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翰林院 冷板凳
男子二十, 冠而字。
在正式入职翰林院之前,徐辞言也迎来了自己的冠礼。
林西柳她们很重视这场礼仪,早早地就开始准备起来, 到了三月二十五这日,早早地开了祠堂供上各色花朵香瓜。
徐辞言上辈子十八岁生日平平淡淡地就过了,全身心地为着冲刺高考做准备, 而眼下虽只是占卜出来的吉日,也意味非凡。
最主要地是, 有为他操前忙后的家人,这日子也格外地特别起来。
徐问秋已经逝去,老师白巍不得上京, 今日冠礼是由师伯唐焕代为主持的。
徐家设了东房,徐辞言面西而跪坐, 长发挽成发鬓,插上发簪, 而后用黑帛包住。
唐焕神采奕奕, 不用人搀扶, 自个顺西阶而下,在堂前洗器里净手, 又回到堂上,在徐辞言面前的席上坐下, 抬手为他整理发鬓。
整个礼节十分庄重,徐辞言如今属于“士”一族,需加三种发冠,而眼下首加的是黑布制成的淄布冠。
唐焕从有司手里取过发冠,端肃着面孔为徐辞言整理仪容,把发冠缓缓地为他戴上, 口念祝辞训诫。
“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这样一个好日子,你戴上了缁布冠,已经成年。
从今以后,须加强自身修养,培养良好的品德。愿你平安、健康、吉祥,上天降福于你。
徐辞言感到发间一重,心底忽然一颤,神色肃穆地行礼应是。而后,又由赞者帮着他系好冠冕,回屋换上相配套的玄端服,南面而立,这“一加之礼”才算完成。
而整个冠礼,需要“三冠三服”。
依着流程,徐辞言又戴上由白鹿皮制成的皮弁冠。春秋时期的贵族们常戴此冠田猎,二加之后,就意味着冠者能入仕途。
这么一想,这冠礼的时间还真恰到好处。徐辞言心底微叹,他马上就要入翰林,光荣地成为大启朝成百上千螺丝钉里微不足道的一粒了。
唐焕依旧祝辞训诫,“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今天这良辰吉日,再次为你加冠,你要好好端正自己的仪容仪表,更要完备自己的德行,愿你长久吉祥,永受洪福。
最后一次加的是爵弁冠,意味着徐辞言从此有宗庙祭祀的权利。三次加冠,一次比一次郑重。
此后,撤去方才用的各色物品,摆上醴席行醴礼,徐辞言一身成年打扮,前去拜见母亲,林西柳笑盈盈地看着他,庄重回礼。
这番下来,就到了今日最关键的环节,取字。
《礼记冠义》一章有言,“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徐辞言通背群书,自然也背过这句,此前的某次练习中,白巍还把这句充成题目来让他行文。
只是真正落实到自己身上了,徐辞言还是忍不住有些既期待又紧张。
唐焕看他面色有两分坎坷,心底也有些好笑,“怎么,怕你师父给你取个不好听的字啊?”
他一抖手里的信件,只是白巍早早就寄来的,徐辞言一直没得见里面是什么内容,只有唐焕知道。
“师者赐,不可赐,若是老师当真给我取个不可说的名字,那弟子以后只好在外面强撑不动声色,回家来对着他羞愤欲死了。”
徐辞言压下情绪,故作伤心地开口打趣,唐焕无奈地敲了敲他脑袋,又怕弄歪了新戴上的玉冠,“你啊,没大没小的。”
他敛肃神色,“‘辞言之信,可以为国乎?’,你父亲从《左传》里给你择了这两字为名,想来也有愿你比肩子路,贤勇交加,为君为国为民之意。”
“你师父信里说,你行不苟合,冰壑玉壶,倒也不必再番强调。而子路虽为贤人,然结局却太过苛烈了些,他偏心,便想着替你取字调和一番。”
徐辞言心底一震,说不上来什么情绪,就见唐焕一手伸出为他扶正发冠,“即如此,你便取字‘无咎’罢,也合了今日祝词。”
无咎,徐无咎……徐辞言心底不住默念,咎,灾也,难也,无咎,就是希望他来岁里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有一种质朴,又纯粹的善意与怜意。
徐辞言眼眶发酸,对着唐焕一磕头,又转过身去,朝着千里之外山南群山的方向郑重行礼。
老师……他在心底默念,你的祝愿,弟子自此牢记于心。
“恭喜徐弟了!”字成则礼成,周翌泽站在一旁,难得地笑模样。
徐辞言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对着他扬唇一笑,“多谢师兄。”
日头升到了正中去,林西柳交待人备好饭席,看着儿子眼下这模样,心底也是微酸,又顾忌着好日子不能流泪,连忙上前来招呼。
“有劳唐公了,”她朝着唐焕一行礼,“还请入席罢。”
“夫人不必多礼。”徐辞言上前搀扶,唐焕笑着对林西柳摆手,一行人到了厅内坐好。
林日瑞巧思,想着徐辞言是山南人士,特意去找了擅做滇菜的师傅来制作席面。
徐辞言好久没吃到家乡的味道了,不由得多夹了两筷子,方才放下碗,就见清风一脸慌忙地跑进来。
“老爷,门外来了个穿蓝袍的人,我听着他那声音,像是个老黄门!”
这时候的黄门,可不是后世东北那个,而是对太监的一种唤法。
宫里来人了?!
徐辞言心底一惊,连忙站起身来整肃衣冠,朝外头跑去。唐焕和其余几人对视几眼,叹了口气,也狐疑地抬脚往外走。
他心底疑惑,这不年不节的,没有送节礼这一说。徐辞言又还没正式入翰林,就是宫里有事,也找不到他头上啊?
而徐辞言此时也心绪繁杂,等他跑到外头,就见一个宽领蓝袍的老者坐在厅里,慢条斯理地喝茶,见着他过来,还未开口就是三分笑模样。
“都是君子尚玉,以洒家看啊,还得是玉尚公子!看小徐状元这玉冠一戴,可真真是个好模样啊!
洒家往日里听人唱那些什么玉面少年郎,还以为是哄人的呢,见了您才知道,竟还真有这样的事!”
徐辞言赶忙推辞,“哪里哪里,公公这般赞誉,倒是折煞晚辈了。”
那厅里坐着的,可不正是乾顺帝御前的大太监,鸿喜么。也不知道今儿刮了什么妖风,把这尊大佛挂到他家来了。
“鸿喜公公怎么来了?”唐焕也正好入了花厅,见这场面神色不由得一顿。
“原是唐大人来给这徐状元加冠啊,当真是满门清贵。”
鸿喜笑眯眯地朝唐焕一行礼,从怀里掏出个紫檀的匣子来,朗声开口,“陛下口谕,赐徐状元和田羊脂白玉佩一块!”
徐辞言赶忙往地下一跪,“臣徐辞言谢陛下隆恩!”
鸿喜公公赶忙上来拉他,有心提点,“羊脂白玉金贵,洒家前头看了,徐状元这块玉质细腻,更是了不得。”
“有劳公公辛苦。”顺着他的动作,徐辞言悄无声息地往鸿喜袖里塞了个荷包,那鸿喜面色不变,指尖悄悄一撮,银票。
像他这样的御前红人,说真的,压根不缺底下的人孝敬。但银子也分个高低贵贱,这徐六元给的银子,用那民间的话说,都是沾着文气的,对子孙后代好!
鸿喜没有亲身骨肉,但他有个随侍东宫的干儿子,陛下隆恩,这年头里内侍也是可以识字的。
他心底一转,打定主意把这荷包交给干儿子好好悟悟,最好能悟出点学问来。
“说起来有件事情我还得谢谢徐六元呢。”
鸿喜笑呵呵地开口,就像是随嘴一提,马上就岔开了话题,边说边往屋外去,“这玉难得,陛下也是珍之爱之。只前些年送出去一次,后来又收回来了。”
徐辞言顿时醒悟,一下想起当年从青山书院回来,白巍同他说过,自个手里曾经也有一块好玉的事。
时过境迁,这玉佩竟然又被乾顺帝赐给他了,还是加冠这日。徐辞言心底苦笑,他这个“师兄”,当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又让人一眼看透。
“陛下身边离不得人,洒家便先回去了。”
鸿喜一脚跨出门楣,抬眼对着徐家门外挂着的御赐牌匾看了两眼,“小徐状元止步罢。”
等他上了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之后,徐辞言才唤人关上府门,
快步返回花厅,打开那紫檀漆盒。
里面当真是一块巴掌大的玉佩,白如截肪,光亮油润,玉佩上刻了竹,该是名家所制,清逸俊雅。
“不错,”唐焕拿去玉佩来仔细一看,“是你师父当年手里那块。”
师侄俩对视一眼,纷纷叹息,唐焕打起精神说,“既是陛下所赐,你便小心些收着罢。”
徐辞言指尖摩挲着玉佩,想着白巍当年千百遍拿起玉佩又放下的场景,情绪复杂。
江西科场案一日不平,老师便一日不会返京,如今他们都来了京城,哪怕有喉官衙的人看顾着,徐辞言也难免担忧几分。
好在石师兄来的信里,白巍身体倒是不错,得知他考中状元之后,更是喜得饭进两碗。
能吃就好,能吃是福,徐辞言心底念叨。江西一案远不是眼下的他可以查到的,所为者必是朝里的大官,他要想有所收获,必得爬到更高地位置。
第一步,入翰林为官。
四月初二一早,新进士们到翰林院报到,会试《书》一房座师,翰林院侍读程晏领着三人,边走边讲解翰林事务。
“翰林”之称,早在汉代就已经出现,直到唐代才正式将其定为官署名。
“翰林院者,侍诏之所也。唐制,乘舆所在,必有文词、经学之士,下至卜、医、技术之流,皆直于别院,以备燕见。”
启朝大抵沿袭了唐代翰林院的各项官制,特别是“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惯例,又让此时的翰林院更显得清贵几分。
而其中的“清”,是清闲的清,也是清苦清贫的清。
徐辞言进了屋子,一眼望过去,就见堆叠如山的各色典籍,一本比一本厚的史料,甚至还有不知道哪代的竹简,被人珍之又珍地供在桌上。
而书籍后头,翰林们面色如常,或许是看不见那满桌的书,自顾自地捧着茶盏啜饮。那笔搁在架上,墨汁啪嗒顺笔尖滴下。
“这,这也……”
骆熙出生南直隶繁华之地,自读书来也是听着翰林院各种玄之又玄的传说长大的。眼下见着众“翰林”们俨然是一副摆烂的模样,目瞪口呆。
周翌泽表情还好,显然是早早听父亲说过翰林院里这帮词臣们懒散懈怠,火不烧眉毛不心慌的“好”名声了。
见他们进来,这些前辈们略点了个头算是行礼,又低头喝茶去了,仔细一看,角落里那个好久没动弹的,竟是睡着了。
徐辞言心底不由得感慨,天子脚下地位显贵,工作简单事务稀少,哪怕钱少了点,也不至于饿死,简直是理想的养老岗位。
“嗨,”许是见几位新人面有震惊,程晏无奈笑笑,“修书是个苦累活,总归院里给的时间足,最后能交得出来不就行了。”
他看着骆熙一脸怀疑人生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想想也是,能考到这的人,天赋必然有,可也定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之士。
只是求学时勤勉让人满足,工作时勤勉就只会让人感到痛苦。
“等你们待久了,也就明白了。”
程晏叹息一声,“到后头不想修书了,便抢着出去任考官或者到藩王领地宣旨这样的活,还能得两日假期新鲜新鲜。”
逛了一遍,他带着三人来到侍讲学士邱明仁办公的屋子里。翰林院的最高领导是学士高道,只是这人还兼着宗人府经历一职,重心并不放在院内。
是以,像给新员工分活这样的杂事,是由邱明仁来负责了。
进了屋,他先是上下打量了几眼徐辞言,见他面含笑意,并无心高气傲的神色,也不免满意几分。
能进翰林,在读书人的圈子里也是一顶一的,少不得被人吹捧几分。特别是徐辞言连中六元,堪称是整个学界的神话,论起来比这满院的状元还要高贵几分。
作为领导,邱明仁自然不希望手下一天天的心比天高,眼下也不免松了口气。
“新翰林入院惯来是到文史馆里修史的,你们自然不能免俗,”邱明仁指了指外头的屋子,“眼下院里正修着《代宗实录》,你们便跟着干活罢。”
所谓的代宗,就是乾顺帝他爹。
眼下是安乾十年,乾顺帝已经登基十年的,《代宗实录》还没修完,可见翰林院这活干得有多慢。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们,徐辞言心底嘁嘁,实在是这代宗太能活了,乾顺帝儿子都生了几个又死几个了,才熬死他爹登上帝位。
他初入翰林院,干活自然干得不能太出挑,否则不就把前辈们的脸丢在底下踩了,不快不慢最好。
徐辞言心底打定主意,在彻底摸清这大启官场之前,还是该低调低调。
“且慢!”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呼,“本官不同意!”
徐辞言心底叹息一声,想法是好的,偏生有人不让他低调。
来人一身官服,长长的花白胡子落下,尖鼻子小眼睛,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说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好话,“徐修撰年纪轻轻就中了六元,哪里能和我们这些庸人一同干活,怕是折煞了他一身珠光吧?”
邱明仁见着他,面色一变,“高大人,这?”
高道并不理他,直直地看向徐辞言,“正好,前几日有人来报《仁宗实录》久未检修了,徐修撰就去干这活罢。”
这话一出,周翌泽两人顿时就坐不住了,仁宗乃是我朝第六位皇帝,这么几朝几代下来,《仁宗实录》早就修无可修了。
让徐辞言去干这活,这不是摆明了要让他年底考核的时候吃挂落么!
“高大人,这怕是不妥吧?”
邱明仁为人仁厚随和,也止不住帮徐辞言说起话来,“徐修撰既是本科一甲进的院,按照典例,自该是去修《代宗实录》的。”
这也是给新进院的翰林们一个优待,翰林院内除了少部分任日讲官得了陛下青眼,或是朝中哪位大佬提拔能突飞猛进,其他的,向来是靠着修史慢慢熬资历。
这修《代宗实录》是眼下最要紧的任务,哪位翰林干了多少,年底都是有计数的。修这个,自然比修什么地理史之类的好得多。
这每人都享过的优待,到了徐辞言这反而削了,这都不是漠视,而是赤裸裸的针对了。
“高大人!”
周翌泽也想说话,刚开口,就被高道打断了,“怎么!本官身为翰林院学士,统领院内一切事务,难道还没有给新翰林分派任务的权利了吗!”
“今日这事我做得妥妥当当,那是徐六元告到陛下那去,本官也有理!”
说到这,高大人直勾勾地瞪着徐辞言,黑面冷声,骇人无比,只徐辞言两辈子不知道见过多少个大人物,哪里会被他这么个五品小官吓到。
他高道难道还是内阁的大佬们不成!
徐辞言心底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下,“下官自然遵从大人的安排。”
气势汹汹地来,还以为是什么招呢,不过是坐冷板凳,简直是小儿科,真当他没有办法了?!
“呵,”高道上下看他两眼,“知道就好,本官作为你的上司,翰林院众官之首,还能害你不成!”
还以为这徐六元有多大的本事呢,不过就这,目地达成,高道也不多留,背着手缓缓离开,邱明仁站在屋里铁青着脸。
好他个翰林院学士,平日里一事不管全扔给他就算了,今日还有脸来耍这么一通威风!
“徐修撰,”邱明仁冷声开口,言语间却是安抚之意,“这高存文实在是无礼!你日前才来京城不久,想来家里还有些事情未结,今日不妨就先放个假,回去处理处理。”
他戴上官帽就要出门,“我还真不信他高道真能在这翰林院里只手遮天不成!且等老夫去找阁老们论上一论!”
徐辞言与他不过一面之缘,邱明仁就能如此相护。
哪怕知道这人本性高洁对院内翰林都有种护犊子一般的慈爱,他也不免心生感动。
“邱大人!”徐辞言快走两步,一把把邱明仁拽住,躬身行礼,“我知邱大人好意,只还请听下官一言。”
邱明仁看他两眼,青年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并不半点戏谑之意,反倒十分认真,他冷静下来,“你想说什么?”
这高道虽为学士,但并不得皇帝喜欢,才会这么多年来靠熬资历熬了个不上不下的五品官。
要知道往前的几任翰林院学士,不说入阁拜相,也是六部尚书、九卿之流。
远的不说,就这翰林院里徐辞言认识的人里,宋汝璧年纪轻轻就任左春坊左庶子,正五品,虽与高道同品秩,但他是太子属官,侍奉东宫,前途不可限量。
而宗人府里可都是皇亲贵族,哪个是好管的?高道这个经历,能有几分含金量!
“我虽出身寒门,但幸得天子垂怜,拜杨阁老为座师。”
对着邱明仁几人狐疑的眼神,徐辞言语气诚恳地解释,“这事众人皆知,虽下官不肖,只是忝列门墙,但高大人这番行事,倒像是压根不顾及杨阁老了。”
他的话说得含糊,但邱明仁这么多年宦海沉浮下来,大小也是个人精,当下明白徐辞言的意思。
杨敬城身为阁老之一,自然威赫无限。
而徐辞言与他虽只是座师关系,比不得正式的业师。但这徐辞言六元及第,堪称奇货可居,哪怕杨阁老面上未显露出来,保不住心底还是关注几分。
高道一个五品官,又不得皇帝喜欢,难道就不怕这般行事把人逼急了闹到杨阁老那去吗?
还有这位,邱明仁又看了眼周翌泽,这探花郎与徐辞言关系要好人尽皆知。他又是周宿的儿子,万一铁了心地要帮徐辞言撑腰,那可就又得罪一位只待入阁的尚书了。
高道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连这都不怕?!一想到这,邱明仁心底咋舌,原本坚定要奔向内阁的脚也软了几分。
搞不好这后头又是个阁老,他这般贸然去内阁里闹,怕是也讨不了好。
徐辞言见他想明白了,当下飞快开口,语气既感恩又诚恳,“高大人身为众翰林之首,此番安排也找不出什么问题。”
“有劳邱大人替下官操劳,”徐辞言笑笑,“仁宗皇帝仁厚,下官无缘得见,仰慕许久,能通过史书追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是要忍下高道的刁难了,邱明仁心底叹气,又隐隐约约泛起些许愧疚来,“你,哎……这都什么事嘛!”
徐辞言笑笑,朝他庄重行礼,便拽着一脸不忿的周翌泽出去了,而骆熙落后他们一步,神色莫名。
等到了无人地方三人停住,骆熙笑意爽朗,“想必两位贤弟有话要说,馆里还有要事,熙就先回去了。”
说罢,他脚步飞快,从另一条小道就掩面绕走了。
“往日里我们三人御马游街,日益交好,我看骆兄也是爽快模样,只今日师弟遭难,他竟一言不发。”
周翌泽看着骆熙飞快遁走生怕被人发现和他们两人在一处模样,有些心寒。
徐辞言摇摇头,倒是没往心底去,“虽是同年,但关系亦有亲疏远近,骆兄此番也是避难,没什么好说的。早些发现,总比交心了才知好得多。”
他笑着朝周翌泽一行礼,神色认真,“倒是今日还要多谢师兄执言。”
周翌泽也叹息一声,他惯来对人情往来这些看得冷淡,只不过徐辞言身为小师弟,白师叔也不能在京,难免多关心几分。
“你我之间何必道谢。”
周翌泽挥开他行礼的手,目露担忧,“只是你还真要去修那《仁宗实录》不成,这般费时又费力的差事,你若是认了,怕年底考核不好过。”
《仁宗实录》修了多少年了,一词一句都是历代翰林们精心斟酌过的,他还能去修出什么花来?
徐辞言心底叹息,周翌泽又说,“不然我去求求我父亲?”
“师兄不可,”徐辞言一惊,下意识就要捂他嘴,看着周翌泽认真的神色,心底又不免一阵暖流划过。
“周大人主管礼部,和翰林院概不相关,贸然开口,怕是要被御史们盯上。”
徐辞言摇头,抬眼望向天空,四月一到,京城就热腾腾地入了夏,冬春里穿的大氅自然就穿不上了,清风把它收到箱笼里,徐辞言每次取衣服的时候都会看到。
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越显得智珠在握意气风发
“师兄且看着罢,最多不过一月,这《仁宗实录》就落不到我手里了。”
周翌泽愣愣地看着他,直到各自回了房开始忙碌起来,才如梦初醒,遗憾不已。
方才忘记问徐师弟,可还有什么要他帮忙的了……
第52章 重生 皇宫的西北角,一片碧瓦……
皇宫的西北角, 一片碧瓦朱甍的宫殿屹立于此,与东西六宫都有些距离,正是未出宫建府或就藩皇子的住处。
六皇子萧衍日前不慎惹了暑热, 眼下正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不省人事。而殿外,侍女随着一个着萸紫裙装的女子款步走了过来。
“爷这一病,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女子正是萧衍的侍妾,曹素衣, 看了看床榻方向,她轻簇眉头叹息一声。身旁跟着的侍女放下银盆,小声地回了句话, “我听娘娘身边的人都说,娘娘有意请陛下赐婚冲喜呢。”
侍女是曹素衣从家带来的, 和她难免亲近几分,忧愁地叹息, “万一进来的正妃是个不好相处的……您可怎么办啊……”
放心吧, 曹素衣面上不露声色, 心底却微微叹气,就她那性子, 能不被自个欺负就好了。
“咳,咳咳!”
正说着, 床榻内忽然传来一阵咳嗽,曹素衣一愣,扬起笑脸来牵开帷幔,挽起袖口就替萧衍擦去额角的细汗。
“爷,可好些了?”曹素衣柔声发问。
萧衍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浑身仿佛还残存着烈火灼身的痛感, 黑红一片的宫殿回荡在眼前,萧衍浑身一震,猛地坐起来。
“啊!”
他目眦欲裂,撞入眼前的,却是颇为眼熟的床幔和宫殿。
“爷!”曹素衣心底一跳,赶忙把他扶住,轻拍后背,“杏金,快宣太医!”
“等等,”萧衍神色恍惚地打量四周,脑海里记忆渐渐浮现,让他一下明白眼前的境遇,冷静下来,“爷不过是梦魇了,没甚大事。”
他看向床榻旁的女子,二十来岁的模样,一身萸紫双蝶锦绣百花裙,发鬓中插一素金钗,这身装扮难免会让人显得老气,可她穿起来,就格外地明艳不俗。
是锦妃曹氏,不,现在应该还只是个侍妾。
萧衍被她扶起来,曹素衣身上馥郁的香气萦绕在身侧,让他安定下来之后,不免有些心猿意马。
曹素衣一身妩媚风情实在难得,一直是他后院里得脸的。哪怕后来大封后宫成了老人,萧衍也更喜爱她几分。
只可惜,这么个佳人,在意如死后的第二日就犯了疯疾,自请去寺庙里修行去了。
意如……江意如,想到这个名字,萧衍的内心不免一阵激荡,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又恼怒又痴迷,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人细细地挠了一遍。
他抬眼看了眼曹素衣,若有所思。
曹氏似乎与各家女眷关系都不错?
“素衣,”想到这,他缓下神色,“爷身在宫里不方便,你去打听一下,南威侯府家里有几个小姐,都多大了?”
萧衍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再看看,京城里可有叫……徐出岫的姑娘?”
到了喝药的时辰,外头的太监端了托盘进来,随着的还有个请平安脉的太医。
萧衍听见动静,装出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不再言语,曹素衣侧身让开,掩在袖里的指尖重重地掐了一下掌心。
“夫人?”金杏瞥着了,连忙小声提醒,略遮住曹素衣。
殿下也真是,她心底不免愤
懑两句,这么多日里夫人废寝忘食地照顾,怎么如今人醒来了,不夸赞就算了,还惦念着找别的姑娘?!
曹素衣深呼一口气,强压下心底万般波澜,待太医走后,捧着一张和往日无异的笑脸凑过去。
“我与南威侯府的几位夫人关系都算不得深,不过他家里倒是有个和爷年岁差不多的姑娘。”
曹素衣做出一副吃醋地模样,侧身捏住帕子,“说起来,妾身可听说了,娘娘有意南威侯府的姑娘呢!”
萧衍看她一嗔一怒间说不出来的韵味,心底得意又好笑,“那姑娘就算进了府,爷心里也只有你。”
婚事未定,六皇子眼下还未出宫,来得哪门子的府?曹素衣心动冷笑,扬眼一睨他,故作羞涩地一笑,“爷打趣妾身了。”
“不过叫徐出岫的姑娘,我还真听过一位,”曹素衣语气拉长,“新科状元徐公子的胞妹,似乎就叫这名字。”
“徐公子?”萧衍一愣,他记忆里,今年的状元不是南直隶来的,似乎是姓骆?
这人后来投到他门下,只是除了这状元一名,多年来也没做出什么政绩,萧衍也没在意。
“爷还不知道呢,”曹素衣掩唇一笑,“这徐公子啊,可不只是状元,听说他还连中六元,追到前朝去,也没这般人啊。”
“这徐公子叫什么名字?!哪的人?”
萧衍顾不上太多,连忙拽着人问,这徐六元的名字随便逮个京城百姓出来都知道,更别说宫里向来是消息灵通处。
“姓徐,徐辞言,前几日才行了冠礼,字什么妾身就不知道了,”曹素衣柔声解释,又到点感慨地开口,“这徐公子出身山南,有这般成就,也是难得。”
萧衍整张脸已经白得像鬼一样了,年龄、名字、籍贯……样样都对上了!
徐出岫早年有个哥哥的事他是知道的,只这人不是早死了吗,怎么会考中状元,不,六元了!
他抖着声音,“这徐辞言他娘姓什么!”
“许是林?”
曹素衣凝神想想,又笑开,“到底是男人家的事,再多的,妾身就不知道了。”
林氏!
萧衍死死闭上眼睛,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来,他方重生,还没来得及踌躇满志以得志满,就先发现这世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徐出岫怎么会有个高中状元的哥哥!南北直隶、江西、浙江!这些地方不是吹嘘文风兴盛吗,怎么还考不过山南野地方的小子!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唯一的先知优势被打碎,萧衍几乎急得要跳脚,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等等!意如有这么个哥哥,对他来说是好事啊!
“对,就是这样,对!”萧衍激动得不行,他对他那个父皇可太了解了!
六元及第,这种人才放在哪朝哪代不珍贵,乾顺帝向来爱惜贤才,怎么可能不加以重用!
年底徐出岫就会被指婚给他,萧衍也要出宫建府,翻了年去,舅舅就会大胜归来,夺嫡大戏就会开始!
若徐辞言有本事,那清流文臣那边,他可就有人了!
萧衍越想越兴奋,他立马起身,边披外袍边往外跑,“小穆子!快,笔墨伺候!”
他得赶紧去记下,这满朝里面,有哪些是能拉拢的,有哪些是老匹夫!蛮愚之辈!
曹素衣急匆匆地追上,“爷,这几日里婉娘娘一直挂心着您,您看看,是不是去给娘娘请个安?”
挂心有什么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萧衍不耐烦地扭头瞪了眼曹素衣,“托人去说声就是了。”
“等等!”他顿住脚,神采奕奕,“不,你亲自去,问问近日里舅舅有没有写信来过,要是有,全拿过来给爷!”
说罢,他一溜烟地跑到书房里,大门紧闭,直到夜色黑尽也没有出来。
曹素衣先去见了婉贵人,得了书信以后才回到殿里。
夜深人静下人散退之后,她才猛地把手里的帕子往地上一砸,恨骂出声。
“贼老天!当真是不长眼!”
………………
另一头,徐家府里,林西柳心底还萦着一桩事。
及冠了之后,徐辞言的婚事就提上了日程。她和京城的权贵夫人们不怎么熟悉,那些人说不到她身上,便托了曲夫人来上门说媒。
“大理寺左少卿鲁家的、光禄寺少卿米家的、通政使司右参议丁家的……”
林西柳取了册子,指着上面的一个个名字,“娘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些什么官,也不敢妄然答应人家,你自个看看,可有中意的?”
徐辞言探头看了一眼,心底毫无波澜,他才入翰林,和这些官员都没见过几面,别说人家家里的姑娘了。
“还有外头的姑娘,门第不重要,咱家早些年也不还在田里吗,”林西柳合上册子,面上满是柔和笑意,“只要人品好,你中意就和娘说,娘给你说媒。”
“真没有,”徐辞言叹息一声,“娘做主就是,若是一时间定不下来也不急,慢慢地就行。”
榜下捉婿,他如今考中状元入翰林为官,见陛下没有指婚的意思,京城的许多人家就坐不住住了。
林西柳在后宅被各夫人们轮着邀约,他在前朝也没少听见官吏们意有所指地话语。
门第高的,二三品大官家里也有人递消息过来。
林西柳拧着眉想了半天,实在是决定不下来,“等我再问问你曲师娘,打听打听各家姑娘都是个什么性情再看。”
徐辞言点点头,屋外,清风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他心下明悟,起身去了书房。
月光照在窗外竹林里,夜风卷过,一阵沙沙的枝叶摩擦声响了起来。
“老爷,石知府来信了。”清风赶忙地从怀里取出封信来,递给徐辞言。
石秋托了人,把这封信快马送上京来,徐辞言拆信一看,果不其然,南威侯府派人到祁县找人去了。
他冷笑一声,“真当着浑身一抖就可以轻轻松松就可以当爹的?”
家里忽然出了这么个“状元”子孙,想来刘大刘二也会快马送消息来。徐辞言今夜接到了信,想来南威侯那边也该收到了。
“林伯!”
徐辞言一声高呼,反手飞快地把长发束起来,“派人去递牌子,就说老爷我有急事,要入宫面圣!”
“哎!”林日瑞也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赶忙帮着徐辞言收拾妥当。
一身官服穿戴好,鬓角碎发露在官帽外头,更显得人有几分稚气可怜。徐辞言又亲自取了乾顺帝日前赐下来的那块玉,狗铃铛一样地串绳系在脖颈间。
“老爷,这么晚了,还进得去宫里吗?”清风林竹追在后头,看着院外开始黑沉下去的天色,“您这么晚去宫里干嘛啊!”
“进得去,”抬眼望了天色,徐辞言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去唱出《告御状》!”
马车哒哒哒地疾行而去,只留下两个小书童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林日瑞一人敲了一下,笑着骂出声,“老爷的事,问这么多干嘛呢。”
“都回府去,和夫人她们说一声,方才老爷走得匆忙,别惹人担心了。”
南威侯府里面,江伯威脸上活像打翻了个调色盘,青蓝红绿紫,一眼望过去竟然有些骇人。
门客汪学善对着手上的信封看了又看,心底咋舌。
那徐辞言,竟然就是侯爷的外孙?!
他自江伯威年少时就入了府,知道的事情怕是比老夫人这个枕边人还要多上几分。当年林袭蕊的事,还是汪学善亲自处理的。
“事到如今,侯爷可要做个决断啊!”
汪学善在心底琢磨片刻,忍不住开口劝,“认或不认,都不是好处理的,也不知道那徐修撰知不知道自个的身世?”
他心底倒是不觉得徐辞言知道了,内里不好说,至少明面上,江伯威身负侯位,还任吏部尚书一职,
可是朝里一顶一的尊贵。
徐辞言虽有才名,可也不是个初入官场的寒门小子,指不定有多少弯路要走呢!若是他知道自个流着侯府的血,不说眼巴巴地凑上来,也该有所表示吧!
知道?他当然知道!
事到如今,江伯威也明白恩荣宴那日,长袖善舞的状元郎为何独下他一人的面子了!止不住人心底多恨江家呢!
这文曲星怎么就投生到林袭蕊女儿肚子里去了?!
一想到这,江伯威也有些气结,满府里,唯一有点出息的江端猷不是个省心的,会试之前都敢惹乱子。
“等等!”江伯威顿然想去什么,“快,让人去打听打听,那日打折大公子胳膊的,是不是徐辞言!”
这话一出,汪学善的眉毛就忍不住挑起来了,过了半响,管事急匆匆地从外头跑进来,对着江伯威不住点头,“打听到了,除了个遮着看不出脸的姑娘,就是徐无咎和那崔锦堂!”
“!”
江伯威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亲孙子因着徐辞言误了会试,他还亲手在徐辞言的卷子上画了圈,给人送到状元之位去!
“侯爷!”见他脚一软就要倒下去,汪学善赶忙上去扶,“事都成这样了,您可得撑住啊!”
他细细给江伯威掰扯,“这徐修撰正巧有个妹妹,若是能认下来,那六皇子那边也有了交待……”
只是怕不能像原来设想的那样,强逼着人改名换姓了。
汪学善心底有些忧虑,这徐无咎是在陛下那挂了名的,若是强逼人家闹到陛下那,南威侯府当年的丑事可就遮不住了。
若是徐辞言愿意还好,只是……汪学善睨了一眼江伯威黑如炭的面色,心底知道答案。
“认,怎么不认!”
江伯威往嘴里塞了块参片,冷笑,“身上流着我江家的血,是他想不认就不认的吗!”
人老成精,特别是江伯威这种大半辈子算计来算计去的,一瞬间就理清了利弊。
认下徐家坏处有吗,江伯威算来算去,也只算到早年林袭蕊那事。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当年不敢认下,实在是江伯威正处在晋升的关键时刻,出不得一点岔子。
而眼下他吏部尚书的位子坐得还算稳当,林袭蕊不过一家生婢女,人又没了,实在算不上什么。
事情若是曝出来了,江伯威不过难过几日,被御史们骂上一骂。
更何况,他那个外甥女没少怂恿着夫家和他别苗头,京城里早有风声,忍下徐辞言,还能恶心恶心钟涟漪!
汪学善不愧是跟了他多年的左膀右臂,一时间也想明白了。认下虽然受点皮外伤但算不上伤筋动骨,并且,好处可是不少!
江伯威一直向往清流那边使劲,有了徐辞言,就好像是撬开了一道门,不说杨敬城这个座师,白巍当年的门生故吏,如今可有不少为清流一派。
并且,汪学善算盘打得啪啪响,有了徐无咎的存在,他们“狸猫换太子”的计划反倒是更好实施了。
哪怕日后事情败露陛下怪罪起来,师弟的妹妹嫁给自个的儿子,不也是一桩美事吗!
娘娘也只说在南威侯府里挑个身份合适的人,那兄妹身上流着江伯威的血,怎么算不上江家人了!
“这事侯爷可得动作快些,”汪学善马上开始出谋划策,“孝字大过天,这血缘的事抵赖不得,找几个御史一说,徐无咎不认也得认。”
“不错!”江伯威眉目凌厉,“快,派人给那几个御史传信,让他们明儿个上本,就参本侯行事不端、私德有亏!”
…………
皇宫,武英殿内灯火通明。
乾顺帝向来勤政,日头已经黑尽,京里不少官员都已经梦周公去了,他仍在亲批奏折。
徐辞言进殿的时候,恰好看见那一沓一沓厚厚的折子堆在案上,高高地打下几束影子。
代宗晚年荒于朝政,对一沓比一沓厚的折子烦得不行,甚至提拔了司礼监,让太监代他批红。
到乾顺帝登基,又把批红的权利收了回来,司礼监虽设,但形同虚设。只是这么一来,皇权是集中了,朝中的大臣们无人制衡,又开始跳了。
“臣徐辞言拜见陛下。”几步上前,徐辞言跪地行礼。
“起来罢,”不是上朝时间,乾顺帝未着衮冕,一身大襟交领的素绸龙纹直襟,狐疑地停笔往下看,“大晚上的,怎么就急匆匆过来了?”
就算是有什么大事,也轮不到徐辞言这么个翰林院修撰来和他说啊。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徐辞言心底也有些打鼓。
隔着那么远,乾顺帝身上那种天然的气魄还是远远地压了下来,徐辞言没回他的话,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胸腔共鸣,“臣有本要奏!”
一时间,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他的声音,伺候在乾顺帝身后的鸿喜人都傻了,看看乾顺帝,又看看跪着的徐辞言,赶忙打手势让伺候的宫人都下去。
乾顺帝满心茫然,瞅瞅他一脸坚毅神色,迟疑地开口,“奏……?”
“臣非科道官,本无监察直谏之权,但接下来的话,以下犯上!有悖人伦!!就算要被革职查办,臣也认了!”
开弓没回头箭,更何况此事徐辞言颇有把握。他不慌不忙地取下头顶的乌纱帽摆在面前,又理好衣袍,直勾勾地看着高座上的乾顺帝。
“还请陛下垂怜!”
满心茫然的乾顺帝:“……?”
天崩地裂的鸿喜:“!”
这场面实在熟悉,若是把场景换换,换到上早朝的奉天殿,旁边再摆上几个站桩一样的文武大臣们,就更熟悉了。
天杀了这徐修撰好端端地到陛下面前摆出这一副要死谏的样子干嘛?!
乾顺帝最烦的可就是这一套!
鸿喜悄然抬头,果不其然,乾顺帝的面色已经黑沉下去。
先把官帽一摘,表明自个铁骨铮铮不怕丢官掉脑袋;再整肃衣冠,示意“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一切做完了,就该指着某人鼻子骂个狗血淋头,说不准,还是冲着他来的!
作为皇帝,他还不能不听,不然就是堵塞言路,荒君无道!
“说说看,这副架势,你是要参谁!”越想越气,乾顺帝冷笑一声,“说来听听,朕替你做主。”
“臣谁也不参!”徐辞言理直气壮,势如破竹,“臣是身为苦主之后,以己身做登鸣鼓,来替我那惨死的外祖母告御状的!”
“?”乾顺帝满腔的怒火一下熄了个透顶,他看着徐辞言,颇有种我是谁我在哪的茫然感。
你搞这么大阵仗,以下犯上出来了,有悖人伦也出来了,就是为这???
“你,你起来说。”见人还跪在地上,乾顺帝也说不出话了,连忙示意鸿喜把人拉起来,鸿喜也实在是怕了这个祖宗了,扑下去就要扶人。
徐辞言灵活地避开他,砰砰砰就磕了几个头,“还请陛下听臣一言,臣祖母本安分老实,一心侍奉主家,谁曾想天不垂怜,竟遭这般人祸!”
“祖母温顺,本不愿埋怨于祖父,只盼臣能学有所成,报效天家,但实在是孰可忍孰不可忍!既然当年不认,今日又何必前来叨扰!”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乾顺帝也明白了,这是埋怨他那祖父呢,再仔细问来,得知林西柳的悲惨身世,也不免心生
恻隐之心。
“哎,你娘亲也是个苦命人。”
乾顺帝叹息一声,在先帝一众皇子里面,他出身并不高贵,只是贵人所出,贵人为了让他平安长大费尽心思,才有了乾顺帝今日。
是以,他天然就对出身微弱心性坚韧的女子心怀好感,林袭蕊是,林西柳亦是。
特别是林西柳身世坎坷,丧母丧夫,还能养出徐辞言这么个良才来,更是难得。
“说吧,你祖父是谁,朕就替你讨这个公道。如此罔顾人伦有违律法的畜生,纵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乾顺帝含笑开口,言语柔和,只是眸光一斜,却看见鸿喜在拼命朝他使眼色。
“咳咳!”鸿喜都快急死了,方才徐修撰讲的故事,他是越听越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再一想,徐辞言出身贫寒,若那祖父是普通的庄稼汉,他一只手就能捏死,哪里需要陛下主持公道!
没等鸿喜先出声暗示,徐辞言就一脸感激地开口,“回陛下,臣的祖父,便是南威侯、吏部尚书江伯威!”
乾顺帝满腔的话卡在了嗓子眼,谁,你说谁?!
还真是以六品犯超品之上,以子孙有悖父祖人伦啊!
乾顺地面色一变,好端端的,他再怎么也不能因为这么件事砍了南威侯啊,只怕他前脚令一下,后脚文武百官连带着几位宗老就要吊死在奉天殿了。
天子一言却不能兑现,一时间乾顺帝也有些尴尬,还没等他发展到恼羞成怒,就见徐辞言忽然重重跪地。
“南威侯错之再多,也是臣的祖父,若非忍无可忍,臣如何愿意状告自己的血亲,陛下!”
他膝行上前,飞快地扑到乾顺帝膝上,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一声比一声凄厉。
“师兄!你要为我做主啊!一边是血亲祖父,一边是深恩祖母,臣夹在中间,何其之难!”
“天地君师亲!老师曾教导臣,侍君如侍亲,不可有半点不义之念。如今臣虽为祖母喊冤,却难免有伤祖父。心生恶念,愧对老师教导,但求师兄您金口玉言,罢了臣这血缘联系,臣愿舍一生荣华富贵,让臣祖母得以安眠!”
他这一扑,那块御赐玉佩恰好就搁在乾顺帝膝盖上。乾顺帝曾日夜抚摸这块玉佩,如何不知,当下便软了三分心肠,再一听他提起白巍,又软了三分。
“你先起来。”
哭声阵阵,乾顺帝只得无奈地看向被鸿喜搀扶跪着的徐辞言,他这小师弟实在是哭得委屈,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眼眶通红。
“都及冠的人了,怎么还哭呢。”
只再一想到他身上流的谁的血脉,乾顺帝骨子里的多疑又冒起尖来了。
他故作冷淡地取了茶盏,冷眼望过去,“南威侯不仅为皇亲国戚,且兼任吏部尚书一职,吏部主管官员调动,有这么一门血亲,你就不心动。”
徐辞言的眼泪一下就止住了,他猛地抬头看了眼乾顺帝,那一眼竟让乾顺帝不由自主地想起传胪大典上充满濡慕的一眼,只如今这双眼里,满是刚烈。
“陛下怀疑臣做戏?那好!”
徐辞言眉眼一凛,想也不想,瞄准御座旁边紫檀方桌那胳膊粗细坚硬无比的桌腿就冲了过去。
“臣便以死直证清白!”
乾顺帝:“!”
“哎哟!”危机时刻,还好鸿喜站得近,一挥手,就有暗卫忽地冒出来,比徐辞言的脑袋先一步把桌子撤走了。
他狼狈地摔在地上,痛哼一声,拧着头也不说话,脖颈上系着的和田玉滑落出来,明晃晃地显眼。
乾顺帝见人没事,心下一松,哭笑不得地亲自起身把人拉了摁坐在一旁圈椅里面,“好了好了,怎么这么大气性呢,朕是你师兄,不帮着你帮谁呢!”
徐辞言哼哼唧唧,“臣委屈!”
他语气突然激烈起来,“哪怕他南威侯是天上的神仙又如何!臣拜别老师那日跪地发誓,此生只做直臣!只侍奉真龙天子!其他的什么血缘亲戚,管它什么牛鬼蛇神,通通不算!”
徐辞言难得露出这般年少情态,乾顺帝一愣,顺着他的思路一想,倒是想着点更深的东西。
江伯威此人能力有,毛病也不少,乾顺帝虽然特许他承爵,但也并不想让其再进一步。
若要问他徐辞言和江伯威二选一选谁,笑话,一个半截脖子埋土里,一个年轻力壮胸有沟壑,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只是……乾顺帝扪心自问,若是徐辞言有了这么一门亲戚,他还能放心用他吗?
后宫里,德妃所出的七皇子可是流着江家的血。
这么一想,他心底有了决断,又见徐辞言只垂泪不说话,一副委屈坏了的模样,安抚道,“既如此,我便替你娘寻个好出身,还有你那祖母,也该得个善终!”
这般便是定下了,徐辞言见好就收,马上跪地,“臣多谢陛下隆恩!”
“起来罢,”这一晚上实在是惊心动魄,过了之后,乾顺帝想起来又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他看看徐辞言脖颈上挂的玉,“好好的玉佩不戴腰上,和小狗一样挂脖子上作甚。”
“珍贵之物,”徐辞言有些不好意思,“臣怕不小心弄坏了……”
这般美玉,那是随便什么磕碰就能碰坏的,乾顺帝对这个解释嗤之以鼻,又觉得怪窝心的,他心情一好,又一道赏赐赐了下去。
“你入翰林院修史也有些日子了吧,今日还有力气来朕这闹,看来还是不够忙。”乾顺帝笑着开口,手一抚桌上的松石镇纸。
“即如此,便升任司经局洗马一职吧。”
一听这话,鸿喜手心一抖,差点就要失态。
司经局洗马,那可是从五品的官,太子侍读,贵不可言。这徐辞言前几日才当上的从六品修撰,今晚哭一哭就鱼跃龙门直升一品了?!
这般会讨陛下欢心,当什么文臣武将,来内宫做个内使才是正途啊!
他直用一种看奇才的眼神瞅徐辞言,徐辞言心底发麻,面上不显露片刻,跪地谢恩,“臣谢陛下隆恩!”
“只臣在翰林院内检修《仁宗实录》,如今尚余部分未完,还请陛下开恩,允臣旬后再去赴任。”
“仁宗?”乾顺帝一愣,点点头,“去罢。”
徐辞言行礼告退,起身出殿,至于他好好一个新科状元为什么会沦落到修一本修无可修的史书,这问题,自然要交给乾顺帝考量了。
高道仗着别人撑腰就敢给他冷板凳坐,也别怪他在皇帝面前给他上眼药,什么靠山,还能大过皇帝不成!
也不知道高道高学士,经不经得起天子一怒了。
第53章 削爵 人在做天在看
第二日一早, 徐辞言起身准备去翰林院点卯,东方未明,天边一片雾蒙蒙的青色, 往皇宫那边望去,更是一片鸦青。
今日是常朝,除当职的喉官衙亲军, 督察院御史们和部分翰林,就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需去上朝。
眼下他不过一个五品官, 哪怕身在翰林,也没必要去上朝,只需按时到翰林院点卯即可。而等徐辞言卡着上班前的时间坐巷子里舒舒服服喝豆花的时候, 宫内,绕着他正发生一场争端。
乾顺帝坐在御座上, 冠冕让臣子看不清他的神色。
正事已经议完,接下来就是臣子们上奏的时候了。
“有事启奏, 无事退朝——”鸿喜的声音长长响起。
江伯威站在下头, 微微抬眼, 见乾顺帝如往日一般,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心一横,朝后头使了个眼色。
左佥都御史字松鹤对上眼色, 佝偻着背向前几步,摘下官帽,啪地拜到在地,中气十足,“臣有本启奏!”
乾顺帝那点困意都被这一嗓子喊跑了,一睁开眼, 就见着这颇为眼熟的一幕。
“…………”
鸿喜也老脸一抽,顿了两下才接着喊,“准奏——”
字松鹤声音响亮,“臣日前查证,吏部尚书江伯威江大人,行事不端,私德有亏,妄悖人伦,不仅肆意强逼家仆,还数十年弃幼女稚孙于不顾,实乃我大启官吏之耻!”
最开始,一见字松鹤站出来,在场官员都心底暗叹麻烦,谁不知道他字松鹤名虽高洁,人却最是贪污受腐,往日里没少收授南威侯的银子财物。
他要参的,除了南威侯的政敌蔺家,还能有谁?
只等他说完,文武百官都瞪大了眼,蔺吉安抬起的脚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面色惊奇。
今儿个太阳从西头出来了 ,怎么殿内出这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一时间,毫不掩饰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站在前头的江伯威。
高座上传来皇帝的声音,“江爱卿,既是参你的,你可有什么想说啊?”
江伯威一撩袍角,涕泪纵横地跪下,“陛下,字御史字字属实,臣不敢狡辩,但臣亦有苦衷,还请陛下听臣一言啊!”
他细细道来,“早年臣年幼孱弱,行事轻肆,竟在酒后做出错事,逼迫了家中一婢女。
婚事在即,家母惊惧之下,恐臣烦忧,便做主将那婢女送往城外庄子,后产下一女,远送山南族中。”
“臣酒醒无忆,如何想得到膝下忽然多了这么个孩子,”江伯威声情并茂,俨然是一个悔不当初的老父亲,“若是知晓,怎会不管不顾啊,便是臣饿死,也少不了孩子一口饭!”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艺术,朝里一些官员心底一动,刚想跳出来给这老尚书卖个好,日后升迁调动方便些,还未动作,就被身旁人牢牢拉住。
年长一些的朝臣们,心底咂摸片刻,顿然明白这说的是老侯爷还在时的事了。
当时江家虽竭力隐瞒,但这些年他家那姻亲张家毫不掩饰地针对,百官里有点手段的,都得了点消息。
只是这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今儿跳出来说了,那婢女到底是家生子,纵然是被打死了,南威侯也不过是面皮上难看了点。
他们这是演的一场什么戏呢?!
御史群里,又跳出了一个官员,“敢问江大人是何时得知那女子的存在的?”
江伯威面有愧色,“实不相瞒,老臣愚钝,竟是日前见着那外孙,老臣心底狐疑派人去查,才知道当年还有这么一桩渊源在。”
“外孙?”
这官员是江伯威的门生,督察院都事洪恩,眼下自然是按着南威侯的意思往下问,“恕下官之言,江大人之女远在山南,所出之子必然是山南人士,而江大人身处京城,怎么会见着?”
来了,重头戏来了,百官振奋起精神,江伯威辛辛苦苦拉扯出这么一出大戏,想来重点就在后头了!
“咳咳,”江伯威抬眼瞅了眼御座,以袖遮面一副无言见人的样子,“陛下容禀,臣那外孙……便是眼下新任翰林院修撰的徐无咎小徐官员。”
“!!!”
听他嘴里曝出这么个大瓜,一时间众人沉默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
“徐修撰,不是吧!老夫怎么记得这徐修撰出身寒门啊!”
“江大人不是说了吗,他不知道有这么个女儿,但那女子不可能没告诉女儿孩子他爹是谁吧?”
“这么一看……那徐修撰怕是知道自个的身世,向来只有长不认幼,可没有幼不认长的,他这是何居心?”
百般话语,有指责江伯威无耻之徒的,亦有认为不就是一婢女无甚大事的,议论纷纷之间,只一点百官都有了底。
想来那徐无咎,当真与这南威候有血缘关系了。
也真是神了,这么一看,江伯威就白捡一个才华横溢的状元郎了?!
江伯威跪在前头,听着同僚们议论纷纷,心底颇为满意。
挨骂两句怎么了,只要能定死这血缘关系,他的好处还在后头呢!
只是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想到这,江伯威微瞅了眼御座之上,却只见那鸿喜公公面色奇异,高喊一声,“肃静!”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鸿喜扬声道,“陛下昨夜升徐修撰任司经局洗马一职,半个时辰前,圣旨已经晓谕翰林院,诸位可不要叫错人了。 ”
翰林院学士高道,翰林院侍讲学士邱明仁也在堂上。闻言,高道刷地白了面色,而邱明仁向前一步,面不改色,“确有此事。”
江伯威也坐不住了,昨夜?昨夜陛下召见了徐辞言?!
隐隐约约的,他有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心慌意乱。
“陛下?”字松鹤也觉得不太对了,今日这事是他挑起起来,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怎么要紧关头那徐无咎忽然被升了官。
乾顺帝高坐在御座之上,在诸人面色尽收眼底。
昨夜徐辞言不愿高官血亲,只做直臣纯吏的话语还回荡在耳畔,今天江伯威就跳到脸上来了,这么着急地认外孙,他到底是有何居心!
徐辞言说得好啊,乾顺帝心底冷笑,天地君师亲,哪怕徐辞言是江伯威养在膝下的,也要给他这君让路!
“诸位可还有什么事要说?”不顾江伯威既愧疚又盼望的眼神,乾顺帝看向群臣。
“陛下!”江伯威面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后头忽然传来一声义愤填膺的喊声,“陛下!臣有本启奏!”
他回头一看,竟是滕洪辉那贼老头。
“陛下!”滕洪辉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声音哽咽,“求陛下为臣做主啊。”
“那徐洗马,哪里是他江家的子孙,分明是我滕家的!”
哗——
这一下子,旁边围着的官吏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怎么又来个滕家?!
“你胡说!”江伯威忍不住挑起来,指着滕洪辉那张令人生厌的老脸就骂,“你说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证据呢!”
“证据?!”
滕洪辉冷声发笑,身为一地父母官,他自然不会日日在京城里上朝,只是月前今科殿试才结束,湖广一地亦有不少人高中,按照惯例,他才跑到京城来述职的。
只不想到,前日里才到京城,昨夜连夜就得了个令他瞠目结舌的消息,眼下知晓圣意,他吼得毫不心虚。
“江大人要证据,老夫就给你这个证据!”
滕洪辉膝行两步,在最前头深深跪下,“禀陛下,那徐司马之外祖母,本是我滕家一旁支的亲戚,只是出了五服,才不甚来往。”
江伯威简直要吐血,“既不甚来往,你又怎么确定自个没老眼昏花认错人!”
滕洪辉扬唇冷笑,“江大人这话实在可笑,只是少来往,又不是不来往了!”
“不瞒诸位大人,那徐洗马早年到青山书院听唐祭酒讲学,可是住在了我们滕家,出行皆与老夫幼子相伴,而老夫的孙女珠儿,更是与徐司马之妹共居一室,姊妹相称!”
“说句不好听的,当时老夫任山南按察使一职,而徐洗马不过一秀才,若无亲戚情分在,两家缘何如此亲近!纵是结交才子,也断然没有让后宅女眷辛苦的道理!”
听到这,乾顺帝心底不免咋舌,别人不知道他们两家怎么熟悉的,他还不知道么,徐家的消息可都是喉官衙传上去的。
这滕洪辉当真是个老狐狸,这么一说,越发显得空口白舌的江伯威不像人了。
戏哪有唱一半就停的道理,滕洪辉一脸的新仇旧恨定当今日相报地表情瞪视江伯威。
“江大人既说令尊将那女子送回山南族中。那好,想必大人还不知道吧,当初老夫缘何突然参江家一本,便是因为江大人的好侄子,公然对徐洗马之妹无礼!”
滕洪辉表情讥讽,“令慈平白无故送个女子过去,连身世都没有和族里的人说清楚吗!还是说,江公子,不,江罪人纵然知道那是族妹,也敢欺辱?!”
江伯威面如金纸,滕洪辉这么一说,他怎么会不明白其中深意。
旁支作乱导致他失去湖广布政使一职这事里,竟然还有徐辞言的手脚!
江伯威忍不住眼前一黑,这么多年,暗地里竟然有这么个豺狼对着他虎视眈眈!
“你,你!”他抖着胳膊,不住地指着滕洪辉,滕洪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早些年他就看出徐辞言非池中之物,方才鸿喜那番话更是让他颇
为惊喜。
须知会读书和会做官是两码子事,古来状元少有高官者,而徐辞言方入翰林几日,就已经升官了!还是连升一品!
这般人才,必然得交好。眼下陛下都亲自给两家牵线了,他不顺杆子爬才是傻的。
“陛下!”一想到这,滕洪辉赶忙一脸为君分忧的表情看向乾顺帝,“臣所说句句属实,当日徐家兄妹进我滕家,也有不少山南百姓看在眼里。
臣请陛下派人查探,莫要让小人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啊!”
乾顺帝点头,侧首对着下首的喉官衙指挥使冯柒吩咐两句,又点出滕洪辉剧本里的另一号人物,“唐祭酒,不知方才滕卿所言真否?”
牵扯到徐辞言,唐焕心底早看江伯威不顺眼,更何况他们这般岁数的,难道还看不清场上局势?
江伯威自个都跳出来了,他两朝元老必不可能蠢笨如此,徐辞言身上流着他血这事该是真。
只是陛下开口,真也得变成了假,更何况他当人机讲学,徐辞言和滕明喻同出同入,还能有假?
“陛下,老臣当日确见滕家公子与徐洗马同行,”唐焕凛然神色,“且滕夫人所说江公子一日也臣确有所闻,事发就在青山书院之下庙内,多亏有滕家小姐相助,才未酿成大祸。”
这一通话下来,可谓是锤死了两件事。冯柒也从外面进来了,点头认下滕洪辉所说。
“禀陛下,微臣查阅滕家族谱,确有旁亲林氏子娶了当地妇人,其女正是徐洗马之母林氏。”
这也解了百官的一个疑惑,众所周知,子女姓皆随父。
江伯威所言之事里,那婢女姓林,纵然不得承认,大家族也干不出来女随母姓一事。
徐洗马的母亲和祖母,可是都姓林啊!
江伯威简直有苦说不出,他怎么知道林袭蕊那疯婆子,会不让女儿姓江!
眼下这般人证物证俱在,江伯威也明白,想让徐辞言认祖归宗是万万没有可能的了,不仅如此,恐怕连他也要吃挂落。
当真是邪门了!
“怎么样,江卿可还有什么想说的?”乾顺帝看了这么场大戏,简直是想笑。
“臣……臣,陛下恕罪。”江伯威面色灰白,哑口无言。
滕洪辉见他那样,冷笑一声,天真,先前那番是陛下的企划,眼下该轮到我的了。
他朝着御史堆里使了个眼神。
开玩笑,真当只有你有御史了?!
右佥都御史卢竹溪猛地上前来,深深地看了江伯威一眼,“陛下,字大人之前说查证得徐洗马乃江大人之后,眼下铁证如山,臣敢问字大人,查得是哪门子的证?”
“臣,”字松鹤百口莫辩,这是江伯威给他递的消息,哪想到能出这么大个岔子!“臣也是听闻京中有消息这么说。”
“那算哪门子查证!”
卢竹溪厉声呵斥,“身为御史,定当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怎能听风就是雨! ”
“陛下!”他啪地脱下官帽,“臣要参督察院左佥都御史字松鹤玩忽职守,居心险恶,将朝纲廷纪视为粪土,今日为言官便以口舌搅弄是非,来日若管廷狱,岂不是要屈打成招,苟害贤良了!”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字松鹤如何撑得住,连忙一边磕头请罪一边给江伯威使眼色,只是慌乱之下,他的动作也暴露在众人眼中。
江伯威自身尚且泥菩萨过河,哪里顾得上他,连忙撇开视线不再看。
字松鹤见他这模样,哪里不明白,心底痛恨不已,恨不得生吞其人。
我可是为你才遭这桩罪的,好!你江伯威不仁,休怪我不义!
“陛下!”字松鹤突然哭嚎出声,“臣也是没办法啊,江大人以臣仕途威胁臣做戏,他乃皇亲国戚,又是吏部尚书,臣一个五品小臣,如何敢不从啊!”
“哦,”乾顺帝语气意味深长,“他如何威胁你的?”
字松鹤一抹眼泪,恨恨地瞪着江伯威,“臣要参江伯威专横跋扈,贪赃枉法,公然索贿!
陛下有所不知,江伯威身为吏部尚书,以公权谋私利,但逢官员想要调动,必然要交上买官钱!”
“昨夜江伯威传信与臣,说要臣于朝堂上借状告之名助他逼迫徐司马改认祖宗,好借其结交党羽。臣忧心事情不成,江伯威还大笑曰,‘吾管通天路,徐氏一六品小子,如何翻天!’”
“你胡说!”江伯威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急怒攻心之下抬起拳头就要揍字松鹤。只是他快,字松鹤更快,当下就把手上拿的笏板一丢,抱头趴倒在地,连声哀嚎。
“来人啊,杀人啦!杀人灭口啦!”
笏板砰一声砸到御座之下,被冯柒戒备地拿剑挑开,乾顺帝重重一拍龙椅,霍然起身,“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声厉呵宛如雷霆震怒,文武百官骇得面色通白,赶忙跪下请罪,只有江伯威和字松鹤愣在那里,被衙役死死按住。
“好,好得很啊!”乾顺帝踱步冷笑,面上肌肉抽搐,“身为臣子大殿之上大打出手!御前如此失仪,你们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
“来人!”乾顺帝一指座下,“南威侯蔑视皇威,实乃大不敬!削其爵位,和字松鹤一起,给朕关到牢里去,停职查办!”
“至于吏部买官钱一事,”乾顺帝冷笑一声,“着喉官衙指挥使冯柒、工部尚书杨敬城、司礼监秉笔太监童钲、督察院左督御史廖浩明共同查办!”
“定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退朝!”
侯位被夺,江伯威愣怔在原地,忽地一口血喷了出来,失去意识。
而百官里头,蔺吉安急得背冒冷汗,四官共查!吏部这是要翻天啊!
他也没少收受贿赂银子啊!
………………
另一头,翰林院内,徐辞言收拾好桌上的《仁宗实录》,卡着时间出门,预备着交给邱明仁裁定。
一路上,众翰林们探头看他,神色各异。
前几日徐辞言被撵去修《仁宗实录》的时候他们还暗自感慨这徐六元怕是要倒霉,这才几日过去,人家就高升了?!
还有那高道,一想到早上那封圣旨,新科捡功是潜规则,不好明了计较。
可陛下在旨里大骂高道玩忽职守,还让众翰林引以为鉴不可如其懈怠懒惰,这可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这人好大的神通!
这么多人里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是真心实意为徐辞言感到高兴的,周翌泽其一,剩下的便是他的房师程晏。
徐辞言刚绕到院子里,就见程晏立在廊头。
“老师。”徐辞言快走两步,向程晏行礼。
“不必多礼,”程晏把他扶起,看了看徐辞言手里的《仁宗实录》,“你这是去找邱大人,今日散朝晚了些,再等等吧。”
“嗯,”徐辞言不仅知道散朝晚了,还知道为什么晚,他和程晏一同檐下听风,“明日就是休沐,等到后日,我便不来院里了。”
“还没恭喜你呢,”程晏笑笑,又微微拧眉,“陛下点你做太子侍读,虽得入东宫,但也不免长居内庭。”
“我为陛下日讲,若是在宫里出了什么不好处理的事,便悄悄唤人去寻我。”
“有劳老师操心了。”徐辞言笑道,程晏能说出这番话,对他定然不是表面师徒情分。
别人对他好,徐辞言自然记在心底,他和程晏闲聊几句,听他讲了东宫的一些事情,就见邱明仁面容狼狈,从外头进来了。
“去罢。”程晏转身回屋,朝徐辞言点头,“检阅《仁宗实录》是项苦差事,既然干了,就要让邱大人知道,别白白吃亏了。”
“弟子受教。”徐辞言躬身行礼,见着他的屋门缓缓关上,才去见邱明仁。
也不知道为什么,邱明仁看他的眼神很是奇怪,动作倒是爽利,很快就过完手续。
而徐辞言收拾收拾东西,可以回家了。
他出了翰林院,就听着南威侯御前失仪,爵位被褥夺下大狱的事情。而翰林院外头这段路上,方从宫里回来的官吏神色各异,有的更是停下马车,拉帘向他问好。
徐辞言心底想笑,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人精,见今早朝上那出巨变,也不吝啬于和他打好关系,反正笑一笑说两句话也不吃亏。
他礼数不错地应付了过去,却没有归家,而是来到喉官衙。
皇城正门成天门附近,喉官衙如同毒蛇盘踞于此,尾勒五军都督府,与对岸六部隔街相望,仿佛蛇眼紧盯着这权利之所。
今日早朝,不过一盏茶时间喉官衙就能翻出滕家族谱,这事着实让百官头皮发麻。
特别是滕洪辉自个探头一看,族谱还还当真凭空多出来几行,看不出有伪造痕迹,更是后背发凉。
于是乎,本就少有官吏来往的衙门更是鸟兽云散,来六部当值的官员恨不得绕道走。
杨敬城身正不怕影子歪,也没有避如蛇蝎的感觉,他下了轿从正门进工部,一眼就看见徐辞言站在喉官衙外头。
怎么回事?
杨敬城眉心一拧,唤人叫他过来,徐辞言笑笑,“下官见过杨大人。”
“嗯,”杨敬城点头,“你怎么到这来了 ?”
徐辞言敢光明正大地来,就不怕人问,今日早朝的事闹这么大,作为苦主,他来看看相当说得过去。
杨敬城听只是这个,不是之便宜弟子被喉官衙的人拿了,心下一松。
转念又想到徐辞言官微人轻,怕喉官衙那群眼高于顶的衙役不让他进去,方想让人替他通报,就见喉官衙里出来个千户打扮的青年,远远地朝徐辞言望了过来。
徐辞言朝那千户点了点头,杨敬城不动声色地看在心底,便让他自去,抬脚进了工部。
喉官衙的人也能扯上联系,他这弟子,当真有几分本事。
“我已经打点好了,走吧。”殷微尘带着他进了衙门,又左拐右拐地进了暗门,一出蜿蜒漆黑的窄道,就是喉官衙的暗牢。
徐辞言方一踏进去,就闻见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混着各种滋味一下冲上面来,几乎让人作呕。
牢房里还有一小旗,见殷微尘进来,冲他行了个礼,也不问跟在后头的徐辞言,快步退了出去。
人一走,殷微尘呼了一口气,浑身上下凌厉冷冽的气息软和下来,他从旁边柜子里取出块布,递给徐辞言,“泡了薄荷,遮着鼻子味道会小些。”
“多谢。”徐辞言点头接过,朝着墙角被铁链拴着的江伯威走去。
江大人一身狼狈,显然是被人用了刑,上气不接下气地躺在那,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忽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徐辞言。
“你!奸诈小人!”江伯威恨得咬牙切齿,“我是你祖父,你竟然这般算计于我!”
“算计?”徐辞言心底好笑,面上也不免笑了出来,“江大人,你不做亏心事,我又怎么算计你呢?”
徐辞言神情轻快,看着脚下死狗一样躺着的江伯威,只觉得浑身都舒服几分,“江大人,带头上本参你的字御史,可是您自个找的呢。”
“我入京为官不足十日,若您自个不跳,哪来的本事害您?”徐辞言冷笑一声,弯下腰拽住江伯威衣领,江伯威这般一动,身上的伤口撕心裂肺地疼。
比起身上的疼,心上的疼让他更为难耐,从殿试到后来,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亲手帮着徐辞言弄倒自己,再想到那考卷上的圈,江伯威简直要吐血。
“人在做天在看,”徐辞言冷眼望他,“你逼迫林袭蕊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有朝一日她的后代会站到你面前?你收受贿赂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有朝一日会被人检举出来?!”
“江大人,”徐辞言阴恻恻地笑了一下,白牙在喉官衙朱红的烛光里仿若恶鬼,“你可得好好活着,活到眼睁睁看着我把江家弄垮的那天。”
“到时候,我的祖母,可还在地府里等着你呢。”
“你!”江伯威死死瞪视着他,硬生生又吐出一口血来,“你!”
他浑身一抖,竟是生生被气晕了过去。
牢房里血腥味扑鼻,徐辞言也懒得多待,两人一同往外走。
“你的意思是,江伯威还能爬起来?”仔细琢磨徐辞言方才那几句话,殷微尘拧眉问。
“后宫里,德妃诞育七皇子,眼下肚子里面还怀着一个,哪怕不在意宗人府那边,陛下也会顾忌几分皇子的面子。”
徐辞言叹息一声,裙带关系,永远都是职场中最让人头疼的关系之一。
“对了,”他忽然看向殷微尘,“这几日你在御前侍驾,劳烦帮我看看,有没有那个大臣被陛下骂的?”
“这倒是不难,”殷微尘答,“只是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徐辞言唇边冷笑,“江家暂时跳不起来了,可别人不一定呢。”
高道那试,背后必然有人指点,他查不出来,但乾顺帝一定可以。
徐辞言仔细算了算,他来京城不久,官职低微,怎么着也不该碍了幕后黑手的眼。
只是……除了江家和他有仇外,徐辞言深知自个身上还有另一桩大仇。
白巍之仇。
第54章 偶遇 和合二仙
工部的事务本就繁琐, 杨敬城还要处理内阁事务,眼下还要参与调查吏部,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等到他回家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尽了,方进房中,夫人薛氏就找过来了。
“怎么了?”杨敬城心有狐疑, 就见薛氏兴冲冲地关上屋门,“老爷, 你今日可见着那徐洗马了?”
“?”杨敬城更狐疑了,“见着了,怎么了吗?”
“蠢驴蠢驴!”
薛夫人急得团团转, “你日日扎根在衙门里面,难不成忘了家里还有个女儿了!”
“我问你, ”她指了指外头,“那徐家公子是不是尚未娶亲, 家里也干净, 没有个什么侍妾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 杨敬城也明白了,他膝下几个儿子, 唯有一女杨姝菱,今岁十七, 正是待嫁的好时候。
杨姝菱品貌不俗,温柔端庄,家第又不凡。自她及笄后,杨家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只是夫妻俩不愿女儿早嫁,才没应下来。
“徐无咎行事间很有几分手段, 是个有本事的。”
杨敬城仔细想想,怕夫人不明白,还举了个例子说明一下,“我观着今日南威侯的事里就有他的手笔,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薛夫人心思就要细腻多了,拉着他坐下来详谈,“能力不重要,盛名之下无虚士,人还能是个废物不成?”
“就算是个蠢才,有家里看顾着,还能让女儿吃苦?”薛夫人意有所指,“重要的是,品行怎么样?”
杨敬城笑笑,“我也打听过了,称得上是个难得的君子。并且徐家人口简单,也不是难相处的,夫人若是有意,不妨去探探口风?”
自会试后,他也起了几分爱才的心思,对徐辞言早年的经历早就打听得差不多了。虽然山南路远难免有些遗漏,但大抵是不差的。
听说他对家人极好,还鼓励妹妹去学医,想来不会是个迂腐的,女儿若是嫁过去,也不至于日日苦守在后院里。
只是择婿大事,还得谨慎才好,杨敬城若有所思,把事情压在心头。
薛夫人仔细想了想,“也好,听说唐祭酒的夫人和徐家夫人关系不错,我便托她约约,先试着看看他家的意思。”
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得了杨敬城一句话,心底就有了数了。
她这相公难得夸人,他说不错,那便真是出挑。
指望着榜下捉佳婿的人可不少,光她知道的就有好几个。不过薛夫人斗志昂扬,婚姻大事,她可得替闺女好好筹备筹备。
第二日一早,薛夫人就安排好马车,带着女儿并丫鬟婆子到城外护国寺去上香去了。
…………
另一头,徐家也是一片热闹景象。
徐辞言大早上起来,就听说林西柳想要去护国寺上香的消息。
“我和你妹妹来的时候在寺里歇了歇脚,也替你请了个愿,”林西柳细细解释,“眼下你高中,当官也当得顺利,是该去还愿一番。”
当然,林西柳兴冲冲地想,最主要的是,曲夫人传了消息过来,说言哥儿的老师家里有个年岁不差的女孩儿,人品外貌处处都好。
她眼光极高,这还是少有对哪个女孩子这般夸赞,林西柳一听,也动了心思。
两家夫人都有想法,干脆约了今日护国寺,借着上香的由头见上一见。
徐辞言对这事一无所知,听到要去护国寺,心思一动。
索性休沐无事,不然……他也去护国寺逛逛。
白巍昔年和他说过,护国寺的方丈,是京城里有名的棋圣,用他的话说,那一手棋里颇有“禅味”。
徐辞言上辈子烦闷的时候,就喜欢逮着单位同事下棋。“棋”乃君子六艺,这辈子他也没少和人切磋。
两辈子经验积攒下来,也算得上个大家。
“也好,”他兴致勃勃地点了点头,转头去马厩里牵了匹白马出来,“娘,我和你们同去吧。”
“…………”林西柳站在原处,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实在无言,半晌叹口气,“去罢去罢。”
这孩子,别
的都好,怎么在婚姻大事上这么木楞呢?
她初来都知道,护国寺求姻缘,那是最灵验不过了,有意向的两家请媒之前,都会在护国寺见见,看看双方的意思。
一行人出了府,徐出岫和林西柳坐在车上,徐辞言打马走在前头,日头起至林梢的时候,就到了城外古寺之中。
护国寺坐落在南山山腰,早年太祖皇帝亲笔题了寺名,这些年来,越发地香火茂盛,前来上香的人不绝如缕。
徐辞言远远一看,许多马车雅致十足,车厢饰以锦绣玉环,旁边还有十数个随行的丫鬟嬷嬷,一看就是官家女眷出行。
仔细想想,穿越过来以后,林西柳她们最常去的就是各处的寺庙道馆。
也实在是这个时代娱乐器具不发达,叶子牌打多了也无聊,后宅女眷们不去庄子里散心,便只能到寺庙里透气了。
等回去了,可以找人试着做几副麻将出来,让她们解解闷?徐辞言心底灵光一动。
“不愧是护国寺,就连这山,也格外地秀丽。”
徐出岫掀开帘子,惊叹起往外头看,这一路北上奇山异水也见过不少了,但这山高奇雄阔之外,绿荫层立,百鸟清啼,又显出恰到好处地柔和来。
想来到了日落西沉的时候,定是一番“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景面。
他们进了庙里,有僧人带着林西柳几人去后院专门还愿的香油井处。
徐辞言见庙内香火茂盛,特别是求平安的殿里,人山人海,心头一动。
来都来了……不然给老师也供盏平安灯?
说干就干,徐辞言找了个小僧人一问。这护国寺里的僧人都很是熟悉这些,带着徐辞言就转去请了香火灯烛,供到菩萨金身前头。
殿外,薛夫人探头看着他跪下点灯的背影,青年身形高挑,方及弱冠,虽瘦削却并不显病弱,长眉入鬓,唇朱肤白,行走间颇有些南方才子的雅致风流。
“这徐无咎样貌也是出挑,姝菱嫁给他,也不吃亏。”
薛夫人面有喜色,又派婆子悄悄地去打听徐辞言是给谁供灯,听说是给白巍之后,更是满意。
“是个重情的好孩子。”
薛夫人笑笑,抬脚往后院里走,“姝菱,娘去后头的院里,难得出来,你自个去庙里逛逛。”
“嗯?”杨姝菱正背着她们看远处的青山,闻言转过头来一笑,“我去后山里下棋。”
这护国寺常有贵人往来,安全这方面没得说,薛夫人心底急切,一挥手,让女儿自个去了。
徐辞言上完了香,听僧人说方丈慧善在后山院子里修禅,兴致勃勃地抱了一方棋盘就往山上去了。
僧人取青石铺路,蜿蜒曲折,正值盛夏竹林茂密,细长青翠的竹叶落在小径上,趣味非凡。
一路上有不少的小院落供给香客们休息,再走得深些,道路尽头就出现一间青石小院,竹门半掩。
“可是徐施主?”院外洒扫的小童见了他,和手行礼,笑道:“我家师傅还在外头参禅,施主不妨静坐片刻。”
“有劳。”徐辞言笑笑,进了院去,小院一片简素,檐下有陶缸一口,支莲亭立,竹影婆娑映在地上,和莲花影子一处,交映相趣。
徐辞言左右看了看,院内有一石桌,上头落了几片竹叶。
他把叶子拂开,摆上困扰许久的残局,预备着等慧善方丈回来以后请教。
“喵——”
林子深处,忽然有小猫的叫声传来,徐辞言走近一看,竹叶遮盖深处有一石,平滑似榻。
一只大橘猫懒洋洋地趴在上头,见着人来了也不躲,扬起尾巴拍拍飞几片竹叶。
“喵……”这橘猫养得极好,一身黄毛油光水滑的,徐辞言看得心底痒痒,喵喵叫着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一把把它抄到怀里。
真肥!
一抱到,他不由得感慨一声,这么大一只猫,竟然是是实心的。
想到猫他难免想起早年写的小说,这么多年下去,在梁掌柜的几人的监督下,纵然他再鸽子也写完了。
《喵小黑历险记》风靡山南一带,甚至已经传到旁边几个省去了。
人人都在猜,这书的作者必然是个上了年岁颇有生活情趣和阅历的老头子,不然怎么能写出这般言浅意深又富有趣味的书来。
徐辞言收着银子,美美隐身。
说起来他家现在的院子,大半都靠喵小黑养活的。
“喵喵~”
和活泼好动的小黑猫不同,这护国寺里的大橘也颇得几分不动如山的佛家真传,被人抱在怀里揉捏个滚圆,也只是懒洋洋地叫叫。
徐辞言半靠在石上,一双手顺着撸猫,林下清凉,摸着摸着渐渐睡着过去。
另一头,杨姝菱打发了侍女,颇为闲适地捡了几片竹叶捏在指尖,一路顺着石子路往上。
她早些年意外救下一群幼儿,有心收留照顾。
只那些孩子多是被烟柳巷子里姑娘们产下抛弃的,出身不好言说,又怕家里不让,便悄悄地取了私房在南山山下贷了个院子,雇了个老嬷嬷过去照顾他们。
那时候年幼,纵使杨姝菱向来稳重端方,面对一群哇哇直哭的孩子也难免手足无措,全靠着往日里哄弟弟的经验去哄。
只是那时弟弟身边还有奶嬷嬷,哪里是靠她一个小姑娘哄住的,眼下哄起一堆孩子来,更是力不从心。
好在护国寺的慧善方丈循着哭声过来看见,帮忙照顾了几日,才让杨姝菱抽出手来,四下打点妥当。
后来薛夫人知道了这事,也没多说,派人把小院接手了,也松口让女儿前来探望。
几年下来,杨姝菱和慧善方丈熟悉了起来,两人都擅棋,来护国寺上香的时候,杨姝菱总会和老者手谈一局。
洒扫的小童不在,杨姝菱没想到,今日院子里多了另一个前来拜访的人。
“咦?”
进了小院,杨姝菱心底微微一惊,石桌上已经摆了棋盘,上面黑白棋子交替,倒像是个残局。
半盘已过,胜负未分,黑棋落子奇诡,十面埋伏。而白棋初时势如破竹,眼下却龙困浅滩,显出颓势来。
左右无人,她只当是慧善方丈走时留下的,便斜坐在石椅上,以手扶颚,认真地观详起来。
“这棋风倒不像慧善大师往日里的……”杨姝菱看得认真,她和慧善方丈熟悉,观棋如观人,自然能看出这不似老者平和的棋风。
只这残局精妙,比起古书上记载在名局也不相上下,便以为是方丈新得的棋谱,不甚多想。
“这里,不对,还是死局……”
她观棋心痒,又怕用棋子乱了局面,扰了大师的思路。干脆取了手上的青翠竹叶充作棋子试探着下了起来,到时候人回来了,拂去竹叶就好。
斟酌地走了两步,小姑娘扬眉一笑,显出几分自得神色来,“有了!”
这一声略微有些大了,竹林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杨姝菱一惊,就见林里忽然扑出一只大肥猫,重重地跃到她怀里。
“呀!橘团!”
杨姝菱一看,正是往日里没少吃她东西的大橘,挠挠橘猫下巴笑语,“还当你跑哪儿去了,今日给你带了鱼,快吃罢。”
小姑娘也不介意橘团压在她胳膊上,蹲下身去从袖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正是一大块白里泛粉的鱼肉块,只清水煮过,人闻着有点腥气,对猫来说却是刚刚好。
“喵!喵!”橘团急得团团转,轻咬着她袖口催人把肉放在地上。
“你少吃点,都肥得快捉不住老鼠了。”
杨姝菱也有些无奈,这大懒猫,自个懒得捕食,回回等着人来喂。它常常跑到慧善方丈这蹭饭,只是方丈食素,哪里解得了橘团的馋。
一旁,觉察到猫没了的徐辞言忽地惊醒,急匆匆地绕过竹林跑了出来,睡眼惺忪,“咪呜?”
扭头的时候,正好与杨姝菱视线相交。
“啊!”小姑娘惊呼一声,连忙转身欲走,只是橘团许久不见她,见人往门外去,连鱼都不吃了,滚在脚边喵喵地露肚皮缠着。
“橘团?!”杨姝菱又
羞又恼。
徐辞言:“…………”
他就说这橘猫怎么肥成这样,原来是有人喂啊。
见那小姑娘被缠着走不了,面颊通红到耳珠,他心底好笑,连忙避开目光。
“在下前来拜访慧善方丈,见院中无人便到林中小睡片刻,不想惊扰了姑娘,实在抱歉。”
杨姝菱摸了摸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冲他施了一礼,“是我贸然进来,扰了公子好眠。”
她视线落在一旁棋盘上,脸颊越发烧红,如今怎么还不明白,这残局根本不是慧善方丈所下,该是眼前这人。
那几片竹叶还在上头,黑白棋子中分外显眼。
徐辞言也见着了,疑惑地“嗯”了一声,这几片竹叶落下的方位和他所设想的不同,可仔细推敲,似乎也能破了残局。
只是还差了一步……
“以叶代棋,”他转身笑笑,“这几步下得巧妙,可是姑娘所落?”
杨姝菱也看着棋盘,徐辞言取了白子几颗,按着自己原先的思路下了下来。她越看,眼睛就越发亮了起来。
似乎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橘团性子易变,吃饱喝足,眼下被她抱着挠了挠下巴,便高高兴兴地跳开自顾自晒太阳去了。
没有小猫的阻拦,于礼而言,杨姝菱本不该和陌生男子这般共处一室。
只是……她看着那几片竹叶,细白的指尖微动。
方才橘团讨食,她还有一步没下下来……
徐辞言见小姑娘一脸想留又想走的踌躇样子,心底好笑,开口解围,“棋乃君子之道,我不以俗礼待姑娘,也愿姑娘莫以俗礼待我。”
杨姝菱轻咬嘴唇,眼神飞快地往徐辞言面上一瞟,这陌生公子约二十出头,丰姿俊爽,气质不俗,一双眼睛并不看她,含蓄地注视着地上的橘团。
肃然有君子之风,并不似那些轻佻放荡之人。
她心底一松,飞快拾了片竹叶往棋盘上一放。半垂着面朝徐辞言行了一礼,脚步匆匆地朝院外跑去。
小路蜿蜒,林间风气清朗,山野间一片明净素雅。杨姝菱面颊微红,见着满地的竹叶,烫着一般移开眼睛。
小跑了几步,见着丫鬟银珠顺着山路寻她,赶忙出声相唤。
“银珠!”
小丫头听见声音,连忙跑过来,满脸喜意,“夫人让我来找小姐呢,说日头不早了,要回去了呢。”
“咦,”杨姝菱心有疑惑,“不在寺里吃斋了吗?”
往常家里到护国寺来,都是要吃了斋饭才走呢。
银珠也一脸疑惑,“不知道呀,夫人今日可高兴了呢,捐了好大一笔香油钱,却急着要回去呢?”
“捐在哪个殿了?”方才一通小跑,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羞的,杨姝菱面上总有几分热意,怕被银珠看出来,她赶忙追问。
“哪个殿都没捐,”银珠捂着偷笑,“都捐给正殿外头那棵合欢树了!”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小姐不是去找大师下棋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杨姝菱心跳一滞,故作镇定,“大师山里修禅去了,并不在院子里。”
她心底升起几分不明不白的扰乱来,合欢树,和合二仙,那是求姻缘的……
………………
小院里,徐辞言停在院外对着空静的山路看了看,转身回到屋内琢磨棋局去了。
许是恼他吓走了饲主,那橘团喵喵叫两声,再不想见着徐辞言了,飞身一跃,躲到竹林后头去了。
“还怪记仇的。”徐辞言无奈地摇头,指尖轻点在棋盘上,翠绿竹叶映着,倒是比白玉做的白子还秀气。
“不知可是徐施主?”
院外居然传来老者声音,徐辞言转头一看,一个须发皆白,身披玉色袈裟的老者手里拎着一竹筐站在外头,笑容和善。
想来这便是慧善方丈了,徐辞言心底感慨,不愧是护国寺的方丈,慈眉善目,肌肉发达,估摸着是个武僧。
那一大筐子竹笋被慧善方丈轻轻松松地放下,压得一地竹叶微陷,他合手来看棋局,沉默片刻笑出声来。
“想来这白子便是徐施主下的吧?”
徐辞言应是,把后下的几个棋子挑拣出来,落在棋笥里头,玉石相击的脆响。只是那几片竹叶还在上头,徐辞言一愣,有些不知道如何处理。
慧善摇了摇头,心底明白,自取了棋子落下,“此局我虽能破,只是不如两位施主一灵秀一轩昂。”
他笑着收手,“老衲一回来橘团就跑躲,想来是吃饱了鱼,不稀罕啃竹子了。”
徐辞言摸摸鼻子,没好意思说那大橘八成是被自己气跑的。
他倒不奇怪慧善知道方才的事情,看那姑娘熟门熟路的样子,约莫和方丈是“棋逢对手”。
慧善和白巍是旧交,徐辞言把棋记下,又收了棋子两人手谈几局,待到日头渐移照在桌上的时候,他便起身告辞。
慧善送他出门,笑着感叹,“你师父那臭棋篓子竟能养出你这么个徒弟来,当真是气煞人也。”
徐辞言悠悠笑笑,“只方丈未见过我诗,不然该感慨大儒门下怎么会有如此没有诗才的学生了。”
“哈哈哈哈哈,”慧善一挥手,笑意连连,“这有什么,你是你,他非他,虽是师徒,又怎能处处相同呢?”
他看向徐辞言,白发白须间满是看透世事的禅意,“徐施主,云起云落,随风东西,既是有缘,何必辜负。”
徐辞言无奈一笑,耳见微红行礼,“弟子受教。”
上山和下山时的心境截然不同,连这碧山如洗的景色也分出不同来。徐辞言下山时,林西柳也正好一脸喜意地从后院里头出来。
徐出岫跟在娘亲的后头,悄悄探出个脑袋冲他笑。
时辰不早,一行人上了马车往京里去,徐辞言骑在马上一挑眉,心底狐疑。
怎么总感觉……小丫头笑里带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
放假了一日,第二日一早,徐辞言就要到宫里当差了。
司经局洗马这一官职可和马没什么关系,主管东宫经史子集四库图书刊缉贮藏,对照后世来看,就是中央图书馆管理员。
只不过这官职不似什么尚书郎中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干嘛的,别说后世,就连今下也有不少人没乱明白,闹出不少乐子来。
徐辞言记得他以前看过一桩逸事——官员杨守陈早年任洗马一职时,请假回老家,中途在驿站休息。
驿臣不知道洗马是个什么官,朴素地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调笑地问杨守陈“公职洗马,日洗几马?”
杨守陈也不气,笑着回答“勤则多洗,懒则少洗。”两人笑作一处,驿站外头忽然来了个御史。
驿丞想讨好御史,便催杨守陈把上房让出来。不料那御史进来见着杨守陈,当即拜倒称师,驿丞见状,拜倒赔罪,杨守陈宽厚,并不记恨。
这小故事在高中一堆人物传记里面格外特别,充满了君子雅量和爽文色彩,徐辞言做题时见了一次,便一直记着。
只可惜在这京城里面,没有官员会这般呆,让他回答一句“勤则多洗,懒则少洗”了。
身为东宫属官,太子侍读,徐辞言上任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拜见领导。
太子与其他皇子并不居于一殿,独居端本宫内。
启朝认为东方为日出万物升发之地,因此端本宫修于皇宫东侧,又唤东宫。
他到的时候,太子未从文华殿听学回来。
事实上,太子太师、太子太傅等名义上的老师并不实际为东宫讲学,为虚
职。
而真正的讲读官多为翰林院侍讲学士,詹事府左春坊庶子等。
身为侍读,日后徐辞言每日就要陪着太子在文华殿读书,还要负责宫中图书管理,算不上清闲。
今日的侍讲官正是徐辞言会试座师之一宋汝璧,宋汝璧讲学时喜欢旁征博引,引得多了,难免拖堂。
因此,徐辞言在殿里鼻观眼眼观心地等了许久,才听见外头有宫人通报,一个身量尚不足的身影被人簇拥着,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臣司经局洗马徐辞言见过太子殿下。”
徐辞言上前几步,躬身行礼,有人轻轻搀住他的胳膊,变声期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
“徐大人免礼。”
这声音实在耳熟,徐辞言抬眼一看,面前一身月白常服,神色端正的少年,不正是那应八吗。
果不其然,他心底微微笑道。
第55章 东宫 君子与小人
身为一个正值壮年的皇帝, 乾顺帝膝下有九个儿子。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天不垂怜,活着长大的仅有四、六、七、八几个。公主亦只有端淑长公主和尚在襁褓的三公主,算不上子息繁盛。
并且, 本朝不过数年,已经崩了孝贤和孝慧两位皇后。也因此,乾顺帝认为自己命硬克妻克子, 并不再立后,宫权交由德妃与淑妃共管。
徐辞言看向眼前半大的少年, 太子名璟,行八,乃孝慧皇后之子, 与端淑长公主为同母所生。
“徐大人似乎并不惊讶?”
萧璟提笔写字,又忍不住有些好奇地看向一旁研墨的徐辞言, “还是说那日徐大人便已经认出本宫了?”
他年岁尚小,换声期, 像是病了一样略带沙哑, 哪怕是端着架子自称本宫, 也透出股隐隐约约的稚气来。
徐辞言摸准了这人的性子,有些好笑, “殿下自称应八,又有内侍侍卫跟随, 这便很是明显了。”
可明明那崔锦堂就没看出来。
萧璟有些闷闷不乐,“为何,应字并不需避讳。”
徐辞言摇摇头,“太祖应天命而生,平战乱,灭胡虏, 得民心,称正统,于应天府即位登龙。此后数年,应姓者皆换应字避音,以示尊崇。”
“迁都百年后,百姓虽渐渐淡忘,但富贵人家仍会避讳。”
徐辞言轻轻指了指自己脖颈,一身白皙细腻的皮肉,和地里刨食的农人商贾很是不同,“殿下虽着布衣,但脖颈处未敷粉掩饰。”
萧璟眼底划过一丝恍然大悟。
因怕他夭折,乾顺帝对太子看护得很是严密。萧璟少有的几次出宫祭祀,也是被百官们层层围着的。
那些普通的商贾农人根本没机会出现在太子面前,是以,哪怕记得以白纱遮面,萧璟也很难注意到这些细节。
“那我呢那我呢?!”
随侍一旁的太监紫玉止不住好奇,他干爹都说了,他是整个宫里最不像太监的太监,怎么还是被这徐侍读看出来了?!
徐辞言仔细看他两眼,心底也止不住啧啧称奇。
这时候太监去势了之后,受激素等的影响,声音很容易变得高昂尖锐,面容也偏向阴柔。
但这紫玉公公,浓眉大眼,声音也清脆,没有半点像是和太监沾边的。
徐辞言一开始也真没看出这小少年是个黄门,还是后头他气恼之下抬手指了江端猷,才露出了马脚。
“公公可否指指檐下那盆素兰。”
徐辞言微微抬袖,指尖朝着窗外一点。紫玉随着他动作,也好奇地伸出手去,一看,便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萧璟也止不住笑起来,宫里的太监常持尘,特别是如紫玉的干爹鸿喜那样的大太监。
时间久了,他们抬手的时候习惯地拇指中指蜷曲,其余三指翘起,是个标标准准的兰花指。
紫玉虽然年纪尚小,但平日里见的都是这些大太监们,也不自觉学了起来。萧璟往日里看习惯了,若不是徐辞言也指了指,他还真没反应过来。
“本以为本宫那日微服出宫万无一失,没想到在徐大人眼里,竟四处都是破绽。”
萧璟微微叹息,又觉得有些好笑。
“哪里,只不过微臣比殿下虚长几岁,见得多了罢了。”
徐辞言摇摇头,又提袖研墨,“殿下今日课业所剩不多,这些墨该是够了。”
这便是委婉的催促了,萧璟素来严格以储君的标准要求自己,眼下也不再闲聊,提笔行文。
太子要写的课业,自然与普通的学子不同。
宋汝璧留了一道策问题,只不过不是要萧璟对策,而是要看出这满篇的文章里,哪些建议是可取的,哪些不是。
一篇策论往往包含天文、水利、治吏等等内容,要看出来可不可行,就需要萧璟对时政有着相当的了解。
这也是保证他日后即位,能够迅速地上手当个合格皇帝的必做之事。
徐辞言研完了墨,就在一边安静看着,萧璟写的东西自然也落入他的眼中。
不得不说,无论是对先前那道经义的理解,还是眼下这题辩策,萧璟都答得很是不错。
虽然有些想法难免浅薄了些,但这也是他年幼的缘故,日后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比起男主,萧璟都是一个合格的储君,若大启当真要有下一位皇帝,徐辞言希望是萧璟,而不是萧衍。
至少萧璟不至于十几年就把启朝玩亡了国。
只可惜……徐辞言暗暗叹息,天妒英才,难以言表。
那日巷子里,他能识破萧璟的身份,前两个原因固然有,也因为二月初四,是孝慧皇后的忌日。
孝慧皇后不拘小节,昔日尚在王府时,总会带着两个孩子到府外玩耍。也不挑剔,累了渴了,就在京城的巷尾铺子里喝汤用膳。
原著里,萧璟每年这个时候怀念母亲,就会偷偷跑出宫去,乾顺帝知道这事,也只是派亲卫暗中看护。
夺嫡夺嫡,眼下太子待的好好的,有什么可夺的。
再过几年,萧璟出京赈灾染了疫病,一口气没撑住,就这么去了。
他死的那日,正好就是二月初四。
同一个日子里乾顺帝送走了妻子,又送走了孩子,心气越发低沉,也对男主越发重视起来。
这种重视,助燃了萧衍夺嫡的野心。
那时候他的对手,四皇子无心帝位,七皇子虽有心,但连他的外家南威侯都弃外孙不顾,站在萧衍那头,几个小的又还小,哪有什么可争的。
他简直是保送。
“徐大人,”遇到了难处,萧璟凝眉思考了片刻,抬起头来问,“‘吾未尝知兵非诈也,诈可加于诈,以及其不诈,不诈不能诈之。’ 这句何解?”
这句话出自《孙子兵法》,但以徐辞言对萧璟的了解,他不至于回答不出来。
“殿下何处不懂?”徐辞言没回答,把问题又抛了回去。
萧璟仔细想想,“讲师们都言本宫应慕圣贤之道,走坦荡大道,远魑魅伎俩,而孙子又言,无战不诈,不诈不能诈之,为何?以微末伎俩取胜,非君子之道。”
这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徐辞言有些诧然,或许是两辈子老狐狸老油条见多了,这么一见身居高位的“君子”,还有些不习惯。
东宫所学,必然不脱四书五经等圣人道理,这些道理里可不会教你怎么坑蒙拐骗左右逢源,而讲读官们讲读时,也不会教导他这些隐私深沉事。
一来二去的,竟让萧璟养成这么个纯善的性子。
徐辞言摇摇头,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原著里太子赈灾时,侍从护卫之下怎么染上疫病了的。
“殿下,”徐辞言循循引导,“您认为孙子为圣人吗?”
萧璟:“若按君子坦荡来论不算,但他破楚平乱,救一方百姓于水火,又可谓圣人。”
“对,”徐辞言点点头,“君子有常道,而不唯道。孙子灭楚救吴,于吴国百姓而言为圣,但对当时的楚国百姓,又无疑于祸。”
“在其位,谋其职,孙子为吴将,便要为吴筹谋。明大道也好,鬼魅伎俩也罢,不过是处事的手段罢了,只要不违人和,又有什么区别。”
这和往日里讲师们教导的可谓是截然不同,萧璟抬头看,徐辞言站在桌前,窗外的光折在他身后,剪出一片平淡的黑影来。
“那我该何做?”萧璟忍不住问。
“陛下圣德,而今天下太平。若殿下欲为农为臣,自可以儒
圣之道安然处之。”
徐辞言神色有些莫名,“若殿下来日为君,则当懂制衡之术,那些鬼魅伎俩,可以不用,但需明白。”
“把我不如此又会如何?”萧璟一咬牙,有些按耐不住地问。
他并没有注意到,对于文华殿讲师们的观点,他大抵接受,但并不算全盘认同。而徐辞言不过侍读一职,按例并无讲学之责。
但当他来说忍不住反驳时,心底就已经开始认同对方了。
“那便更好,”出乎萧璟所料,徐辞言并未恼怒,淡然地点点头,“大道对众生,小道对奸人。君子常过于忧心自己对别人的伤害,而忽略掉了别人对自己的伤害。”
“殿下有为民之心,有朝一日哪怕粉身碎骨,也欲为百姓撑起一片朗朗青天,但伤在己身,亦伤在亲者之心。”
“不若多想想端淑公主之愿。”
远的不说,若是萧璟去了,他同胞的姐姐怎么办呢,难不成还指望着男主给她个善终。
不和亲、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国君死社稷“,这点萧璟做得到,而萧衍不行,启朝唯一一个和亲的公主,就是端淑。
或许这就是他虽读遍儒家之书,却始终不能成为大儒的原因,徐辞言心底叹气。
儒家君子讲究“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但徐辞言只能见着那清风里夹着食花啃茎的毒虫。
若要他在家人和陌生人之间做取舍,毫不犹豫,徐辞言只会选择家人。
“今日是臣多言,”想说的已经说了,能不能接受就不是徐辞言能控制的了,他后退几步,跪倒在长案前面,“还请殿下恕罪。”
萧璟神色有些恍惚,提着笔站在原地,半晌眼睛渐渐亮起,绕出把他扶起,朝徐辞言躬身一礼,“多谢徐大人提点。”
两人对视一笑,气氛间颇为平和,徐辞言照例研墨,萧璟安安静静地看书习文去了。
紫玉站在一旁心底长松一口大气,方才两人辩起来的时候真是吓死他了。
殿下往日素来安静懂事,对文华殿的那些师长也尊敬有加,没想到这徐辞言才来一日,就能把殿下逼出几分孩子气来。
徐侍读跪下的时候,他都想跟着跪了。
不过转眼间两人又和好如初,紫玉眼睛尖,敏锐地觉察到,比起那些讲师们,殿下好像更喜欢听徐侍读讲学。
他方才问徐大人的那几句话,都是这几日侍讲官们讲过的,紫玉也在一旁听着,徐大人回答的虽与其他大人不尽相同,但好像更实在些,听着便觉得有理。
紫玉眼珠子满意一转,见两人讲了挺长时间了,就准备去外殿倒茶进来,只不过才绕出纱帘,就见到有人一身金黄龙纹锦服站在外面,不是乾顺帝是谁。
“奴才拜见陛下!”
紫玉浑身一个激灵,赶忙跪地大声提醒里间那两位。萧璟听见声音一愣,下意识往徐辞言面上看了一眼,拔脚往外跑。
“儿臣见过父皇。”
“臣参见陛下。”
徐辞言跪在萧璟后头,一同行礼。乾顺帝神色莫名地站在外面,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睛直勾勾地打量两人。
“你倒是敢讲。”他看着徐辞言,平淡无波地开口,听不出喜怒。
徐辞言心底也止不住发紧,萧璟这孩子很讨人喜欢,原著里的结局又过于凄惨,今日时机合适,他便忍不住提醒了几句。
谁知道乾顺帝这么闲,大早上的不与朝臣议事,莫名其妙跑到东宫来,还不让人通传。
“臣有罪失言,还望陛下恕罪。”想到这,徐辞言止不住叹息一声请罪。
萧璟拦在他前头,“父皇,儿臣觉得徐大人讲的很是有理,今日一事因儿臣所起,若父皇要罚,便罚儿臣罢。”
乾顺帝心情复杂。
今日是徐辞言到东宫上任的时间,他心里挂念着这师弟和太子,便推了议事过来看看情况。
谁想到,一来就听着徐辞言这番话。教太子不从君子之道,他也还真敢说。
只不过……乾顺帝视线落在太子身上,心底又止不住叹了口气。
他这几个儿子里面,老四闲散、老六蛮愚、老七虽然功课不错,但实在有些眼比天高。但无论怎么样,都能看出一点他或者是皇子生母的性情来。
只有老八,天然纯善,也不似他,也不似故去的孝慧皇后。乾顺帝有时候都怀疑他这儿子,哪里是来当皇帝的,分明是来做圣人。
上次观政的时候,乾顺帝以世祖用宦官制衡文臣,又以文臣压制武将,形成三足鼎立的局势,将朝堂牢牢握在手心里的例子教导萧璟。
偏这孩子却问,“世祖时宦官仪仗君势,为害百姓,既为君父,当为百姓做主,又为何不杀还要加以权势呢?”
乾顺帝:“…………”
傻孩子,这自然是因为臣强君弱!令有所不为!而宦官无枝可依,只能靠着皇权这棵大树办事,是掌握皇权的不二利器吗?!
不见先帝时司礼监权倾朝野,而如今改朝换代之后,他要收回朱批之权,轻轻松松就拿到手了,若是文臣,还得废好一通功夫呢!
乾顺帝苦口婆心地又教导了一通,大权在握,这皇帝才能当的舒坦,这政令颁布下去,才不会有人阳奉阴违。
萧璟点头,眼睛里却写满几个大字,“儿臣只相信君强臣弱,若能和谐共治,必得清平盛世。”
乾顺帝:“…………”
那些大儒是不是把朕儿子教傻了?!
他连夜换了一批东宫讲师,连带着侍读也跟着换了。专挑翰林院詹事府那种处事圆滑手段老练的来教,只不过也是神了,那些人教的,也是君子大道。
乾顺帝理解这种行为,毕竟为臣的,那个不希望皇帝是个善人圣人。
他当皇子的时候还希望他爹像那群秃驴一样慈悲为怀,最好做错事了也不要罚他呢。
只是没想到当了皇帝了,还要操心儿子能不能不要这么慈善,须知慈不掌兵善不为皇,他又不能明说让翰林们教太子鬼蜮伎俩小花招。
萧璟这样,于乾顺帝而言,也算是种甜蜜的烦恼了。
缠枝堆花铜炉在架上吐出渺渺青烟,淡淡的沉水香气萦绕在室内。乾顺帝回想起方才方才见着的,太子虽与徐辞言争辩,但显然是把他的话听进心里了。
真是石头开窍铁树开花,乾顺帝半喜半怨地感慨了一句,你爹教你这么多,还不如人家一句话有用。
再一想徐辞言提到端淑长公主后,萧璟那明显的愣怔,乾顺帝心底一软。
“好了,”他把脚往外走,“朕就过来看看,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还有徐洗马,”乾顺帝侧头睨了徐辞言一眼,“别每次见到朕不是跪就是哭的,看着心烦,朕赏给你的玉也不戴。”
“鸿喜!”
他冲着身旁喊了一句,“挑几个庄子铺子给徐洗马送去,给我们这状元郎充充腰包,省得他一身上下没有点长得台面的饰品。”
徐辞言哭笑不得,乾顺帝送的那块玉可是大杀器,哪能日日里带着晃悠。更何况,他身上的玉,品质也是上乘吧。
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
只不过皇帝每日里见多少好东西,这玉在他眼里还真是不够好,总归是得了东西,徐辞言朗然一笑,高高兴兴地谢了恩。
经过乾顺帝的默许,他也不再是单纯的侍读,反倒更像是太子的随身老师。徐辞言给萧璟讲完学后,就回了詹事坊。
洗马掌四库图书,宫内藏书丰富,哪怕有小吏相助,大抵理了一遍后,徐辞言也累得够呛。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徐辞言抬头看向馆内浩如烟海的书卷,好些外头千金难求的孤本都在这里藏着,闲暇的时候,他也可以翻的。
工资高、有奖金、还能显著提升自己,哪怕忙了点,徐辞言也颇为充实。
等到下衙的时候,他取了牙牌出宫去。乾顺帝的赏赐已经送到家去了,京城正德街、怀安街的铺子各一,都是好地段,租出去也能大赚一笔。
还有城外温泉庄子一座,这庄子前朝时被先帝赏给了一位亲王,后来又收回了宫里,徐辞言看了看地契后头的描述,天然温泉,花海果林,很是不错。
他回家草草吃了饭,就架上马车带着林西柳她们到庄子里去。
这庄子地理位置极佳,出了城不一会就到了。管事秦伯带着一众下人在庄园外迎接。
一进去,先是一片茂密高耸的绿色枝叶,高至人腰,徐辞言仔细辨认了一下,竟然是向日葵。
历史上,向日葵是明代传入中国的。到这个世界后,他一次都没见过这种植物,只没想到这庄子里会有。
“这是西番葵 ?”徐出岫凑过来,捏着杆子仔细看了看,颇感兴趣,“听说这花金黄明丽,大如圆盘,开起来的时候格外耀眼。只可惜现在不到六月,倒不能见着。”
自到京城后,司三娘子风风火火地开了家医馆,甚少四处闲逛。眼下见了这片没开花的植物,感兴趣地凑过来,“我以前翻古籍,见说这花能治疗血痢,只是一直没见过。”
“是吗?!”徐出岫喜出望外,“等到六月花开结子了,就可以采了看看可不可以制成药来。”
徐辞言看她们师徒两个叽叽喳喳地围着几株向日葵转来转去,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葵花籽。
六月开花,等到八月十五左右就结果,炒香以后,正好可以看书的时候嗑。
想着想着,他觉得他舌尖都不自觉有些疼了。
留下徐出岫两人慢慢折腾着话,徐辞言跟着林西柳几人往里院走。
“有好几个温泉池子,围着建了几座院子,也方便些。”
林西柳探头一看,微黯夜色里小院烟雾渺渺,隐隐约约有硫磺的味道散出来,几盏烛灯挂在檐下,光晕昏黄,再摊手一摸,池水温润滑腻,很是舒服。
“真是个好地方,”林西柳眉梢一喜,“今夜来得匆忙,下次倒是可以约祝娘子她们一同来玩。”
徐辞言点点头,殷微尘的住处离他家不远,林西柳和祝娘子处得不错,到了京城任不时来往。
“娘安排吧。”徐辞言掩着唇打了个哈欠,“明日还要当值,我先回去睡了。”
夜风凉爽,在温泉池子里泡了大半个时辰,徐辞言爬起身挪到被子里面闭上眼。
可惜温泉不能多泡,不然天天晚上都这么舒服,想着明天还要上班也没那么难过了。
…………
和徐家的闲适安然不同,钟粹宫德妃的住处,一片死寂。
德妃江婵媛半躺在榻上,面无表情。
她是个极明艳华贵的美人,自幼得家族看中,入宫之后也走得顺畅,一路升至四妃之一,膝下有子,手掌宫权,可谓是顺风顺水,没吃过半点苦头。
可眼下……
咔嚓一声脆响,含苞的芍药被金剪子一下剪开,掉在桌上。
江婵媛丢下剪子,染着朱红蔻丹的细白指尖掐过花苞,青绿的汁水混着花泥一同染在指上,她也不在意,直到那朵芍药被碾得不成样子了方才松手。
“娘娘……”随侍的宫女捧来一碗药,小心翼翼地递过来,“这药喝了,怕是腹中皇嗣不好。”
江婵媛反倒笑开,唇色如指尖一般艳红,“怕什么,最多不过烧艾养胎几月。”
“等到孩子生下来,若是皇子还好,要是个公主,可就来不及了。”
宫闱多年,哪怕今日江婵媛声音已经平缓,只侍女侍奉她久了,也能听出那咬牙切齿的恨意。
江伯威被褥夺侯位下狱,听说还受了刑。德妃虽然未被牵连,但每日见着娘和嫂子在家里乌烟瘴气哭天喊地,又怎能好过。
她一口喝了碗内的汤药,不过一会,面色迅速苍白下来,下腹一阵剧痛,江婵媛强撑着往床榻处走,厉声呵斥地上跪着的太医。
“去,和陛下说本宫惊惧交加,动了胎气!”
乾顺帝此时正在淑妃处,他膝下单薄,对德妃肚子里的孩子难免在意,听闻此事以后也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随行的,还有淑妃。
“陛下!”
江婵媛面色苍白一片,往日里明艳的面容憔悴黯淡,看见乾顺帝,她踉踉跄跄地从榻上下来,伏在天子脚下。
“妾身无福,只怕,只怕这肚里的孩子………”说到一半,她痛哭出声。
“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好端端地怎么会动了胎气!”
乾顺帝虽不通医理,但见她面色心里也有了数,勃然大怒,“太医呢!还不快给德妃把脉!”
“是,是!”须发苍白的太医令赶忙跑过来,一把脉,冷汗就冒了下来,赶忙让人去煎药施针。
“这么说?”一旁的淑妃冷眼看着,反倒先开了口。
“禀陛下,”太医令一抹额角冷汗,“德妃娘娘心有郁结才会导致胎动不安,为保妥当,接下来这几月,怕是要卧床养胎了。”
他医术高超,自然能摸得出来德妃是为何会有小产之兆,但在宫里办事,最重要的就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德妃的贴身侍女可跪在一旁悄悄看着他呢。
这都什么事嘛,太医令忍不住心底苦笑,前朝南威侯出了事,后宫德妃就要闹起来了。
乾顺帝面色也有些莫名,德妃为何心有郁结,他自然清楚。
只那江伯威也不是个干净的,喉官衙那边传了消息,买官钱一事确为真。这般作为,哪怕看在皇子的面子上不做处理,也不可能再让他在吏部为官。
“德妃的意思是?”想到这,乾顺帝低头看床榻上的女人,有心发问。
“陛下!”江婵媛声音哽咽,“臣妾无福,眼下竟让腹中皇子也不得安生,若是出了什么事,还请陛下降罪。”
多年侍奉,她固知乾顺帝的性情,重情念旧,温和宽厚,但身为皇帝,他绝不许别人质疑插嘴自个做的主意。
“家父之罪有前朝的大人们审理,臣妾不敢妄言,只一点。”腹中又是一阵剧痛,江婵媛痛呼一声,闭眼忍耐,再睁眼,果然乾顺帝面色和缓许多。
“什么?”乾顺帝扶着她问。
“臣妾昔日愚昧,得了太后应允,便想着亲上加亲,替家中侄女寻个好姻缘。”
江婵媛柔声哭诉,“这些月下来,京城的大户人家都知道这事,眼下家里这般,别人还好,那小侄女可怎么过呀,若是这次不成,便只能去尼姑庵里过一辈子了!”
她紧紧拉着乾顺帝的袖子,“求陛下看在臣妾这些年悉心侍奉的份上,赐个恩典,便是做个侍妾也使得呀!”
这主意说是太后想的,倒不如说是乾顺帝自个琢磨的。
老早他就想给年纪稍大的几个皇子赐婚让他们出去开府,江家未出事的时候,出个皇子正妃也算合适,但眼下就不太行了。
但德妃的侄女给皇子做个侍妾说出去也不太好听,乾顺帝一低头,看江婵媛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又有些心软。
“罢了,”乾顺帝叹气,“你好好养着,宫里的事务也不要操劳了,江家那个姑娘,就赐给六皇子为侧妃吧。”
说完,他也不想再待下去,交代太医好生看顾,便出去了。
江婵媛看着皇帝离开的背影,心底恨得呕血。接过宫女递来的养胎药一口喝下,躺在榻上忍着一阵一阵的剧痛。
“去告诉江欣仪,”她咬着牙说,“接下来这几月给我好好在家里待着!还有我那嫂子,别让我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失了掌宫之权,换来江家的苟延残喘,江婵媛心底呕血,又不敢细算到底值不值。
出了个皇子侧妃,江伯威再大的罪也不至于处死,充其量调到闲职去。
孩子……她摸摸自己高耸的腹部,你别怪母妃,要怪
只能怪太医说你是个女孩……
身为皇子,你哥哥不能没有后家……
第56章 禁书 《剪灯新话》
许是为了安抚德妃, 赐婚的圣旨很快就下来了。
“惟尔南国公江津泽之嫡长孙女,贞顺自然,言容有则……备兹令典, 抑惟国章。是用命尔为皇六子侧妃,往,钦哉! ”
马老夫人的品级是因着丈夫定下来的, 是以没被褥夺。眼下江家也只有她一人有资格出来接这旨,着命妇品服站在最前头, 强撑面色。
而在后头,秦氏和江欣仪已经面白如鬼,家里的其他几房, 虽然也满面悲色,但眼底依然显露出几分讥讽来。
往日里秦氏仗着自家是长房长孙, 又与宫里的德妃关系最近,没少在她们面前得瑟。
眼下家里虽遭了难, 但好的时候她们也没捞着什么, 只要不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也还大差不差。
江欣仪都被赐婚成皇子侧妃了,还能把她们都杀了不成, 是以,其他几房都放下心来看大房笑话。
“恭喜国公夫人了, ”前来宣旨的内使满面笑意,“贵府小姐做了六皇子侧妃,那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家人了,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求不来的恩荣呢!”
月前她们定下的主意还是太子妃,眼下成了六皇子侧妃,马老夫人心底呕血, 几乎要站不住脚。
儿子出了事,便是这般,也是宫里的女儿拼了命挣来的。
昨夜便得了消息,江婵媛被夺了宫权,往日只能烧艾养胎,淑妃不是好相与的,等她产子,还能重新掌管大权吗?!
马老夫人难按捺心底的慌乱……没了宫权……江婵媛这胎,真能平安生下来了……
她心情有些复杂,江婵媛身体康健,怀相也一直很好,能一夜之间到这般地步,可见那碗药有多毒。
那孩子,就算生下来,怕也养不大了。
“多谢公公。”
无论心底多么百味杂陈,天使还在这,怎么着也不能出了差错,马老夫人强撑起笑意,亲自往那太监手里塞了个荷包,“公公跑着一趟也辛苦了,小小心意,请公公吃茶去。”
那太监得了银子,嘴也松了些,“国公夫人莫慌,子女婚姻乃是大事,江大人必然是要亲眼看着的。”
这便是江伯威有希望出来的意思了,马老夫人长松一口气,洒了大把银子捧着笑脸送这黄门出去,方才转身进了屋,外头已经讥笑声起了。
“哟,”二房汪夫人细眉一挑,面带讥意,“我家也出了个六皇子侧妃,当真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来了!”
她重重地咬在那个侧字上头,秦夫人挂不住脸,赶忙端起长嫂的架子呵斥两句,拉着女儿跑到屋里去。
“我的儿啊,”秦夫人哀哀戚戚,“当真是走了背运了,还说去找那‘表小姐’来替你,眼下好了,找了一家子灾星回来!”
徐家姑娘没能按她们预期那样替嫁就算了,那小子还把老爷给整到狱里去了!
这一家子怎么不死在山岸算了,老天无眼,生生让他们搅出这么些事来!
天杀的天杀的挨千刀的……秦夫人不免在心底一直咒骂。
“还有你那姑姑,还德妃呢,连家里的爵位都保不住,还牺牲了我女儿的好婚事!”
家里的爵位也没了,秦夫人看着,就好像谁从她碗里抢走一块大肥肉一样,恼得心口发疼。
江婵媛是猷儿的姑姑,怎么不多替侄子想想,猷儿学问不成,再没了爵位养着,要怎么活啊!
“赐婚赐婚,哪怕是四皇子也好啊,偏偏是行六的。”
江欣仪也气得呕血,仗着屋里没外人,止不住胡言乱语起来,“六皇子生母潜邸老人了,可眼下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过是个贵人!”
“后家靠不住就算了,六皇子本人也不得陛下喜欢,”江欣仪不住地掉眼泪,“还不是正妃,嫁给他,我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言!”
“我看陛下当真是昏了头了!”
“我的儿啊,这可不兴乱说啊!”秦夫人闻言,赶忙扑上来捂住她嘴,哀嚎连连。
殊不知,屋顶不知道何时被人掀开了一块瓦,喉官衙的衙役躲在暗处,悄无声息地记下这句话。
秦夫人母女俩抱在一处哭累了,秦夫人强撑着安慰女儿,“没事,陛下没给六皇子指正妃,你嫁过去就是府里最尊贵的女人。”
“有德妃在,你那婆婆必不敢欺负你。”
她又忍不住期盼道,“六皇子原来的那个侍妾也被升成侧妃了,进了府你可努力些,争取把她捏在手里。”
“要是陛下想着从侧妃里挑一个出来扶正,你的机会不就来了!”
江欣仪把事情记在心底,哭一哭了嚎也嚎了,她也坚强起来,“娘,你放心。”
另一头,皇宫里萧衍的面色却如黑铁。
“怎么会这样!”
他忍不住瞪大眼睛看着手上的明黄圣旨,虽然得以出宫大婚开府,但无正妃就算了,侧妃也只是个带不来什么助力的废物。
穿越几天,先是冒出来个徐六元,紧接着,南威侯也出事了!
身为吏部尚书,南威侯一直是他夺嫡路上的得力功臣,外人一直对此颇为惊疑,江伯威莫不是疯了,德妃生的七皇子可是他的亲血脉!
纵然六皇子府里有个已经去了的侧妃是他家血脉,但人都去了,怎么保证六皇子就一定能顾念旧情?
萧衍心底一直颇为自得,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意如她没死,改头换面在他后院里活得好好呢!
江伯威曾在他面前哭诉多后悔没早些找回这个外孙女,让她在外面受这么多苦。
萧衍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很是感慨,赶忙把江伯威扶起来,亲昵地唤他岳父,“当年之事哪能怪岳父!眼下意如不是活得好好的,还得多亏岳父呢!”
“岳父放心,”为了得到南威侯全力的支持,萧衍大拍胸膛,立下豪言壮语,“若来日我能登大典,岳父就是从龙之功!南威侯的赫赫威名,必然永世流芳!”
那时太子已死,放眼朝内再无一得力对手,翁婿俩相视大笑,只觉得浑身痛快。
而登基后,萧衍也没辜负他的诺言,以皇后仪仗将江欣仪迎了进宫,封嘉贵妃,每次看着这个曾经东宫的女人,他就忍不住燃起一股灼灼的自豪来。
全然忘了,昔日江欣仪是多嫌弃他,才会想着要远在千里之外的“表妹”来替嫁。
眼下看着御旨上的名字,当年对江欣仪有多喜爱,现在萧衍就有多慌乱,他拼命安慰自己,竭力想找出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徐无咎,徐辞言……”萧衍眼睛忽然一亮,猛地抓住一旁随侍的曹素衣,“让你去见徐出岫,你可见着了!”
“啊!”他用力太过,曹素衣没忍住痛呼一声,眼眶微红,泫然欲泣,“爷,您抓疼妾身了。”
语调缠绵委婉,萧衍一愣,松开了手,杵着额头,“是爷疏忽了。”
曹素衣又笑笑,浑然间将萧衍满身的怒气都笑没了,她柔声开口,“爷这么日日把徐姑娘挂在嘴上,妾身自然也惦念。”
“只可惜,”她语调有些低沉,“妾身如今生在宫中,若无外妇下帖相邀,得两位娘娘应允,哪能随随意意就出宫呢。”
萧衍也忍不住叹气,乾顺帝严防宫里的皇子与外头勾连,便是他想出宫也难上加难。
还得等开府,萧衍眸色沉沉,只有开府了,他才算是有了权力,到时候,定要把那些得用的大臣笼络过来,有着前世的记忆,威胁、利诱……什么用不得。
曹素衣又忽然笑开,“不过倒也有个好消息。”
“什么,”萧衍忙问,曹素衣眉梢一挑,笑意盈盈,“妾身和杨尚书家的薛夫人有几分交情,五月十七,薛夫人邀我去赴宴呢!”
“妾身
可特意打听了,徐家夫人连着小姐都会去呢。”
“当真?!”萧衍大喜过望,事到如今,徐出岫已经成了他的执念,徐辞言在前朝闹出越大的动静,他就越发地渴望得到这人。
年少晦暗时的陪伴,入府后的处处妥帖,数十年相濡以沫……都在徐出岫早早咽气的那一日成了他心底深扎着的刺。
有时候萧衍看着江欣仪,从那张面容里寻找到一两丝血脉的相似,只觉万分痛苦,万分慰藉。
“这还能有假,”曹素衣语气平淡,又佯装吃醋地嗔道,“爷一句话,妾身就眼巴巴地去办,倒是爷整日里把别家姑娘的闺名挂在嘴上!”
“妾身还没问过爷呢,怎么知道徐家姑娘的名字的!”
“哈哈哈哈哈哈,”事关重生大事,萧衍自然不会告诉她,心底对曹素未谋面吃醋的模样万分满意,拍拍她手,“素衣这是吃醋了?爷心底也有你,你看,这次开府,你不也成侧妃了!”
呕——
曹素衣心底都快要吐出来了,她当侧妃那是她日日不拉风雨无阻地抄经刷太后好感,而且也是神了,圣旨是皇帝下的,关他什么事!
还有,这傻叉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日日把人家姑娘的名字挂在嘴上,传出去徐出岫还怎么做人!
要不是她把这殿里管得跟个铁桶似的,流言早就漫天飞了!
就在这时,萧衍给她暴了个更大的雷。
“正好也要开府了,你说本殿下去找父皇说说,请他把徐出岫也赐进来怎么样?”
萧衍若有所思,他上辈子仔细想了想,意如为什么后头这么难过,不就是困于她出身吗。
这辈子请皇帝赐婚,天大的恩荣,想来她也能想开些。
赐进来当什么,两个侧妃已满,正妃不可能,侍妾?!
曹素衣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爷!万万不可啊!”
“怎么不可?”话被打断,萧衍面色一黑,阴沉沉地打量曹素衣。
曹素衣暗暗咬牙,“妾身可听说了,那徐家姑娘还未及笄呢。再说了,这次殿下出宫开府,除了侧妃,还指了不少侍妾进来。”
“大礼未成,殿下又去请赐婚,妾身怕陛下会多想呀!”
事关乾顺帝的喜爱,萧衍也犹豫了,踌躇半晌叹气,“罢了,爷就再等等吧。”
如今他未出宫领事,就算不得长大,按宫里的规矩,还是要去读书的。
萧衍心底郁郁,也不多待了,转身出了殿。
至他走得看不清身影了,曹素衣紧关殿门,把自己蜷缩在帷幔里,死咬牙关。
——姐姐!
记忆里,她走进漆黑的屋子,不敢点灯,怕灼了那人久未见光明的眼,也怕看见她瘦的似骨的身形。
——姐姐!
小姑娘哭着喊,一声声的,戳得她浑身发疼——我好害怕,这里好黑,我感觉我快要记不起我叫什么了,姐姐,我害怕!
她是偷偷进来的,生怕露出了动静,只敢死咬着唇,一声不吭地把人勒在怀里。小姑娘渐渐地哭不出声了,一刻不愿停的开口。
“我有时候会梦见娘,还有哥哥!但是我记不清他们的脸了,好半响才能忽然反应过来!”
“还有惟庸……我有时候看见他好端端地冲我笑,一转眼,又成了把扇子!呕——”
说到这个,小姑娘激烈地挣扎起来,浑身发抖,指甲不住地往眉心扣去,曹素衣看见自己面色苍白,慌乱地去拽她的手,一伸手,黏腻的血液淋在了手上。
大殿里看不清任何东西,月光都无法从笼着厚厚黑布的窗户处透进来。
曹素衣睁大眼睛,一瞬间又好像看见了那张惨白的面容上满是伤疤和血,眉心那点鲜红朱砂,被生生地抠了下来。
“哇——”
她猛地坐起身,扑到床榻边哇地吐了出来,金杏正在旁边绣帕子,见着这情况,魂都飞了。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夫人!”眼泪大滴大滴掉下,金杏扑过来赶忙给她拍背,“太医,快宣太医!”
“等等!”一口郁气哽在心头,曹素衣强撑着站起身,快步走到书案前,“金杏!”
面容妩媚风流的女子面白似鬼,金杏快步走过来,惊忧十足,“小姐……”
曹素衣把手里的折纸叠好,混着一荷包亮闪闪的金元宝,“你把这个送去给尚仪局的钱姑姑,托她找个机会,送到徐洗马那。”
“记住,”曹素衣语速极快,“徐无咎徐大人,亲手送到他那,若是他问,就什么都不说,若是不问,就说是我送去的。”
身为皇子侍妾,私自和外臣相接,这要是被发现了,别说她,就连曹素衣都没好果子吃。
金杏毫不犹豫地接过东西,死死藏在衣服里,“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会办妥这事的!”
明明是正午,日光透过宫殿的雕花窗棂透进来,照得满屋子明亮又和煦,曹素衣站在那,只觉得浑身发冷。
“实在是自己找死……”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指尖都在发抖,“怨不得别人!”
…………
徐辞言的侍读生活过得很是平静。
他每日上午早早到文华殿陪太子读书,散学后又守着人把作业写完,时不时讲解几句。等到下午太子去学骑射这些,就会换其他的侍读来随侍。
那段时间,就是徐辞言到司经局处理公务的时间。
前任洗马姓李,眼下调到六科去了,但事务繁多,一时间并不能交接下来。没拿到印,徐辞言每日更多的时间,是自个待在书库里看书。
只是这种平静生活没能过多久,意外就发生了。
五月初五端午节,官员放假,太子也不用去文华殿读书,只用在宫里等着参加晚上的家宴就好。
乾顺帝、太子都赐了粽子、雄黄酒这些节礼下来,萧璟许是把乾顺帝之前说徐辞言不挂好玉的事压在心底,如今趁着节日,还特地在礼盒里塞了块青玉。
徐辞言拿着那块玉左右看看,哭笑不得。
说起来,他以前也有块青玉,还是上京前特意买的,只是品相和手上这块,差得可谓是十万八千里。
那块青玉被徐辞言送给卖羊汤的老伯了,现下八成是在萧璟那里。
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自个花钱把玉买下来了,还像是偷了一样心虚,送块品相更好的来。
一想到这,徐辞言又忍不住笑,他单独取了个盒子,把玉郑重地放进去,和乾顺帝赐下来的那块一起放在暗阁里。
一个,两个,三个……徐辞言数数自己暗格里的盒子,心底满意,他的好东西都在里面藏着呢。
皇家送来的粽子被林西柳摆到祠堂里供了供,又热了一家子一起做着吃。徐出岫之前年纪小,林西柳不许她喝雄黄酒,只是抿抿做做意思。
不过翻了八月,她就要及笄了,算是个大姑娘了,有司三娘子帮腔,林西柳也没管,任她悄悄地躲着喝了两杯。
徐辞言也尝了口御赐的雄黄酒,比外头买到的要好上许多,只不过单论口感,比他前世喝到的差上不少。
在基层的时候,徐辞言有段时间要去给县里拉投资,企业都看不上那偏远地方,还是徐辞言一桌一桌喝过去,才谈回来的。
许是练着了,徐辞言后来很少喝醉,穿越
之后,这本事也跟着过来了。
是以,当徐家大门被急匆匆敲响,被传唤进宫的时候,徐辞言脑内十分清醒,不断地预演着发生了什么。
“公公,”他坐在马车里,眼含担忧地看向车厢外被吹得发抖的太监,“公公这一路来得辛苦,瞧您这满头大汗的,吹着了可不好了。”
“这马车宽敞,若公公不嫌弃,不妨一同进来避避?”
宫里催的急,负责驾车的侍卫把鞭子抽得啪啪响,方才才跑了满身汗,眼下厉风吹着,那太监也不免直哆嗦。
“这,洒家身上腌臜,怕是污了徐大人的眼,”那太监心底有些犹豫。
徐辞言眼神尖,夜色里也看出他身上的服饰非大太监不能着,笑道,“这有什么,谁不是吃五谷杂粮的长大的,公公在宫里当差,若是因着我着了凉气,那便是下官的罪过了。”
“还未请教公公名姓呢?”
那公公见徐辞言这般客气,心底也觉得舒坦,“洒家鸿祥,这便多谢徐大人美意了。”
“公公言重。”徐辞言亲自掀了掀帘子,眼底划过一丝暗色,和御前大太监鸿喜同属鸿字辈。
鸿祥一进车里,一个小荷包就塞过来了。
这年头给内侍送礼都成惯例了,徐辞言柔声开口,“到底吹了寒风,还请公公喝碗姜汤暖和暖和。”
鸿祥眉开眼笑,悄悄地收下银子,有心提点,“今日东宫里出了事,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徐大人若进了宫,可千万软和点,别惹了陛下生气。”
一听是萧璟出事,徐辞言心底就一沉,等到了大殿外面更是心惊。
东宫的几位管事太监嬷嬷、还有萧璟平日里贴身侍奉的紫玉,连带着满宫大大小小的宫人都跪在外面。
夜风凄厉,他们大多只着了单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哎呦徐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鸿喜站在外头,急得走来走去,眼神不住往他干儿子紫玉青紫的嘴唇上看。
徐辞言跟着他急匆匆往里走,时间紧急,鸿喜顾不上太多,“家宴时殿下喝晕了酒,陛下就让他先回宫里来了,等散宴了一来看,殿下榻上搁着本禁书呢!”
禁书!
徐辞言总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和其他几个侍读一同跪在外面了。
司经局洗马,掌四库全书……
“让他滚进来!”
殿里传来乾顺帝暴怒的吼声,鸿喜侯头发紧,赶忙推开门,“陛下,徐洗马到了。”
——啪!
一进门,徐辞言就险些被一本册子砸到脸上,他赶忙跪下,快速地扫了眼周围。
萧璟只着里衣,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而乾顺帝一身衮服未换,满面阴霾,额角青筋暴起。
册子落在脚下,徐辞言不敢去翻,鼻观眼眼关心地跪在地上,“臣叩见皇上。”
“徐侍读,”乾顺帝反倒没先发作,强忍着平静,“太子最近课业怎么样?”
徐辞言心底苦笑一声,谨慎回答,“太子素来勤勉,几位侍讲的大人多是夸赞。”
“勤勉,”乾顺帝冷笑,“勤勉到敢在宫里大看禁书了?!”
“你自个看看你脚边那是什么!”
得了准许,徐辞言赶忙把那册子捞过来一翻,只一眼,心底就重重一沉。
“ 十二巫山谁道深,云母屏凤薄如纸。莺莺宅前芳享述,燕燕楼中明月低,从来松柏有孤操,不独鸳鸯能并栖……”
竟是本《剪灯新话》!
这可不是本什么好书,徐辞言浑身发毛。
身为十大禁书之一,《剪灯新话》虽不比《金瓶梅》在后世流传得广,但某些地方比《金瓶梅》还不如。不仅写了普罗男女畸变痴恋,还有人妖人鬼等等大违圣人学说的东西,笔触糜颓,“交合之事,一如人间。”
“怎么,”乾顺帝面上一片铁灰之色,“宫里为何出现这般禁书!徐洗马难道不知吗!”
徐辞言面如白纸,忍不住冷笑一声。
他知?他怎么知,任洗马一职还不过几日,职务交接都还没交完呢,就先背上黑锅了。
“陛下!”
以秽物扰乱太子心性,这可是死罪,徐辞言自然不能就这么认了,当下深深跪伏,“《剪灯新话》乃本朝禁书,市井书铺一概不准刊印售卖,臣虽任洗马一职,但到京不过数月,哪来的本事拿到此书啊!”
他一口咬死自己没见过,抬眼深深地看向乾顺帝,面色坚定,“臣敢问陛下,这书是在何处查得?”
乾顺帝一愣,眼神一扫旁边的鸿喜,老太监见徐辞言还会狡辩,赶忙开口,“是在太子殿下的床帏处找着的,被枕巾压着。”
徐辞言赶忙接上,“陛下明鉴,臣若有心煽诱太子,又如何会送来这么本明显的厚册子呢!拆散一次送来几页、以蝇头小楷写成小册不更为便利!”
“床帏所在乃东宫内殿,向来只有内侍宫人可以入内,臣一介外臣,如何得入,更别说把书放到太子枕下了。”
他深深顿首乾顺帝,“若说太子自行放置,那更是无稽之谈,臣敢问陛下,难道还不信太子为人吗!”
见乾顺帝面色松动,徐辞言膝行两步,直直地对上乾顺帝眼睛,“臣身份卑贱,纵万死不足惜,但太子一向贤明自好,光风霁月,又如何会犯禁,还请陛下彻查!莫要让有心人毁了太子贤名啊!”
“真不是你做的?”
乾顺帝冷着脸看他,徐辞言一言不发,不闪不避,只定定地看向乾顺帝。
“朕会彻查此事。”
乾顺帝忽然开口,复而转身怒吼,“鸿喜!传朕旨意,太子侍读徐辞言玩忽职守,辅导太子读书不力,忝为其职,深辜朕心!连着太子身边伺候的宫人侍读一起,仗责三十!”
“父皇!”
一直愣愣跪在原地的萧璟大惊失色,猛地扑过来挡在徐辞言前面,疾声开口,“此事非徐大人所为,三十延仗下去,徐大人焉有命在!还有那些宫人,何其无辜!”
萧璟紧咬着唇,死死把徐辞言拦在身后,“父皇!”
“无辜?”乾顺帝冷笑,“往日里朕只觉得你年少心善,现在看来竟是这般无知!”
“他们或是掌管宫内四库全书,或是贴身侍奉主子!眼下竟出了这般岔子,让此等禁物进了东宫,朕治他们一个怠职之罪,何错之有!”
“父皇!”萧璟还想再说,肩上却忽然一重,徐辞言却伸手把他按住,柔声开口,“臣多谢殿下,只陛下所言有理。”
他面色平静地跪倒在地,“臣领罚。”
乾顺帝看着他跪在地上瘦削的脊背,心底又是一哽,实在说不出任何话来。
徐辞言这个洗马位置什么时候坐上去的,他还能不知道?!
以司经局的效率,怕是连事务都没交接完,但端午这般的大日子,东宫里竟然出现了禁书,这事必须要做出个交代。
要怪只能怪他倒霉……偏偏这时候赴了职。
乾顺帝转过身不再看,深深叹息,“拖下去,行刑!”
第57章 廷仗 挨打
端午这夜下了雨, 哗啦啦的,带着风过檐牙的声音,听得人心底发寒。
乾顺帝坐在大殿窗前看向外面, 目光读不出深浅,他本想压着萧璟一同等着的,但那孩子来前已经睡下, 只着里衣,浑身发抖, 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乾顺帝到底怕他出了事,把人撵回里殿去了。
徐辞言被一干侍卫压着往外走,殿外跪着的丫鬟太监们也都被压过去了, 几个侍读在他后头,死咬着唇, 面白似鬼。
三十廷仗……这三十棍打下去,他们真的能够活下来吗?
隐隐约约的哽咽声淹没在雨里, 侍卫们面面相觑, 只敢在心底叹息一声。
这是端午啊, 他们这些在宫里当值的,哪个敢放开了吃, 都是等着下衙了悄悄地啃两口粽子解解馋。
徐辞言听到自己身后有宫女压抑不住的哽咽声,“嬷嬷给我塞到粽子, 我还没来得及吃呢,早知道这样就不等夜里了,做个饱死鬼也好啊……”
他倒是吃了两个,徐辞言心底也苦笑一声,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命能活到明年去,一个搞不好, 怕是要去陪屈原。
“哎!哎!”
队伍过了转角,忽然传来个老太监尖细的声音,徐辞言抬眼一看,正是先前来传旨的鸿祥。
老太监跑起来踉踉跄跄地,一到近前笑容满面地往压着徐辞言的侍卫手里塞了个荷包,徐辞言一瞅 ,正是他从先前塞的。
“洒家和这徐洗马有旧,”鸿祥笑呵呵地开口,“可否通融通融,让洒家和徐大人说说话?”
徐辞言入宫时间短不知道,几位侍卫却知道这鸿祥公公的底细的。
眼下他虽然不受乾顺帝重用,只是司礼监里的一个普通大太监,但鸿祥曾经是孝贤皇后跟前的人,在四皇子等人跟前都很有几分面子。
“公公言重,”为首的侍卫赶忙笑道,“不过是一两句话,有什么说不得的。”
“多谢这位大人,”鸿祥笑眯眯地鞠了鞠手,凑到徐辞言身边叹了口气,“徐大人心善,免了洒家风寒之苦,洒家人微力弱,也没什么好为徐大人做的。”
“您看看,有什么洒家能帮着你的,便说了吧。”
徐辞言朝他深深一笑,目露感激,璀然似星,“多谢公公大恩,只眼下……”
他露出几分悲凉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还望公公告知我家里一声,端午佳节的,别让他们就这么苦守着。”
这是要家里做好准备的意思了,鸿祥心底深深地叹口气,眼下宫门已经下钥,若无大事不得随意进出,但夜里食蔬的采买、侍卫的轮值……哪能没个缝隙。
传个消息出去,对他这样的老太监来说,不算什么。
“哎,徐大人放心吧。”鸿祥摇了摇头,见侍卫不住地看过来,便退开让路,好叫他们过去。
徐无咎给他的那几分尊重,他也只能这般报了。宫外有家人接应着,只要不是当场给打死了,出去说不定还能留一口气呢。
午门前的广场上,百名校尉身披寒甲,手持木棍,雨幕里不动如山,威风凛凛。
西墀下竖起了华盖大伞,有两队人马监刑,左边的是一群宦官,为首的正是大太监鸿喜。
这般时刻,哪怕是鸿喜这般在宫里混迹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忍不住满眶热泪,看着干儿子紫玉哽咽不已。
右边为首的是喉官衙的指挥使冯柒,四十来岁的模样,黑金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笑盈盈地坐在圆椅上,不像酷吏,倒似奸商。
施刑的长凳已经摆好了,长长的一排看不见尽头,作为圣上口谕里的头号要犯,徐辞言独享最前头的长凳,几乎就在几人眼皮子底下行刑。
“徐大人……”
紫玉紧紧地缩在徐辞言旁边,看着广场上这杀气腾腾的一幕,脚都软了,远远地他看见鸿喜够朝这边的脑袋,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我是冤枉的啊,”紫玉带着哭腔,全靠徐辞言撑着他的那只胳膊才能站住,“徐大人,我爹说廷仗是会死人的,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陛下,陛下他……”
说到这时,原本侧过视线的侍卫们猛地看过来,徐辞言高声打断,“我等懈职,有罪自然该罚!”
紫玉浑身哆了一下,忽地反应过来,他面色更是苍白,懈职还有几分可活,妄议陛下那必然要死啊!
他抖着手朝徐辞言投去感激的目光,而那拦住他的徐大人,被单独压了过去,直直摁在木板上面。
大雨冲得徐辞言睁不开眼睛,身下的木板坚硬的触感却让他止不住心底一颤,这是廷仗……史上那些挨过廷仗的大臣,卧病在床一两个月都是好的了,打掉肉的打死的,更是数不胜数。
王阳明早年也是个身强体壮横刀剿匪的狠人,四十仗下去,不也成了个体弱多病的。
徐辞言虽然自持身体不错,但也没自信到视着廷仗如无物。
若是监刑官心狠些,几棍子打死他,那不是轻而易举的。
“冯大人!”眼看着就要施加刑罚,鸿喜心急如焚,这被陛下单点出来的徐无咎打了之后,可就到他儿子了啊!
想着徐辞言趴下之前看他的那一眼,鸿喜一咬牙,“这前十仗,不如由我们的人来打?”
冯柒侧眸看他一眼,也不愿意违了这大太监的面子,慢悠悠地一抹茶沫,“既然鸿喜公公有意,那便请罢。”
“多谢多谢!”鸿喜心底一松又一紧,语调拖得极长,“搁棍。”
准备行刑的校尉的抬眼一瞅他脚尖,不是打伤不打死的八字,也不是皮肿内里剧伤奔着死去的内敛,又听见鸿喜长飘飘的“打——”一字,心底顿时有了数。
这就是要打个面子功夫,最好连皮都不伤的了。
他抬了抬棍子一仗下去,本来还有些担心会不会打太轻了不好看,场上却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地痛喊。
长凳上趴着的徐辞言额角青筋耸立,冷汗直冒,一双朱红唇硬生生没了半点血色,叫得凄厉。
鸿喜手里的茶盏一跳,还以为是校尉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赶忙慌乱地看去,就对上那持仗校尉茫然的眼睛。
我没用力啊,那校尉和他对视一眼,满心茫然,他怎么叫成这样?!
鸿喜:“…………”好个鬼精的!
“不错!”
见冯柒疑惑地“嗯”了一声,鸿喜赶忙高声赞叹,“洒家最见不得这些有违陛下隆恩的奸臣!打!接下来那几棍子,都给我照这般狠狠地打!”
他心底止不住着急,按例十仗就要换人了,陛下口谕仗三十,鸿喜觍着老脸抢了前后十仗,但中间这十仗下去了,也是要出事的啊!
他强忍焦急地瞅了眼冯柒,想着喉官衙衙门那十里外都能闻到的血腥味,实在是心生绝望。
天老爷但凡今日是别位当值都还好些,威逼利诱什么使不得,偏偏是这个煞星!
这几日查南威侯和吏部的案子,抄家抄得喉官衙大牢都关不下了啊!
徐大人啊徐大人,鸿喜心底念叨,洒家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了,你有什么准备,快使出来啊!
你死了,洒家儿子可怎么办啊!
…………
皇宫外面,自兄长走后,徐出岫就坐立不安,面色发白,咬着唇扒拉着大门等。
不知道怎么的,她心底止不住地慌乱,全然没有往日里的淡然冷静,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道路尽头忽然有快马疾驰而来,徐出岫顾不上太多,赶忙跑到门外探头。
一个五城兵马坊的兵士冲上来,“姑娘可是徐大人家里的,陛下罚徐大人杖三十,由内使和喉官衙行刑,眼下怕不是要打了!”
“什么?!”徐出岫眼前一黑,下意识脱口问,“今日当值的是喉官衙哪位大人!”
“哎呀是冯指挥使亲自在那呢,指望不上的!”
那兵士焦急开口,“你家快请个大夫备上伤药到外头等着,说不定还能捡回徐大人一条命呢!”
话还没说完,手里的马鞭却忽然被人夺了去,兵士愕然转头,就见那看着文文弱弱清冷出尘的小姑娘翻身上马,一扬鞭箭一样地飞出去。
啪!啪!
鞭子都快在徐出岫手里甩出了残影,她死命咬着牙,无比庆幸早年徐辞言带着她一起学了骑马。
哥哥——
想到徐辞言,小姑娘眼眶止不住发酸,深夜纵马都动静实在太大,附近巡逻的兵士听见动静都远远地朝她大喊。
徐出岫置之不理,骏马飞驰而过街角巷落,远远地朝着巷尾的人家冲了过去,朱红大门近在眼前,徐出岫不勒马绳反倒更加挥鞭,在马蹄踏过殷府门外时纵身跃马,狼狈地摔在地上。
“开门!开门啊!”
她顾不上肿痛的脚踝,扑上去狂敲殷家大门,里屋里,殷微尘听见声音面色巨变,快步推开屋门。
“出什么事了?!”他看见小姑娘浑身狼狈的模样,心底大惊。
“哥,快去救我哥!”徐出岫死死拽住他衣角,眼泪止不住流,“我哥被罚了廷仗!”
轰隆!
天边一声雷鸣,殷微尘浑身一颤,快步飞身上马,语若疾箭,“你先前备药,别怕,我现在就去宫里。”
殷家的管事也循着动静出来了,祝娘子披着外袍急匆匆跑过来,就见徐出岫浑身狼狈地跌坐在地上,而殷微尘冒雨绝尘而去。
“出岫?!”她大惊失色,“快,快把小姐扶进去,大夫呢!快喊来!”
徐出岫强撑着站起来,终于瘪不住心底的绝望委屈,哇地大哭起来。
………………
午门外头,校尉已经落下了十棍。
徐辞言趴在长凳上,浑身又冷又热,鸿喜急得直瞪他,徐辞言看在眼里,却也只能苦笑一声。
“行了,换人罢。”冯柒勾唇一笑,颇有几分笑面阎罗的意思,朝着身后的小旗一抬眼,“你去。”
那小旗见他语调虽平淡,眼神里的锐气却是分毫尽显。当下明白,走上前就把那磨磨蹭蹭离开的校尉一挤,心底冷笑。
徐大人啊徐大人,实在怪不得我们心狠,谁让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呢。
“第十一仗!”他高呼一声,毫不迟疑地就重重打了下去。
这一仗用了十分力气,木棍在空中抡了个半圆,带起的呼啸疾风把雨珠都刮落了半边,重重地抽下。
腰身忽然剧烈一震,剧痛直窜四肢,徐辞言只觉得头皮发麻,仿佛天灵盖都被人给生生掀开搅动脑髓,逼出一身钻心裂骨的凄厉嚎叫来。
“徐大人?!”
被压在他后头的紫玉只觉得脸颊不然溅上温热的液体,被雨冲得冰冷麻木的皮肉被这液体一烫,几乎要慢半拍才能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血,这一仗下去,生生打出来血。
“冯柒!”鸿喜重重一拍桌子,横眉怒目,“你下这般毒手,就不怕出事么!”
“出事?”冯柒浑然一愣,做出个十足的惊诧表情来,面带笑意,“微臣只是按照陛下的旨意行事,难道还能惹出什么祸事不成?”
“鸿喜公公不妨自个去打听打听,那个被罚了廷仗的不经这一遭,现在后悔,早些忤逆陛下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倒是鸿喜公公,”他意味深长地开口,“想来您的人在深宫里护卫久了不见血,手上都没力了呢。”
这是在点他先前那十棍子的事了,鸿喜面色一僵,他大抵能猜到乾顺帝并没有要徐辞言似的意思,但圣旨既下,这三十仗便是一仗不能少啊!
看着冯柒鬼魅一般含笑的眼睛,他止不住嘴唇一抖,这是赤裸裸的阳谋啊!
三十仗,你徐无咎体弱自个熬不住三十仗死了,还能怪谁呢!
他看了看趴在后头泪混着雨一起下的紫玉,浑然就卸了一口气,重重地坐下不再说话。
徐大人……鸿喜闭眼默念,洒家有自个儿子要保,只能对不住你了……
徐辞言死鱼一样的趴在凳上,脑内嗡嗡作响,疼痛是无法凭空想象的,纵然他先前做好万分心理准备,在这般酷刑之前都是徒劳。
再忍忍,大雨淋在伤口上,更是一阵油泼般的剧痛,他第一次直到下雨如下刀是种什么感觉,徐辞言死咬着牙拼命安慰自己,全靠心底一股气强撑着。
小旗在旁边看着,心底不由得一愣,这徐洗马还真是硬骨头,他下的手他自个清楚,只怕那层白皮下面肉都要烂了,都这样了,还能撑得住!
他心底不免升起一丝钦佩来,转而又叹气,哎,忍得住又有什么用的,眼下是条死鱼,等到下一仗打下去,那就活脱脱像是进了油锅,死鱼也得煎活喽!
血水慢慢渗出布料,将白色中单染得通红,又飞快被雨水冲出浅淡的粉色。小旗高举木棍,心一狠就要落下。
巨变突生。
啪!
恍然间撞击的声音在雨中响起,徐辞言愣怔地瞪大眼睛,含糊的视线里,一颗小石子落在他面前。
而那拿棍的小旗肩关大穴处浑然一痛,宛如钢针入髓,浑身劲力一松腰间一软,那重重的棍子浑然落地,砸起一地水花。
“吧嗒!”
在场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所惊,鸿喜胳膊一抖,茶水洒在桌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长仗,心底茫然。
这就是徐洗马留的后手?!天老爷,他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回事?”冯柒神色一厉就要起身,“好端端的棍子怎么会掉了!”
雨色太大,他方才觉得这徐无咎必然是死定了,实在没兴趣看人垂死挣扎,自个低头喝茶去了。
谁曾想出了这般变故!
剧痛来得快去的快,那小旗一脸茫然地抬手,不知所措。冯柒丢下茶盏就要起身,肩上却忽然被人压了一压。
他动作忽地一停,不动声色地抬眼望去,就发到自己身后站着的千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人。
殷微尘毫无存在感地站在那,眉间一点朱砂似血,眼里却露出几分祈求来。
爹……
殷微尘悄悄地比划口型,哀求地看着沈柒,飞快移开手掌抱拳,“冯大人,这小旗既力有不逮,不如让卑职去行刑罢。”
冯柒:“…………”这祖宗怎么跑过来了!
殷微尘一看就来得匆忙,面上只匆匆擦了层姜粉盖住,眼下已经被雨水冲走大半,根本遮不住什么。
而这般合情合理的请求,他若是迟疑太久,这便宜儿子偷闯禁宫的事就瞒不住了。
冯柒牙关死咬,几乎是从嗓子眼挤出来个“去”字。
殷微尘飞快低头掩面,故作正常地走在徐辞言身边,蝇声开口,“撑住!”
徐辞言眨眨眼睛,看见水中倒影里那高高举起的棍子和行刑人眉心隐隐约约的一点朱红,心底一松。
果不其然,接下来那九下,每一仗声势都极其凌厉吓人,活像是冲着要将人打死一般。
实际上,连徐辞言的衣裳都没碰得到。
这喉官衙的衙役下手如此之重,怎么看徐辞言也不该活着了。是以,徐辞言不用再佯装痛呼,半阖着眼睛,得以攒下几分力气。
啪!
最后一仗发出巨大的声响,殷微尘故做力竭地把手里长仗往底下积水里一丢,掩去上面压根没沾到半点血的事实。
免去九仗,殷微尘依旧心底直发紧,他是刑讯的好手,自控制力道对他来说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但接下来那十仗怎么办,徐辞言腰上的伤,多碰一下,危险就多上几分。
“公公,这……”
校尉也很是焦急,他凑得近了自然能看出来徐辞言人还活着,并且方才那九仗必然是做样子的,否则按那个架势,铁人都给打成饼了!
所以不知道喉官衙怎么又改主意了,但这般本事,他没有啊!
鸿喜面色发白,看着身旁的笑面虎阴沉一片的神色,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怕啊,万一一个没搞好,死缓又成死刑了可怎么整!
这般干等着不是办法,鸿喜心一横就要示意校尉努力的时候,天边忽然浩浩荡荡跑过来一群人,琉璃宫灯在雨夜里晃荡,晕出一片令人心暗的暖色来。
“且慢!”
女子尖锐而高昂的呼声响起,往日里雍容端庄的声音扭曲如绞丝,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一同袭来。
“太子殿下到——淑妃娘娘到!”
“!”
传唤的声音高高响起,冯柒猛地站起,近乎不可思议地看向浑身狼狈,嘴角却噙着一抹浅笑的徐辞言。
这?!他心底剧震,被殷微尘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随着人群一起跪了下来。
雷雨交加,轰隆隆的巨响从天边传来,偌大的广场上齐刷刷地跪倒一地人,行礼问好的声音如鼓巨鸣,将那雨声生生压了下去。
淑妃方令颐纵然夜色也不掩气势凌厉,数十宫人簇拥着一顶华盖云纹金罗步辇过来,明亮宫灯下华服金鬓,宛若神人。
“奴才见过淑妃娘娘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臣参见淑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冯柒和鸿喜跪在最前头,方令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一双凤目凌厉。
“诸位大人请起,”她冷声开口,“本宫深夜里过来喝听沈大人监刑,还望沈大人见谅。”
“娘娘言重,”冯柒面色莫名,“只臣乃奉陛下命行事,不知娘娘此举可有知会陛下?”
“呵,”方令颐唇边轻笑,语气里却无半点笑意,“本宫自然是为知会陛下而来。”
“环儿!”
她朝身后一唤,绣衣侍女伶俐地将身后被死死堵住嘴的宫女往前头一推,脆声开口,“沈大人,我家娘娘今夜里回宫的时候,竟撞见个宫女鬼祟行事。”
她弯唇一笑,“还没得奴婢做什么呢,这宫女就先慌乱地说不是她往端本宫里藏书的,娘娘觉得不对,压了人来一问,这宫女又矢口否认了。”
方令颐似笑非笑,“涉及太子殿下,本宫也不敢妄自行事,只好带着人去找陛下了。”
“正好,”她看向冯柒,平淡的话语,却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听闻冯大人擅长刑讯,不妨和本宫一同前去,好看看这宫女所言,是真是假?”
身为喉官衙指挥使,冯柒心底很是明白哪些人的面子可以搁脚底下踩,哪些人的面子是必须要给的。
显然,身为孝慧皇后之胞妹、手握宫闱大权的淑妃必然是后头那类人。
侍从手上的宫灯晃晃悠悠,暖黄的灯光照在冯柒脸上,他神色变换片刻,止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哎,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第58章 破局 辞官
“嘶, 轻点——”
大殿后头的小偏殿里,灯烛只点了一半,昏黄暗淡。
徐辞言满头冷汗地趴在榻上, 殷微尘眼疾手快,趁他不注意划地割开黏在身上的血衣,把药粉倒了上去。
西南多山多沟, 植物又多刺,跌打损伤简直是再常见不过了, 司三娘子曾经跟着本地的苗医学了几年,制的药粉效果奇佳。
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过去后,清凉微麻的感觉蔓延开来, 徐辞言脑中渐渐清明,他试探地动了动腰, 觉得自个好多了。
萧璟眼眶通红地趴在他身边,一身衣服都是湿透的, 徐辞言仔细看了看, 里头那身白色的里衣染了脏污, 外面的长袍也没系好。
生来就金尊玉贵的太子爷,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
“太医呢, 快过来看看!”
萧璟避开徐辞言的视线,急匆匆地朝外头喊, 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拎着个医箱跑过来,先朝伤处看一眼,又把了把脉,面上一松。
“这是山南那边的苗药吧,效果不错,”太医瞅瞅殷微尘手上的药瓶, “上了药血止住了就好,徐大人底子不错,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只是到底伤着气血了,还是得好好养几天。”
殿内三人齐齐松了口气,徐辞言也心底一松,能养好就行,就当给自己放假了。
淑妃和乾顺帝等人还在大殿里等着审问那宫女,萧璟自然也要在场,他悄悄地瞅了眼徐辞言身上的伤口抿抿唇,转身出了大殿。
“微尘,”徐辞言撑着床榻站起身,动作间有些许踉跄,“我没事了,你快回去,别让人发现了。”
徐出岫他们还在宫外等着,殷微尘到底是偷溜进来的,哪怕有冯柒帮着遮掩,也不好久留。
他把药瓶往徐辞言手里一塞,“别勉强,你受了伤,便是明日再去面圣也行的。”
“不,”徐辞言摇摇头,拿着药瓶抖了抖,倒出一颗提气救急的小丸塞嘴里,眼底意味深长,“除虫如除草,一定要趁早,到了明日,效果就不这么好了。”
“…………”
殷微尘叹息一声,“也好,待会到殿里去,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向冯大人求救,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至于不帮你。”
想到那惊天动地的一棍,徐辞言嘴角一抽,“你这干爹下手真的是……冷酷无情。”
几年前喉官衙处走向明处的时候,很是经历了一番腥风血雨。
殷微尘独自从山南来到京城,每日里见的处的无不是各色阴狠狡诈之人,最开始那半年,实在是吃了不少苦头。
但他这人,心细如发、下手果断,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在一次行刺时,拼着命救下冯柒,在病榻上躺了大半个月后,得其青睐,私底下认做义子。
是以,他年纪轻轻尚未及冠,就已经是千户了。
徐辞言也了解过不少,再加上他今日见着的,冯柒对殷微尘未必没有几分真心,他和殷微尘有旧的事情并未遮掩,冯柒不可能不知道。
既如此,他今日这般行事的缘由就很引人深思了。
徐辞言叹息一声,“也是没想到这般关头,喉官衙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冯大人竟然想退。”
殷微尘眼底划过一丝怅然,“等这事结束了,我再和他聊聊吧。”
身为天子捧起来的一把剑,哪怕冯柒不愿,又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内阁里,首辅钱鼎直每月不落地乞骸骨,背都弓得像蜗牛了,还不是得每日里在内阁坐着。
诸事未毕,两人很快分开,徐辞言喊了个太监进来给他找了根拐,撑着往大殿里走。守在外头的是鸿祥公公,见他过来,颇感惊奇。
“哎,徐大人怎么过来了!”鸿祥赶忙示意几个小太监过去搀扶徐辞言,“您身上有伤,怎么也不多让太医给看看。”
徐辞言笑笑,檐角挂着的羊角宫灯照在他面上,神色自若笑意柔和,若不是面色实在青白了些,谁也想不到这人方受了廷仗。
“之前的事多谢公公了,”徐辞言柔声细语,含唇笑笑,“大恩无以为报,等在下出了宫,必然亲去公公府上拜访道谢。”
他抬眼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大殿,“今日之事我实在是挂心不下,还请公公代为通报。”
鸿祥一挥手让小太监赶忙去殿内请示,亲自来搀着徐辞言胳膊一同往里走,“哎,徐大人这般勤勉,倒真让洒家自愧不如啊。”
殿内很快传来传唤的声音,徐辞言笑笑不答,拄着拐杖往大殿里去。
“臣参见陛下。”大殿内亮若白日,徐辞言刚想放下拐杖行礼,就听见乾顺帝语调复杂,“哎,你,免礼罢。”
他坐在高座之上,见徐辞言行走间有几分困难,拧着眉示意鸿喜,“去,给徐洗马搬个软靠来。”
“伤成这样不好好回去养着,跑了这做什么。”说罢,他又面色沉沉地看向徐辞言,虽是责怪,语调里却有几分暗含的担忧。
徐辞言笑笑,苍白面色间一片坦然的担忧神色,“此事事关东宫,臣身为太子侍读,自然是要来的。”
这话一出,萧璟眼眶一酸,赶忙抬手抹了抹眼角遮掩过去。
徐辞言朝他安抚一笑。
乾顺帝见他们这样,心底难以言喻,眼光一转又看见徐辞言毫无血色的嘴唇,更是生出几分愧疚。
到底是朕委屈了他,乾顺帝默默叹息,“冯柒呢,审个人审到现在还没回来?!”
大殿外正好匆匆地进来个人影,冯柒依旧那身黑金飞鱼服,袍角隐约有着血迹,一身血腥味地在御前跪下。
“回禀陛下,那宫女宝蓝乃德妃之人,受其指示,趁今夜宫宴时往东宫里放书。”
“德妃?!”
乾顺帝面色巨变,几乎显露出几分狰狞来,“朕看在七皇子的面子上饶了江家几分!她倒是竟敢对东宫下起手来了!”
徐辞言神色一动,悄无声息地抬眼瞅了眼冯柒,指挥使也正好侧眼瞅了眼他,意味深长。
“陛下,”徐辞言骤然发声,“两朝封禁下来,《剪灯新语》一书少为人知,德妃娘娘身处后宫,又是如何得到此书。”
“只怕背后还有私情。”
乾顺帝一愣,神色复杂地看向他,“德妃乃南威侯之女,你要为她开脱?”
开脱?徐辞言心底冷笑,
他只会嫌这一家子死得便宜了些。但眼下重罚德妃,岂不是让幕后黑手好过?
“不瞒陛下,”徐辞言面色坦然,满脸的问心无愧,“臣与江家之旧,只怕这辈子也难以辨明,自然不愿为其脱罪。
然在其位谋其政,禁书一事牵涉众多,今日偷运进来一本书,明日怕不是就是兵器毒蛇!这般险恶之事不明以绝后患,臣寝食难安。”
乾顺帝神色莫名,就见殿外忽然又跑进来一衙役,凑到冯柒耳畔低语几句,冯柒面色巨变,深深地跪倒下去。
“禀陛下,臣派人审了德妃身边的大宫女墨翠,德妃娘娘今日要那宝蓝做的本不是让她往东宫它上放禁书,而是偷偷在徐大人的桌案处放根钗子,好诬陷徐大人与宫妃有染!”
“咳咳!”
一听这话,徐辞言没忍住瞪大眼睛,赶忙撇清,“陛下,臣自到宫内后一直安分守己,从未动过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乾顺帝指尖青筋已经压不住了,一字一句地开口,“朕自然知道。”
之前徐辞言及冠的时候,他有心给这师弟赐两个知冷知热的人下去,还被徐辞言一脸惊恐地否了,直说只愿找一真心之人。
告徐辞言教太子些大逆不道有违圣贤的东西他信,告徐辞言和后妃私通那就是无稽之谈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淑妃反倒开口了,“冯大人,那钗子是谁的?”
冯柒看一眼皇帝,“据查,是婉贵人的钗子,内务府有过明确记录的。”
“呵,”方令颐冷笑一声,曲膝行礼,“陛下有所不知,德妃诞育七皇子后,与婉贵人一直不和,常以协理宫务等名头传唤婉贵人到宫中磋磨。”
“前朝之事妾身不敢开口,但德妃这般算计,是要婉妹妹的命啊!妾身如今掌理六宫,实在不得不为婉妹妹喊一声冤。”
徐辞言微微侧目,这淑妃也是个说话的高手。
德妃身居高位,婉贵人在宫里一向不得圣宠,位份也算不得高,能碍着德妃什么。
方令颐特意提到了七皇子便是在提醒乾顺帝,一个有子的高位嫔妃算计另一个皇子生母,还是与外臣有染的这种罪名,一旦真让他成了,六皇子也就废了。
再加上徐辞言乃太子侍读,他出了事太子也名誉受损,江婵媛这计,实在是一箭双雕。
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平白成了别人利用的靶子。
“鸿喜!”乾顺帝面色铁青,怒气冲天,“把那江氏给朕带过来!”
“还有你,”他冷眼看向冯柒,迫人的气势宛如黑云沉沉地压在大殿上方,“给朕去查,还有谁胆子大到把手伸到朕的宫里!”
…………
另一头,蔺府暗阁里面,蔺吉安神色激动,迫不及待地问面前站着的人。
“怎么样,可成了?”
“成了!”下属重重地点头,“一切都按大人的计划进行下去,落钥前宫里传了消息,陛下大怒,罚了那徐辞言三十杖,由冯柒亲自监刑。”
“等明日宫门一开,徐家就可以收拾收拾给徐辞言收尸了。”
“好,好!”蔺吉安激动得满面春光,哈哈大笑,“白巍老头都没能斗得过我们蔺家,更别提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了!”
下属有些犹豫,“大人,那冯怀恶乃天子豺狼,会不会把事情给抖出去……”
他们可是暗中明示了,不管那鸿喜如何行事,冯柒都得给徐辞言给整死。
“哈,”蔺吉安面上有几分奇异神色,“你当那冯怀恶就是个没有脑子的?陛下想逼人做百官脖颈上的刀剑,也不想想,刀剑也有自个的主意呢。”
他心底颇为自得,做官衙指挥使又如何,还不是败在他们蔺家的威势下了!
瞧冯怀恶那样,怕不是恨不得立马卷铺盖滚蛋呢!
“再说了,放东西的人可是德妃的,有江家在前头顶着,我们怕什么去。”
“行了,你去准备几方炮仗挂到城外庄子里去,”蔺吉安得意洋洋,“等明日那徐辞言的死讯一传来,我便邀爹好好热闹热闹!”
“是。”下属应声出去,只蔺吉安怎么也没想到,冯怀恶翻脸翻得如此之快,不过半个时辰,他怎么偷运禁书买通宫人的事情就摆在乾顺帝案头了。
…………
“陛下,妾身冤枉啊!”
大殿里,江婵媛一身狼藉地软倒在地上,不住哭嚎,“妾身这几日里一直闭宫养胎,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肚子高高耸起,几乎要将宫装撑破,乾顺帝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却只觉得深深地疲累厌恶。
天不垂怜,先帝膝下子女多至三十余人,乾顺帝自个弟弟妹妹一大堆,孩子却是小猫三两只。
江婵媛争气,也会养孩子,七皇子大了立住,眼下肚子里又怀了一个,乾顺帝斟酌片刻,有些犹豫如何处置她。
方令颐一睨乾顺帝,恰到好处地捂嘴笑了一声,“姐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怕那些不长眼的惊扰了姐姐,陛下可是派人守着琅庆宫呢。”
“想来,”她语气有几分意味深长,“端本宫里的宝蓝是早些年就安插进去的吧,姐姐这般好手段,也不知道妹妹宫里可有姐姐的人呢。”
“你!”
江婵媛勃然大怒,指着方令颐欲骂,却被方令颐冷笑着打断,“看我做什么,今日因着姐姐所为,徐大人可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呢!”
徐辞言半靠在榻上,露出苍白无力又气愤填膺的神色,哑着声音开口,“臣不知何处得罪了德妃娘娘,竟惹得娘娘这般行事。”
“只,咳咳!”他深深地咳嗽一声,长眉微蹙,“论私,您为太子殿下庶母,论公,太子乃天下储君。您怎么能妄自在东宫里安插人手,肆意妄为!”
徐辞言撑着拐杖,踉跄地起身行礼,一动间止不住地喘息,“此事因臣而起,臣自请辞去太子侍读一职。”
萧璟应声而跪,“父皇,徐大人入东宫不过诸日便起祸端,虽勤勤恳恳无一丝松懈,但儿臣实在惶恐。”
好小子,徐辞言暗中朝他赞扬一眼,有进步,这时候若萧璟一味阻拦,乾顺帝反而不会应下,但他反其道而行之,反倒有奇效。
不当侍读算什么,徐辞言心底冷笑,东宫官为什么显贵,不就是因为日后太子荣登大宝以后能靠着那几分香火情吗?
既然这样,他直接一步到位不好。
乾顺帝看了看一夜之间仿若脱胎换骨的太子,心情复杂。
他把这人撵到后殿去休息,他倒好,利利落落地翻窗出去找淑妃帮忙。
之前不是老讲究君子端庄吗,怎么现在翻窗翻墙就不在意了。
“徐卿,”乾顺帝叹息一声,不看一旁哭哭啼啼面如金纸的江婵媛,“此事已经查明,实在怪不得你,又何必辞官呢?”
徐辞言神态坚定,“禀陛下,虽得陛下恩眷免臣十仗,然太医有言,臣此伤需静养数日,太子侍读一事,实在是有心无力。”
他目光恳切,直直地看着乾顺帝,几乎带了点哀求意味,“求陛下垂怜。”
“罢!”乾顺帝重重闭眼,“传朕旨意,免徐辞言司经局洗马、太子侍读一职,感其辛苦,特赐金百两,银千两,准其食俸休养两月,伤好再起用。”
“至于你,”转眼看向软倒在地的江婵媛,乾顺帝表情冷漠,“德妃德行有亏,妄乱宫闱,褥夺封号,禁于琅庆宫,待其产子后降为更衣,移入冷宫。”
“陛下!”
江婵媛大惊失色,几乎要晕厥过去,连滚带爬地扑到乾顺帝脚下,“陛下,妾身,看在肚子里的孩子份上,求您饶了妾身吧!”
“孩子,”乾顺帝讥讽一笑,“若不是看在你肚子里孩子到份上,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活着!”
“鸿喜,”他冷声示意大太监,“江家那边,无论男女,封号一律褥夺。指给六皇子的那个,也不必当什么侧妃了,降为侍妾,六月初待皇子府建成后立刻入府!”
“陛下!
妾身冤枉啊!”
满门荣耀,一日皆归于无,江婵媛目眦欲裂,几欲疯癫,乾顺帝却不想看他,“来人,把江氏带下去!”
一声令下,有太监急匆匆地进殿来,押着江婵媛就往外走。
徐辞言凝眸看她一路哭嚎的模样,直到人出了殿才转身。而高座侧边,鸿喜面色虽平静,眼眸却瞒不住的阴霾。
江婵媛此举实在恶毒,若不是事情有了转机,他儿子怕不是要被活活打死。
鸿喜心底恨得咬牙切齿,得罪了御前的大太监,江婵媛连带着现下重受打击的江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明面上的凶手处理完了,接下来就是暗地里的了。
乾顺帝站在案前,屏退了淑妃连带一群宫人,神色莫名。
“禀陛下,德妃宫里与宝蓝并不直接接触,由一小太监代为转达。蔺大人便是买通了那小太监改了命令,《剪灯新语》也是蔺府偷运进来的。”
“好他个蔺吉安,这是嫌吏部侍郎这位子太好坐了,想来龙椅上坐坐了!”乾顺帝冷笑一声,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怒气。
他这话一出,除了徐辞言,其他几人齐刷刷地就跪下去了,乾顺帝眼刀往鸿喜处一飞,“鸿喜,你这太监首领怎么当的,朕的皇宫怕不是要成筛子了!”
“奴婢知罪,”鸿喜一抹额角冷汗,连连告罪,乾顺帝看他两眼,“去查,你和淑妃一起,这种事情朕不希望再看见第二次!”
徐辞言方才那句话说进了他心里,今日送进来的是禁书,来日会不会就是逆贼乱党了?
“冯柒!”乾顺帝定定地看着跪在下方一言不发的指挥使,“吏部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冯柒面露难色,“禀陛下,已经查出部分了。”
“那就是没查完,”乾顺帝冷声,“朕纵着你抄家查案,查到现在还是这个狗样子!”
“喉官衙指挥使冯柒,办事不力,罚俸半年!”
“臣遵旨。”冯柒低头应下,心底苦笑,吏部案四司同审,光盯他能有什么用,乾顺帝这是怪他之前打徐辞言那一仗呢。
对他尚且如此,对幕后之人又能有几分饶,果不其然,乾顺帝接着问,“吏部案可有蔺家参与?”
“有,”冯柒低头回答,“每逢官员调动之年,尚书一份银、侍郎一份银、四司郎中一份银,底下的官员称此为升官发财过三关。”
“偌大一个吏部,当真没一处是干净的,”乾顺帝沉默片刻,“国库空空,倒是养得他们一个个膘肥体壮。”
“冯柒,”乾顺帝面色铁青,“限你一月内将此事查清,哪些事该做那些不能,你自己心底明白!”
“臣领命。”冯柒低头应是。
“至于蔺吉安,还心心思往宫里动手脚,想来还是太闲了。”
乾顺帝冷笑一声,“传旨下去,命内阁陈斥令,让蔺吉安每日午时在府外跪着听训,鸿喜,你亲自安排太监过去,务必让半个东城的官员都听到他蔺家的动静!”
跪地听训,这是把整个蔺家的脸丢到地上踩啊!
冯柒心底暗自咋舌,偷偷瞅了徐辞言一眼,这人也真是邪乎。
两次被人针对,江家满门煊赫几近于无,蔺家也被人狠狠下了脸,看在今日之事上,接下来的吏部案,陛下不可能对蔺吉安留情。
只怕是吏部侍郎要换人来做了。
而反观徐辞言自个呢,第一次由翰林院升任东宫官,第二次虽然辞了官,但只怕伤一好,起复近在眼前。
吏部案马上就要发作,朝堂上必是一波腥风血雨,这徐辞言根基尚浅,这时候避开,说不准还是好事呢。
而且瞧看太子对他那濡慕的样,来日会少得了他的好?
并且,挨了几仗还倒是激起乾顺帝的怜悯愧疚之情了。
是个人才,冯柒心底赞叹,又有些忧愁,也不知道他那干儿子和这人交好,好还是不好。
“行了,都下去吧。”
一夜之间发生如此多事,乾顺帝半靠在圆椅上,神色又几分疲累,但他还不能休息,再过一个时辰,又该早朝了。
冯柒等人低头退了下去,徐辞言却没动,避开太监们的搀扶,颤颤巍巍地杵着拐杖走到御前啪地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乾顺帝一惊,“都瞎了,还不快把人扶起来!”
“陛下,”徐辞言白着脸避开,直愣愣地看着乾顺帝,声音哽咽,执拗地探究,“臣初入朝为官不过几日,思来想去,实在不明白是哪里得罪了蔺大人。”
“陛下!”徐辞言声音近乎凄厉,“既不是我,那便只能是老师了是吧?”
听他提到白巍,鸿喜大惊失色,小跑下来就要搀着徐辞言,“徐大人受了刑又淋了雨,怕不是烧着了,怎么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徐辞言摇头避开,动作间扯到伤处,倒吸一口凉气,却不肯服软,“我还没被打晕了头!”
他两下膝行扑到乾顺帝膝前,带着哭腔,“师兄,你告诉我啊师兄!”
乾顺帝浑身一抖,灵魂在一瞬间战栗片刻,徐辞言昂着头,直勾勾地看着他,面色苍白,两颊上却飘起一丝病态的浮红。
“你,哎!”乾顺帝叹息一声,起身把他拽起来,“你怎么就这般聪明呢!”
这便是默认了。
徐辞言沉默片刻,“陛下什么时候发现的?”
“月前,”乾顺帝表情莫名,“早前我便有所怀疑了,但是一直没有证据,直到月前蔺府管事喝醉酒失语,被喉官衙的人报上来,朕才确定。”
其实真的很好猜到,乾顺帝明白,徐辞言也明白,乃至文武百官大多都有所猜测。
白远鸿出事的时候,正是和蔺吉安争夺入阁机会的时候,圣意属谁,一目了然。他这时候出事,谁不多想几分。
但是没有证据,查不到证据……徐辞言深吸一口气,缓缓退开,朝乾顺帝行大礼。
“师兄,老师蒙此大难,我实在难以忘怀,”徐辞言道,“来日若能有所证据,还望师兄助我。”
乾顺帝沉默应下,“那是自然。”
“距离宫门放钥还有个时辰,你和萧璟那孩子亲热,便回东宫去休息会吧,”乾顺帝开口,“朕指个太医过去,再上上药。”
徐辞言抿唇笑了笑,拄拐站起来,顺从地往外走。
踏出殿门前他转头一笑,柔似柳风,“虽然晚了些,但臣谨祝陛下端午安康。”
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殿内,宫人们进来次第将明亮的烛火吹灭,大殿内昏昏一片,静谧得有些过分。
“鸿喜,”乾顺帝半靠在榻上,却始终没法子休息下来,“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是不是很失败。”
鸿喜鼻子一酸,赶忙接话,“陛下说什么呢,容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先帝爷那会乱成那样,若不是陛下登基后力挽狂澜,只怕这天底下早乱套了。”
乾顺帝心底苦笑,君弱臣强……君弱臣强……他一直执拗地想让太子学得险恶些,就是因为他举的那些例子,每一件都是他的切身经历。
贤德之君守稳开盛世,但他若是去了,留给萧璟的,还能是一个安稳世态吗?
“大启国祚至此二百余年,中兴之象不在,哀颓之势尽显,父皇还真是给朕留了个好江山啊……”
乾顺帝苦笑一声,“有时候想想,像朕那些弟弟一样领着银子舒舒服服地在封地当地头蛇,不知到该多快活。”
鸿喜:“…………”
“哎,”他叹息一声,悄无声息地走到后头给乾顺帝按摩头皮,“老奴十余岁便跟在陛下身边,至今已过了半生,可始终记得,当初陛下欲争大位时说的那句话。”
乾顺帝闻言笑笑,“难为你还记得。”
愿为国君、斩奸佞、揽良臣、平四方、定社稷、于天下百姓无悔焉。
第59章 胜负 赏罚
折腾了这么一夜, 徐辞言抬头望向天边,晨光熹微。
他受了伤,自然不能这么一路拄着拐杖杵到东宫去, 萧璟
等在外头,见人出来了不管不顾地就把徐辞言拉上了自己的软轿。
“我以后不会打你的。”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徐辞言脑袋有些晕乎, 没听清萧璟说什么,一凝神那孩子又把嘴紧闭上了。
徐辞言:“?”
雨势已停, 空气中一片潮湿的寒意,轿子里层层叠叠堆了锦绣软靠,小铜炉烧得旺旺的, 驱散了寒气。
徐辞言往垫子上一靠,累得快闭上眼睛。
“老师……”萧璟坐在对面拧着手指, 有些局促不安,徐辞言“嗯”了一声看过去, 就见他低垂着脑袋, 不好意思地开口, “对不起,之前是我错了……”
这错, 指的自然是他和徐辞言争论的那番君子与诡计论了。
徐辞言有些好笑,抬手揉了揉萧璟未束好的额发, 他一路翻来跑去,簪子早不知道掉到哪去了。
“殿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徐辞言柔声开口,轿子晃晃悠悠地停在东宫外面,他掀开轿帘, 指指外面候着的宫人,“这些人,殿下要如何处置呢?”
身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徐辞言最先挨了十仗之后,剩下的宫人侍读们也都挨了打。
好在最前头十棍是鸿喜监刑,自己干儿子就在里头,鸿喜自然不会下死手。十仗之后又被淑妃叫停,眼下宫人虽有几个体弱的伤得不轻,但没闹出人命来。
他们眼下侯着,既担忧又害怕,生怕又有校尉把他们拽去打完剩下的二十仗。
萧璟仔细打量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叹了口气,“父皇说得不错,身为东宫的侍从让人偷偷钻了空子,这便是失职。”
“仗刑可免,罚俸难逃,只他们身上多有伤,药就由宫里出吧。”
“不错,”徐辞言笑笑,神态里满是赞叹之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内侍们贴身侍奉殿下,是最不能出岔子的一行人。”
“不罚不足以让人牢记教训,但罚过了便服又恐其心生怨念寻机报复,身居高位,恩威并施之间的尺度,只能靠殿下自己把握着。”
宫内侍从已经觉察到外头的动静,由紫玉和其余两个侍读打头,一瘸一拐地迎来外面,徐辞言被宫人扶着下轿,凑到萧璟耳边低语。
“殿下日后为帝,手握大权,可以输无数次。但若要为圣君庇佑百姓,便一次都不能输。每输一次,背后就会有无数人受牵连。”
萧璟十指猝然握紧,宫人们跪地高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他站在那,愣怔片刻,“都起来吧。”
紫玉站在最前头,期期艾艾地瞅着徐辞言,徐辞言笑着开口,“陛下仁厚,淑妃娘娘和太子殿下求情后,便开口免了剩下的仗刑。”
“!”
一时间,宫人们骤然一喜,相互对视几眼,如释重负。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等他们笑够,徐辞言又冷声开口,他杵着杖,一身气势却极其凌人,骇得宫人们都畏惧不堪地抬眼瞅着前头,咬唇不发一言。
“凡失职渎职的,皆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罚俸?”低头有宫女一愣,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却不是难过,“只是罚俸,我们还能在宫里伺候着!”
她刚才都以为要被撵出去了,萧璟仁善,并无太大的架子,这偌大皇宫里能在端本宫伺候是一顶一的好差事了!
她们眼下有有伤,若是被撵到浣衣局那里去,哪还有什么活路啊!
没有半年俸禄日子确实会艰难许多,但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总比丢了命好。一时间,大殿里满是喜意,骤悲骤喜,有些控制不住自个情绪的,已经掩面低声哭起来了。
萧璟心底沉闷,他下意识抬头一看,对上徐辞言含笑的眼神,心神大定。
“好了,别在这围着了,”他冷声往殿内走,“该干嘛干嘛去,这几日会有医官到宫里来,药钱都从宫里出。”
“只一点,不要误了活计。”
殿内灯火通明,走动间萧璟湿漉漉的外袍和杂乱的发簪都落在宫人眼里,紫玉眼眶一酸,赶忙跑上前去,“殿下,您这衣服都湿透了,快,快去换上。”
太子出行皆有宫人随侍持伞,萧璟的衣服怎么湿的,淑妃娘娘居后宫,怎么及时赶过来救下他们,宫人心底都一清二楚,当下感激不尽。
“奴婢谢殿下隆恩!”
一时间,宫女太监们一抹眼泪跪下大声谢恩,感激不尽,伤得轻的,赶忙跑去张罗热水姜汤,在几个大宫女太监的指挥下,殿里又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
徐辞言心底松了一口气,这般恩威并施下来,东宫的人心总不算涣散,乾顺帝和淑妃见着了,也不用想着法子处理掉这批侍从。
东宫近侍,说起来光荣,可安危全系于上位者喜怒间,也是一群可怜人。
罚是罚,能少受些折磨,就少受些吧。
他进了殿内的一间空房里休息,方才换上干净的衣服,屋门就被人敲响,其他两个侍读悄悄咪咪地溜进来了。
这两侍读和徐辞言年纪都差不多大,太子除了学文还要学武,他们两个都是武将勋贵世家的子弟,陪太子习武艺的。
童浩看了看徐辞言苍白的面容,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徐大人,深夜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徐辞言含笑,春风和煦,“这有什么,我本来也还未睡下。”
见他态度不错,童浩心底一松,和同伴对视一眼,开门见山地问,“徐大人,我们今天晚上都挨了打,也算是共患难了。”
“若是方便您给我们透露透露,”童浩咬牙切齿,强忍着屁股一阵一阵火辣辣的疼,“我们今晚是为谁遭罪了?”
他就不信那禁书是自个长翅膀飞到东宫里来的!
能当上太子侍读,童浩两人两个不仅武艺一流,家世也是一顶一的好。出身的武国公府和荣国宫府可不是南威侯那种走裙带关系的,是实实在在马上打出来的煊荣。
大端午的,本来好端端地在家里吃着粽子,忽然被提到宫里来打一顿,听说挨罚三十仗的时候,童浩想死的心都有了。眼下屁股火辣辣地疼,他怎么不对幕后黑手恨之入骨。
徐辞言眉毛一蹙,犹豫地看了看他们两个,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这……”
“哎徐大人,不,徐兄弟!”童浩赶忙顺杆子爬,眼神凄楚,“我们也是一同共事这么久了,放在战场上,这都叫同袍啊!”
“你舍得看兄弟背这么大口黑锅吗!”
“好吧,”徐辞言十分勉为其难,瞅瞅他们两个痛得歪嘴斜眉的样子,颇有同感,“陛下的旨意我是不好说的,两位不妨明日出宫了看看。”
“哪两家被陛下罚了,自然就是那两家了。”徐辞言意味深长,“能替两位大人背了黑锅,我们也不算白挨。”
他们到底招谁惹谁了,竟然还是两个?!
童浩二人面面相觑,心底咬紧了牙,他再一看徐辞言强忍疲态的样子,心底既愧疚又感激。
“徐兄弟慷慨直言,我们记下了,”童浩一拍胸脯开口,“我们两家虽不参与他们文官斗来斗去的,但也不是好欺负的,徐兄弟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宫里不方便,等出宫养好伤,我们二人必定登门拜访!”
徐辞言笑着送他们出去,鞠手一礼,“在下必定扫榻相迎。”
童浩看他面不改色行礼的样子,止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徐洗马可是比他们多挨了十仗子,看喉官衙那群莽夫的动作,可是一点没留手啊!
剧痛加身而不形与色,是个汉子!童浩心生钦佩。
徐辞言可不知道他这俩便宜兄弟心底的百般波澜,太医很快就提着药箱过来了,之前一番动作,伤口又有血沁出来,徐辞言趴在床榻上,任太医包扎。
撒的药粉带点麻醉的效果,伤口很快就不疼了。他趴着趴着,
不知不觉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太医把伤处从新包好,又提笔写下药方递给宫人,“劳驾明日把这方子给徐大人,伤好之前一日三次煎服。”
“多谢太医。”
身后传来的却不是宫女太监的声音,太医令顾思明一愣,赶忙转身行礼,“老臣参见太子殿下。”
“嘘,”萧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接过方子示意宫人送走顾太医,他认认真真地看着那纸上的各色药材,小声开口,“明日里把这些药都备上,连着库房里那株红参,一同送到徐家去。”
“是。”紫玉点点头,有些遗憾地看向徐辞言,“可惜徐大人日后不能来东宫侍读了。”
“他讲的比文华殿那些大人们好多了。”
紫玉有些遗憾,像他们这样的大太监也是要读书的,哪怕有鸿喜在翰林院那些翰林们不吝于提点紫玉几句,但紫玉总觉得没有徐大人讲得好。
徐大人还没什么架子,他之前有一处不会偷偷去问了徐大人,徐大人也给他讲了,一点都没有那些文官看不起阉人的意思。
萧璟叹了口气,“徐大人有大才,父皇不会不起用的。”
“比起教我读书,或许前朝才更适合他施展抱负。”
萧璟眼底划过一丝坚定神色,之前他醉心读书,对朝政诸事涉猎较少,有乾顺帝和淑妃护着,也没人能让他吃苦。
今日一事无异于给了萧璟一棍子,他换衣服的时候脑海里仔细琢磨徐辞言说的那句话。身为储君,日后大启的天子,他是最输得起,也是最输不起的人。
萧璟深吸一口气,青涩的面容隐在灯烛的暗处,神色清正。
他总算是明白,徐辞言为什么说身为储君,那些鬼魅伎俩可以不用,但必须明白了。
朝政朝政……萧璟看了眼徐辞言微蹙的眉头,心底坚定,明日便向父皇请求观政吧。
…………
第二日四更将尽,徐辞言就起身准备出去了。
太医令乃宫中太医之首,素来是负责看顾皇帝龙体的,医术自然没得说,喝了药以后,徐辞言感觉自己又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了。
当然,能不受罪还是不受罪最好。
坐上特赐的轿辇,徐辞言探头望向午门,昨夜广场上摆着的长凳早已被撤了下去,鼓声敲响,文武百官们分列两队,从左右掖门处走了进来,仪态端方。
说起来他和这午门也是因缘不少,徐辞言苦中作乐地想,御街夸官的时候走午门正中门洞出,昨夜挨打在午门前头广场上,日后若是要上早朝了,又要从两侧掖门进出。
徐辞言心有戚戚,最前头那个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中间那个也是最好不要,后头那个写满了升官发财的倒是可以指望指望。
等到出了大明门,徐辞言老远远就看见他家的轿子等在外头,林日瑞眼睛尖,一看见他出来赶忙快步跑过来,行云流水地给抬轿的宫人们塞了赏钱。
“有劳几位了,”他笑得真诚,待宫人们折返了回去,才赶忙扶住徐辞言,“老爷,您没事吧!”
没了外人,徐出岫一溜烟就跑过来了,眼眶通红,“快,快把车赶过来!”
“没事,我能走——”徐辞言张嘴欲言,小姑娘恶狠狠一个眼神瞪过来,“你不许说话!”
徐辞言:“………………”
他自知理亏,乖乖地上了马车,林日瑞一甩鞭子哒哒哒往家赶,小姑娘给他摸了脉,见人脉搏平稳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自顾自地缩在角落里掉眼泪。
“出岫,”徐辞言有些哭笑不得,“哥哥没事,别哭了。”
“哪里没事了!”徐出岫哽声开口,“你要是真没事,怎么歪歪扭扭坐成这鬼样子!”
“要不是,要不是殷大人去得快,”她哭哭啼啼地抽咽两声,“你早被打死了!”
徐辞言有些无奈,徐出岫一贯坚强,除了刚穿越过来那会,他就一次没见小姑娘掉过眼泪。
他这次出事,怕是把家里吓得狠了。
哭会也好,比憋在心底强,徐辞言换了个姿势,有些好笑又心酸地看着徐出岫泪珠子下雨一样下,遮面的白纱被打湿了黏在脸上。
不料他一不说话,徐出岫反倒是惊着了,“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林伯!”她探头朝着外面喊,“快,再赶快些!”
“呜呜呜呜师傅已经在家熬药了,”徐出岫一把鼻涕一把泪,“哥你别死啊。”
徐辞言:“…………好好好不死不死。”
“你不许和我说话!”他一开口,徐出岫又哭着骂。
到了家,徐辞言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口里怕化了。
他前脚刚下了车,后脚清风林竹两个抬着担架风风火火地就来了,徐辞言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已经被翻面摁在架子上往家跑。
“三娘子!三娘子!老爷给绑回来了!”
清风大喊,司三娘子面不改色哗地把药水往大桶里一倒,厉声开口,“扒干净丢进去泡着,不够半个时辰不许出来。”
徐辞言看着那满桶不知道加了些什么散发着奇异恶臭的药水,后背直冒冷汗,“太医上过药了,不用了吧……”
“太医?”司三娘子冷笑一声,“开玩笑,太医敢给你下狠药?”
“少废话,”她抱手冷哼,浑然把徐辞言当成讳疾忌医的叛逆病人,“给我摁进去。”
“好嘞。”清风一捞袖子,眼疾手快地摁住抬脚往外的徐辞言,狞笑开口,“老爷,对不住了。”
徐辞言:“………………”救救我!
哗啦一声巨响过后,徐辞言痛苦地闭上眼睛,扒拉掉脑袋上顶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一片大叶子,“你们两个胳膊往外拐的,还想不想要月银了。”
“老爷你扣吧,”清风半点不怕他,“夫人会给我们补回来的。”
他声音浑然一抖,溢出点哭腔来,“今儿真是吓死我们了,要不是殷大人传了消息过来,夫人都要哭晕过去了。”
徐辞言心底一软,柔声笑着安慰,“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还得多谢你们把我抬进来呢。”
清风有些不好意思,“这都是我们份内的事,老爷你总是说些谢来谢去的话,听着怪不好意思的。”
林竹赶忙点头,“嗯嗯!”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司三娘子这药泡着人浑身发软,徐辞言支了两只胳膊杵着脑袋闭着眼睛懒洋洋开口,“谁不是父母生养的,都给我把腰杆挺起来,别人看不起就算了,自个还看不起自己?”
他睁开眼睛笑笑,“让你们写的大字也好好写,日后要是我不在了,也不至于被人欺了去。”
“老爷说什么胡话呢,”一听他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清风赶忙呸呸两声,又有点不好意思,“写我是会写几个了,但那些字这切来那切去的,实在是学不快啊。”
身为文魁身边的书童,两个小孩连三百千都还没学完,清风想到这个,面上不由得有点烧红。
“无事,”徐辞言扬唇一笑,“左右也得了一月的假,刚好能教教你们认字。”
老老实实地跑了大半个时辰以后,徐辞言才起身擦洗,清风林竹抬水出去的时候,徐辞言眼睛尖,一眼看见了水底沉着的不知名动物残骸。
“………………”
他强撑着咽咽唾沫,一想到还要泡上好几日,心头绝望。
出了门就见林西柳眼眶通红地站在院里看他,徐辞言一笑,“娘,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林西柳一抹眼泪,“早知道当官那么苦,当初我们一家子就不该到京城来!”
徐辞言哭笑不得,又觉得有些窝心,从读书到现在,林西柳从不求他有多大的学问,只求一双儿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
徐辞言笑笑,慢慢走下去想和林西柳站在一处,林西柳怕他不舒服,压着人回房里躺着。
徐辞言给她讲宫里发生的事情,听到江家满门被罚,只等吏部案一查明,江伯威必被问罪处斩的时候,林西柳面上大快。
“他那是活该!”林西柳痛骂出声,对于这么个便宜爹,她只有着纯纯的厌恶。
徐出岫跟着司三娘子进来,亦是十分畅快,只是她想得多些,有些犹豫,“哥哥,四司共查……会不会让江伯威钻了空子。”
“不会,”徐辞言摇头,笑容意味深长,“杨阁老任工部尚书,又为纯臣,自然懂得陛下的意思,而禀笔太监童钲身为内侍,和百官们隔着一层,起的不过是一个监督作用。”
“御史廖浩明刚直,而指挥使冯柒油滑,”徐辞言有心提点,取了张白纸垫在小箱处写下四人的官职,“买官钱这种油水,不可能只有江伯威一个人捞,两个侍郎铁定也没少下手。”
“蔺家权大势大,除了江伯威必然他贪得最多。”
徐辞言点点纸面,“贪得多了,他必然要想法子脱罪。杨敬城、廖浩明皆不成,童钲又起不上什么大用,他要下手,只能想法子撬开冯柒。”
徐出岫本就聪明,这些年也被徐辞言带着见过不少,当下拧眉,“可冯指挥使该是最不能撬开的那个,喉官衙乃亲卫,他依附皇权,何必要做这种事情。”
徐辞言摇摇头,表情里有几分奇异神色,“陛下夺嫡登基,过于顾念旧情又过于不近人情。
他身居高位久了,择利行权间反倒忽略了下位者不是器物,也有自个的喜怒哀乐。”
“冯柒想退,但他早些年得罪人太多了,贸然一退反倒会死无葬身之地。”
徐辞言看了看小姑娘若有所思的表情,“是以,他要找个能在之后护住他的人,陛下不可能,那便只有蔺党了。”
当然,徐辞言心底揣摩,冯柒不可能傻到贸然相信蔺家保他的鬼话,到时候他一退无权力在手,蔺家想做什么不是易如反掌?
他手里必然还握着蔺家的把柄,并且能够直承天听。
那把柄足够让蔺家舍弃之前所有恩怨,不敢害他,反过来还要护他。
徐出岫离朝堂还是太远,她皱皱眉,关心起另一件事,“那吏部的事情,蔺侍郎会不会连着冯柒把所有罪都推到江伯威那去。”
虽然她也挺想这个“外祖”早些下地府去,但哥哥在朝为官,经过这事,徐出岫也不希望这个个敌人好端端地乱蹦。
徐辞言断言,“不会。”
禁书一事,乾顺帝固然有要借事发挥的意思,但他还不至于就这么想要徐辞言的命。
三十仗,监刑官鸿喜和冯柒。
有紫玉在,鸿喜又是人精,不可能下死手,而冯柒乃乾顺帝亲自选出来的利刃,知晓这人是个有脑子的,乾顺帝自然以为冯柒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是以,按他的预期,两个监刑官放水的情况下,徐辞言可能会受些皮肉之苦,但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冯柒那一仗,瞎子都能看出来他什么意图,”说起自己挨罚的事情,徐辞言面不改色,“乾顺帝自然也会疑心起他。”
“他是想退,不是想死,吏部案冯柒绝无可能会照着蔺家的意思走,反倒会把脏水往蔺家身上泼,必须让陛下看到,他忠心,且有用。”
“哎,”徐出岫叹息一声,“当官真不是人干的活。”她想了想,又高兴起来。
“好在江伯威是死定了。”
两人相视一笑,心头大快。
徐辞言看着手里写满字的纸,心底又冒起另一桩事来。
刑部、大理寺皆主刑罚,吏部一案,乾顺帝不交给他们审理,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蔺次辅乃刑部尚书的座师,虽然不甚亲近,但也要避讳一番。而大理寺卿虽然独立,但其人讲究四不得罪三不沾,让他来查,只怕是查到明年都查不出来。
蔺党蔺党,蔺家几代下来,门生故吏无数,早已成为门阀一般的存在。
“叩叩——”大门被推开,司三娘子把药熬上,又去弄晚上的药浴去了。林西柳亲自去取了药端给徐辞言,并不知道兄妹俩方才说了什么。
“言儿,”她把药吹凉,“快中午了,你不舒服就别到外头坐着吃了,想吃什么娘给你端到屋里。”
徐辞言仔细想了想,“想吃粽子。”
“?”
林西柳现在听见粽子两个字都发抖,只觉得这端午不愧是纪念死人的节日,实在是晦气,恨不得把家里粽子全丢出去。
徐辞言眨眼笑笑,眉眼可怜,“不吃宫里送来的,想吃娘包的。”
“哎,”林西柳无奈叹息一声,“好吧好吧,只不过少吃些,糯食吃多了怕对伤口不好。”
她拉着女儿抬脚准备出去,就见林日瑞一脸苦大仇深地跑过来,“老爷,宫里御旨来了。”
第60章 诰命 申饬
刚歇没几分钟又要去外头接旨, 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哪怕徐辞言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也难免在心底叹息一声。
只不过这次来的却是好消息。
“奉天承运, 皇帝制曰……尔司经局洗马兼太子侍读徐辞言,操行端良,授才明达, 竭诚而尽职。兹特进尔阶通议大夫,赐之诰命…… ”
徐家大堂内, 传旨太监举着五彩织锦角轴诰命文书朗声颂念,徐辞言跪在下首,神色微动。
通议大夫是从五品的散职, 在他有实职的时候并不算多重要。徐辞言自个也写过这种文书,他更关心的是下头接着的内容。
等传旨太监念完他的官职履历之后, 终于念到最重要的一句,“……其母林氏, 画荻教子, 言容有常, 兹特诰封宜人,尚加勉励。”
“徐大人, 恭喜了。”
鸿祥刷地把卷轴卷好递给徐辞言,笑眯眯地开口赞贺, 徐辞言浑身一激灵,立马扬起喜不自胜的笑脸来。
“同喜同喜!”他恭敬地接过圣旨供在堂上,忍不住弯了弯唇。
林西柳被诰封成了五品宜人,从此也算是有品阶有俸禄的诰命夫人了!
“洒家听说陛下特封令慈,赶忙着就把这活揽到手里来了,也算是沾沾喜气。”
鸿祥开口解释, 一双眼睛眯成细长一条缝,徐辞言把他请到厅里喝茶,鸿祥一甩浮尘,好言推辞,“徐大人身子不便静养,就不用送洒家了,宫里事务繁忙,洒家也该回去了。”
徐辞言笑吟吟地附和,“公公身居要职,能者多劳,自然不像我们这些闲人一样清闲。”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对于鸿祥这种无萍的太监来说,没事忙就是要出大乱子里,被人这么一夸,当下鸿祥笑意也更加真诚起来。
徐辞言辞官一事他是知道的的,只是旨意还未晓谕朝廷,鸿祥一挥手,意有所指。
“按理来说,徐大人入朝为官不过月余,升任五品更是不足一旬,是不该给令慈诰封的。”
更别说,徐辞言眼下还辞了洗马一职。
两人对视一眼,有心忽视了这个问题,鸿祥指了指皇宫的位置,“陛下卡着时间下了这么封诰书,只怕徐大人起复,也不会有左迁之苦了。”
徐辞言笑着点头,“多谢公公提点。”
两人沿着步廊走了一会,徐家敞开着的大门就出现在了眼前,来宣旨的马车停在外头,侍卫们和门房一起喝茶。
鸿祥刚要请徐辞言止步,就见后头突然跑过来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手里举着一个装菜肴果品的攒盒。
“徐大人这是?”鸿祥诧异开口。
徐辞言亲手接过那个攒盒,满脸亲热笑意,“这几日里多谢公公操劳,可惜在下家资微薄,也送不出什么贵重的大礼,只好学人家千里送鹅毛了。”
他略微揭开盒盖,露出里面瓷盘承着的青绿粽子来,真诚一笑,“公公久居北方,估摸着也不常吃南方的咸棕,这盒子里上头这层是火腿馅的,下头那层是黄鱼馅的,都是山南的特产。”
“也幸
好端午才刚过去,在下这礼,也不算是不合时宜。“说完这话,徐辞言把盖子盖上,笑眯眯地递给了鸿祥,“还望公公不要嫌弃。”
山南,粽子?
鸿祥心中一愣,他是听说南方喜食咸棕,火腿也是山南的特产,往年里也没少有人孝敬他这个。
但是那地方还产黄鱼?
“瞧徐大人这话说的,您这般心意,洒家感激还来不及呢。”
徐辞言还举着东西,鸿喜笑着接过攒盒,到手上的时候微微一掂,似乎比寻常粽子要重上几分。
他压住心底的疑惑,和气地和徐辞言告别上了马车,侧身时对上徐辞言意味深长的眼神。
鸿祥心底灵光一闪,恍然顿悟,开了盒子取上层的粽子一掰,荤香瞬间蔓延在车厢里头。
“这肉看起来不像寻常的猪肉,是山南那的火腿吧,徐大人这礼倒是新奇。”
驾车的侍卫闻见香味,好奇地转头打量两眼,鸿祥素来平和亲热,和这些侍卫们关系都不错。
一同来宣旨,他也不吃独食,取出一提六个捆着红绳的粽子递去,笑道,“昨儿个事情多,大伙都没敢吃几个粽子,刚好今儿徐大人送了这一盒子,都拿去沾沾节气。”
“哎,”驾车的侍卫一愣,见鸿祥把粽子塞他怀里也不推辞,“多谢公公了。”
鸿祥笑眯眯地缩回车厢里,“没事,这人老了就是吹不得风,劳驾您把帘子给洒家压着点,别让风灌进来了。”
“公公早说。”
拿人手软,那侍卫赶忙把青布帘子严严实实地拉好,两角用压子一压,便将轿子里头隔开,一点风都漏不进去。
鸿祥面不改色地揭开第二层盖子,瓷盘里盖着嫩绿粽叶,黄灿灿、亮闪闪的,可不正是官场里人人都爱的特产大黄鱼么。
火腿肉粽的咸香从外头传来,鸿祥从缝隙里一看,驾车的侍卫割了绳子,正给几位同僚分吃那火腿粽子呢。
“嗨!”
鸿祥忍不住笑了一声,两颊的皮肉微微下垂,活像是庙里的弥勒佛,“这徐大人年纪虽小,行事可真是妥当啊!”
“上他这条船,洒家也算是不亏。”
…………
徐家宅里,三个脑袋凑做一处,仔细地打量那五彩织锦的圣旨。
神帛制敕局织出的丝绢染苍、青、黄、赤、黑五色,两侧银龙飞舞,通体绣有瑞草图文,司三娘子谨慎地眯眼研究,“盖了‘制诰之宝’,应该是真的。”
徐辞言从外面进来就听见这么一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宫里大太监来宣的旨,还能有假?”
林西柳一脸茫然,“五品宜人,我成诰命夫人了?!”
三人齐刷刷地点头。
林西柳却有些不太开心,“言儿刚挨了打,陛下就颁这么个旨意下来……”
徐辞言摸了摸鼻子笑,“娘,虽说是三十仗,但我实打实也才挨了一仗,不然现在哪还能活蹦乱跳。”
女子不能参加科考,除了些百年难遇的特例,能获得的封赏就那么几个,未出阁挣乡主县主,出了阁挣诰命夫人。
至于女官,对林西柳这般出身年纪来说,几乎毫无可能。
诰命诰命,虽说文武官任职满三年一考之后就可以上书请封,但本朝太祖出身草莽,对这种只拿银子不干活的封诰,格外抠吧。
是以,林西柳这个宜人的诰封,格外的珍贵。
男儿膝下有黄金,此刻正是变现时。
要不是女子诰命只能从夫从子,没有从兄的道理,徐辞言都恨不得再挨一棍给妹妹也挣一个。
“这几日应该会有宫里的女官来送命妇冠服这些,”徐辞言遗憾地叹息一声,“娘你记得让人注意些。”
“嗯。”
林西柳点点头,她也想开了,别的不说,诰命夫人每年还有公家出的俸禄,虽然家里不缺她这点钱,但多个进项总是好的。
“你昨儿累了一夜了,快去休息吧。”见徐辞言面露疲色,林西柳赶忙催促。
在宫里睡不安稳,徐辞言也没硬撑着,总归是乾顺帝准他带薪休假的,日后忙起来了,想睡还睡不了呢。
他把自己埋进被褥里面,一下就失去了意识。
而蔺府外头,却是格外地热闹。
“你们什么意思!”
蔺吉安被数十个喉官衙亲卫砸开了门,神色震怒,“好端端地围了朝廷命官的宅邸,你们是想造反不成?!”
“造反?”
四个衙役抬了顶圆椅小轿,冯柒翘着腿坐在上头,似笑非笑,“蔺侍郎这个就说错了,本官的下属可是连你蔺家的墙都没挨着啊。”
“你!”蔺吉安面色铁青,不闯进去又如何,这般气势汹汹地围起来,还不如闯进去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冯柒意有所指,将手上啃着的果子一丢,亲自从后头青布轿子里迎出了一个内使,拖长声气,“蔺大人,接旨吧。”
蔺吉安额角青筋鼓动,直勾勾地看了看那太监手里的明黄圣旨,带着一众家眷跪了下来。
那公公专业无比,念起旨来声音洪亮如撞钟,四周住着的官眷们听着动静,纷纷派人出来查看消息。
蔺吉安跪在前头,一张老脸瞬间铁青,又由青转红,由红涨紫,最后凝成个猪肝色泽,颌下山羊长胡狂抖不已。
陛下罚他每日午时于府外跪地听训?!
“冯柒,你竟敢假传圣旨?!”
蔺吉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怒吼,抬脚就要朝那太监冲去。冯柒眼神一凛,唰地一声绣春刀出鞘,直直地逼向蔺吉安面门。
“大胆!竟敢冒犯圣旨,你蔺家是想造反不成!”冯柒厉声呵斥。
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谁敢接住,蔺吉安面色一白就要发话,却听见长街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
“指挥使大人言重了,小儿不过一时失言罢了。”
冯柒眯眯眼睛,次辅蔺朝宗被侍从扶着,从那头慢慢地走了过来。
蔺吉安眼下已过耳顺之年,两朝元老操劳无数,面皮松垮垮地垂着,看起来比寻常的老者还要不如。但他那双眼睛浑浊中精光内敛,不似常人。
冯柒慢慢地笑开,指尖一顶收刀入鞘,甩手递给后头跟着的千户,“日头正盛,蔺次辅此时不在府里安眠,怎么跑到外头来了。”
“犬子犯出如此大错,惹怒圣心,老夫羞愧难当,又怎能高枕而卧。”蔺朝宗声音不急不缓,走到蔺吉安前头淡声开口,“还不跪下。”
啪!
蔺吉安神色巨变,一双牙死咬,僵直地跪在地上。
呵呵,装模作样给谁看呢。冯柒朝后头内使一点头,意味深长地一笑,“既如此,有劳公公了。”
“指挥使客气。”
鸿喜精挑细选的太监果然不同凡响,活像是练了河东狮吼一般,声如擂鼓,咬字清晰,一字一句间保证让附近几条街道的官眷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朕闻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尔身居要职,上应侍奉君如父,下必夙夜匪懈,然近日所为,无君无父,无子无民!实乃天下之大不齿也!
念其往日功绩,欲令改过自新也,特下旨申饬,以儆效尤……”
蔺家势大,府邸的位置自然也不在常处。京里俗称的小蔺府出去不远,就是六部衙门和翰林院,再过去些,五成兵马司的兵吏们正在值守。
越听蔺吉安面色越青红,大中午的被这般训斥,他的面子里子都被丢在地上恶狠狠地踩!
蔺朝宗站在侧边,眼皮垂下看不情神色,乾顺帝令翰林撰文内阁审校,按理来说是绕不开他这个次辅的,偏偏杨敬城早早得了消息给截了去。
现在一看,这申饬诰书极尽恶毒之言语,蔺朝宗杵着拐杖的指尖微动,神色莫名。
陛下这几年来,动静是越来越大了,今日里奉天殿忽然多了个凳子,竟是太子来听政了。
君强臣弱,君弱臣强……蔺朝宗心底沉沉叹了口气。
乾
顺帝清扫朝堂之心日益增长,但眼下的蔺家,过于臃肿过于庞大,早已不是他一人的一言堂,便是想收手,也难以控制。
进难,退亦难,当真是进退维谷了。
日头越升越高,五月里京城的天热得让人头晕,冯柒看了看老态龙钟的蔺朝宗,笑容和煦,“陛下申饬,念的是蔺大人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蔺阁老既然见着了,不妨回府休息去,省得别人见了,说陛下不体谅老臣呢。”
这话就差赤裸裸地说蔺朝宗倚老卖老了,蔺吉安心底一跳,越发地把冯柒恨到骨子里。
只是他想不明白,前些日子冯柒还隐有退意,手腕温和,怎么一夜之间突然激进这么多?
还没等他想明白,街角有一伙子人浩浩荡荡地就冲了过来。
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手里铜鼓锣铃样样齐备,十八罗汉一样往那一站,太监念一句,他们就哐哐哐地奏几声。
本来那太监的声音就够大了,这么锣鼓喧天的一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蔺家在唱什么大戏呢!
蔺吉安肌肉抽动,强撑着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武国公,荣国公,你们这是做什么?!”
武国公童昆大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冷笑一声,“干什么,蔺大人看不出来么,我家新调教了一批乐班,敲锣打鼓个个都是京里的好手,特意带出来与大伙一同欢快欢快呢!”
他自个接过个大铜鼓往地上一搁,哐哐哐地就砸起来。
这声音实在是震天响,混着乐班尖锐刺耳的喇叭声,直逼得大半个内城的官眷们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这人还格外讲究,宣旨公公申饬的时候就停着,话一落地立马锣鼓喧天地闹起来。
“你!你!”
蔺吉安目眦欲裂,一双眼睛简直要瞪掉出来,“我和你们两家素来无冤无仇,你们今日这般折辱,是何等意思!”
“无冤无仇?”
荣国公冷笑一声,当他是傻子不成,这公公嘴里念的不敬东宫几个字可是鲜明得很。
“我家就这么个孩子,向来是娇惯着长大的,昨日因你挨了廷仗掉了皮子,就别怪我们把你面子给掀下来!”
荣国公厉声开口,“蔺贼你别把所有人都有当成傻子了,还买了炮仗到城外庄子去,老夫倒要看看,你炸什么炮竹!”
他手一挥,立马就有下属挑了丈高的竹竿往天上一举,挂着的鲜红炮仗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啪啦啪啦啪啦——
绵延不绝的声响沿街窜开。
“这,这,两位国公爷,这大中午的……”五城兵马司的兵士们听见动静跑了过来,一见这场面,额角冷汗就掉下来了。
杀千刀的,这勋贵和文臣斗法,怎么偏挑他们值班这日闹起来了!
蔺吉安实在丢不下这脸了,赶忙朝他们投去求救的目光,带队的副指挥使心底苦笑,他们能有啥子办法嘛!
你说申斥吧,这两位超品的国公爷往那一站,凶眉横目的一扫,谁敢开口?
你说抢吧,天老爷那抬着炮仗的可都是随武勋们战场上退下来的亲兵,那黑熊腰麒麟臂的,他们够人家一拳吗!
好在两位国公爷也没为难他们,等到宣旨太监念完上轿子准备回宫的时候,就一挥手收了动静。
就连那地上的爆竹皮,也给打扫得一干二净的。
兵士们:“…………”
蔺吉安:“………………”
“走走走,我们明日再来。”武国公单手扛起铜鼓掂殿,对着蔺吉安不怀好意地笑笑,“蔺大人,明日见啊。”
蔺吉安眼前一黑,怒急攻心,啪嗒一声软倒下去。
童昆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唾了一口,“软脚虾!”
………………
而江家宅里,又是另一番的光景。
府里连带着马老夫人在内,一众有品阶的女眷都被褥夺了诰命,哭天喊地的声音不绝如缕。
陛下圣旨已下,这南威侯府处处逾制,自然是住不得了。
秦夫人死死扒拉着门楣,把一众前来抄家的喉官衙衙役拦在外面,哭闹间活脱脱一市井泼妇,哪有半点昔日高门贵妇的样子。
“滚!你们都给我滚!”
几个小旗看得咋舌,他们抄家也算是抄了不少了,这般没品的还是第一个。
更何况,看在七皇子的面子上,陛下只是让她们搬出去,还没到没收财物的地步呢。
等吏部案结了江伯威被问罪的时候,再来这一套也不迟啊。
殷微尘站在最前头,面无表情,“都仔细些,那些不合规制的东西,想来是来路不明,可别让人给偷带了出去。”
秦夫人面色一僵,哭嚎震天,“你们这些畜生!这是江家,你们想干什么!天老爷没王法了啊!”
眼看着她越骂越难听,有几个衙役听不下去了,谁不是奉命行事的,好端端地遭这么一顿骂,谁不委屈。
你说你要是安分守己的,哪能见得到我们,眼下既然见着了,老实些,大家都方便,你要多拿些财物也没什么。
但你偏要闹得谁都没脸,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衙役神情也越发严肃起来,丫鬟女眷们收拾的每一样东西都要被过目一遍,但凡沾点不能用的,全都不许带走。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偌大的南威侯府里面,光是明显逾制的就有满满一大库房,一查来历,大半是宫里的娘娘赐下来的,还有些来路不明的,更让人心惊。
“这么多好东西,洒家看日后建什么行宫亲王府的也不用从内库房里支了,光着一家缴的就够了。”
前来监督的太监也不免咋舌,哪怕他们在宫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也不免被这昔日的南威侯府震得目瞪口呆。
光那马老太太房里抄出来人高的东海红珊瑚摆件就是了不得的,怕是太后宫里那个也没这么色泽鲜艳。
“动作都小心些,哪些不该有的东西全部登记好了,洒家要呈给陛下看的。”他越看越心烦,手一挥拂尘,气势汹汹地指挥起来。
殷微尘旁若无人地踢开拦路的几个江府门客,一闪身进了南威侯的书房,视线一扫便抽出架上几本书。
那太监探眼望了一下,屋内突然多了黑压压的一个大洞,不知道通往哪的。
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好东西?太监心头一动。
“公公要进去?”
殷微尘视线一侧,手腕一转丢了个瓷瓶进去,咔哒哒地两声,那瓶子被不知道哪射来的暗箭给捅了个对穿。
“不了不了!”大太监浑身一个激灵,拨浪鼓似的摇头,“既是喉官衙办案,洒家就不进去添乱了。”
“殷大人您请便。”
说完他赶忙跑到院里,一心一意地盯着刀笔吏登记府内的御制物品。
弄完之后一侧头,那殷千户一身玄色锦甲,窄袖宽袍腰系银带,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手里拎着个巴掌大的盒子,也不知道装些什么东西。
那人轻飘飘一个眼神扫过来,老太监顿时鼻观眼眼观心,斗鸡眼似地盯着下面。
“动作快些动作快些!磨磨唧唧地误了时辰可怎么好!”
等到查无可查,江家一众男女家眷被一窝蜂地赶出来。
二房三房老早就看秦夫人不顺眼,眼下遭此巨难,竟然不顾颜面地当街坐地嚎哭起来。
“我早说过家里这样早晚要着,你偏要做你的春秋大梦,这下好了吧,这么一大家子都被你家连累了,一同滚去喝西北风去吧!”
秦夫人恨的咬牙切齿,见周边几家夫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门来看她们笑话,只觉得丢脸扫面,赶忙下了死劲把晕过去的马老夫人掐醒。
“娘,您看看她们,这时候都怨到我头上来了!”
马老夫人一醒,就被秦氏掐着肩膀一阵摇晃,顿时天旋地转直冒金星。
她一身狼狈模样,强撑着呵斥两句,让人赶忙去采买屋子住下。
眼下除了江欣仪这个皇子侍妾 ,一家子连个品阶都没有。就算她们想买,牙行也不敢卖大房子,只好几房人连带着丫鬟婆子挤到一处半大小院里过日子。
安定下来之后,秦夫人看看一旁魂不守舍的女儿,眼珠子一转啪嗒跪倒马老夫人面前。
“娘,眼下家里这般光景,与其让我们日日受她们的白眼,倒不如分家了干净!”
她算盘打得啪啪响,这一大家中也没个盼头,日后保不住还要她女儿来养。
趁现在家里还有些铺子银子,早早分了免得被人白占便宜。
“呵。”
其他几房也不是傻的,当下不愿起来,一行人哭哭啼啼闹了半天,有婆子撞门而入,大惊失色,“老太太,那林家的今早被陛下封了诰命了!”
秦氏:“!”
她不由得瞪大眼睛,尖声怒骂,“怎么可能!”
一声更响的喊声盖过了她的声音,二房夫人一把扑上去,掐住昏厥的马老太太不住摇晃,“娘,你醒醒啊娘!”
混乱间不知道谁撞了秦氏一下,她眼前一黑,随着婆母一起,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
另一头,徐家院子里头支了张小榻,徐辞言懒洋洋地趴在上面,听崔钧几人给他讲乐子听。
“嗨,你是不知道啊,那蔺吉安面色和鬼一样,这人也真是的,一个五大三粗的黑面汉子,还要学人家弱柳扶风地晃晃倒下,当真是东施效颦。”
崔钧搬了个小凳坐下,眉飞色舞,讲到兴起了还不忘手舞足蹈地模仿几分。
周翌泽坐姿就要比他端方多了,一脸无奈地看向躺没躺相坐没坐相的两人。
“我之前倒是不知,崔兄还有说书的天分。”
徐辞言满脸看热闹的神色,“这武荣两位国公爷还真是风姿不弱当年,一身彪悍气质无人能敌啊。”
“你这分明是说人一股子匪气吧。”
周翌泽无奈笑笑,往桌上棋盘又落下一子,徐辞言一心二用,扫眼棋面,啪嗒一声按了下去。
崔钧对这些玩意实在不感兴趣,说起两位国公爷满脸濡慕,“哎,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两位国公爷一般横刀立马便好了。”
徐辞言打趣他,“这还不简单,刀在场上马在厩里,锦堂自去罢。”
崔钧睨他一眼,抬手把带来的伤药瓶子往人怀里一甩,“你这打别是替嘴皮子受的吧。”
徐辞言放声大笑,把手中黑棋往盘上一摁,霎时白子溃不成军。
周翌泽一边拾了棋子一边眉梢微蹙,“说起来师弟你这官当的也是不安稳,历朝历代这么多任状元,哪似你这般一月两易其职的。”
从从六品修撰到从五品洗马,又到如今圣旨晓谕朝廷的免官归家,他这师弟仕途也颇为惊心动魄了些。
“那圣人不是说了,起起落落才是人生常态,”徐辞言笑眯眯地开口,“我眼下偷得浮生半日闲不也好过。”
“哪位圣人说的,”周翌泽睨他一眼,复而叹息,“也幸好林夫人得了诰命,不然别说我了,老师那头都要跳脚了。”
徐辞言神色微凛,崔钧看他们两人收棋,有心转移话题,“说起来我这月里在兵仗局观政倒是见了不少。”
“国库不丰,宫里其他几局的经费日益削减,唯有兵仗局反倒多了起来,”崔钧叹息一声,“夏季黄河水势动荡,山西那边闹马匪,东南沿海又发现了倭寇的踪迹……”
“北边也不太平,”周翌泽摇摇头,“眼下还好,等到冬去草原上没了粮食,韃靼那头怕是又要乱起来了。”
徐辞言叹息一声,眉目微凝,“眼下虽还称得上一句海清河晏,但亦然暗潮汹涌啊。”
距离原著里记载的战事,不过两年罢了。
小院里气氛一时间沉默下来,还是崔钧最先笑开,“既来之,则安之,与其杞人忧天,倒不如早些精进自身,到时候也能献出微薄之力呢。”
…………
徐辞言连中六元位居文魁,本就十分地引人注意。特别是他当官不过一月,一升一降,更是扰人心弦。
还没得京中人家琢磨好怎么对待徐家,林西柳被封诰命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官宦人家:“…………”
陛下这是演哪一出呢?
也有些嗅觉灵敏的,打着探病的名号送来帖子,还有一些送的各色补品伤药。
除了同僚好友之外,徐辞言一概不见,送来的礼品也让林日瑞琢磨着该收的收,该退的退。
其中有几家格外地惹人注目,武国公荣国公都送来上好的金疮药,说是亲身体验过的,效果一流。
宫里送来一堆人参补品,补得徐辞言鼻血直流,而杨家等等,也都送来各色物件。
第二日一早,林西柳刚查好几家铺子的账,宫里就来人了。
“林宜人,东西都在这了——销金大杂花霞帔,生色画绢起花妆饰,金坠子……您看看可还有什么错漏的?”
尚仪局的女官笑眯眯地站在堂上,身后宫侍手里端着各色物件。林西柳扫了一眼,笑容和煦,“有劳这位姑姑了,日头热,请您一同去喝碗茶去。”
钱姑姑笑了一下,抬眼看了下日头,“那就多谢林宜人了。”
她是有品阶的女官,林西柳眼神一侧,示意身后的嬷嬷把其他人安排好,自己亲自带着钱姑姑到庭院里喝茶。
风吹柳梢,满院子的花木簇簇作响,夏日里格外地清凉雅致,钱姑姑四下打量一眼,眼神落在从一旁小径里转出来的人影身上。
青年身形瘦削高挑,一身月白宽袖素衣,未戴冠,只用檀木簪起长发,玉面朱唇,临湖而立,神清骨秀。
“这便是徐大人了吧,”钱姑姑笑笑,“有子如此,京里不知多少人羡慕宜人呢。”
林西柳掩唇笑笑,敏锐地觉察到面前这女官话里有话,她侧首瞅了眼女儿,小声开口,“去把你哥哥叫来。”
徐出岫一点头,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叫来徐辞言后,又把附近的下人给支开。
“娘,”徐辞言放下手里的书卷,笑着朝林西柳行礼,又看向一旁坐着女官打扮的姑姑,“不知大人贵姓?”
“徐大人客气,”钱姑姑起身行礼,“下官免贵姓钱,忝局尚仪局典赞一职。”
徐辞言笑意一扬,尚仪局乃内宫六局一司之一,典赞更是正七品官,这钱姑姑到他家来,怕也是别有用意。
“大人不妨借一步说话?”钱姑姑开口道。
林西柳朝徐辞言一看,起身走到湖畔探手去够那初绽的莲花,亭内一时间寂静下来,钱姑姑也不含糊,悄悄地把一张纸条压在杯下,递给徐辞言。
徐辞言打开一看,心中一滞。
那纸张细腻光滑,一看就是宫里的特供,上面娟秀的字迹写了两字——意如。
徐辞言心底思绪如潮,面不改色地把纸张收到袖里,笑意如常,“今日多谢姑姑操劳了。”
钱姑姑凝目看她两眼,见他没有再问的意思,才笑着开口,“徐大人言重,都是分内的事。”
“六皇子建府在即,曹侧妃那边还有事情要交代,就先告辞了。”
徐辞言面色如常,林西柳远远见着了,摇扇过来送行。徐辞言转身回了院子,指尖摩挲着枚棋子,神色莫辨。
曹侧妃。
从原著看,曹素衣其人,是六皇子府里少有的正常人。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
曹家祖上也是显赫世家,只是到今早就没落得徒有其表,全靠压榨家里强撑着不露出一点颓势来。
曹素衣出身在这种家庭,从小到大可谓是受尽欺辱,若是旁人,怕是早被磨成软弱性子了。她倒是越挫越勇,靠自己一身本事在官眷圈子里左右逢源,一步步从皇子侍妾走到锦妃,可谓是平步青云。
这面热心冷的“姐姐”,也是原著里徐出岫唯一能依靠片刻的人。
徐辞言神色变换,单意如这个名字可能是巧合,但特意送到他手里就不是了。
徐辞言后世冲浪多年,什么离谱事情没见过,很快就猜到这人不是穿越,便是重生,结合这些日子打听到的消息,他更倾向于后头那个。
但曹素衣不是个会做多余事情的性子,为人又谨慎小心,若只是想探探他这“炮灰兄长”的虚实,实在没必要这么赶着,只能是为了别的。
凝思片刻,徐辞言神色巨变。
八成,那六皇子也重生了……并且,他盯上了徐出岫。
“…………”徐辞言低声骂了两句,指尖棋子盘得越发飞快,他仔细想了想眼下的局势。
徐出岫七月就要及笄,以时下标准来看,便是可以出阁嫁人了。
萧衍人虽然又蠢又笨,但耐不住他有个好出身,要是脑子癫到请乾顺帝赐婚,徐辞言还真不好处理。
虽然按乾顺帝的行事不至于会顺着萧衍的意思,但后宫里可还有个太后。
这么一看,要想避开这桩烂桃花,徐出岫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早早定亲嫁人,太后再疯也不会给孙子指个定亲的姑娘。
要么就努努力,得了乡主县主之类的封号,算是皇家的女儿,也不可能和皇子通婚。
“………”
把手里棋子一甩,徐辞言痛苦地闭上眼睛,要不是刺杀皇子风险太大成功率太小,他都想雇人行凶以绝后患算了。
及笄了徐出岫也才十五岁,徐辞言死都不可能让她这么快嫁人。
他眼神一凛,既如此,只有后头的路可以走了。
大臣之女封乡主县主之类虽然难,但也不是没可能。
徐辞言打定主意,实在不行他就去乾顺帝面前吊脖子,总之萧衍别想挨着他妹妹一根寒毛!
就在这时候,林西柳敲了敲屋门,神色奇异又凝重地走了进来。
“言儿,”她神色有些惊疑,“太后懿旨,传出岫五月二十五吉日入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