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炮灰 南威侯府旁支

    徐出岫很是心烦。

    兄长去青山书院去了, 她和珠儿跟着滕夫人一同到青山寺里上香。

    滕夫人想给两个小姑娘供盏长明灯,便和方丈详谈,珠儿坐不住, 听说桃花开了,闹着要到桃林里玩。

    徐出岫喜静,比起外面, 她更喜欢在房里看书,只是被珠儿一央, 便也同意了。

    临出门时她想起司三娘子和她提过一句,说青山寺的桃树都是老树了,这种树上结出来的桃胶最是养人。

    徐出岫来了兴趣, 便带着珠儿扒着树看。小姑娘喜欢朵朵粉桃,闹着要上树去采, 跟着她们的嬷嬷听了,便去找寺里的和尚讨花去了。

    徐出岫见前面一片桃林茂密, 便让剩下的嬷嬷看顾着珠儿, 自己往前去。

    只不想方转过弯, 就被人给拦住。

    那锦衣公子言语轻薄,“小丫头, 你知道我是谁家的吗,说出来吓死你!”

    “我看你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 跟了我去,日后自然少不了你的好。”

    “哪来的登徒子,”徐出岫面色一冷,厉声开口,“让开,我要回去了!”

    她和滕夫人一起来的, 滕家的侍卫嬷嬷就在不远,定不会让她出事。

    徐出岫只烦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赏个花都不得安生。

    那公子见人要走,当下跨步向前把人拦住,“走什么走,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个小贱皮子别给脸不要脸!”

    “你说谁小贱皮子!”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厉声斥责,紧接着一股巨力传来,那公子一愣,腰背处一股剧痛,膝盖一软,嘴里就啃了满嘴泥。

    “哥哥!”

    徐出岫听见声音,抬眼笑开,这一笑,隔着面纱都挡不住的明艳,那公子眼睛都瞪直了,半响才反应过来。

    他方一张口,一颗带着血的牙就掉下来了,徐辞言那一踹可半点没留情,实打实地给人踹得五脏六腑巨震。

    公子哥气急大怒,“你!你!”

    “我什么我!”

    徐辞言冷笑一声,快步走上前把妹妹拦在身后,路过他的时候,毫不留情又是一脚踩了上去,直踩得那公子哥狼狈地嚎叫。

    喉官衙职责在暗中监视权贵,殷微尘皱着眉仔细打量那公子哥两眼,落到他荷包上的家徽处。

    “是城里江家的。”殷微尘讲,怕徐辞言不知道,他还特意补充了几句。

    “山南的江家是京城一权贵家的同宗,单这一脉倒是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人物。”

    是他家啊,徐辞言恍然大悟。

    他就说方才“跟”来“跟”去的那句话怎么就这么刺耳这么难听,这老熟人了啊。

    原著里南威侯府把林袭蕊母女俩撵到山南之后就再没管过母女俩的死活。

    后来能这么快找到徐家去,自然是靠着留在山南的旁系,也就是这江家。

    眼前这公子哥,算算年纪,应该就是书里出场的炮灰江端玉。

    南威侯要替嫁,自然不能打着找孙女的名号去。他是托词得算命先生指点,要到这给家里的公子找个八字相和的侍妾去的。

    江端玉名字端庄,可人实在轻浮,见本家来的人很是看不起徐出岫,想来这人嫁过去也不会是什么地位高的,便起了歪心思。

    他大的动作不敢有,言语上的侮辱轻慢可一点没少。

    ——你以为你去了南威侯府就当真是个官家夫人了?!我告诉你,你就是个下贱的命!

    ——到时候被那大公子玩腻了,还不知道落到个什么下场呢!

    ——你要是乖觉,就好好讨好讨好本公子!后要是被丢出去了,本公子还能发发善心勉强收了你!

    ——就你这样的,连跟了我做个侍妾都不够格,呸!

    原著里的字句化作声音在徐辞言耳边响起,他神色一戾,只觉自己刚刚那两脚实在是踢得太轻了。

    江端玉出生到现在哪吃过这样的亏,一开始被人踢了一脚,他惊怒之余也害怕自己踢到铁板了,趴在地上仔细打量几人。

    见三人衣着都算不上什么好料子,只当是腆着脸来青山书院蹭讲学的穷书生,一下子就火起了。

    “你们几个贱奴!敢踢本少爷!”

    江端

    玉跳起身指着人骂,眼里几乎要喷火,他直勾勾地盯着徐出岫,“还有你个贱丫头,你给我等着!”

    “本少爷定要你一家子抛尸荒野,要你为奴为婢,下贱胚子!”

    也不知是哪句刺激到了徐出岫,小姑娘面色忽地一变,快走两步扶着树,“哇”就吐了出来。

    “出岫?!”

    徐辞言一惊,顾不上太多连忙冲上去扶人,殷微尘面色沉沉,上前重重地一掌把江端玉扇歪了脸。

    “出什么事了?”

    这边动静之大,滕家留在原地的嬷嬷们也惊了,连忙带着珠儿跑了过来。

    小姑娘本来还兴致勃勃地抱着桃花,一见姐姐扶着树欲呕,啪把花扔了上来搀扶。

    “姐姐,你没事吧姐姐!”

    滕珠儿面色苍白,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听见江端玉嘴里喷出的那几句话,气得面色通红。

    “嬷嬷,这人欺负姐姐,给我把他绑起来扇!”小姑娘尖声开口。

    江端玉见冲过来这小姑娘衣着华美,还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跟着,一时间面色巨变,不可思议地瞪着徐辞言,“你!”

    只他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几个老嬷嬷几巴掌扇得鼻青脸肿。

    这几个嬷嬷都是看着珠儿长大的,珠儿丢了之后不知道有多伤心,对徐家的小姑娘也是又敬又爱,眼下一听这种脏话,心底冒火,手下半点力气没留。

    “你是哪家的敢说这种话!平白污了我家小姐的耳朵!”

    那嬷嬷插着腰指着江端玉骂,“小小年纪嘴里不干不净,今日这事,就是闹到官府去我家也占理!”

    “你最好祈祷我家小姐没事,不然别说你,连你家大人都别想好饶!”

    徐出岫扶着树不住地吐,徐辞言怕她出事,心下慌乱,转过身死死地把江端玉记在心里,连忙让嬷嬷把人背着走。

    滕夫人也听见了动静,又惊又急,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把人送上马车,快马朝城里赶去。

    等到了滕家,徐出岫病殃殃地躺在榻上,徐辞言心底着急,见大夫把了脉,连忙开口。

    “大夫,我妹妹怎么样了?”

    那老大夫神色还算淡定,“这位小姐只是一时间气急攻心才会这般,好在她往日里身体康健,如今吐出来,便也好了。”

    他开了方子,“为了稳妥,这方子就照着吃上一日罢。”

    徐辞言如释重负。

    滕夫人也很是气恼,人是她带出去的,本是好意带两个小姑娘去散散心,到不想站着出去被人背着回来了。

    她急怒交加,得知了是哪家公子干的好事以后,差人就要上门去讨个说法。

    滕家家主出任按察使,在山南这个地界,就连都指挥使,左右布政使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眼下珠儿的恩人在自家眼皮子底下出了事,简直是朝着滕家的脸上扇。

    “徐公子,”交代好事物,滕夫人满脸愧疚地看向徐辞言,“出岫今日是跟着我出去的,这事也是我疏忽了。”

    “徐公子放心,我们滕家必然会给珠儿一个交代。”

    她又听滕明喻说徐辞言不日就要辞行,心底越发不安,“眼下出岫这般,便在滕家多修养几日。”

    徐辞言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就被打断。

    徐出岫不知什么时候从榻上起身了,面色还有些苍白,但神态却颇为自若,对着滕夫人行礼。

    “出岫惯知夫人好意,只我和兄长到山南多日,诸事已毕,也该返家去了。”

    滕夫人有些心急,“你这丫头,方才才呕了这么一场,不多养养怎么成!”

    徐出岫看了眼哥哥,语气坚定,“夫人放心,我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此番回去和师傅一起同行,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徐出岫又拜,“今日之事因我而起,倒是给滕家带来了麻烦,出岫在这给夫人道歉。”

    她这么一说,滕夫人简直羞愧得面色通红,心底暗自给江家又记了一笔,只等马上去和滕家老祖宗告状,老祖宗出面,定要他江家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事哪怕南威侯亲自来了,也别想就这么干干净净地扯过去!

    徐出岫念头坚定,滕夫人再三劝说,就连珠儿撒娇不止,也只让人应下在滕家修养一日,把药喝了再走。

    第二日一早,徐辞言亲自驾了马车,接上司三娘子和妹妹辞别滕家。

    “姐姐,”珠儿眼眶通红,她知道徐出岫要回家以后伤心得在屋里缩了一日,临走了又忍不住跑出来送,“你什么时候再来呀!”

    徐出岫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她笑着蹲下,把自己做的娃娃递给珠儿,“姐姐娘亲在家里很想姐姐了,珠儿别怕,等来年姐姐又来找你玩。”

    “到时候希望珠儿又长大点,别天天哭鼻子了呢。”

    滕珠儿被她一哄,有些不好意思地抽抽鼻子,“那姐姐要替我向林姨姨问好!”

    “好。”

    徐出岫笑着应下,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起身和滕夫人等人告别上了马车,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路驶出了城。

    “出岫,”徐辞言赶着马车,有些担心地看着妹妹,“怎么样,可还撑得住?”

    “哥哥放心吧,我没事呢。”徐出岫乖巧地笑笑,看了看同乘一辆车的司三娘子,“师傅已经给我号过脉了。”

    徐辞言不放心,又看了司三娘子一眼,见人点头才松了口气。

    马车哒哒驶过长街,很快就出了城门,前来送客的滕明喻勒马驻停,与徐辞言告别。

    等见不着人后,徐辞言看向妹妹,有些好笑地夸赞一句,“出岫也长大了,今日这事处理得很是妥当。”

    徐出岫一惊,有些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半点没有之前在滕夫人面前的冷静大方,“哥哥看出来啦……”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在桃林里见哥哥色变,小姑娘也明白了那所谓的权贵是谁。

    徐出岫明白,她家虽与滕夫人关系不浅,但毕竟不是滕家人。

    山南江家虽不算大族,但背靠南威侯府,少不得让人投鼠忌器。

    滕家上下这么多人,难免有人不愿意为了这么个姑娘贸然出头,滕夫人纵然有心想为徐出岫报仇,但也人轻言微。

    说到底,徐出岫到底没出什么大事,只靠珠儿一房和滕明喻,江家能受到什么惩罚还真不好说。

    徐出岫想明白了这一点,又知道滕家老太太对她有几分喜意,干脆便以退为进,主动提出不追究江家公子的事,只说要归家去。

    小姑娘如此懂事,实在惹人心怜。

    这么一来,滕夫人心底八分的愧疚也就成了十分,有她和滕老太太开口,这江家必然会倒个大霉。

    “哥哥会不会觉得我太坏了……”

    徐出岫瞅瞅兄长,有些犹豫,“那江公子只是说了几句话,我就这么算计人家……”

    徐辞言轻笑出声,“怎么会,他自个说出口的话,可没人逼他。”

    他是真的挺高兴的,昨日徐辞言本来想开口,但一见徐出岫自己有主意,顿时就把场面让给小姑娘。

    “出岫这般聪明,能保护自己,哥哥高兴还来不及呢!”徐辞言柔声开口。

    自他穿越以来,不仅带着徐出岫读书,平日里和梁掌柜等议事的时候也时时带她,不就是希望妹妹耳濡目染,不要长成朵不谙世事的玻璃花吗!

    如今徐出岫展现出几分手段,徐辞言看在眼里,顿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

    我妹妹真棒!

    见小丫头还是有些郁郁,徐辞言连忙安慰,“你看江端玉那样子,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的吗?”

    “昨日寺里他是遇到了我们,在省城里有滕家相护,退一万步讲,哥哥还能去找张大人,算不上手无缚鸡之力。”

    “可若是被那江公子遇见的是个普通的贫家女怎么办,岂不是只能被他欺辱了?”

    他这

    话当真半点没冤枉江端玉,原著里这人整日欺男霸女,逼良为娼,实在不是什么好人。

    “出岫针对他,保不住是救了那些可能被江端玉欺辱的姑娘们呢。”

    徐辞言笑眯眯地开口,见小姑娘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绽开笑脸,心下满意。

    想开了就好。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哥哥可不希望出岫因为什么乱七八糟的被人欺负。”

    徐辞言意义深长,循循善诱,“谁说这些心机手段只有男人用得着了?女孩子也可以用,只要不是为了构害好人,这就是实打实的好本事!”

    司三娘子一直看着这兄妹俩,忍不住想笑,“出岫,你哥哥说得对,别管别人怎么说,手里有几分手段,把自己日子过好了才是真的。”

    别人家里教女儿,都是教导女儿温柔恭顺,指望着把女儿培养成名门闺秀。

    这徐家小郎君教导妹妹,既教读书写字又教为人处事心机手段的,倒活像是要教出个为官出仕的状元郎呢!

    真是难得。

    “是吧,三娘子也这般说呢,”徐辞言眨眼一笑,“不过出岫昨日里怎么一下呕了?”

    徐出岫也明白自己钻了牛角尖,脸颊微红,回忆起昨日桃林诸事,自己也有些狐疑,“我也不知道,见着这人第一眼就老是觉得烦乱……”

    “特别是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徐出岫面色苍白,“我,我心口一震,冥冥之间就觉得他说话好像会真了一般!”

    徐辞言神色一凛,脑海里浮现几句话来。

    ——你当你娘怎么死的,我告诉你她是被你害死的,若不是你死缠烂打要跟着去京城,她哪里至于被一根绳子吊死!

    分明是江家暗中把林娘子逼到绝路,才迫得人不得已指望那找上门来的“父亲”能看顾女儿几分。

    ——我听说你爹也死了,你还有个哥哥吧,也死了……当真是丧门星,克得一家子全都抛尸荒野啊!

    徐父的坟,原主的坟,不正是徐出岫被许配给皇子,江端玉算计落空以后派人掘的吗?

    天杀的畜生,徐辞言心底咬牙怒骂,面上不动神色,“没事,哥哥好着呢,江端玉胡言乱语,怎么会成真!”

    “不过他这嘴是该好好洗洗了,”徐辞言唇角一抹冷笑,忽地勒停马车,“出岫不急,看哥哥给你出气。”

    “什么?”

    徐出岫一愣,就见徐辞言把草帽往头顶一扣,从马车上跳了下去,顿时惊呼,“哥哥?!”

    拉开帘子,徐出岫才惊觉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了城,眼下正马车停在一处僻静巷子外面。

    “绑来了。”

    巷子角落,殷微尘神色自若,一把把肩上扛的麻袋丢地上,冷笑一声,“他这顿打可真没白挨,昨日还哭天喊地,今天就跑巷子里抢人女儿去了。”

    受徐辞言所托,他暗中盯着江端玉,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还不老实,出门与狐朋狗友鬼混。

    他不小心露了张猪头脸,恰巧一路过的女孩没忍住笑了声,江端玉就逼到人家去。

    若不是殷微尘出手,那女孩怕是就被这人污了清白了。

    殷微尘鄙夷不屑,“打他一顿,当真是替天行道了。”

    “那是自然。”徐辞言笑眯眯地揉揉手腕,妹妹有手段为自己报仇是好,可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很是看不下去这人呢。

    好在原著里为了衬托男主的“干净”,没少写江端玉这炮灰喜欢去寻花问柳强抢民女的地方。

    徐辞言早早联系好殷微尘,蹲了点就是麻袋一套。

    “动手。”

    他冷笑着冲着殷微尘一示意,两人对着那麻袋一通拳打脚踢,都是挑疼得要命又看不出外伤的地方下手,保证江端玉喊冤都没地方喊。

    “你们是什么人?!敢打本少爷!你们知道我是谁家的吗!”

    江端玉挨了揍,又痛又怒,尖叫连连,徐辞言可不管他,三两拳打得人说不出话来。

    直到江端玉快叫不出来了,他才揉着手腕收手,对着地上的破麻布袋子冷笑。

    活该!

    “三娘子,”揍完人,徐辞言笑意盈盈,转身朝马车上的司三娘子行礼,“这厮欺男霸女实在可恨,不知三娘子可有什么让人彻底不能的法子。”

    司三娘子一向护短,好不容易收了徐出岫这么个徒弟,听说她被欺负早就恨的不行。

    她今日见徐辞言这般行事,也不觉得人狠厉恶毒,只觉得颇为爽快,又看一眼拉着帘子眼睛发亮的小姑娘,有心教导。

    “当然有了。”司三娘子笑盈盈地下了马车,取出根寸长的银针来。

    江端玉已经被揍得晕过去了,徐辞言把麻袋一掀露出浑身汗淋淋的人来。

    司三娘子看也不看,一针下去,本来晕倒过去的江端玉又挣扎着惨叫一声。

    “有了这一针,这小子别说欺男霸女,不成个废人就不错了。”司三娘子笑语盈盈。

    徐辞言和她对视一眼,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好了,把人丢在这,想来江家小厮快找来了,”徐辞言拍拍手上的灰,语气轻快,“找来也好,省得人死太早了舒服。”

    原著里,为了听从南威侯府杀杀徐出岫心气的命令,前往省城的路上,江端玉扇了徐出岫两个耳光,每个都使了十足的力气。

    可怜小姑娘刚离开了娘,心底惶惶不安地前去“外祖家”,还未感受到一丝亲情,就被这般欺辱。

    面颊红肿青紫,进食不能,徐出岫还要默默忍受着,不敢啼哭。

    徐辞言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两个耳光换两次打,昨日桃林里被揍掉了牙吞满肚子泥是一次,今日是一次。

    此外,他既对徐出岫心生邪念,肆意妄为,那这下半辈子就当个废人吧。

    徐辞言看了看巷子里躺着的身影,表情冷漠,也不知道对于江端玉来说,成为废人和死了谁更恐怖。

    至少山南江家可不会要一个不能人事还没什么本事的继承人。

    还有南威侯府,徐辞言捏紧拳头,指甲在手心压出浅浅的印,他自有一日会要其付出代价。

    避开人群,几人又上了马车,这次不跟商队,依旧是徐出岫和司三娘子坐里面,徐辞言和殷微尘驾车,从另一道门出去,朝着祁县方向归家去了。

    …………

    另一头,滕洪辉下职回来,就被滕老夫人叫到了院里。

    他进来时,滕夫人牵着珠儿走出院子,神色轻快。

    等滕洪辉出来之后,就叫人把滕明喻叫到了书房里。

    “父亲。”

    滕明喻神色有些不忿,他知道徐家的事情之后,拔腿就要往江家跑,还没出院子,就被其他几房的人拦住了。

    江家不成器,可耐不住人家有南威侯这么一门好亲戚啊!

    除了滕洪辉,滕家也有子弟在京城为官,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但也不是轻易能舍的!

    但凡江家给南威侯传了消息,保不住这他的仕途就毁了!

    何必为了一个外人影响自家兄弟呢。

    一想到这,滕明喻心底有些疲累,说到底,除了父亲,他这一房从兄长到滕明喻自己都未出仕,说话的分量不够。

    “徐家那小子回去了?”滕洪辉提笔写字,看不出面上的神色。

    “今早就回去了,”滕明喻叹息一声,“出了这种事,我们也不好执意留人家。”

    “只是可惜他妹妹受了这般委屈。”

    滕明喻心底不虞,那江端玉实在是太过荒谬了,一口话说得比街边的混混还不如!

    那些脏字,真是听着都让人作呕!

    真不知道江家怎么教的孩子!

    “受委屈?”滕洪辉摇摇头好笑,“你以为徐辞言就是被人打碎牙了还和血吞的性子吗?”

    “今日晌午的时候,江家那小子被人发现昏迷在巷子里,满身狼藉,嘴里一直叫疼,偏还连个伤痕都验不出来。”

    “并且……”滕洪辉表情意味深长,“我听大夫说,那江家小子下半辈子,怕是不能了。”

    “不能?”滕明喻一愣,什么意思?

    他脑中灵光一闪,一下倒吸一口凉气,“这,父亲,江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徐弟怕是危险了!”一想到这,滕明喻顿时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这就想岔了,”滕洪辉摇摇头,把他叫住,“我问你,你亲眼见着徐家人动手了吗?”

    滕明喻摇头,他今早亲自带着一众人送徐家兄弟出城,直到不见人影了才回来。

    也不知道徐弟是怎么动的手。

    “你都没证据,那江家又有什么证据,徐辞言有个秀才功名,又有学政做保,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告的。”

    滕洪辉:“那江家小子出门是带着一批随从的,难道和官府说,徐辞言一个读书人打晕一群侍卫把人绑走的?”

    “眼下,江家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了。”

    滕明喻还是觉得不妥,“报不了官府,怕是也防不住江家私下报复。”

    他看得分明,哪怕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徐辞言前途无量,但挨不住他还没长成啊!

    没长成的天才,算什么天才,特别是这种和自家有仇的天才,还是早早没了最好。

    滕洪辉看他一眼,缓声说道,“既然抵抗不了江家的报复,那就干脆让他顾不上报复。”

    滕洪辉从桌案上取出一封信来,“今日有百姓检举江家子残**仆,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上罔顾律法政意,下悖背公序良德,罪孽深重,罄竹难书。”

    “这封信上面不仅详细记载了江端玉作恶的时间地点,就连受害者的押印都有,这么一封血书递上来,江家还想好过?”

    滕明喻恍然大悟,眼神发亮。

    江家家主虽只是个闲官,但只要有人状告他家人,他必然也是要被责问的。

    更何况,山南这地界,掌管督查的按察使,不正是他父亲吗?!

    有这封信在,按察司就是上门去拿人,也是名正言顺的!

    滕洪辉想得要更深一些,江家虽在山南还有几分权势,可比起南威侯府来,不值一提。

    旁支出了事,南威候还想独善其身?做梦!

    滕洪辉在山南这地界待得太久了,地官哪有京官舒服,他正想往朝里通通关系调任一番,哪怕进不去京,往两江湖广这些地方动动也好啊!

    眼下他任按察使一职,正三品官,资历足够政绩也有,若是不能进京,只能往别省高了调动。

    刚好,湖广左布政使左迁进京任尚书去了,空出来次二品官的位置,恰恰合适!

    湖广鱼米之乡,向来有“湖广熟,天下足”的俗语,这般好地方,自然不止滕洪辉一个人看中。

    眼下南威侯在京城再难精进,只能外放后再伺机升任,他到底在京多年,关系不浅,要是真铁了心要和滕洪辉争,滕洪辉还真不好说能不能争得过。

    这几年滕洪辉还一直在愁,深怕出了岔子,才连珠儿丢了都不敢大肆寻找。

    眼下手里捏着这个把柄,当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南威侯不是傻子,父亲此前也派人查过江家,什么也没查出来。”

    滕明喻也慢慢想通了一点,心下疑惑,“徐弟不过一秀才,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白相,张仕伦,喉官衙……寻常秀才可没本事和他们扯上关系。”

    滕洪辉意味深长,“不必管他怎么知道的,只要人与我们交好,那便是好事。”

    “这徐辞言啊,年纪不大,行事倒是颇有几分官场老油子的作风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见血的招。”

    “此次我若是能调动出去,我们滕家可是又承了人家一次情。”

    滕明喻神色一顿,细细思量过后叹息一声。

    他爹总是说他执拗不够圆滑,滕明喻还不以为意,比起那些整日里为非作歹的公子哥们,他这个一心向学的简直是出类拔萃。

    眼下和徐辞言比起来,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42章 归家 奇葩操作

    要说徐辞言是怎么绕过南威侯府的手腕知道江家违法乱纪事情的, 还得多亏原著里男主的神奇操作。

    故事后期,徐出岫与男主离心之后,男主很是不爽快, 恰好这时候江端玉之前冒犯徐出岫的事被他知道了。

    天赐良机啊!

    男主计上心头,当即就派人去查江端玉违法犯纪的罪证,有的咔咔加上, 没有的库库硬编,三犯十七条, 直把山南江家打得再无出头之日。

    徐辞言上辈子听同事讲到这的时候,还大感不可思议,这狗还能做出这种人事?!

    但同事一脸恶心地摇摇头, 马上告诉他什么叫狗改不了吃屎。

    按理来说,旁支出事了, 这怎么也该影响到本家吧?

    可男主他偏不,转手就对南威侯府大加封赏, 甚至说出南威侯也是被江家蒙蔽, 是受害之人这种神奇言论, 试图和缓徐出岫和南威侯府的关系。

    徐辞言当时都懵了,徐家苦难背后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男主难道看不清?!

    他当然看得清!

    问题是,一个山南江家不值一提, 南威侯府就不一样了。

    徐出岫是以南威侯府小姐的名义嫁进来的,一个强有力的岳家,对正值夺嫡关口的皇子来说实在重要。

    他杀了江端玉毁了江家,在男主看来,这就是替徐出岫报仇平反,劳心众多, 徐出岫也该懂事一点,过往的诸事,就一笔勾销。

    当然,能主动拉进和南威侯府的关系最好。

    原著里徐出岫是单纯了点,可也不是傻子,江家固然可恨,南威侯府就是好的了吗?

    她的身世,林娘子的死因……种种罪孽压在徐出岫的心上,让徐出岫怎么对南威侯笑颜以待?

    见南威侯府越发地蒸蒸日上,徐出岫更是呕血。

    这么一来,男主越发恼火了。

    我这么对你,你怎么就不能多为我想一想?!

    原著里最歹毒的一段剧情就这么来了,男主恼羞成怒怀恨在心,登基之后派人抹去徐家的存在,就连徐父的举人功名也被褥夺,墓碑被人碾碎,族谱被人烧毁,徐家村人背井离乡,四散逃亡。

    徐出岫被强逼着认南威侯之子为父,改名换姓为江意如,禁养在宫墙之内。

    事事如意,如意是个好名字,意如就不好说了。

    徐辞言仔细琢磨了一下,意如意如,心满意足,他都这样了,还好意思叫徐出岫心满意足?!

    真是让人恶心。

    此后数年,徐出岫对男主越是冷脸不理,男主就越是大加封赏南威侯府。

    徐出岫:“………………”

    为了不让南威侯府好过,小姑娘甚至强逼着自己对男主笑脸相迎,男主这个神经!他觉得徐出岫这样都是南威侯府教得好,对南威侯府更好了!

    总得来说,就是活徐出岫全干苦徐出岫全吃,南威侯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拿全好处。

    听到这,徐辞言也是醉了。

    这男主的脑子简直异于常人,黄金矿工都挖不出这么纯的神经!

    对南威侯府这么掏心掏肺地好,他哪里当的是皇帝,分明当的是南威侯的赘婿!

    怎么不把皇位也让给南威侯坐坐?

    神经!

    一想到这,徐辞言忍不住死捏手里的马鞭,殷微尘坐在旁边,狐疑地看他一眼。

    “说起来还没问你呢,你怎么知道江端玉做的那些事?”殷微尘问。

    徐辞言摇摇头,“我也是意外得知的。”

    江家没少替江端玉擦屁股,三犯十七条虽是后来查出来的,

    可不代表现在没这些事。

    他删删减减交给殷微尘一查,果不其然得了好多消息。

    那被江端玉逼死父母,委身为奴的女子藏恨于心,一听他们的来意,什么都没说,立马咬手写血书了。

    不管是哪家要针对江家,只要江家倒霉了,她就高兴!

    至于为什么要给滕家递消息,徐辞言也是仔细琢磨过的。

    其一,滕洪辉责在监察一地官吏,由他动手,更名正言顺,同时,湖广布政使这个位置,原著里可是明明确确地被南威侯得了。

    这么好的官职,徐辞言不信滕洪辉不心动,只要他心动,就不可能会畏惧南威侯的权势饶过江家。

    有湖广布政使的官位珠玉在前,无论南威侯许给滕洪辉什么好处,也是瓦石难当。

    其二,后期夺嫡的时候,滕洪辉是坚定的太子党,和男主这个六皇子很是不对付。

    这种加强敌人的敌人的好事,徐辞言怎么能放过。

    若不是殷微尘眼下不合适,这个功绩他甚至想让殷微尘来拿。

    听徐辞言这么说,殷微尘也没多问,谁人没有自己的秘密。

    虽然喉官衙也管监察,但殷微尘看得明白,江家的事若是由他递上去,别说功绩了,估计他都会被针对。

    这时候的喉官衙可不像后期那样,被启帝牢牢握在手中,不少权贵都会往里面插几个自己的人,保不住南威侯也下手了。

    他看那江端玉也不爽,还是干脆地,让江家没了才好。

    这么辗转一路,到四月初,徐辞言等人就回到了祁县。

    马车转过石桥,夏日绿柳轻拂过车顶,徐辞言打眼一看,林西柳已经推开院门,站在路尽头翘首以盼了。

    “娘!”徐辞言笑开,勒马跃下马车,牵着马走。

    穿越过来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离开林娘子这么长时间。

    徐出岫也忍不住了,跳下来一把冲了过去,抱着林娘子掉眼泪。

    她可是第一次出远门呢,还遇到了江端玉这么个祸害。

    “娘,我老想你了娘!”徐出岫撒娇。

    “好了,”林西柳也很是想念一双儿女,掏出帕子给徐出岫擦擦眼泪,“这么大人来还掉眼泪,多不好意思呀。”

    林西柳笑意柔和,“娘也想你们。”

    早在月前,她就收到徐辞言的信,说一切顺利,司三娘子愿意收女儿为徒悉心教导。

    林西柳心底高兴,早早地就把家里收拾出来,司三娘子的住处更是事事上心,被褥摆件无一不是林西柳亲自准备的,生怕出岫师傅住着不畅快。

    徐出岫被娘亲一笑,也有些不好意思,等马车在家门前停稳后,就亲自掀开轿帘,把师傅搀扶出来。

    司三娘子见她眼眶微红,心底也是好笑,一出马车,抬眼打量徐家的屋子。

    白砖石阶,朱门黑瓦,门口一左一右摆着两个活灵活现的小石狮子,一年轻妇人站在门前,衣着素朴自然,头上简单簪着一根银簪子,笑意柔和,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

    和徐家两兄妹一样,都是温和灵秀之人。

    林西柳悄悄打量她,心底也啧啧称奇。

    司三娘子面容肃穆,举手投足间都有种豪爽的风范,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手里拎着个药箱,腰间布包,干净利落。

    再加上她又是女儿的师傅,林西柳看了,更是觉得哪里都好。

    两人互相见了,还未说话,心底先升起几分好感,林西柳早早备了酒菜,知道他们今日回来,徐莺儿徐二婶也关了铺子过来帮忙。

    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吃了饭,徐辞言就告辞回房间休整了。

    下午他要去县学里销假,还要去拜见白巍,和夫子说说此次听学的感悟,衣衫狼狈风尘仆仆的可不行。

    林西柳则带司三娘子去看院子。

    住处布置得处处妥帖,司三娘子自然没什么不满的,最让她惊奇的是,林娘子还准备了一整套制药的器具,并着一叠竹编的不同大小的簸箕方便她晒药。

    林西柳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前不久附近的一家药房关了门,我想着娘子远道而来,怕是不好带这些物件,便和人要来了。”

    “娘子看着还差什么尽管开口,我差人去买。”

    “已经够好了,”司三娘子笑着夸赞,“林娘子果然行事周全细致,光这些器具,就是我原来那处也没这么齐全的。”

    林西柳掩唇一笑,徐出岫又叽叽喳喳地拉着司三娘子要去看她屋里的四平药柜。

    之前徐出岫买了好些药材来研究,只是学得不精,都不敢给别人用,眼下司三娘子来了,干脆就把整个柜子一同搬到师傅院子里来。

    两人挨在一处,靠近后院的角门,司三娘子要去给人看病也方便。

    几人都是好相处的性子,一个中午下来,司三娘子和林西柳处得极为要好。

    她年纪大了些,舟车劳顿,四处走了走,便放了东西去午休去了。

    等到徐辞言醒来准备出门的时候,就见林西柳在外面坐着看书等他。

    “娘,”徐辞言问,“可是有什么事?”

    林西柳有些犹豫,“是这样的,慈济院那些女孩子里有好几个年岁已经大了,按理来说不能再住在院里了。”

    “可像她们这样的,出去了怕是也不好过。石夫人和我说了一下,要不要挑几个姑娘,就当采买丫鬟了。”

    祁县的大户人家都会采买些家奴,但林西柳想着,他家人口简单,言儿又要科考,这种太过张扬的事还是不做为好。

    眼下家里的事,她一个人也忙得过来。

    但那些女孩儿的生计又着实是个问题。

    徐辞言拧了拧眉,若他日后入朝为官,采买家仆是不可避免的,但眼下这个时候,实在没有必要。

    “那些女孩本来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就算眼下托在官家,也不一定就非要做官仆,平白入了奴籍。”

    徐辞言讲,“娘常去教她们手艺,这年来师兄也请了账房先生教她们算账。”

    “倒不如去问问莺姐儿,若是算盘打得好的,就聘来当个账房先生,其他的就教些礼仪,端端茶上上菜总没什么问题。”

    万事开头难,慈济院里这么多个姑娘,不可能只靠几家来处理。

    若是有铺子愿意收她们做小厮,哪怕一时间工资薄些,开了先例,后面的姑娘出来了也好去找活计。

    林西柳仔细琢磨了片刻,也觉得这个法子好,只是有一点……

    她犹豫着问,“莺姐儿那边,怕招些女孩影响了生意?”

    林娘子一直对二叔一家心怀感激,若是因为这个影响了他家,林西柳嘴上不说,心底总是羞愧难当。

    这点徐辞言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他手里虽然也有些铺子,但都在府城,不如徐莺儿这儿方便。

    他这个姐姐这年来很是展露出几分经商手段,最开始只是做早点生意,眼下已经在祁县里开了家酒楼,预备开第二家了。

    有徐辞言在这,祁县其他的地头蛇也不会没眼色到去找她的麻烦。

    新开的酒楼需要店小二,若是徐莺儿愿意,倒是那些女孩子最好的出处了。

    “先去问问姐姐吧,”徐辞言斟酌着说,“若是影响了,我手里几家铺子交给莺姐儿,总能挽回几分损失。”

    “也好。”林西柳叹息着点头,刚想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就听见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明快的声音。

    “什么铺子?”

    徐莺儿长发挽成辫子,快言快语地走了进来,“婶婶,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见我的名字?”

    林西柳和徐辞言对视一眼,把事情缓缓地给她说了出来,心底有些紧张。

    “嗨!”

    一听这话,徐莺儿反倒是大笑开了,神采奕奕,“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值得你们这么烦忧,不就是招几个女孩儿当伙计吗?”

    “招谁不是招,按婶婶说的,大老爷还专门请了人过来教她们,官家教得好好的,这不比我们单独去外面找人来教的好?”

    林西柳见她并不排斥,心底一喜,又怕这个侄女儿没想到要害处,忙不住和她说明了,“这年来我也常去看那些姑娘们,都是好的。”

    “只是……莺儿,若是你把她们招进来了,怕是影响铺子的生意。”林西柳说。

    徐莺儿心底琢磨一转,也想明白林西柳的顾虑。

    言哥儿因拐子一案得了官府

    的赞誉,那义士的牌坊还立在徐家村门口呢!

    长得是整个徐家的脸,这些姑娘的事,徐家自然也要关注几分。

    这种情况下,林西柳还能推心置腹地替她考虑,徐莺儿心底感动,连忙解释,“婶婶这就想岔了,若我是个男子,还怕有人说我招这么一楼的漂亮姑娘,败坏名声。”

    “可我都是女的了,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徐莺儿面带笑意,“再说了,酒楼生意好不好,看得是掌柜的会不会经营,酒菜是不是色香味俱全,关上菜的小二男的女的什么事?”

    “有这种迂腐之见,对慈济院里的弱女子都要赶尽杀绝的客人,我还不稀罕做他们的生意呢!”

    这一番话实在是振聋发聩,徐辞言精神一震,肃然起敬。

    谁能想到,当年被张老大压着打的姑娘,现在也有这份魄力了。

    “姐姐深明大义,弟实在佩服。”徐辞言拱手行礼,笑意盈盈。

    徐莺儿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连忙把他拉起来,“说什么呢,若是没有你,哪有姐姐今日的光彩,只怕早被那张家的打死了。”

    当年浑浑噩噩中被弟弟一步一步背着走出张家的场面,徐莺儿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嗔怒道,“以后这样的事直说就好,可不许再说什么拿铺子换了的,平白让人心烦。”

    “小弟知错,”徐辞言笑着打趣,“慈济院的事,就拜托姐姐了。”

    徐莺儿点点头,她现下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当下就要拉着林娘子去慈济院,“婶婶和姑娘们熟些,倒是带我去看看,哪些适合当账房先生,哪些适合端茶上酒的。”

    林西柳自然无所不从,两人风风火火地跑到慈济院去,恰好石夫人也在那,听说她们的来意,喜得不能再喜。

    “这事多亏徐姑娘大义了,”石夫人笑着带人进去,“我替姑娘们谢谢徐姑娘。”

    “哪里,”徐莺儿笑容爽朗大方,“夫人身份贵重,还亲自来关照这里的姑娘,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莺儿只不过是做点小事,不值一提。”

    说话间进到了院里,隔着门往里看,屋里的姑娘们或大或小,一个个都忙忙碌碌地做着自己的活计,无一偷懒懈怠的。

    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姑娘,俯着身子教小姑娘们手艺。

    徐莺儿隔着窗户走近一看,这些姑娘们绣花的动作飞快,针脚细密,很是不错。

    只是没听说慈济院还要她们做绣花的活啊?

    石夫人笑着解释,“她们说自个靠官府养着,实在是过意不去,刚好你婶婶教了她们女红,干脆就替县学这些地方制些校服什么的,也算是减轻点公中的压力。”

    勤勉,老实,知恩图报,徐莺儿心底一喜,这样的伙计,在外面打着灯笼都难找。

    女的怕什么,她不也是女的吗,眼下都开起两家酒楼了,有谁能说她不成器?那些酒楼管事们不都满脸捧笑,一口一个徐娘子地叫唤着?

    “姑娘们,”石夫人见她面带笑意,知道这事算是定下了,心底越发高兴,连忙招呼人过来,“快,有个事情要和你们商量。”

    院里的姑娘们一听石夫人说有人要招女孩子,还肯付报酬,心底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年头……会招这么多女孩的,怕是只有那些地方!

    几个年纪小些的姑娘面色一白,她们都被拐过,自然知道这些事情,当下就是一抖,几个大姑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妹妹们拦在后头,自个先出去。

    只一踏出屋门,就见一个长发用红绳束成发辫垂在肩上,笑容爽朗的姑娘看着她们,旁边还站着林娘子。

    一见林娘子,几个姑娘心底就松了口气,再一听徐莺儿的来意,一时间喜得不能再喜。

    “多谢徐姑娘!”几个女孩儿红着眼睛又喜又笑。

    徐莺儿心底满意,挑了个算盘打得好的当账房,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这些姑娘里,会择菜的,会茶艺的……什么样的都有。

    若去外面找,还不一定能找到这么齐全的呢!

    新酒楼的地方已经挑好了,徐莺儿当下就把人带了回去,先预支了第一个月的薪酬给人发了,才领着人忙忙碌碌地筹备起来。

    傍晚林西柳回到家时,和徐辞言说了这事,面上止不住地笑。

    “莺儿有了出息,若是过几年鹤哥儿也能考个功名回来,我日后若是去了,也有脸见你爹了。”林西柳笑着开口。

    “娘胡说什么呢,不吉利,”徐辞言笑意柔和,“至于鹤弟,我会好好盯着的。”

    徐鹤这孩子,也是该准备准备下场一试了。

    他和林娘子闲话家常了几句,就收拾好东西去白家,一进门就见冯夫人在教白洵念书,眉间有些愁色,见他来了方才笑开。

    “师娘,”徐辞言打招呼,冯夫人朝内室一指,掩嘴笑道,“辞言来了,去书房吧,你夫子在那等你呢。”

    徐辞言捏了捏白洵的脸蛋,才迈步往里去,他见着白巍,先把唐焕的信递给夫子。

    “见着你师伯了,”白巍放下毛笔,笑容和善,“那老菜皮没忘记给我徒弟见面礼吧?”

    徐辞言有些哭笑不得,“夫子,你这说的……”

    白巍和唐焕当真是亲师兄弟,才敢这么打趣人家。

    他把玉佩取出放到书案上,“这是师伯给的玉。”

    白巍探头来一看,“君子尚玉,你师伯倒是想得周到。”

    “收着吧,日后和别的读书人出去交际,连块玉都没有,面上也不好看。”

    说到这,他面上有几分戚戚,“哎,为师那以前也有块顶好的玉,还是……给的。”

    提到那人的时候,白巍含糊不清,徐辞言心底知道,除了当今皇帝,还能有谁。

    白巍不说,他也不提,两人默契地忽略了这个话题。

    “本来说要留给关门弟子的,”白巍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没想到眼下这样,你拜师的时候,为师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你了。”

    “夫子这话就错了,”徐辞言面容严肃,白巍一愣,就见他认真开口,“书中自有黄金屋,夫子传授的学问,可不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白巍一下笑开,心底那点郁气烟消云散,卷起桌上的书册轻轻敲了敲徐辞言肩膀,“你个小滑头,就知道哄为师开心。”

    徐辞言但笑不语,原著里白大儒死那么早,有流放过程中吃苦的原因,也少不了他一直心有郁气难以释怀的缘故。

    积郁成疾可不是小事,自拜师以来,徐辞言没少想着法子让白巍开心些。

    师徒俩谈笑一会,就摆好笔墨坐下,徐辞言把这一路积攒的问题一一问了出来,有关于青山书院唐焕讲学时的一些观点,也有自己看书过程中起的疑惑。

    白巍提笔记下,先不回答,而是让徐辞言自个说出看法,斟酌之后,他才对其中错漏处进行点评。

    比起师生之间的灌输教导,更像是朋友间的交流学习。

    一番下来,徐辞言感悟颇深,等到夜了,白巍给他布置了课业,又写了书单让他去县学书阁里找了看,才慢慢地推着轮椅去里屋休息。

    徐辞言捏着单子,看着轮椅的影子消失在夜色里,才叹了口气。

    司三娘子医术很是精湛,倒不如请她来给夫子看看……

    要重新站起来可能不能,但也求别阴雨天就疼痛难耐才好。

    …………

    第二日上午,林西柳请了亲近的几家过来观礼,又把香案给搬了出来,预备着给徐出岫行拜师礼。

    司三娘子见徐家上下都认真筹备,俨然是把小姑娘拜师当做糊弄不得的大事来准备,心底越发地

    满意。

    等到徐出岫恭恭敬敬地磕几个头,又端上拜师茶之后,司三娘子笑容满面,往盘子里放了支掐丝并蒂海棠步摇,紫玉的材质,色泽温润。

    “你既然拜我为师,师傅也不能小气,”司三娘子笑意连连,“这是给你的拜师礼,快收下。”

    徐辞言看了眼那钗子,精致漂亮,一看就不是普通物件,再多的就看不出来了,冯夫人倒是眉梢一挑,悄悄地走到他旁边。

    “辞言,”冯夫人眉心微凝,“那钗子是京城的物件,不是寻常人家会有的。”

    “出岫这师傅,怕是大有来历啊……”冯夫人有些担心。

    徐辞言笑笑,心底不是没有几分猜测。

    司三娘子医术出众气质不凡,他们这一路下来,徐辞言没少见司三娘子看病救人,说句实在的,那医术,去太医院里当个医官都够了。

    这样一个人,偏偏隐姓埋名独居在山南,要说背后没点故事,谁信啊。

    对于普通读书人家来说,这是个麻烦,但对于徐家吧,嗯……

    徐辞言心底默默叹息,南威侯府和皇子都惹上了,还有白巍身上牵扯的官员们,他家实在是虱子多了不痒,账多了不愁,也不缺这一个两个的了。

    司三娘子真心待徐出岫,徐出岫能和她学到真本事,这就够了,总不能因噎废食杞人忧天,为了过后的事拦着徐出岫拜师吧。

    只能说他妹妹浑身上下女主光环实在太过旺盛,总能吸引几个神秘师傅来。

    冯夫人见他心底有数,也不再多说,笑着给小姑娘送上祝福,几家人分桌吃了拜师宴,就算妥了。

    到了下午,徐辞言背上书箱,到县学里去报到去了。

    他到的时候苏清遇两人都没在寝室里,徐辞言算算时间,八成是在明伦堂里上课。

    他也没出去,捧了书册就在寝室的桌案处学了起来。

    这一学,就是一个下午过去。

    “徐弟?”等到暮色四合的时候,苏清遇推开门看见他,面上一喜,“昨日就听说你到学里还销假了,好奇怪怎么不见人呢!”

    徐辞言笑笑,“家里有点事耽误了。”

    苏清遇也没多问,凑过来好奇开口,“你此前省城听学,可有什么感悟不曾?”

    徐辞言没藏私,把唐焕讲学的事和他们说了,只是一去省城,路费盘缠少不了。

    苏清遇还预备着八月里下场一试,连笔墨都省着用,自然没能力千里迢迢去一次了。

    更何况,他没有帖子,能不能进去青山书院还两说呢。

    教学相长,徐辞言没有藏私的想法,只是讲一个是讲,讲两个也是讲,比起单独给苏清遇讲一遍,倒不如明日文会的时候一起讲。

    他和苏清遇说了,苏清遇也理解,当下点头,又给徐辞言讲了他走这几月学宫里发生的大事,两人就点着灯火,各自温书去了。

    到了二更天,赵素新一脸疲色地回来,三人才洗漱着休息。

    第二日散学,徐辞言就被几人簇拥着往文会处走。

    一进了文会所在的日新楼,徐辞言就惊了,“怎么这么多人?”

    不仅有学子,他甚至还看见了几位县学里的夫子也在里面。

    “老夫都听说了,”教书一经的黄夫子笑着走过来,“徐学子有意给大家讲讲此次去听学的收获。”

    “这般大事,老夫自然也来凑一凑热闹,沾一沾徐学子的文气。”

    徐辞言主修书经,和这位黄夫子关系不错,眼下被打趣得忍不住告饶,“夫子言重了。”

    他走到前头往下一看,怕是大半个县学的秀才都挤到这楼里来了,好在徐辞言上辈子练出来了,在一群人面前讲话也没什么压力。

    他站在那轻咳了两声,原本嘈杂不已的日新楼忽然就安静下来了,徐辞言把书放下,开始讲学。

    对于这些有一定基础的秀才,徐辞言采取的教学法子和白巍的一样,都是先说文章,等学生们自己思考过后才讲起唐焕所述的经义,又说自己的理解。

    这么一来,慢是慢了点,但学生们对比着自己与唐焕的理解,就更能明白缺在哪一处,哪怕有实在不理解的,还能参考参考徐辞言的看法呢。

    这一日下来,来日新楼里参加文会的学子无一不受益匪浅,感悟颇多。

    徐辞言一连讲了一个多时辰,等结束时口干舌燥,他自个倒了杯水喝了,才觉得好些。

    等放下杯子,就见由几个老学子带着,一行人纷纷地给他行礼致谢。

    “使不得!”徐辞言一惊,连忙还礼,面上也止不住带上点笑来,“既是文会,便是博采众家之长。”

    “小生不过是说了点自己的感悟,实在受不得诸兄大礼。”

    老学子硬是把礼行完了,才上来拍拍徐辞言肩膀,感激道,“徐同窗不必谦虚。”

    “古来文人相轻,大家都要考乡试,平日里有点若是有了收获,哪个不是藏着掖着的。”

    “徐同窗得唐公指导,还愿意与我们分享,这般恩情我们没齿难忘!”

    但这一场文会下来,在座主修书经的都恍然大悟理解更深,不修书经的也都受益匪浅。

    徐辞言千里迢迢求学来的道理,无偿讲给他们听,这是徐辞言大气高尚,却不是他们不感激的借口。

    徐辞言也明白他们的心思,一时间心底啼笑皆非,但是不得不说,教这些愿意知恩图报的书生们,比教白眼狼让人舒服。

    经此一事,他的名声在祁县境内更是越发地好了起来。

    就连林娘子偶尔出门,人家知道她是徐辞言的母亲,也不免遥遥行礼。

    一时间,徐家上下哭笑不得。

    第43章 乡试 第一场

    松阳府今年的院试定在五月上旬, 院试的前几天,就是今岁秀才的岁考了。

    安乾六年又是一年乡试年,今年的岁考, 关乎着各地的秀才有没有资格报考乡试,是以,整个县学都紧张了起来。

    徐辞言推门进来的时候, 就见苏清遇和赵素新两人难得地都在寝室里坐着。

    他两人素来勤勉,不到最后一刻, 大抵都不会回来休息。

    “苏兄?”徐辞言神色诧异,“这是……”

    苏赵两人都在宿舍里收拾东西,衣服, 书籍,笔墨纸砚……各色物品装到一个大包里。

    苏清遇看着面前的包裹, 很是头疼,见着了徐辞言恍然想起, “你第一次参加岁考怕是还不知道。”

    苏清遇解释, “今年是乡试年, 府里的惯例是考完岁试之后,只要是得了资格又有心参加今年乡试的, 就可以去府学里学习两月。”

    “这两月里府学的教谕会亲自给学子们上课,若是运气好些, 知府等人也会过来。”

    徐辞言理解地点点头,也不怪苏赵二人收拾这么多行李,五月考岁考,在府学里培训到了六月末,也该启程前往省城参加乡试。

    考虑到各县学子的家境,一般而言都是各县的秀才入县学, 府城的学生入府学,当然,府学的师资力量是要比县学高一些的。

    徐辞言中了案首,是可以选择去府学还是县学的,但他主要是跟随白巍学习,所以才入了县学。

    对于苏清遇等人来说,考乡试之前,能到府学去冲刺两个月,是不容错过的机会。

    “说起来,徐弟,”苏清遇好奇地问,“我还以为你今年要去参加乡试呢?”

    “你连中小三元,县学里可是有不少学子开盘压你这次能不能中四元,没想到你竟然不准备去。”

    徐辞言笑笑,面上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神色,“我虽侥幸考过了前面几关,但要去闯一闯乡试,难度还是大了点。”

    “倒不如多准备准备再去考。”

    人贵有自知之明,徐辞言很了解自己的水平,他十二岁穿越过来开始从师学习四书五经,虽有原主的记忆,但自己实打实学的,才三年。

    乡试的难度比起府试院试来,要拔高好大一个台阶。别看整个松阳府这次要去百来个秀才,能

    有一两个考中举人都不错了。

    若是考中的举人名次再高些,那整个县学都要放鞭炮了。

    徐辞言记得上一世他见过一篇报道,明代嘉靖二十八年,应天府乡试考生四千五百余人,中举者唯一百三十五人。

    考虑到有些老考生会反反复复的考,这个数据还不能直接相除,这么一算下来,惨不忍睹。

    更妄论,徐辞言穿越后才知,并不是所有的秀才都有资格去考乡试的,这四千余考生,已经是提前筛选过的了。

    在整个秀才群体里,考中举人之人不过是百里挑一,放到整个读书人群体来来看,那更是万里挑一了。

    这年来,整个松阳府的文风都不算兴盛,府内的考生要与省城及几个文化发达的府郡考生竞争,难上加难。

    早在月前,徐辞言和白巍盘算了一下,决定还是下个乡试年再下场一试。

    若是过了,就可以一鼓作气地参加来年春的会试,若是不过,再三年过去他也才及冠不久。

    比起那些七老八十才考上秀才的老者,徐辞言年轻,有更多的试错资本。

    事实上,像徐辞言之前那样,接连通过三场考试的才算少有。

    大启的读书人,更多的还是考中童生,学个几年再去考秀才,考了秀才,又准备几年才敢赴省城乡试。

    在此期间,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与读书备考一起,成了生活的常态。

    听了这话,苏清遇赞同地点点头,“也是,你才刚考过院试,年纪又小,倒是没这么急。”

    “学宫里面,多的是秀才当了十来年都没能考上举人的。”

    徐辞言笑笑,又回想起自己之前去省城时的一些见闻,和两人说了,等到训导前来喊人的时候,方才一起出发。

    此去府城参加岁考,照例是县学里一起组织着去的,只是不再由刘教谕带队,而是几个老成的夫子。

    等一路匆忙进城之后,休整一夜,第二日就要入试院参加岁考了。

    张仕伦出的考题还是和院试时一样,喜欢出与心学相关的题目,只是院试的时候,徐辞言为了求稳,不免投其所好。

    而这次,经过几个月的学习,他能够以更平和中正,更融洽各学说的观点来答题。

    等到考完搁笔的时候,徐辞言颇为感慨。

    他的文章,做起来比之前顺多了,通览全篇下来,说不出哪里特别拔尖,可整篇文章就是让人觉得好。

    字里行间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自然,初露几分大家之风。

    出试院的时候,徐辞言看见许多前来参加院试的童生们站在试院门口翘首以盼,渴望着从这些“老前辈”或喜或悲的表情上看出学政大人的几分喜恶来。

    还有几个,从秀才们出试院的时候,就捧着笑脸前来套近乎,好打听打听消息。

    徐辞言看见县学里的一位老学长被人缠上,三两句岔开话题以后连连往外走,只留下那童生懊恼地待在原地垂头。

    这也太憨直了,徐辞言不忍直视地摇头,这可还在试院门口呢,这么多官兵看着,谁会想不开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谈论学政大人。

    秀才公们又不会飞,想要问什么,悄悄地跟上到僻静的地方再说嘛。

    好在他当时有赵夫子在,倒也不必去废这些心思,徐辞言颇感庆幸,转身回客栈去了。

    第二日才会出岁考的排次,徐辞言也没闷在客栈里读书,他先后去拜访了梁家和戚家。

    梁掌柜中年得子,宝贝得不行,他夫人生产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梁掌柜干脆就关了祁县的铺子,专心致志地留在府城里照顾家人。

    此次见了徐辞言,梁掌柜很是高兴,连连拍了拍徐辞言的肩膀,“好久不见,贤侄出落得越发出挑了。”

    梁正康是真的很感慨。

    他第一次在书铺里见徐辞言的时候,小孩还不及他腰高,面容青涩,而几年过去,徐辞言已经长成了个少年人了。

    青色长袍佩白环,面莹如玉,眉浓唇朱,眼若含星,天生一副好模样,不笑也似笑,侧眼看过来的时候,温润无双。

    梁正富仔细想了想,若说这么些年下来徐辞言身上有哪里不变的话,就是那种如韧竹一样的风骨气劲。

    当年穿竹布青衫的少年和眼前的徐辞言身影重叠,笑起来的时候,让梁掌柜也起了几分追忆往昔的心思。

    “贤侄今年也满十五了,家里可有给你说亲啊?”

    想到这,梁掌柜笑呵呵地问到,“我倒是知道有几个姑娘,品貌都很不错,只是年纪不太合适。”

    怎么开始做媒了?

    徐辞言一脸无奈,连忙拱手,“梁叔,我还小呢,倒不用这么着急。”

    “小什么,现下先定下来,到结婚也还要一两年呢。”梁正富一脸地不赞同,徐辞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他又笑开了,“不过也是,你眼下读着书呢,不着急。”

    都说好姑娘难找,梁掌柜这年来替家里几个子辈相看习惯了,下意识就想着先劝徐辞言快找一个定下。

    只话一出口他又反应过来了,这世道,像徐辞言这样的好郎君也难找啊。

    年纪轻轻学问出众,又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最难得的一点,责任心重,顾家,不用担心他日后功成名就之后抛妻弃子的。

    徐辞言心底也有些无奈,早在他考中秀才之后,就陆陆续续有人来和林娘子说亲了。

    林娘子悄悄打听了一下,还真打听到几个合适的,只是和徐辞言一说,向来稳重的儿子一下就色变了。

    “娘!”徐辞言生怕解释得慢了,“我还预备着科举呢,至于成亲什么的……”

    “过几年再说吧。”

    林西柳一愣,仔细打量两眼徐辞言一脸避之不及的表情,心底好笑,也顺从地点点头,“也好。”

    现在被梁掌柜一提,徐辞言又想起这个问题来,心有戚戚,上辈子他到死都是寡着的,这辈子心里又压着事,实在没心思想这些。

    很好,婉拒梁掌柜留饭的好意,踏出梁家大门的时候徐辞言情不自禁地看向不远处的试院,长松一口气。

    学习考试,最好拒绝父母逼婚的方法。

    去拜访戚家的时候就没那么多“惊喜”了,徐家和戚家,本就是因为珠儿和滕夫人的关系才相互联络起来。

    只是也说不好两家交好到底是谁占便宜,戚家虽和滕家是亲家,但本身除了女儿出色,并没有得意的子孙。

    也因此,戚家格外地渴望与本府的优秀学子交好,但凡有点名气的学子,都收过他家送的文房四宝等等物件,主打的就是一个全面撒网,重点培养。

    徐辞言无疑是重点中的重点,戚家之前还愁这么交好这位潜力股,后来滕家的事一出,他们就顺杆子上爬,与徐家日已交好起来。

    一通交谈之后,徐辞言就折返回到了客栈,第二日一早,岁考的成绩就出来了。

    与院试等等排名论次不同,启朝岁考的成绩是以档次的方式发布的,甲乙丙丁四个等级,甲等对应的就是各县的廪生,乙等丙等包括了附生等等。

    而若是岁考成绩不佳被发落到了丁等,该秀才不仅丧失了此次乡试的资格,还可能会被学政大人申饬,再倒霉些,连功名都会被褥夺。

    而县学里定下的规矩,要参加乡试,少说也得考上个乙等,不然也别去省城给整个松阳府丢人了。

    徐辞言看完成绩下楼的时候,客栈里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嚎哭。

    一个学子面有悔意地坐在地上,一边哭嚎一边不住地捶打地面,“丙等,怎么就是个丙等啊!”

    苏清遇两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府学了,见着这情景,心有戚戚。

    “我之前见这刘生收拾了好多行李,想来也是准备着去考一考这乡试的,眼下没考上乙等……”

    他没话到这里就停了,只三人都知道苏清遇的未尽之言。

    几人对视一眼,默默无言,徐辞言把两人送到府学之外,行礼道别。

    这一别再相见就是秋闱之后

    了,徐辞言心底默默感慨,也不知那时见面,是喜是忧。

    结束了岁考之后,徐辞言就回到了祁县。几次季考下来,他已经升入了天段。

    在县学里不能学到更多东西了,等到新秀才入学的时候,徐辞言就找教谕办了退学手续。

    临出门时陈钰来送他,当日一同进的县学,如今却各自分开,看着不远处气宇轩昂的新秀才们,两人皆是叹息。

    “徐弟……”陈钰表情复杂。

    “陈兄何苦这副模样,”徐辞言反倒先笑开了,“我只是归家闭门学习,又不是不学了。”

    “两年后的乡试,我还等着和陈兄一块赴考呢。”

    陈钰愣怔片刻,也缓缓笑开,庄重地朝徐辞言行了个平礼,“那是自然,下次乡试,愿你我二人皆能持将五色笔,夺取锦标名!”

    徐弟虽年少却志坚,他这个做兄长的,也该加倍努力才成。

    苦学无日月,等徐辞言从书中抬头,已是安乾九年夏。

    这三年过得很是安定,徐辞言收到滕明喻的信,说父亲已经左迁湖广布政使一职,带着全家搬了过去。

    他亦在次年春闱高中,已经参加了期考,靠着滕洪辉打点外派任知县了。

    只滕家虽走了,在山南却留下了不少旧部,滕明喻此次写信过来,就是告知滕洪辉特意派人暗中照料他家的事情。

    有人看顾着,哪怕江家想要起事也不成,更何况,闹出如此丑闻,江家早已大不如前。

    至于江端玉,徐辞言上次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被前来寻仇的亲眷们打断了剩下还能用的两条腿,据说死前他已经被江家放弃,根本没人前来照顾,是生生痛死的。

    死了就好,徐辞言放下信纸,神色淡淡。

    小院蝉鸣阵阵,树荫阴凉,徐辞言收好包裹,到白家拜别夫子,与陈钰几人一起,踏上了前往省城的道路。

    今年的乡试定在八月初六,眼下不过六月,距离考试倒是还早,但客栈需要抢定,一般来说,到了七月中旬,就都人满为患了。

    祁县此去参加乡试的秀才都是素来成绩优异的,靠着学里奖励等等,都攒下了一笔身家,且有当地豪富送上银钱供其备考,因此,几人都没有省这点,早早就出发了。

    一路疾行,到了七月初,几人就到了省城,三年过去,这座城池显得更加繁华。

    “怎么这么多人!”

    到了贡院附近,陈钰一惊,最临近贡院的几家客栈费用高得让人咋舌,就这样,也都被人早早订上了。

    “这么看来,怕是难以找到合适的客栈了,”徐辞言摇摇头,“我们人多,倒不如租住个院子来得合适。”

    “也是。”左右看看行色匆匆的各地学子,几人都有些紧张,花了大价钱在贡院不远处租贷了一个小院。

    多亏他们来得早,若是再晚些,哪怕是有钱,也只能住到离贡院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去了。

    一进院里,几人都没有再出去,只差了人送些饭食,一心闭门苦学。等到八月初六寅正时分,一行人就爬了起来。

    天色漆黑,贡院附近已经热闹一片了。

    徐辞言仔细检查自己的考篮,笔墨砚台,轻薄吸汗的衣服,司三娘子特意备好的各色药粉……种种物件都齐全以后,才前往贡院。

    自安乾三年的乡试案后,启帝对乡试考官的人选抓得越发紧。

    之前一贯是京闱主考官由京府官上请钦命,外乡试考官则由各布政司自行聘请。而这几年无论何地,乡试的主考官都由启帝一人密令,考前一律赐宴皆免,至考后方赏。

    直到今日开考,徐辞言才得见这位山南乡试主考官许大人。

    一身锦袍,长鬓飘飘,沉着脸站在那的时候,整个贡院的考生都不敢言语。

    这位许大人是个严肃的性子,有他盯着,一系列流程都走得飞快,卯正内院大门准时打开,徐辞言一路目不斜视,被官差领到了自己的号房里。

    他仔细打量了这间号房,心下一松。

    不得不说乡试的贡院号房要比松阳府的好很多,砖瓦都是被重新捡过的,桌面不会出现凹凸不平之类的状况,蛇鼠什么的更是没影。

    除了有些灰,其他都很不错。

    只能说越往上考,待遇就越好。

    徐辞言取出碎布仔细地擦干净桌子,又把驱虫的药粉围成圈撒在地上,等一切准备就绪,他才小心翼翼地取出笔墨摆好。

    考袋已经发了下来,油皮纸袋里面就是足够分量的答卷,乡试不发稿纸,但给了百来张答卷,只要最后能交出来,考官并不管考生们用了几张纸。

    是以,参加乡试的秀才们大多早早留好足够的答卷,剩下的便可以用来打草稿。

    鼓声未响,徐辞言不敢提前翻开考袋,交叉着手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

    每一排号房外面,都有利目如鹰的官差盯着考生,若是被他们发现有不对劲的行为,当场就会被拉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远远传来锣鼓敲响的声音,徐辞言精神一震,拆开考袋准备做答。

    第一场考经义题,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各四道,题目是一同公布出来的,题板到徐辞言面前时,他不敢松懈,飞快地抄写到纸上,又仔细核对无误才算放心。

    为了防止考生以动作和考官勾搭,乡试答题的时候,坐姿是有严苛的要求的,不得左顾右盼,不得姿势怪异,必须正身端坐,神情肃然。

    徐辞言不由得庆幸他这些年来没有松懈锻体,平日里行文的时候也很是注重坐姿,不然到了考场上面还要分心关注仪态。

    他仔细看了四书三题一遍,不由得苦笑一声。

    三道考题,全是截搭题。

    好在考官还算是没有下死手,徐辞言仔细研究了片刻,这三道题都不是无情搭,以他的水平,很容易就能判断出题目的出处。

    心底大致有了点底,徐辞言小心地取出一张全新的答卷,开始琢磨着做题。

    白巍平日里考他文章的时候,很注重答题的速度,常常以手扇风让香燃得更快些来逼迫徐辞言快速行文。

    三年下来,徐辞言已经练就一身看见题目脑海中自动浮现行文脉络的本领了。

    只是到了真正考场上,千般构思万般小心都不为过。

    破题,承题,起讲……各股的内容被快笔写在稿纸之上,待徐辞言仔细检查,反复遣词造句定下终稿之后,才认认真真地眷抄到另一张答卷上。

    两类答卷被仔细地分放在左右两端,以防慌乱之下拿错,若是考到后面一不小心污了写好的答卷,那可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一连做了两道四书题,徐辞言估摸着放饭的时间快到了,这才停下了笔。

    这也是考出来的经验之谈了,午正时分准时敲锣放饭,若是考生心里没有准备,紧张之下很容易就会被锣声吓到,手抖污卷。

    要想顺顺利利地完成考试,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就得处处注意。

    第44章 乡试(完) 折磨受尽

    乡试一连考九天, 八月酷热,做好的食物带进来,放不到两日就坏了。

    而放考生自个烧火做饭的话, 号房里桌板坐处可都是木头的,又怕走水点着了贡院。

    到时候火着起来了,贡院大门按例又不能开, 里面考试的生员们怎么办,跑还是不跑?

    一旦出这种事, 主考官连带着几个同考官和有关的官员,一个都跑不掉通通问罪。

    因此,官府干脆就一刀切, 报名乡试的时候,各考生交九日的饭钱, 到了时间,统一由官府送饭。

    徐辞言远远见着有官差端着饭过来, 连忙把考袋小心地放到自己的身侧, 又取了块布遮盖在上面, 将桌面空出来以后才小心接过午饭。

    一碗白饭和几平碟小菜,米饭被摊得平平的, 没用碗装用了一个大盘子,让守在号房外面的官差一眼就能看出有没有夹带不该有的东西。

    幸好不是粥, 看着手里的饭徐辞言心有戚戚,考生跑厕所多了,是要被盖上屎戳子的。

    这九日里,馒头干馍什么的就不用想了,十来年前有人被查出买通了官差在馒头里面夹小抄,日后这种一眼看不全的食物, 是一次都没有在考场上出现过。

    这时候可以不用端坐,徐辞言动了动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地吃饭,日头渐渐地大起来,阳光直勾勾地射着号房,好像进了个大

    蒸笼,暑闷难耐。

    这种大锅菜自然没什么好滋味,紧张之下人并不感觉饿,徐辞言强逼着自己把饭吃了大半,才收拾好桌面趴在桌面上午睡。

    半梦半醒,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他就醒了过来,取出清凉的药粉往太阳穴处点了点,才振奋精神准备答题。

    不得不说,午休了一下,整个人精神状态都好了许多。

    四书题三道,最后一道惯来是最难的,徐辞言规划了一下时间,今日下午把四书题结束,到了晚上凉爽下来,就重新思考检查三道题,若是有更好的思路,也有时间重新改。

    南方秋老虎实在难熬,更别说号房里空间狭隘不透气,写了小半个时辰,徐辞言额角就已经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顺着颚线流下。

    徐辞言停了笔,取了块裁剪好的黑色棉布擦汗,又系在了下巴处,他心底想了想自己的样子,不免苦笑。

    好像幼儿园里戴了个口水巾的小孩。

    这还是县学的前辈告诉他们的,别看这块布滑稽,但实在是必不可少。汗液不止,总不能时时注意着停笔擦汗吧。

    万一不小心汗珠落到答卷上,那可就麻烦大了。

    徐辞言进场前仔细看了一下,几乎所有来考试的生员考篮里都有这么一块布,和衣服同样青黑两色,符合考场不得奇装异服不得鲜艳颜色的要求。

    压轴题确实很有难度,徐辞言提着笔写了好几版草稿,又都被他一一废弃。

    徐辞言看着纸上的四个大字——善士论古,从头开始仔细琢磨。

    这题去头裁尾的,实际上是出自《孟子》一书的万章下,全句为“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土……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 ”

    主旨思想就是贤德的人要和贤德的人交往,若是觉得今朝的贤士交往犹不足,那便和历史上的贤士交往。

    此题后半部分只截了论古两字,想来比起时人相交,考官更想看见考生写怎么和古人相交,但若只写这个,又显得不足。

    徐辞言脑海中有无数思路,只是难以分辨哪种更好,时间还早,他干脆放下笔闭眼凝思,号房外的官差狐疑地看他一眼。

    这人不是刚醒没多久吗,怎么又闭上眼了?

    他生怕这是什么新奇的作弊方法,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徐辞言看,却见半炷香过去,那人猛地睁开眼,眉眼松开显得有几分胸有成竹,提笔便飞速行文。

    若要对史上写贤哲相交的名句论个一二,“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绝对榜上有名。

    徐辞言以此为点破题,唐并非前朝,论此古来并不会犯了大启的忌讳,又切合题意,博古通今。

    行文的时候,他还巧妙地将当今皇帝与唐太宗这位千古明君相提并论,既赞颂他收天下古今贤者入君彀的壮举,又诚恳表示启帝与唐太宗古今一脉,更是贤德交映。

    总得来说,就是不动声色地拍了个雅致又高级的马屁。

    等到千字文章落于纸案,徐辞言通读两遍,心底满意。

    点题的基础上,既谈了理论又点出时事,总体来看,是篇难得的好文。

    虽然不知同考的考生们会如何破题行文,但徐辞言琢磨了一下,自己不至于落于下乘。

    写完三道四书题后,他精神松懈下来,恰好时间差不多,有官差来送晚饭。

    这一缓过来,一日僵坐的苦楚就显露出来了,徐辞言动动身子,只觉得自己浑身都疼,特别是后腰处,一动就是一阵酸麻胀痛。

    这才是第一日,徐辞言苦笑,坐牢都还能在房里四处走两步呢,眼下考个乡试和钉死在凳子上一样,除了如厕,别想起身一步。

    夜色渐渐黑下来,考场里烛火通明,徐辞言小心地把写好的答卷装好,连着整个考袋一起放到身后和墙面的空隙中。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生怕有些考生考到失心疯,自己考不成了也要毁了别人,冲过来把别人的考卷撕烂的。

    万一官差没拦住,那可真真就是倒大霉了。

    后世高考考场上,可不是没出现过这种状况。

    做好一切准备后,徐辞言趴下睡觉,他睡得早,等到号房里四处响起雷鸣一样的鼾声时,徐辞言已经进入了深眠,虽被惊醒几次,好在也都睡着了。

    等到锣鼓又响,第一场第二日就开考了。

    依旧是端坐肃颜答题,一连考了三日,这乡试第一场经义才算是考完。

    锣鼓响起,官差立马就上前来收卷,徐辞言听见不远处有凄厉的叫喊声传来,随即就是官差的脚步声,很快,一个考生被拖死狗一样地拖出去。

    他大概猜出来发生了什么,摇了摇头。

    和后世一样,锣鼓一响,考生是要立即停笔的,若是不停便视为闹事舞弊,官差有权收缴考生答卷,将人拖出考场。

    回想着那一瞥看见那考生涕泪纵横的脸,徐辞言心有戚戚。

    还好他早早收了考卷,锣响的时候,更是笔都不敢碰。

    收卷过了大半个时辰,就有官差放饭,今天晚上,考生们总算被允许出号房略微活动一番。

    徐辞言踉跄地起了身,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浑身都骨头在嘎吱响,找了个阴凉的地方靠墙站着,撩起衣袍往身上擦药油。

    有种给生锈的机器上润滑油的感觉了。

    这举动不太雅观,不过周围的学子都这样,也就显得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连考三天两夜下来,还能强撑着把题答完,已经是所耗巨多了。

    至于什么君子之风……还是等出去再说吧。

    司三娘子特制的药油效果十足,只擦上去揉了两下,凉意沁入皮肉,腰腿间的酸胀一下子就好了很多。

    珍惜难得的走动机会,徐辞言把东西放好,慢慢地在贡院里踱步起来,走到这一排尽头的空地处,他看见了祁县同来的几个学子。

    陈钰有气无力地靠坐在墙面上,三天时间脸颊就明显凹了进去,面色青黑,徐辞言过去的时候,他疲惫地抬头想笑,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徐弟,”陈钰有气无力地喊,“怎么样……”

    徐辞言摇摇头简单说了两句,见他瞳孔都有些涣散了,从兜里取出早早备好的参片塞他嘴里。

    其他几个学子也都掏出药来含了,才一排地坐下,若不是号房间距离实在狭隘,他们恨不得躺地上去。

    在那不足三尺宽四尺深的号房里坐三天,这滋味,谁考谁知道。

    说句不好听的,徐辞言满脸痛苦,还没有后世公厕的一个坑位大呢。

    他闭着眼睛养神,等到贡院里再次敲响锣鼓,他们难得的放风时间就结束了,各自回到号房里蜷缩着又睡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乡试第二场考试就开始了。

    这一场依旧是考三天,考论一道,并试诏、表、诰内科各一道。此外,还要写判语五条,时间紧任务重,若是考生不够熟悉这种官场公文写作,那可就有得受了。

    论类似于后世的议论文写作,诏、诰、表、内科几种公文徐辞言都是写惯了的,做起来也还算飞快,这里面他更关注的是五条判语。

    这一类的题目很有意思,给出一个具体的情景、案件的细节、线索,考生要把自己当成有司官员,写出判案的结果和依据。

    当然,若要拿高分,这依据不仅要结合四书五经的经义和律法,还要恰当地根据当地风土人情有所改变,这样一来,只知道读死书而不关注民生的学子就难以突出。

    若是刚穿越过来就让徐辞言考这种题,他就死定了,但这么些年过去,徐辞言一直很注重加强自己对这个时代的认识。

    白巍早年四处讲学,各地的风土人情都知道不少,再加上徐辞言虽行不了万里路,也看了万卷书,对于一些风俗也有所了解。

    第三日上午,他就把第二场的考题全部答完了。

    乡试不允

    许提前交卷,徐辞言把答卷收好以后,就趴倒在桌子上闭目养神。

    一旁的草稿纸上工笔画了个正字外加一笔,他在这破屋子里熬了六天了。

    第一场结束放风的时候,还有些学子窸窸窣窣地相互交谈两句,等到第二场结束的时候,整个贡院里一点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

    徐辞言旁边几个号房里的学子都各自趴在桌上睡觉,官府发的饭菜也都摆在旁边只寥寥动了几口。

    他休息了一个下午,现在精神倒是不错,强撑着塞了两口饭,起身擦药以后扶着墙走了一圈,目之所见的考生,无不是精神萎靡神情恍惚。

    陈钰几个都趴着不动,徐辞言摸了摸他们露在外面的胳膊,虽然冰凉但也还算正常,做完这些,他也没多少力气了,慢慢地又走了回去。

    走到一半,意外就发生了,几个官兵抬着一块板子从远处的号房走了过来,见着徐辞言站在那,他们脚步一顿,又看看板子上的白布,叹息地走了。

    徐辞言心下一沉,那白布凸起,分明盖了个人。

    高压酷暑,劳累难耐,恶劣的环境外加超标的脑力劳动……乡试考场上,是真的会死人的。

    九天,若是撑下来,最差也不过就是不中,回到家去还是身份清贵的秀才公,若是撑不下去,只能是黄土一捧了。

    越是年轻,身体机能就越好,越能熬过这一日接一日的考试,等到年纪大了,意外就多了起来。

    这也就是为什么赵夫子他们考到后头就断了科举的心思,他们都是一家一族里的顶梁柱,若是去了出事,家里人怎么办呢?

    撞着这事,徐辞言心情也沉闷起来,他对着号房边角的水缸看了一眼自己的样子,面色苍白唇色发青,每日身上汗流浃背又风干,哪怕换了衣服,也都狼狈不堪。

    穿越过来的时候,徐家没有镜子,徐辞言也没有仔细打量过自己那副病容,不过想起来,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他这几年调养得当,还跟着殷微尘学会了骑马这些,比起坐在学宫里的秀才,身体不知道强健多少,眼下都熬成这样,更别说那些昼夜苦读能不动就不动的学子了。

    乡试八月酷暑,而到了会试又是严寒,科举是贫民学子改换门庭的通天之路,可这条路又哪是那么好走的呢。

    还有最后一场,徐辞言深吸一口气,回到号房里休养精神去了。

    八月十五一大早,乡试最后一场终于开考。

    这一场只考五道经史时务策,也就是策论。考的是对时务政治的见解,也算得上是三场考试里面最让考生头疼的一场。

    哪怕只是纸上谈兵而不是让他们真刀实枪地上,但回答得也不能太过离谱,不说满纸真知灼见,也不能考官问你洪灾之后如何赈济百姓,你答何不食肉糜吧。

    来判卷的考官都是各地官员,再不济也是层层选拔考出来的,考生写的策论实不实在有没有用,一眼就能辨之。

    一般来说,那些权贵世家的子弟比起普通寒门学子强得最突出的就是策论一题,毕竟他们父兄都是官员,经验丰富,在事务处理上更能提点他们几分。

    徐辞言先扫视一遍五道题目,两道考的是山南本地的发展,一道考中央和地方关系,一道考天灾人祸如何应对,最后一道考为臣之道。

    往年乡试好歹还考几道例如有教无类这些和考生生活息息相关的题,今年干脆就全是官员的必备素养了。

    出题的考官着实是有点变态了。

    徐辞言心底苦笑,只是遇都遇到了,总不能不答吧,硬着头皮都要上。

    第一题,“滇南在三代时不列《职方》三百年来,声名文物,騷坪中土…。议者欲水陆通道,使北而巴蜀;南而百粤声势联络,图滇之所讲求者也。计利便,筹因革,诸士滇产也,宜有石画?”

    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问交通和山南的发展。

    徐辞言深深拧眉,这题倒是与他的切身生活息息相关。

    从祁县到省城,每次都要长途跋涉这么久,不就是因为山南全省多山,重峦叠嶂,官道难修土路颠簸吗?

    一山放过一山拦,这话在山南可真是写实了。

    陆路难走,但多山也多河,山南一省六大水系,若是能兴修水道,对整个山南的发展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这问题他想得到,主政的官员们自然也想得到,山南水势奇绝,落差大,涝时水流湍急,旱时干涸一片,有司每年都想着要兴修水道,每年都修不起来。

    到了后世,还能靠着超前的科技水平和基建能力克服这些问题,但在生产力不发达的现在,属实难为。

    徐辞言琢磨大半个时辰,方才把思路理清楚。

    他先写古来入境东西南三路,详尽地分析了各自的优缺点,又从整体来看山南的地势与水系分布,综合考量。

    单这一点,徐辞言就比许多同考生有了一个绝对的优势——他上辈子看过山南的地势图水系图,虽然时过境迁,山河难免有些变换,但结合着在石县令处见过的详细舆图一一对照,也能八九不离十。

    点明形势之后,徐辞言才说出自己的观点,往北上积极开拓金沙江,通川入蜀;往南顺右江,借珠江水系接两粤……

    同时,在行商古道的基础上,兴修官道,水陆两运交相配合,既加强山南与其他省的沟通巩固统治,又以交通带动经济,摆脱山南地贫人穷的境况。

    文章的最后,徐辞言还展望了一下山南道路运输的蓝图,希望新的几条水道能早日达到“大船三百,小船三千,往来如蚁”的盛况。

    只是写着写着他自己也苦笑了一下,这般繁盛的场面,后世也是到了民国初年山南境内红河航运才达到的。

    眼下吧,红河航道尚且还差的远呢,更别说其他的几条水路了。

    每年走水路的商队不翻船死人都不错了,不然为什么茶马古道会这么有名,这都是商队被逼得没办法了,才一脚一脚踏出来的生关。

    不管怎么说,徐辞言挑剔地看了眼这篇策论,已经是他结合当下境况能给出最好的建议了。

    再多,当下的生产力水平达不到,文章就显得痴人说梦了。

    把这题答完,已经过了一日上午,徐辞言算算,觉得自己进度有些慢了,干脆就放弃午睡,一口气把剩下那道山南有关的题目答完。

    等到夜色黑尽,他把考卷收好,忽然打了个喷嚏。

    不知何处刮起了寒风,凌冽冽地吹过贡院,吹得号房上面钉着的油布号顶啪啪作响,风势更大,不一会,天边一声惊雷,竟是下雨了。

    八月天气多变,白日还热若三伏,好多考生都只穿着单衣就考试,带的被褥也是薄的,眼下这一场雨下来,陡然寒凉,冻得人体僵齿颤。

    徐辞言连忙把答卷用油纸包好,又拿衣服把考袋裹得严严实实地放在身后。

    头顶倒不怕,有砖瓦盖着,但前头就有些难为了。秋雨斜飘,雨势又大,号房上头前伸的屋檐根本挡不住什么,不一会,桌板上就泛起了湿意。

    哪怕官府发了三只蜡烛,今夜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再写了。

    徐辞言叹息一声,若是明日雨停还好,雨不停,那可真就得趁着雨歇死里赶进度了。

    不能再趴着睡,他把单衣一件裹着一件地穿在身上,才靠着墙微曲着腿微阖了眼。

    第二日一早,锣鼓声在雨声中含糊不清地响起了。

    官差又扛了几个人出去,都是双眼紧闭面颊赤红的,昨夜猝寒,以考生们熬了五六日的身体水准根本吃不消,两眼昏懵,气不能出,而这几个,是已经发热烧晕过去的了。

    就这样了,还不能出贡院,官差们只是把他们运到其他房间里面,让大夫给人吊住一条命罢了。

    徐辞言也有些头疼脑热的,好在他药带得齐全,找官差要了一碗热水把

    药粉一冲,也不讲究,咕噜咕噜地喝下肚,过一会就好多了。

    雨还在下,他凝眉把剩下三道策问题在心底过了一遍,等到中午雨停日头稍冒,木板干了一会,就提笔飞快地答了起来。

    三道题里,两道徐辞言答得很顺,只在中央地方关系那题纠结了一下,虽说封建君主集权,自然是中央权力越大越好。

    但这乡试考卷又不是皇帝改,哪个外放一地当土皇帝的官员喜欢头上压着这么一尊真皇帝?

    因此,徐辞言答得稳妥,更多地以中庸之道对答,等到这题结束,距离乡试结束只有一个半时辰了。

    看着号房外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烈日普照的大地,徐辞言眼前一阵发黑,闭上眼睛,只听得见胸腔中心脏极剧跳动的声音。

    都说秀才进贡院就像是到阎王殿里走了一遭,这话当真是一点都不假。

    太阳西落,明远楼里坐着的两位主考官一声令下,炮鼓齐鸣,九天三场的乡试,就此落下帷幕。

    徐辞言躬腰出了号房,麻木地站直身体,浑身地每一块骨头都在嘎吱作响,有种随时要报废的美感。

    考试结束,负责监视的官差也露出了和善地神色,纷纷上前来将各考生从号房里或扶或背地带出。

    此时,贡院外头人群拥挤,各考生的陪考人员都拼了命地往前挤,够长了脖子往大门里看。

    最先出来的扛着板子的官差,白布将尸体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们把人放下,略微掀开布匹露出脸来,亲属们瞪眼一看,考场外面忽然就爆发起撕心裂肺地哭喊声。

    殷微尘是日前到的,徐家没有年龄合适的男眷,徐辞言本人也没找书童,比起徐家村里大字不识一个出门处处受限的村人们,还是他比较方便。

    林西柳她们虽然也来了,但总不能指望几个女眷把徐辞言扛回去吧?

    眼下这般情景,殷微尘也忍不住担心,直到看见那几匹白布下面都不是熟悉的面容才放下心来,动作飞快地挤到前头去。

    别的亲属都不似他常年习武,自然挤不过他,殷微尘抢到了最前面,对身后一片骂声充耳不闻,面无表情。

    这时候了,谁谦让谁是傻子。

    门开了半响,方才有身影从里面显现出来,官差们把晕过去的考生撂在墙角,自有亲眷上来背人。

    殷微尘看半天,方才看见徐辞言面色苍白,极其缓慢从贡院里扶着墙往外走,见着了他,面上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来。

    “微尘……”细若游丝的声音响起。

    徐辞言也见着了他,刚想说句不用扶,身体就先虚脱着软了下去,被殷微尘眼疾手快地扛到背上去了。

    他话还没说出口,眼前就先天旋地转着黑了下去。

    终于考完了……

    失去意识前,徐辞言解脱地想。

    哪路神佛也好,求求了,让他过吧,这种苦真的不想再吃第二次了。

    第45章 解元 如花似叶,占尽春风。

    受卷官收齐试卷, 弥封官糊上姓名,待眷录比对之后,交由正副考官, 从学子们出贡院起,乡试的阅卷就开始了。

    只是这个时候的考生,大多都没有力气再去关注了。

    客房布置雅致, 一小把早开的桂花被折到土陶瓶里,摆到桌前, 徐辞言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都是软的,有种睡懵了的感觉。

    鼻尖香气渺渺, 他抬眼望向窗外,日光大盛, 沿街有热热闹闹的叫嚷声传进来。

    “?”徐辞言满心狐疑,他失去意识之前还是傍晚啊, 这是到什么时辰了。

    总不能一觉睡了好几天吧?

    最初的迷茫过去, 徐辞言拉开被子, 发现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头发披散在肩上, 也是梳洗过的。

    殷微尘搬了个椅子守在旁边,眼下双目紧闭, 眼下微青,俨然是已经睡着了。

    椅子旁边还掉了本半开的书,想来是睡着了没拿住掉的。

    徐辞言下床把书捡起来,好奇地瞅了一眼,以他一目十行的目力,扒皮, 梳洗,穿针引线……血淋淋的词语止不住地往脑海里钻。

    徐辞言:“…………”

    这是什么刑讯酷刑108种。

    他默默地把书放下,原著里,关于殷微尘的描述一向是什么阴狠毒辣,手段龌龊,鹰犬酷吏,地狱阎罗。

    甚至还有嘴臭的说他貌若好女,心如蛇蝎,想来是上辈子过得太苦,这辈子才疯狗一样乱咬人。

    总得来看,别说不像个好人,甚至都不太像个人。

    眼下见着他对书学刑审给自己学睡着的样子,徐辞言又觉得有些好笑,他垂眼打趣地瞅了一眼殷微尘,正对上那人漆黑的一双眼睛。

    “你醒了,”殷微尘可不知道好友的心思,揉揉眉心,从椅子上站起来,把那小册子收到怀里,“可还有哪里不适的?”

    徐辞言摇头,披上外袍以指为梳梳理头发,“我睡了多久,这是什么时辰了?”

    殷微尘幽幽地看着他,“八月十八,末初了。”

    徐辞言一愣,不可置信,他是八月十六晚上出的贡院啊。

    睡了两天??!

    “你一直不醒,林娘子她们都快吓死了,”殷微尘开口解释,“好在司三娘子说你没什么大事,就是累着了,让你睡够就好。”

    按殷微尘的说法,这两日里他还给徐辞言硬灌了两碗粥,吃饭的时候眼睛是睁开了,人显然还没醒,全凭本能撑着行事。

    徐辞言:“………………”

    “咳咳,”徐辞言有些不好意思,“我就说你怎么也像熬了大夜的样子。”

    守了他两天,能不有黑眼圈吗?

    特别是殷微尘皮肤苍白,这点黑就格外地明显,徐辞言笑着打趣他像川蜀那边的食铁兽。殷微尘呵呵一笑,把铜镜往他面前一塞,徐辞言看了一眼,很好,自己更像。

    收拾好衣裳,他们就推开门出去,这间客栈里住的大多是来考试的秀才和他们的家眷,林娘子几人住在隔壁房间,徐辞言看了一眼,没人。

    “病倒的秀才太多,附近的大夫都忙不过来了,”殷微尘解释,“司三娘子带着你妹妹去给他们看病去了。”

    “我妹妹真有出息。”

    徐辞言一脸有荣俱焉,殷微尘瞅他一眼,不想说话。

    到了楼下大堂,桌上三三两两坐着几个无精打采的读书人,一个个面色蜡黄,有气无力地捏着筷子,显然还没从考试里缓过来。

    唯有一人例外。

    “小二,再上两盘肉!”粗犷的声音大咧咧地响起,徐辞言顺着声音看过去。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眉目粗犷,身形极其魁梧,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翘着腿,手里拿一根大骨头啃的正香。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读书人,往好处想像个营队里的将士,往差了就是土匪窝里的匪贼。

    周围坐着的几个书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侧过头低声骂了两句有辱斯文。

    “这是哪位仁兄?”徐辞言嘴角一抽,这哥们和别的书生画风实在不在一个频道上啊。

    殷微尘面上也有几分奇妙,找了张桌子坐下以后小声地朝徐辞言解释。

    “这人姓崔,字锦屏,是贵州那边来的秀才。”

    一听贵州这两个词,先前的种种疑惑顿时烟消云散,徐辞言肃然起敬,一脸钦佩地看着那壮汉。

    这才是真正的神人啊!

    读书人赴考一路风雨飘渺,时不时还会遇到什么土匪劫财权贵拦路的突发事件,已经够惨了。

    但对于贵州的考生来说,这都不是事,他们的赴考,比西天取经还

    难,只遇着九九八十一难都是好的了。

    眼下贵州不设考点,那里的学子要想考乡试,那是要跑到山南来的。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这可都是眼下贵州的真实写照,他们平日里过得就够惨的了。

    每次乡试,贵州举子们都要单挑十万大山,脚踢豺狼虎豹拳打瘴毒迷路,一路荒野求生数千里到山南来。

    若是没考中,还要这么着走回去,那才真的是呕血。

    徐辞言心底庆幸,还好徐家是在山南而不是贵州的哪个小县城,不然可能都撑不到他病死穿越过来,原主就先上西天了。

    再说,就算撑到他穿越过来没用啊,他两辈子是考试经验丰富读书能力强,可不代表荒野求生的能力强啊。

    说不定还没等到徐辞言先单挑十万大山成功,南威侯府就先找上门来了。

    或许是被徐辞言钦佩的目光盯得太久,那崔锦堂把骨头往盘子里一甩,擦擦手虎步龙行地走过来,“这位兄台可是有什么事?”

    徐辞言愣了一下,起身行礼,“无事……”

    “在下徐辞言,”他整顿措辞,“只是知道崔兄是从贵州来的,有些惊讶罢了。”

    “嗨!钧还当什么大事呢,”崔锦堂笑着一回礼。

    钧?徐辞言心底一琢磨,等等,崔钧?!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不知陕西都司的崔千户和崔兄可有什么关系?”

    崔锦堂一愣,有些莫名,“崔鸿崔千户正是在下的远房族叔。”

    还真是你啊,小崔将军,徐辞言恍然大悟,如遭雷劈,眼神奇异地看着崔锦堂。

    继殷微尘和江端玉之后,他又一次遇到了原著里有名有姓戏份贼多的角色。

    崔锦堂的族叔崔鸿,眼下还是陕西都司里的一个小千户,正五品官,名声不显。

    但等到几年之后,边关战事四起,主阵的昭勇将军被敌军斩于马下,眼看就要兵败失守的时候,崔鸿率着旗下军队奇袭敌军,力挽狂澜,硬生生把战局给扭了回来。

    最令人称奇的是,他手下的兵早些年可都是一群纸老虎残兵败将,运运粮还行打仗那是万万不行,是后来硬生生被崔鸿给训出来的。

    大启数十年来遇战败多胜少,眼下这么一颗能打仗能练兵的将星腾空出世,启帝简直大喜过望。

    战毕,崔鸿越级升都指挥佥事,再过几年,累升至副总兵。而族亲崔钧,进士出身,文武双全,投入崔鸿门下后随叔出征,战无不胜,得封广威将军。

    崔家一门两将军,一时间朝堂上下文武百官,无一人能折其光芒。

    而崔鸿的姐姐,正是宫里的婉贵人,在弟弟立下汗马功劳后封至贵妃,宠冠六宫。

    其子,也就是男主萧衍,也从名不经传的六皇子跃至除太子以外身份最高的皇子,成为夺嫡的热门人选。

    南威侯府把徐出岫送到六皇子府上时,没想到世事还能这么突变,简直是悔断了肠子。

    不过没关系,徐辞言冷笑,萧衍可是他家的好赘婿,是不是亲生女儿嫁过去根本无所谓。

    说不定萧衍图得是南威侯那个老菜皮呢。

    理清了这些,徐辞言暗中决定要和这小崔将军打好关系。虽说他和崔鸿是族亲,可行军理念并不相同甚至是相冲,没少被崔鸿克扣粮草四下刁难。

    俗话说,只要锄头挥得好,哪有墙角挖不倒,崔锦堂想要横刀立马守卫一方,那在谁手下不能干,非得要投到男主那?

    想到这,徐辞言立马拿出百般耐心与崔钧交谈,言谈间既有读书人的自持,又对崔钧百般夸赞。

    就连崔锦堂方才翘着腿啃骨头那粗鲁样,都被他夸成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坦荡大方。

    小崔将军眼下还没被官场打磨成个油子,尚且有几分读书人的天真烂漫,哪里是徐辞言的对手,当下被夸得又羞涩又飘飘然,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没发现身上的闪光点了。

    不过一起吃了顿饭,两人就已经把臂相交,约定好来日一同去看榜了。

    坐在一旁看着的殷微尘:“………………”

    等到送走了笑容满面的崔锦堂,徐辞言长松一口气转过头,就见殷微尘一脸不忍直视地看着他。

    “好兄弟,”徐辞言眉毛一挑,一把揽过殷微尘肩膀,“干嘛这样看着我?”

    殷微尘嘴角一抽,“你方才好像个坑蒙诓骗的拐子。”

    若不是他和徐辞言交好了这么多年,熟悉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本性,还真会被方才那真诚坦率才华横溢讲起话来妙语横生的样子骗过去。

    看崔钧那样,若不是没琴,估计当下就想高歌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哈,”徐辞言嘴角一扬,笑得意味深长,“微尘你真是胡言,难道我不才华横溢真诚坦率?”

    “你就说说,方才我和崔兄说的哪一句话是乱说的?”

    他那些夸赞的话,可都是肺腑之言,只不过夸的是未来的小崔将军,不是现在的崔壮士罢了。

    殷微尘:“………………”

    和徐辞言打嘴炮他就没赢过。

    殷微尘长叹一口气,等两人回了房间以后,略带忧愁地开口,“等你考完了乡试,我可能就要去京城了。”

    “这么快?”

    徐辞言一愣,和他这个白身不同,这几年殷微尘很是给自己挣了个官身,只是现下喉官衙还隐在暗处才没显现出来罢了。

    等到喉官衙由暗转明成为锦衣卫那样的机构,殷微尘就能升任百户,成为朝廷命官。

    “我这次来省城,也是要到堂口去取凭证的缘故,”殷微尘点头,“也不知京城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各地都要调人过去。”

    还能是什么,你要拿编制了呗,徐辞言叹息,原著开始的时候,喉官衙已经走上明面了。

    眼下徐出岫十四岁,距离及笄还有一年,这事应该就发生在这年里了。

    忽然多出来这么个皇权特许先斩后奏的存在,文武百官又不是傻,怎么会坐的住,京城估摸着要乱上一段时间,所以才会从各地抽调人手过去。

    这是殷微尘避不开的一关,熬过去了就是机遇,他将平步青云权力在身,熬不过去,那可能就成了混乱中的牺牲品,碾于尘埃。

    好在有原著在,徐辞言心底知道结果,倒是放心几分。

    殷微尘就不这么觉得了,他叹息一声,“若是这次中榜,你来年应该也要去京城了。”

    “徐兄,”殷微尘表情郑重,“若是我去了那边有什么意外,我娘那,就拜托你了。”

    徐辞言抿了抿唇,一拍他肩膀叹息道,“放心吧。”

    剧情人物一个个出现,很快,他也要远赴京城,踏入旋涡之中了。

    而这之前,秋闱,是他能名正言顺去往京城的敲门砖。

    八月下旬,经过十来日的阅卷草榜后,安乾九年的乡试终于放榜。

    天色未亮,贡院前头就挤满了人。

    徐辞言提早定下一旁茶楼的包厢,和陈钰、崔钧几人早早等在窗前,不住地往贡院大门处看。

    崔钧已经快撅过去了,可怜他一个大身板站在那,浑身不住地抖,活像颗霜打的小白菜。

    一想到他要是不中,三年后还得单挑荒野跑到山南来,徐辞言觉得他那样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但是!

    徐辞言心酸地想,这一屋人里面,他对自己都没把握,只知道崔钧一定能中!

    原著里他这年中举的时候,自己这个炮灰兄长估计骨头都化土了。

    再过片刻,茶楼下面一下子嘈杂起来,几人挤在窗户那一看,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有司拿着一卷大黄卷轴出来了。

    “桂榜!桂榜发了!”

    有考生在下面惊声尖叫,一时间众人拼了命地往里挤,又被官差死死拦住,恨不得长出双千里眼来,把那榜单看得清清楚楚。

    “有我吗有我吗!快唱榜啊!”挤不进去,考生们急得直嚷嚷。

    负责贴榜的官员也知道他们急,动作麻溜地往布告栏里贴榜,只是一举一动在考生眼里和开了慢动作一样。

    好不容易等他退开报子上前来唱榜的时候,有几个太激动的考生已经撅过去了。

    “贵州省永宁府平县崔钧中乡试第六名举人。”

    第一个唱出来的,竟然就是崔钧。

    徐辞言打眼望去,崔钧浑身一激灵,面上还在冒汗了,嘴角就先咧开了,踉踉跄跄地往楼下跑,顺着官差特意留出来的空道跑过去。

    “我,我是崔钧!”他一双手抖得不行,三两下才把荷包从腰间解了下来往报子手上塞。

    那报子笑容满面,一摸那荷包,沉甸甸的好多银子,心下满意。

    他们可是要到考生家里去报喜的,贵州山高路远的,若是赏银不厚,他都不想干了。

    “崔老爷您拿

    好!”

    眼下重金到手,那报子笑容更热烈几分,把一张长方形的白纸条递给崔钧,这就是他中桂榜的凭证了。

    下面还有无数学子在焦急地等着,崔钧虽喜不自胜,也很快就跑了回来,报子们又接着鸣锣唱名起来。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唱到名字的癫狂大笑,没被唱到的死咬着牙焦急地等。

    徐辞言站在窗前,十指微抖。

    乡试唱榜是从第六名开始的,一直唱完正榜之后才会转回来从第五唱到第一,可谓是极其会整活,十分让人心态爆炸。

    今年山南有举人名额四十五,眼下只剩下前五还没唱了。

    方才并没有念到祁县同来的几个秀才的名字,这倒并不是意外,毕竟比起几个科举强府来,松阳实在弱了几分。

    他们派出去的书童已经跑到副榜那看了,陈钰连带着一个同窗中了副榜,虽不能参加会试,但副榜是可以充贡到国子监去读书的。

    比起像顾夫子他们一样在学宫里苦熬资历,相当于少走了十来年的弯路,也算是有了个好结果。

    眼下陈钰心底一松,焦急地看向站在窗边的徐辞言。

    徐弟的名字怎么还没念着,副榜里并没有他,若是不中……陈钰焦心得直抖。

    唱前五的报子已经上前来了,徐辞言勉强稳住呼吸,扶着窗棂站在那。

    “红江府恒水县蒋文义中乡试第五名,为诗经经魁。”

    前五的唱名开始了,徐辞言苦笑,这下可真就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狱了。

    第四,第三……诗易礼春秋四经的经魁都已经出来了,徐辞言心如擂鼓,明明就在下一刻,却又好像是过了半晌,才听到贡院外报子的声音如天外之音一样传来,萦绕心间。

    “松阳府祁县徐辞言中乡试第一名,书经经魁,列本科解元。”

    “解元!徐弟你是解元!我们松阳也出解元了!”

    徐辞言还没反应过来了,陈钰已经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一把拽住徐辞言的胳膊把人往下推,“快去!”

    直到脚踩到地面上,接过报子递来的凭证时,徐辞言才如梦初醒,如释重负。

    他是解元。

    徐辞言闭闭眼,心底坦然,这三年闭门苦读,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无论中不中,来看榜的考生们都没走,眼下齐刷刷地把视线投到这位新解元身上,再一看他身形虽欣长高挑,面容却极其年轻俊秀,未戴冠,只以发带束发,心底更是一惊。

    还未加冠?这么年轻的解元?!

    守在一旁的本地豪富们一窝蜂地冲上来,干脆利落地推说自家女儿,长得好学问高的解元老爷,若是能结两姓之好,他们可是赚翻了啊!

    “我,我家女儿芳龄二八!嫁妆能有万两银子!”

    徐辞言被他们挤得水泄不通,陈钰几人见徐辞言头顶都见不着了,连忙上来拉,可这些富商老爷一个个都膘肥体壮,大肚子一挺,一般人还真挤不过他们。

    唯一同样魁梧的崔钧有心也无力,他自个都还被人围着呢。

    贵州怎么了,不和山南挨着的吗?!日后若是考中了进士,那是要去京城的啊!

    嫁哪不是嫁,嫁举人老爷总比嫁穷小子好吧?!

    豪富们算盘打得啪啪响,自个就能给自个说服了,崔钧根本拦不住他们。

    最后还是殷微尘一马当先地把徐辞言拽出来的,他那一身好似从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凌厉气质,走过来冷面一摆横眉一扫,豪富老爷们齐刷刷地就松了手。

    徐辞言如释重负,连忙躲到殷微尘后头。

    气质亲和就是这点不好,他的衣服都要被人扒拉下来了。

    眼看着那些豪富还不死心眼巴巴地看着,徐辞言张口就说自己已经有了妻室,家规森严也不让纳妾,诸位老爷还是死了那条心吧。

    他冠都未及,这话一听就是屁话,可人都婉拒成这样了,豪富们也只能叹息着放过这个“金龟婿”。

    毕竟,他们是来结两姓之好的,可不是来结仇的。

    把徐辞言得罪狠了,日后搞他们一下怎么办。

    看着又有一批赶来的大老爷看着他眼前一亮,徐辞言很没良心地抛下被人团团围住的崔钧,无视他救救我救救我的眼神,躲在几人中间一溜烟跑回客栈去了。

    崔兄,不是兄弟不帮你,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好不容易到了客栈,林西柳他们等在屋里,早有人过来报了喜,眼下激动得满眼通红,笑意止都止不住。

    那可是举人哎,免徭役,免粮税,还可以候补官员,士农工商,考上举人才算是真的改换门庭,从此成为士的一员。

    林西柳喜得头都晕了,她丈夫徐问秋考到三十老几才考上的!

    现在一看,真是不争气!她儿子可是还没及冠呢!

    徐辞言四下打量了一下,徐出岫躲在林西柳后面,笑得格外光辉灿烂,嘴里还不断地念叨着什么。

    他眉梢一挑,悄悄咪咪地凑过去一听,小姑娘竟然在数银票。

    他朝司三娘子一打听,才知道这丫头前几日悄悄地拿私房钱去庄家那下注,就赌徐辞言能当上解元,眼下一放榜,当即赚得盆满钵满。

    “合着你这么相信我啊?”徐辞言简直哭笑不得,徐出岫怕被林娘子发现,还悄悄地央他保密。

    “这可是白爷爷说的,哥哥学问老好了一定能行!”徐出岫言之切切,半点不带怕的,“我不压哥哥,难道还去压别人吗!”

    她心底一向有数,徐辞言也没管,这些钱到了徐出岫手里,八成是要和司三娘子一起去买药材的。

    小姑娘这几年和师傅四处给人看病,最开始的时候还老被人怀疑这小姑娘能不能行,逼得司三娘子只能立下规矩,要找她看诊,必须先让她徒弟看一道。

    几年下来,徐出岫也从只能师傅看完自己跟着学,到独当一面渐渐有人来专门找她了。

    徐辞言沉迷在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快乐中,对妹妹只有言听计从给钱的份,只要徐出岫不做过分的事,他根本不多过问。

    在客栈里热闹了一日,第二日,报喜人们就要受官府之托跑祁县去了。

    他们一个个都带了鞭炮锣鼓,专业得不行,不仅要给徐家亲戚报喜,还要给徐辞言的师长等等报喜,保证闹得十里八乡都知道徐家又出了一个举人。

    声势浩大,光宗耀祖就在这时候了。

    而徐辞言本人,则是要留在省城拜见考官,参加鹿鸣宴以后再回去。

    他是解元,就成了这些新举人之首,每日带着他们一处一处地拜访座师和房师,还有省城的一些有司官员,待到鹿鸣宴开始,便穿上举人正装前去赴宴。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场专为新科举人设得宴席上面,有专人连绵不断地演奏《诗经》中的《小雅鹿鸣》一章,也因此得名。

    宴会上,山南的官员陪两位主考官一同入座,看着下面的学子不住地笑,乡试开考时一直严肃着脸的刘大人也难得地面带笑意。

    既是文人学子之间的宴会,飞花令种种自然不能少,有官员在,新举人们都不太能放开,徐辞言坐在最前席,和相近的几位经魁一同谈笑。

    刘大人扫视他们一眼,面含笑意,“既是喜事,不妨作诗一抒乐情。”

    乡试没考诗赋,身为出身江南的座师,他还是挺想看看下面这些学生的诗词歌赋水平的。

    这种不拘题目只要求抒发感情的诗词可谓是才子最喜欢的了,他们能大笔一挥文思泉涌抒发诗情,小童呈上笔墨纸砚,侍立一旁。

    为起表率,几位经魁都从善如流地提笔写诗,特别是诗这

    一经的经魁柳云清,眉毛都扬起来了。

    徐辞言痛苦地闭上眼,好好的吃饭不行吗,为什么又要作诗……

    几位大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站在徐辞言旁边的小童也摆出要念诗的架势,徐辞言无法,强逼着写了一首。

    太烂说不上,但比起他的文章水平吧……就很难言。

    刘大人整个都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徐辞言,像是没想到还有解元不了不会作诗的。

    半晌他恍然笑开,打趣道,“本官出题截搭,怎么徐解元作诗也截搭呢。”

    作诗,截搭,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刘大人不愧是出身翰林的,真就是一张好嘴。

    徐辞言心底无言,坐在他后头的崔钧已经快笑趴到座位底下了,他威胁地抬手朝着那头一点,无奈地起身谢罪。

    作诗不好怎么了,徐辞言破罐子破摔,他难道不想有诗才吗,白大儒都没法子教会他,他还能怎么办。

    功名给都给了,总不能因为这个又收回去吧。

    要是这几个大人官位都不要了,那着举人身份不要也行——

    行个屁,徐辞言心底冷笑,“学生实在没有诗才,还请几位大人赎罪了……”

    头断了可以,他的功名没了不行!

    等到鹿鸣宴一结束,经过在场新科举人的嘴一传,山南文坛都知道今年出了个不善作诗的徐解元了。

    等到九月开头诸事闭,一行人就启程返家去。

    徐辞言和崔钧约好,翻了年一同赴京候考春闱,走水路,倒是要快上几分。

    等回到祁县见过白巍石县令几人,徐家就又要摆流水席。

    他这个解元不摆,松阳府城的那位新举人和陈家等等也都不好先摆。

    三年过去,徐莺儿的酒楼开的越发红火,她专门去拜大厨为师,学成以后又把大厨给拐了回来,眼下天香楼成了松阳府内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这次就不像之前那么麻烦,席面摆在酒楼里,徐辞言早早放了消息出去,概不收重礼,有人不信,悄悄地把银票夹杂礼品里送来,又被原模原样地退了回去。

    多来几次,他廉直的名声也打出去了。

    酒席上徐辞言被徐七爷拽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他得到消息的时候有多激动。

    徐辞言考中秀才以后,村里的田地都挂到了他的名下,他也不贪族里的这点米粮,各家种了多少,除了交给族里充公的,剩下便自家留着。

    这不用为官府打白工,徐家村人干活都更卖力了。

    “你都不知道,我那时还在田里呢,一大早就眼皮直跳,还有那喜鹊啊,叽叽喳喳知叫闹!”徐七爷激动得直嚎。

    “等锣鼓鞭炮一响起来啊,我啪就把锄头丢了跑去看,果然是我家的!”

    “出息啊!言哥儿你真是出息啊!”徐七爷哭嚎得半座楼都听到了,徐辞言哭笑不得,连哄带骗地把这位老人扶到房里去休息。

    他还提出要修祠堂,让徐辞言去上头香。徐辞言对家族颇有归属感,就提出要承担种种的费用,被徐七爷一口给否了。

    “哪有这般的道理!”徐七爷喝醉了酒,大着舌头拍胸口,“修祠堂是族里的大事,是家家都要参与的,哪能你家有就你家全出呢。”

    “这种事情一次两次还好,多了下头小的就动歪心思了,日后处处都要你来,”徐七爷扫了一眼吃席的村人,笑道,“说好的,族里一家出点,别开了先河。”

    徐辞言心底感慨,徐七爷这族长当的,实在是目光长远。

    “我赴考前族里没少送来银钱,”他和徐七爷笑着说,“当时我家亦不差钱,但族里也没少这点心意。”

    “祠堂的事我不插手,倒是想修个族学。”

    徐辞言讲,祁县的文人圈子里,他也知道几个无心科举又有本事在身的,到时候他出面去请来。

    “族学?!言哥儿,真的?!”徐七爷一下子酒都醒了,激动得齐声就要去张罗,“族学好啊!”

    徐辞言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背影,不住笑开。

    白巍也来了,被请到最上首入坐。

    三年来司三娘子时常给他施针下药,虽然再站起来是不能了,但也不会时时疼痛难耐,又有徐辞言事事小心照顾,整个人气色都好了不少。

    眼下喜事临门,他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欣喜之余还不忘嘱咐徐辞言别松懈,好好准备来年会试。

    冯夫人往年还时常忧心他,这几年来,也愁绪如云消散,扶着白洵,含笑看师徒二人对坐对饮。

    徐鹤哒哒哒地从楼下跑来,他这年里被赵夫子放下场一试,还真考过了县试,眼下正被徐二婶严严实实地关在家里准备府试呢。

    今日这般喜事,他也被放了出来,抱着徐辞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自己来之不易的自由。

    徐辞言转手把府试真题详解给他送了过去,呵呵一笑。

    鹤弟,别过年了,好好学吧。

    这般休整了几日,徐辞言去拜见了石秋。

    自安乾四年他到祁县任县令,到今日安乾九年,算来算去,也有五年了。

    到明年春日吏部大计,也不知道会调往何处去。

    徐辞言心底盘算着,石秋到任以后日夜勤恳,祁县上下一新,百姓的笑脸都多了起来。

    他又平了拐子一案,再加上任下文风日盛,政绩了得,想来也该升官了。

    石秋却笑着摇了摇头,“我早给京里的同年递了消息,祁县就很好,明年也别动我了。”

    徐辞言一惊,石秋看着他和煦笑道,“我才华不显,也不如师弟一般处事妥当,昔日为京官时没少得罪人,幸得老师照顾,才没含恨而终。”

    “这么些年下来,反倒是主政一方更适合我。”石秋看向县衙里忙碌的官吏们,秋收方过,他们正忙着统计今年各镇的收成呢。

    “祁县眼下日益兴盛,许多政策推行下去也才方见成效,我怎么能抛下他们一走了之呢,留在祁县为民做主,老死在这也不错。”

    徐辞言把这话在心底咂摸了两遍,起身以茶代酒敬了石县令一杯,笑容爽朗,“师兄这就想错了。”

    “ 俗话说的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可这做主和做主之间也不一样。”

    徐辞言语调激昂,“镇上的里正,只能为一镇百姓做主,而师兄身为县令,便能为一县百姓做主,尹知府更是能为松阳一府百姓做主。”

    看着石县令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话语一转,“可若知府不慈不责,治下疾苦,里正有心想做一府之主,何其之难!”

    “可见为官之道,心既正,身便要居于高处,才能更好地为民做主。 ”

    徐辞言坦然一笑,“师兄有才,又有心为民做主,何必困于一县呢,尹知府此次必然调任,师兄何不一争知府之位。”

    “天下之大,民众诸多,松阳七县,可不止祁县一处呢。”

    “天下之大……”石秋握着茶盏,嘴里不住地呢喃了两遍这话,方才顿悟一般笑开,起身与徐辞言对饮,“师弟这番见识,倒真是把师兄比下去了。”

    “也好,”他面容坚定,“我便从这一县一府开始,为民做主!”

    秋风浩荡,吹得县衙墙檐处的惊鸟铃碰玉般直响,徐辞言打眼望向窗外,好像看见了城外绵延不绝的金色稻田里,有百姓弯腰割稻,谷粒饱满。

    又过几日,殷微尘来和他辞行,祝娘子背过去捂着脸,已经哭肿了眼睛,最后也只是看着儿子,嘱咐他四处小心,保重身体。

    徐辞言送他出了城,掉马回家不久,徐出岫拎着空荡荡的药

    箱进了门,徐辞言看她一眼,心下狐疑。

    他怎么记得妹妹出门的时候,药箱子里还是满的。

    今日这么多病人?

    徐辞言心下狐疑,徐出岫背着手,乖乖地对着他一笑,又把这事忘记了。

    他还收到了省城寄来的《乡试录》,徐辞言的三篇文章都被收了进去,关于山南交通的那篇放在最前头,特别显眼。

    徐辞言还看见了几位考官给他的评语,副考官写了“计虑深远,区划详明”几个大字,而主考刘大人则写了一句话。

    ——论道有由,释策有术,辞策言之甚悉,特录之以为今日修省之助也。

    比起对他文采的夸赞,对策略本身的评价与采用更令徐辞言欣然。

    他没藏私,把这本《乡试录》捐给县学,供里面的学子抄录,又在家温书几月,翻了年,徐辞言也要辞行了。

    县学里的同窗友人出城来送他,杨柳依依,陈钰折了枝柳递过来,神情坦然。

    “我想了想,还是不去贡监了,”陈钰笑着说,“此次乡试虽在副榜,排次倒也不错,说不定来年也能考中呢。”

    “眼下还年轻,倒也不想这么早把未来的路定死了。”

    不是两榜进士出身,日后哪怕为官,也是处处受制。苏清遇站在旁边,也出声附和,安乾六年一试,他和赵素新也都拿到了贡监的名额。

    只是他并不愁于生计,干脆就多读几年,而赵素新年纪稍大,早已前往国子监去了。

    周沅柳也来了,他年纪小,好不容易等到顾夫子松口让他去考了个秀才回来,方在县学里读了几月书,就要送走徐辞言了。

    在场几位里,也是他想得最开。

    “我都想好了,大才就做大官,小才就做小官,若是实在没才,那就去地里刨食去,山上这么大一片地方,总有地方能给我种吧? ”

    周沅柳笑意明快,“实在不行,我家家大业大的,还能饿死我不成?”

    陈钰听他这话,摇摇头曲指敲人脑袋,在周沅柳的哎呦声里恨铁不成钢,“什么大才小才,这话我们听了倒好,让伯父听去,不得削你的皮!”

    “这话怎么会传到我爹耳朵里?!”

    周沅柳不住嚷嚷,诚恳地看着众人,“各位兄长一定会替小弟守口如瓶的,是吧?!”

    徐辞言看他那活宝样,心底止不住笑,离别的愁绪也四散开。

    穿越过来几年,他家人和睦,又有了这么多的同窗好友,也算是值了。

    也该去京城,与南威侯等人对弈,直面既定的命运了。

    湖畔杨柳枝被风拂起,惠风和畅,徐辞言下马举杯及目,与陈钰几人大笑共饮。

    只愿他们众人,如花似叶,年年岁岁,共占春风。

    第46章 京城 应八

    出了山南往北走, 越走天越寒。

    二月初白雪纷飞,将天地笼罩在一片白蒙蒙里。徐辞言裹紧身上的霜白鹤氅,抬眼望向城门。

    这座屹立于此千年的古城厚重雄伟, 皇宫内城外城,大小城门数十所,水门无数, 有官兵神色肃穆,检查来往人群的路引。

    京城, 大启政治权力的中心,若不能去里头走一遭,实在是遗憾此生。

    “终于到了!”

    崔钧一身长袍打扮, 活像是这漫天飞雪没有半点温度一般,笑容爽朗地快步往前。

    徐辞言把自己裹成个球跟着他, 直到进了山南会馆里烤上炭火才觉得好些。

    “我倒没想到这北边这么冷。”

    落在大氅上的雪粒融化成水,徐辞言接过书童送来的热茶, 一口喝了大半, 才慢慢地活了过来。

    “我们尚且有炭火可烤, 也不知道那些贫民百姓们该怎么过冬。”

    崔钧叹息一声,面露难色, 只是他们眼下虽有功名却无任何实职在身,实在做不得什么。

    “天子脚下尚且这般, ”徐辞言眉眼低垂,“还好今年收成不错,还有几口饭吃。”

    略聊了两句,两人也就不再开口,他们一路自南向北地来,苏杭的无边风月十里繁华见了, 破衣赤脚的卖炭翁也见着了。

    特别到了江西一带,冬日里却发了洪水,虽朝廷赈灾得快,但也少不了有百姓流离失所的。

    徐辞言看向跑去找会馆掌柜的书童清风,他们到江西下船的时候,刚好遇着人牙子在码头卖孩子。

    上去打听了才知道,都是家被洪水毁了,活不下去只能卖身为奴的。

    小些的孩子都陆陆续续被买走了,只剩下一个耳侧有疤,略大些的少年没人要。

    眼看着人就要冻死在那了,徐辞言出手把他买了下来,充做书童,改名清风。

    说话间,会馆里面匆匆忙忙跑出来一个裹着棉袍的中年男子,正是山南会馆的掌柜,见着两人笑着发问:“两位可是前来应考的举人老爷?”

    徐辞言应声,把手里代表着举人身份的册子递给掌柜验了,才有小厮带着两人的书童去屋里收拾东西。

    “好多年没见着这么年轻的举人老爷了,”那掌柜仔细打量他们两眼,笑着夸赞,“咱们会馆今年来得人倒是比往常多些,只是和南直隶那边的就不能比了。”

    会馆早在启朝初年就有了,多是各地的商贾官吏所建,一是为了给同在外乡行商的商人们留个落脚点,二也是为了供本地赴京赶考的学子们所住。

    这些各地的会馆多建在一处,方便来赴考的学子交游,每年一月底二月开头,这一片满是背着书箱意气风发的举子。

    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闯到这来的,都是得意模样。

    只是有些人能得意到三月殿试,而后光光荣荣地搬出会馆在京城扎根,有些人只能早早含恨离开,以待来年再来。

    他们在这坐一会,门外就陆陆续续有学子过去,西南诸省在考试上向来不怎么出色,古今皆同,像山南和贵州两省,来赴考的举人小猫三两只,就共用一个会馆。

    而南直隶那边,经济发达文风兴盛,差不多一个州府就要建一个会馆,都不肯称自己是南直隶的,只以州府相称。

    徐辞言默默腹谑,江苏十三太保的风俗,果然是刻在DNA里的。

    他们旁边是常州会馆,这么会,已经过来十来个举子了。

    徐辞言坐着看了一会,从那些学子往来的恭维声中,将看过各地举人的文章与脸对应起来。

    等清风收拾好客房,就回屋去换了衣服,打理好自己出门。

    几年前,前任国子监祭酒告老还乡,唐焕唐大儒受帝命出任祭酒一职,唐家上下都搬到京城来定居。

    他前来赴考,自然是要来拜见师伯的。

    崔钧要去拜见贵州同府在京为官的官员,此番不与他同行,徐辞言雇了辆马车,不到午时就到了唐府。

    拜帖是日前就托人送去的了,徐辞言下马车的时候,唐府门前站着个身披天青斗篷,玉冠环佩的青年,见着马车,快步走过来,行走间肃肃萧萧,气质一流。

    “在下周翌泽,敢问可是徐辞言徐师弟?”

    那青年含笑问,拱手行礼,徐辞言眼底闪过一丝惊艳,连忙还礼。

    君子温雅,松竹之形,玉山之貌,态若谪仙,这几个词语简直是为面前这青年量身打造的。

    身为女主的兄长,徐辞言自然也有一分好相貌,只是比起文雅,他朱红唇,桃花眼,长眉入鬓,比起不染凡尘的仙,更是一种浓墨重彩,风流多情的美。

    周翌泽,想来这就是唐焕的弟子了。说起来,徐辞言心底算算,他和这人还是同一年考会试呢。

    从唐府大门进去,一路松柏映雪,白皑之下更显苍翠不凡,周翌泽稍前一步引路,两人都是才华横溢之辈,一路聊诗书文章,等到主院的时候,已经颇为投缘了。

    “老师在书房等着师弟了,”周翌泽侧身回首,笑意温和,“我去为二位泡茶,师弟请自便罢。”

    说完,他就在外间端坐烹茶,茶香四溢,动作雅致,徐辞言暗暗打量两眼,心底感慨。

    和这类翩翩君子做朋友,是真的很让人身心舒畅。

    推开书房大门,就见到唐焕坐在火炉旁边看书,听见动静抬头不住打量徐辞言,和善笑道:“不错,几年下来长个了!”

    “见过师伯,”徐辞言先行大礼,后才笑着回话,“若是三年过去还不长些,我师父怕是要急了。”

    “哈哈哈哈哈那是!”唐焕大笑,拍拍身旁的垫子示意徐辞言过来坐,“你可不能像你师父那样,越老反倒越矮了!”

    白巍年轻时也是北方大汉,身高八尺,只是现下……徐辞言想着离开前白巍坐在轮椅上佝偻来送的身影,眼眶微酸。

    唐焕心底也不好过,转头叹息一声,抹去眼底的悲色,继而笑着问徐辞言,“我之前见你的时

    候,你还未考乡试,眼下也到京城来了。”

    “师弟能遇到你这么个关门弟子,想来也是高兴的,你且保重身体,不要伤心过度了。”

    徐辞言垂眼掩去悲色,点头应是,会考在即,唐焕也没多说什么,先和他细细说了这一科里面都有些什么才子,等周翌泽端着茶上来的时候,已经讨了徐辞言的文章看着了。

    “行己,”唐焕唤周翌泽的字,“你也把你的文章取来,师兄弟之间,不妨互相讨教。”

    “是。”周翌泽行礼,侧身从书房柜子里取出一叠文章递给徐辞言,自己接过唐焕手里的文章看着。

    他坐下看书的时候,腰背挺得极直,有几丝碎发未被束起,从玉冠处滑落,落在紧抿的唇边。

    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有种遗世谪仙的感觉。

    徐辞言心底感慨,文如其人,周翌泽的文章和他是两种不同的风格,有种写史般冷漠肃然的感觉,字句简练,偏偏余韵深长。

    那些笔墨间的灵光好像用也用不完一般,倾泻而下,这种天赋,不是苦练能练出来的,实属天才。

    周翌泽看着他的文章,心底也是微惊,他早前就听老师夸赞过白师叔的关门弟子,方才一通交谈,也是言辞不俗的第一流人物。

    没想到见着文章,他才这么鲜明地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异。

    “看出来了吧?”

    唐焕看着两个小弟子,柔声细语,“你们二者的文章虽文风不同,但都是世间少有的,互相见了学学,能体悟几分也好。”

    “老师,”周翌泽放下文章叹息,唇色浅淡,“你先前说我文章里缺了点什么,我一直不明白,现在一看徐师弟的文章才明白,缺的就是那分实。”

    徐辞言的文章,言之有物,有种脚踏实地眼观八荒的感觉,若无丰富阅历,绝非能写出。

    徐辞言心底也感慨,周翌泽这人当真是个修史的好苗子,是少见地能做到文不由心含情,仿佛跳脱此世,隔岸观火的人才。

    他穿越过来也见过不少好文章了,白巍的文风大道至朴,崔钧的文章大开大合粗中有细,而南直隶那边今年的解元文章精巧奇绝,雄奇瑰丽。

    这般空灵高远的还是第一次见,徐辞言仔细研读,只觉得自己对文章的理解又更上一层楼。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当真如此,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升起这番感悟。

    唐焕见他俩都若有所思地模样,心底满意,因材施教,对于徐辞言周翌泽这样的天才,不需要太多言语,往往一点点拨就可通神。

    “好了,”他笑呵呵地起身,被两弟子扶着走出书房,“你们日后还要一同赴考呢,有什么想交流的便留在日后吧。”

    “眼下也该陪我这老头子吃饭了。”

    徐辞言自然无不答应,饭后,唐焕又和他们细说了朝中可能担任此科主考的几位官员。

    “往年里向来是内阁大学士担任会试考官,再从六部五寺三监等挑选一名官职相当的官员一同来总裁。”

    唐焕言到,他身为国子监祭酒,又领了太子太保的虚衔,自然是有资格去当这主考的。

    只是今年他弟子下场,唐焕自然也得避嫌,同样的,周翌泽的长辈,时任礼部尚书的周宿也得避嫌。

    “今年当真是大试,”唐焕感慨,“朝中好多官员子弟也都纷纷下场,这么一来,避嫌的避嫌,受限的受限,能当主考的反倒没几个了。”

    徐辞言微微拧眉,“师伯认为最有可能的有谁?”

    唐焕意味深长地一笑,“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杨敬城。”

    是他,徐辞言心底划过一丝明悟,时下内阁六阁老具满,以中极殿大学士钱鼎直为首辅,建极殿大学士蔺朝宗为次辅,其余称群辅。

    钱鼎直三朝老臣,眼下年过七十,早就不再管事,上书告老还乡了。

    只是这时候的阁老讲究一个年年上书年年被拒,总要推拒几次才能显得皇帝视贤如命,因此一直未成。

    不过徐辞言揣摩了一下,钱鼎直四次告老都没成功,可能也有起帝想让他占着首辅这个位置,好压一压蔺朝宗的气焰。

    次辅蔺朝宗兼户部尚书,钱财调动皆过他手。其子蔺吉安为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右侍郎,管官员升迁调动。

    除去首辅,内阁剩下五位阁老有两个是蔺家,又管升迁又管钱的,堪称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而工部尚书杨敬成其人,掌了工部这么个事事繁琐处处要钱的活计,在外官声竟然还不错,和礼部尚书周宿一起,为清流直臣的典范。

    “此次这么多官员子弟赴试,以杨大人为主考,官职够不怕人闲话,又是纯臣,只听命于陛下,不容易被其他权贵们收买贿赂。”

    唐焕对两个弟子解释,“他素来注重实干,辞言还好,行己的文章可能就要吃亏了。”

    周翌泽倒没什么在意的,“一切尚未定下,岂有未考先惧之理?”

    “善,”徐辞言和手赞叹,“师兄高志,实在令人佩服。”

    用过了午饭,徐辞言也起身告辞。唐焕有意留他在唐府居住候考,只是听徐辞言说与友同行,便也打消了这个主意。

    他出了唐家,见天色还早,就没回会馆,转头分别去张家,他院试时的座师张仕伦在山南学政衙门的任期结束后,返京任詹事府詹事。

    今日并非休沐之日,张仕伦事务繁忙,自然不在家中,徐辞言也没进去,递了帖子言明自己来过,又在门外三行礼便走了。

    举子赴京会考,若座师在京为官,自然是要来拜见的。而乡试时的座师张大人为翰林院侍讲,是要参与后续会试阅卷的,此时自然不方便见他。

    为了避嫌,徐辞言连帖子都没递,远远地鞠躬就走了。

    回到会馆的时候天色半黑,崔钧也方才回来,雪已经停了,两人一合计,便一同去会馆不远的胡同口喝羊肉汤。

    “不枉我特意向梁大人打听了一番,这羊肉真是香啊!”

    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上来,崔钧赞不绝口,他今日去拜见同乡官吏,钦天监灵台郎梁立,正事过后,也得了不少美食的消息。

    “果真好吃。”

    徐辞言也尝了一口,南方不如北方这般喜食羊肉,他本来吃不太习惯的,但这家的羊肉也不知道怎么做的,一点膻味都没有,满口鲜香。

    或许也是这边的羊肉肉质好,不似山南那边。

    这摊子摆在胡同口,陆陆续续有许多书生打扮的举子过来喝汤。

    天寒,除了羊汤,还有不少举子要了热黄酒,也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什么,有一行人竟然吵起来了。

    “这桌子向来是小爷定的,你又是哪来的穷酸破落户!敢和我抢!”

    那人一张口,嚣张的气焰是掩都掩不住地往外喷,吃饭的举子们都齐刷刷地抬起头,好奇地看过去。

    只见那人一身锦绣衣袍,光玉佩都叮叮当当带了好几个,一看就是哪家权贵家的纨绔少爷,而和他对吵的那个,书生打扮,涨红了脸。

    “这位公子好生无理!”

    那书生愤然道,“我们几人来时这桌子并无一人,眼下汤已过半,你突然跑出来说是你的桌子,是不是太过了!”

    “再者,”那书生站在那寸步不让,“我等前来赴试,虽衣着寒酸,却也自许明心绣口问心无愧,怕是受不得公子这般侮辱!”

    在这喝汤的大都是考生,那书生似乎有些文名,陆陆续续有人认出了他,站起来撑腰。

    “子明兄说得对,”起身的举子表情激动,“本是开门做生意的铺子,自然是先来后到  ,哪有归你了的道理!”

    “莫不是当我们只会读书,是个傻子不成!”

    一时间,大片学子都出声附和,那锦衣公子纨绔了点,但又不是傻的。会试在即,整个京城的眼睛都盯着这些举子的,今天这事说起来他不占理,也不敢闹出大事来。

    只是就这么咽下这口气,他又实在憋屈。

    徐辞言和崔钧坐在角落里,恰好就看见那纨绔视线一扫,落在一旁大树底下。

    那几张桌子离外头远,坐的多是些京城百姓,只有一张桌上,独坐了个身量不高的人影,头戴白纱帷幕,将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的,像是哪户人家出来吃饭的姑娘。

    “不好。”徐辞言见那纨绔直勾勾地盯着那姑娘,心道不妙,起身跨步过去。

    那纨绔好不容易见着了一个不像是读书人的姑娘,怎么能放过,气冲冲地就要去掀桌子。

    滚烫的热汤就摆在那人面前,若是桌子翻了泼在身上,必然会被烫伤。

    若是再倒霉些,烫到脸上,这姑娘一辈子可就毁了。

    他距离有些远,眼看着那纨绔已经碰到桌沿,徐辞言面色一变,抄起一旁的凳子就砸过去。

    “哎哟!”

    痛呼传来,那纨绔被砸得手臂一肿,狼狈地摔落在地上,他的侍从见了,连忙上来就要抓住徐辞言。

    “我看谁敢动!”

    比侍从更快的,是一声尖利的呼喊,那白纱姑娘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扑过来一个黑袍少年,尖叫着把人护在后面。

    旁边几桌坐着的几个百姓也纷纷暴起,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拔出刀剑,寒光凛冽地指着那几个侍卫。

    “大爷!大爷不可啊大爷!”卖羊汤的老汉一见这场面,脚都软了,跌倒在地上。

    这几个护卫一出来,在座诸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来是那纨绔踢到铁板了。

    他们心底腹谑那纨绔被人收拾了才好,也知道这事不是他们能管的,干脆留下羊肉汤的银钱,跑去喊巡城的兵士了。

    一时间,胡同里只有两方神色各异的人马对峙,都手持利器。

    徐辞言恰好站在两方人马中间,旁边就是软倒的老汉,他皱皱眉,弯腰把人扶了起来,崔钧见事情不对,也跑过来了。

    “没事吧?”崔钧神色凝重,徐辞言摇摇头,把老者护在身后。

    “痛死小爷了!哎呦!我的骨头是不是断掉了!”

    那纨绔弟子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直叫唤,雪地湿滑,怕客人坐着摔倒,这铺子的板凳都是围了一圈铁的。

    谁想到徐辞言看着瘦弱,力气竟然这么大,被这么个玩意隔空飞过来砸到,那纨绔一只胳膊都肿了起来。

    他哭喊得凄厉,身旁跟着的小厮也站不住了,扶起人就要走。

    “我家少爷可是南威侯府的公子!皇亲国戚!你们竟敢打伤我家少爷!都给我等着!”

    临走之前,小厮恶狠狠地盯着徐辞言,眼底的恨意都快溢出来了。

    少爷出来一趟就受了伤,他铁定是要挨板子了!

    小厮心底暗恨,那白纱姑娘有侍卫跟着,看着也是有身份的,动不了。

    这两个读书人还不行吗?!

    打定主意要回去好好告上一状,小厮飞快地把人送上马车跑走,徐辞言仔细看了眼那马车上的家徽,心底后悔。

    早知道是南威侯府的,就再用力点了,他遗憾地想。

    另一头,那些负剑的侍卫们没有放松警惕,戒备地盯着徐辞言几人。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既然人无事,徐辞言也不想多管闲事,和崔钧一起帮那老汉扶起被撞翻的桌椅,起身就要告辞。

    “两位公子等等!”

    胡同里忽然响起来一声略显沙哑的喊声,徐辞言眉梢一挑,转过身去,只见那白纱被缓缓挑开,里面的竟然是一个黑衣的小少年。

    是个男的?!

    崔钧本想错开目光,一见着人面孔,呆愣在原地。

    那眉眼,还有脖颈间的喉结,分明是个年岁尚小的少年郎。

    男的带什么斗笠,也怕被人看了脸去不成?

    崔钧一时间很是狐疑,只是京赶考向来奇人多,一路来金发碧眼的外邦人也见了不少,便也没放在心上。

    “在下应八,”那少年眉目有些踌躇,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后看着徐辞言道谢,“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面纱掀开以后,那些侍卫显得更紧绷了,原先扑在他前面想挡汤的少年更是戒备地看着徐辞言,把人拦在身后。

    一圈人围成个圈,护得严严实实的。

    “这是哪个权贵家的小公子,怎么护得跟眼珠子一样。”

    崔钧满脸狐疑,悄悄地凑到徐辞言耳畔说,“母鸡护崽都没他们护得严实。”

    应八……

    徐辞言把这个一听就是假名的名字在心底过了两圈,看了眼那些侍卫,拱手行礼,“在下徐辞言,山南人氏,这是崔兄,我们二人都是此番前来应试的。”

    “方才不过小事,公子不必挂劳。”

    “徐辞言,”那小公子沉思片刻,“可是山南今岁的解元?”

    “忝居罢了。”徐辞言推辞,抬眼看了看天色。

    方才酉初,天色就黑透了下来,雪里夹着雨,寒风呼啸,他和崔钧没带伞,再耽搁一会,怕是要着凉了。

    会试在即,这个时候着凉,怕是要遭。

    “既然小公子无事,我们就先告辞了。”见崔钧半边肩膀已经泛了湿意,徐辞言心中有些愧疚,朝应八行礼告辞。

    两人一同快步走出胡同口,朝会馆方向急行而去。

    那应八站在远处,身旁的小厮连忙替他撑起把玉骨黑面的大伞,满脸晦气,“那南威候也不是个糊涂的,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孙子!”

    “好在那徐公子动作快,要是公子您伤着了,小的可真就恨不得以死谢罪了。”

    周围侍卫手里刀剑锐利,前来喝汤的客人远远见着了,也都不敢过来,掉头走了,只有那老汉哭丧着脸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

    应八抿抿唇,心底愧疚,“我今日不该出来的。”

    “紫玉,”他唤那小厮,“是我们影响这老伯做生意了,你看看那汤还有多少,都买回去吧。”

    “哎!”紫玉连忙应是,眼神一扫把伞递给后头的侍卫接着,自个捧着笑脸跑过去,“老大爷,不知这锅汤价值几何啊?”

    那老汉见他们没有要打砸这摊子的意思,心底长松一口气,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方才那徐公子已经给过了。”

    他摊开手心,赫然是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有这玉在,就是后头摊子被着应公子砸了,老汉不算没了生计。

    那老汉心底感激,一双浑浊的眼睛被炉子里晃动的火焰照得分明,“刚才扶老朽起来的时候,徐公子就悄悄地把玉佩塞到我手里了。”

    “徐公子是个好人啊,”老汉不住地说,“他说万一待会打起来砸了摊子,让我千万别拦,躲着点。”

    应八神色一愣,他自然明白徐辞言的用意,寒冬难耐,若是没这摊子,这老汉又该怎么熬过这个冬天,若是他们打起来,他必然会来拦。

    刀剑无眼,保不住这一拦了,连命都没了。

    可若是不拦,没了生计,也好不到哪去,徐辞言把玉给了这老汉,靠着典当玉的钱,也能重新收拾活计支摊子养家。

    倒是心善,做事又妥帖……应八心底赞叹,看了眼那块玉佩。

    紫玉从小随侍在他身边,自然明白主子的意思,重新取了银子把玉佩换了回来。

    一行人在那老汉毕恭毕敬的眼神里面走了出去,应八低声交代,“今日的事情,别让老爷知

    道。”

    差点被人泼了一身热汤,若是被人知道了,他倒是不要紧,跟着的这些侍卫小厮可就要遭殃了。

    “哎!”紫玉明白他的意思,心底越发感激,掀开帘子请主子上车,应八摘下帷幕,又转身交代。

    “还有南威侯府的事,找个御史盯着点,别让他们去找徐辞言的麻烦。”

    “小的省的。”

    紫玉连声应下,心底也很是不爽,主子不想引人注目,因此他们都四散开坐在别桌的,那纨绔刚好就站在旁边,一时间让人没拦住。

    要是今儿出了事,他的这身皮可就不保了!

    南威侯在朝堂上也算是能臣,怎么把家里的子孙都教成这样,几年前就听说了,他家旁系的孩子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呢。

    当时南威侯还推说距离远,难以管教到族中子弟,怎么京城自个家里的也没教好,马车平稳地向前驶去,紫玉暗自恼怒。

    哼!等回去了,他可要好好和干爹念叨念叨!

    第47章 会试 南威侯

    会馆里炉火烧得旺旺的, 一进去,身上沾着的雪粒忽就化成清水,顺着脖颈手臂流下。

    徐辞言觉得浑身都冻麻了, 连忙跑回屋里换衣服泡澡,清风一直待在屋里和崔钧的书童闲聊,先前见雨夹着雪铺天盖地地下下来, 早早就换人烧热了水备着。

    等到一身寒气都被泡没了,徐辞言才擦着头发出来, 满心感慨。

    这有书童和没书童当真是不一样,徐辞言啊徐辞言,你也是腐败了……

    “老爷, ”清风见他出来,啪把手里捏着的一把瓜子倒回盘里, 笑呵呵地捧来一杯热茶,“今儿个有好多老爷都来找您来了, 我说您外出访友, 都给推了回去。”

    “这是送来的拜帖, 我都给分好了。”清风说。

    “有劳你了,”徐辞言喝了茶水温柔笑笑, “我这不需要守着了,你自去歇息吧。”

    他一贯没什么架子, 夜里也不要人守,最开始那两天清风还很是惶恐,生怕是这举人老爷看不上自己,还是徐辞言察觉到解释了几句,他才放心。

    “哎!”

    一路过来,清风也习惯了, 高高兴兴地答了出门拐去屋里,临走时怕风吹着了徐辞言,把窗门都给掩上。

    徐辞言找了个熏笼慢慢地熏头发,取了拜帖来看,大多都是各地的学子送来的。

    到目前为止,他连中四元,外界的赌坊里押他这次能不能考中,是中五元还是六元大满贯,金额高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不过这也不是徐辞言一个人独有的待遇,每个有名的才子,会试种子选手都有人下注,这些帖子里,甚至还有学子大胆地问徐辞言有没有把握,他好下注云云。

    总的算下来,他的赔率竟然还能看,清风悄悄地去打听了一下,说是山南那边多少年没出人才了,徐家的也不过是矮个子里拔将军,放到直隶这些不值一提。

    徐辞言放下帖子,转身从暗袋里取出银票来,京城房价贵得让人头晕,眼下他住在会馆还好,但等日后林西柳他们来了,总不能也住会馆吧?

    买房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之前还笑徐出岫拿他赚钱,眼下自个也要靠自个赚钱了,徐辞言心底好笑,取了银票单独放在一处,只待明日让清风也去下注。

    至于压谁,那当然是压自己了。

    徐辞言脑子里面自动播放乡试时徐出岫义正词严的话——我不压哥哥,难道去压那些一同考试的人?

    他不压自己中会元,难道还压竞争对手去,徐辞言挑眉一想,夜色安静,只有雪落树梢的声音,他房间的窗棂处,忽然传来细微地响声。

    砰,砰,砰三声,一慢两快,活像是有人在敲门。

    徐辞言把东西一敛,起身快步打开窗户,夜风忽地卷了进来,吹得他搭在屏风上的衣袍啪啪作响,住外屋的清风听见动静,扬声发问,“老爷,可是有什么要的?”

    “无事,我透透气。”徐辞言高声回答,一边把窗关住,转身笑脸盈盈,“微尘,你怎么来了!”

    殷微尘一袭夜行衣,落下面罩以后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徐四元在京城里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再不来,怕是只能给你收尸了。”

    他忍不住问,“你可知你今夜遇着那人是谁?”

    殷微尘是知道他家和南威侯府有旧的,那纨绔就差把家徽印在脸上了,不是他,殷微尘此番说的必然就是另一个人。

    徐辞言眨眼笑笑,“本来只有八分猜测的,见着了你,也就妥了。”

    殷微尘无奈地瞪他一眼,“我不好说他身份,你心底有数就好。”

    “还要多谢微尘挂念着我,”徐辞言笑笑,好奇地看他一身刺客打扮的模样,“你刚刚那身功夫真俊,还有你的飞鱼服呢,绣春刀呢?”

    年前顶着春节,启帝大刀阔斧地宣布了喉官衙的存在,一时间百官震动,折子雪片一样飞到宫里去,偏偏新岁里皇帝不见朝臣,可把他们急坏了。

    等到过了十五,又是一通腥风血雨,直到会试在即,各地举人纷纷赴京赶考,才算尘埃落定安定下来。

    “又不是出来执行任务,带那些干什么,”殷微尘摇摇头,两人对坐着坐下,各自饮茶,“你若是想看,过两日贡院外边就能见着,只怕日后为官了,你还不想见呢。”

    “那可就要靠微尘你多替我在指挥使大人那美言两句了。”徐辞言哂笑。

    哪个官员乐意天天看见纪委在自家门前转悠,徐辞言失笑,更何况,纪委可不会一把刀砍了你脑袋。

    他仔细打量殷微尘两眼,这人依旧是面容苍白瞳孔漆黑,几月过去,体态地越发修长俊健,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眉眼间压不住戾气,活像是一柄在血火里反复锤炼过的利刃。

    当初离别时残存的那点青涩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走了祝娘子一个人待着也无聊,就搬过来和我娘她们一块住着了,”徐辞言叹息一声,“等过了会试,我娘她们就要上来了。”

    “你若是愿意,就写信让祝娘子一块过来,日后你官职越做越高,保不住会有人盯上她,倒不如眼皮子底下安稳。”

    殷微尘也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提笔写了封信递给徐辞言,只等到时候一块捎回去。

    簇簇飞雪打在窗上,他们坐在一处,各自讲了几月来的经历。

    等到天色亮起,清风轻手轻脚地进屋,就见桌上摆着两个茶杯,徐辞言神色有些困顿,冲他点了点头就往床榻去了。

    “咦,”清风收起杯子,满面狐疑,“老爷,昨晚有客人来?”

    “你家老爷自个和自个对饮呢,”徐辞言打着哈切,转身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眉目灵动,“我先睡会,要是崔兄来了,你替我约他晚上楼下见。”

    “哎。”听他这么说,清风又收拾东西出去了,掩门的时候不由得感慨一声,自己这书童当的真是容易。

    也是运气好遇到了徐老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头徐辞言方才睡下,京都内城,惯来是权贵官吏,皇亲国戚住的地方,有马车从皇城方向驶离,哒哒地踏着雪停在府邸前面。

    朱红大门上挂着牌匾,敕造南威侯府几个大字被雪光照着,亮得晃眼。

    南威侯江伯威面色铁青,被侍从扶着下了马车,方一进府,就见管事一脸汗地跑过来。

    “侯爷,大房那边出事了,大夫人正哭着呢,您快去看看吧!”

    “一天天尽闹出事!”

    江伯威黑沉着脸,胸膛止不住地剧烈起伏,他今日在早朝受了好大一波气,好不容易回来了,府里也不安分!

    “江端猷那个畜生呢!让他给我滚过来!”心底压着事,江伯威步履迈得飞快,惹得一众随从不住地跟在后头追。

    管事心底晒晒,见他这般火气,又想着大房里闹翻天的场面,一时间牙都咬紧了。

    这府里一个两个的,真是会给他找事!

    等到绕过影门进了院,一阵连哭带嚎的叫骂声就传了出来,江伯威脚步一顿,一把推开了屋门。

    江家长房长孙的屋里堆金砌玉,一股浓厚的脂粉味混着苦药味扑面而来,床榻旁边坐着个妇人,扑在江端猷的身上不住地嚎哭。

    见着他进来了,大房秦夫人连忙跪下,哭哭啼啼,“侯爷!你可得给猷儿做主啊,他不过是去喝了碗羊汤,就被人打成这样!”

    秦夫人心底直呕血,大夫来看过,江端猷这条胳膊折了骨头,怕是要养上了大半年了!

    他儿过几日可是要考会试的,这手折了,还怎么考!

    江家几个孩子里面,就大房的江端猷还有几分读书的天分在身上,江伯威一贯很是看中这个孩子。

    秦夫人心底咬牙,那几个敢打她儿子的刁奴,定是要候爷发话送到大牢里关着,不,听说那喉官衙很是有些折磨人

    的手段,送去那了最好!

    “做主?”

    江伯威却不似她想得那般,咬着牙开口,声音冷得要命,“这畜生做了这般好事,还想让我给他做主!”

    “你可知今日早朝!都察院御史向陛下参了一本,说我江家纵容子弟以势逼人,会试在即,竟妄想折辱逼迫同考生来谋私!”

    一想到今日早朝他被都察院的几个御史轮班似的嘲讽,江伯威就想吐血。

    家族,又是因为家族他才出的事,他辛辛苦苦战战兢兢地为这个家努力,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他呢!

    想到这,江伯威看江端猷的表情越发凶恶,好像那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他孙子,而是什么仇人一般。

    “手断了也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屋里!”

    一听这话,别说秦夫人,就连一旁垂着眼不说话的南威侯夫人马氏也惊诧地抬起头。

    “他举人的功名是怎么来的你们都心知肚明,这次会试干脆也别去了,省得给我丢脸!”

    说到这,江伯威再也不想开口,嫌恶地转身出了门。

    秦夫人呆愣在原处,一时间哭哭啼啼地不知道说什么,还是马老夫人先开口打断,“行了,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她被三四个丫鬟搀扶着起身,冷眼一扫江端猷,再看向跟在秦夫人一边衣着鲜妍眉目美丽的少女,面色柔和了很多。

    侍奉的丫鬟嬷嬷们都缓步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主子。

    “我前日里进了宫,”马老夫人斟酌着开口,“今岁过了年,好几个皇子年纪就大了,德妃娘娘说了,陛下有意赐婚,让他们出去开府。”

    这话一出来,秦夫人就哭不下去了,扯着女儿焦急问,“德妃娘娘可有说欣仪怎么安排?!”

    “老爷办事得力,这次赐婚的人选里必然有欣仪,”马老夫人看向一旁站着的江欣仪,没错过少女眼里的欣喜,“只是……怕是要赐婚给六皇子。”

    “怎么会是六皇子?!”

    秦夫人呆愣住,别的都还好,当今几个皇子里面,唯独六皇子生母只是个贵人,又不得圣宠,这么大岁数了也没见身上挂个什么职,将来想来也是没什么出息的!

    女儿嫁给这么个皇子,能抵什么用!

    “我,我……”秦夫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不由得看向婆母,“六皇子今年已经十八了,比欣仪大上四岁还不止,并且,听过府上还有个颇受宠爱的妾室,这……”

    她不敢开口,暗中比划手势,“先前欣仪进宫,听太后的口风,不是说要把欣仪定给那位吗……”

    身为吏部尚书嫡长孙女,江欣仪又颇得太后喜爱,早早透了口风下来,谁知道突然来这么一遭!

    马老夫人如何不知,她厉声呵斥,“好了,六皇子再不得皇上喜爱,那也是皇子,没有给人挑拣的份!”

    到底是皇家骨肉,但凡她们嫌弃六皇子的消息传出去了,南威侯府哪还有好果子吃!

    马老夫人目光定在孙女的脸上,少女年岁尚小,眉眼间已见出众的美貌,纵观京城闺秀圈子里,也少有能比的。

    再加上她们举家之力的培养,江欣仪琴棋书画诗词乐舞样样精通,还是管家的好手,哪方面不出众!

    这般培养出来的嫡女,可不能就送给六皇子了。

    马老夫人目光沉沉,只恨她这些年纵容着这侄女打压妾室,除了江欣仪,大房眼下竟然连个合适的女孩都挑不出来。

    陛下一直未定南威侯府世子,要挣着一份从龙之功,皇子妃就必须从大房里出。

    “事到如今只有这样了……”马老夫人冷笑一声,“你公公早年还有一个女儿,送到了山南那边养着,那姑娘据说嫁到农户徐家去,想来女儿也和欣仪差不多大了。”

    “算上去,还是侯府的表小姐呢。”

    她意味深长地开口,“待会出了屋,你就派人去山南把那姑娘接来,看看能不能用。”

    “若是可以,对外就说是欣仪的姐妹,虽自幼体弱,寄养在庄子里,可也是正儿八经的嫡小姐。六皇子那边,便由她去。”

    她看秦夫人面色有些不悦,似乎并不想膝下突然多了这么个女儿,心底厌烦。

    她又当真乐意见着流着林袭蕊血的人了?!家里那个表小姐,这些年可没少着和他作对。

    马老夫人也是想不明白了,不就是一个婢女,有什么好计较的!逼得钟涟漪连外家都不认了,一门心思地怂恿夫家和他们作对。

    马老夫人冷冰冰地开口,“你若是介意,去母留子不就行了!”

    “还有欣仪,”她又看向一旁听着她们讲话,眉眼间如释重负的少女,“陛下不是傻的,虽有德妃娘娘美言,但那姑娘嫁过去了,正妃铁定是摸不到,估摸着就是个侧妃,日子也不会好过。”

    “至于那位那边……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马老夫人意有所指,江欣仪得意笑笑,柔婉地曲膝应是,一举一动,风情万种。

    眼看婆母三两句就把事情定了下来,秦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嗫嚅着问了一句,“要是侯爷那边不同意怎么办?”

    “侯爷?”马老夫人扯着嘴角笑笑,对这个数十年来的枕边人了解无比,“他怕是比谁都乐意。”

    牺牲一个视作耻辱的女儿生下的孩子,换来南威侯府的满门光彩。

    以江伯威的品行,只怕他会忙不迭地帮着扫尾呢。

    那徐家,想来除了女儿,一个都不会留下活口。

    不然这么说老夫老妻呢,后院里递了消息过来,江伯威坐在书房里,心底也只不过一踌躇。

    南威侯确实是皇亲国戚,曾经也是有女当上贵妃光耀门楣的。

    但那都是早多少代前的事了,三代削等承爵,江伯威这一代,刚好就是第四代!

    要不是他也算有几分本事,这么多年来战战兢兢为皇帝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后宫里还出了个流着江家血的德妃,怕这牌匾早就被皇帝拿了!

    只是他虽得破例承爵,但百般打探之下,皇帝还没有松口定下世子的身份。

    不设世子,等他一翘腿去了,偌大家业怎么办?

    这事不能够深想,越想江伯威就越止不住气,本来三年前他都盘算好了,舍了这吏部尚书一职,外放到湖广任布政使。

    尽管外人都不太理解他的用意——这一去不仅品阶掉了一档,还舍了块大肥肉,湖广再好,那能和吏部比吗!

    但江伯威心底有苦说不出,有蔺家父子在,他这个尚书在吏部也是处处受限,碍着外戚的出身,清流那边江伯威也隔了一层。

    若是去了湖广有几分政绩,那回来说不定能冲一冲内阁,到时候哪里还用受这种气!

    滕家,一想到自己破产的计划,江伯威就恨的牙痒痒,也是神了,山南那边他也留了后手,怎么就被滕洪辉那个老狗给得了消息!

    眼下别无选择,江伯威只好走祖上的老路,想办法把孙女塞到东宫去,做不了正妃做侧妃,来日殿下荣登大典,他家这爵位也能保得下去。

    至于自己那个便宜女儿,江伯威冷笑一声,不乐意又怎么样,别说是个姑娘,哪怕她生了个文曲星再世的儿子,只要流了江家的血,就得给我乖乖听话!

    这么一想,江伯威抬手招来幕僚,派人跟着秦夫人的人马,启程去山南。

    ………………

    过了两日,会试主考官就定下来了,其中一位不出唐焕所料,正是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杨敬城。

    而另一位,是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修撰宋汝璧,一阁老一词臣,算是会试标配了。

    等到二月初八,这一科的会试正式入场开考。

    徐辞言早早收拾好东西到贡院外头排队,身为山南人氏,他们是要晚南北直隶和几个科举大省入场的。

    寒风吹得人脸皮疼,等到好不容易进了号房,徐辞言赶忙生了炭火,铺上厚被褥,才觉得好些。

    这时候的顺天府,实在是太冷了些,熟门熟路地摆好东西,徐辞言心底默默感

    慨。

    不过这么一琢磨,朝廷定春秋两闱也不是没有用意,严寒酷暑秋老虎,几场考试下来恶劣天气都体会得个饱,身体不好的士子,早早地就倒在了半路。

    要知道科举考出来是要外放为官的,若是身体差点,总不能一个接一个地死在路上吧。

    考卷已经发下来了,会试考的内容和乡试差不多,徐辞言活动好手臂,就去看第一题。

    这一个题只有三个字,“小人哉”,这还是骂人的脏话,实在是令人大跌眼镜。

    只一看,他就止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考官这题出得,着实是有些太过辛辣了。

    虽然是脏话,但是能在会试考场上出现的脏话,也是大有来头的。事实上,这三字出自论语,背后有着樊迟请学稼这么个典故。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孔子认为,百工各有分工,对于上位者来说,亲自下田种地纺织做活并不是他的本职。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政治改善才是发展农业、发展工业和经济的一个必要条件。

    并不单是孔子一个人这么认为,《孟子》里面陈相和孟子的谈话也体现了他的赞同,甚至他还反驳了不亲自做事就不能享受的观点,“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理清了题目来源,徐辞言很快就提笔写下自己的破题,到了这个阶段,题目已经不似前面几场考试那样考他们对儒家经义的理解,而是全方面考察士子为官的主见。

    几道经义题,全部都是从四书五经里选出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部分考察,徐辞言答得认真,就连主考官在几位监察御史的陪同下开始巡视考场都没注意到。

    杨敬城年才三十有余,是几位阁老里最年轻的一位,官威却不小,外穿红罗上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革带和佩绶,展脚硬幌头,补子上绣的锦鸡活灵活现,威风凛凛。

    他被一群人簇拥着,一路看了不少考生的卷子,有几个考生一抬眼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的样子,被吓得一抖,杨敬城也不在意,放下卷子又换下一位。

    等走到徐辞言号房面前的时候,杨敬城心底忍不住咦了一声。

    开考才不过几个时辰,这考生的稿纸上就已经写了四篇文章了,比起刚开始做第二三篇文章的其他考生,速度不知道快了多少。

    杨敬城心底有数,一般这样的,不是才华横溢文思泉涌,就是一塌糊涂乱答一通,两个极端。他走上前去取了张稿纸,想看看这人属于哪种。

    徐辞言觉察到号房外头来人了,抬头见着几位气势凌人的官吏也只是一拱手行礼,并不多看,低头继续写自己的。

    另一位主考宋汝璧虽是词臣,但品阶上比杨敬城差了不少,他素来知道这位铁面同僚的脾气,见他看文章看得仔细,心底好奇,也上来取了张稿纸看。

    别的不知道,但他手里这一张,言之有物,文采斐然,是难得地好文章,若是其他几篇都是这水平,榜上有名是跑不了的了。

    宋汝璧心底满意,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放下文章抬脚走人的杨敬城,至于名次多少,那还要看这位杨大人的意思。

    只不过他向来仔细,杨敬城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他可是完完整整地把文章看完了的,若是不喜欢,何故平白折磨自己的眼睛?

    他心底有数,笑呵呵地跟上,身后自有官吏提笔在考卷上做上标记,示意考官看过此人的文章,科场大事,一举一动都有人记录,免得日后招惹是非。

    日头渐渐落下,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暖意也渐渐散开,写完手上这题后,徐辞言就往暖炉里又多添了点碳,吃了东西捂着被子睡了一觉。

    总归号房大敞着,睡着了也不怕二氧化碳中毒。

    这么考了几日,等到最后一场,徐辞言早早交了卷子,受卷官把他的信息登记在册,就示意他可以离开。

    到了龙门那,徐辞言远远地就见着已经有好几位考生站在那瑟瑟发抖。

    最后一场策论向来是徐辞言所擅长的,除去最开始一番思考,后续只要下笔便是一气呵成,他本以为自己答得算快了,不曾想这贡院里还真是藏龙卧虎,人外有人。

    周翌泽也已经出来了,考场要求皮衣要去面,帽子要单层,鞋子要薄底,尽管诸考生已经竭力往自己身上套厚衣服了,但是耐不住还是冷啊。

    站在龙门内里等着放牌的时候,多得是几个考生凑在一处,只图能够暖和些。

    徐辞言和周翌泽挤着,再过一会,崔钧也出来了,他火气格外地足,往那一站,徐辞言只觉得风都小了几分。

    等到终于能出了贡院各自坐上马车,徐辞言长松一口气,把考篮往车厢里一扔,赶忙接过清风递来的暖炉抱着。

    热腾腾的火一烤,整个人都活泛过来了。

    也幸好现在出贡院的时候还不用搜身,不然寒风吹着脱衣服,那才是要老命了。

    徐辞言记得,上辈子看过一个奇闻,清朝时,四川的贡院是三国时期的老建筑改的,那号房的砖片上头还有“臣诸葛亮造”几个小字。

    那可是诸葛丞相,哪个秀才能受得住这种诱惑。

    因此,每次开贡院,就有秀才顺手牵砖出去,考一次,牵一次,等到考完官府一查,好家伙,号房已经通两个洞。

    这么几次下来,不仅进考场要搜身,出考场也要搜身了。

    只不过京城的贡院,天子眼皮底下,倒也没有那个举人敢干这种事。

    徐辞言心底好笑,若是京城的砖也是诸葛砖,顺走不至于,考试间隙他也想见识见识。

    二月十六日,这一科的会试落下帷幕,归功于某位黄姓人士,之后的殿试不会再刷人,成与不成,都在今天一考定音。

    当天夜里,只要是还能爬得起身的考生都闹腾起来,接下来几日,青楼楚馆街头巷尾,处处都留下他们肆意欢乐的身影。

    第48章 放榜 蔺家

    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

    大启并不禁止官员狎妓,在未正式踏入官场的士子之中, 这更是一顶一的风流雅事。考完了会试万事皆休,更是要找两个名妓唱唱小曲喝喝酒,好好体验一把京城纸醉金迷的生活。

    徐辞言对逛青楼毫无兴趣, 一口回绝了所有邀约,自个收拾好银票, 到处看房子去了。

    他已经给林西柳他们传了信,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出了山南上船了。

    徐辞言看中的屋子是某个京官的私宅, 这位官员外放以后,就把屋子托给牙行卖了。

    徐辞言跟着牙人看了一圈, 宅子大小适中,那前主人苏州人氏, 宅子也似苏州园林一般秀美雅致。各色花草缤纷, 古木参天, 特别是小园里,竟有一汪活水潺潺流动,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极其合适的。

    当然, 价格也极其美丽。

    交了银子,到官府过了契书以后,徐辞言摸摸一下瘪了大半的荷包,心底叹息,这一间宅子,都快把他好多年来的积蓄榨干了。

    差一点点, 就要背上房贷了……

    不过换个思路想,徐辞言振奋精神,他也算是北京有房一族了,若是这屋子能留到后世,说不定还能混个保护建筑当当。

    也是

    穿越了,放后世十个他也买不起京城的四合院。

    住处定下,徐辞言又托牙行雇了管家和各色小厮,至于丫鬟这些只选了几个,其他的等林西柳她们来了自个挑的更合心意。

    他选的管家唤林日瑞,年纪不算太大,四十来岁。早年也是读书人,科举一直不第以后才为谋生计才给人当起管家,处事圆滑,行事很是妥当。

    徐辞言见他动作飞快地招呼起小厮洒扫庭院,敬告邻里,心底很是满意。至于林日瑞的儿子林竹,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新书童。

    林西柳她们还未至,徐辞言也没打算自己一个人住新家,交代林日瑞去采买家具这些之后,就回到了会馆里闭门温书。

    另一头,会试的阅卷工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与乡试比起来,会试阅卷规格更高一些,经手试卷的受卷官,弥封官等都是严格选出来的官员,眷录官眷录好试卷之后,对读妥当,交到中书舍人的手里。

    中书舍人点好卷子后,要负责给帘内官分卷。

    这一科会试有十五位同考官,主要是翰林的词臣和六部员外郎、主事等等组成,共同负责五房的阅卷工作。

    四千多名举人,上万张考卷,时间紧,任务重,每一个同考官都很紧张。

    当然,这阅卷也不是全无好处,取中考生之后,同考官就一下成为新进士的房师,以师徒之礼相待,相当于一下在朝堂中多了无数门生。

    《书》这一房的同考官有四人,以翰林院侍读程晏为主,程晏是天和二十二年的榜眼,亦是当年《书》一房的经魁。

    他点清卷子,与其余三位同考官分了以后,就各自带着阅卷官开始阅卷。

    第一步要看的,自然是考生有无犯忌错字等等问题,只是考到这步了,少有学子会出现这等低等纰漏,程晏飞快过了一遍,就开始一张一张地细看。

    他看中的文章就放在左手侧,看不中的就放在右手侧,日夜不休战战兢兢地看了好几日以后,才算是初步阅完卷子。

    程晏从左手侧的佳作里面选了三份出来,又与几位阅卷官协商之后,最终选中一份作为荐卷递了上去。

    其他三位书一房的同考官亦然,如果不出意外,书这一经的经魁就会从这四份荐卷里选出。

    当然,若是两位主考看不中这四份卷子,自然还有其他的次推荐卷递上去。

    只不过这些都不是程晏所需要操心的了,各房的荐卷递齐之后,主考杨敬城与宋汝璧就开始最后的阅卷。

    会经堂里,杨宋二人居于上首,两边各坐着一个监察御史,十五位同考官,礼部侍郎等人也在屋内。

    各房的荐卷约有三百来份,杨敬城率先查看各同考官首推上来的。他养气功夫一流,面上永远都是那副不喜不怒的表情,同考官们坐在下头,心底都有几分紧张。

    只见杨敬城眉毛忽地一皱,挑出几张卷子啪地甩在了一边,“诗,礼,易,这几房的备卷何在?”

    这就是他不取中同考官主荐佳作的意思了,被点到名的几房同考心底一紧,面上不敢显露出任何,飞快又取了几份卷子递上去。

    书一房的荐卷没有问题,程晏心底一松,等杨敬城与宋汝璧商量好三百员的录取额数以后,各考官就在监察御史的见证下开始记号填榜。

    杨敬城的桌案上还摆了五份未拆的卷子,这就是定下的五经魁了,只是这五人里面点谁为会元,他还要和宋汝璧商量一下。

    这也是杨敬城在外官声不错的缘由,他内阁出身,又兼管工部,比起宋汝璧不知高了多少,却愿意与他共同商议,不管最后采不采用,好歹面子工程是做到位了,让人心底舒服。

    “五房里面,倒是这一份文章做得要比其他的好些。”

    杨敬城推出一份卷子,宋汝璧一看,恰好就是他心底所想的那份,当下欣喜起来。

    “我与大人所见略同。”宋汝璧笑着答应,两位主考皆无异议,登记好前五的房号之后,就开始拆卷填名。

    由于他们看的都是眷抄后的朱卷,眼下还要与考生的墨卷进行比对,确认无误之后,众人才有心思关注上榜的情况。

    最受众人关注的,自然是五经魁的人选。

    “《诗》这一经的经魁是浙江的,《易》这一经的是南直隶今岁的截元,果然还是文风南移啊……”

    第二到第四的卷子一一拆开,考官就看见了各自的名姓籍贯,这几位经魁都出自文风兴盛的地方,自然也有不少在朝为官的官员,互相笑着打趣。

    等第一的卷子拆开,诸考官都同时哑然。

    其一,是会元那与老练务实文风不符的年纪,其二,是他尽然出身山南这么个文教不发达的偏远地方。

    至于其三嘛,便是这考生名姓旁边写着的业师姓名,白巍白慎之,在朝为官的官员里面,哪个不认识这个名字。

    竟然是他的弟子中了会元?!

    一时间,会经堂内寂然无声,程晏看着那份被自己荐上去的考卷,心底也是有几分惊讶。

    不过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白家之罪止于白远鸿一人,陛下之意,连他的直系子弟都还能继续科考,更别说白巍的弟子了。

    说句不好听的,白巍昔日为帝师,和那些虚衔不同,可是实打实给陛下上过课的,情同父子。

    这徐辞言和当今陛下,可还能论上一句师兄弟呢。

    再说,程晏身在翰林,也更为关注各地的有名才子几分。他同僚张穆清是徐辞言乡试时的座师,平日里没少念叨,程晏也不免多关注这人。

    此人年纪虽小,才名却不小,算上这次,他已经是连中五元,放在整个大启,都是史无前例的存在。

    “好了,既然已经定下了名册,便交由礼部上报给陛下。”

    最后,还是杨敬城出声打破了沉默,他面色如常,其他人也看不出来这位大人心底的意思。再说,既已经定下,哪有再改的道理。

    御史可还在旁边看着呢,他们和白家又无宿怨,何必做这种一不小心就会抄家灭族的大事。

    …………

    二月二十八,会试揭榜。

    早在报名之时,各考生都登记了自己的住处,眼下也无需冒着寒风霜雪去看榜,都神色各异地守在住处,等着报录的人上门。

    消息来得最快的,自然是各地会馆这一片。

    徐辞言和崔钧坐在山南会馆里,神色皆有些紧张。到京城来这么些时日,徐辞言一直觉得冷,这还是他第一日后背汗湿了衣裳。

    “来了,有人过来了!”

    会馆里有考生惊叫一声,打眼望去,漫天飞雪里有报录人穿着喜庆,敲锣打鼓地过来。会馆的贾掌柜顾不上寒冷,连忙凑到外头去看,心底又紧张又期盼。

    山南文教不兴,他们会馆也好多年没热闹过了。上次会试的时候,贾掌柜还特意买了最大号的炮竹和礼花等等准备庆祝,到现在那礼花还堆在后房仓库里呢。

    这次来赴考的几位老爷里,有两位极其年轻的,贾掌柜见了他们,心里不免期待几分。

    年纪轻轻就考到京城来的,总该有几分真本事吧……

    在掌柜期待的目光里,那队报喜的人马径直过了山南会馆,眼都没斜,到隔壁常州会馆去。

    高亢激昂的声音顿时响起。

    “捷报,南直隶常州府武进县老爷,蒋讳无焯,房号玄乙第八,高中此科会试第二百一十七名,金銮殿上面圣!”

    “哈哈哈哈哈!”

    常州会馆的掌柜得意

    大笑,手一挥,顿时间,噼里啪啦的炮声就响了起来,伴着敲锣打鼓的声音一起响彻云霄。

    这边炮还没炸完呢,那头又有报喜的队伍风风火火地过来了,一唱,果然常州又中一个。

    常州会馆里欢呼雀跃声越发响亮,衬得隔壁的山南会馆格外冷清。

    一见这场面,贾掌柜的心都凉了。

    今年不会又是颗粒无收吧……

    他惆怅地听了听周围四处陆续响起的爆竹声,垂头丧气地缩了进来。

    得嘞,炮竹又白买了,早知道就少买些了,免得丢人。

    徐辞言一看掌柜那样,心底有些好笑,只是这个关头,笑也是强撑笑意,会馆里为数不多的几位考生,一个个都抻直了脖子往外面看。

    他虽然看上去淡定,但仔细一看就知道,后脖子那汗珠可没少冒,指尖亦在发抖。

    “掌柜的!掌柜的!捷报来了!”

    会馆外面忽然闯进来一个人,脚步踉跄笑容满面,正是派出去路口等着的小厮,一把扑到掌柜身上,“有我们的,有我们的,两个!”

    掌柜脑子嗡地一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队不知比方才隆重多少的队伍快步走了进来,边走边敲锣打鼓,还有人吹那西洋号的!

    “捷报!贵州永宁府平县老爷,崔讳钧,房号地丁四八,高中此科会试第三十七名,金銮殿上面圣!”

    还没得掌柜反应过来,又是一句声量更响,喜气更浓的喊声响起。

    “捷报!山南松阳府祁县老爷,徐讳辞言,房号天甲十三,高中此科会试第一名!点为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什么?!”掌柜这下是真的脑子宕机了,“第几名?!”

    报喜的可不管他,瞄准了徐辞言就冲过去,好话一箩筐地就冒出来了。

    天甲十三,天甲十三,是他,是他,徐辞言心底百般滋味,愣愣地复述了两遍,就算名字有重名,这房号也必然是他!

    他中了!

    “恭喜徐老爷,不,现在要喊徐会元了!”报喜人见徐辞言目光有些恍惚,赶忙又赞颂了一遍。

    徐辞言一摸脸上,才惊觉自己笑意根本止不住,连忙掏出赏钱散发。

    崔钧也是一脸笑模样,忙着应对众人的恭维,嘴上说着哪里哪里贤兄谬赞,脸上却是意气风发的笑意。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轻快。

    “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

    “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

    数十载寒窗苦读,无数日夜兼程的辛劳困苦,终于在此刻赫然炸开,回想过去,只觉得一切都值了。

    清风林竹两个书童已经喜疯了,掏出早早备好的铜板冲到外面就往天上抛,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惹得来看热闹的小童欢呼着去捡。

    “会元老爷!新的会元老爷!”拿到了铜板,那些孩童们高声尖叫起来,“沾文气沾喜气啦!”

    那贾掌柜也一激灵回了神,连滚带爬地取了炮竹就要放。会馆里的小二过来帮忙,被他一把推开,声音直抖。

    “快,快去那铺子里再要上几方炮竹过来!”贾掌柜慌慌张张,“不,店里有多少,你全都给我要了!”

    “哎!”

    那小二被推了一把,抄起银子就往外面跑,会元出在了他们山南,看以后别的掌柜还怎么笑话他们!

    会馆里外热闹了一整日,等到了日头落尽,徐辞言才得以脱身回房。

    他关上门揉了揉脸颊,这一日下来,笑得他脸都疼了。

    中了,再想起这个词,徐辞言心底依旧激动,他洗漱一番,蜷缩到被子里面。黑暗中楼下众人热闹欢呼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徐辞言一点一点回想过去。

    从上辈子在医院里闭眼的瞬间,到睁眼看见徐家老宅里洗得泛白的床顶,再到后来的通济社学学破题,县试场上写文章……

    娘亲,妹妹,老师,友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电影般次第放映。

    到最后,徐辞言只觉得视野浑然拔高,他漂浮在半空中,看见了逼仄屋子苦涩药味里,面容病态,昏昏沉沉的少年。

    那是原主,徐辞言恍然顿悟,原著里那个,大启朝真正的徐辞言。

    黑暗里,病重得已然不能开口说话的少年忽地睁眼一笑,病容消退,活泼开朗,轻快得仿佛不曾经历凄风苦雨。

    谢谢你。他朝着徐辞言比划口型,眉眼间满是笑意,轻快地朝徐辞言伸出手臂。

    是我该谢谢你,徐辞言下意识伸出手去握,在十指相碰的瞬间,画面风吹水面般赫然散开。徐辞言睁开眼,看见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会馆的松鹤纹床帏上。

    安乾十年二月二十九,又是新的一日了。

    原著里的这一日,故事开篇,偏远县城里虚岁十五的小女孩眉心一点朱红,跪别娘亲,惶惶不安地跟着外祖家下人踏上赴京的路。她的身后,破败小屋里,有人将白绫勒上妇人颈间。

    而现在,徐辞言看向会馆外满地落红,喜气仿佛还萦绕在这片天地之间。

    一切都不一样了 。

    ………………

    得益于某位姓黄名巢的殿试落榜人士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作风给统治者们留下的阴影太深,此后的考生再也不用担心殿试会黜落人了。

    总得来说,就是十年寒窗,他们终于考完啦!

    杏榜提名的贡士们都一个个按耐不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一大早就换上正装,前往拜见座师和房师。

    徐辞言走在路上,只觉得京城天也蓝了空气也暖了,就连二月里恼人的如刀寒风也变得柔和多情起来。

    他会试第一的名声已经响彻了大半个京城,一路上,少不得有同样来拜见座师的书生和他打招呼,徐辞言笑容和煦,与诸人同行。

    等到工部衙门的时候,杨敬城还未下衙,一行人交了拜帖耐心等候,也止不住好奇打量这六部之一。

    殿试过后,一甲三人入翰林,其余人大多都是要到六部五寺三司等衙门观政入职的。

    虽然少不了会有被外派到地方为官的,但这不妨碍他们好奇地打量这可能要在此扎根数年的地方。

    杨敬城和副主考宋汝璧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宋汝璧止不住笑到:“年轻人就是有活力。”

    “等到他们到了各部日日案牍劳形的时候,怕是见着这衙门就烦了。”

    杨敬城难得地笑着接话,有小吏高呼提醒诸贡士,他们二人上座,受了诸士子的礼。

    “徐会元是哪位?”宋汝璧端起茶喝了一口,笑容和煦地看着下方诸人。

    “见过宋大人。”徐辞言从人群中走出,不慌不忙地朝两人行了弟子礼,才抬头让人看个仔细。

    宋汝璧仔细打量他两眼,笑着打趣,“果然如乐君兄所说,是个极妥当出众的人才。”

    张穆清,字乐君,正是徐辞言乡试时的座师。只是徐辞言记得乡试时他很是严肃,现在一看,人在翰林院里还蛮亲和的。

    宋汝璧见杨敬城打量两眼,也目露满意之色,便有心开口提点,“此次我忝为主考,但不如杨大人慧眼识英才,在五经魁文章里面一眼就看中了你。”

    “这座师之名,倒是他受起来更名正言顺些。”

    既是主考,那便都为座师,哪有更名正言顺的说法。

    徐辞言心底明白,若宋汝璧看不中,他岂会被点为会元,眼下这句,只不过是宋汝璧有心拉近他和杨敬城的关系了。

    毕竟他们日后都是要入朝为官的,有阁老照看着,总要便利几分。

    虽不知是否是看在同僚的面子上,但徐辞言心中领情。

    他顺着宋汝璧的话向杨敬城行礼,也得了人几句提点,对杨敬城这冷面直臣而言,可谓是极其难得了。

    两人都是忙碌之人,徐辞言退下后,宋汝璧又点了几个学子起来回话,勉励了一番之后,就各自离开了。

    徐辞言和崔钧周翌泽一同出去,崔钧看着五大三粗的,其

    实是以《诗》为本经,徐辞言闲来无事还看过他写的诗作,情意绵绵细腻婉转,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而周翌泽是《春秋》一房的经魁,作为一本编年体通史,《春秋》一书厚得让人头晕,但颇合他的性子,哪怕是四书文,做起来也颇有春秋之韵,爱者视若珍宝,鄙者恶之至极。

    三人在工部衙门外边告别,徐辞言就前往翰林院去拜见房师程晏。

    程晏是个笑眯眯的性子,一通交谈下来,诸士子简直如沐春风,特别是看着满室书香,清贵雅致的翰林院,一个个眼睛都放光了。

    非翰林不入内阁,进过翰林的官员出去外面,都要比别人腰杆硬几分。向来都只有翰林院看不起各部,没有各部看不上翰林院的。

    不然科举也不会那么受人欢迎,特别是前三,直接翰林为官。庶吉士等等还要大考小考辛苦数年才能侥幸入翰林,一甲的起点,很有可能就是其他人的终点了。

    这么一想,新贡士们纷纷燃起了求学的热情,拜见完之后也不流连花丛四处享乐了,各自闭门观书去。

    徐辞言还见了张穆清,这么算下来,他与这翰林院颇为有缘,乡试的座师,会试的房师与座师都是翰林院里的词臣。

    这也是科举考试的暗藏便利,这么一路考过来,等到正式入朝为官的时候,靠着师徒之名,也不算是满目茫然举步维艰。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待遇的,每次考试一位座师能多出来几百名门生,若是没有点真本事,怕是连名字都不会被这个大佬们记住。

    说白了,科举提供平台,而打铁还需自身硬。

    …………

    另一头,今年新科贡士的名单也送到了吏部右侍郎蔺吉安手中。

    蔺吉安今年四十有六,在吏部右侍郎这个位置上没做出什么大功绩。反倒每次考功的时候,都仗着职务便利暗示各地官员给他送上冰炭孝敬,大肆敛财。

    因着他爹次辅蔺朝宗的关系,哪怕底下官吏抱怨颇多,也无人敢闹到明面上来,此番下来,蔺吉安这官帽戴得颇为稳当。

    但是同样的,只要蔺朝宗一日在朝为官,他就绝无可能再进一步。

    事实上,蔺吉安能入阁成为阁老已经是个奇迹了。还得多亏他下手果断利落,把竞争对手白远鸿早早踢出局去的原因。

    尽管当年白远鸿只是个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官,连入阁至少本职三品的潜规则都没摸得到,但耐不住皇帝喜欢他啊!

    最开始的时候蔺吉安还安慰自己,有他爹在,白远鸿想爬三品那是难如登天,至于入阁,想都别想!

    但当皇帝特派白远鸿任职江西乡试主考的时候,他坐不住了。

    那可是江西!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王勃作《滕王阁序》时那可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蔺吉安自己也了解过,江西的百姓极其重视对子弟的教育,“ 民无贵贱皆知读书训子,衣冠之族竞以儒素相高”,不说科场,放眼朝廷,那也是一个“朝士半江西”。

    白远鸿到那轻轻松松地走一遭,等回来了既多出无数迟早要入朝为官的门生故吏;又可以等着那些学生们考中进士以后白捞一笔教化百姓的政绩,顺理成章地被皇帝开口升官。

    通天大道啊!

    蔺吉安也是呵呵了,无耻小人,靠白巍和皇帝的师生情谊算什么本事!

    我岂能让你这种奸人得逞!

    他当机立断地联合了父亲,趁着白远鸿主持考试的时候来上这么一出考官泄题科举舞弊的大戏。就白远鸿那铁直的性子,能发现才怪。

    果不其然,此事一毕,白远鸿连带着大半个白家都灰溜溜地滚蛋,而蔺吉安成功上位,笑傲朝堂。

    只不过皇帝虽然没找到证据证明是他干的,也不妨碍蔺吉安受到冷落。

    登上吏部右侍郎的官位不久,蔺吉安头上就空降下来一个吏部尚书江伯威,两人每日里在吏部大眼瞪小眼东风压西风,都对对方恨之入骨。

    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总得来说,蔺吉安这几年过得还是很快活的。不过等他拿到会试杏榜名单的时候,不由得眼前一黑。

    走了个白巍的儿子,怎么又来了个徒弟!

    他急匆匆地拿着东西跑到户部尚书府上找他爹商议,面色有些黑沉,“爹!我看这徐家小子也不是什么善茬,万一几年前白远鸿的事又重演可怎么办啊!”

    蔺朝宗六十多岁了,面皮老得跟个枣花馒头似的,听见儿子这话眼皮都不抬,“那你想怎么样?”

    蔺吉安略一沉思,“不如提前动动手段……让他考不成?”

    “呵,”蔺朝宗冷笑一声,抬起眼皮睨了儿子一眼,“你一直派人盯着白家,前面几场考试的时候怎么不动手?”

    蔺吉安一时间有些挂不住面子,还能是为什么,看不上眼呗!

    若是徐辞言是在浙江两直隶这些文风兴盛的地方夺得的解元,他可能还会警惕几分,早早把人弄死在路上,偏偏是山南!

    那种鬼地方,长点野菌子就不错了,还想长出什么好笋!

    不提松阳府,光山南全省上下在京为官的,就没一个能超过五品的,比白远鸿还不如。

    蔺朝宗一直低垂着眼,蔺吉安有些坐不住了,讪讪地笑了声,“这不是会试考官是杨敬城那个牛人……”

    但凡是礼部尚书周宿都好些,偏偏是杨敬城,这人只听皇帝的任命,别人,特别是他们蔺家的人想说动他,没门!

    真是邪了门了,怎么周宿的儿子早不考晚不考,就要和这徐家小子一起考了呢。

    “你既知道皇帝派了杨敬城去,怎么没想过背后的用意。”

    蔺朝宗声音平淡,活到他这份上,看起这些事来实在是洞若观火一目了然。

    见蔺吉安还想开口,他随意地打断,“行了,在山南时你不动手,到京城陛下眼皮子底下了还想做什么。”

    “等着吧,”他抬手挑了挑火炉里的银炭,轻轻一碰,烧而不散的炭灰就猛地散开,“那徐家小子中了状元更好。”

    “到时候入朝为官,还有什么做不得的。”

    蔺吉安恍然顿悟,祖制状元赐修撰一职,两位阁老要碾死一个六品官,比碾死蚂蚁还要简单。

    一时间,他也不由得对几日后的殿试期待几分。

    考,考试好啊,蔺吉安心底狞笑,你要是考得低了,我不好动手呢!

    第49章 殿试高中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

    一转眼, 就到了殿试之日。

    徐辞言日前就收到林西柳的信,她们一路疾行,很快就要到京城了。为此, 徐辞言也从山南会馆里搬了出来,住进了新宅子里。

    今日一早,他就收拾妥当, 乘着马车一路赶到紫禁城外。

    殿试是由皇帝主持的考试,考生们是要面见皇帝的, 自然与面见大臣不同。

    新贡士们穿着统一下发的衣服,有喉官衙的衙役对他们进行搜身。确保所有贡士身上无利器毒药等等会威胁到皇帝的东西后,才有礼部的官员引着他们进入宫内。

    朱红城门缓缓开启, 两侧城墙巍峨壮丽,今日难得地天气晴朗, 绵延了数日的霜雪一停,碧蓝苍穹就露了出来, 金光照在宫城内, 折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威势来。

    他们踏着猩红的地毯, 一步一步地进入奉天殿之中,分列丹墀东西两侧, 面北而立。

    徐辞言上辈子也参观过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但当他真正踏入其中,深处龙座高举, 四周群官肃立,士子们跪地行礼,连头都不敢抬的时候,才深刻地体会到那种皇权大于天,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威严。

    出生官宦世家的士子还好些,那些寒门出身的贡士们还未开考, 就有些先惨白了面孔。

    不过殿试前几日有专门的礼官来教导诸学子礼仪,光跪都跪了不下百次,眼下虽然紧张,但也顺当地行完礼了。

    “起吧。”乾顺帝的声音从高处响起,徐辞言站在最前面,眼观鼻,鼻观心。

    有内侍将策题交给礼部官员,放置在大殿正中的策题案上。鸿胪寺官吏将诸考生引至座位就坐,行五拜三叩头礼,等到百官退朝,礼炮齐鸣,殿试就正式开始了。

    题板就在眼前,谨慎起见,徐辞言目光都不往御座上移,生怕被人逮着参他一本冒犯天颜。

    也是他坐得前

    面,若是后头一点,估摸着连皇帝声音都听不到,只能跟着指引动作。

    殿试的题目长长一大篇,通读一遍后,徐辞言就心底苦笑了。

    总得来说,题目的核心思想就是问贤帝之心与贤帝之政。

    乾顺帝写,“ 朕诞膺天命,寅绍丕基,于今十年矣。仰赖皇太后教育之勤,庶政协和,四方安谧…… ”

    翻译成人话,就是他登基以来这多年,算不算是个贤君?以诸考生之见,想要做个贤君,还能从哪些方面入手。

    策问题目的最后,乾顺帝还写,“尔当针砭时弊,褒贬由心,勿猥勿并,朕将亲览焉。”

    一个皇帝问臣子他算不算一个贤君,这是不是有病?就算不是,他们敢这么写吗!

    哪怕顾忌着名声乾顺帝不会让人脑袋现场搬家,但仕途估计也到头了。

    徐辞言心底也是卧槽了,他现在确定这题绝对是乾顺帝自己出的而不是喊哪位阁老代劳。

    除了他,绝对没有谁会嫌九族命长,含沙射影地出这种题!

    他估摸了一下,乾顺帝自个也知道第一问能有什么答案,想看到应该还是后面的建议部分。

    但前头赞扬乾顺帝是个贤君了,贤君无大错,那后面的建议要怎么写,就是个学问了。

    写多了,容易显得前头夸赞虚伪,写少了,无能不出彩,也别想有个好名次。

    徐辞言心底骂骂咧咧,惯来科举就是县试的时候容易遇到些奇葩题。因着石县令,他逃过一劫,没想到却在殿试遇着了!

    怎么的,这是固定boss,必须刷一遍是吧!

    他低着眼心底思量,整个大殿里死寂一片,没有一位考生敢动笔的。两旁站着的大臣们见了题目,也不由得心底庆幸几分。

    幸好不是我考!

    这苦,还是留给年轻人去吃吧!

    时间不等人,再怎么犹豫斟酌,也得动笔了。徐辞言心底打好了腹稿,开始在稿纸上斟酌着下笔。

    首先,贤,必须贤,千古第一贤君,谁都没有他贤!

    徐辞言乡试时就能将素未谋面的乾顺帝与李世民相提并论,文人的操守早八年就丢尽了,也不差这么一点。

    最重要的是,徐辞言不由得心底庆幸,他有挂。

    他先把乾顺帝这几年功勋给一条条的罗列出来,从他降低田税,惩治贪官到选拔能臣干吏,厉行节俭。

    堪称是绞尽脑汁费尽心血,只要是能扯上联系的,不管什么,通通记下。

    也幸好乾顺帝真算不上昏庸,有些功勋政绩,虽然不知道是大臣的主意还是他自个想的,总归没让徐辞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之后,开始分门别类地总结梳理政绩。总的分为勤政爱民,手腕高超,私德高尚,治国有道几个方面。有理有据,妙语连篇,花园锦绣地开始吹彩虹屁。

    别说,靠着那一张纸都写不下的功绩,他这彩虹屁吹得,那真是半点不油不腻。

    哪怕核心思想俗了点——乾顺帝是光是电,是高悬于天上的太阳,是整个大启的奇迹,若是没有了他,天下百姓就要流亡失所,民不聊生。

    土是土了点,但读起来是又真诚又自然,半点不弄虚作假。

    徐辞言自个读了一遍,心底满意,不枉他前世专门研读了一番马屁文学。

    第一关过了,第二关对徐辞言来说就是开卷考了。

    根据原著里过几年乾顺帝颁布的各项政令,抽丝剥茧地就能分析出这位帝王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再结合历史的眼光给出建议,保证挠到他心底去。

    下笔之前,他先写自己所有的看法都是拙见,都是有感于皇帝的万丈光华而悟,实在是皇帝贤良,才让他能够表达观点。

    表达的第一点的自然是经济,朝里国库虚空那是经久的大事。别的不说,乾顺帝为什么节俭,是他不想和他爹一样享受吗,当然不是,还不是因为没钱!

    要鼓励耕种,研发先进的农具,让老百姓手里有粮心底不慌;此外还要加强商贾贸易,开放互市,以茶叶丝绸换金银玉器……

    经济问题缓解后,就是开始考虑交通。

    徐辞言重点强调了,修桥修路不是一日就能成的,这种功在千秋利在万代的事,要徐徐图之,不然会使之前的贤明毁于一旦,实在是得不偿失之举。

    此外,还有教育也是个大问题,比起其他几项的保守,教育上徐辞言大胆了许多。

    他提出要划试点实施分级教育,启蒙教学,重工学理学,发展科技,这些都是后续证实过的,再结合大启实情改一改,就万无一失了。

    当然,当着满朝儒官的面,徐辞言自然不会蠢到否认儒家。

    只是适当地发展科技,又不是要焚书坑儒了,若是有官员盯着这点骂他,乾顺帝也不是个傻的。

    你这么跳,莫不是没少仗着儒家名谋自家利,心虚了?!

    沙漏里的金粉缓缓流下,距离殿试结束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乾顺帝走下了御座,慢慢地在场中巡视起来。

    刚走了两步,乾顺帝就止不住郁闷起来。

    他是什么很凶残的暴君吗?怎么这些考生见他跟见鬼了一样?

    往左走,左边的考生笔尖一抖就是一团黑斑;往右走,右边的考生就浑身战栗好似得了羊角疯。

    最难过的是,这些考生还要强撑着镇定,不敢露出惧态来,乾顺帝看了都替他们觉得累。  :

    你都这样了,还在文章里面说我贤,这可信度是不是有点低啊?

    好在也不是所有考生都这样,场上还是有好些学子临山崩而不变色,镇定地写自个的文章。

    乾顺帝打量他们一眼,心底总算是好受了些。他也不刁难这些学子了,目的明确地朝着第一排正中间的学子去。

    白巍的关门弟子,他的小师弟,哪怕乾顺帝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要关注几分的。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哪怕徐辞言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也能松松手不让他面上太难看。

    不过白巍的眼光乾顺帝还是认可的,再加上这人都能连中五元了,应该不是无能之辈。

    真无能了,还能考到他面前来?

    等走到徐辞言乾顺帝面前低头一看,那一张纸都写不下的功绩立马撞入眼帘。

    乾顺帝:“…………?”

    这什么东西,朕真的干过这么多好事?!

    他都怀疑自己了,怎么感觉他爹在位这么长时间,史书里记载下来的政绩都没他多呢?

    乾顺帝心底一万个问号,开始悄无声息地仔细研究那些条目。

    很好,降低田税,这是他初登大宝的时候发的政令。没办法,连年天灾,你税立得再高,也要收得上来啊,只是没想到民间反馈这么好!

    好评,前几日还有户部官员说国库虚空让加加税的,现在看还是再斟酌斟酌。

    还有开设恩科,乾顺帝点头,这个也有,登基那年一次立后那年一次,确实是他做的。

    赈灾得当,确实是。本朝时有洪灾,虽然难免有些损失,但也没闹到前朝那种饿殍遍野浮尸千里的惨状。

    每个派去赈灾的官员乾顺帝都是精心选过的,小贪可以,日后有的是机会让他千百倍地吐出来,但是无能不行,必须给他把灾情给摁住了!

    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乾顺帝看了一遍,还真是他都做过的!

    哪怕有些政策是大臣们上书进来的,但乾顺帝

    冷笑一声,若不是他百般抉择最后拍板定下,这些东西难道自个就能从纸上跑出来?

    想完这些,乾顺帝也不觉得徐辞言是在拍他马屁了,这分明是满腔地崇敬之心无以言表自然流露,满纸皆是真情实感啊!

    只是他自诩明君,也还是有几分理智的。乾顺帝面不改色地往前一步,想看看徐辞言是怎么写后面的建议的。

    “咳咳!”

    他还没看清内容,只看见一列列工整圆融小字的时候,就听见身后传来细微地咳嗽声,正是御前大太监鸿喜的声音。

    乾顺帝心有所感地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沙漏就要漏空,殿试结束的时间快到了。

    身为皇帝,若是时间到了还在下面停留,倒让礼官喊停也不是不喊也不是了。想到此,乾顺帝心底无奈叹息一声,大踏步往御座去了。

    总归他之前看过徐辞言会试的文章,里面提出的观点都既新颖又实际,乾顺帝心底满意,倒是真心实意地好奇起殿试的策论来。

    最多不过一日,他就能看到了,还能看看这读卷的官员有没有使什么不该使的小手段!

    等到时间一到,礼官高呼,众考生们齐齐停笔交卷,再次朝着御座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有序地退出了殿外。

    考了大半日,早上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消化完了,一时间,诸生皆饥肠辘辘。

    好在皇宫里并不缺他们一口吃的,跟着官吏走进一间偏殿,早有食物摆在各自桌案。

    一共七碟小菜,摆盘精美装饰讲究,徐辞言不动声色地拿手往盘子底下一探,果然冷了。

    劳累之下吃这么一份冰冷冷的食物,还要讲究礼仪体态,实在算不上享受。好在徐辞言早有心理准备,动作优雅又迅速地摆盘吃了点东西,离开皇宫。

    等朱红城门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后,同坐一辆马车的周翌泽才叹息着开口,“在听父亲说过宫里的饭菜难吃,没想到会这么的……”

    他犹豫一下,用了个委婉的词语,“食不知味。”

    “是啊,”崔钧也一摸肚子,半靠在马车壁上,“我好想念当初山坡上烤的竹鼠,又香又辣。”

    还不能不吃,三人对视一眼,无奈苦笑。

    这次殿试题实在有些离谱,好在他们三个考到现在,都有自己的法子应对,最初的慌乱过后,也都按时完成了文章。

    考都考完了,成绩未出之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还不如回家各自休息呢。

    考生们休息了,考官们才刚刚开始忙碌。

    殿试阅卷的都是当朝重臣,包括了首辅钱鼎直,次辅蔺朝宗,工部尚书杨敬城,吏部尚书江伯威,通政使黄兴和,鸿胪寺卿蒋易等十二人。

    按照规定,读卷官等人同处文华殿两廊及传心殿前后房,必须一日内完成阅卷,次日进呈天子,第三日放榜。

    时间紧任务重,每个读卷官必须将所有试卷轮阅一遍,按五等标识评卷。由首席读卷官为总核,进行综合评议。

    首辅钱鼎直亲自分卷给诸读卷官,皆是一目十行之人,很快,十二份上卷被挑选出,次第排列在桌上,考官们提起朱笔,开始勾画。

    圈、尖、点、直、差五等,有着圈不见点,尖不见直的潜规则。

    考卷都被封得严严实实的,但到了这一步,有些文风实在太过特别突出的考生卷子依旧有可能被认出来。

    特别是与乡试会试不同,殿试试卷弥封毕,不需要眷录官朱笔眷录,而是由掌眷官直接交由读卷官。

    这是因为殿试次第排名完全是由皇帝做主,各阅卷官只不过是参谋建议罢了,倒也不怕他们肆意包庇。

    江伯威随意选了一份卷子仔细一看,心底一松。

    很好,这文风,不是礼部尚书周宿家的,他家孩子吹不出这般高妙的彩虹屁。

    江端猷折了手未参加会试,自然也不可能参加殿试,因此,江伯威无需避嫌。

    之前他还犹豫过万一第一份遇着的就是周翌泽的卷子要不要卖周宿一个好,卖吧,周宿未必领情;不卖吧,周宿可能记仇。

    现在这个问题轮到别人去烦恼了。

    幸好江端猷没有参加会试,江伯威心底庆幸,不然不被人比到泥里去了。

    光他手上这篇文章,不仅马屁拍得响,连对策也写得详实有力,绝对是状元的有力人选。

    他毫不犹豫地画上一个红圈,有这个圈在,后面的人怎么着也不能把文发落到三等去。

    继他之后,是通政使黄兴和,通政司负责接受和处理来自全国各地的上奏,使各地民意直达皇帝处。

    这篇策论里面关于完善**制度,立法规范保证民意直达天听,逐级上访与特事特办等等建议深得他心,毫不犹豫地,黄兴和也画了个圆。

    等到第二日一早,读卷官们事毕,殿试的卷子们送到了御案之上。

    乾顺帝眼皮一抬,扫视下面的十二位朝臣,除了钱鼎直年纪大了被赐座外,其他几位都齐刷刷地站好,神色如常。

    特别是次辅蔺朝宗,乾顺帝盯了他两眼,也没看出除了恭敬以外别的神色来。

    老狐狸一个,乾顺帝冷笑。

    若真那么恭敬,他的那些政令怎么会如此难以推行?

    他不再理会,低头看卷。不得不说在这事上蔺朝宗倒是没有使什么小手段,十二篇文章各有特色,皆是佳作。

    他巡考时属意的几位考生卷子也都在上面,评价算得上中肯。

    乾顺帝翻了一下,最佳的那份卷子上画了十二个圈,他再一看,这不正是徐辞言作的那篇吗!

    这人写文章的本事比他想得还要强,乾顺帝自个也看了那满纸政绩,但让他对着政绩考,还真没本事夸得那么好听。

    真正的马屁,都是让你听了也不觉得是在拍马屁的,堪称是润物细无声。

    他当年做皇子的时候要是有这本事,早挣得先帝欢心了,哪里还用得着费尽心思夺嫡登基呢,乾顺帝遗憾心想。

    只不过若是只凭马屁吹得好就点他为一甲,朝里的御史铁定喷得他狗血淋头,乾顺帝迫不及待地看到下头献策部分,仔细研读。

    杨敬城的品行他是知道的,徐辞言能被他点为会元,又入了那么多翰林词臣的眼,参政治国的本事必然不弱。

    “每遇令下,群臣奉行之不力,盖因法之不全规之不善也,需怀必行之志,操必行之法,悬必行之赏……转祸为福,转败为功,扬陛下之贤名也。”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而民以农为本,农以水为先,而治水一事非易也。虽有善水之可引,然督臣、河臣畏难而止,懒政怠政,必以严查……”

    乾顺帝越读,心底一把火烧得就越旺,这策论里每一件事都是他心心念念的大事,每一条建议都恰恰好好地挠在他痒处。

    等到千字文章看完,他竟意犹未尽,不由得心底大喝一声“好”!

    “咳咳!”太监鸿喜见他愣神,轻声地咳嗽两声提醒皇帝。

    朝臣们可都还在下面看着呢!

    殿选大事,乾顺帝也很快回过神来,再取一篇文章来看,只一眼,他就看出这考生是谁家弟子。

    《会试录》里,论文风鲜明,以他和南直隶骆煦最为突出;而论实干至朴,则以徐辞言为长。

    乾顺帝通览一遍,心中微微叹气,这文有遗俗绝尘之姿,飘然仙去之气,好则好以,就是太冷了些,看得他总有种看史官传记的感觉。

    也不知道周宿这么个滑头,怎么生出个冷性的孩子来。

    难道是从师的?可唐祭酒也不是这么个性子啊,当真是三代显贵之家必出闲淡澄净之人,倒是个翰林研学的好料子。

    乾顺帝在纸上御笔写下一甲第三的字样,由此,便定下了前三,将其余试卷发出,由内阁官领受。

    为慰劳读卷官辛苦,彰显皇恩浩荡,乾顺帝赐宴于文化殿。宴毕领了赐钞以后,读卷官们就拆二三甲试卷,封送内阁填写黄榜。

    一时间,只有一甲三人未填。

    诸人对榜议论,江伯威见只剩徐辞言,周翌泽,骆煦三人未见姓名,心底微微诧异。

    去除周翌泽,也不知道他首圈的那篇文章是剩下两人中谁所作。

    骆煦早已加冠有所婚配,其妻是业师之女,感情甚佳,江伯威倒没什么想法。

    而周翌泽的婚事自有他爹做主,乾顺帝也不可能允许两个尚书结亲结党。

    如此便只剩这徐辞言了,江伯威心底意动,榜下捉婿是惯例,眼下他家里大房虽是为东宫所留不能婚配,但二房三房也有姑娘啊。

    若是能和他结亲……

    杨敬城是徐辞言座师,出了翰林之后必然是要加入清流一党的。江伯威老早就想往清流那边使劲,如此一来也算是互利互惠。

    至于徐辞言愿不愿意和他“互利互惠”,江伯威打心底里就没

    想过这个问题。

    我朝驸马不能为官,少有皇帝会将一甲许给公主的。除去皇家,他江家的门第,可不是徐辞言能攀上最高的!

    就算其他几位尚书要争,江伯威自信自己亦有一争之力。

    徐辞言是脑瘫了才会拒绝他这么个岳家。

    想到这,江伯威志得意满地出宫回家,只等第二日传胪大典,好看一看徐辞言是第几。

    次日,鸿胪寺、光禄寺官员忙碌一夜,早早将华盖殿布置妥当,设黄榜案于殿内稍东。

    时辰一到,天子上座,喉官衙陈设仪仗,教坊司奏礼乐与殿,文武百官朝服肃立。而新科进士们在鸿胪寺官员亲引之下,拾级而上,意气风发。

    “宣新科进士入殿——”

    四拜行礼,执事官举榜案至丹墀御道中置定,传制官跪奏传制,“ 安乾十年三月初九日,工部尚书杨敬城等于皇极门奏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三百名。本年三月十五日殿试……

    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从六品,第二三名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

    肃立的众士子们心底越发紧张,这些套话说完以后,就到他们最关注的科第公布之时了。

    第几第几第几……诸生心底碎碎念,屏气凝神,只听见天边远远传来声音。

    “ 安乾十年正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山南,徐辞言!”

    听到这话,徐辞言心底一震。

    好像每一次放榜的时候,他都会被吓到,激动、紧张、雀跃、振奋……种种情绪在心底交融酝酿,只因为徐辞言心底明白,他的未来,仅此一路可走。

    没关系,站在丹陛之上,徐辞言心底对着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尘埃落定,金榜题名,今日起,他六元及第,科场诸事以消。此后,便是数十年宦途险谲,徐辞言早已下定决心,重活一世,既要做个于百姓有益的能臣,也要做个有力自保的权臣。

    四面为敌亦为友,路愈难,越发愈要走得既大胆又谨慎,时刻权衡利弊,进退得宜,方得善果善终。

    序班领着他上前谢恩,跪在了御道左侧,乾顺帝右手下方,“臣徐辞言,叩谢圣恩。”

    此时离皇帝如此之近,附近官吏皆离他们有所距离,徐辞言心头一横,做了个颇为大胆的举措。

    他借着行礼动作抬眼,看见了乾顺帝冠冕下的面容。

    乾顺帝面白无须,凤目长眉,清俊雍容,一身金黄龙纹衮冕,平天冠前后十二旒,五色玉珠垂下,天子之风,不怒而威。

    “你!”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惊,乾顺帝眉心微皱,哪有臣子未得许可便直视天颜的道理!

    只是这是徐辞言第一次见他,何尝不是乾顺帝第一次见徐辞言面容,好奇心起,把那点不虞之意搁置一旁,打量起来。

    跪着的少年面容风流俊美,神色却恬淡平和,眉眼间赫然可见读书人的坚毅,硬生生将五官轻浮之气压了下来,显出君子温润如玉之风来。

    好个玉面少年郎!乾顺帝心底赞叹。

    再一看那双眼睛,好奇、孺慕……清澈分明,乾顺帝一愣,那点薄责之意烟消云散,反倒升起几分面对太子等时的宠溺之情来。

    “你今年几岁了?”见徐辞言反应过来惊惧一瞬就要低头,乾顺帝摆手,微微颔首。

    “回陛下,臣今岁虚满二十。”徐辞言微低头,让乌黑发丝间钝木发簪更明显些。

    “博洽多识,贤能兼备,只是既入朝为官,年少轻狂失态便不可取了。”乾顺帝点头,徐辞言明白,那便是方才他大不敬的行为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皇帝踌躇片刻,又问,“虚岁二十,实岁呢,可有取字了,由谁取的?”

    徐辞言面上微红,低下头回话,“臣再过十日即行冠礼,自幼失怙,由老师为臣取字。”

    还是个孩子啊……乾顺帝心底微微感慨,又想到他们二人共同的老师,心下怅然,本想着为徐辞言赐字,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喉官衙的人也说了,徐辞言至情至孝,侍师如父,事事必尽,常扇席温枕,负师行于深山,一师一徒,恍然父子情深。

    想来白巍能得这么个关门弟子,心底也是慰藉的,他心底时常愧对白巍,又何必做这种事呢。

    榜眼、探花也都上殿谢恩,外头二三甲的唱榜也都结束,致词官于丹陛中跪唱,“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传胪大典礼毕。

    乾顺帝敛色垂首,见徐辞言低头跪于众人之前,他一挥手,“罢,游街去吧。”

    韶乐起,礼部尚书接过黄榜,文武百官同新科进士一同三叩九跪拜谢皇恩。随后周宿高捧黄榜,众人跟之其后,出中门午门,于保和门出宫。

    午门乃皇宫正门,明三暗五,除皇帝外,唯有立后之日凤鸾可从午门正中门洞而入。

    此外,为表皇恩浩荡贤才如金,传胪大典当日,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可与百官分列,由午门正中门洞出宫游街。

    徐辞言昂首阔步地走在最前正中,两侧官员纷纷向他们投来目光。

    六元及第,他也算做到读书人的极致了。

    一直出了保和门,礼部尚书将黄榜挂于宫墙外昭告天下朝廷又得贤才,高头大马已经备好,只等诸进士御街夸官。

    “父亲。”

    周翌泽看着那几匹枣红大马,还未上马,就听着前方街巷处已有百姓笑赞声传来,他生性素静,有些不好意思。

    周宿慈善地看着他,一指马背,柔声开口,“这是好事,去罢。”

    身为会试座师,杨敬城也来到徐辞言的身边,不受他的礼,浅笑着开口,“今日可是状元郎得意之日,本官就不多说了。”

    “此去春风和畅,万事顺意,状元郎,上马罢。”

    “谢恩师吉言。”

    徐辞言换上一身大红衣袍,帽插宫花,更是面色如玉。郑重地对着杨敬城一行礼,翻身上马,身后诸进士随之而动,意气风发。

    御林军开道,礼乐齐奏,锣鼓喧嚣,苍蓝碧穹之下,人声鼎沸,京城百姓都是一脸兴奋地看着他。

    “老朽也看过这么多回状元游街,今年这状元是最俊!最年轻的!”

    有老汉大笑出声,旁边有人附和,“听说这位还是我大启开朝以来第一位那什么,六元及第!那是真真了不得啊!”

    两边都有人不住地向他行礼,徐辞言含笑,仪态端庄袖手回礼。

    阁楼之上,不少往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们也出来了,含羞立于窗前,纷纷执花。

    徐辞言见着她们手里那满篮的各色花朵,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铺天盖地的花海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了。

    是的,砸,阁楼离街有些距离,为了保证能砸中心仪的郎君,姑娘们都是使了力气地往下扔,香包,绣帕满街飞舞。

    徐辞言年轻俊朗,又是状元郎打马走在最前面,玉树临风格外显眼。早有些消息灵通的百姓官吏打听好了他还未有婚配,早早嘱咐了家中女孩。

    一时间,花朵香包都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春雨一般地密密麻麻。

    徐辞言心底好笑,什么掷果盈车的待遇他也算是体会到了。

    他练过点武,身手灵敏,并不乱接花朵,只取了些沾喜气凑热闹的孩童老者丢出的花捧在怀里,笑着向他们道谢。

    御街夸官的花可不能乱接的,若是接了哪家姑娘的花朵惹了桃花又不能给人个善果,反倒是惹了人家心忧了。

    只是见他这副做派,朝徐辞言来的花朵反倒是更加多了。

    徐辞言实在是避之不及,赶忙趁着空略回头看周翌泽几人的情景,一看就忍不住笑出来声。

    周翌泽本来好一个肃然如玉遗世独立的世外仙人,眼下不知道遭了哪家姑娘的香粉绣帕,茜红的香粉落在衣衫上面,混着那

    各色花朵,香风阵阵,扑面而来。

    “师兄好一个误入尘网的如意郎君。”徐辞言勒马慢行,笑着打趣。

    “这般小模样,若是我见了,怕也是要榜下捉婿的。”骆煦行在旁边,也出声调笑,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笑开。

    周翌泽面色比花都红了,他没躲过刚才的侵袭,眼下浑身挂着绣帕香包,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无奈地瞪他们两眼。

    “骆兄,徐弟,别笑了,快走吧。”周翌泽叹声言。

    过了长街,诸进士便打马各自归家,徐家已经早早被赶来的礼部官员挂上状元府的牌匾。与寻常不同,他那块牌匾上,还有御笔亲书的“六元及第”字样。

    时间虽赶,但御赐之物,必然精美绝伦。这牌匾挂上去,才算是真的光耀门楣。

    徐辞言一路被人簇拥着,笑意满面,心底却有些许遗憾。

    可惜山南路远了些,娘亲妹妹没赶上见他游街的样子。

    怅然之际,徐辞言怀里突然多出来一簇杏花来,人群已经转过街巷,前方就是状元府了。

    他茫然地抬头一看,徐出岫一身石榴红衣裳,娇俏可爱,笑盈盈地立在府外,手里还把着一枝盎然杏花。

    “哥!哥!快来!”小姑娘跳起来,挥舞着花枝笑唤。

    管家,家里的小厮丫鬟们纷纷都跑了出来,簇拥着绣帕抹泪的林娘子几人,满面笑意地看着他。一旁,挑高的炮仗已经热热闹闹地放了起来。

    “娘!”徐辞言翻身下马,捧着满怀花朝家跑去。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第50章 恩荣宴 出大事啦!

    徐辞言宅子并未买在太靠外城的位置, 此处是官员旧宅,附近住的自然也是官员家眷。

    京城的百姓自有一套生存之道,平日里少会到各大官员住宅区去晃荡。但今日状元游街的大事自然是例外, 也没有哪家官眷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找不痛快。

    林西柳先把徐辞言撵到屋内去给祖宗排位上香,她自个往屋外一看,乌泱泱一大片, 连忙笑道:“今日犬子高中,家中略设薄酒席面, 诸位若是不嫌弃,还请进门一用。”

    事实上,今日徐辞言前脚进宫, 后脚林娘子她们才到的京城。好在徐辞言挂念娘亲妹妹,老早就嘱咐林管家注意着, 才接到一行人。

    同样的,府里的席面自然也是林管家早早备好的。他是做惯这种事的, 什么身份的人该坐到哪处, 旁人送来的贺礼又该如何处理……一桩桩事, 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林西柳看得认真,眼看儿子即将入朝为官, 将来应酬来往铁定是少不了的,又未成亲, 这些事情她必然要学着处理。

    好在早年冯夫人就预料到今日之事,有心提点教导。故林西柳虽对京城十然陌生,上手也极快。

    那些随父母前来的小丫头们,则被徐出岫迎到了后宅接待,司三娘子看着,小姑娘也很是妥帖细心。

    来庆贺的人看在眼里, 又见这徐状元一家虽是寒门,但为人处事也极为妥当,大大方方地,更是心生敬佩。

    还得是这样的人家,才能教出这般文曲星下凡的孩子啊!

    等到徐辞言祭拜完祖宗出来,又把诸事交代下去。

    普通的百姓同窗还能由林西柳她们招待,但到了晚膳时刻陆续上门的官员同年,就只能由他亲自来了。

    周翌泽被点为探花,周家也要摆席的,唐焕身为师长,自然少不了出席,乃至一刻也不能离开。

    只是他人虽不能至,心底却记挂着徐辞言,怕他家初来乍到忙不过来,早早让夫人曲氏和一双儿女过来帮忙。

    这般忙了一日,才算是结束。第二日还有恩荣宴,月上枝头的时候,来祝贺的人们陆续离开,大门紧闭,徐家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我往日里见人家宴会往来,热闹非常还心生羡慕,殊不知自己家办起来才觉得格外地麻烦。”

    林西柳揉揉肩头,看着家里四处摆着的茶盏杯碟,连连感慨,只是一想着儿子如今高中,又觉得十分喜悦,那点苦累都算不得什么。

    “是极,”曲夫人也笑着应和,指了指往来收拾洒扫的丫鬟小厮们,“人人都说大户人家奴仆成群,殊不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们官员应酬往来,每岁里各色节气都要设宴,若不多备点人,忙起来可怎么办呢?”

    林西柳笑着听她说话,今日一同操持,她也见识到了曲夫人的治家手腕,她又是个爽利大方地,万事和林西柳商量着来,倒让她学到不少。

    时辰不早,想来周家那边也该散了,曲夫人也不多留,携着一双儿女就要告辞。徐辞言亲自把她送到门外,再三感谢。

    看着唐家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林西柳若有所思,转头看着林日瑞笑道,“今日这般大家都辛苦了,有劳林管家看着多发些赏钱,也是沾沾喜气。”

    “夫人心善。”林日瑞一听,连忙应和。

    她这话一出来,丫鬟小厮们眼睛顿时一亮,笑容也真切耀眼。

    他们不怕干活,这年头,只要有钱拿,忙碌些不比饿死在家里好。

    家里老爷夫人赏罚分明恩威并施,他们虽累些,拿了银子心底也是欣喜的。

    第二日,徐辞言早早起身收拾好,换上进士巾服,前往礼部参加恩荣宴。

    恩荣宴又名琼林宴,科举一路有桂杏两榜,自然也有鹿琼两宴。与鹿鸣宴比起来,恩荣宴规格更高,礼仪流程也更为严谨规范。

    一身广襟蓝罗袍,革带青靴,黑角为饰,垂挞尾于后,这就是学子的最高学士服进士巾服了。

    前去赴宴的进士们还头戴乌纱帽制式的进士巾,簪翠叶绒花一枝,花上有铜牌,书“恩荣宴”三字。

    徐辞言体型修长消瘦,面容如玉年轻俊秀,穿起这身宽大衣袍来,分外地风流俊逸。

    特别是为彰显状元之贵,他帽上簪的花银枝银叶,饰有翠羽,坠着的小牌也是银抹金的,别样不同。

    一走到礼部宴厅里,早来的官吏士们皆眼前一亮,周翌泽、崔钧也都来了,三人站在一处,光耀明堂。

    虽是天子设宴,但乾顺帝并不会亲自前来,只委托一大臣主持,今岁自然是礼部尚书周宿来办。

    徐辞言与他交谈片刻,便摸准了这人为官的风格,千年狐狸一个,分外滑头,可以没有大功,但万不会有大错。

    徐辞言悄悄睨了一眼端坐席上的周翌泽,对上那人认真询问的眼光。

    “怎么?”

    周翌泽悄声询问,引得骆煦也好奇地看过来,只不过南直隶在京为官者众,他很快就被同乡前辈们叫了过去。

    “没——事。”徐辞言比划口型,心底感慨这师兄当真是基因突变。

    恩荣宴的菜品也是有定例的,凤鸡煠鱼、宝粧云子麻叶、甘露饼……还有一盘子大银锭堆花并一碟小银锭。

    都是意头极好又煊赫显贵的菜色,摆在案上花团锦簇热热闹闹地一桌。

    只不过谁也不是来吃饭的,徐辞言略吃了几口以后就净面净手,由程晏带着去拜见前来参宴的几位翰林院官员。

    此外,他还敬了杨敬城一杯清酒。

    杨敬城身为会试主考官,工部尚书阁老之一,品秩算上来比主持宴会的周宿还要高些,自然也是高高地独坐一席。

    他向来冷面,哪怕亲近的同僚都知其心细妥帖,但不妨碍新进士们心底对他有几分畏惧。

    实在是还没从学生思维里转过来,见着考官难免先怕着等。

    等徐辞言含笑敬酒杨敬城接过喝了以后,才陆陆续续有人前去交谈谢恩。

    周宿暗中看了徐辞言一眼,这位新状元敬了杨尚书以后又分别敬了其他几位考官。仔细看来,敬酒的顺序与诸位品秩高低分毫不差。

    这么一来,也不会有官员顾忌上司不快不敢接他的酒,一时间前后辈其乐融融,和睦相处。

    还真是行事仔细圆滑,周宿心底感慨。

    这么个寒门出身的学子压

    了他儿子一头夺得头魁,这两日里没少有人在他面前嚼舌根子,话里话外一副替他感到不值的热心模样。

    当真把他当个傻子了,周宿心底冷笑,科举考试堂堂正正地比拼,徐辞言文章做得好,得了陛下青眼,这是人家的本事!

    哪怕乾顺帝念着白巍对他有所优待,那十二位读卷官也不是瞎的,能平白无故地给人画上十二个圈不成?

    就是白巍本人来了,怕也没这个待遇。

    他若是跳出来嚷嚷,这不是把陛下的脸扔到脚底下踩吗,那南直隶也有不少人在朝为官,怎么不见跳出来替骆煦这个榜眼鸣不平?

    说白了,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更何况,周宿看了眼自家和整个宴会显得格格不入的孩子。

    也是奇了,他儿子礼数分毫不错,就是哪哪都显得怪,得亏徐辞言记挂着带着他一起行动,才没显得那么突兀。

    对周翌泽这种一心向学不理世俗的人来说,有徐辞言这么一个圆滑世故些的师弟,是他的福分。

    福分本人还没意识到周宿心底默默给他这么高的评价,正满心狐疑地看着站在他面前一脸和善笑意的江伯威。

    “状元郎怕还不知道,也是缘分巧,当时改卷本官第一个就见着了你的卷子……”

    说完了,江伯威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徐辞言,等着他顺杆子接话。

    这南威候是不是有毛病?!

    徐辞言简直匪夷所思,就他们两家这般关系,南威侯府但凡出事了他能买鞭炮放他个两天两夜!

    江伯威来拉拢他,年纪大了脑子出问题了?真是大喜事呢!

    直到对上江伯威有些狐疑地眼神,徐辞言才恍然大悟,合着江家还不知道他这个“外孙”已经从山南咔咔缝跑到人面前来了啊。

    不过想来也快了,徐辞言一估计,南威侯府的人怕是已经在去祁县的路上了,最迟不过一月,江伯威就该得消息了。

    只是不知他来日回想起今日对自己的拉拢,特别是阅卷时第一个画的圈,会不会气得吐血。

    徐辞言心底冷笑,江伯威不知情,也不代表他就会对南威侯笑脸相对了,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一个,当机立断就走了。

    若不是恩荣宴上出了岔子自个也不好过,徐辞言恨不得喷两句再走。

    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江伯威满心狐疑,这状元郎长袖善舞圆滑世故,从入席开始就没有一刻不是笑模样的,怎么就对自个这么冷淡的。

    他再仔细回想方才徐辞言的眼神……鄙夷,恨意?!

    江伯威面上挂不住,心底也是一沉,只觉得总有什么超出自个预料的事情在暗处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一时间,他竟然莫名想起出门前昂头看天,见着的那风雨欲来汹涌澎湃的乌云来。

    崔钧本来在和别的同年交流,一扭过头就看见徐辞言面带笑意地走了过来。

    “?”

    他心底狐疑,和徐辞言相识这么久了,崔钧自然也看得出来他眼下并不高兴,一双眼里没有半点笑意。

    都能让他看出来了,这得是有多烦啊?!

    崔钧疑惑地看了一眼,只见南威侯正踌躇地往他们这边看过来,连忙侧身挡住他的视线,狐疑地发问,“徐弟,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他意有所指地瞅了眼江伯威,徐辞言一愣,没想到被崔钧给看出来了。

    不过也没事,最多不过一月,两家铁定会撕破脸。

    崔鸿原著里是男主一派,哪怕崔钧和族叔关系并不亲厚,也是被归到其中的,算起来和江伯威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呢。

    这般上眼药的机会徐辞言怎会错过,当下三下五除二,简单地把两家的恩怨给说了一下。

    虽然没说原著里后来的事,但光逼迫林袭蕊、斥责流放亲女,纵容族亲欺辱林出岫等事一说,崔钧整个面色都变了。

    早因江端猷那事,崔钧就对整个江家都无甚好感,眼下更是厌恶万分。

    “这种妄悖人伦违背律法的畜生是怎么好意思为官的?”

    崔钧狐疑万分,而后又担忧起来,“你不日就要入翰林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若是江伯威知道了,会不会对你不利?”

    不会,徐辞言淡定心想,平白多了个中状元的外孙,只怕江伯威喜都来不及,绞尽脑汁地想让他换个名字改祖归宗呢。

    血脉联系外加权势逼人,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说不准还真让他成了呢!

    只是他难道就是软柿子,任人捏来捏去的吗,徐辞言冷笑一声,让他认江伯威为亲,做梦!

    一场恩荣宴下来,除了江伯威拉了好大一个面子,其他官员士子都满面春风,各有所得。

    散席之后诸进士还要去鸿胪寺学习后续环节的礼仪,第二日,御赐状元冠带朝服一袭,宝钞五锭。之后三日内,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一项项流程飞快结束,三月二十二这日,诸生到国子监谒先师庙,行释菜礼。

    徐辞言穿着状元冠服最先上香,与身后进士巾服的众人格外不同,上香毕他站在一旁看孔子塑像,心底默默念叨。

    考完了殿试,流程也是分外地繁琐,只不过细思下去每一项都有自己的用意。上表谢恩是为了彰显对君忠诚,而谒拜孔子则是为了提醒众生日后为官需将儒家思想视作辅君辅臣之道。

    这些繁琐的流程也让考中进士的喜悦长长久久地蔓延下来,各项事务下来,诸生没有一个心生厌烦的。

    等到立石提名的时候,有些苦熬多年方才上岸的,已经忍不住背过身去擦眼泪了。

    石碑立在国子监,礼部奏请,内阁大学士撰文,名字登在了上面,就算得上是流芳百世。而放眼当下,每位在国子监进学的监生,都能瞻仰这块石碑,让上面的名字被世人所念。

    礼仪规制走完之后,皇帝授新进士官。徐辞言任翰林院修撰,骆煦、周翌泽授翰林院编修。

    而其余二、三甲进士要做出选择,是考选庶吉士,还是到吏部报到安排到各衙门观政,外放任知县等官。

    庶吉士虽然无俸禄,但是代表着入翰林进而入内阁的通天大道,是以诸生都很是纠结几分,唯独崔钧是个例外。

    他被安排到兵仗局,跟着提督军器库太监吕修观政去了。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大半进士都懵了。

    倒也不是说兵仗局这个去处不好,事实上,作为宫内四司八局之一,兵仗局负责制造军中器械、宫中临用铁器等等,算得上是不错的去处。

    问题是,他的掌事是太监啊。

    至少在明面上,宦官和文臣向来是势不两立各不相干的两个势力,崔钧二甲第八,进士出身,极有可能考取庶吉士入翰林。

    眼下这么一去,用文官的话说,那就是粘上了污点,清贵的好路子算是断了。

    一时间,诸进士看他的眼神都不免带上几分怜悯,也不纠结了,赶忙到吏部登记自个的选择,生怕自己也被派到四司八局去。

    兵仗局好歹还和军事相关,万一去给浣衣局酒醋面局的,他们哭都哭不出来。

    徐辞言得了消息也是一惊,按照原著的走向,崔钧是去兵部当实习生了,现在倒是跑到兵仗局去了。

    只是放长远来看,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吕修虽是宦官,但和各卫所的驻军太监关系不浅。崔钧若是能和他打上交道,日后入伍领兵也少些麻烦。

    崔钧也想明白了这点,他本就一心入伍,只可惜时运不济武举一直不行,才走了文官路子。

    现在换个思路曲折之下,竟也达成

    目标,可把他高兴得不轻。

    授官的事既已经定下,徐辞言收拾收拾,准备着来日去翰林院报道了。

    实在是大启朝给假给的抠吧,什么探亲家那是一天没有,更别说考中状元以后衣锦还乡了。

    马上就要开启社畜生涯。

    …………

    另一头,松阳府内,新任知府石秋神色狐疑,不住地打量着面前带着南威候手信前来寻亲的两个老仆。

    “即是南威侯的意思,那本官也少不得要操劳几分。”

    石秋放下手里的信件,看向两位奴仆,实在不是他怀疑,即是来找家中走失的族人的,怎么只派这两人来呢?

    “你们且说说,都有些什么体貌特征,本官好派人去查。”压下心底的疑惑,石秋淡淡地问。

    那两老刘大刘二仆对视一眼,犹豫地说了出来,“我家小姐算下来该有三十来岁了,早年在省城住着,似乎已经嫁了人家,姑爷正是贵府出生的举人?”

    “姓氏的话,该是姓林,嫁的夫家姓徐。”

    本该秘密寻人,但实在不怪刘大刘二,南威侯府在山南的旁支江家早已败落,他们这些年又根本不关心这位“小姐”,眼下这么大个地方,靠他两可怎么找。

    这不只能带着侯爷手信来寻官府了,事关他家,想来这石知府事后也知道乖乖闭嘴。

    殊不知石秋面上虽不动声色,心底却早掀起惊涛骇浪。

    省城出身,三四十来岁,嫁给了松阳境内的举人老爷,还一个姓徐一个姓林。好巧不巧,石秋就知道这么一个。

    正是他徐师弟的母亲林氏。

    只徐辞言早年过的什么日子石秋也知道,怎么就多出来这一门京城里的姻亲了。

    石秋和站在一旁的赵师爷对视一眼,赵师爷是跟着他从祁县上来的,自是知道徐家。

    “这事说难不难,但找起来也是要些时间的。”

    赵师爷满面笑意,上前把刘大刘二往外头引,“两位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眼下事既然我们大人接了,倒不如随小官去喝几杯?”

    刘大刘二本就是贪图享乐的性子,抬眼一看石知府一脸正直,想来不会框他们,便放心地和赵师爷喝酒去了。

    赵师爷也是个人精,一顿酒下来,给刘大刘二灌了个迷糊,消息掏了个干净。

    只是他们自个也不知道老爷要来寻人干嘛,自然没说。

    安置好他们,赵师爷神色莫名地小跑到正堂,“大人,没错了,就是来找徐老爷一家的!”

    “呵,”石秋面色一冷,“徐师弟贫困时无人来问,眼下考到京城去倒有几门穷亲戚找上门了!”

    这,这南威侯府也算不上是穷亲戚吧……赵师爷心底腹谑,只是也不在意那么多。

    说不定徐老爷日后比什么南威侯更有出息呢!

    “说起来殿试也该结束了,不知道会不会有捷报送来。”赵师爷亦感慨。

    正念着,就见衙门里礼房的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礼数也顾不得了,大笑道,“大人,大喜啊!京里的捷报送来了!”

    “什么!”石秋赫然站起,面露喜意,“快,拿来我看看!”

    捷报是先送到山南省城又送下来的,石秋把信一拆,一眼就看见正中间大红朱笔写得几个字。

    “大人!大喜啊大人!”赵师爷探眼一看,面色通红,“徐老爷考上状元啦!”

    “他这不就是三元,不,六元及第!”

    石秋也脑子一阵发晕,再也无法按捺住喜意。随着捷报一起来得还有几封信,这也是朝廷给新进士们的优待,通过官方驿站送信,要快上许多。

    他抖着手把自己的那封一拆,一目十行,而后快步点了烛火把信一烧,“怀卿!你派人去告知祁县县令,还有府里的几个大人,我们马上启程去县里!”

    “哎!”赵师爷脆声应下,风风火火地出去准备

    等刘大刘二两个酒醒以后,挂念着差事出门就要去找石知府问问情况。

    “也是奇怪了?”

    刘大一脚踏出屋门,看着府衙仿佛一夜之间喜气临门,往来衙役都是笑容满面喜气冲天,一脸狐疑,“这出什么事了?”

    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跟着石秋就要上马车的赵师爷,急道:“不是帮我家找人吗,怎么走了!”

    赵师爷还没开口,石秋一把掀开轿帘,笑容意味深长,“两位也不必来问本官了。”

    “你家要找那人已经不在祁县了。”

    “不在了?”刘大刘二面面相觑,压下心底的慌乱忙问:“敢问大人可否说得具体些?”

    石秋一指礼房手里抬着的牌匾,语气里总有股幸灾乐祸的味道:“捷报刚刚传下来,那徐家儿郎今岁里赴京去会试,眼下已经中进士了。”

    “至于林娘子这些,自然也都跟着去了,眼下想来已经到京城了。”

    “什么!”刘大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知府身后的仪仗队,一看这规模就明白了。

    石秋笑呵呵地补刀,“说起来两位怕是也听过他的名姓。”

    姓徐……

    “正是徐辞言老爷啊!”

    会元徐辞言,不,是状元?!

    赵师爷见他们苍白了脸,笑着提点,“徐老爷如今可是六元及第!他家虽搬走了,族里可还在呢!”

    “眼下我们要去报喜,两位若是有事,就不多留了。”说完,还没等刘大刘二反应过来,马车哒哒哒地一路敲锣打鼓地跑了。

    一路有百姓见这阵仗,赶忙来问,一听说松阳出了个状元老爷,当下手里的活计也不干了,抛下东西就跟在队伍后面往徐家村跑。

    石秋冷眼看着刘大刘二两人站在那,心底也是一阵窝火,徐辞言来信里说了他家的渊源,还说了如果有南威侯府的人来找他家,不必瞒着,如实相告就好。

    能干出这种事情来,别说只是个不称职的外祖,哪怕是徐辞言亲爹,他也要骂上两句的!

    若不是徐辞言写明了日后自有安排,石秋恨不得马上联系他那当御史的同窗,好好地参他江家一本!

    不气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石秋拼命在心底安慰自己,一路疾行,很快,祁县县城就出现在眼前,这任的县老爷官袍穿得妥当,喜气洋洋地在外面等着。

    “石大人!”见着石秋,马县令一扶乌纱帽,屁颠屁颠地赶上来,“大喜啊!徐家村那边我已经派人通知过了,您看我们这是现在过去?”

    “你带着人先走,我进城一趟,待会撵你们!”石秋下了马车自个牵了匹马,遥遥就往白家冲去。

    师弟高中状元,这种喜事一定得让老师知道了!

    马县令看着他一骑绝尘的背影,伸着胳膊哎了两句,一咬牙,“快,我们先去徐家村外头等着!”

    若说这些人里最喜的是谁,那必然是他了,马县令现在都觉得自己在做梦,状元出在了祁县,哪怕不是他任下出的,但那是六元及第啊!

    沾着点光,都够他文教的政绩直接拉满掉!

    再一看徐家村外头的义士牌坊举人牌坊,马县令更是激动得直抖,“快,那个进士牌坊,快点给我做起来!”

    石秋打马从后头追了过来,走在了马县令前头,老远看见徐七爷在村子门口那探头探脑地望过来。

    “大喜事啊!”石秋一喜,连忙冲上去握着他手,“快开祠堂,辞言他考中状元啦!”

    而松阳府城里,刘大刘二四处打听了个遍,终于确定了石知府没哄他们!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刘大脸都白了,一拍大腿,“快快快!快给老爷递消息啊!”

    “出大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