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她与我生了误会

    轻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看了看裴霁曦,裴霁曦垂下头,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她与我生了误会, 不知去了何处, 我一直在寻她。”

    墨语看着一脸悲凉的裴霁曦,伸手将茶盏递到裴霁曦手中,他也是回京了才知道, 初学清和裴霁曦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关于冬雪的关联,只是他仍觉得有些怪异, 初学清竟如此就原谅了一个将自己胞妹视作通房的人。

    裴霁曦接过茶盏,轻抿了一* 口, 又道:“她没有辜负恩师传授的知识,无论在战场上, 还是生活中,都助我良多。 ”

    韦皓谦听出了裴霁曦话语中那一丝牵挂, 也看出两人之间关系不一般, 笑道:“老夫慧眼识人,早就觉得那丫头聪慧过人, 原来是有着这般不寻常的兄长。”

    初学清顿了顿,思索着如何才像一个正常的兄长,她低声道:“在下也一直在寻舍妹, 韦先生去四方讲学, 可曾见过像她的人?”

    韦皓谦摇摇头, “未曾见过, 若再遇到那般聪慧的女子, 老夫也定有印象。”

    初学清故作失望地敛了敛眸,叹道:“不知她如今可好。”

    “初大人。”一直沉默的墨语出声道, “您知道冬雪曾经的身份,如今还愿同侯爷往来?”

    初学清怔了怔,轻风在一旁焦急地朝墨语使眼色,墨语视作不见,反是裴霁曦出声斥道:“墨语!”

    韦皓谦笑吟吟道:“冬雪是个丫鬟又如何,老夫以为,初侍郎的眼中,人无贵贱,何况冬雪也算我半个学生,相信她也不会后悔在侯府待过。”

    初学清的确是如此想的,若没有侯府的机缘,她恐怕如今也不会走到现在这步,“的确,天下有几个女子,能有幸得为韦先生教导,在侯府待过,是她的福分。”

    裴霁曦覆着黑布的眼眸看不到情绪,但垂下的头,却让人看出了他的羞愧。

    初学清岔开了话题:“裴兄,杨掌柜家中幼子武艺尚可,有从军的心思,可否让他在京中跟着你学习学习,若是这个料子,将来还可跟着你去边关。”

    裴霁曦怔然,未料初学清这么轻易把话题揭了过去,他应道:“既然学清开了这个口,我哪有不收徒的道理。”

    初学清不敢再看墨语,生怕自己装得不像漏了怯,只是淡笑着谢过裴霁曦,又和韦皓谦谈着他一路讲学的见闻,将这一幕揭了过去。

    直至轻风将初学清和韦皓谦都送出了府,回来见墨语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冲裴霁曦抱怨道:“侯爷,您也说说墨语,他疑心还是这么重,当初冬雪到您身边做丫鬟,他也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如今又对初大人问东问西,您是没瞧见,初大人多尴尬啊!”

    墨语冷冷道:“若不是我在军中有职,陪在侯爷身边的应该是我,就不会让侯爷一路生了那么多波折。”

    “那你还一直在军营中守着侯爷,怎还让侯爷去了北狄营中?若不是初大人出手相救,你死一万次都不够赎罪的!”

    “可她行事的确诡异,你说她如今日日来寻侯爷,若真的是冬雪的兄长,知道冬雪曾经的遭遇,如何能心无芥蒂呢?”

    轻风急道:“初大人是来帮侯爷整理兵书的!”

    “兵书,我也能整理。”

    轻风不屑反驳:“你也得有探花郎的文采啊!”

    “够了!”裴霁曦制止道,“墨语,奏本送到,你还是回邺清吧。”

    “侯爷,如今您身边没个得力的人,让我留在京中吧。”

    “嘿,你这话说的,我不是得力的人啦?”轻风辩驳道,“是,我是没你功夫好,可你个闷葫芦,如今侯爷看不见,要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能把人闷死!”

    轻风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嘴上又失控了,怎就当着侯爷的面说了他看不见。

    墨语瞥他一眼,也不再言语。

    裴霁曦抚了抚自己眼上的黑布,淡然道:“你们二人,都是我的兄弟,别因小事生了龃龉。墨语,你放心,轻风武功虽不佳,但是聪敏机灵,京中没有明刀,倒是有不少暗箭,有他在身旁,我省了不少心。你已是军中参将,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墨语只得道:“那便等陛下下令再走,说不定能和侯爷一起回到北境。”

    裴霁曦摇摇头,如今的形势,他想回到北境,难。

    *

    初学清回府路上,却被暗卫引到了一处酒楼,原来景王早早在那里等着她。

    她进到屋中,景王为她布菜,随口问道:“可是在侯府用过晚膳了?可以再吃一些,这里的大厨是从樟安来的,做的一手江南小菜,味道不错。”

    初学清却没心思在这一席酒菜上,她开门见山问道:“殿下,陛下的身子怕是不好了,您可有什么想法?”

    景王放下筷子,唇角微抿,眸色微变,“如今太子风光正盛,也是父皇属意之人,贤王小动作不断,却掀不起什么风浪。”

    顿了顿,他又道:“煦明,你如今家中有一人,或可改变如今这局势。”

    初学清微怔,恍然明白了景王的意思,如今她家中藏着的人,可不就是莲觅,当初让张家与苏家都失了一条人命的“祸水红颜”,如今就是那个可以改变局势的人。

    若旧事重提,那太子与贤王之间就会更加水火不容,景王再从中渔利,实在是一招好棋。

    可想到那个孤苦的女子,初学清却一丝利用她的想法都不敢有,她正色道:“殿下,莲觅只是一无辜女子,如今她已隐入市井,我们不妨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景王垂眸,他不意外初学清的拒绝,其实就算将莲觅拉出来,太子与贤王两相对峙的局面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可莲觅在初府上,很容易将初学清也牵扯进来,终究是个隐患。

    但他只是笑笑,“好,再寻他法吧。”

    他了解初学清的性子,遇见不平之事,尤其弱势的人,她定是能帮就帮。

    “莲娘子还在你府上吗?”景王问道。

    “我与静榆商量着,想让莲觅住到医馆里,毕竟我府上容易招人耳目,前阵子连我与静榆分房的事都传了出去,医馆隐在市井之间,更易隐藏身份。”

    “这样也好,等她的事情解决了,还是让她尽快回溪泽吧。”

    *

    没过几日,便是建祯帝的寿宴,文武百官携家眷入宫赴宴。

    桑静榆和初学清入宫,一路上都在抱怨不想和那些官眷应酬,初学清笑着安抚她,就当是去品尝饕餮大餐,不用应付别人,她也不需要夫人来周全关系。

    初学清在入宫的人群中,看到了裴霁曦,好在这次有墨语陪他入宫赴宴,想必不会发生上次那样不动一筷的情况了。

    她上前寒暄几句,问了杨若柳之子席祯在他那学习的情况,席祯果然是习武的料,在书院表现不佳的他,到了定远侯府中,却肯认真听裴霁曦的话,这下杨若柳该放心了。

    家眷用宴在另一个殿中,初学清和桑静榆分开后,入宴时遇到了吴长逸,近日吴长逸都未再寻过桑静榆,碰见初学清也只是视若不见,初学清有心要去解释几句,却碍于人多,不好开口。

    吴长逸看到她,只淡淡瞥了一眼,挟着与初夏格格不入的通身寒意,淡然从她身边走过。

    初学清垂着头,静静坐到自己的席位之上,看着吴长逸冰冷的背影,思索着如何尽快结束眼前这局面,她已经注定独行,不能再让有情人因她而分离。

    这次她的席位,严格按着品阶划分,离太子很远,想必建祯帝是恼了她的行事。

    席间,初学清偶尔装作不经意看向裴霁曦那里,墨语坐在他身旁,裴霁曦面前的盘中放着墨语为他布好的菜,初学清这才安心。

    建祯帝询问了几句裴霁曦的眼疾,裴霁曦只道是遵医嘱,不得见光,覆着黑布,于复明有益,建祯帝也不再多问了。

    酒过三巡,一部分人已显了醉态,有人三三两两离席方便去了。

    初学清身后的宫女为她斟酒时,趁众人不注意,问了一句:“初大人,您还记得上次为您斟酒时,意外洒酒的宫女吗?”

    初学清怔了怔,答道:“记得。”

    那宫女眸中带着悲凉,低声道:“她身子不好,已经去了,临死前还在感念初大人的宽宏大量,没让她在宫宴之上受罚。”

    “怎会这样,这么短时间就……”

    “这是她的命,奴婢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初大人为她写个牌位。”

    初学清并不是初入官场的傻小子,她知道每个不起眼的人背后可能都会有一股势力,而每个不经意的举动可能都是为她准备好的陷阱,她犹豫片刻,并未答应。

    “其实她有牌位,只是上面写着‘不知何许人也’。”

    “为何没名字?”

    那宫女斟完酒,抬起酒壶,淡淡道了一句:“宫女的牌位都是批量做的,怎会单独留名。”

    言毕,便退到后面去了。

    初学清看着杯中之酒,沉默片刻,起身,装作要去出恭,离开宴席。

    那宫女见她离席,也跟着让人顶替了她的位子,悄悄走到初学清前面。

    初学清心中那根弦并未松下,她观察着宫女的路线,跟了一段路,见四下无人,问道:“你带我去何处?”

    “大人宅心仁厚,愿为我们这些无名角色题个名字,想必我那姐妹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大人放心,就在前方屋内,此处偏僻,无人经过,大人题了字,我送大人回宴席。”

    初学清心中隐隐不安,可眼见就要到了,也未停留,跟着进入屋内。

    屋中昏暗,淡淡烛火摇曳,书桌上有两个牌位,她拿起左边那个一看,字迹歪歪扭扭,上书“无名氏”,她嗤笑一声,宫女的待遇,果然如此凄凉。

    那宫女为她磨墨,低声道:“我的姐妹,叫冬雪。”

    第102章 疯了般猛地从背后抱住了她

    初学清提笔的手顿了顿, 看了看眼前宫女,可她不似是刻意说的假名字,兴许是真的重名, 丫鬟的名字, 左右都是这些。

    她提笔蘸墨,写下了“冬雪”的名字。

    让那个叫“冬雪”的宫女,走的时候, 能有个名字,而不是偌大宫殿内的一缕孤魂。

    她写完, 将牌位双手递给那个宫女。

    宫女颤抖着接过牌位,看着上面的字, 默默垂了几滴泪,她缓缓跪下:“多谢大人。”

    “你叫什么?”

    “奴婢名唤锦悦。”

    初学清并未伸手去扶她, 只是静静绕过她,走向屋外。

    宫女起身道:“我送大人。”

    初学清没回头, 摆摆手, “不用。”

    她写下了“冬雪”的牌位,似是送走那个不慎洒酒的宫女, 也是送走年幼时的她自己。

    偌大王宫,太多个无名氏,连妃嫔都有可能一辈子见不到陛下, 那些个宫女叫什么, 又有谁在意呢?

    若不是她做了裴霁曦的丫鬟, 想必根本没有机会拓宽眼界, 终日在后院中, 孤老一生,兴许大户人家的丫鬟, 能得个有名字的牌位吧。

    她在官场这么多年,也只推行了变法,让寒门多了些出路,可这天下不平之事还那么多,她身份特殊,还有多少时间能实现她心中的“道”呢?

    月光银灰悄悄铺落,映得石板路面愈发清冷,路旁树木投下的斑斑荫影,在夏风的鼓动下,却如鬼魅般摇曳。

    “初大人!”一声焦急的呼唤打断了初学清的沉思,初学清抬眼望去,只见太子身边的小太监福来慌乱地跑过来,他喘着粗气道,“初大人,遇见您太好了,太子殿下出事了,您快跟我去看看!”

    “怎么回事?”初学清跟上福来的脚步,边走边问。

    “太子殿下就在前面殿中,着了别人的道,喝下了有药的酒,我出来求援,好在遇见的是您,您快给想想办法。”

    初学清眉头紧皱,如今陛下有恙的消息瞒不住,恐怕贤王那边也不会坐以待毙,此时太子若出什么意外,皇位最大的竞争者就是贤王与景王,可若建祯帝对贤王是忽视,对景王就是怨恨了,毕竟景王的出生害得他失了发妻。张家在朝堂的关系又根深蒂固,景王难有胜算。

    她加快脚步,跟着福来跑到一座殿中,殿内不着灯火,昏暗无比,福来带初学清到了偏殿的一个屋外,指了指屋内,喘道:“殿下就在里面。”

    初学清道:“你去太医院请桑太医来。”

    桑复海是太医院院使,又是她的岳父,嘴严得很,不会乱说。

    初学清推门而入,月光从敞开的门中洒入屋内,只见太子弓着身,蜷缩在塌边。

    初学清忙走上前,“太子殿下,您怎么样?”

    太子倏地抬起了头,额头上沁满冷汗,眼神迷蒙,呼吸粗重,脸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

    初学清心内“咯噔”一下,她以为是太子中的是毒药,可看眼前这情况,分明是魅药,在建祯帝寿宴之上,胆敢给太子下药,恐怕是要给太子惹上什么风月传闻,坏了太子的名声。

    太子应是识破了计谋,让福来带他躲到这里。

    初学清出于女子本能的防范,退后了两步,“殿下,您忍一忍,我已让福来去找太医了。”

    言毕,她忙转身往外走。

    可身后的太子忽然疯了一般,猛地起身从背后抱住了她。

    太子身上的龙涎香传来,他身上潮湿的汗意也透过衣服传递而来,让初学清头皮发麻。她挣扎着想要拽开太子的手臂,可平日里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太子,力气还是比她一个女子大很多,太子扳过她的身子,就要往她身上凑。

    她用手臂格挡着,可太子已然失了理智,用力拽下她的手臂,她忙喊道:“殿下,您冷静一点,我是男人,我是初学清!”

    太子怔忡一瞬,似是有一丝理智漫出,他停下了手,初学清趁他不备,忙挣脱开来往门口跑。

    可太子那丝理智很快被漫天欲/火淹没,他又扑向初学清,拽着她的外袍,初学清拍打着,可她的力气对男人而言简直如挠痒一般,无济于事。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拽起趴在她身上的太子,很快禁锢住太子。

    初学清颤抖着身子,看向来人。

    是景王。

    “快走!我来善后!”景王冲她喊道。

    初学清踉跄着跑出去,心中那份濒临绝境的恐惧仍未散去,胃部痉挛般疼痛,她跑出殿外,扶着宫墙,没忍住干呕了几声。

    身上那抹龙涎香久久散不去,她抬手擦了擦额头冷汗,靠在宫墙上,慢慢泄力般坐在地上。

    今夜这事,究竟是冲太子来的,还是冲她来的?

    可她的身份无人知晓,就算做局,也做不到她的头上,应还是受了太子的牵连。

    建祯帝身子不好,各方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

    她尽量平复呼吸,方才吓出的一身冷汗,仍黏腻得贴在身上,腹中呕意未散,身上仍酸软无力。

    可这么多年,她已经很擅长伪装了。

    她不能歇,她强忍着身上的酸软,站直身子,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步伐愈来愈平稳,已然看不出方才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

    装作若无其事回到宴上,她悄然留心着四周人的表情。

    贤王仍旧与各路大臣推杯换盏,看样子从未离席,可刑部尚书张德雍却是刚刚落座,虽看不出什么神色,可就这离席时间,实在可疑。

    如今座上缺了景王与太子,早晚会有人发现异常,不知景王如何善后。

    正在她思索时,有一太监到圣前悄声说了什么,建祯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贤王连忙上前探问。

    建祯帝从咳声中缓过来,犀利看向贤王,贤王却一脸担忧,嘘寒问暖,并未改色。

    建祯帝缓缓起身:“朕身体不适,今日宴席散了吧。”

    贤王忙道:“父皇,儿臣送您回寝殿吧。”四处环视一番,又道,“太子皇兄也不知去哪里了,怎的离席这么长时间?”

    建祯帝瞥了一眼他,扶着身旁太监的手,“回你王府吧!”

    贤王挑了挑眉,这才应是。

    众臣陆陆续续离席,初学清留意着,缓缓跟在贤王身后不远处。

    只见张德雍凑到贤王身边,与他耳语,贤王听后,只道了句:“太子妃?”

    夜色朦胧,看不清贤王神色,只见他挥袖离去,却是往宫门方向。

    初学清悬着的心稍稍落定,看来景王应是请了太子妃前去殿中。

    若不是景王及时出现,恐怕现下送到太子身边的,会是哪个嫔妃,而初学清,应是福来误打误撞叫过去的。

    看来贤王不能从政事上抓太子的把柄,便想出如此腌臜的阴谋,如今太子与太子妃一处,虽未在东宫,但顶多是行为不端,若是太子与哪个嫔妃一处,这储君的位置恐怕难保。

    夏风温暖,可初学清身上冷汗浸透的衣服仍旧潮着,被风一拂,冷意蹿了上来。

    那股抹不去的龙涎香又让她几欲作呕。

    走到宫门台阶处,夏夜微风带来一阵轻微的松木味道,她转头一看,墨语扶着裴霁曦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本能地想要靠近那棵松木,挤出一抹淡笑,顺势扶着裴霁曦另一边手臂,对墨语道:“我来吧。”

    只有靠着裴霁曦,她胃中的翻腾才能稍稍平歇。

    墨语松开手,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眼神却在初学清面上逡巡。

    “学清,发生了什么?”裴霁曦闻到初学清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味道,她从不熏香,尤其是这种珍贵的龙涎香,更是不可能用。

    初学清扶着他的手紧了紧,不自觉又靠近了他一些,却只是淡淡道:“无事,赶紧回吧。”

    前方万丈深渊,能得这片刻依靠已经足够,她不能将他也拉下去。

    回到府中,初学清立时烧水沐浴,拼命想洗掉身上那抹龙涎香。

    桑静榆见她怪异,问了几句,她神色恍惚地敷衍过去。

    沐浴完毕,她独自到了书房,走到书桌前,从暗格中取出那个木匣,不停的摩挲着,似是从这反复的动作中汲取力量,可今日单单抚摸木匣已经不足以平慰她那不安的心,她轻轻打开木匣,拿出那根雪花簪。

    簪头的纹路已经不甚清晰,她不忍在摩挲,便顺着簪尾轻轻划过,仿若看见那个将簪子交给她的诚挚少年。

    握着簪子的手慢慢收紧,贴到胸口上,迟来的后怕铺天盖地涌上来,她颤抖着身子轻泣,意识到眼泪流出,她咬紧牙关,憋着声音。

    男女天生的力气差异,让她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子都推不开,那噩梦般的情形不断提醒她,她是个女子。

    她抛却了这么多才走到了今天,几乎都快忘了自身最大的威胁就是身份,这条路究竟还要面对什么。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却没有看到,窗外,一个身影避过暗卫的视线,悄悄盯着屋内的情形。

    正是对她心存怀疑的墨语。

    墨语从窗缝里看到初学清握着一根簪子无声哭泣,一开始以为她和桑静榆貌合神离,在书房独自思念什么人。

    可当初学清收拾情绪,折身去水房的时候,他悄声潜入书房,在桌下摸索到暗格,打开那个木匣。

    近距离看,才看出簪头是一朵雪花。

    他记得当年侯爷在军营之中,闲暇时就在刻一个簪子,那般小心翼翼,只为给冬雪一个及笄礼。

    不是说初学清多年来一直在寻妹么,若她没见过冬雪,这簪子又如何落到她的手中?

    墨语将簪子放入木匣中,拿起木匣,折身离去。

    第103章 求你……

    那枚白玉雪花簪, 是最初绽放在裴霁曦手中的雪花,自冬雪离开后,他雕刻了很多雪花, 石头的, 木头的,玉的,他甚至会在厮杀过后的战场, 随手拿长枪在依旧散发血腥味的土地上,随手刻下绽放的雪花。

    可没有哪一朵雪花, 能让冬雪看见,只有最初的那枚, 跟着冬雪一起离开了他。

    清晨,当裴霁曦推开房门, 就听见墨语的声音:“侯爷,给您看样东西。”

    裴霁曦接过木匣, 木匣表面圆滑, 定是被人反复抚摸所致,他打开匣子, 摸到一根玉簪。

    直到摸到簪头,圆形上有一些浅浅的纹路,他的心开始狂跳, 他曾经精雕细琢, 就是为了让这根簪子更像雪花。

    他猛地扯开覆在眼上的黑布, 借着那点日光, 看着手中模糊的影子, 他看不清簪子的样子,可他知道, 这就是那根他送给冬雪的簪子,即使纹路没那么明晰,可手感却未变。

    似是一直以来追逐的东西就要到眼前,他反而有一丝害怕,颤抖着声音问墨语:“哪来的?”

    墨语垂眸,顿了顿道:“从初侍郎书房偷出来的。”

    裴霁曦面露不解,墨语紧跟着说:“昨夜我暗中跟着初侍郎,发现他将簪子藏在书房内,极为珍视,甚至握着簪子偷偷在书房内哭。”

    裴霁曦的心瞬间凉了下来,那点近乡情怯的害怕消失殆尽,另一种更为恐怖的猜想偷偷要冒头,却让人不敢想。

    簪子为何在初学清手中,她又为何握着簪子哭?

    她定然见过冬雪,可这么长时间,她并未透露分毫,如今却独自握着簪子偷哭。

    裴霁曦不敢想下去,他小心翼翼合上木匣,看着眼前微光下模糊的一片,就如同他此刻的路,茫然未知。

    轻风前来服侍裴霁曦,却见墨语早了一步守在房门,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他也乱了分寸,上前来磕巴道:“那个……我去请初大人……可她还在上值,要不我守着宫门,等她出来……可是……”

    裴霁曦打断了他的话:“等她下值。”

    他想要立刻知道真相,可又本能地想要逃避,那藏在心底隐隐的不安,被他强压下去。

    言罢他关上房门,折身进屋。

    轻风还在门口喊着:“侯爷,您还没用饭呢!”

    可屋内再无回应他的声音。

    墨语看着紧闭的房门,对轻风轻声道:“初侍郎明明见过冬雪,却刻意隐瞒,营造出寻妹多年的假象,她接近侯爷,必有别的心思。”

    轻风不相信墨语的阴谋论,初学清怎么可能是刻意接近他们?就说接触以来,初学清先是从北狄手中救出侯爷,又游说西羌放弃以侯爷做交换,回京后又为侯爷百般周旋,就算是刻意接近,也绝不会害侯爷。

    轻风也急,他忙驾车去宫门守着,等着初学清下值,似乎一直守在宫门,就能早点知道真相。

    而今日的初学清,已经收拾了昨日混乱的情绪,今日景王并未避讳,用太子的名义,邀她一同前往东宫。

    两人走在路上,景王看出她的尴尬,便道:“昨日太子的酒中,还被掺了五石散,所以他昨日会神志不清,不分男女,连我制住他都费力。他事后也不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什么,所作所为,全是药力使然。”

    初学清并不想去东宫,今日那股龙涎香的味道还在她胃中盘旋,可她现如今是东宫的谋臣,太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理应去出谋划策。

    她明白景王的话是在安慰她,也是让她不要怪太子,太子也是受害者。

    被下了魅药加五石散这种让人神志不清的药,太子失了理智也难免,如今恐怕连他都忘记昨日自己是如何疯狂了。

    “昨日有一宫女,在宴上寻我为她逝去的姐妹写牌位。”初学清顿了顿,并不愿意用恶意的猜想去想那个籍籍无名的宫女,但她还是说出了她的疑问,“那位逝去的宫女名叫冬雪,不知与此事是否有关联。”

    景王笃定道:“我已派人查过,她与此事并无关联。”

    初学清问道:“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景王沉默半晌,才道:“是张尚书的手脚,他在为贤王铺路,可没有证据。”

    不让人意外的结果,初学清点点头。

    景王又正色道:“你放心,你受的委屈,本王早晚会为你讨回来。”

    初学清轻声道谢,跟着景王迈入东宫的大门。

    太监福来引着他们进殿,初学清打量着福来微躬的身子,状似不经意般问道:“公公昨日是奉太子殿下的命前来寻我的吗?”

    福来脚步微微一顿,似是诧异她为何这么问,又继续边走边道:“太子殿下当时神志不清,奴才本是去寻太子妃,在路上碰到大人,才带大人过去的。 ”

    初学清并非多疑,她的身份敏感,怕真的有什么阴谋是冲着她来的。

    景王拍拍她的肩,暗示她莫再多言。

    太子见他们进入殿中,忙走近前来,他今日脸色还有些许苍白,一手握住景王的胳膊,一手握住初学清的胳膊,颤声道:“昨夜幸亏有你们,不然孤还不知要闯下什么大祸!”

    初学清忍着胳膊上传来的不适,轻轻推开太子的手,抱拳屈身行礼:“太子殿下莫慌,如今他们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想必也是穷途末路,垂死挣扎罢了。”

    “皇兄,初侍郎此言在理,昨夜父皇把我召去问话,他也已经清楚个中事由,虽碍于皇兄名声不能明面处理,但是私下也定会敲打他们的。”

    太子面露嫌恶:“那个位子有这么重要吗?至于连兄弟情都不顾,如此陷害于孤?大不了孤让出这个位子……”

    “皇兄慎言!”景王制止了太子的话。

    初学清心中却有些不忿,为何天生要做这个位子的人不是景王,而是这样软弱的太子,她肃然道:“太子殿下,那个位子不仅代表权势,也代表责任,看似至高无上,其实是将天下百姓抗于肩上,万莫戏言。”

    太子无力垂下头,这担子过重,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可被推到这个位置上,他又能有多少选择?

    初学清受不了殿中的龙涎香味,耐着性子在东宫虚与委蛇了片刻,便回到官署。

    唯有用繁忙的公务驱散昨日的阴霾,好在,度过忙碌的白日,她便能去寻裴霁曦了。

    下值后,初学清在宫门口看到了等候良久的轻风,以为是照旧接自己去侯府的,只冲轻风淡笑一下便上了马车。

    轻风见宫门口人多,也不是说事的地方,便驾车回了侯府。

    到了侯府,墨语一直在门口等着他们,轻风停下马车,问了句:“侯爷今日如何?”

    墨语答:“一日都未进食了。”

    初学清撩开帘子下车,不解问道:“发生何事了?”

    “您还是直接去和侯爷说吧。”轻风也不好意思说墨语去你家偷了个簪子,只得先敷衍着。

    初学清一路走到裴霁曦房门外,墨语轻轻敲了敲门:“侯爷,初侍郎来了。”

    过了一会,只见门缓缓打开,裴霁曦面上覆着黑布,可恍若被房门外的夕阳余光刺了眼一般,一开门就垂下了头。

    裴霁曦一言不发,折身进屋。

    初学清跟着进去,见他到榻上拿了个东西,当初学清看清他手中之物时,震惊地看向他。

    墨语在一旁解释道:“初大人,对不住,昨日您行迹实在可疑,我便潜入了贵府,可未料竟找到侯爷之物。”

    初学清讷讷看着他们,不知如何解释,她想过种种暴露身份的场面,可未料竟是她一直珍藏的簪子暴露了自己。

    裴霁曦颤着声音问道:“你见过她。”

    似是在问,又似是肯定,可声音里的颤意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那已经不是失而复得的忐忑,而是不忍面对的恐惧。

    初学清听到这句话,才回过神,他并未猜到自己的身份,而是以为她之前见过“妹妹”冬雪,但因种种原因隐瞒了下来。

    初学清垂下头,脑中迅速思考着,如何既能安抚眼前的人,又不暴露自己。

    裴霁曦忽然上前一步,紧紧攥住她的手臂,似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渴求最后一丝希望:“她在何处?为何把簪子留给了你?”

    初学清缓缓抬头,她甚至能从手上的力度想象出黑布下裴霁曦的眼神,定是炯炯炙热却又小心翼翼,含着希望却难掩担忧。

    她的声音温和,话语却透凉入骨:“我在樟安遇见了她,她身患重病,临去前,将簪子交给了我,也将你们的事讲给了我。瞒了你这么久,对不住。”

    裴霁曦的动作顿住,忽而失了力气,瘫倒在地。

    一旁的轻风和墨语连忙上前扶住他,他却又缓过神般,挣扎着站了起来,语气涩然:“她是不愿见我,才让你这么诓我的吧?”

    初学清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红着眼眶,语带哭腔:“她没有不愿见你,她对你满是感激和愧疚,只是我不忍将这个消息告诉你,才瞒了下来。”

    裴霁曦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喃喃道:“不可能,你骗我,她不可能……她怎么会……?”

    他不敢说出“死”字,这个字离冬雪太远,不可能与她连在一起,他寻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是这个结果?

    他忽然发疯般上前紧紧攥住初学清的肩膀:“这是假的,她在何处,你告诉我,只要告诉我她安好就行,我不去打扰她,只要她安好,我不见她都可以!”

    初学清的肩膀被攥得生疼,她咽下喉中苦涩,忍住心中的不舍,摇着头,坚定地说:“她真的去了,她是我妹妹,我怎会为了诓你去咒她?”

    裴霁曦更用力了:“不可能,你说谎,你快说她还活着,你快说!”他的声音难掩悲痛,渐渐失了语调,“求你,说她还活着……”

    轻风用力按住裴霁曦:“初大人,您先出去,别再刺激侯爷了!”

    墨语也用力分开裴霁曦和初学清,拽着初学清走出房门。

    初学清跟着墨语的脚步踉跄出屋,她扭着头看着身后崩溃的裴霁曦,上次见他这样,还是在北狄痛失战友和父亲,可那时,他也只是在她怀中痛哭一场,就又变成那个刀枪不入的盔甲。

    这样欺骗他,她也很心痛难忍。

    可她连一个拥抱都不能给他,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解下将军的冷硬面具,让他将所有脆弱泄下来。

    可她能怎么办呢?只有冬雪“死”了,他才能忘记这一切,没有包袱地前行。

    第104章 环住了他的臂膀

    初学清并未离开, 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只见轻风从屋内出来,又缓缓将门阖上。

    “他怎么样了?”初学清担忧问道。

    “侯爷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消息, 我还是让厨房备些饭* 菜, 一天没吃了,这样可不行!”轻风说着,忙去往厨房。

    墨语看着一脸忧色的初学清, 淡淡问:“初大人,冬雪葬在何处?”

    初学清愣怔一下, 缓了缓神答:“在樟安。”

    “我们还是去祭拜一下,让侯爷也道个别。”

    初学清掩住心中慌乱, 哪里有什么墓,不过是她的信口开河, 但她面上不显,只道:“路途遥远, 寻个合适的机会, 我和你们同去。”

    在去之前,还是要赶紧安排人去造个假墓。

    两人不再言语, 就这么静静守着门,各怀心思。

    初学清不时看向门口,怕屋内传出什么动静, 又怕屋内一直这么安静。

    夕阳余晖渐渐收敛, 月光缓缓笼了过来, 让昏暗的院子更显寂寥, 只有夏夜的微风轻抚着树叶, 唤醒蝉鸣,搅乱清寂。

    轻风端了几样饭菜, 正欲进屋送饭,被初学清打断:“我来吧。”

    轻风看看门口,又看看初学清,犹豫着没有动作。

    “放心,我不会再刺激他,顺便请你稍个口信给我府上,今夜就不回了。”

    初学清接过饭菜,轻风只得帮她推门。

    她迈着缓慢的脚步渐渐走入屋内,随着屋门的关闭,连月光都被挡在了屋外,昏暗无比。

    初学清摸索着将饭菜放到桌上,再找到灯盏,轻轻点燃烛火。

    终于在角落中看到裴霁曦,他泄力般坐在地上,倚在榻边。

    初学清端起饭菜,慢慢走过去,将饭菜置于一旁的地上,“裴兄,我陪你用饭可好?”

    裴霁曦被这声音唤醒,缓缓抬头,面上覆着的黑布挡住光源,却挡不住这熟悉的声音。

    是冬雪的兄长啊。

    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钝痛,又撕扯起来,不断搅着他的心脏。

    天人永别,他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如同战场上父亲望他的最后一眼,烈火中方淼的嘶吼呐喊,滚滚江水里师父被淹没的身影。

    都没有机会好好道别。

    冬雪的最后一面,是蜷在被中疲惫的身影,本是温存的画面,却定格在一纸绝情的书信上。

    她说了“莫寻”,就真的让他找不到她。

    太久了,他已经想不起冬雪的样子了,以为还有机会再慢慢回忆,如今竟只剩下记忆中模糊的影子。

    面前这个人,与冬雪有着相通的血脉,在还未识破身份时,就已经让他一见如故,也许是冥冥中冬雪的指引,让他还能与她有最后的一点牵绊。

    “学清。”他的声音在幽夜中响起,带着砂粒般的微哑,终于还是撕破了沉寂的伤口,摊开来让血色见光,“你和我讲讲她,好吗?”

    初学清缓缓蹲下来,在裴霁曦身旁席地而坐,端起一旁的鸡汤,递到裴霁曦面前:“你喝了它,我慢慢讲。”

    裴霁曦犹豫着接过碗,身体里流失的力量也并未唤醒腹中的饥饿,但他还是忍着不适,喝了一口。

    温暖的汤水滑入腹中,却让人觉得油得发腻。

    裴霁曦轻轻扯下面前黑布,幽幽烛火闪烁的灯光投在眼前,映出一个朦胧的身影,同样的清瘦,却看不清脸庞。

    初学清见他终于喝了,才放下心来,开始慢慢编故事:“我与妹妹幼时走散,多年来一直在寻她,可始终没有音讯。直到那年我到樟安赴任,才终于得到她的消息。见到她时,她已经疾病缠身,没有多少时日。”

    她顿了顿,继续道:“她一直替人抄书为生,一手簪花小楷很是秀气,可抄书赚来的钱毕竟有限,生活拮据,让她一直没能好好看顾自己的身子,久病不愈,终还是拖成了大病。”

    “她临去前,把那根雪花簪赠与了我,她最穷困潦倒时,也没舍得卖了那根簪子,因为那是她心上人送她的。只是她与心上人的身份云泥之别,不能相守,只能悄悄怀念。”

    “我是打算娶她的,了了西羌的战事我就回到邺清……”裴霁曦喃喃着。

    “我知道,她都对我说了,她还说,给你留那封信,全是谎言,她怎会不知你的无奈,那三万西羌人命,只能算到发动战争的西羌王身上,而不应算在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身上。”

    裴霁曦的眼眶微微泛红,一直以来,那封信上的“道不相谋”几个字,隐隐埋在他心中,让他面对战场杀伐时,总是会想起那个悲悯的身影,无数次怀疑自己,虽然没有停止征战,但每每午夜梦回,都是讨命的哀嚎。

    如今终于从她兄长口中得知,她是理解他的。

    他早该知道,那一纸决绝,只是为了断他的念想,绝不是她的真意。

    初学清拿起碗筷,夹了一些菜,递给裴霁曦,“你再吃些。”

    似是交换条件,你吃多少,我讲多少。

    裴霁曦手中的鸡汤还未喝完,就又被塞了一碗菜。

    他放下鸡汤,木然端着菜,也尝不出味道,只是静静往嘴里塞。

    初学清继续道:“她说,她是为了让你有所牵挂,才在你出征前……可其实,她在那时就下定决心离开你了。满府上下都知道她是你的通房,你若不顾一切去娶她,她只会给你带来麻烦。她在侯府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本以为自己能做你战场上的左膀右臂,却未料因为自己的妇人之仁给你带了一堆麻烦。”

    “不是妇人之仁,她只是不会因国别、身份去小瞧别人。”裴霁曦轻声反驳着。

    “我当然知道,”初学清淡淡道,“她是我的妹妹,我也是一直这么教她的。只是这样的仁慈,不应放在战场上,她也不会是适合站在你身后的人。即使你们冲破世俗成婚了,她也不会是一个好的主母,也不甘只是一个困在宅院的主母。”

    “她什么都不和我说。”裴霁曦的手微微发抖,他放下了手中碗筷,将手交叠起来,似是这样就不会泄露他的不安,“全府都认为她是我的通房,她没有和我说过,一直被灌避子汤,她也没和我说过,从来只有我向她倾诉心事,她却什么都瞒着我,所有委屈和苦楚都自己消化,我就这么不值得她信任吗?”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怨,怎会不怨呢?在他浴血奋战归来时,满心牵挂却只有一封绝情书信,他做好了为她打破世俗的准备,她却如逃兵一般背叛了自己的军队。

    “并非不信任。”初学清解释道,“只是她的那些委屈和苦楚,在面对战场上的硝烟时,是那么微不足道。你是驰骋疆场的将军,不应被这些小情小爱牵绊了脚步。”

    裴霁曦攥紧拳头,摇着头:“小情小爱?这是她的原话,还是你的理解?”

    初学清微怔,一时语塞。

    “一个将军,心中就只能有家国大义,只能有千万人,不能有心上人吗?只能听兵法谋略,不能听情人心事吗?可能对你而言,那只是她微不足道的心事,可对我而言,那是我心上之人,对我的呼救。”

    裴霁曦自嘲一笑,那笑里却满是悔恨,“不能怪她,怪我,是我忽略了她在侯府之中的孤立无援。我在战场有自己的天地,她却只能窝在后宅,应付着别人的冷眼,眼看自己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我的忽略,就是把她推走的那双手。”

    有泪水自他无神的眸子中流下,他却浑然不觉,“若是我多问一句,多想一些,她是不是就会多说一些,多留一阵?”

    这段剖白,一字一句打入初学清心中,将那隐忍的、碎裂的委屈,一点点揪出来,又一点点缝合上。似是久飞的大雁,终于停下来审视自己的伤口,那些埋在羽翼之下的伤口,被同伴一点点舔舐,慢慢愈合。

    她慢慢靠近裴霁曦,一如多年前裴霁曦从北狄战场上带着满腔悲痛回府时,她给了他一个拥抱,如今,她缓缓伸出手,环住了身旁人的臂膀。

    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勾起裴霁曦久远的回忆。他看不清初学清和冬雪长得是否相似,但这味道,将他深埋心底的过往慢慢撕扯出来,可也终究让他认识到,永失所爱。

    他终于,痛哭失声。

    初学清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让那些破碎的哀泣停留在自己的臂膀之上。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裴霁曦,他清冷的面具是给敌人看的,他带笑的暖意是给亲友看的,只有这脆弱的悲伤,只能在暗夜里,悄悄地给爱人看。

    她也只能残忍,让他在痛哭中断了前尘往事,抛下一直背在身后的包袱,再继续做驰骋疆场的将军。

    如她多年前在心中所言,愿前路坦荡,山河无患。

    至于那段儿女情长,本就如尘埃,如蜉蝣,如今祭奠完毕,就此消散在天地间罢。

    只剩下一个上马定乾坤的将军,和一个提笔安天下的文臣。

    *

    初学清醒来的时候,天光微亮,她自己在榻上蜷着,却看见裴霁曦坐在窗边,眼睛上没有覆黑布,睁着没有焦点的眸子看着窗外。

    初夏的晨光刺眼,裴霁曦却丝毫不觉一般,如定立在那里的雕像,守望着什么。夏风将他鬓角的发丝吹起,霁光散落在他斧凿般的五官上,这一幕耀眼的静谧,让初学清心中怦然。

    初学清走到他身边,他的眸中还有些许血丝,昨夜的泪痕消失不见,仿若那般脆弱只留在了夜晚。

    裴霁曦缓过神,转头看了看身旁模糊的身影,沉声问:“我能去祭拜她吗?”

    第105章 总要让我去看看她罢。

    初学清昨日已应付过墨语, 本该用同样的言语去应付裴霁曦,可莫名地说不出口。她半晌才道:“她不想你这么记挂她的。”

    裴霁曦隐在心底的钝痛,经过一夜的沉淀, 仿佛被遮盖了去。可一提到她, 便似又把那层遮蔽掀开,让他一点点舔舐伤口,每舔舐一次, 那钝痛就愈发清晰。

    “总要让我去看看她罢。”

    他没有道别的机会,也不会想去道别, 但却想着,能去看看她之前生活过的土地, 走一走她行过的轨迹,如此, 便能将她印刻在心底,填充那些已经愈发模糊的记忆。

    裴霁曦的眼神落在初学清身上, 虽然仍是无神的眸子, 却让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她低声道:“她葬在樟安, 等我空了,和你一起去看她。”

    “我可以先去。”

    “你如何离开京城?”

    裴霁曦顿了顿,不再言语。偌大的京城如同牢笼一般将他困在其中, 如今只是想祭拜爱人, 却寸步难行。

    “你等我想想办法。”初学清面上安慰着他, 实际却庆幸着如今有时间去安排一个假墓。

    “你为何会忽然抱着冬雪的簪子哭?”

    初学清撇过脸去, 状似看着窗外的风景, 思索片刻道:“宫宴上,有个宫女请我去为她的姐妹写牌位, 恰巧死去的那个宫女,叫冬雪。”

    裴霁曦被“冬雪”两个字晃了神,他仍不能接受这两个字只能放在墓碑上,可他又太想见她一面,冰冷的碑刻也罢,无情的黄土也好,只要离她近些就好。回过神来,他才压下心中的撕扯,道:“这件事的确蹊跷。”

    “景王殿下已经查过,只是巧合而已。”初学清解释道。

    “学清,你曾说过,我们是战友。”裴霁曦顿了顿,继续道,“既是战友,你遇到事情,可以告诉我。今晨我得到消息,宫宴那日,太子出事,而你和景王,都曾在太子身边待过,才能让太子避祸。 ”

    初学清鼻尖仿佛又传来那令人作呕的龙涎香,她忍住胃中不适,道:“是贤王的手脚,我与景王殿下恰巧碰到,自然要帮太子解围。”

    裴霁曦正色道:“我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裴兄多虑了,宫中有些手脚,很是上不得台面,在你我看来拙劣的把戏,却是层出不穷。”

    初学清不想与他在这件事上多说,便转移话题道:“对了,我已找到居间人,让莲娘子的夫君前来京城,与她签和离文书,待文书到手,你我便可安心。”

    裴霁曦想到冬雪和莲觅的渊源,道:“冬雪知道了,也会安心的。”沉默片刻,又问,“冬雪的事,杨掌柜知道吗?”

    初学清愣怔片刻,她并没有和杨若柳对过词,怕自己说错了,这期间再出什么差子,只得斟酌道:“她不知,她们二人并未遇见过,我也不知她们有那样的渊源。”

    裴霁曦看着眼前模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就仿若记忆里冬雪的样子一般模糊。这世间与她有关系的人越来越少了,每一个她认识的人,都似带着一部分她的轨迹。而这轨迹,也慢慢模糊了起来,早晚有一日,她将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

    毕竟如今,连他也想不起她的样子了。

    *

    初学清这几日一面忙着安排暗线到樟安布置假墓,以备不时之需,一面应付莲觅的夫君那些无赖的要求。

    在她恩威并施,加上用从前樟安的人脉裹挟后,莲觅的夫君终于同意了和离,至于之前冒用莲觅的诗词,并无律法可依,莲觅也只希望和离,不做追究。

    总算处理妥当,她也安排好了人助莲觅离京,可恰在莲觅离京之前,御史盛道文找到医馆,欲见莲觅一面。

    当年莲觅作为盛道文的情人,却被张家公子张阜看上,可最终为她出头的并非盛道文,而是太子。直至张阜和太子好友苏晟杰都失去性命,莲觅离京,而盛道文却隐匿其中,安然参加科举,中了状元,仕途顺遂。

    桑静榆担忧盛道文为了掩盖此事,杀莲觅灭口,本不让莲觅与他相见。

    但莲觅自己却不想躲藏,与盛道文在医馆后院的厢房见面。

    盛道文见昔日情人已经另嫁他人,如今竟落的个和离的下场,想张口讽刺,心中却又有不忍,只是暗嘲:“未料到你的眼光如此之差,那男人连你的文章都冒用,你也敢嫁。”

    莲觅却只是轻声道:“我的眼光一向不好。”

    盛道文觉得自己也被嘲讽了,莲觅昔日是歌姬中的第一才女,多少王公贵族想要砸钱只求红颜一笑,最终却是他暗中抱得美人归,如今莲觅说自己的眼光一向不好,也是把他骂了进去。

    盛道文的火气不免被挑了起来,气道:“你可知,当初我知道张阜瞧上了你,想要为你出头之时,被父亲打断了腿,关了起来,可我想尽办法出来,才得知太子为你杀了张阜,而苏晟杰最后也因你丧命。原来我不是唯一那个,你周旋在这么多男子之间,我还当最后哪个能入了你的眼,原来也不过如此! ”

    莲觅却笑笑:“原来盛大人前来见我,是为了说这番话的。”

    盛道文见那笑容妩媚,不觉更加气愤:“你就如此不知羞耻,连我给你的闺房之词都拿给别人!”

    莲觅却愣了愣神,随即开口道:“那件事,是我的疏忽,对不住。”

    那句“金莲三寸漫舞间,细腰盈握一手环”掀起了京城的小脚细腰之风,确实是莲觅的丈夫为了引人注意,散出去的,毕竟才子盛道文的名号实在好用。

    盛道文还想说什么,可莲觅如此诚恳的态度,却让他感觉一腔怒火都无处发泄,只得按下脾气,状似随意道:“如今我能查得到你的行踪,想必其他人也能,若张家知道了你的行踪,后果不堪设想。”

    “不牢大人费心了,我自会小心。”

    盛道文轻嗤一声:“初学清还真是什么事都敢揽,她有那么大的能耐,能保住你吗?”

    莲觅神色恍惚了片刻,只道:“我不会拖累初大人的。”

    “你说不会,就不会吗?你如今躲在医馆之中,如果被发现,初学清撇得了关系吗?”

    “我很快就会离京。”

    盛道文像是被剐了逆鳞般,上前一步,抓住莲觅的手腕,“你跟我走,别拖累别人了。”

    莲觅手腕被抓痛,挣扎着要他松开。

    正在此时,一直在外偷听的桑静榆推门进来,嚷嚷道:“盛大人,你赶紧放开,当初莲娘子出事,你不管,如今倒冒出头了,只要你不来掺和,莲娘子顺利离京就什么事都没了!”

    “离京”这两个字似乎刺痛了盛道文,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对桑静榆正色道:“你们以为离京就没事了吗?如今我能找来,别人也就能找来,你不想给你夫君惹事,最好让她跟我走。”

    “呸!”桑静榆气得发抖,“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孬种呢!我夫君顶天立地,遇见不平事,自然要插手!”

    说着,桑静榆拿起院中扫帚,拍打在盛道文身上,盛道文用手臂挡着,不得已松开了莲觅。

    “你疯了吗?”盛道文怒吼道。

    “是疯了,被你们这些臭男人气疯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不就是怕当年的事露了出去,惹祸上身吗!敢做不敢认,亏你还是我夫君的师兄,真是恶心!”桑静榆手中的扫帚没停,在小小的庭院中追着盛道文打。

    盛道文看了眼躲得他远远的莲觅,知道再这样下去,会引起前院的注意,只得拂袖而去。

    桑静榆见盛道文走了,立刻上前安抚莲觅:“莲娘子,你放心,如今和离书你也拿到了,只要离京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莲觅眸中泪意再也忍不下来,无声哭了出来。

    桑静榆见如此妩媚面庞沾上泪水,自己也跟着揪心起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还不值当咱们的眼泪,你且放宽心,以后自个过自个的好日子去。 ”

    莲觅拿帕子擦了擦眼泪,“还是有好男人的,初大人就是……还有……太子也是。”

    “这个盛大人估计也是不安好心的,你若真跟他走了,他没准就杀人灭口了。”

    “他不会的。”莲觅否认道。

    “唉,你还替他说话呢,咱们女子呢,可不能将心放到别人处,还是要好好揣在自己怀里,真要一颗心全给了旁人,命运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初夫人活得真是通透,我若早想通了这一点,兴许就不会陷入如此境地了。”

    桑静榆却叹口气:“哪里是通透,是被这世道逼的。”

    *

    他们以为莲觅的事应告一段落了,可风雨欲来,有时是有预兆的,有时却会让人措手不及。

    北狄内乱终于告一段落,北狄公主乌尤拉推翻了北狄王萨力青的统治,如今北狄王座易位,乌尤拉传信大宁,请求正式和谈。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乌尤拉指定裴霁曦前往和谈。

    谁都知道裴霁曦曾在北狄被俘,乌尤拉曾对他百般折磨,连他的眼睛都是在北狄致盲的。如今乌尤拉指明让裴霁曦一个武将去和谈,不知是何居心。

    可这样一来,表面在京疗养,实际在京为质的裴霁曦,就不得不离京了。

    一武将任使臣始终不妥,太子力荐初学清任和谈使臣,最终建祯帝命初学清与裴霁曦一起前往北狄出使。

    初学清一直想不出如何才能让裴霁曦离京,可未料机会来的正巧,如今他们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再回到邺清。

    第106章 毫不犹豫刺向自己的心口

    在去邺清出使前, 初学清又和景王在别院见面。

    初学清踏入别院书房之时,景王手中拿着画卷,正在收到一旁的书架之上。

    那副画卷原来挂着的地方, 如今空空如也。

    初学清行过礼后, 随口问道:“殿下为何将王妃的江河山岳图收了起来?”

    “一直挂在那里,着了尘土,还是收起来好生养护着。”景王转而道, “北狄经了这么久的内乱,现下急需休养生息, 如今急于和谈的一方是他们,你此行不必过于急切, 慢慢赶路便是。”

    “可早日达成和谈,也利于边境的长治久安。”

    景王缓缓道:“北狄如今经不起战争了, 你此番重要的是护好自己安全,切莫将自己置于险境。”

    “如今京城局势不明, 贤王那边虎视眈眈, 陛下又一力护着太子,我怕……”

    景王不等初学清说完, 打断道:“京城的事,你不必担忧,我用你, 也不是让你去夺嫡的, 你只要守好初心, 日后将你的一番抱负都施展到朝堂之上, 变法只是开端, 前路仍旧任重道远,你我心中的盛世, 早晚有一天会实现。”

    可如今建祯帝身体每况愈下,初学清仍旧担心她不在的时候朝中局势突变,不能够助景王一臂之力,如何称得上合格的谋臣。

    景王看出她仍旧担忧,便转移话题道:“本王也未料到乌尤拉竟然指定定远侯去和谈,怕是其中会生什么事端,你与他虽关系密切,但你要知道自己的价值,遇事切莫只顾着他人,你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逐影会混入侍卫之中护着你,你自己也要小心。”

    初学清只得应是,除了京城的波云诡谲,北境的和谈也同样重要。

    *

    裴霁曦将轻风留在了京城,待莲觅之事处理妥当后再回邺清。

    初学清和裴霁曦一路北上,在深秋之时,到了邺清。

    脱离了京城那座牢笼,裴霁曦的眼睛愈发清明,他如今已能看得清物体的轮廓,只是细节仍旧不明。可他也没将自己眼睛的情况告知初学清,因为当眼前一切逐渐清晰的时候,他发现初学清与冬雪真的太像了。

    初学清身量比冬雪高些,但身形和她一样纤瘦,他看不清她的眉眼,可她不经意的动作,垂头沉思的样子,高谈阔论的姿态,都像极了冬雪。

    让他以为他已经忘了样子的冬雪。

    他急于在和谈之后去樟安一趟,两人在邺清稍作安顿,便动身前往北狄营帐。墨语随队伍一同出使。

    深秋的北境苍郁而深沉,连绵的山野被掉落的秋叶染上一片黄色,而山顶仍是白雪皑皑,山顶不知四季变换,仍旧孤芳自赏,却不知山下已经换了人间。

    初学清与北狄方交涉,就和谈条款逐字推敲,裴霁曦则守在他身旁,周身冷意让人不敢怠慢。

    和谈很顺利,北狄官员准备的条款本就面面俱到,初学清只是在细节上和他们进行商榷。

    可初学清却觉得太顺利了,隐隐不安。在北狄内乱之时,初学清就与景王商讨过北狄局势,当时她也对大宁与北狄间的关系侃侃而谈,而今日这些条款,甚至将她当初所顾虑到的,都一一覆盖。

    此时帐外通报,乌尤拉也来到了营地,请初学清和裴霁曦前往营帐一叙。

    北狄官员带着拟好的盟约,引着初学清他们前往乌尤拉营帐。

    一直侯在营帐外的墨语看到他们变换了营帐,要上前一探究竟,裴霁曦却冲他用手压了压,制止了他。

    进入帐中,乌尤拉仍旧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随意倚靠在营帐正中的座位之上,看着初学清和裴霁曦踏进营帐,轻笑了一声。

    北狄官员将拟好好的条款给乌尤拉过目,她粗略的看了一眼,随口道:“这些条款我都没有异议,大宁使臣觉得如何?”

    初学清上前一步,正色道:“初某认为,仍有一条,需要附上。”

    乌尤拉撇撇嘴:“你说。”

    初学清深深看了一眼裴霁曦,这才转头正视乌尤拉,一字一顿道:“我大宁定远军牺牲将士的遗骨,我们要带回去。”

    当年北伐之战,定远军里太多来不及带回的尸首,就这么一直留在了北狄境内,经年雨露风雪,不知他们是否魂难归国,埋怨过裴霁曦呢?

    裴霁曦闻言一怔,看向眼前初学清模糊的身影,他未料到,初学清竟未忘记定远军牺牲将士的遗骨。

    他仿佛又看见了飞溅的鲜血,刀枪下的断臂残肢,还有方淼自焚时凄厉的喊声。

    他终于,能接他们回家了。

    乌尤拉不屑笑笑,道:“可以,但有一条,我得加上。”乌尤拉前倾了身子,眼睛直直盯着裴霁曦:“本公主马上就要称王,可如今,还缺一个夫君。我要裴将军,做我的王夫。”

    裴霁曦闻言,毫不犹豫拒绝:“绝无可能。”

    “你别着急拒绝。”乌尤拉笑笑,“你断我一头长发,我毁你一对招子,总觉得欠了你什么,这不,听说你被困在京城,我就让大宁派你来和谈,这份情,你怎么还?”

    裴霁曦眉头紧皱,不等他答话,乌尤拉接着道:“你不用以为我是在羞辱你,我只是看重你,你们汉人有个词,明珠蒙尘,对吧?你在大宁,就是宁帝的眼中钉,但是在我这里,我会让你统帅三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样?”

    初学清听不下乌尤拉的话,挡在裴霁曦身前,义正言辞道:“想必公主不会不知道,定远侯是定远军主将,又怎会轻易挪位?您知道大宁绝不会答应这个条件,却仍旧提出来,看来北狄和谈的诚意并不多,既然如此,和谈还是作罢。”

    “初侍郎。”乌尤拉提高声音,“上次你诓骗我,将裴将军带回大宁,这笔账,我还没算呢。不过我气量大,也不与你计较。你既是大宁使臣,就当好好合计合计,裴将军在大宁,受宁帝忌惮,但若他来了北狄,定远军还是定远军,他也不会轻易背叛大宁,大宁与北狄就此形成牢靠的姻亲关系,不好吗?”

    “中原近百年来出嫁的公主也不少,战争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可见姻亲关系想要凌驾于国别关系之上,是不可能的。”初学清慢慢向前逼近,裴霁曦见她身形往前,拽住了她的胳膊,初学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脚步却继续逼近乌尤拉。

    裴霁曦只能看见一个笔直的身影在向前走,即使他看不清,也能感觉到初学清周身的气势,那脊背,似乎是撑起一个国家的颜面,丝毫不弯。

    他终于知道初学清在外交上是何等风采。

    往日只能从坊间传闻,或是说书人的口中,得知那个出使诸国,勇救定远侯,捭阖纵横,樽俎折冲的一代名臣。如今亲眼所见,当真与传闻中的丝毫不差。

    初学清走到乌尤拉近前,两边侍卫刀已出鞘,却被乌尤拉轻笑着制止了。

    乌尤拉盯着隔了一个桌子的初学清,抬了抬眉道:“初侍郎一个文臣,气度却不凡,怎么,你想和裴将军一起到我北狄吗?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裴将军愿意,我也不是不能收了你。”

    初学清面对乌尤拉的调笑,却是面不改色,镇定道:“公主说笑了,待公主称王之时,我大宁自会派出使臣祝贺,但今日,我和裴将军,只是来签立盟约的。”

    “那你以为,为何我指定裴将军出使呢?今日,可没打算把他还给你们。当然,我也不会伤害你的,你自可安然回国。我想,宁帝还要谢谢我将裴将军留下了呢。”

    初学清正色道:“公主执意如此,那留下的,不仅仅是裴将军,还有初某的尸首。即使真如你所说,没人在乎裴将军是否归国,但两国和谈,大宁储君最重要的谋臣却死在了北狄营帐,你想,和谈还有可能吗?”

    乌尤拉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哐当”一声插到了面前的桌子上,恶狠狠道:“有本事你试试。”

    裴霁曦听见声音,脸色一变,急忙上前。

    可初学清却猛地拔下桌上匕首,毫不犹豫刺向自己的心口。

    乌尤拉被初学清的动作惊道,连忙起身,迅速拽住初学清的手。

    可初学清的力道太大,仍旧刺向了自己,只是被乌尤拉一拽,避开了心口的位置,刺向了右肩。

    而裴霁曦,只来得及上前扶住初学清。

    他太过震撼,未料到初学清竟以命相博,护着自己。

    怀中的身躯和冬雪一般纤瘦,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可竟然能那般决绝地用匕首刺向心窝。

    可他怎承担得起?这是冬雪最后的亲人了,也是他的至交战友,他怎能让这么瘦弱的身躯护在自己身前?

    “乌尤拉。”裴霁曦直呼北狄公主姓名,这声音从他牙缝中挤出,似是在警告,“大宁使臣在你帐内受伤,你担得起?”

    乌尤拉也难得有些慌神,她未料到初学清竟如此狠绝,用自己的性命去威胁她。此次和谈本就是北狄连年征战后,最好的休养生息的机会,她只是想顺带达成其他目的,既能满足自己的私心,又能让大宁失去定远侯,一举两得,可她小瞧了大宁的使臣。

    乌尤拉故作镇定道:“我没打算伤她。”

    身上的剧痛让初学清失了力气,倚在裴霁曦怀中,可她仍旧努力站直,咬着牙保持清醒,对乌尤拉道:“公主若让盟约顺利签订,那初某,在北狄帐内,就没有受过伤。”

    乌尤拉明白了初学清的意思,忙对手下大臣道:“签,快签!”

    北狄大臣将拟好的盟约双手递给二人,裴霁曦接过来,展开给怀中的初学清看。

    初学清点了点头:“条款无误,我们走吧。”

    她说着,忽然用力拔下插在右肩的匕首,扔到了乌尤拉面前,“北狄的东西,还给公主。”

    第107章 你疯了吗!这是在马车里!

    乌尤拉看着匕首上的血色, 着实被初学清震惊到了。

    裴霁曦用手捂着初学清受伤的地方,看着不断冒出的鲜血,竟然慌了神。

    他见过太多战场上的鲜血, 可那些都是武将抛头颅洒热血应该做的事, 每一个在战场上的人都做好了流血的准备。

    可初学清一介文臣,也能有武将风骨,面临敌国首领, 毫不退缩,视死如归, 这让他颠覆了对文臣的印象。

    何况,这血, 是为他而流。

    初学清在他怀中轻声道:“可有手帕?把你手上的血擦干净,别让他人看出来。”

    初学清一身绯色官袍, 血色并不打眼,可染到裴霁曦的手上就明显了。

    裴霁曦从怀中掏出手帕, 擦了擦。可刚擦完他就意识到, 这手帕是冬雪留给自己的,竟在慌乱之中擦了血迹。

    可他也来不* 及细想, 初学清给他的震惊甚至让他无心心疼这手帕,他将手帕藏于衣襟内,就扶着初学清往外走。

    初学清却只是摇了摇手, 示意自己走。

    她忍着肩上剧痛, 挺直脊背, 一步步走出营帐。

    乌尤拉望着他们两个离去的背影, 这才从初学清给的震撼中回过神, 不禁慨叹,如此良臣名将, 为何不是北狄人。

    帐外的墨语,见到他们二人终于走出来,连忙上前,裴霁曦轻声对他道:“把伤药给我,让其他侍卫离远些护着。”

    墨语见裴霁曦神色如常,看了看一旁面色苍白却依然挺立的初学清,便知道受伤的是初学清。他将伤药和棉布悄悄递给裴霁曦,让身后侍卫去取马。

    几人走出北狄营地,裴霁曦在林中找了个地方让大家休息,他则牵着马,带初学清到了一个无人处,有大树遮着,别人看不到他们。

    他忙道:“赶紧上药,血还没止住。”

    裴霁曦伸手去解初学清的衣襟,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手此刻竟在颤抖。

    是,他怕了,他怕初学清真的因他而死。

    她不仅是冬雪唯一的亲人,更是他惺惺相惜的知己,是大宁变法的先驱。

    若是为了他赴死,他万死难辞其咎。

    初学清握住了他颤抖的手,看了看他的眼睛,那眼神似是聚焦,又似是涣散,她摸不准,只试探道:“你也看不清,还是我自己来。”

    裴霁曦停下手,知道自己手上的颤抖暴露了自己的慌张,他停下动作,将棉布和伤药捧在手中,看着初学清解开衣襟,露出肩膀。

    初学清动作吃力,好不容易解开衣襟,已用了她大半力气,却仍旧咬着牙,从裴霁曦手中拿过伤药,撒在伤口上。

    裴霁曦撕掉一些棉布,拿水囊浸湿,忍住声音中的颤抖,道:“我帮你擦擦。”

    初学清的肩膀一片鲜红,他的手覆上去,都能感受到手下肩颈和锁骨的轮廓,如此瘦削的肩膀,却在他面前,受了两次伤。

    他轻轻擦拭着,虽然看不清细节,但是她身上的颜色他还是能看见的。

    擦到她蝴蝶骨时,却有一处的颜色擦不干净,正当他还要擦时,初学清避了避,闪开了,只道:“好了,直接包扎吧。”

    初学清不知道他究竟能看清多少,可蝴蝶骨上的痣藏不住,她怕他能看到。

    可裴霁曦没有多想,只一心担忧她的伤势,帮她包扎了伤口。

    他看到衣襟覆盖的地方,露出一片似乎是白色的布,诧异道:“你胸上受过伤?怎么也包扎着?”

    初学清愣怔片刻,才答:“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裴霁曦沉默着,他不知原来文臣面对的明枪暗箭也如此凶险。他们近段时间都在一起,他竟不知她是何时受伤的。

    他碰到上次箭伤留下的疤时,缓缓道:“上次的疤还没多久,如今又添了新伤,学清遇见我,总是受伤。”

    初学清拢好衣襟,靠在身后大树上,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却仍看着裴霁曦,虚弱道:“能遇上你,才是我的福分。”

    *

    初学清一行人从北狄回到望北关,裴霁曦让军医照看初学清的伤势,自己则立即安排人马,又急寻了邺清城内净廉寺的僧人们跟着,一起前往当年北伐最后一战之地,接流落在外的战友回家。

    严奇胜跟着一起去,一路上一言不发。

    他们依着盟书,在北狄士兵的监视下,终于到了那个地方,漫天的狂风搅个不停,声声哀嚎似在哭诉着什么。深秋的草木已渐露枯色,万物有灵,是否能知道苍野枯骨,一年一年守在这里,望着家乡。

    当年北狄军队得胜之后,未免尸体带来瘟疫,便随便挖了个巨坑,将尸首都推入坑中埋了起来。

    经年累月,乱葬岗上的杂草成堆,无人窥见当初那场战争的腥风血雨,亘古如一的,只有不停的凄厉风嚎。

    裴霁曦下马,看着僧人做着法事,梵音净化着曾经的厮杀,引领留在这里的孤魂回家。

    渐渐的,陆陆续续隐忍的啜泣声响起,下面有他们的战友,有兄弟姐妹,甚至是伴侣。

    严奇胜跪在地上,头抵大地,一开始,只静静感受这里的风声,呼吸清冷的空气,可慢慢地,他闻见了火灼的气味。

    那是能致人死地的烈火。

    那是令人痛彻心扉的哀嚎。

    他的妻子,永远地留在这里,连一副枯骨都没能留给他。

    那个在外人面前总是端着一副生人莫进的将军气势,在他面前却露出小女儿情态的方淼,那个永远管教着他,激励着他,本该携手一生,磕磕绊绊走下去的人,丢下他,化为北狄广袤草原上的一缕清风,一粒浮尘,一个蜃楼般虚幻的影子。

    在众人小心翼翼挖出遗骸的时候,只有他,一无所获,徒有凄冷哀风阵阵裹挟着他,似是,有人给他了一个拥抱一般。

    将士们,都该回家了。

    *

    初学清离京后,却不知京中也不太平,甚至火都烧到了自家。

    就在初学清刚刚离京不久,刑部到桑静榆的医馆拿人,说是桑静榆窝藏写反诗的要犯。

    原来是张家得知了莲觅藏于京中的消息,随便找首莲觅写的诗,安上了反诗的名头,要捉拿莲觅。

    桑静榆也没能护住莲觅,甚至她自己也被抓到了刑部大牢。

    她临被抓前,让身边的丫鬟小蝶去通知了轻风,希望轻风机灵点,能找人来救他们。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地上的稻草干枯而凌乱,远处不时传来不知哪些个犯人的哀嚎,趁得牢内更加阴森。

    桑静榆没和莲觅关在一起,她被抓前因为反抗,被绳子绑住了手,来了狱中没有人来提审她,也没有人来给她松绑,她的手背在身后缚在一起,很不舒服,可狱卒也只是任她在牢内自生自灭。

    她刚开始还隔着大牢的栏杆冲外嚷嚷两句,喊久了乏了,她就窝在稻草堆里。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

    直到人走近了,她才看清,是几个狱卒引着吴长逸向她的方向走来。

    走到近前,有个狱卒谄媚地对吴长逸道:“吴大人,我们可没有为难初夫……桑大夫,您出去的时候也尽量避着点人,也别让咱们难做不是。”

    吴长逸点点头,目光放在桑静榆身上,上下逡巡了一番,似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受伤。

    桑静榆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在她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狱卒就打开了牢门。

    她站起身,质问道:“这是做什么?”

    “哎呦桑大夫,吴大人心心念念来救您,这份情谊您还看不出来吗?您可好好跟着吴大人,报答这份恩情呀!”狱卒嬉笑着,那笑里透着看好戏的揶揄。

    吴长逸上前,拉住她的手臂,带着她一路出了牢狱,上了马车。

    在牢狱里桑静榆没敢乱喊,到了马车上她才冲着吴长逸不客气道:“你怎么能救我出来的?难道你投靠了张家?你们家不是一向不在夺嫡里站队的吗?”

    吴长逸突然倾身向前,压了过来,甚至呼吸就洒在桑静榆的脖颈间,桑静榆吓了一跳,忙喊道:“你干什么,你别过来,你疯了吗!这是在马车里!”

    只见吴长逸双手绕过她的手臂,虚环住她,拿匕首轻轻割断她身后缚着手的绳子。

    吴长逸缓缓离开,坐到她对面,嗤笑道:“你喊得再大声点,整条街的人都会以为我们在马车里做了什么。”

    桑静榆瞪着他,只是要帮她松绑,何必靠那么近,她气道:“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想让别人看见我上了你的马车,我告诉你,你算盘这么打就错了,我才不在乎别人的流言蜚语。”

    吴长逸面色沉了沉,低声道:“我知道你不在乎,你何时在乎过名声呢?”

    不顾名声,解除婚约,另嫁他人,也不顾名声,开了医馆,做了女医。可为何就不能不顾名声,离开初学清,再回到他身边呢?

    桑静榆沉默了一瞬,才道:“你……真的投靠了张家吗?因为我之前反悔了?可你也不能用党争来针对我夫君啊! ”

    “夫君?”吴长逸不屑道,“初学清立了那么多次功,可却没有一次主动请封,给你个诰命,你若诰命在身,他们岂敢这么轻易抓你来威胁我?”

    “我要诰命干什么,诰命还不是靠丈夫,要诰命不如靠我自己得几个悬壶济世的牌匾……不对,张家拿我威胁你了?那你答应他们什么了? ”

    吴长逸沉声道:“这你不用管。”

    “好,我不管你。那莲觅呢,莲觅还被关着呢吗?”

    “你不必担忧她,她自有人护着。你们刚被抓走,御史盛大人就参了张家一本,如今太子和御史都护着她,张家也不敢乱来。 ”

    桑静榆这才放心,想必是轻风给盛御史和东宫报了信。她又道:“那你放我下去,我要去找我夫君,京城这么乱,我怕她那里会出事。”

    “我明日会前往邺清,助定远军防守北境,你若想去寻她,就和我一起。”

    “你去北境做什么?”桑静榆察觉到什么,紧张道,“上面让你去夺定远军的权吗?”

    “妇道人家,胡言乱语什么。”

    桑静榆嗤之以鼻道:“我就知道你一贯这样,改不了了,你从心里就瞧不起女人,先前说的什么都依我,恐怕也是权宜之计,哄我玩的。”

    “我哄你玩?明明是你哄我玩!”吴长逸压不住怒火吼道。

    他一吼,桑静榆自觉理亏,也息了声。

    只剩下马车吱呦呦行进的声音。

    直到初府侧门,马车停下,吴长逸才蹦出一句:“回去收好行囊,明日我来接你。”

    第108章 为她穿好衣物

    桑静榆跟在吴长逸的队伍里, 也前往了北境。

    可吴长逸并没有前往望北关,而是直奔石喙岭,带着陛下让他接管石喙岭的旨意, 暂管石喙岭守军。

    桑静榆到了石喙岭才发现自己上了当, 吴长逸根本不打算送她去望北关。

    她嚷嚷着要自己一个人去寻初学清,可吴长逸二话不说,派了几个侍卫守在她的营帐门口, 让她哪里都去不得,连她在屋内破口大骂, 吴长逸都毫无反应,只是命人严加看管。

    吴长逸还要整顿石喙岭士兵, 将他带来的人与定远军整合起来,顾不上桑静榆, 但他还是执意把桑静榆带到北境了。

    他总觉得,在他身边, 比在京城安全许多, 起码得让她待到这段动荡日子过去了。

    初学清护不住她,那他只能把人抢来, 自己护着了。

    *

    护不住人的初学清,此刻正在望北关。营帐之中,只有她与裴霁曦两人, 当裴霁曦告诉她吴长逸接管石喙岭的消息, 她沉思了一阵, 忽而道:“京中恐要生变, 我必须马上回京。”

    “你为何这么说?”裴霁曦问道。

    初学清沉默片刻, 道:“如今,吴长逸前来接管石喙岭, 定远军的防线也被分割。我怀疑,有人勾结北狄,意图谋反。我们离京前,陛下的身子已愈发不好,我怕京中生变,担忧景王殿下安危。”

    裴霁曦看着一片朦胧中初学清仍旧苍白的面色,不忍她舟车劳顿,“那我派人回京给景王报信。”

    他不参与党争,但初学清如此忠于景王,他可以为初学清打破这一点原则。

    “不,我必须亲自回去,不在他身边,我不放心。”

    “可你还受着伤。”

    初学清坚定看向裴霁曦:“士为知己者死,我的知己,除了裴兄,还有景王殿下。他不仅是我的伯乐,更是和我目标一致的知己。”

    裴霁曦听出她的执拗,只得道:“那我和你一起回。”

    “你不能回去……”

    “士为知己者死。”裴霁曦打断她,“你可以为我自伤,我何尝不能舍命陪君子。何况,你我二人皆为出使之人,若单单你回去,也说不过去。”

    初学清久久没有言语,经年已过,伴侣变成了知己,虽有遗憾,但这份舍命相护,仍让人悸动不已。

    裴霁曦走出营帐去准备行囊,初学清待他走后,也苍白着脸色出了营帐,寻到侍卫中一直潜伏着的逐影,问他:“景王殿下那边是不是出事了?”

    逐影只答:“殿下让初大人不要操心他那边,只要您平安就好,他自有安排。”

    “我要回京。”

    “初大人,殿下让您安心待在北境,待京中局势安稳再回去。”

    初学清唇角微抿,默不作声,半晌才点了点头,道了句“好”。

    景王一向如此,需要出头的危险之事,从来不让她沾,可她是景王的谋臣,不能为君分忧,反而需要景王时刻护着她,让她远离危险,这着实不是她想要的。

    这次和谈,看似危机四伏,但实际谈下来,才发现有人早已为她铺好了路,若不是乌尤拉临时变卦,她应也不会有受伤的风险,而这铺路之人,她隐约觉得是景王。

    她没敢告诉裴霁曦她的猜测,怕给景王招来通敌的嫌疑,可她隐隐觉得,景王是与乌尤拉有合作的。但吴长逸呢?他究竟是站哪一派?

    她刚应承了逐影待在北境,转身找到墨语,悄声道:“我与定远侯需要回京一趟,可是不能让随使侍卫跟着,你帮我找人绊住他们,方便我们离开。”

    墨语却担忧裴霁曦安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回京意味着什么,他们都知道,遂道:“京中不安全。”

    “我必须回去。”初学清不假思索道。

    墨语知道,初学清决定回去,裴霁曦必然要护送,因为她不仅是冬雪的兄长,更是裴霁曦的至交,他只得按照初学清的吩咐去做。

    没多久,初学清就和裴霁曦悄悄出了望北关大营。

    两人一路奔袭,快马加鞭,只为能早一刻回京。

    可毕竟初学清刚受过伤,到了夜里,就有些受不住了。裴霁曦夜间更是看不清东西,只能靠坐骑流光这匹识途老马辨别方向,初学清的马就一直跟在流光身后。

    直到裴霁曦听到“扑通”一声,回头却见初学清从马上栽了下去,这才发现初学清的异样。

    他忙翻身下马,查看初学清的情况。

    他将初学清揽在怀中,才发现深秋的凉夜中,初学清身上却烫得灼人。

    初学清已经晕了过去,他看了看四周,茂密的林中看不出有什么适合歇脚的地方,只得在一旁生了火,以免夜间野兽侵袭。

    他用水浸湿棉布,为初学清擦了擦额头和脖间的汗水,拿出伤药,准备给她换药。

    初学清已经没了意识,他只得小心翼翼的解开她的衣襟,松开绑带,换好药,再重新为她包扎好。

    换好肩上的药,他想起初学清胸前之前也受了伤,兴许也该换药了,便为她褪去上衣。

    他的眼睛在夜间几乎不能视物,只能凭着感觉解开初学清上身紧缚着的棉布。当他一圈圈解开后,在她身上摸索着她之前究竟是哪里受伤了。

    直到察觉出异样,他脑中轰的一声,浑身僵硬起来。

    没有伤口,只有初学清一直以来深藏的秘密。

    裴霁曦半晌没有反应过来,良久,他用颤抖的手,轻轻抚向她后背的蝴蝶骨,摸到那颗他曾虔诚吻过的痣。

    林间月影斑驳,冷风萧萧,婆娑树影随风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松叶清香,与一丝血腥味。秋风带来的阵阵松涛之声,如同低语吟唱,衬得夜色更加空寂苍茫。穿林而过的冷意,唤醒了他僵住的身躯。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心绪,忍着眸中酸意,慢慢为她束好裹胸。

    可他不敢太用力,只轻轻缠上,又为她穿好衣物,盖上大氅。

    他的手仍旧颤抖不止,经年寻寻觅觅,却未料她一直居庙堂之高,在京城的诡谲多变之中,坚守她心中的道。

    失而复得的惊喜、意料之外的冲击、经年分别的思念,夹杂着对当初的悔意,和对她如履薄冰的心疼,甚至还有一丝被欺骗良久的抱怨……太多复杂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心,让他隔着一片模糊的暗夜,用力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在她的脸上,他从没能好好看看这张脸。

    初见时隔着帷帽,她在闹事者的呼喝声中,有如迎风而立的松木,挡在苏府门前,将闹事者的滔天怒意担于己身。若不是他及时挡住那暗处来的闷棍,她恐怕就算受了伤,也依然会挡在那里。

    彼时他未曾想到,他护住的那个变法先驱,就是自己一直寻觅的人。

    再见时,两人在侯府夜谈,对变法之道的谈论,那变法条陈字里行间的诉求,就是当初冬雪无力改变却有所希冀的。她的话让人一见如故。现在想想,他们本就是故人。

    直到她从北狄营中,救出身陷敌营的他,又护他一路,避开西羌的针对,陛下的打压。而他受伤失明,只是对着男装的她感谢救命之恩。

    经年流转,他寻觅她多年,此刻她在他面前,他却没有认出她。昔日爱侣,如今是并肩作战的同袍,是堪比手足的战友。他受伤失明,竟认不出自己的挚爱。

    这些相护,恐不只是因为对变法相撑的投桃报李,应该,有那么一丝,是因为两人的情吧。

    那次去樟安路上,他们抵足而眠,梦入南柯,他不知为何却梦到了冬雪,醒来一身狼藉,原来是因为冬雪就在他身边,他才会做那样的梦。

    而京城之中,她落入贤王圈套,中药之后吻了他,他却以为是一时失态,只能避而不见。如今细思,她定是因为知道那是他,才会如此情不自禁。

    她曾用初学清的身份,告诉他冬雪离开的原因,她也说过,他是冬雪的心上之人。

    原来她离开他,竟真的行出了自己的路。

    那爱民如子的父母官,那敢当人前的变法者,那舌战群儒的外交家,竟是他的冬雪。

    可她为了掩饰身份,不得不将自己重重缚住,京城波云诡谲,她又有多少明枪暗箭?更不论重遇后,已经接连两次受了重伤。

    想起前几日挡在自己身前与北狄公主论辩的身影,原只是叹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竟能以命相博,可如今更大的震颤在他胸中激荡,是那个瘦弱的小姑娘,几次三番为他周旋,护他平安。是他想拼命护住的姑娘!

    往事历历在目,当用新的身份再去看过往,他也渐渐明白了她。

    如此大才,怎甘困于后宅?即使是众人眼中身份尊贵的侯府主母,在她眼中,也不过是束缚雌鹰的绑绳而已。

    一旦雌鹰展翅,整片天空都会找到颜色。

    正如现在繁荣昌盛的樟安,止戈停武的边关,若不是她走了出去,又怎会有这么多颜色?

    可惜的是,经年空缺,他只能从他人口中了解,不能一一参与。

    即使相见,也没能相认。他庆幸遇到了挚友,却原来,无论男女,他都会不由自主被她吸引。男子,为至交;女子,为挚爱。

    可终究,他不能再做那折翅的人,他甚至不能护送雌鹰翱翔,只能在地面看着雌鹰展翅,一往无前。

    终于,心中激荡的情绪找到出口,从眸中喷薄而出,他将头埋在她身前,用力呼吸她身上的气味,颤抖的双肩,泄露了那闷闷的呜咽。

    林间冷风依旧,树影微微晃动,静谧的山夜里,有人心中经历了地动与山摇。

    第109章 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残星隐没, 朝云出岫,晨间的阳光慢慢吹散濛濛雾气,林间松脂香味更盛。

    裴霁曦摸了摸初学清的额头, 虽没有那般灼烫, 但温度仍未退却。

    她本就受了伤,加之一路劳累,难免生病。

    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裴霁曦警醒地拿起一旁的长枪,起身眺望。

    只见密林深处, 有一个急切的身影,驾马而来。

    裴霁曦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但看身形是一女子,直到走近, 那人张口道:“我这一路紧追猛赶,总算追上你们了!”

    听到这清脆的声音, 裴霁曦默默放下了长枪, “你怎么来北境了?”

    桑静榆看到初学清躺在地上,没顾上回答, 忙翻身下马,跑到她身旁,看到她面色不正常的红润, 为她把了把脉。

    “她受伤了?怎还起了高热。”桑静榆担忧道。

    裴霁曦垂头道:“她右肩中刀, 已经包扎过, 本该休息, 可她急于回京, 一路奔袭,昨夜就起了高热。”

    桑静榆想解开她的衣襟, 看看伤口情况,想到身旁有人,就对裴霁曦道:“侯爷,你去附近找点水吧。”

    几匹马身上都绑着水囊,裴霁曦却忽视了,径直走远,他知道他在,桑静榆不方便为她诊治。

    原来他以为的夫妻情深,竟是女子间的惺惺相惜,他见过桑静榆不畏艰辛千里寻夫,敬畏初学清不畏流言力挺妻子行医,羡慕过世间真有如此志同道合的夫妻,也悔过自己不能如初学清一般尊之重之,敬之爱之。

    如今恍然明白,只有完全站在那个位置,体会过个中不易,才能知道该怎样做。而曾经的他以为的对冬雪的爱重,只是枷锁而已。

    裴霁曦在林间静静待了会,算着时间应是足够,这才又回到她们身边。

    他蹲在一旁,问正在为初学清擦拭额头的桑静榆:“她可还好?”

    “伤得不重,但关键是没能好好休息,这才发了病。她急什么,京城少了她还能出什么乱子吗?我好不容易从石喙岭跑到望北关,就听说你们已经走了,墨语正堵着那些侍卫不让他们追上来,我就赶紧追来了。”

    “石喙岭?”

    桑静榆没好气道:“我被吴长逸那厮诓骗到了石喙岭,还以为能跟着他的队伍来寻你们呢,没想到他就让我待在石喙岭不让我出来了。不过北狄攻打了石喙岭,我就趁乱逃出来了。”

    裴霁曦惊了一瞬,北狄和他们才签了盟约,怎会转头攻打石喙岭?除非,是北狄王萨力青的残余势力。

    “战况如何?”

    “应该是没什么事,我到望北关的时候,战报也传了过去,听闻北狄被打得四散逃窜,根本不堪一击。”

    裴霁曦点点头,萨力青的残余势力本就是在乌尤拉的攻击下无处可逃,如今转而南下,想必也是垂死挣扎了。

    裴霁曦看着初学清的睡颜,晨光朦胧,他瞧不清楚,可那轮廓,却和梦中一般无二。他犹豫半晌,轻声道:“我知道她的身份了。”

    桑静榆惊诧看向他,不敢确信,试探着问道:“什么身份?”

    他哀哀道:“她是我一直在寻的人。”

    桑静榆怔住了,她知道初学清的身份早晚被识破,只是未料到第一个识破的人竟是裴霁曦。

    裴霁曦接着道:“我知她一定过得很不易,能给我讲讲吗?”

    桑静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沉睡的初学清,唏嘘道:“何止不易,她随时都做好了要牺牲的准备。”

    裴霁曦攥紧拳头,克制着想要抱起她的冲动,颤声问:“可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当初是遇到贵人,她才有机会走了仕途。”

    “景王帮了她?”

    “对。”桑静榆道,“若不是景王,她连科举那一关都过不去。我们成亲,一方面为她掩饰身份,一方面我也能自在行医。只是当初我也没料到,她这一路,竟这么凶险。”

    闻言,裴霁曦竟隐隐生出了羡慕,桑静榆能够陪在她身边那么多年,甚至比他们相伴的年头都长。

    “当初她离开侯府,就来寻我了,刚开始我行医,她著书,只是没有门路,书斋也不收她的书,还好后来碰见了景王,景王对她一见如故,十分欣赏她,竟然敢冒大不韪助她参加科举。好在她也有真才实学,中了探花,仕途上,景王也多有相帮,帮她掩饰身份。”

    裴霁曦怔愣片刻,才想起来,当初那个年幼的神医,竟是女扮男装的桑静榆。可叹自己这么久都没认出来。

    “她性子执拗,其实不适合官场,溜须拍马那一套她学不来,虽然她政绩斐然,可这官场哪有那么简单,若不是景王,她的仕途也不会如此顺遂。”

    裴霁曦想起她的那句“士为知己者死”,景王不仅是她的伯乐,更是她的知己。他心中有股酸涩涌上,他将她困在后院,景王助她踏上仕途,两人高下立见。若初学清对景王……可他也没什么资格再想这些,是他亲手将她推了出去。

    桑静榆继续道:“还有苏大人,也是她的贵人,可是苏大人不知道她的女子身份,也不知道她是景王的人,她时常觉得亏欠恩师,生怕自己身份暴露会连累别人。她一路小心翼翼,这么多年,竟无一人发现她的身份。”

    “她嗓音如何成了这般模样?”裴霁曦轻声问。

    “是我调配的药,只要定期服用,就能让嗓音沙哑,但是副作用也大,容易体寒,服用久了,也几无可能受孕,我只能再配点别的药控制她的寒症,好在她也不打算做女子了,子嗣什么的,根本不在她的计划内。嘴上那些青色胡茬,也是我调出来的,抹到唇上,就变成胡茬的样子了。还有这喉结,也是贴上去的。”

    裴霁曦眸间酸胀,他闭上双眼,鼻尖松脂香味,让他恍然看见那个为他熏香的小姑娘。他缓缓道:“她不知我发现了她的身份,劳烦桑大夫不要对她说,不必让她分心烦忧了。”

    桑静榆叹口气道:“也好,她不知道,还能自在些,自从你入京后,她就经常魂不守舍,好不容易和你相处自如点了,你又看破了她的身份。她舍不了仕途,你也不能一直留在京城,你们就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 ”

    最好的局面……裴霁曦压抑着心中翻滚的海潮,也知道桑静榆说的在理,只是心中那个伤口,似是被愈合,又似是在被撕扯。

    的确,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他以为只能奔赴樟安去看一座孤墓,可失而复得,有幸能做她的战友,已是万幸。

    夫复何求。

    晨间阳光透过密林,星星点点洒在初学清的脸上,她被林间山风吹得阵阵发冷,睁眼才瞧见自己躺在林间。

    她看到一旁的桑静榆和裴霁曦,想要说话,嗓中却像刀割般疼痛,她努力嘶哑着嗓音道:“静榆,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发着高热就一路奔驰,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啊!”桑静榆抱怨道,“我本想跟着吴长逸的军队来望北关寻你,谁料他到了就不放我走,耽搁了我几天,对了,你走后张家发现莲觅,竟把我和莲觅都下了狱,吴长逸好像投靠了张家,把我救了出来,他说莲觅有太子和盛御史帮忙周旋,不会有事的。”

    初学清眉头紧皱,恐怕不是她走后张家才发现了莲觅,恐怕是早就发现,却专门等她走后才动手的。

    她强撑着想要坐起,裴霁曦忙去扶她,可她还是浑身无力,顺势靠在了裴霁曦身上,低声道:“吴长逸既已投靠张家,那他北上守石喙岭就太可疑了,我还是得赶紧回京,京中恐要生变。”

    裴霁曦本来任初学清靠着,虽知她只当自己靠在“裴兄”身上,却仍旧难以抑制心中的怦然,直到感觉怀中的身躯正在挣扎起身,他揽着她肩膀的手稍稍用了点力,制止道:“你如今有伤在身,不能再这般赶路了。”

    桑静榆也附和着:“你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这样糟蹋自己,刚出发你就得晕过去!”

    “不行,我怕景王殿下有危险。”

    桑静榆仍旧喋喋不休地劝着,裴霁曦借着晨光默默看着眼前的人,朦胧间瞧见她眉眼间的担忧,裴霁曦的心沉了沉,倏然打断了桑静榆的话,对初学清道:“非要去的话,你我二人共骑,我的马日行千里,非一般的马可比,你我共骑,你也可以休息一下。或者,我去找辆马车。”

    初学清看了看不远处裴霁曦的马—“流光”,裴霁曦自失明以后,全靠流光老马识途,带他们一路奔波。她知道自己身子的确扛不住,只得道:“马车太慢,我和你共骑。”

    桑静榆气呼呼看着眼前做了决定的二人,指责裴霁曦:“就算是千里马,载着两个人也快不到哪去,她疯,你也跟着疯吗?”

    裴霁曦垂下头,一只手揽着初学清肩膀,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腿,直接将她抱到“流光”之上。

    “静榆,”初学清在马上嘱咐道,“你还是回到望北关,那里安全些。”

    “虽然我的马不是千里马,但是跟上你们两个也差不多,你既然疯了,那我只能跟着你疯啦!我跟你们一起回京!”

    初学清也不多做阻拦,点点头,待裴霁曦翻身上马,轻轻靠在他的怀中。

    马蹄疾驰,风声呼啸,裴霁曦从背后环着身前的女子。

    明明只是共骑而已,却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当初不能为她铺平坦途,如今就与她一起共赴前路。

    第110章 他必一路相送

    在初学清离京的日子里, 京城的天地已换了翻模样。

    寿昌殿寝宫之内,久病的建祯帝躺在龙床之上,他剧烈地咳了一阵, 看到跪在床前的景王和贤王, 有气无力道:“太子,唤太子过来!”

    身旁太监急忙去传令,而跪地的贤王抬起头来, “父皇,皇兄私自放了他当年那个相好莲觅, 您不要忘了,就是莲觅害得我表兄张阜身亡, 您当年已经赐死莲觅,没想到皇兄把她护了起来。如今莲觅被捕, 皇兄又去插手,这是无视圣旨, 他如今幽禁东宫, 已是轻判,您还见他作甚。”

    “混账……”建祯帝气喘吁吁道, “那是你皇兄,是一国储君,你敢不敬……”话还没说完, 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贤王面上仍是恭* 敬, 道:“父皇恕罪, 儿臣只是见皇兄将您气病, 心疼您的龙体!”

    一直跪地的景王听不下去, 道:“父皇,太子皇兄虽禁足东宫, 但一直担忧您的龙体,他也许做了糊涂事,但对您的孝心却是昭如日月!”

    贤王瞥了景王一眼,心中腹诽,这是怕自己的靠山倒了。

    没多久,传令的太监慌忙回来,扑通跪在地上,“禀告圣上,太子殿下他……他……他不见了!”

    建祯帝震惊过度,又是一阵剧咳,“我儿……咳咳……我儿……”

    跪在地上的贤王当然知道这句我儿不是叫他和景王,他眸中闪过不着痕迹的一丝笑意,立马说道:“父皇,我说怎么都找不到莲觅!皇兄定是和莲觅私奔了!”

    “你胡说!”建祯帝被气得剧烈喘息着,双目圆瞪,面色由白变青。

    “父皇,您千万莫急,太子皇兄有可能是被有心人算计,您千万保重龙体!”景王急声劝道。

    贤王听到景王这么说,轻叱一声,“算计?你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蛊惑太子去与莲觅私奔吗?”

    建祯帝脑中充斥着两个儿子的吵嚷,他原本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微弱,圆瞪的双目也渐渐失神,可他仍看向房门,仿佛他最疼爱的儿子会突然出现在他这个垂暮老人面前,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幻像,可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

    直到建祯帝的手倏地垂下,景王才反应过来,膝行上前,大声唤:“父皇!父皇!”

    太医急忙上前施针,可建祯帝一点反应都没有,太医痛呼:“陛下……驾崩了!”

    丧钟回荡在漆暗的宫中,礼官口中念着悼词,殿内一片哀恸悲泣。

    贤王见状,扑到建祯帝床前,扯着嗓子痛哭,边哭边喊:“父皇!父皇是被太子气的!来人,快全城去寻太子!”

    偌大的寝殿,霎时间涌进许多带刀侍卫,将景王包围了起来。

    贤王居高临下看着仍跪在建祯帝床前的景王,唏嘘道:“你我兄弟,皆不受宠,可惜,谁让太子疼你呢,万一太子跑去找你,你却助他这个弑父的罪人逃跑怎么办?”

    景王怒斥道:“父皇尸骨未寒,你便藏不不住了?太子皇兄去了哪,你不应该比谁都清楚吗?不是你利用莲觅引皇兄出宫的吗?”

    “这罪名,可不能乱安。我看,未寻到太子前,你还是留在你府中,不要出门了。”贤王说着,比了个手势,侍卫便将景王带走了。

    贤王淡淡瞥过床前已没了气息的建祯帝,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问了句:“父皇,您最疼的儿子在哪?还不是得我这个最不受宠的,来给您送终。”

    *

    初学清三人一路奔驰,夙夜兼程,抵达京郊,并没有急着进京,裴霁曦提前通知轻风出城接应,在京郊的白峰山碰面。

    夜幕四垂之时,轻风赶到白峰山,将近来的消息一一说来,他们才得知,京城此时已变了天。

    建祯帝驾崩后,谁人都找不到太子,而不久太子别苑却骤然失火,而有人亲眼见太子亡于火中。

    如今京城戒严,朝堂是二皇子贤王的一言堂,就等着礼部定好日子继位。

    可朝堂之中反对声音甚多,有大半臣子认为就算太子薨逝,也应由嫡出的景王继位。张贵妃直到建祯帝驾崩都没能被封后,可见并不得建祯帝认可。

    可未料到贤王竟养着私兵,私兵入京,甚至混入皇宫。未免京中冲突,景王放弃争位,如今连景王府都被围了。

    就在这几天,传言吴长逸在北境拿到景王勾结北狄意图篡位的证据,正在往京城赶。

    桑静榆闻言,内心咯噔一下,莫名心焦,她急道:“我知道他投靠了张家,可他吴家就算加入党争,怎么会做到如此地步?都帮着贤王篡位了?”

    月色凄凉,夜色中的深山不断有兽吼传来,秋风吹卷着地上的落叶,落叶不受控地飘来飘去,黑暗中看不清去处,更找不到来路。

    初学清压下内心纷杂的思绪,眸光微沉,严肃道:“如今京城戒严,进出不易,但想必还是要保证百姓的生活,运送物资的人还是要有。静榆,你留在京郊,先不要进城。裴兄,劳烦你帮我照看静榆,我想办法进城探探虚实。”

    裴霁曦立刻道:“我同你一起。”

    桑静榆也忙道:“我也要进城。”

    初学清正色道:“静榆,你要留在京郊,守在这里等吴长逸,吴家扎根兵部,位置特殊,一向不涉党争,如今掺和进来,想必也有你我之过,等他来了,你劝他不要为贤王卖命,景王殿下必然不会通敌,一旦他们伪证暴露,牵连的是整个吴家。”

    她又对裴霁曦道:“裴兄,你的身份特殊,你一旦进京,纵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且会将整个定远军拉进来,万一被邻国知晓,恐会影响边境安定。”

    裴霁曦握紧手指,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即使他不知初学清的身份,在此局面前仍会鼎力相助,何况如今初学清不仅是初学清,他怎么可能丢下他的冬雪。

    “你放心,我在京城有人手可助你,何况,若让心术不正之人登上帝位,定远军纵使守住边境又如何?”裴霁曦道,“如今,就算我眼睛并未恢复如初,也该让他们以为我痊愈了,震慑一二。”

    初学清犹豫问:“你的眼睛,如今恢复到几成了?”

    裴霁曦缓了缓才道:“离得近的话,身形轮廓基本能看见,只是看不清细节。夜间看东西还是模糊。”

    初学清知道自己应当说什么阻止他,可她心中一直强撑的那根神经,在连日的奔波与紧张的局势下,变得愈发脆弱,前路凶险,本该她一人去承受,可裴霁曦如此坚定地站在她身后,让她有了汲取力量的源泉,让她原本坚硬的心莫名软了一瞬。

    轻风在一旁保证道:“初大人,有我保护桑大夫,您就放心和侯爷进城!”

    初学清犹豫片刻,终是同意了。

    *

    翌日,桑静榆为初学清和裴霁曦做了易容,轻风看到直叹认不出他们。他们二人寻机跟着运送物资的人混进了城。

    城中果然冷清许多,国丧期间,茶寮酒肆这类商铺都已关闭,只有粮店这类必需品的商铺半开着门,偶有行人匆匆买了米粮之后急忙回家,连交谈的声音都压低着,仿佛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街道上有未来及打扫的落叶,随着秋风的呼嚎肆意起落。

    他们先是悄然在景王府远处探视一番,发现景王府四周全是士兵,想与景王通信太难,初学清心中盘算一番,对裴霁曦低语道:“裴兄,我要去一些官员家中探探虚实,你不宜露面,不若先寻个地方藏身? ”

    裴霁曦却反驳道:“我同你一起,我知道你要去游说他们,必要时,可以打着我的名号。”

    初学清心中一惊,裴霁曦初时支持变法,就言明了绝不参与党争,如今竟然不顾原则地支持她。

    “这样不妥……”

    还未等初学清拒绝的理由说出口,裴霁曦就打断她:“不要用什么边境安稳来搪塞我,你只是怕事败将我拖下水,可就算没有这事,凭我和张家的龃龉,也难独善其身。”

    初学清叹口气,轻声道:“好。待入夜后,我先去太子党官员中了解下情况,再找盛御史,其他官员,有把握拉拢我再去,没把握的,为避免暴露,先不做接触。”

    “太子党的官员,能支持景王吗?”

    初学清垂眸答:“太子不爱交际,太子党羽,一向是景王殿下去维系的。”

    裴霁曦闻言眉头轻皱,有一些曾经忽视的东西,现在看来,似乎并非表面那么简单。他怀疑道:“你从未怀疑过是景王挑动纷争,坐山观虎斗吗?”

    初学清轻声道:“太子本就不善朝政,太子多年来的政绩,大部分是景王殿下在其中出力。何况殿下一心为民,连我这样……我这样的寒族,只要有真才实学,他都能不遗余力地支持我,我从未见过当世之人,尤其是权贵之族,有他这样的眼光和胸襟。但景王殿下对太子的兄弟之谊,一点也不作假,他不会害太子。”

    初学清未说出口的是,她和景王都见过真正的太平盛世,也深知这世道的不公,更为难得的是,景王身为权贵,仍能不忘初衷,她坚信景王的人品。

    裴霁曦心中怀疑的火种被初学清这一番话兜头浇灭,她口中的权贵之族,想必也是包括他的,景王支持她,不仅是支持寒族,更是支持曾为奴婢的女子,这样的胸襟,也难怪她如此坚定。

    这样的支持,是曾经的他做不到的,但现下,她要走的道,他必一路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