日下值都要去侯府, 听裴霁曦回忆他的沙场征战,再加以润色,整理成册。看着逐渐加厚的书册, 仿佛自己是参与了那七年分别的空白日子。

    今日她下值后, 见到轻风照旧在宫门等她,心下稍安,看来昨日被药物控制下的胡作非为, 并未被裴霁曦放在心上。

    可当她走到马车旁,轻风却笑着道:“初大人, 我家侯爷近几日事忙,恐怕不能与您再议兵法了, 但他特地嘱咐我来送您,您府上小厮不是忙着准备科举呢, 我来接送您如何?”

    初学清怔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看来她的冲动还是给裴霁曦留下了阴影, 这就找托辞不见她了。

    她拒绝道:“侯爷事忙,你还是去陪着他吧, 毕竟他一个人也不方便,我自己回府便可。”

    “欸,顺路的事, 初大人您可千万别客气啊!”

    可初学清笑笑, 并未上马车, 摆摆手走了。

    经过昨日的混乱, 她也有些疲惫, 今日在宫中还碰到了贤王,贤王计谋落空, 对她冷嘲热讽一番,让她也疲于应对。

    她走在喧闹街道上,路边摊贩的吆喝声,马车穿行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小儿玩耍嬉闹的声音,市井烟火气息充斥周身,让她纷繁的思绪渐渐沉淀。

    她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可想必裴霁曦还需几日消化,若他过几日还托辞事忙,她定要上门寻他。

    趁他还在京城,趁他还未复明,让她能得到这一晌贪欢,在案牍劳形之中偷得片刻喘息,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生生地融在这市井烟火之中。

    恰在此时,一路人撞到她,道了声* 歉便走了。

    她手中多了纸条。

    她拐到无人巷中打开,是景王让她别院一会。

    想必昨日的事,景王也知道了。

    她到景王别院的时候,景王正在书房内捧着一副画卷欣赏。

    景王见她来了,让她上前赏画。

    初学清细细端详,看笔法便知这是景王妃崔溪的新作,她赞道:“线条轻细婉转,笔法潇洒清逸,色泽清新秀丽,的确是上佳之作!”

    景王瞥了她一眼:“怎么你也学会这阿谀奉承之语了。你不觉得,这幅画和她以前画的山水画相比,拘束了些么。”

    初学清并不擅画,那些赞叹之语也是发自肺腑,她辩道:“王妃日日在王府中,自然画的也是这所见之景,微臣觉得,无论画的是什么,是否拘束,要看内心。”

    “是本王的错,近年来也没机会带她到处走走。”他看向初学清,“你倒是走得多,踩的坑也不少,昨日没事吧?”

    “谢殿下关心,幸好昨日定远侯小厮跟着我,才没酿成大祸。”

    “他不跟着其实也没事,本王一直派暗卫护着你,暗卫见昨日有人护你,才没出手。”

    初学清未料到现如今身边还一直有暗卫,忙道:“多谢殿下相护。”

    “你我之间,何需如此客套。”景王道,“燕雀军的事你做得不错,但后续之事太过危险,你还是莫要参与了。”

    初学清不解道:“如今赵群被押解回京,冯炳仍旧未定罪,微臣参与其中,最知个中细节,若我不干预,怕燕雀军那里有变。”

    “无妨,本王已安排妥当,赵群的事,会拖着,冯炳早晚会定罪,你就安心罢。如今你面上是太子的人,贤王必会处处针对你,万事小心。”

    初学清想到昨晚,仍觉不忿,“贤王针对,微臣不怕,只是他将叶馨儿牵扯进来,用这等卑劣行径,去算计一个女子,实在令人作呕。”

    “这宫里的腌臜手段,还多得很。”景王叹道,“像太子皇兄那般纯挚的人,生在皇宫,若不是有父皇护着,恐也很难安稳。”

    初学清虽现在是“太子谋臣”,可她并不认为太子是明主,“殿下,微臣知晓您与太子手足情深,可太子心智平庸,着实不是能担社稷大任的明君。”

    “你倒是不避讳,连太子都敢妄评。”景王瞥她一眼,“这种话,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哪怕是定远侯。本王与太子一母同胞,若不是与你一般身处异世,心中有志未纾,未尝不想安心辅佐太子。”

    初学清垂眸应是。

    可她心中仍知道,只有景王,这般和她一样见识过海清河晏的人,才能实现那般近乎于妄想的理想,让寒门入仕,废除奴籍,男女平权。

    景王小心翼翼卷起手中画卷,置于案台之上,“希望终有一日,山水居士,能用真名示人。有才德之人,不论男女、身份,都能为这社稷出一份力。”

    初学清愈发坚定,只有景王,才能实现她心中抱负。

    “本王得了北狄那边的消息,传言北狄内乱,乌尤拉与其兄争夺王位,有些事情,想听听你的看法,今晚一起用膳,知你昨日不舒服,就不备酒了。”

    两人一齐去往厅堂,初学清边走边道:“北狄内乱,对大宁来说,的确是一个机会。如今西羌与长戎都与大宁签订了协议,唯独北狄这边一直拖着,久则生变。”

    “他们两方角逐,定有一方胜者,届时北狄经历内乱,需要休养生息,正是和谈的好时机,若你是和谈使臣,你会如何拟条例?”景王道,“不用急于答我,先用膳吧。”

    饭桌上,已备好菜品。

    景王知道初学清不是奢靡之人,菜品也简单,他吩咐了身边人:“去和王妃说一声,今夜本王与初侍郎谈事,便不回王府了。”

    两人围坐桌前,初学清思量片刻,将她的想法与景王一一道来。

    能在这世道有一“同乡”,着实难得,许多她惊世骇俗的想法,在景王看来也只是平常。

    能追随这样的明主,前方道路,只会愈加清明。

    *

    一连几日,裴霁曦都对初学清避而不见。

    京中因裹小脚之风受伤的人越来越多,桑静榆也忙得不可开交,干脆住到了医馆,初学清甚至一连几天都难能和桑静榆有坐下闲谈的时候。

    可贤王对她颇多针对,她想尽快与桑静榆和离。

    于是这日,她下值后未回府,直接去医馆找桑静榆。

    如今大部分患者出问题的是脚,京中女医又太少,因此桑静榆这里就人满为患,甚至连出诊都拒了,只接待上门的病患。

    等到桑静榆终于空下来,已是夜幕高垂,其他大夫见初侍郎都上门来寻夫人了,忙劝说桑静榆回府歇息。

    初学清接桑静榆回府后,待洗漱完毕,她找了婚书出来,与桑静榆商议正事。

    当她又提出和离之事,桑静榆边绞着发,边将她递过来的婚书推走,“最近忙坏了,对了,近来求医的多是闺阁女子,我可听说了一件定远侯的事。”

    初学清被吸引了注意:“何事?”

    “定远侯最近金屋藏娇,藏了一绝色女子在府上,你最近去他那没看见吗?”

    初学清愣了愣,她好几日未去侯府,怎么现在就多了个绝色女子。

    “连你也没见过啊?我还真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绝色,让大家伙都说好看呢。”

    初学清心沉了沉,眉眼也垂了下来,她稳声道:“若是真的,也是好事。 ”

    桑静榆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什么好事,一边号称对你念念不忘,一边又温香软玉在怀,你作为名义上的大舅子,不得去看看么!”

    初学清回过神,发现她在转移话题,又问道:“我们何时和离?”

    桑静榆打个哈欠,往床榻走,“困死了,先让我好好睡一觉。”

    初学清这下明白了,桑静榆是在拖着和离之事,“静榆,为何不愿和离呢?”

    桑静榆自顾自躺在床上,“我觉得现在的日子挺好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什么顾忌,我知道你是想让吴长逸护着我,可你觉得我需要他护着吗?我自己一样过得很好。”

    桑静榆想到前几日吴长逸那痛苦的嘶吼,心就觉得被攫住了一般,可她只能用那般决绝的话语,去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可能性,也让吴长逸彻底死心,让他能够像正常男子那般娶妻生子,而不是这样和她耗着。

    她不能抛下初学清,让她自己面对那样的腥风血雨。

    初学清坐到她身边,叹道:“可不和离,我做事就会有顾虑。”

    桑静榆压下心中那股难言的酸涩,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还嫌我拖累你?若没我在这挡着,真让叶馨儿进府,单不说你的身份暴露,就官商勾结这个帽子就够你受的。”

    “可……”

    “别可可可了,总之,你什么时候让全天下女子抬头做人,你能光明正大当女官,我能培养出更多女医,咱们再和离。”

    桑静榆拽拽初学清,让她也躺下,“明个你去探探定远侯那,看他是不是真的金屋藏娇,若是真的,你也不亏,你夫人我不比别人娇么!”

    初学清苦笑一下,“好,有你就够了。”

    她知道桑静榆是的担忧她,才不和离的,可她这样破坏了别人的姻缘,只为了寻一个身份的掩护,实在自私。

    *

    翌日,初学清下值后直接去了定远侯府,她虽不信裴霁曦金屋藏娇,但多日被他这么躲着,也总要打破僵局。

    轻风见她来了,竟然面露慌张,还说要去通报一声。

    初学清在偏厅等着,她之前来,哪次不是直接去院中和裴霁曦谈天说地,如今竟落得个这个待遇,裴霁曦不可能把她轻薄他的事情告诉轻风,那难道是真的金屋藏娇,不方便她闯入吗?

    若是真的,身为一个“大舅子”,她该怎样表现才算得体?

    可她心绪杂乱,无力思考怎样应对,只觉得心中酸涩,她离开时,就做好了他会有新人的准备,之前误会他成过亲,劝慰劝慰自己,也就接受了。可若真的是在她眼前呈现,她能控制好自己,压抑住那外泄的心事吗?

    须臾,轻风来引她入后院。

    春夏之交,庭院中绿荫如盖,可惜常年无人打理,没什么鲜花,不过这满目苍绿,也看上去生机盎然。

    坐落于庭院中的八角亭上爬满了藤蔓,投下一片绿荫,当初韦先生为裴霁曦讲学时,偶尔天气晴好之时,他们就在亭中授课,如今想来,恍如前世。

    可现在在亭中,立着两个身影,一个气宇轩昂,身躯凛凛,忽略那覆在眼上的黑布,便是俊美绝伦;一个婀娜蹁跹,风姿绰约,着实对得起“绝色”二字。

    第99章 侯爷为令妹守身如玉

    初学清稳着步伐, 悄声走进,只觉得自己足下似踩着热铁,不知如何迈步, 才能掩饰自己的慌张。

    直到走进亭子, 初学清才看清那女子的脸。眉如柳叶柔婉,肌若白雪纯净,眼似水波含春, 唇像朱砂红艳。

    连初学清这种对外貌并不在意的人,都不禁看呆了去。

    裴霁曦并未觉察到初学清的失态, 只庆幸自己蒙着眼睛,遮盖情绪, 他脑中晃过那夜在马车上两人的狼狈,稳了稳心神, 只介绍道:“莲娘子,这位便是礼部初侍郎。”

    “见过大人。”那女子弯身行礼, 声音婉转入耳, 柔媚似其主人一般。

    “学清,这位是莲娘子。”

    初学清还等着他其他的介绍, 可单单一个名字,并未多作言语,其间暧昧, 让她不知作何反应, 僵硬着身子回礼。

    轻风见初学清这般怪异, 本想调笑几句, 可碍于对莲娘子名声有损, 也忍下了。

    裴霁曦又对初学清道:“莲娘子有事求你。”

    初学清一怔,只见莲娘子忽然下跪, 手中捧起一张纸,对着初学清,那眉目间的悲戚,我见犹怜。

    初学清扶起莲娘子,接过她手中的纸,才看明白,这是一张状纸。

    莲娘子本名莲觅,如今已二十有七,若不是状纸陈明,还以为她是双十年华。她原是京中歌姬,十七岁时自赎己身,回到家乡溪泽县,结识一秀才,名叫傅晗。傅晗文采尚可,可心术不正。他骗得莲觅嫁与他,一方面是觊觎莲觅家产,另一方面是看重莲觅才貌。

    傅晗平日写话本、卖诗词为声,与莲觅成亲后,盗用莲觅诗作,冠上自己名字,收敛钱财,其才子称号在溪泽甚是响亮。

    莲觅发现后,欲让他澄清,他却不肯,甚至对莲觅拳脚相加,逼她出新作。莲觅想要和离,傅晗却不同意。

    初学清大致看过,心中有数,一直不上不下的心这才定了下来,原来裴霁曦是在帮她,并非有其他心思。

    初学清问道:“你为何不上告,反而来京城了呢。”

    莲觅垂下头,低声答:“因我身份特殊,不宜惹上官司,恰定远侯来寻我,我便想着,能否不通过官司,通过其他方式,只要能与傅晗和离,哪怕是做下堂妇,我都甘愿。”

    “你为何不宜惹上官司?”

    莲觅抬眼看了下初学清,很快垂眸,犹豫道:“多年前,太子殿下与张家公子因争抢歌姬惹了祸事,我便是那名歌姬。太子殿下良善,事后安排我诈死回了家乡,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是定不会回到京城的。”

    初学清心中微惊,当年太子与张家公子张阜争夺歌姬,导致张阜身死,后来张家又报复到裴霁曦表兄苏晟杰身上,一场祸事,两条人命,世人都道红颜祸水,而如今这红颜就在眼前。

    裴霁曦补充道:“她夫君,是溪泽傅家人,溪泽属樟安管辖范围,我便想着,昔年你在樟安,应与傅家人打过交道。”

    初学清点点头:“溪泽傅家祖上出过京官,也算书香世家,我任樟安知府时,傅家人曾托人向我举荐过傅晗,只是我观他文采虽好,但稍显空洞,便建议他走科举的路子。”

    莲娘子犹豫道:“大人若认识傅家家主,可否从中说和,哪怕休妻,只要能离开他就好。”

    初学清并未立刻应下,她虽任过樟安父母官,可与傅家并无太多关联,当初向他举荐傅晗的中间人,其实是叶馨儿,此事若让叶馨儿去说和,想必效果最佳,可她如今与叶馨儿发生了那样的事,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裴霁曦听出她的为难,对莲觅道:“莲娘子,你先去客房休息吧,让我与初侍郎商议一番。”

    莲觅并未强求,她已经受过太多次被拒绝,也早已习以为常,便行礼告退了。

    直至莲觅走了,轻风忍了半天的话才脱口而出:“初大人,您这么爱妻如命的男子,怎的也被莲娘子的风采吸引住了,都看呆了去。”

    初学清没办法说出自己方才的所思所想,唯有用淡笑掩饰自己的尴尬。

    裴霁曦轻斥道:“胡言乱语。”

    轻风拍拍自己嘴巴,“我这破嘴,您别介意!”

    初学清笑笑,问道:“裴兄是为何去寻莲娘子的?”

    裴霁曦却不知如何开口,反而是轻风快人快语:“初大人,您别怪侯爷没和您说,我们也是怕您担忧,才瞒着您的。这莲娘子,是罪臣家眷,当年被卖入人牙子手中,是和冬雪一处的,冬雪和她处得好,连字都是跟她学的。”

    初学清抬眉,瞪大眼睛看着轻风,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记忆中,的确有一个温柔的姐姐,在人牙子手中,拿树枝在地上写字教她,也教她用桃核惹得过敏,避过青楼选人,只是那个姐姐自己却进了青楼。

    “我们一直在寻冬雪的线索,都寻到人牙子那里了,找到莲娘子这条线的时候,才知道她出了事,侯爷这才派人将她接入京城的。可惜她虽记得冬雪,但十来年了,都未再见过冬雪。”轻风仍在说着。

    初学清从未料到,那个姐姐竟是惹得太子和张家争端的歌姬,如今兜兜转转,竟又在如此情境下重逢。

    初学清故作镇定,稳住心神,道:“既然她帮过舍妹,这个人情,无论如何我都要还的,此事,我来帮她。”

    “还有一事,她方才未说。”裴霁曦道,“当年太子和张阜争她,并非是看重她美色,而是不忍她落入张阜之手,太子与她并无私情。真正与她有私情的,是盛道文,可盛道文那时认定她辗转三个男子之间,已是不洁之身,加上张家与苏家的人命案子,盛老御史为了保住盛道文,抹去盛道文与她交往的痕迹,因此大多人,都不知道此事。”

    轻风补充道:“对,前一阵盛御史传出的那些恶心人的诗词,原是写给她的闺房之乐,只是被她丈夫傅晗拿出来卖钱了,这才流传开来的。盛御史不知听了什么风声,前些天寻到了侯府这里,被侯爷打发了。”

    初学清沉思片刻,若莲觅正是当年那名歌姬,张家若知晓,必然会要她偿命,连太子当时都只能让她诈死,如今裴霁曦若惹上此事,张家不定会怎么对付他。

    她则不同,她本就与张家有龃龉,也不怕多这一桩。

    想到这里,她沉吟道:“侯府内没有女眷,多有不便,不若让她去我那里藏身,也许我夫人能问出更多内情来。”

    裴霁曦闻言,略作思索,就想到了初学清的意图,他摇头道:“此事本就是我寻来的,还是让她在侯府吧。”

    轻风在一旁调笑:“初大人,您莫不是听了些风言风语,怀疑侯爷与那莲觅……嘿嘿,您放心,侯爷为令妹守身如玉这么多年,不会被诱惑的。倒是您,带个这么美艳的女子回去,不怕桑大夫吃醋啊?”

    初学清的面颊忽的烫了起来,什么守身如玉,怎说的这么直白,她低斥了句:“你别乱说。”

    轻风见状,以为初学清真的是因为莲觅脸红的,挑挑眉,不敢再调笑了。

    初学清继续道:“其实,我与傅家人并无交集,先前也通过叶老板才有过一面之缘,还是让静榆出面更为妥帖,今日我将她带回府中,再与静榆细细商议。”

    裴霁曦听到叶老板,便想起他们之前荒唐的一吻,如今看初学清的样子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徒留他尴尬几日,他忽略心中的异样,道:“既是我承下的事,理当我来善后。”

    初学清摇摇头,淡笑道:“兄弟之间,何需区分你我。”

    裴霁曦闻言,忽而为他这几日的尴尬所不耻,的确,是兄弟,他哪怕有瞬间的错乱,也是因为眼前之人,和冬雪有着血脉相关,他们的气息、小动作都有着血脉传承的相似,他竟然为了这些莫须有的错乱,徒惹烦恼,让他们兄弟二人几日不见,实在不该。

    裴霁曦终是同意了,让轻风从侧门护送初学清与莲觅去初府。

    到了初府,同样从侧门入府,以免引人耳目。

    就在初学清头疼如何与叶馨儿商议此事之时,回府却见桑静榆正在前厅招待杨若柳。

    莲觅跟在初学清身后,见到府中女眷,行了行礼。

    桑静榆盯着莲觅,也看呆了去,久久才回神:“这莫非天上仙子落了地,来人间历劫了!”

    初学清笑笑,为她和杨掌柜介绍了莲觅。

    桑静榆又盯着莲觅瞧了半晌,让莲觅都羞怯地垂下了头,桑静榆才道:“我让你去探探定远侯有没有金屋藏娇,你倒把娇给领家里来了。”

    莲觅闻言,忙解释道:“初夫人莫要误会……”

    桑静榆打断了她的解释,她才不会为初学清吃醋,只摆摆手嬉笑道:“我开玩笑的,莲娘子长得这般标志,我瞧见了心里高兴,就胡言乱语了,没想到吓到你了。”

    莲觅见过的女子,多是不喜她的容貌,将她视作假想敌一般,从未遇到如此做派的官家夫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杨若柳也打量着眼前女子,犹豫道:“你可是……傅家媳妇?”她曾随叶馨儿去过溪泽,在傅家见过这位容貌不凡的女子,印象甚是深刻。

    莲觅垂眸,默默点了点头。

    初学清隐去太子一段,帮她解释了她来京的前因后果,又问杨若柳:“杨掌柜,可否帮忙从中说和说和?”

    “叶老板常去溪泽,又与傅家相熟,由她去说和最好不过。”她又瞧了瞧初学清的神色,见初学清略显尴尬,才道,“我回去与她说吧,她不会不管的。”

    桑静榆叫来丫鬟小蝶,带莲觅去客房安置。

    初学清顿了顿才道:“叶老板……可还好?”

    第100章 冬雪现在在何处?

    杨若柳面色沉了沉, 叶馨儿的确很不好,可她不想再让更多的人知道,便岔开了话题:“她一切都好。对了, 今日我来, 是带着那不成器的孩子,想让您给引荐引荐,想为他寻个合适的书院。”

    桑静榆道:“杨姐的儿子正在后院自己玩耍呢, 我把他叫来。”

    初学清道:“我们一同去吧。”

    三人到了院子中,却没在院中看见什么孩子的身影。

    夜色渐沉, 再顽皮的孩子,也不该在深夜去别人家中做客时乱跑。

    杨若柳焦急地喊了几声:“祯儿!祯儿!”

    忽然, 在院中的槐树上,跳下一个身影, 身形矫健,个子不高。

    原来正是杨若柳的儿子, 今年已经十二岁的席祯。

    他用手拍了拍身上浮尘, 见杨若柳身旁多了个男子,也没叫人, 只道:“走了?”

    杨若柳叹口气,这孩子太不懂礼节,她对初学清抱歉道:“孩子不懂事, 让初大人见笑了。祯儿, 赶紧来见过初大人。”

    “我不去书院, 你别求人了。”席祯不屑道。

    杨若柳正要训斥儿子, 被初学清拦了下来, 初学清温声道:“为何不去书院?”

    “读书有什么好,挤破脑袋去做官吗?就像我继母她家那样做到大官, 再欺凌别人吗?我才不要做官,我要去边疆当兵去,保家卫国!”

    初学清并不知道杨若柳前夫后娶的妻子是何人,听来也是作威作福的官场人家,难怪给孩子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她并未强求,只道:“那你知道当兵都需要懂些什么吗?”

    “身体好,会打架!我打架在京城出了名的,没人敢挑衅我!”

    “光会打架可不够。”初学清拍拍他的肩膀,“如今京城有一位从边疆回来的大将军,你可愿跟着他,学一学本事?”

    杨若柳惊诧地看向初学清,她听明白了初学清的言外之意,可是定远侯那般人物,来指教她的孩子,她如何受得起呢。

    席祯问道:“你说的,是定远军的将军吗?”

    初学清点点头:“正是。”

    杨若柳忙道:“使不得,使不得,祯儿顽劣,哪里配得上让定远侯指教呢?”

    席祯一听,不乐意了,他是顽劣,可怎就不配让定远侯指教了,他还偏要去讨教讨教了,“定远侯是吧,那我先去让他看看,看我配不配进定远军!”

    “臭小子挺有脾气的嘛!”桑静榆揶揄道,“你放心,定远侯培养出过那么多将军,你以后没准也是个将军呢!”

    杨若柳见席祯如此坚持,便连忙道谢。

    她好不容易能让儿子在身边,可儿子现在在京城的名声都坏了,好打架,不好读书,偏脾气又冲,真不知如何教养孩子,如今初学清帮了她大忙了。

    初学清和桑静榆送她母子二人出府,见席祯远远走在前面,初学清便低声对杨若柳道:“杨姐,你与柴富贵,真的没可能了吗?”

    杨若柳沉默片刻,才道:“初大人早就知道我们的渊源,又何出此问呢?”

    初学清一怔,愧疚道:“怪我当初没有早些告诉你。”

    杨若柳摇摇头:“我并非怪大人,只是,我如今一切的不幸,都源于他当年的举动,就算我能再嫁,也绝不会考虑这个人。他如今离了京,我倒是清净了。 ”

    “他离京了?”

    “不知道办什么事去了,总之,我和他说清楚了,以后不再往来了。”

    杨若柳折身告别,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暗夜中渐渐走远。

    *

    早朝之上,当太监宣读了北境的奏报后,建祯帝倏地咳嗽了起来,咳声似从胸腔底部发出,剧烈而痛苦,身旁太监连忙递上帕子,建祯帝掩面重重咳了几声,才渐渐平复下来,他面色苍白,呼吸声中夹着粗糙的杂音,似是肺中带病。

    建祯帝苍凉的声音响起:“北狄内乱,众爱卿有什么看法?”

    大殿之内,一时沉默了下来。

    当年建祯帝下令北伐,定远军的惨败仍历历在目,没人敢再轻易开口建议北伐。如今就算北狄王与北狄公主之间为争王位起了内乱,看上去是进攻的好时机,可谁知道是否是北狄设下的诱人陷阱呢?

    初学清出列,躬身奏道:“陛下,微臣以为,北狄地广人稀,不宜安居,就算此时我国出兵打了胜仗,那么一片贫瘠的土地,仍需耗费更多人力物力去经营,因此不宜出兵,反而要借此机会,与北狄和谈,借此良机,在岁贡等问题上对北狄施压,由此不费一兵一卒,谋得最大利益。”

    对殿内众人而言,当初的北伐只是奏报上的寥寥几句苍白的话语,可对初学清而言,是满目的丧幡,是众人的哀哭,是再也回不来的定远军众将士。

    她知道如严奇胜这样在北伐之中失了至亲的人,是怀着一腔悲愤,要向北狄报仇的。可两国征战,最终仍是百姓受苦,而她,再也不想看见那样的场面。

    刑部尚书张德雍不屑道:“初侍郎这是几番和谈顺利,忘记我大宁是中原霸主了吗?不趁此良机一举歼灭北狄,还要等他们内政安稳之后来反击吗?”

    张德雍本不愿当这出头鸟,可初学清站出来主和,若顺了她的心意,这和谈之功又要落在初学清身上,还不如索性主战,起码不能让她平白添了功绩。

    “张尚书此言差矣。”初学清不疾不徐反驳道,“两国之间的相处模式,不仅仅是你攻我打,更可像如今大宁与长戎一般,互惠互利,方为长久之道。微臣以为,应当让定远侯早日回到北境,坐镇边关,稳定军心,威慑北狄,再辅以和谈,软硬兼施,让北狄不战而败。”

    听到定远侯三字,建祯帝瞥了初学清一眼,又禁不住咳了几声,才转向一旁站立的太子,问道:“太子如何看?”

    太子看了看初学清,对上她的眼神,似是得到鼓励,说道:“儿臣以为,初侍郎的话在理,若不用打仗,对百姓也好啊!”

    建祯帝轻哼一声,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初学清,缓缓道:“初侍郎果真是个好谋臣!”

    初学清闻言,心中一惊,她听懂了建祯帝的言外之意,方才太子看过她才答话,明显是听了她的意思,陛下要她做辅臣,而不是能臣,太子如此事事依仗她,难免今后会有一个霍乱朝纲的权臣。

    “微臣惶恐,只是边境难得安稳,若再开战,不仅军需增多,边疆百姓受苦,也会影响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盛世。”

    张德雍又怒斥道:“可就算我们想求和,难道好战的北狄会一直偏安一隅吗?初侍郎做事不要太儿戏!”

    又有大臣附和了几句,主战派和主和派一时争论不休,谁也不让。

    建祯帝又咳了几声,太子见状,忙担忧道:“父皇要保重龙体,莫要太过耗费心神。”

    众臣这才安静下来。

    建祯帝摆摆手,“此事容后再议,散朝吧!”

    建祯帝蹒跚着步伐离开大殿,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众臣有序退朝,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断响起。

    初学清心中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快到了,建祯帝的身子明显愈发虚弱,而如今贤王虎视眈眈,她明面上又是太子的谋臣,景王如何才能坐上那个位置?

    如果太子登基,会像现在一般倚重她,任她改革吗?

    可她心中的想法,太过惊世骇俗,想来只有景王这个同世之人才能理解。

    她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谋臣,只知实现自己的抱负,却未对景王夺嫡出什么力。

    就在她担忧重重之时,御史盛道文走至她的身旁,在众人退朝的嘈杂声中,低声问她:“初侍郎最近经常去定远侯府,可遇见了什么人?”

    初学清抬眼看了看他,想到莲觅的过往,猜到了盛道文想问什么,但仍故作不知答道:“定远侯府能有什么人,无非是定远侯家眷仆从。 ”

    盛道文眸间微顿,嗓音冰冷道:“家眷?”

    “盛兄是要寻什么人吗?”

    盛道文轻嗤一声:“什么人能值得我去寻?随口问问罢了。”言罢他加快步伐,连道别都没有便离去,似初学清是什么脏东西会污了他一般。

    *

    初学清下值后,照旧是轻风去接她到侯府,只是到了侯府才知,今日侯府有客人。

    不是别人,是从北境携奏报来京的墨语,还有巡讲归来的韦皓谦老先生。

    初夏微风徐徐,吹动庭院中的柳叶,碧绿葱葱之中,初学清看着眼前几人,晃了神。

    似是那年,韦皓谦老先生在世子的院中,为世子讲学,从朝政讲到兵法,从中原说到四海,而那时,在院中听讲的,除了裴霁曦,就是墨语、轻风和她。

    十数年过去,兜兜转转,院中又是他们几个。

    只是岁月难免留痕,战场的杀肃之气让墨语更加清冷,轻风倒是生活滋润眼见胖了些,裴霁曦的双眸覆盖在黑布之下,失了明亮,而她,也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姑娘。

    韦老先生见初学清来了,笑着缕缕胡子,“未料在定远侯这里见到了初侍郎,老夫此番将大宁国土走了个遍,应是没有辜负初侍郎的期望吧? ”

    初学清恭敬躬身行礼,正是有韦老先生做了表率,才会有后来更多的京中夫子去地方讲学,也培养出了更多愿意投身教书育人的夫子,为寒门的上进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初学清诚挚道:“韦先生大义,如今大宁遍处皆是您的学子,桃李成蹊,实乃不世之功!”

    韦皓谦扶起她的手肘,谦虚道:“初侍郎谬赞,真正不世之功的,是你这样勇行变法的官员,老夫只是略尽薄力罢了。”

    轻风上前打断他们的互相“吹捧”,嬉笑道:“两位都是有功之人,侯府怎能让有功之人站着,赶紧请上座,初大人您可能不知道,韦先生还是我们侯爷的恩师呢!”

    几人坐到八角亭中,裴霁曦才道:“方才听恩师说,是学清你跑遍京中书院,游说夫子们去地方讲学,让寒门也有机会接触名师。”

    “说来惭愧,若不是韦先生助力,如今恐怕还无一人能听我游说。”

    轻风一边为大家斟茶,一边道:“说来也巧,韦先生,您看初侍郎眼熟不?当年您在侯府授课,我和墨语在旁沾光,还有一个小姑娘,冬雪,您记得不?初侍郎就是冬雪失散多年的兄长!”

    韦皓谦定睛看了看初侍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第一次见初侍郎的时候就觉得面善,原来还有这般渊源!我记得那小姑娘,她可比轻风你要认真听,而且她志向不小,还要到定远军中做将军,她现在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