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蒜素 医与吏
查抄江家的单子递了上去之后, 乾顺帝看着手里长长一页纸写不下的逾制物品,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
他深刻怀疑自己没下令抄家的主意是不是错了, 这么看来,多抄几家,哪里还用得着为国库发愁。
一串名单后头是喉官衙报上来的江家“大不敬”行为, 特别是看到秦氏母女说他老糊涂了的时候,乾顺帝眼前一黑, 默默在心底给大牢里的江伯威再记了一笔。
“这事你干得很不错……”
他揉揉眉心,放下手里的册子,看向下方站着的亲卫, “再去查查,吏部哪些人收了不该收银子的, 全部给朕给吐出来。”
殷微尘点点头,行了礼安静地退出去, 站在乾清宫外往下看, 整个紫禁城都在日光下面熠熠生辉, 红墙金瓦,贵不可言。
几位皇子在大殿外头等待传唤, 殷微尘一眼就看见了走在太子稍后的男子,着一身朱红妆花对袖窄袍, 外饰金银玉饰,不说面容如何,光着一身的打扮就格外地富贵突兀。
不像天潢贵胄,像暴发户,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挂身上。
殷微尘把人和画像里的对上了号,正是即将出宫建府的六皇子。
他从殿内迎面走过来, 一身飞鱼服显眼无比。萧衍抬头看他两眼,脚步浑然一顿,面颊肌肉抽动,咬牙切齿。
“臣见过几位殿下——”
殷微尘朝几位皇子行礼,他眼下虽只是个千户,但千户与千户之间也不一样,像殷微尘这种惯常被皇帝召见的,在几个皇子心底也挂了号。
“殷大人不必多礼。”身为太子,萧璟最先开口,他往大殿内探了一眼,乾顺帝方才又召见了个朝臣,显然是暂时顾不上他们。
殷微尘和徐辞言一贯交好,萧璟忍不住问了一句,“不知徐大人安好否?”
殷微尘点点头,“陛下赐了药下去,臣日前拜访的时候,已经行动如常了。”
“那便好。”乾清宫外头,萧璟也没有长谈的意思,点点头就抬脚往前走,殷微尘避在半边,等他们走远后回头探看,眉心微皱。
虽然萧衍极力遮掩了,但殷微尘还是敏锐地觉察到那深入骨髓的恨意,毒辣,扭曲,简直像是要把他粉身碎骨。
这就奇怪了,殷微尘心底琢磨,他对这位六皇子一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萧衍一个皇子莫名其妙地记恨上他,真是稀奇。
不过……殷微尘极尖锐又极短暂地瞥了眼后头,皇子之中先论身份尊卑再论长幼。
到乾清宫拜见皇帝时,太子为尊居首,后头的便该是四皇子萧恒,但萧衍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把萧恒挤在了后头,隐隐有和太子并驾齐驱的势头。
来往的朝臣见着这场景,都忍不住表情微妙一瞬。
大殿内,乾顺帝也看见一行进来的几个儿子,瞳孔微微一缩,侧头像鸿喜吩咐一句,“去,把新缴上来的那几株人参给徐无咎送去,顺道看看这人有没有老老实实地养伤。”
他的话传到下面几位皇子耳中,一时间神态各异。
萧衍心底微微一喜,他想得很好,如今江家女成了侍妾,那他便还差一个侧妃。
开府在即,哪怕乾顺帝这边的路子不好走,也能往太后那边努努力,把徐出岫给赐到府里来。
这样一来,徐辞言就理所应当地成了他的人。他越受乾顺帝重视,萧衍也就越高兴。
萧璟略站在前头,狐疑地往后一扫。
父皇重视的是徐辞言,六哥一脸有荣俱焉的表情做什么,就算要共荣共誉,那不该是他这个学生?
萧璟摇摇头,实在搞不清这六哥是在发什么癫。
汇事完后,乾顺帝又考校几个儿子一番,萧璟依旧是最出挑的一个,但其他几人也算不上差。
他心下满意,给众人都赐了东西下去,出了殿萧璟视线往紫玉处轻飘飘地一瞟,不动声色地往前走。
“四爷,”紫玉一脸笑意地凑过来,不着痕迹地把萧衍往后一隔,“您怎么走后头去了,我们爷找您呢。”
“哦,好。”
萧恒受宠若惊,往后睨了眼面色黑沉的萧衍,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和萧璟言笑晏晏地离开。
萧衍猛地顿住脚步,神色狰狞,七皇子神色恍惚地从他后头过来,不发一言,萧衍神色一变,恶狠狠地骂了两句,才拔脚往太后宫里跑。
…………
徐辞言并未像外界所猜那样在家里安安分分地养伤,一大早他就收拾好东西,带着徐出岫和司三娘子到城外庄子去了。
“咳,咳咳——”
庄子里并未像之前一样鸟语花香,反倒弥漫着一股极其浓烈刺鼻的气息
徐出岫神色狐疑,捞了瓣紫皮蒜一拨,露出白嫩的内里来。
旁边,徐辞言看着唤人买来的十数斤大蒜,一边扒拉一边呛得不住咳嗽,“应该够了。”
“哥,”徐出岫忍不住问,“你哪里看来得方子,靠谱吗?”
受了廷仗之后,徐辞言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得想法子推进下大启的医疗水平。
这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以抗生素为例的一系列消炎抗菌药。
在这个外科不甚发达的时代,有时候只是一道小小的伤口感染,也足够让七尺大汉丢了命。
若是能让抗生素提前数百年问世,绝对是件“造福众生”的大事。
作为后世使用最为广泛和高效的抗生素之一,青霉素的作用有目共睹,但土法制造这玩意,实在是难如登天。
别的不说,要获得足够分量的高产菌株何其之难,历史上美国翻瓜摊,苏联刮防空洞……大启吧,徐辞言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怎么办。
就算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也不是一两个人能找到的。
并且,要大规模量产,需要建立相对成熟的研究培育室,保证足够的环境洁净度,方方面面,以大启当下的科技水平,可以说毫无希望。
一不小心,制出来的“青霉素”杀菌效果没有,杂菌到先把人毒死了。
退而求其
次,徐辞言决定先试试能不能制出同样具有广谱抗菌作用的神药大蒜素。
严格来说,大蒜素并不是抗生素,而是一种广谱抗菌药,对多种细菌具有良好的杀灭作用,同时还能消炎止痛。
制作方法简单,原料易得,不易引发过敏症状,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最适合当下的。
新鲜的大蒜里面并没有大蒜素,只有一种叫蒜氨酸的前体物质,但是当大蒜被捣碎后,其内的内氨酸酶被激活,催化蒜氨酸形成大蒜素。
徐辞言上辈子也只是看过相应的科普文章,但要说亲自上手去做,那是一次都没有。
毕竟后世到处都是药店,十几块钱就能买一瓶,实在没必要费这功夫。
十余斤大蒜被剥好剁碎,庄子里的下人一个个呛得眼眶发红。徐辞言取了湿布擦擦脸,看着面前各色容器里的蒜末长松一口气。
秦管事整个人都快不好了,他怎么着也没想到,好端端的温泉庄子,徐大人不像其他文人墨客那样赏花饮酒,折腾这些大蒜做什么呢。
难道要考中状元,就要有些怪癖不成?
“出岫,”徐辞言搬了个罐子站起来,“前几日蒸的酒精还有吗?”
早在山南的时候,徐出岫就随司三娘子救了个被农具割伤胳膊的男人,这时候没有医用酒精,大夫们多是用清水冲洗,或者是酿酒时的酒头酒尾。
但酒头酒尾的酒精度每次都有不同,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效果不能说聊胜于无,但也不算立竿见影。
徐辞言见了,用木头做了个蒸馏器模型来,让人在酿酒器具的基础上给他改进,试着造了套装置出来。
市面上的白酒反复蒸馏多次,然后倒入石灰吸水,过滤之后就近乎是无水乙醇了。
再把制得的无水乙醇与水一比三混合,虽然没有酒精计测不出具体多少,但是也比寻常的烈酒更好把控。
唯一的缺点就是,徐出岫每次给人消毒的时候,都要忍受一番病患撕心裂肺的痛呼。
“哥哥,这酒精不用加水吗?”
徐出岫指挥着人去库房里把缸装的新制酒精取过来,每次听到这名字,徐辞言耳边都忍不住别扭几分。
——当时小姑娘想着取个名字,好把它和喝的酒分开,徐辞言心底好笑。
“浓缩的就是精华,既然是从酒里之蒸出来的,不然就叫酒精吧。”
徐出岫想想,觉得十分有道理,高高兴兴地同意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徐辞言哑口无言。
大蒜素需要在40度左右酶解,刚好这庄子里有一口温泉的温度就差不多,连烧水控温的功夫都省了。
装着粗制无水乙醇和大蒜的薄壁窄口瓶在温泉池里泡着,徐出岫蹲在旁边,一边和司三娘子窸窸窣窣地交流几句,一边聚精会神地守着瓶子。
哥哥说了,如果能制成,那么那些受了外伤的百姓可能就多了一条活路,是以,徐出岫心底很是期盼。
她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大蒜能治病的说法,大蒜本就是一味药,根辛、温,“入足阳明、太阴、厥阴经。”山南那边还有用大蒜治疗蛇虫咬伤的例子。
耐心等了快一个时辰,徐辞言又指挥着过滤,低温蒸出液体来。
大蒜素不耐高温,但眼下条件不足,也难以实现减压蒸馏那一套,好在这药到了现代也是神药,抗菌能力强,只要一点点,就能杀灭许多细菌。
制得的液体呈淡黄色,徐出岫用酒精洗了手,小心翼翼地把它转移到玉瓶里面,塞好后放到加了少量硝石的盒子里保存。
做是做出来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徐出岫有些纠结去哪找刚好受了外伤的病人来试药,到底是新方,若是病人不愿意也情有可原。
徐辞言眨眨眼睛,干巴巴地笑了笑,“不用费心去找,京城里倒是有个地方受外伤的病人多着呢。”
而且,他们压根没有拒绝的权利。
徐出岫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一柱香时间后,两人出现在喉官衙诰狱大门外头。
殷微尘本来在刑讯呢,得了消息往抬脚往外头一看,徐辞言手里抱着个盒子,旁边还站了个头戴斗笠的小姑娘,毫不客气地朝他一笑。
“好兄弟,拜托了。”
殷微尘:“…………”
等得知了两人的来意,他支开小旗,举着灯盏顺路而下到了一处牢房,稻草勉强在地上盖了个底,有个中年男人浑身狼狈地躺在上头,后背上鲜血淋漓。
“这是已经审下来的了,”殷微尘把油灯放到正前头的方桌上,“河口决堤,身为一地父母官不仅不赈灾,还贪墨朝廷发下去的赈灾银子,给百姓喝泥浆水……”
他又一指旁边几个牢房,形形色色的罪名应有尽有,也被施了各种各样的酷刑。徐辞言挨个打量一圈,只觉得自己晚上要做噩梦。
徐出岫上下打量两眼,走到那个贪官旁边蹲下探身查看伤势,一道道炸开的血口整齐地排列在背上,她再一探脉,给人下了个九死无生的定论。
“你,你……”
喉官衙动刑动得很有几分手段,都伤成这样了,神志竟然还是清醒的,穷凶极恶地瞪着蹲在身旁的斗笠少女,张口就要骂人。
徐出岫从医多年,什么奇葩病人没见过,眼皮都不抬,一根银针甩下去,那人立马浑身发软,呜呜呜地说不出话。
“这个口服,那边那个外敷……”
小姑娘勤勤恳恳地在几间牢房里跑来跑去,暗淡的灯火照在她身上,打出一片忙碌的影子。
她神色极其认真,漂亮的小脸上一点朱砂通红,如果不是空气里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地上几个该打马赛克的人影,这场面,说句菩萨下凡也不为过。
虽然都是些快死了的,但怕有人狗急跳墙,徐辞言两人都没出去,找了个没沾上血迹的凳子坐下,神色认真。
殷微尘定定地看着墙壁上忙碌晃动的身影,小姑娘侧身昂首提笔记录时,火光斑驳落在脸上印出斑驳的浅影,眉心一点朱砂是最明亮那一点。
他无意识摩挲指尖,眉心同样殷红小痣微微发痒。
“这药做法简单,若是真像你古书上看来那般奇效,也算是造福后世了。”
收回视线,殷微尘心底仔细琢磨片刻,“只是……若是能再得多些就好了。”
“哪有那么简单,”徐辞言微微叹息,“酒这些倒好,但京城上下种植胡蒜的人家也没多少。”
“这玩意还不好保存,现用现制人少还好,人多了还是不够。”他探指到桌上的木盒里一探,凉意渐渐消退,盒中一片浑浊乳白的水液。
“有希望就好。”
徐出岫总算把药汁给安排好了,怀里抱着记载用量症状的厚册子走过来,眼睛闪闪发光,“若是有效就可宣扬出去,天底下‘格物’的人才那么多,一代又一代地研究,总会克服的。”
徐辞言柔声笑笑,“嗯,更何况京城里还有个太医院,这么多大医都在,说不准不用那么久就可以实现了呢。”
他视线落在牢房的墙角,长期阴暗潮湿的环境让那长了一小片青苔,徐辞言若有所思,就算大蒜素不成,靠着人力一处一处地试也有希望找出青霉素菌株来。
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化肥、医药……科技树绝不是一两日就能点起来的。
“太医院……”
烛光烤得徐出岫掌缘一片灼热,她手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溅了一滴血,殷微尘皱皱眉,取了帕子递给他。
小姑娘毫不见外地接过,大大地绽开笑颜。
沉迷于内心世界的徐辞言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的互动,他指尖在桌上一敲,神色沉沉。
“说起来,你注意过六皇子吗?”殷微尘想起尽在乾清宫前的一譬,神色奇异,“他似乎对我有种莫名的憎恶?”
萧衍那个脑瘫,别说你了,徐出岫喜欢的小猫小狗他都烦。
徐辞
言在心底嘀咕,殷微尘这么一说,他倒是更加确定萧衍也重生了。
不过殷微尘这辈子和徐出岫,似乎没有什么瓜葛吧?
徐辞言心底缓缓打出一个问号,狐疑地看了眼端坐对面的殷微尘,对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牢房,觉察到视线后坦荡荡地看过来。
这样子应该没有,徐辞言心底点头,不过也是,原著里徐出岫对他的感情,分不清是感激更多还是喜爱更多,又或者是人死后绵延不绝的愧疚?
“萧衍这人吧,蠢笨如猪,但心肠极其恶毒。”
想着原主徐辞言就气,这点他和远在皇宫忙忙碌碌的曹素衣一个看法,除了有个好出身,萧衍不值一提。
重要的是他的舅舅,定国将军崔鸿。
启朝文强武弱,老一辈的将领一日日地老下去,谁知道哪日就会撒手人寰。
瓦剌、鞑靼虎视眈眈,战事不知何时就会燎原而起,徐辞言再疯,也不敢想法子先弄死崔鸿,拿天下百姓安危开玩笑。
他神色凝重地给殷微尘讲了大概的消息,“……萧衍有心觊觎,太后又素来疼爱孙儿,要想避开这桩逆缘,便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定亲,或者以外臣之女身份得封县主之流。
殷微尘心底一沉,“本朝国祚百年,倒是有过女子封县主的先例。”
“平云县主。”
徐辞言点头,这还是开朝时候的事了,平云县主出身武将世家,用兵如神,随父镇守边关数十年,被太祖封为县主。
但距今这么多年过去,再无一女得此殊荣,可见其难。
殷微尘仔细沉思片刻,开口安慰,“眼下也还不到绝境,太后再怎么疼爱孙子,也要顾忌乾顺帝的意思。”
“只是帝王心易变,谁也不好说。”
更何况,徐辞言想到更深的一层,若是历史不能改变,该是萧衍登基那以他对徐出岫的疯魔劲,别说订亲,就是成亲了也不安稳。
但后者就不一样了,崔鸿骨子里还是个爱国忠君遵守礼教的人,绝对不会答应自己外甥做出强抢同宗女眷的事情。
“所以我才这么希望这药能成功,”徐辞言眼眶微阖,“能救命的药,这对任何人都是无以伦比的吸引力。特别是那些武勋们。”
“有这药在,他们早年何至于死了那么多战友。”
若是得了他们的支持,徐出岫封县主乡主之事,未必不可成。
殷微尘点头,一拍他肩膀,“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尽管开口。”
“还有这药的事,”他一扫四下牢房,若是真有这般神效,难免会有权贵动心抢占,“在成功之前,不会有任何消息透露出去。”
两条路,他一刻也没有犹豫便选了第二条。
殷微尘心底明白,多年相识,若是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他开口提亲,徐辞言定不会拒绝。
而背靠着喉官衙,别人想做什么,也要掂量掂量自个的分量。
但因为萧衍的妄念,就逼的徐出岫被迫嫁人避难,那她这多年行夙夜学医的努力算什么,跋涉千里行医治病吃过的苦又算什么,萧衍打趣她的笑谈么?
省城拜师,深山采药……殷微尘见过她不为人知的坚韧和努力,也绝不允许有人将这抱负付之一炬。
而他相信,徐辞言也是这么想的。
不是所有的兄长,都愿意把妹妹献出去攀附皇室,换来自己的锦绣前程。
…………
就在几人无言的期盼中,事情总算是有了好转。
徐出岫在喉官衙暗牢里守了一夜,册子里满满当当记载了用药后的各种变化。
第二日傍晚,她再一次掀开死囚背上的纱布,目露惊喜之情。
“哥哥!”小姑娘激动得眼眶通红,“脓消了好多!有用!这药有用!”
徐辞言眼眶一酸,扬起个大大的笑脸,“我就知道,出岫是最棒的。”
徐出岫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捏着干净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口服进去的效果最好,外敷的也有所好转,但还是太刺激了,别的皮肤发红发肿起来。”
这般重的伤势,这般深的伤口都能有所好转,徐出岫满腔激动之意,恨不得立刻飞到庄子里种满大蒜,好一个一个地试出最好的法子来。
要是能够量产,不,不用,徐出岫思绪翻飞,这制药的法子并不难,只要有酿酒的器具有蒜,人人都可以试着做。
他们要研究的是如何使用这种新药,一次用多少,汤浴外敷还是内服……有没有法子再提高一些药效,有没有法子能把这药制成药丸来便于保存使用……
徐出岫脑子里想到了好多事情,她要一点一点地试,一点一点地磨,并且丝毫不觉得疲累。
“我,”小姑娘有些哽咽与不好意思地开口,“哥哥,这些日子我可能要住到庄子上去了。”
“我想看看,要多少药液才能治好一个人,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能一起用。”
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几日不归家,日日里不是住在庄子里捣蒜就是跑到大牢里来,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徐家名声扫地,徐辞言在官场上怕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徐辞言明白这些,却只是温柔笑笑,“没关系的,娘那边我帮你说。”
“只一点,”徐辞言板起脸来,“出岫要注意保重自身。”
他看了眼殷微尘,狐狸一样笑笑,“微尘,封锁消息这事,就靠你了。”
徐出岫也有学有样地瞪大眼睛,无声胜有声。
殷微尘:“…………”
黑暗压抑的大牢里,他竟然有些抹额头想笑,“放心吧。”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喉官衙的犯人不能放出去,徐出岫就一天天地往里面跑。
在冯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殷微尘早将诏狱牢牢捏在手里,是以,这么多日下来,徐出岫的消息没走漏半分。
五月十五,几个死囚的伤势好转不少,已经开始日渐结痂,徐出岫心底大松,难得地早早回府准备。
后日五月十七休沐,东阁大学士、工部尚书杨敬城设宴,夫人薛氏在后宅招待女眷,而杨敬城与其子宴请男宾。
林西柳心知肚明,这次若是没问题,徐家和杨家的婚事就算定了,后面便是三书六礼,择吉日成亲。
一大早,杨家外头街巷里就人头攒动,薛夫人此次设宴是以赏花的名义,是以,后院里群花绽放,次第相间,鲜艳美丽。
林西柳已经很能应付这种场面了,杨敬城身为内阁阁老,杨家往来的自然也是朝廷重官之家。
这么多夫人里面,她的出身算不得高贵,但诰命夫人的身份,又衬得人高贵几分。
“林宜人来了。”薛夫人远远见着被嬷嬷引过来的林西柳一行人,笑意连连,向众人笑语引荐。
都是后宅里的人精,众夫人心底一转,也都笑语相迎起来。
这林宜人虽出身贫寒,可耐不住人家儿子有出息啊。诰封那事一出来,谁不知道那徐辞言简在帝心,保不住过几年,林西柳的诰命又跃一大截呢。
更何况,她们心底都有数,杨家今日设宴,看似是宴请众人,但醉翁之意不在酒,显然是奔着徐家来的。
笑闹片刻,薛夫人朝徐出岫一看,笑着指指远处的小园,“出岫当真是人如其名,这般灵秀的女儿,京中可
不多见。”
“我这满院子的花啊草啊,就得和她们这样的小姑娘相配。”
徐出岫闻弦知雅意,脆生生地一笑,便起身朝几位夫人告辞,抬脚往院子里走。
林西柳对上薛夫人的视线,心有灵犀,相约着到湖中厅内细谈去了。
而前院里,徐辞言郑重神色拜见杨敬城,“杨大人安好。”
杨敬城打量他两眼,胜不骄败不馁,仕途遭受这般巨变,却也无焦躁之意,是个坐的住的人。
再一想夫人那暗示女儿的心意,杨敬城越发满意,把儿子撵去招呼客人,自己摆了棋盘邀徐辞言下棋。
杨嘉则暗暗地瞪了徐辞言一眼,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徐辞言看在眼里,不免有几分好笑。杨嘉则眼下还比出岫大不了几岁,正在备考下科的乡试,称得上一句年少有为。
只是“年少”,就难免有几分孩童气,再一想自己今日是来干嘛的,徐辞言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了。
“无咎,坐罢。”杨敬城率先拿了枚白子,落在正中,“伤势怎么样了?”
“多谢大人关心,眼下已经大好了,”徐辞言拾棋与他对弈起来,只不过走了几步,就忍不住笑,“杨大人这棋艺,当真是洒脱不羁。”
直来直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下五子棋呢。
杨敬城睨他,“别人和本官下棋都是步步小心恨不得连让十子,你倒是敢下。”
徐辞言轻笑,“‘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通,一味谦恭’,与求胜的上官下棋,自然是要求输,但杨大人又何尝是那般人呢。”
杨敬城忍不住笑了声,“你啊你。”
年纪轻轻,官场老油子那套倒是玩得溜转。
他把棋子收起来,气势忽地一转,“吏部一案查来查去反倒成了众方角力的战场去了,只不过再怎么角,下月也该差不多了,我估摸着陛下的意思,是要让你进去趟一趟浑水。”
“蔺家势大,吏部亦是魑魅横行,”杨敬城敲敲棋盘,“若是有什么搞不定的就来告诉本官,别像前头一样平白挨了打。”
身为座师,他一向对徐辞言有几分关注,再加上……杨敬城远远看见从后宅里绕出来薛夫人的贴身嬷嬷,眉梢一挑。
指不定,两家就要亲上加亲了。
徐辞言也看见了来人,起身含笑行礼,“多谢大人。”
那嬷嬷欢天喜地地过来,“大人,夫人问大人可还有什么事,若是方便,就让小徐大人去后头一会。”
杨敬城看着徐辞言猝然亮起的眼睛,这人一贯稳重圆滑,眼下才算是显出几分年少意气来。
他心底好笑,“都谈妥了,去吧。”
第62章 太后 吏部员外郎
薛夫人爱花, 也极擅莳花,杨家的院子,在整个京城都是有名的。
徐辞言跟着那嬷嬷走了一会, 穿过连廊之后,那嬷嬷忽地一停,朝一旁的花窗指了指。徐辞言心底顿悟, 从善如流地往那处一看。
清潭一泓,日光曜目, 波光粼粼里,隔岸的杨柳垂下,落在水中搅碎了斑斓云海倒影。
层层叠叠的花影里, 杨姝菱一身银红霞影的连烟锦裙,被一群侍女嬷嬷簇拥着, 坐在廊下伸手去探湖面嫩黄的柳枝。
一旁有丫鬟听见动静,凑到杨姝菱耳畔快声说了什么, 小姑娘一惊, 枝条脱手而出, “噗”地荡到水中,划出一条长长的波纹来。
徐辞言莞尔一笑, 朝花窗处拱手行礼,“姑娘, 又见面了。”
杨姝菱面色通赫,起身站在繁茂的蔷薇花枝间还礼,远山眉,秋水眼,端柔娇美。
许是得了薛夫人的吩咐,她身旁伴着的丫鬟嬷嬷纷纷退到廊下, 一时间隔着花窗,只有两人遥遥对望。
“小女见过徐公子,”杨姝菱侧身行礼,指尖微微一抚脸颊,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点好奇地开口,“徐公子似乎并不惊讶?”
徐辞言压住嘴角,“那日未上山时,我便见着姑娘下马车了。”
护国寺下车马如流,徐辞言眼睛尖,远远地就望见挂着杨家家徽的马车。
杨敬城当朝阁老,又是他座师,徐辞言难免多关注几分。
谁料这一看,没见着杨敬城,反倒看见一眉目娇美的姑娘被侍女搀扶着下了马车,徐辞言当时只觉是杨敬城的家眷,识礼地并未多看。
没想到,山下无缘,山上却又见面。
听到他这句话,杨姝菱面颊上红晕直蔓延到耳珠上,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客气地笑。
两人能在此见面,徐辞言心知肚明,必然是薛夫人心底满意才会如此。
这么一看便和相亲没什么差别,小姑娘害羞,徐辞言有意调节气氛,温声浅笑,“姑娘似乎也不惊讶?”
杨姝菱浑然一顿,瞟了眼廊下面带鼓励的嬷嬷,正过脸来大胆解释,“那日归家后家里给我看过公子的画像,只是没想到这么巧……”
薛夫人开明又敞亮,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希望她婚姻美满。
是以,和林夫人在护国寺里初步谈妥后,归了家就派人仔细去找了徐辞言的画像来。
两家之好,总不能盲婚哑嫁的,好或不好,女儿看了才算数。
那找来的画像也是讨巧,正是徐辞言状元游街的那一幕,竹清松瘦的状元郎鲜衣怒马,鬓边簪花,朱红唇角扬成一弦,远远地朝画外望了过来。
只一眼,杨姝菱就认出了今日偶遇之人是谁。
徐辞言轻轻笑了两下,那嬷嬷给他指了指连廊侧的一处小门。他绕过去,和杨姝菱一起极自然地绕着湖边散步。
这里是杨家的后院,既是薛夫人示下,两人又很快就要定亲,自然没有没眼色的过来阻拦,嬷嬷们远远地望着,徐辞言小心地撩起柳枝,防她碰到。
“方才与杨大人下棋,令尊的棋艺似乎不甚出众,”徐辞言含笑开口。
杨姝菱一捏耳垂,有些好笑,“倒是难为徐公子了。”
“京城里相熟些的人家都知道父亲是个臭棋篓子,偏又爱玩。”
杨姝菱杏眼里一抹明晃晃的笑意,“早时候父亲在外头和同僚们下棋,输了不服气,把棋局搬回来让我教他几招,第二日好去原模原样地一洗前耻。”
“但棋这种东西,局势瞬息万变,人家换种打法,他又不会了。到最后十下九输,反倒给自己气得够呛。”
徐辞言忍不住笑出声,“还有这般故事。”
杨姝菱提起父亲的时候,不像寻常的贵女那样尊敬有余亲近不足,反倒多出几分眷恋和亲昵来。
早些年杨敬城还未入阁任尚书,不似今日这般忙碌。而杨家的氛围该也很好,才能养出她这么个轻快明亮的性子。
从她寥寥的几句话里,徐辞言就能够隐约勾勒出一幅温馨而又亲近的图景来。忍不住弯唇笑笑,这图景正是他上辈子一直难以想象又渴慕不已的一种。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身旁的少女,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颊似粉蔷。
“怎么了?”
杨姝菱款步向前,身侧忽然没了人影,她惑然回首,就见漫天杨柳纷飞中,徐辞言素衣玉冠地站在那里,赫然失笑。
“没什么。”徐辞言摇摇头,面上笑意盈盈,快步向前。
…………
到了散宴的时候,天色暮沉,一片柔和的浅绛色。
林西柳带着女儿坐上马车,面上止不住地笑意,隔着帘子和徐辞言说话。
“言儿,我今日见着了,那姑娘果然是个好模样的,”她心底满意,“端美舒方,很识礼数,被教养得极好。”
我也见着了,徐辞言心底笑笑,“薛夫人那边怎么说?”
林西柳取出一块玉佩来,笑意染上眉梢,“这是杨家给的信物,家里的玉也给了薛夫人,交换了信物。这次会回去,娘就就要挑个好日子请媒人上门了。”
“京城的礼数和家那边的不同,到时候娘请曲夫人来帮忙掌眼,那姑娘处处都好,可不能委屈了人家。”
“嗯,”徐辞言点点头,眼角止不住溢出一抹笑意来,“师伯来早就和我说了,到时候要和师娘一起亲自上门说媒呢。”
林西柳心底感慨非常,她自然能看出来言儿心底对这桩婚事也是满意的,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他对读书和家里以外的事情这么上心。
也好,她心底喜悦,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就算是别人怎么挑,也不能挑出一桩不好的来。
而马车上,徐出岫
眼睛发亮。
在杨家时,她方绕过影壁进了院,就见一个梳着妇人发鬓的年轻女子摇着团扇站在那,笑意盈盈。
“这位便是徐大人的妹妹了吧?”
徐出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唇朱鬓绿,丰莹玉润。
掐丝绣金的宫裙穿在她身上,持扇袅袅转身间,好似一枝浓艳红杏探墙而来。
徐出岫只觉得自己晕乎乎的,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把闺名脱口而出,“我叫出岫,‘云无心以出岫’的出岫。”
她期盼地看过去,“不知道夫人怎么称呼?”
曹素衣定定地看着她笑,双蝶穿花的团扇轻轻一摇,柔声话语便潺潺而出,“我叫曹素衣,是六皇子府上的侧妃。”
“至于你……”她红唇微扬,“若是愿意,叫我姐姐吧。”
徐出岫欣然应下,一见着她,只觉得莫名地有种亲近和安然,还颇有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委屈来。
她大步往前,挽住曹素衣的手肘,“今日与姐姐一见,不知道怎么的,竟冒出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来。”
曹素衣吃吃地笑笑,“许是我俩有缘呢。”
她指了指小院里簇拥在一处闲谈娇笑的少女们,“走吧,我带你过去。”
虽是已婚的妇人,可在京城的女眷圈子里,上到老太太下到小丫头,就没有曹素衣不交好的人,有她带着,徐出岫很快就融了进去。
几个小姑娘凑在一处,笑靥如花。
徐出岫放眼打量,京城的闺闺小姐们美得各异,但都有种富养出来的底气和自信,无端地让她想起远在湖广的珠儿来。
那追着她哭鼻子的小丫头长大以后,必然也会是这般明媚模样吧。
也不知道珠儿什么时候能到京城来,想到这,徐出岫悄悄地叹了口气。回到家中,她又忍不住想起今日里见到的姐姐来。
过几日她入宫觐见太后,说不准还能再见到她呢。
…………
徐家和杨家定亲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乾顺帝对这个年幼失怙的师弟有些愧疚,杨敬城亦是直臣,深受他信任。
两家结亲,他自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做不成驸马,和杨家,总比被蔺家等等拢去的好。
是以,他早早地就赏下一堆东西过来,其中还有一对极其昂贵的鸳鸯双环佩,许给徐家做聘。
而东宫那头亦有各色物件流水一样送下来。
一时间,京城里议论徐辞言失官受罚的嗤笑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总还有些酸客止不住在背地里讥笑几句。
“那徐无咎啊,少年幸进,媚上邀宠,眼下竟然还靠着女眷裙带张扬起来了。”
“我朝出了这么位状元,真是令人含羞。”
和他一处喝茶的士子冷笑,“尔等俗人,自个没本事高中六元,只能肖鼠一般在背后里说嘴!”
骂徐派和挺徐派在茶馆中对峙争吵了起来,而这时候,从宫里颁出的一道旨意,堵住了那些说他“无能凡庸,纵幸得重用,也终遭厌弃”的嘴。
——陛下御旨,命通议大夫徐辞言任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佐行考课事务、贬黜官员诸事。
吏部员外郎乃从五品官,和徐辞言之前的司经局洗马一个品秩,但光论权利大小而言,两者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满城士子们哑口无言,特别是和徐辞言同科中试的学子们,心底更是百般滋味。
同年入朝,他们还在观政呢,这徐状元就已经高居五品了,横看竖看,都是最高的那位。
特别是这员外郎,还格外地不同。
徐辞言摸了摸手上的任命书,嘴角噙起一抹浅笑,官场里从来不缺官小权大、官大权小的特例。
放眼大启朝廷,留都的官员们大多空有正三正四的品秩而无权。
而京都这边,宗人府相关的官吏也很是不讨好,只能说徒有面子,没有里子。
但考功清吏司就不一样了,吏部乃六部之首,考功清吏司掌官吏考课、黜陟之事。凡内外官给由,三年初考,六年再考,并引请九年通考,奏请综其称职、平常、不称职而陟黜之。
管着文官的考校升迁,可谓是捏着朝廷大半官吏的命根子了。
是以,考功清吏司的小官小吏出去,腰杆挺得比某些地方大员还直。
任命书上写着命徐辞言六月初五日入职,正好和乾顺帝此前许他一月的假相合。
从收到任命的那一日开始,徐家日日都有上门送礼的人,就连林西柳那头,也有人拐着弯地走门路,想让她帮忙好言两声。
那些不该收的礼徐辞言一件也没收,金银玉器堆在他面前,晃得人头晕眼花,徐辞言眼皮都没眨,就让人退了回去。
远的不说,他的前任梁大人,区区一个五品官,一年收的银子比一地税贡都多,成为吏部案的第一个刀下亡魂,尸体至今还在喉官衙门里摆着呢。
对这些光明正大送上来的买命钱,徐辞言敬谢不敏。
距离上任还有几日,他索性收罗了吏部官吏的消息,闭门锁户地琢磨起来。
…………
五月二十五一早,徐出岫换上庄重的衣服,坐上轿子入宫去了。
太后乃乾顺帝的嫡母,为人随和,与皇帝间母子情分十分不错。
徐出岫到慈安宫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由一个宫妃模样的女眷侍奉着用膳。
“这就是徐家的姑娘?”看见她,太后轻轻地把碗一搁,抬眼看了过来。
“臣女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不等嬷嬷提醒,徐出岫恭敬地伏身行礼,太后打量她两眼,小姑娘还梳着少女的发鬓,尚未及笄,面容略有稚气。
她轻声开口,“抬脸让哀家瞧瞧。”
对上她眉心那一点朱砂痣的时候,太后一愣,她是理佛之人,平生最喜欢的就是这般灵秀聪慧的小姑娘。
再一开口考校两句,徐出岫样样都答得妥帖,听闻徐家出身乡野,这姑娘第一次进宫,礼数妥当,举止落落大方,哪怕在京城的闺秀圈子里,也是不俗。
这么想着,太后的面色柔和下来,指了指一旁的小凳,“今日来得这般早,想来还没用膳。”
“这宫里的鸡丝菌粥煨得正好,还有那几盘点心,都是你们小姑娘喜欢的,你也坐下陪哀家一同用些。”
徐出岫心底划过一丝诧异,进宫前哥哥隐约地提点了她一句,小姑娘早做好面对太后疾风暴雨的准备了
谁曾想,现在一看,太后竟然挺温和的。
怕到宫里如厕不雅,徐出岫出门前只略微吃了块糕点垫肚子,当然,眼下太后要人陪着用膳,就是撑着也得吃。
那神色淡然的宫妃抬头譬她一眼,指挥着宫人加了个凳子,声音似江南流水一样的柔和婉转,“徐姑娘请。”
“多谢贵人。”徐出岫飞快地行礼,那宫妃见了,轻轻地回礼后便走向一旁几案,持起签轻拨香篆。
徐出岫坐下时,发间的掐丝并蒂海棠步摇微微一晃,隐在紫玉里的金线折出一道光彩,正好落在她持铜签的指尖。
御膳房的手艺自然不同凡响,举止端庄地舀了一勺鸡丝菌粥,菌丝鲜香,肉丝滑嫩,配着浓浓的米香,徐出岫止不住眼前一亮。
“还不错吧,”太后略有些高兴地开口,“还有那道萼绿乳酪饼也尝尝,端淑往日在哀家宫里用膳的时候就喜欢吃这个。”
萼绿就是茉莉鲜花,这是道地地道道的江南点心,甜而不腻,香气清幽,徐出岫也很是喜欢。
看着她柳眉微弯,吃得心满意足的模样,太后心情大好,也忍不住让人又给盛了一碗粥,慢慢地喝着。
伴随着压灰的沙沙声,一时间,慈安宫内气氛和睦。
就在这时,有宫女脚步飞快地从殿外进来,跪倒在地,“娘娘,六皇子来给您请安了,眼下正在外头呢。”
太后持勺的手一顿,面色瞬间冷肃下来。
徐出岫心底一紧,好在她时时注意着,不至于此时还满嘴的食物,赶忙放下筷子小心伺候。
进了通报的宫女还在地上跪着,大殿外隐隐约约传来谁焦急的踱步声,太后坐在那,一言不发。
“太后娘娘,”还是那宫妃率先开口,她敛色行礼,声音柔婉,“嫔妾体有不适,先有告退。”
太后侧眼看她,僵硬的面容软化,“你这身子骨……还是得让太医那边好好瞧瞧。”
“既如此,便别在这候着了,”她一点头,“去罢。”
徐出岫不动声色地抬眼轻
瞟了一眼,知道她要进宫,那日曹姐姐给她说了宫里的几个妃子容貌品性。
眼前这位……徐出岫心中猜测,似是婉贵人?
只是六皇子乃婉贵人亲子,她品阶不够,不能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感情可能也不甚亲近,但既然在太后宫里遇着了,也没有娘避着儿子的道理。
徐出岫压下心底疑惑,却没注意到那宫妃极轻极快地譬了眼她发间的掐丝并蒂海棠步摇。
这是今日进宫前,司三娘子忽然找了出了给她戴上的。
“本宫这今日有外客,”太后突然开口,面色平静地搁下玉筷,扶着嬷嬷的手起身,“你告诉六皇子,让他自去读书罢,不用请安了。”
“是。”那宫女起身退下,太后已经走到里殿,遥遥地朝徐出岫譬了一眼,有嬷嬷顿然上前,笑容和缓而不容拒绝。
“奴婢听闻徐姑娘写得一手好字,还颇通诗词。”她示意一旁的桌案,上面摆了全套的笔墨纸砚,还有各色佛经。
“正好娘娘近日礼佛,便请徐姑娘抄经十遍,为娘娘祈福吧。”
为示虔诚,那书案没设凳子,只能站着写,徐出岫瞟了书案一眼,心底浑然一松。
不就是站吗,她之前去村子里义诊的时候,一站就是一下午呢。
慈安宫外,婉贵人崔流筝远远地看了眼被宫女拒绝后神色暗淡焦躁的萧衍,轻轻叹了口气。
“娘娘,”侍奉的宫女飞快地瞧了那头一眼,只见六皇子被太后拒了之后,竟然想闯进去,面色大骇,“这,殿下这般行事,怕是会惹了太后娘娘恼怒。”
崔流筝摇了摇头,神色寡淡,“他是皇子,太后娘娘纵是心有不喜,也还是会依着他来,有什么好担心的。”
“倒是旁人……”崔流筝指尖微动,宫女正等着她说下文呢,却又不开口了。
她一边快步离开慈安宫,一边对着侍女低语,“你去把事情告知淑妃娘娘一声。”
“特别是六皇子欲闯慈安宫的事情,一定要说明了。”
那侍女愕然,点了点头,小跑着溜了过去。
慈安宫内,气氛一片压抑。
“哀家看你是野了心去!”太后气得面色涨红,克制不住地胸膛剧烈起伏,“连哀家的慈安宫都敢擅闯,来日你还想做什么!”
萧衍跪在地上,额角冒了一头冷汗。
前世萧璟死后,他就成了乾顺帝和太后最重视宠爱的儿子孙儿,怕他像萧璟那般去了,两人对他很是上心,说句千娇万宠也不为过。
好日子过多了,让萧衍一时间没意识到,最开始的时候,他也只是众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皇奶奶……”萧衍嘴唇嗫嚅几下,眼神却止不住地往几案处瞟,“孙儿不是故意的。”
徐出岫跪在书案一侧,敏锐地觉察到他直勾勾的目光,心底厌烦。
这六皇子真是神经,在太后的宫里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外朝臣女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呢。
外人不敢议论皇家,只会说她不安于室,狐媚惑主。徐出岫心底冷笑,和哥哥的少年幸进,媚上邀宠也是搭对。
别的不说,太后看见这场面,面色已经是黑沉如铁了。
“前些日子哀家见你日日前来请安问候,还当你是长大懂事了,”太后冷笑一声,“现在看来,怕是意有所指!”
“皇奶奶我!”萧衍大惊,还想再辩,甚至把哀求的目光投到徐出岫那,指望其给他美言两句。
上辈子,意如还是很很得太后喜爱的。
看我做什么?
徐出岫神色一凛,悄无声息地往嬷嬷身侧退了退,避开他的视线,太后看在眼里,心底一松。
“行了。”
她年纪大了,实在是乱不清这些儿女债,今日传唤徐出岫进宫,也只是萧衍日日在她耳朵边念叨,听得烦了,一时好奇罢了。
眼下看来,这姑娘倒是不错,对她这孙儿也是毫无心思,不是那等子狐媚之人。
太后心底思绪辗转,徐家儿郎在前朝颇得重用,皇帝肃清朝堂的计划正到关键时候,实在没必要强指了这桩鸳鸯谱,凉了臣子的心。
她指了指萧衍,神色平淡无波,“把六皇子带下去,能纵容主子做出这等着事来,随侍的宫人罚俸半年。
还有他那几个侍读夫子,教导无状,行有失职,告诉陛下和淑妃一声,都给换了。”
萧衍神色茫然,随即大惊失色。
那些侍读,都是他费尽心思和父皇求来的,都是未来颇受重用大臣的亲眷,是他发展势力的第一步!
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换了!
“皇奶奶不可!”他疾声开口,“孙儿,孙儿就喜欢现在这些侍读,其他的孙儿都不喜欢!”
“喜欢算得了什么,”太后冷笑一声,“身为臣子,不能规劝主子便是失职。还有你,你也该好好和你八弟学学,不要平白虚长了这些年纪。”
“来人,把六皇子送回去!”她不愿多谈,一挥手,让宫人把萧衍半请半压地撵了出去。
徐出岫冷眼看着,直道萧衍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之中,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过来给哀家瞧瞧。”一通厉声疾语下来,似耗尽了太后的心气,老人疲累地半靠在榻上,语调低沉。
徐出岫轻巧地走到她身侧,虚虚扶住太后的手腕。
“今日唤你进宫只是哀家年纪大了,稀罕你们这些小姑娘,没别的意思。”
太后拍了拍她手掌,“你是个好的,日后若是看上了哪家好儿郎就报上来,哀家给你赐婚添妆。”
这是暂时没有把她指给六皇子的意思了,徐出岫心底一松,这几日哥哥心底压着什么事,她也隐隐约约有些觉察。
太后抬眼看了看大殿里摆着的西洋钟,脆鸣声响起,有凰鸟从匣内探出,翩翩翱翔,“日头不早了,你归家去吧。”
“玉屏,”她对着一旁的嬷嬷唤,“把房里那支点翠鸾金钗子给徐丫头一同带回去,小姑娘及笄礼上,总要有支合适的。”
徐出岫行礼谢恩,等到走出慈安宫后心底一松,不可置信地地眨眨眼睛。
这便结束了?
她心底大松,等在外头的丫鬟艾儿赶忙凑过来,担忧地问,“小姐,奴婢方才见着有个男的被撵出来,您没事吧?”
徐出岫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细语,“那是六皇子,放心吧,我没事。”
宫里不是久待的地方,徐出岫本来还盼望着能见到曹姐姐,但是一打听,皇子们住的地方和后宫距离颇远,外臣不得随意出入,便打消了这个心思。
而且,她也有点不愿又撞着方才那疯疯癫癫的六皇子。
只可惜她不愿去惹,有人却不会放过她。
出了慈安宫往外走,徐出岫刚欲走过一处闲置的宫殿外头,就见道路那侧走来一个端着玉瓶的宫女。
她往里侧一避,恰好躲过了从巷子里冲出来的黑影。
“啊!”艾儿心底大惊,赶忙把小姐护在身后,“你是什么人?!”
那黑影抬起头,徐出岫面色一变,正是那方才被赶出来的六皇子。
“臣女见过殿下,”她急匆匆地低头行礼,萧衍抬手就要来抓她胳膊,“意如,你叫意如对不对?!”
艾儿简直惊慌失措,眼看那皇子就要拽住她
小姐的胳膊,浑身一抖赶忙把人挡个严严实实,“殿下认错人了,老爷还在宫外等着小姐呢,殿下赎罪。”
萧衍厌恶地瞪她一眼,抬脚就要上前,“意如,你穿艳色的衣裳不好看,听话,下次穿素的。”
那端着玉瓶的宫女跪倒在两人中间,被他一脚踹开倒,徐出岫一惊,赶忙伸手去扶,“你没事吧?”
那盘子里盛满花露的小玉瓶洒落在她衣衫上面,浓郁的蔷薇花香弥散开来。
“你是不是有病?”徐出岫忍无可忍,朝着萧衍冷笑一声,目露厌恶,“六皇子殿下,在宫闱深处这般行事,怕是不合规矩吧?”
她心底真是又烦又恶,今日是来面见太后的,她年纪小,不穿点明艳的颜色,难道穿一身黑白来吗?
保不住别人见着了,还以为她诅咒太后呢。
“艾儿,”徐出岫把那宫女扶起,神色一凛,“别让哥哥等急了,我们走。”
萧衍哪里在乎被他随便踹了一脚的宫女,见徐出岫侧眼望过来的表情,轻蔑又冷漠,心底嗡地一声,“走,走什么走,你想去哪!”
他上前就要拉扯人胳膊,“是不是你哥哥不许你见我,你再等等,我马上就去请皇奶奶赐婚!”
徐出岫简直要疯,怒上心头,她此前从来没见过这什么六皇子,要不是顾念着曹姐姐,她真是一句话都不想和人说。
但是说她可以,说她哥哥不行!
袖里藏着几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徐出岫眉目一凛,指尖悄无声息地一弹,穿破衣料,重重地扎到萧衍的臂下大穴。
“啊!”萧衍半身巨痛,茫然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怒瞪着徐出岫,他开口欲骂,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远处就传来一声厉呼。
“这是在做什么?!”
徐出岫探头望去,轿辇上坐着个凤目凛眉的宫装女子,气势凌人。
“见过淑妃娘娘。”先前被踹了一脚的宫女赶忙大声唤了一声,眼神往徐出岫那一瞟,心底大松。
虽然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小姐,有淑妃来了,任着六皇子再怎么样也翻不了天。
萧衍一张脸青了又白,不甘心地瞪着方令颐,伏身行礼。
早在得手之后,徐出岫就悄无声息地把银针给收了回来,眼下坦坦荡荡地行礼,“臣女见过淑妃娘娘。”
方令颐抬手示意她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萧衍,“眼下正是上学的时候,六皇子怎么会在后宫里头?”
萧衍咬声答话,“儿臣来给皇奶奶请安。”
“正好,”方令颐和神色一顿,缓缓地笑开,“太后娘娘派人来告知本宫,说六皇子宫里的侍婢们有所懈怠,罚俸半年。”
“本宫心里想着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刚想派人去问问曹侧妃,只不想在这就遇见殿下了,倒不如直接问殿下了好?”
萧衍半边胳膊依旧疼得让人头皮发麻,被淑妃逮到在宫闱骚扰外朝女眷,面子也十分挂不住,只想着快点把事情揭过去,哪里在乎更多。
“不就是罚俸么,”他没什么好气地开口,“淑妃娘娘执掌六宫,倒是把这点小事挂在心上。”
“若是娘娘愿意,罚俸一年儿臣也无话可说。”
这话一出,徐出岫心底的怒气呼地消散了,她心底冷笑一声,只觉得这人当真是个傻叉。
宫里处处都要银钱,六皇子宫里的下人被罚俸半年,一下没了收入。若是自个犯错就罢了,偏偏是因为倒霉遇着这么个主子,真让人晦气。
那墙角的小宫女也瞪大眼睛,一行人隐晦地用仇视的目光瞪着萧衍。
太后罚俸,淑妃娘娘会惦念着宫人派人去问,萧衍这主子倒好,开口就是一年!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方令颐也忍不住讥笑一声,只可惜以萧衍的本事,怕是看不出那笑容里的讥讽之意。
“既然六皇子开口了,本宫也不好说什么,”她侧头吩咐,“去,通知下面的照办。”
半年和一年可谓天差地别,太后说罚半年,方令颐可不会自己加码,但萧衍这个主子都开口了,她还能说什么,总归记得是六皇子责宫人罚俸一年。
不需方令颐推波助澜,这消息必然会传得满宫皆知。
只不过为了太后面上好看,方令颐心思一转,那剩下半年的银子便送去给曹素衣,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想来拿到侧妃私下补贴银子的宫人们对她多感激,对萧衍这个主子就会多厌恶。
厌恶了,出什么岔子都是有可能的。
“到底是要出宫开府了,”毫不费力就达成目的,方令颐似笑非笑,“六皇子还是不要在内宫里出现为好。”
她看向一旁站着的徐出岫,这徐家的小丫头和她哥哥一样,都不是个软骨子的。
方令颐眼神不错,老早早就看出萧衍那勉力忍疼的意思,听说这徐姑娘擅医,到京不过几月就闻名遐迩,想来也是有自己的手段。
并且,今日还是万事不管的婉贵人派人来请她的,方令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徐出岫。
“宫人纰漏,倒是污了徐姑娘的衣裳。”
她扬眼示意一旁侍女去宫里准备,“正好,本宫和端淑公主就住在前头延庆宫,徐姑娘不妨和本宫去休整休整。”
徐出岫思绪翻飞,淑妃是东宫的小姨,而哥哥和东宫关系密切,只要方令颐脑子不疯,自然不会算计她什么。
更何况,她没带好气地睨了眼萧衍,今日这事,淑妃也是替她解围了。
“臣女多谢娘娘好意。”想到这,徐出岫干脆利落地行礼谢恩,上了软轿往延庆宫去了。
第63章 出岫当官 端淑长公主
方令颐是个很喜奢华的性子, 延庆宫里堆金砌玉,雕梁画栋美不胜收。
徐出岫悄悄地打量两眼,心底感慨。
这要是卖了, 能买多少药材啊……
方令颐不知道这小姑娘已经馋上她的各色摆件了,浅红的花露洒在徐出岫衣上,倒是看不太出来, 只一股甜美馥郁的芳香,越发显得人灵巧可爱。
“娘娘, 陛下来了。”
才进大殿,近侍跑过来交代,方令颐脚步一顿, 一边往前写,一边朝着一旁的宫女吩咐, “带徐姑娘去偏殿里梳妆。”
“是。”宫女屈膝回答,和婉地朝徐出岫一礼, “徐姑娘, 请跟奴婢来。”
“多谢姑姑。”
徐出岫抬脚跟着她往偏殿绕, 还没走两步,延廊一旁就绕出来个绿裙红鞋的宫女, 满脸慌张。
“娘娘!娘娘不好了,公主又发病了!”
步摇啪地一声打在方令颐脸上, 她惊愕地转过头,“快,快去请太医。”
大殿里的乾顺帝也听见了动静,一脸焦急地踏了出来,延庆宫内一下子慌乱起来,请太医、取药……徐出岫脚步匆匆, 跟在两人身后进了暖阁。
一个年纪不大,裹着华服的小姑娘满脸涨红,软倒在床榻旁边,一手死捂着胸口,欲咳欲呕,遏制不住地喘息。
几个宫女围在一处,手足无措地想把她扶到榻上躺下,可那小姑娘浑身抽搐,半倚在地无力动弹。
“端淑!”
方令颐脸色一白,急匆匆跑过去一探那女孩的面颊,明明咳喘得浑身赤红,但触手上去,冰块一样地凉。
“太医,太医呢!”乾顺帝一急,冲着殿外吼,宫女们也满脸慌乱,“禀陛下,已经派人去请了。”
徐出岫悄悄地一譬那小姑娘,这一眼看去心底一惊,端淑公主的面色渐渐由红转紫,咳喘的声音也小了起来。
方令颐慌忙地拿起一个香包凑到她鼻子那,只是毫无作用。
“娘娘!”徐出岫一咬牙,啪地把身上沾着蔷薇花露的纱衫一扯,捏着几根银针冲了上去,“您让开,我给公主施针。”
看着端淑痛苦难耐的样子,方令颐慌得六神无主,好在她反应得快,狼狈地往旁边一退,让了出来。
天突、膻中、肺俞……徐出岫下针极快,她是女孩,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飞快地将端淑的衣衫一扯,银针就飞了上去。
方令颐缓过神来,有些愣怔地看着她,小姑娘秀眉紧皱,侧脸看过去,显出一片近乎冷漠的冷静来。
她心底忽然一松,如释重负地撑着榻站起身,殿外太医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刚想冲到床榻边去,就见一个钗饰精美,气质超尘的小姑娘半跪在地上,已经在施针了。
“这……”他茫然地看了眼皇帝和淑妃,不知如何是好。
徐出岫却没给他狐疑地时间,眉心一跳,“针!”
她今日进宫可不是冲着看诊来的,身上带的这几根只是为了防身,眼下不够用了。
好在这是皇宫,什么器具没有。
那太医一譬两位主子的眼神,赶忙从箱里取出一卷做工精细的银针递过去,“姑娘,给。”
徐出岫眼都不眨,等到端淑身上扎满密密麻麻的银针后,她才长舒一口气,踉跄着起身退开。
那太医一把脉,如释重负,“陛下,娘娘,多亏了这位姑娘,公主殿下已经无大碍了,剩下只需等殿下缓过来就好。”
不用他说,乾顺帝和方令颐已经沉下心来了,公主的面貌肉眼可见地正常了许多,咳喘挣扎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来。
徐出岫拧眉一看,“还请娘娘让宫人们散开,人太多了气杂,公主反倒会难受。”
方令颐赶忙点头,殿内的宫女太监都飞快地退了出去。
那太医飞快地瞟了眼徐出岫,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
那小姑娘朝他一点头,自顾自地守在公主旁边。等到端淑公主彻底平静下来,微微睁开眼睛,才有条不紊地把银针拔了下来。
情况稳定了,乾顺帝黑沉如铁的面色也缓了过来,他仔细打量徐出岫的眉眼,“你是徐家的姑娘?”
方令颐连忙点头,“陛下,这正是徐大人的妹妹,今日入宫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她一抚胸口,有些劫后余惊,“多亏了她,咱们端淑才没出大事!”
方令颐止不住庆幸,还好她得了消息没犹豫就去了慈安宫,把徐出岫邀到宫里梳妆,不然,不然——
乾顺帝也颇感庆幸,“万幸。”
端淑是孝慧皇后遗腹女,当年孝慧皇后病重时日无多,怕肚子里的孩子随她一块去了,暗地里下了药把她催出来。
或许是早产的缘故,公主生下来就有顽疾,犯起病来命悬一线骇人无比,也是天家富贵,才能把她勉强养这么大。
怕她出事,乾顺帝在内宫监处设了个医监,负责十二个时辰不落地看护公主,只是没想到今日发起病来这般凶险。
若不是有徐家这姑娘在,端淑怕是九死一生。
乾顺帝恍然想起自己看过的密折,徐家女善医,在百姓口中素有雅名。
他柔下面容,“你哥哥不错,你也是个好的,今日之事你是一顶一的功臣,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朕和淑妃替你做主。”
他心底琢磨着要赏些什么好,金银玉器、名药古籍……
啪!
徐出岫忽地跪在地上,乾顺帝一惊,小姑娘眉目坚韧,没有半点犹豫,“臣女想求陛下恩典,许臣女入太医院为官!”
“什么?”
乾顺帝满脸茫然,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入太医院为官?你好好的官家贵女不做,进太医院为官做什么?”
他开口解释,“你哥哥眼下品阶是低了点,不过他才入朝几日,记不得。你若是愿意,朕开口让康亲王收你做养女如何。”
康亲王是先帝十二子,也是乾顺帝登基后没杀也没撵到封地去,留在京里设府参政的亲王。
徐出岫若是能被他收做养女,乾顺帝金口玉言之下,她出嫁时甚至可以得到郡主的封诰。
方令颐心思一转,顿时明白皇帝这话,既有感激徐出岫救了端淑一事,也是为着他对徐辞言的愧疚之心。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乾顺帝的喜怒不形于色,也重抵千金。便是尚书阁老家的女儿,也没人得过这般殊荣的。
徐出岫却跪地不拒,“臣女不愿!”
她眼神坚定,“兄长品阶如何,都是他靠着自己能力得来的,蒙陛下垂怜,家里只有欣喜自豪之意。
但臣女自认也有几分本事在身,也想靠自己挣出一份前途来。”
“哦?”
乾顺帝冷声一笑,视线颇有压迫感地扫在徐出岫身上,“本朝开国以来,太医院里虽有医女,却从无有品阶的女医。”
“你凭什么觉得朕会为你破了这个例?!”
徐出岫粲然一笑,弥散着药苦味的大殿里,她一身水红钗裙,简直像是落在地上熊熊燃烧的太阳。
“就凭臣女能医好公主,而他们不能!”
一时间,大殿里面鸦雀无声。缩在一旁装鹌鹑的太医缓缓地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瞪着徐出岫。
这姑娘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乾顺帝却忽然大声笑开,眉梢一挑,颇为赞赏地看着倔强跪在他面前的徐出岫,小姑娘膝盖虽弯,腰杆却直直地挺立着。
有些人虽然跪地,但又是屹立,乾顺帝心思一转,不知道怎么地想到了传胪大典上御座之下抬眼看他的徐辞言。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开口问。
“出岫,‘云无心以出岫’的出岫。”
姑娘的闺名忌讳被外人所知,但徐出岫眼都不眨,她想要入太医院为官,害怕被人知道名字不成!
家里给她取这么一个洒脱的名字,本也不是让她畏畏缩缩藏着的。
“徐出岫……你和你哥哥不愧是一家出的,”乾顺帝大笑着摇摇头,龙行虎步地走到圆椅上坐好,手里持珠一甩,“好,朕就封你为太医院正八品吏目,升晋同院内诸医。”
皇帝意味深长地一笑,“能走到哪一步,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徐出岫眼睛一亮,赫然谢恩,“微臣谢陛下隆恩!”
角落里,太医目瞪口呆地看着摇身一变成为自己同僚的小姑娘,缓缓地瞪大了嘴巴。
…………
进宫一趟,虽然遇见了六皇子这种奇葩人物,但徐出岫还是喜不自胜。
她当官啦!
乾顺帝政事繁忙,听到端淑无碍之后就急匆匆地走了,甚至没能等到公主从昏睡中清醒。
方令颐倒是一直守在殿里,萧璟也得了消息,急匆匆地跑到延庆宫来。
身为新出炉的太医院八品吏目,司妇人科,徐出岫也等在殿里,看顾着公主,旁边待着的是她的新同僚,也是日后的上司,奚太医。
萧璟进殿的时候徐出岫大大方方地站在那,并未避开,趁着他和淑妃说话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打量了两眼东宫。
见妹妹没事,萧璟长松一口气,转过身对着徐出岫郑重一礼,“今日之事多谢徐太医。”
徐太医,徐出岫嘴角忍不住一翘,“殿下言重,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萧璟看她两眼,他已经听淑妃讲了方才之事,心底也不免为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啧啧称奇。
但是不得不说,日后端淑身边能有这么个太医候着,萧璟放心多了。
碍于男女大防,先前侍奉端淑的太医们多有不便,每次妹妹发病的时候,萧璟都想把太医那隔着诊脉的帕子丢了,生怕把不准脉来。
萧璟眼神赞赏,往日端淑犯病哪次不是折腾大半日才会好,这次恢复得这么快,徐出岫的医术不容小觑。
看过了妹妹,他心底大松。又向徐出岫打听了徐辞言的近况,才急匆匆地往乾清宫跑。
“殿下,”紫玉追在他后头,步履匆匆,“奴婢今儿得了消息,说是六殿下今日在宫里对徐太医无礼,好在淑妃娘娘来了,才把徐太医带回宫里的。”
萧璟脚步一顿,面色莫名。
他
这个六皇兄最近实在是有些猖狂了……先前挤走四皇兄与他并驾齐驱,现在还公然在内宫里无礼匪行。
若不是小姨消息压得及时,这事传出去,那徐姑娘名声就毁了,若是不能进六皇子府,便只有入尼姑庵当姑子的份。
徐辞言任过东宫官,自然是属太子一脉,萧璟神色变换,六皇兄这时候对徐家女眷这般行事,是想干什么?
夺储,萧璟脑海里浮现这个词来,从前他可能不会在意这些逾越之举,但现在不行。
“紫玉,”萧璟侧头低语,面无表情,“吩咐下去,六哥开府在即,想来诸事繁忙,这些日子就不必到文华殿里听学了。”
“还有乾清宫那,”他抬头朝皇宫正中的大殿看了眼,“和父皇说一声,六皇兄事务繁忙,不去观政了。”
“这……”紫玉有些犹豫,“陛下那边怕是不许?”
“无妨,”萧璟神色奇异,“你去说罢。”
“一件事情也别少,父皇不会不同意的。”
这是暗令六皇子软禁的意思啊,紫玉神色一凛,赶忙把事情记在心里,不免有些不怀好意地偷笑起来。
活该!
…………
徐出岫一直等到端淑公主醒了又把脉之后,才收拾东西准备出宫。
奚太医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哎……陛下既然说了,你明日领了牌子就来当值吧,到时候我带你熟悉熟悉院里。 ”
“多谢奚大人。”徐出岫轻快一笑,八品吏目七品御医,虽然都可称太医,但和朝廷里的大人一样,也是有个高低不同的。
奚家世代为医,在太医院里有几分名头,是以奚玉龄年纪轻轻就当上御医了。
同在妇人科,他愿意引路,徐出岫就会少很多麻烦。
不曾想听她这些一谢后,奚玉龄表情更复杂了。
徐出岫没在多待,急匆匆出了宫门,徐家的马车等在外面,她上了车,一路轻哼着小曲回家。
艾儿还没从自家小姐成太医的事情里回过神来前,神色恍惚。
一进门,徐出岫拔腿就跑,越跑脸上笑意越浓,脚步越快。
“哥!哥!”
她欢快地跃过院槛,刮起的风把徐辞言养在阶下的兰草拂卷,“我当官啦——”
小姑娘欢快的声音响彻大半个院子,徐辞言身边跟着林日瑞,方从书房里走出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小姑娘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当官?”徐辞言头顶缓缓冒出个问号,“当什么官?”
“太医院吏目!正八品呢!”
徐出岫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满脸地夸夸我夸夸我,“我今天救了端淑长公主,陛下亲自赐我的官!”
她一脸高兴,“明天我就去太医院点卯!”
林日瑞大喜过望,“哎哟,天大的好事啊!快快快,炮竹呢,我们偷偷拿去城外庄子里放啦!”
他说完后才反应过来徐辞言一直没什么表示,林日瑞狐疑地扭头过去看,就见徐辞言呆呆愣愣地站在廊下,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林日瑞:“?”
徐出岫:“??”
她疑惑地瞅了瞅兄长,这不对啊?
就见徐辞言浑然一个激灵,拔腿就往院外跑,可怜兰花细叶刚刚才从左边直回来,又被刮往右边倒去。
“娘!娘!”徐辞言抖着声音大喊,“你快出来,出岫做官啦!”
“出岫做官啦——”
第64章 考功清吏司 翻旧账
六月初二, 六皇子萧衍出宫定府,封“邑王”,领吏部事。
放眼朝廷, 吏部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六部之首,威赫无限,吏部尚书甚至被尊称为“天官”。天, 一个常用来形容皇帝的词语能被冠在官员头上,可见其尊贵。
哪怕多了个行“票拟”之权的内阁压在上头, 也不妨碍吏部尚书是朝里一顶一的大员。
是以,有江家的帮助,原著中男主的登基简直毫无悬念。
只可惜现在不同了。
六月初五一早, 徐辞言一身绯红白鹇补子常服,在小吏的带领下进了吏部大门。
“徐大人, ”考功清吏司的主事郭钱远远地迎了上来,面上热情笑意, 心底发怵地瞅着这未来上司, “下官郭钱, 阳大人已经在前头屋里等您了,你看……”
考功清吏司在一座二进的小院子里, 前头供各色小吏在此办公,后院正房属郎中阳崑, 东侧是徐辞言的地方,西侧则待着两个主事。
徐辞言气定神闲地跨进院子里,站在檐下颇有情趣地打量陶缸里的松柏半响,才侧头朝郭钱一笑,“是吗,有劳郭大人带路了。”
“不敢不敢。”
郭钱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赶忙把徐辞言引到正厢去,还没来得及扣门,大门就被人一把从里头拉开,露出个人脸来。
“这就是小徐大人了吧,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吏部郎中,考功清吏司的顶头上司阳崑强扯出张笑脸,看向面前的绯袍官员。
和身后人过中年主事比起来,这徐员外郎实在是年轻得过分了,面容俊秀,笑语盈盈。
“下官见过阳大人,”只见他拱手行礼,“百闻不如一见,阳大人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行事稳重,处变不惊。”
“哎!这就折煞老夫了。”
阳崑心底苦笑一声,他那哪是行事稳重处变不惊啊,那是没本事!
月前吏部案第一个查的就是这考功清吏司,这一查,郎中和员外郎都搁一块下了职。
阳崑年纪大了,本来是打主意外放养老的,谁曾料天有不测风云,眼下这老身子骨被人一把甩到这吏部来,当真是苦差事。
真的是,这洼泥汤子,哪是他搅得动的!
再一看眼前这年轻的官员,阳崑心底明白,陛下派来吏部的心腹,想来就是这位了。
他忙不迭地把活送出去,“眼下除了惯常的那些活计,司里最主要的任务是查明往前六年两考里,违规申进的各地官吏有哪些?”
也就是从安乾三年到九年。
徐辞言点点头,很好理解,查明了旧账才能翻新篇,他神色诚恳,“不知道眼下查到哪年了?”
阳崑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安乾三年……”
徐辞言:“…………”
这阳大人上任也快一月了吧,是真一点没动啊,合着都等着他来查呢?
这种战战兢兢工作半月,一看还在桌面新建文件夹的作风,实在是太熟悉了,徐辞言按耐不住地表情复杂。
阳崑也知道自个做的不地道,顾不上半点上官威严,赶忙一脸谄媚冲徐辞言一笑,“无咎啊,本官年纪大了,这不,干起活来总觉得力不从心。”
“能者多劳,这司里日后就要靠你多操劳操劳了。”
徐辞言眉梢一挑,这是要放权的意思,他一点头,“阳大人言重,都是应该的。”
“只是,”他语调一转,“还劳烦阳大人将记录官员升降政绩的簿子送我房里。”
“还有,除了核查之外的事情……”徐辞言意有所指地瞟了瞟院外来来往往的人群。
参与制定和修订官员奖惩制度、处理官员关于黜陟决定的中诉……身为实职部门,吏部可不是翰林院那种划水的地方。
阳崑这老混子可别想两件事都压在他头上。
“好说好说!”阳崑忙不迭地点头,心底忍不住阿弥陀佛一声。
不就是多干点活么,干活又死不了人!只要这徐无咎愿意扛起担子让他能战战兢兢地熬过这个关头,他做什么都愿意。
徐辞言意味深长地瞥他两眼,也不多耽误,抬脚就往东侧厢房里走。司里的小吏从库房里搬出一个又一个木箱,搁到他房里。
“郭主簿,”徐辞言坐在上首,扫了眼那堆将屋里堆得满满当当的箱子,“劳驾您给我把司里得用的刀笔吏喊来,本官有事情交代。”
“唉唉。”郭钱赶忙应下,一溜烟跑到外院去叫人。
三十多个小吏浩浩荡荡地进了徐辞言
的屋子,多亏他独占一侧不用和两个主事挤,不然还真塞不下。
小吏们偷偷拿眼神瞟了眼新来的上司,心底打鼓。
他们的名姓、画像、职位、负责范围都已经写在纸上递上去了,一直挂着柔和笑意的年轻上司坐在案后,一张一张地翻看。
“盛金策、姚河、罗善、章伍……”徐辞言时不时抬头把纸上的文字和脸对应起来,一连点了十六个小吏。
“从今日起,你们就收拾收拾到这屋来,和本官一起审校这批册子。”
徐辞言手指一翘桌面,“丑话说在前头,这不是个好干的活计,有人不愿的早些说明了,本官不为难你们。”
被点到名字的十六的小吏单独站了出来,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知道这徐大人想干什么,这活要一样一样地核对各地报上来的政绩记录,还要查明有没有弄虚作假的,有没有夸大事实的……
哪怕他们都熟手,六年的活加起来,没有大半个月干不完。
问题是能在吏部当吏,要说他们多干净,那是不可能的,哪个家里没收点地方官孝敬的冰炭。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要是传出去被外头人知道他们亲自查了贿赂的官员,怕是就要名声扫地了。
但是……
小吏们抬眼微微看了看上首徐员外郎,这人似乎真是给他们留出了思考的时间,眼皮都不抬,正不急不慢地喝茶呢。
他说可以拒绝,下头的人却不敢冒险,这关头拒绝不就摆明了有鬼吗,怕不是人还没出吏部呢,喉官衙先到家了。
再一想这也不是没好处,有几个脑子转得快的小吏眼珠子一闪。
这么多旧账要查到什么时候才能查完,这徐大人还不是专业的,他们轻轻做点手脚,哪有人能知道呢。
保不准还能再捞一笔呢!
“大人,下官愿意!”一时间,这几个小吏赶忙一口应下,眼神奕奕地看着徐辞言,大表衷心。
有人带头,一时间屋内吩咐应答,徐辞言仔细一听,十六人里竟无一人退出的。
呵,他心底冷笑一声,眸光闪动,这偌大个吏部,当真是烂到了骨子里。
“如此便好,”徐辞言一点头,下头马上就有人搬着桌案进了屋,八个一列,分成了左右两排。
最中间还单独设了一案,郭钱默默地数了数人头,满脸茫然,“啊,啊?这是给我的。”
徐辞言一点头,“辛苦郭大人了。”
知道辛苦你还喊我干!
郭钱心底怒骂,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能面上强撑起笑脸,“不辛苦不辛苦。”
…………
由郭钱带头,从安乾三年的记录开始查起。徐辞言自己也取了一地记案,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阳光穿过糊窗的绢字,照得屋里亮亮堂堂,从卯末一直查到午正,屋内书写翻阅的沙沙声就一直没停过。
快散职的时候,徐辞言一收册子,毛笔搁在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扫视一眼认认真真工作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和他对视的诸吏,缓缓一笑,“行了,今早辛苦诸位了,休息吧。”
“到了末初再接着查。”
郭钱一脸茫然,吏部下午确实是末初开始上班,放官员们归家吃饭。
但是对于外院值守的小吏来说,别说回家了,能挤出个时间把自个带的盒饭吃完都不错了。
再休息,这得查到什么时候去。
难得这徐大人早早摆出一副要严查的架势,都是面子工程不成?
心底思绪翻飞,但还在徐辞言的房里呢,郭钱也不会傻到主动提出要加班,装模作样地把最后几个字写完,笔一搁赶忙带着人溜了。
出了屋门,他抬眼看了看明媚的阳光,心底不由得感慨一声真好。
中午时间这么长,他可以回家用膳了!
欧耶!
兴致勃勃往家赶的郭钱却没注意到,剩下那十六个带了饭的刀笔吏对视一眼,纷纷抬脚往外跑去。
“黄兄,”跑得最快肥头大耳的小吏朱大宾朝着一旁的瘦杆黄怀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
“我不是记得黄兄今日带饭了吗,怎么还家去啊?”
黄怀公睨他一眼,心底暗骂一声死装,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不明白谁啊!
这时候当然是要赶着回家收钱啊!
徐辞言点了他们几个查旧簿的消息传出去,那些不怎么干净,整日提心吊胆地官员还不该想方设法地凑上来送送银子送送钱,好要他们通融通融?
至于什么法子送钱,能不能绕过喉官衙,那就不是他们该考虑的事情了。
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还是别来拖他们下水了!
…………
另一头,徐辞言派了下属去给他取饭,自己绕到各桌案前头仔细地翻阅起来。
第一日早,这些刀笔吏们都行事谨慎,没做出什么太离谱的事情来。徐辞言仔细翻了翻,十六人的纸上记载全是合情合理妥妥当当的,速度还很快。
他把纸放好,又绕去看郭钱的,这个四十来岁的主簿是考功清吏司里面唯一一个还没被喉官衙拷走的原班人马,是清清白白还是藏得够深,还需要再看看。
出乎意料的是,这郭钱的进度远远地慢于十六个小吏,但他的纸上详细地标记了有哪些不明的部分,一目了然。
徐辞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到下属端着饭菜进屋之后,就见他负手站在窗前,看着院里常青的松柏出神。
第二日,第三日……员外郎房里每日规规律律的审查,除了最开始那个早上,徐辞言很少开口说话,自顾自地在案上不知道干嘛。
趁他不在,朱大宾悄悄地去看了,只见那白纸上画了些不认识的符号和长长的线条,不像是在认真干活的样子。
见此情况,朱大宾心底大松,比照着心底那杆秤,开始在核查的结果上做手脚了。
十七个人耗了五日,总算是查完了安乾三年的记录。快到往日里放饭的时间了,郭钱最后一个搁下笔,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神游天外地等着上司宣布休息,却不想徐辞言啪地把册子一放,不说休息的事情,反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笑起来。
“都查完了是吧,”徐员外郎的声音隐隐有些笑意,听起来简直是如沐春风,只是话的内容却没那么好了,“不错,效率挺快的。”
他声音忽地一冷,“把先前写的记录都交上来,按照本官写的互换位置,重查安乾三年的记录。”
“从现在开始,到复查的结果出来,本官和你们一起,由专人来送饭,吃睡都在这间屋子里面。”
徐辞言笑得意味深长,“你们都是司里的老手了,本官自然相信你们的水平,若是两个人查出两个不一样的结果……”
“想来诏狱里头还能再塞下点人。”
“?”郭钱:“!”
朱大宾:“!!!”
十六个刀笔吏都齐刷刷地白了脸,每个人负责核查的部分都是按区域来分的,他们往外头一透消息,自然有官吏苍蝇一样细搓搓地围上来。
只需要在核查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漏下几个“言过其实”“胡编乱造”的记案,最终就能让这些官员好端端地待在甲等不动弹。
问题是!
朱大宾心底一阵拔凉,他不知道另一个地方有哪几条记案被人闭眼闭过去了啊!
这要怎么查!怎么办怎么办……朱大宾翻来覆去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也没个好主意,只能苍白着脸鬼一样地和同僚互相看。
“呵。”
徐辞言把他们的神情净收眼里,六年的考课记录凭他一个人查到天荒地老去也查不完,但他初来乍到,在吏部也没有能用的人手。
不过这简单,徐辞言眼底划过一丝暗芒,嘴角噙起一抹柔和笑意来,“怎么还不换,是要本官亲自帮你们吗?”
“不敢,不敢……”
一众官吏咬着牙答了句话,似死如归地走到徐辞言分好的位置坐下,方一翻开那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册子,就忍不住眼前一黑。
我的娘啊这可怎么写啊!
他们可没心有灵犀到能猜出上一个坐着位置的人是动了哪一条啊!
郭钱身为主簿,自然不和小吏们一个待遇。
他的记录,由徐辞言亲自来查。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郭钱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听徐辞言说连着几日都不能休息,忍不住萎靡不振地垂下脑袋。
他手里持着本册子,有气无力地绕着这些刀笔吏走,见谁光提笔半天不落字,额角直冒冷汗的,就提笔在人名字划上一笔,以示催促。
这么一来,无论心底多么不情愿,所有的小吏最终都翻着册子查起来。
吃喝都在这屋子里,晚上也
是半靠在桌案上阖眼休息,就连出恭都是独自在旁边的小厢里解决。
这种堪比007的强度之下,不过两日,新的审查结果就出来了。
徐辞言一本一本地对照着翻看,时不时提笔记录些什么。
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这几日下来,在场诸小吏无不萎靡不振眼下青黑,活像是又进了贡院苦熬了他几天。
就他精气神十足,绯红常服穿在身上,面上神采飞扬。
思绪翻飞,朱大宾无神地瞪大眼睛,苦笑一声。
还不如进贡院呢,那个写不好只是落榜,这次写不好……他怀疑这徐员外郎当真会砍他们头。
第65章 清算 贿赂
考功清吏司小院内一片死寂, 正值下值时间,阳崑蹑手蹑脚地凑到东厢房外头,顶着侍卫疑惑的眼神歪着脑袋偷听。
“真不错啊, 第一次审出来‘甲等’官员四百一十三个,第二次就成三百九十七了。”
青年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阳崑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只听那声音继续讲。
“第一次审出来,贾大人治下良田千顷, 换个人来审,就少了,怎么, 地还能一夜之间飞了不成?!”
徐辞言啪地把册子甩在桌上,怒容冷笑, “眼下紧要关头,你们还敢这般弄虚作假收受贿赂, 是怕喉官衙斩不掉你们的脑袋么!”
朱大宾几人啪地一声就跪下了, 涕泪交加, “大人,这, 不是我们有意收了谁的银子要如此,实在是这陈年的册案了, 查起来难免有些误差啊!”
还在狡辩,徐辞言冷声一笑,“是吗,朱大宾,三日里你一共收拾了银子两千一百三十一两,珠宝无数。
还有你们, 你们都是司里有名的老手了,差事办成这样,莫不是让银子塞了脑子!”
朱大宾脑子里“嗡”地一声巨响,他下意识回想起家里收到的银子,和徐员外郎嘴里冒出来的数字一模一样,连个一两都不差!
怎么可能!
那些来送礼的在京里都各有各的门路。连郎中阳崑都不敢说心底有数,怎么可能会被他这么个初入官场的小子查得一清二楚!
他茫然地看着一身白鹇补子常服的青年,那张俊秀得过分的脸上,两颗点漆一样漆黑的眸子漠然地看着他,嘴角竟然还挂着一丝笑。
“大人!小的知道错了!”
朱大宾膝盖一软,啪地就跪了下去,一边哭嚎一边磕头,“求大人给小的个机会吧,小的一定好好办差,绝对不会出这种岔子了!”
他膝行到徐辞言脚下伏着,声音战栗,“小的愿意供出是哪些官员送了银子,还请大人赎罪。”
徐辞言居高临下地看他,见着朱大宾拼命地拿眼神暗示,想来只要他应下,那两千多两银子就会出现在徐家宅子里了。
呵,他轻笑一声,“你为什么会觉得本官需要你来供出名单呢?”
徐辞言绕回圆椅旁翘着腿坐好,手里拿着十六张写满文字的纸张轻飘飘地扇风,“你之前敢背着本官收银子的那一天就该想到今日的下场。”
“来人。”他面上挂着和煦的笑脸,一声令下,屋外忽地进来两个侍卫,肃然而立。
“把这朱大宾给本官拷起来送到……嗯,”徐辞言沉思一番,缓缓笑开,“大理寺和刑部最近都太忙了,同为文臣,本官就不给他们添乱了。”
“就送到喉官衙去吧,”他眼神一扫面如金纸不住战栗的朱大宾,笑得意味深长,“就说他糊涂办事,怕是和吏部案有些关系。
还请喉官衙好好查查,若是不是就放回来,别冤枉了好人。”
朱大宾眼前一黑,心底满处一阵撕心裂肺的绝望来,喉官衙!那是什么地方,还好好查查,这般进去了,他还有命出来吗!
“大人!啊啊啊啊啊——”
朱大宾还想抵赖,那两侍卫可不给他这个机会,三两下把人手反剪到身后,压着出去了。
跟着一起出去的,还有一张写满字的纸。
看着他一路惨叫离去的背影,东厢房里诸人止不住白了脸。
徐辞言视线慢慢地在他们面上划过,扇风时手里剩余十五张纸张发出沙沙的响声,活像是刽子手拖着大刀在地上呲过,让人头皮发麻。
屋内一时无言,就在有几人按耐不住啪地跪下之后,徐辞言顿然开口,“哎呀,怎么跪下了,本官不讲究这些的。”
他亲自走到下头把人明扶暗拽地拉起来,笑容和煦,“你们这般传出去了,御史们怕不是要参死我。”
被他搀的那个瘦杆正是黄怀公,十六人里面,就他和朱大宾收的银子最多行事最大胆,眼下朱大宾眼看着就是死路一条,黄怀公也忍不住浑身发抖。
“不,不敢……”他咬着牙回了徐辞言那话,却见徐辞言把那十五张纸张一折,扔到角落的泥炉里烧了。
“啊!”
一直躲在人群里旁观的郭钱瞪大眼睛,三两步冲上去就要捡起那叠纸张,但这火炉是专门用来烧茶的,火势极大,哪里还救得回来。
“徐大人,这……”郭钱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徐辞言朗声一笑,“本官奉命行事,所求也只不过是查明旧账,至于是谁在背后动了手,陛下要如何处罚,与我一贯不相干。”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众人,“眼下这纸既然烧了,那先前的事情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知道收了银子吧,他确实不好不办事,但若是银子没了,那事情不就是结了?”
“?”
黄怀公心底一脸茫然,愣愣地看着那火炉里的灰烬。
徐大人这意思,是不准备追究了……?
那后头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等等,黄怀公猛地瞪大眼睛,一抬头对上徐辞言意味深长的笑容,恍然大悟,赶忙跪地高呼,“多谢大人体谅!”
“小的一时糊涂,犯下这般错误,大人仁慈不愿追究,自个却羞于原谅自个。”
他一拍胸膛,眼神通亮,“今日下职,小的略备薄礼,都是是笔墨纸砚的玩意,还望大人收下,让小的安了这颗心!”
徐辞言做出一脸为难表情,浑身气质却一时间冬去春来风轻云淡,“哎,哎,好吧好吧,本官说好了,只能送笔墨纸砚,那些不该有的玩意,可千万不能进本官的门。”
懂了,没有那些不该有的玩意,你别进本官的门。
“那是那是!”,黄怀公赶忙上道地应下,有他带着头,剩下的人一时间也悟了,连忙开口说话。
感情这徐大人恼的不是他们收银子,而是这银子没送给他啊!
黄怀公一拍大腿,忍不住感慨两句,他就说嘛,从山南那山旮卡里出来,又在翰林院那穷地方当官的,兜里哪有银子啊!
这不,开始捞钱来了。
徐辞言把他的神态尽收眼底,不知可否,不一会,有人到屋里来送了饭菜。
“行了,诸位用膳罢,”徐辞言说,“下午接着查,本官方才见天边乌黑,今夜怕是要下雨,是以今晚就不留诸位加班了。”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一时间,屋内气氛一松,十五个刀笔吏对视一眼,心头大定。
至于朱大宾那个倒霉蛋,嗨,谁知道他是哪得罪了这徐员外郎,才逼得人两千两银子不要也要把他送到喉
官衙去充公。
等他们回去送了银子,这事就结了。
他们安下心来准备用膳,那徐员外郎独坐在上面,满桌的美味佳肴,勾得一屋子人唾沫直流。
等到下午,事情又变了。
徐辞言发了本写好的册子给他们,要求接下来的考课记录,都按照这册子里的内容来查。
郭钱低头打量两眼,这模板写得格外整洁。一个官员的政绩功过按教化百姓、断狱公允、收贡税粮等等分条列好,按好坏程度分别加减一定数值,后头还有具体的情况说明。
为了防止他们看不明白,徐辞言还专门以安乾三年为例列了两页。
郭钱仔细一想,比起他们现在用的例案,后期核对审校起来要省了不少功夫!
他止不住看了又看,心底敬佩,这徐大人不愧是六元及第又任过东宫官的人,就是有几分真本事。
只是……郭钱又心底止不住狐疑,若是都按这样查,速度是快了不少,也不好动手脚啊?
他不是想收钱么,这样还怎么收?!
或许是郭钱疑惑地目光太明显了,徐辞言放下茶盏柔柔一笑,“郭大人是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没有,”郭钱下意识摇头,“是这记录的法子实在是新奇,下官一时间忍不住看呆了。”
这可是后世企业绩效考核管理的精华,能不好么,徐辞言心底微微叹息,他那几个进了互联网大厂007的同学可没少和他抱怨这个。
他再一看下方诸人,能进吏部的,哪怕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刀笔吏,学识水平也远超常人,这十五个刀笔吏仔细琢磨,也都明白这表的意义。
只是他们也冒出来和郭钱一样的疑问。
黄怀公脑海里思绪翻飞,忽地眼睛一亮,趁着徐辞言绕去后房的功夫凑到身旁满目茫然的同僚面前低喝。
“蠢才!”
他眼底闪过几丝钦佩神色,“不把这些大人的底掏干净了,徐大人怎么确定哪些人的钱可以捞,哪些人是碰都碰不得的红线!”
他们以前收钱办事的时候也这样,有些官吏朝中有人,这样的不仅不能收银子,还得妥帖地给人办好了。
有些官吏出了大纰漏,遮掩起来太费功夫得不偿失,这样的也不能收。
最好的还是中间那些想进步的普通官吏,没出大错也没大功,手里有点银子朝里又没人,这样才是最好翘杆子的。
“原是如此!”那同僚一脸恍然大悟,忍不住钦佩开口,“徐大人不愧是大才子,这收银子也能收出不一样的花样来。”
“咳咳!”
郭钱混在里面,也把他俩的话听了个实在,见徐辞言的身影从后头出来,赶忙低声提醒。
“行了,”徐辞言目不斜视地绕过他们身边,“都开始干活罢。”
“是。”一行人赶忙坐到位置上,方提笔,郭钱就发现不对了。
“哎,徐大人,”他起身走到前头,指着册子发问,“这处这些记载……架阁库没送来。”
“是吗?”徐辞言抬头一看,架阁库就相当于后世的档案室,除了负责管理官员档案和升贬记录以外,来留存各地送来的考核材料实记。
这些东西里面包含了各地的水利、民生、军防等等,至关重要,所以,需要有上官签字才能去申请。
“你们等等,我去找阳大人说说。”徐辞言干脆利落地起身,打开屋门朝正房去。
阳崑今早听他训人听了一耳朵,知道徐辞言是在干实事以后就放心地回来了,眼下见人上门,颇感惊奇。
“无咎,”他赶忙理了理衣袍,“你怎么来了?”
“阳大人,”徐辞言表情诚恳,“下官来找大人写个单子,去架阁库领地方的考核实记。”
“嗯?”阳崑一愣,“你要这个,也行,我给你写。”
这不是什么大事,阳崑答应得极其爽快,很快,徐辞言就带着盖了印的单子去了架阁库。
他把来意一说,架阁典使董闻一口水就喷出来了,“你说你要多少?!”
徐辞言一抹外袍上水迹,面不改色,“安乾三年到九年,所有地方的全部。”
“呵,”董闻好半响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冷笑着挥挥手。
“徐大人莫不是在和本官开玩笑呢!部里白纸黑字得规定了,各司要查实记的,若无要事,每二月方可申请一次,一次不能超过一年五地。”
“你一开口就是全部,耍我玩呢!”董闻尖声呵斥。
“这样吗……”徐辞言眉心微蹙,大庭广众之下一上去把个厚厚的荷包塞他手里,“实在是司里有急事,还望大人通融通融?”
“通融什么!”
董闻哪里敢收他的银子,安乾三年到九年,这么明确的范围,他也不傻,自然知道是个什么事。
四司清查吏部,顶头上的几座山忙得天昏地暗的,眼下江伯威虽然没了,蔺吉安可还在呢,他在吏部当差,疯了才给徐辞言行这方便。
“没得说,”董闻斩钉截铁地拒绝,“徐大人,真不是我有心为难,实在是规则写在那里。”
“今日你张口要六年,明日他是不是要我把开朝到现在的给送去了!这办下来我架阁库成什么了?”
董闻知道徐辞言背后有陛下的影子,也不想把人得罪得太死,“这样,你去找顶头那几位签条,他们答应了,我绝对二话不说给你送去。”
“哎,哎……”徐辞言一脸愁苦,冲他行行礼后垂头丧气地出门走了。
董闻看他一眼,这人朝得是侍郎办公的方向去。
徐无咎啊徐无咎,董闻心底感慨,我也只是按照规定办事,你可别怨到我头上了。
第66章 背锅 萧衍
眼下的吏部, 是一潭搅动着的浑水。
江伯威停职下狱,乾顺帝尚未任命新的吏部尚书,是以, 部内一切事务由左侍郎陆雍时和右侍郎蔺吉安决定。
而先前的六皇子,眼下的邑王萧衍协办吏部事,靠着特殊的身份, 与其余两位形成蹩脚的三足鼎立之势。
徐辞言从架阁库出来以后,先回了考功清吏司的院子, 写了正式的申请文书后,带上司里分来的随从一道出门。
他们最先去的,是左侍郎陆雍时的地方。
“是小徐大人啊, ”陆雍时的下属贺峻行远远地看见徐辞言,挂着热络又不亲近的笑脸打了声招呼, “小徐大人到这有何贵干啊?”
“贺大人言重,是下官贸然打扰了。”
徐辞言含笑推辞, 把手里盖着印的文书递给贺峻行, “贺大人, 司里最近查往年的考课记录,需要看一下各地的实记, 还请您帮忙通报一声。”
贺峻行四十来岁,面白长须, 一双时时眯起的小眼睛,他接过文书一看,眉心一皱,褶起一道竖纹来。
“小徐大人啊,”贺峻行笑眯眯地把文书往徐辞言手里一塞,“不是我不帮你, 实在是现下陆大人被传唤进宫去了,大人不在,在下区区小官,哪里敢用印呢。”
徐辞言视线往侧厢房里一扫,心底好笑。
身为陆雍时最得力的下属,贺峻行怎么可能没资格用印,难不成每日里吏部这么多事务,一件件都是陆雍时亲自盖章的不成。
不过是在踢皮球罢了。
“是么,”徐辞言心底笑笑,面上露出几分焦急神色,“倒是不讨巧,哎,也不知道陆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上面要司里这月把结果报上去,再耽搁,下官怕来不及了。”
“也是,”贺峻行露出一脸心有同感的表情,叹息开口,“这年头,活难干啊……”
“这样吧,”他一指西方,“陆大人虽然不在,蔺大人却是在部里的。”
贺峻行笑眯眯地开口,“小徐大人既然急用,倒不如先前蔺大人那看看,等我家大人回来了,我再给你通传通传。”
“好啊,”徐辞
言缓缓露出感激的笑意,“那就多谢贺大人了。”
他捏着文书,行礼后转身带着人离开。贺峻行一脸笑意地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见几人进了右侍郎的地方,才转身回了厢房坐好。
“大人,”随侍瞥了眼桌上紫檀木盒里呈着的官印,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徐员外郎是奉陛下的旨意行事,我们这般拒绝,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贺峻行闻言一笑,取了张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那玉制官印,“奉命行事又如何,大人可是真没在吏部呢。”
先前江伯威、蔺吉安两人势大,压得陆雍时一系喘不过气来,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外头那些买官钱都给两个大的贪去了,他们大人却没沾多少。
是以眼下案发,江伯威到大狱里躺着了,蔺吉安忙得脚不着地,只有他们大人稳如泰山,隔山观虎斗。
“而且,那徐无咎与我们无冤无仇,哪里是冲着我们来的,”贺峻行意有所指,“也是今日里赶巧,大人进宫去了,不然我还得想法子遮掩一番呢。”
“你看,”他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眯成一条缝,远远地望着外头,“有的人要倒霉喽。”
那随侍面上恍然大悟,心底却止不住有几分狐疑。
无论是蔺吉安还是那空降来的邑王,哪个不是权势通天背后有人的家伙。
徐无咎这年纪轻轻一小官,还是寒门出身,真有本事掀起这风浪来?
…………
徐辞言盖章的路又一次堵了。
“本官早年也是在考功清吏司里干过的,竟不知道复核官员考课记录何时需要看这么多实记了?!”
徐辞言一脸谦恭地站在下头,蔺吉安黑沉着面色,一脸讥讽地拿着那文书,“本官看徐员外郎这差事,办得颇不明不白呢。”
吏部早年所用的考课方法主要是看各省统一报上来的官员政绩记录,若是有记载不明有疑问的地方,才会调出府县的具体记载来看。
像徐辞言这次这样,直接全部从基层着手核查的情况从未有之。
“禀大人,”徐辞言抬起头来,神色坚毅,一双眼睛清亮见底,“陛下圣意浩荡,下官感沐天恩,自然想着核查地再细些,为陛下分忧,免得我大启官场里潜藏着些蠕虫烂肉。”
“是以,今日斗胆请侍郎大人盖印批复。”
蔺吉安连着在家门口听训大半个月,眼下膝盖还青涨肿痛着呢,算计徐辞言算计得这般结果,他心底早恨不得把人剥皮抽筋了。
眼下人到了吏部,还想好过?!
“哈!”蔺吉安啪地把文书砸在桌上,面朝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陛下圣明贤君心系百姓,正因为如此,本官才不能容忍有人肆意借权辱了陛下的名声!”
“大人有话直说,何必指桑骂槐!”
徐辞言神色一冷,厉声和蔺吉安对峙起来,“下官心底牢记吏部的规章,并未妄动越权反倒特意写了文书来向大人申请,何错之有?!”
“规章制度,”蔺吉安冷笑一声,“那好,我倒是问问你,部里特许申请查看各地实记的几项情况里,你考功清吏司符合几条?!”
话音刚落,他的随侍立马就站出身来,大声背诵,“凡遇封爵褒赠、处递申颂、土司嗣职……等十七事时,方可特上书申阅实记,若违实例,一概不许也。”
徐辞言面色铁青,说白了,这新式复审的法子是他刚提出来的,和吏部现行的考课记录并不一样。
蔺吉安要掐他,他还真没办法。
但是拿原来的法子翻来覆去地查,能查出问题来才是见鬼了。
“蔺大人这般行事,难道是有心阻碍四司审查的进度不成?”气急之下,徐辞言开口呛道。
“哈哈哈哈哈哈——”
蔺吉安放声大笑,讥讽地睨了睨徐辞言,不愧是白巍的徒弟,和那白远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死板,蠢直!
“你倒是说说,你徐无咎是四司里的哪一司啊?”
蔺吉安语带嘲笑,“小徐大人,本官理解你年少轻狂想着干出一番政绩来,但好高骛远,扯着鸡毛当令箭就不对了。”
他虽然在这东宫案上跌了个跟头,但蔺吉安眼下一看徐辞言这沉不住气轻浮的样子,又一下觉得这人只是乾顺帝的棋子罢了。
“行了,”见徐辞言面色涨红,蔺吉安心底好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们吏部自然也是要按规章来办事的。”
“这文书本官盖不了印,小徐大人,”他得意洋洋地绕到桌案后头坐好,手里举着右侍郎的官印一转,“若是没什么事情,请回吧。”
徐辞言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几次说不出话,蔺吉安的随侍笑眯眯地凑过来,强硬地把他往外推。
啪嗒一声,厢房的大门就在几人面前关上了,那随侍用了极大的力气,木门一震,险些扯到徐辞言的袍角。
“欺人太甚!”
被徐辞言特意点来的黄怀公一脸怒气冲冲,他倒不是觉得被下了面子,主要是实记申不下来,他们手上的活就没法子干。
那几张写满他们把柄的纸虽然烧掉了,但黄怀公可不敢赌徐辞言手里还有没有备份。
是以,他不指望徐辞言改主意用回原来的记录法子,只好一脸担忧地凑上来。
“大人,蔺侍郎这边不批,架阁库那边又一定要要,我们眼下可怎么办啊?”
黄怀公眼珠子一转,“不然,我们再去陆侍郎那边看看,保不住侍郎大人从宫里回来了呢?”
“哎,”徐辞言一脸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忍不住抱怨两声,“便是陆大人回来了,无缘无故的,他也不一定会给咱们盖章。”
道路两旁种着几颗矮橘,也不知道被谁折弯了半根枝子,几人路过的时候,一个金灿灿的小橘子从树上掉下来,咕噜咕噜滚到徐辞言面前。
他一脚踹了出去,把无能狂怒的表情演了个彻底,“两头都是虎,你说我这无权无势还没钱的小蚂蚁拿什么和人家斗!”
怪不得这么想要钱呢……黄怀公心底腹谑,想想也是,这徐大人读书科举的时候一路顺风顺水的,连中六元,多么了不得的荣赫。
眼下进了官场,还不是个任人欺负的寒门小子,人人都来踩一脚,落差这般大,谁能冷静下来。
只是这人也点背了点,黄怀公心底叹息,若的别的小官,说不定会看在他岳家杨大人的面子上看顾几分呢,谁让惹到蔺家了呢。
说到点背,更倒霉的事情就来了。
“哎哟!谁丢的东西!”
道路尽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年轻男子满怀傲气的声音响起。
黄怀公抬头一看,道路尽头那穿着一身华服,金玉满身的年轻男子,不正是邑王是谁。
再一看,那饱满多汁的橘子不知怎么地恰好飞到那去,被萧衍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汁水爆开,染脏了他衣袍下摆。
“小的见过邑王殿下。”黄怀公赶忙跪下行礼,徐辞言跪在最前面,鼻尖萦绕着橘子的清香,面色青白。
萧衍一看是他,更是没好气,“呵,这不是徐大人么,怎么一脸败家之犬地站在这啊?”
他现在满心笃定是徐辞言背地里阻拦意如,那日宫里,意如才对他这么不假辞色。
当真是棒打鸳鸯,多管闲事的西王母!
明
明上辈子,无论是徐出岫还是意如,都是对他满脸濡慕笑语盈盈的!
但别的不说,萧衍对徐辞言的本事还是有几分叹服的,毕竟不是谁能被被他那好八弟记在心底。
眼下这人这般愁眉苦脸,是遇着什么事了,萧衍止不住好奇。
“微臣,哎……”徐辞言沉沉地叹了口气,才嗫嚅着开口说话,“微臣来找侍郎大人盖印,不想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盖印?”萧衍一愣,顿时想起眼下自个协管吏部的事情来,忍不住喜上眉梢,扬起几分官威,“盖的什么印,拿来给本殿下瞧瞧。”
“这……”徐辞言捏着文书的手一抖,有些犹豫。
萧衍心底一怒,只觉得这人实在可恶,还敢看不起他来,立马大步上前抢了文书,“让你拿来你就拿!难道是想违命不遵不成!”
他低头一看,神色立马变幻起来。
申请查看实记,怕是买官钱那事……
萧衍心底微微一动,他看得明白,眼下以邑王的身份协领吏部事,只不过是乾顺帝给他镶金边的法子。这些人虽然会敬他几分,但更多的就不成了。
他想来想去……果然还是得做出几分成绩来,才能好让乾顺帝给他派到实权位置去。
“就是你负责复查官员考课记录?”想到这,萧衍顾不上生气,赶忙发问,“可有把握把事情办好?”
徐辞言面上一喜,赶忙恭敬回答,“禀殿下,只要有这些实记在,微臣保证不辱使命。”
这就是能成的意思!
萧衍喜上眉梢,左右打量徐辞言,不得不说,这位徐员外郎长相实在不错,眉眼间和意如有几分相似。
萧衍好了伤疤忘了疼,早把在淑妃面前的丢人事情抛到脑后去了,他一向视徐出岫为己物,她这么个哥哥,也“理所应当”地成了自家人。
那徐辞言的功绩,可不就是他的功绩?!
见徐辞言还行着礼,萧衍赶忙把人喊起,一脸鼓励地看着徐辞言,“朝里有徐大人这般的官员,本殿下就放心了。”
你替你爹放心呢,徐辞言心底冷笑,面上摆出几分受宠若惊的表情来,“殿下谬赞,微臣实在不敢当。”
和萧衍演戏,可比和吏部几个老狐狸演戏轻松多了。
“行了,”萧衍现在是越看徐辞言越满意,已经觉得那吏部案的功绩跑他手里了,当下大手一挥,“蔺侍郎不给你盖,本殿下给!”
他气势汹汹,“父皇派本殿下协管吏部,我倒要看看那架阁库敢不敢不认我的印!”
“真的吗?!”徐辞言受宠若惊喜极而泣,一把拽住萧衍的袖口,“多谢邑王殿下!”
“殿下放心,待到尘埃落定,微臣必然向陛下好好表表殿下的功劳!”
一听这话,萧衍放声大笑。
…………
一炷香后,徐辞言拿着盖了邑王印的文书,大摇大摆地朝架阁库走去。
他面上一片沉静,眼眸深沉如潭,哪里有之前那番喜怒于形无能狂怒的样子。
萧衍这人啊,实在是又蠢又坏,看着纸上的鲜红大印,徐辞言缓缓挑起嘴角。
天下官吏这般多,不是每一个都有本事有银子往吏部塞钱的。
那些交了买官钱买通官吏编造政绩的,哪个不是背后关系千丝万缕,和朝里四处牵连呢。
这吏部案为什么迟迟查不下来,甚至要用到四司会查,不就是因为背后牵扯到的人都不希望它败露么。
收银子的,大到蔺家小到吏部的小官小吏,都不想断了这条揽钱路子,而那些给两方拉皮条的中间商,更不愿意多年打通的门路一朝尽毁。
而送银子在官员考校中成绩优异成功升官的官员们,也不希望被查出来——轻则被责骂贬官,重了可能乌纱帽不保。
总归银子是花出去了,可不能唯一一点好都捞不到吧。
双方都不愿意被查出来,他们的势力拧在一起,可不是轻易好惹的。
陆雍时那边不愿意鼎力支持,也是为着这点。不然上官同级都被拉下马了,他这个左侍郎不更如鱼得水。
实在是这事太难办,不能一次斩草除根,后头的报复后患无穷。
徐辞言收到乾顺帝暗令查明此事,一个都不能落下的时候,就预备着把锅甩给萧衍了。
最妙的是,邑王天潢贵胄,天然就站在了朝臣的对立面,没人会觉得他得罪百官也要这么做有问题。
徐辞言大步走进架阁库,顶着董闻惊疑的目光把文书一抵,嘴角噙起一抹笑来。
不知道没了江伯威在旁出谋划策,将军舅舅又远在天边的萧衍,受不受得住百官的报复了。
第67章 案 “这……徐大人好本事啊………
“这……徐大人好本事啊……”
架阁库外头, 董闻神色莫名,他身后,徐辞言带来的随从有条不紊地搬出一箱一箱的实记, 快步走回考功清吏司。
“哪里,”徐辞言笑语盈盈,“今日劳烦董大人了。”
“等到月末下官把核对好的考课记录送到邑王那, 得他点头了,就把这些实记送回来。”
听他提到萧衍, 董闻的表情更奇怪了,小吏们搬走了最后一箱实记,徐辞言朝他一行礼, 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考功清吏司的院子里面,阳崑瞪大了嘴巴。
“阳大人, ”徐辞言朝他一拱手,“下官屋子里窄, 怕是放不下这么多箱子, 留在外头又怕夜长梦多, 可否借阳大人屋子一用。”
阳崑连忙点头,“这是司里的事务, 本官自然没什么不允的。稍后我就搬到西厢房那头去,无咎你放心, 有本官在,谁也别想进这屋子一步!”
徐辞言温和地笑笑,带着人拎了对应的箱子到厢房里接着干活了。
装备齐全,小吏们也都收了心思,一时间效率提升不少,到了七月初, 涉嫌在考课中弄虚作假的官吏名单就出来了。
而这月里,在黄怀公等人的暗地宣扬下,徐辞言爱财如命的消息在京城里不胫而走。
每日都是大量的金银财物被悄悄地送到徐府,打着探病名义送的,打着恭贺徐大人升官名义送的……甚至有些荒谬的,拿七夕做文章,托女眷给徐出岫送了一大堆礼来。
幸好徐出岫眼下在太医院里当差,每日往端淑公主那一躲,得了不少清静。
拿到东西那日,徐辞言众目睽睽之下一身官服地敲开了邑王府的大门。半个时辰后,他又带着盖了邑王印的册子到了喉官衙,把东西交了出去。
这次和他对接的是指挥使冯柒。
“徐大人果真是少年英才。 ”喉官衙大堂里,冯柒神色认真地琢磨那长长的名单,一串名字下面,邑王的红色大印格外明显。
他一点头,“行,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本官了。”
冯柒意味深长地笑笑,“只是不知道明日早朝,徐大人愿不愿意给我们开个好头了。”
官官勾结这事向来有结党营私的嫌疑,再加上四司会审,怎么着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冯柒这意思,只怕明日早朝他们就要开始唱大戏了。
“那是自然,”徐辞言一点头,“只是下官职低,怕是不得入朝。”
“这个简单,”冯柒笑笑,“徐大人等着就好。”
第二日一早,天边传来撞钟的声音,文武官员们一身朝服,缓缓地从掖门进去,肃目敛容,有序而沉默地站在外头等着上朝。
这几日里京城风声不断,有些消息灵通的官吏,已经得到消息说,吏部案今日便要发作了。
果不其然,早朝没一会,督察院左督御史廖明浩忽地就站出来,在御阶下引奏,“启禀陛下,臣同几位大人共查吏部买官钱一案,今日有了成果。”
“只是所查之人涉及到了朝中大员,臣等不敢擅专,报请圣上定夺。”
杨敬城等几位负责的官员也一同出列,站在百官列前。
乾顺帝心底有数,扫了眼座下众官,“既然如此,那便
把证物都给呈上来,当面直诉,也好叫众爱卿一同分断分断。”
“是。”指挥使冯柒领命,很快,一群衙役扛着数个重重的箱子进了大殿,冯柒取出名册,呈给乾顺帝。
哪怕昨夜已经看过一次了,再看之时,乾顺帝依旧心底呕血,他猛地把名册一砸,厉声发问,“蔺吉安,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陛下!”蔺吉安浑身一个激灵,早在得知邑王竟然出手帮那徐辞言把实记给调动出来之后,他就止不住心底冒汗了。
但眼下这般关头,咬死也不能承认,“臣惶恐,实在不知陛下所言何事啊。”
“呵,”廖明浩最先冷哼一声,“蔺大人这吏部管得实在是好啊,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几年来光靠这一项营生,蔺大人就入账八百多万两银子!”
“早知道蔺大人有如此丰厚的营生,那侍郎的俸禄就不该给您了!”
蔺吉安面色一青,心底却颇为庆幸。
多亏他早早埋了后手,架阁库里的那些实记有问题,便是那徐无咎当真一本一本查了,也不可能觉察出不对来!
“廖大人这话实在荒谬,”蔺吉安冷声呵斥,“你告本官收拾财银给别人行便利,那行贿官员的名单呢?记录收银子多少的账本呢!”
“空口无凭,如此胡话怎能当真!”
廖明浩可不怕他,和秉笔太监童钲对视一眼,一身宦官正服的童钲便不急不慢地走上前去,捡起地上那本册子扬声高呼。
“谁说洒家没证据?”童钲笑意冷厉,“蔺大人,这可是四司共查,难道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乾顺帝适时开口,“行了,也不必你看来我看去的了。鸿喜,念!”
鸿喜公公早准备好了,一清嗓子大声读了出来,“原陕西祁安府篁县县丞罗慧,于安乾六年、安乾九年各送银五千两,由原评‘乙下’改至‘甲上’,累迁至祁安府之府……”
“其考课记录见丁四簿十七条。”
他一边念着,一边就有衙役从箱子里取出对应的账本,考课记录展示给众臣看。
蔺吉安心底一悬,一个,两个,三个,连着念的三个官吏都是他印象里送过银子的。
少了可能是巧合,这么多个就不会了。
他心脏重重一跳,下意识往蔺朝宗那头瞟了一眼。可惜蔺次辅从上朝开始便是那般鼻观眼眼观心,任众人目光纷至沓来,他自佁然不动。
蔺吉安嘴唇发苦,只好稳住神色大声开口,“复核官吏考课记录何等艰难费时一事,怎会在这么短时间里弄好。”
他一把跪下,目光奕奕,“陛下,臣疑心廖大人等有心作伪,诬陷微臣啊!”
跪下之后,蔺吉安的视线恰好就落在几个大箱子里。
虽不知道那账本是何时被喉官衙的人给弄到手的,但是没关系,只要考课记录有问题,他就能一口咬死不认。
“是吗,”乾顺帝语气平淡,“既然蔺大人这么说,鸿喜,这名单该是考功清吏司那边出的吧,把人唤过来。”
鸿喜一应声,赶忙派人下去通传。
不一会,徐辞言一身白鹇补子官服,玉冠银发,大步地走了进来。
“微臣见过陛下!”徐辞言眼神往蔺吉安处一飞,弯唇拜倒在地。
“起来罢,”乾顺帝点头,“徐卿,朕先前命考功清吏司复核往年的考课名单,涉及的官员可都在这单子上了?”
徐辞言朗声开口,“禀陛下,凡违制取绩的官吏都记录在册,至于这些大人是怎么打通吏部门路的,臣并未知晓。”
蔺吉安瞪他一眼,徐辞言还不说话,萧衍忽又站出来了。
“启禀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哦?”乾顺帝一愣,“也是,你如今协管着吏部事,眼下开口,可是有什么发现?”
萧衍自信一笑,目光直勾勾地盯上了蔺吉安,“禀父皇,月前徐大人曾找到儿臣,申请调看架阁库内各地实记。”
“也因如此,儿臣才惊觉一件天大之事,”他目露愤恨之色,“那库里的部分实记,竟然被人换了!”
这话一出,满朝皆惊,乾顺帝眉梢一紧,“可有证据?”
萧衍冲着冯柒一挥手,“这番大事,儿臣不敢独断,便把事情告知了冯指挥使。”
冯柒笑得意味深长,“陛下,臣派人暗中潜查,吏部架阁库里安乾四年、安乾五年安庆、和州等府的实记被人暗中替换成了假的。”
“至于替换之人,”冯柒从袖里一掏,取出张按着血手印的纸呈了上去,“经审,几人乃受吏部侍郎蔺吉安所命,意在阻碍复核进行。”
怎么可能?!
蔺吉安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血淋淋的黄纸和冯柒取出的几本书册。
架阁库那边不是说徐辞言把所有的实记都送回来了吗,他还特意派人去销毁了那几本实记,怎么会在这!
还有,徐辞言是怎么发现这事的?!
蔺吉安脑子嗡嗡作响,下意识看向徐辞言,对上那人戏谑的表情。
“蔺大人,”徐辞言嘴唇微涨,“说起来还得多亏您呢。”
“前头我找您盖印的时候百般阻挠,怎么我拿到实记以后,您反倒没动作了呢?”
总不能是害怕萧衍吧,徐辞言心底冷笑,蔺吉安东宫都敢下手,更别说小小一个邑王了。
那些取来的实记就摆在考功清吏司的正房里,徐辞言可不觉得阳崑一个无权无势的郎中能防住蔺家。
果不其然,过了几日就有小吏来报,按着他给出的法子去复核评判官员的政绩,有几个官吏的政绩格外突出。
不得不说蔺吉安还是有些本事的,那几本实记无论纸张还是笔迹都和真正的无甚区别。若是徐辞言一个人,他也没办法确定。
但徐辞言时刻牢记吏部案乃四司共查,干脆利落地就把消息透到喉官衙去了。
喉官衙很快就查出了真相。
看着面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几本册子,乾顺帝勃然大怒,“好你个蔺吉安!朕本来还觉得你是纯善之人,怕误会了你让四司百番查证,你倒是敢做出这种事情来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蔺吉安,口里喊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蔺朝宗,”乾顺帝一指地上琳琅满目的证据,勾唇冷笑,“你来看看,这箱里的证据可有假的?”
蔺朝宗眼底一片痛意,缓慢地走上前去,“禀陛下,并无不妥之处。”
“是吗?”乾顺帝缓缓一笑,“那好,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
蔺朝宗止不住声音微微发抖,“臣以为朝廷重事,当移交证据给大理寺……”
“嗯?”乾顺帝声音一低,“是吗,朕倒不这么觉得呢。”
蔺吉安面白如纸,近乎魔怔地抬头看着他爹,蔺朝宗面露悲色,低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臣失言……”
“依臣之见,吏部尚书、侍郎等人陵轧勒索,以公权谋私利,窃君上之大权,为臣不忠不诚、不法不义,”他几乎是挤出最后几个字,“按律当斩,以儆效尤!”
他这话一出,首辅等人带着众官跪下,“臣附议!”
看着下面跪着乌压压的一片人,乾顺帝只觉得自己心底十分畅快。
蔺半朝蔺半朝……没了蔺吉安这个吏部侍郎,看他还怎么蔺半朝!
“传朕旨意!”
乾顺帝猛地起身,唇角笑容渐渐拉大,“江伯威、蔺吉安贪污腐败,扰乱朝廷、使奸臣当道,为害一方!”
“即日押入大牢,秋后问斩!涉案人员,不得轻饶!”
第68章 考成法1.0 黑锅进行中
对于京城的官员来说, 今日像是做梦一样。
蔺次辅的儿子,吏部右侍郎蔺吉安被彻底问罪,小蔺府被喉官衙围得团团转, 只待秋后问斩。
只不过他们虽然惊诧,却也看得明白。
从字松鹤与江伯威在朝堂上狗咬狗,曝出吏部大案引得四司共查的时候, 就注定会有这一天。
“徐大人啊……”
徐辞言前脚刚走出皇宫,后脚就有官员皮笑肉不笑地凑上来了。
那官员白鹇补子, 头戴官帽,徐辞言眉眼扬起一丝笑意,“是刘大人啊。”
刘海峎, 鸿胪寺少卿,从五品官, 算下来和徐辞言还是同级,但一个负责祭祀典礼, 一个考校官员功过, 两者之间天壤之别。
“可不敢当徐大人一声大人呢, ”刘海峎语调阴阳怪气,“今日徐大人可是大大地长了脸, 比我那女婿不知道好了多少。”
这是来问罪来了。
徐辞言闻言好笑,刘海峎有个便宜女婿, 同进士出身,靠着他这个岳家外放到南直隶富裕地任知县。
可惜人不知马脸长,鱼肉乡里的时候还想着立牌坊,买通了吏部,两考甲上,成功混到了知府一职, 敲诈得更起劲了。
徐辞言负责重核官吏考课记录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刘海峎挂念女婿得不行,当机立断给他家送了一万两银子,求他通融通融。
不过换个思路,在鸿胪寺这么个捞不着油水的地方,刘海峎能一出手就是万两银子,想来平日没少收他女婿孝敬。
他女婿的钱又是哪里来呢,自然是百姓手里来的。
徐辞言视线往旁处一扫,那些私下给他送过银子,结果明日出现在今儿名单上的官吏们,都暗搓搓地在暗处看情况呢。
想着自家这越来收到的银子宝物,徐辞言也是心底咋舌。
他做事也没做绝,那些买通吏部好升官的官员里,也有些有几分本事治下也算得上清明,只是想走捷径的,说得难听些,能买通吏部也是人家的本事。
这样的人可以将就着用用,犯不着要呈到乾顺帝面前。
徐辞言告上去的那些,那就是真有问题的了。只有杀漏的,没有杀错的。
“刘大人这话倒是叫本官难做了,”徐辞言沉沉地叹息一声,拔腿带着刘海峎往人少处走,眉眼间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愁容来。
“哎,在京为官当真是不容易啊,这点俸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攒够聘礼。”
刘海峎心底一愣,徐家和江家的事情都传开了,婚期就定在翻年去,算来算去,也是到送聘礼的时候了。
但这徐辞言收了这么多银子还不够,逗他玩呢?!
“徐大人这话就有意思了,”刘海峎冷笑一声,“您这般日进斗金都不够,杨尚书难道是饕餮不成?”
要不是看在杨敬城的面子上,徐辞言这么个初出茅庐光收银子不办事的小子,哪里还需要他们来试探两句,只怕早被报复了。
“日进斗金?”徐辞言轻微地嗤笑一声,语气意味深长,“只怕下官家里庙小,装不下这么多银子。”
说完这句,他就转身快步离去,刘海峎愣怔地站在远处,看着徐辞言隐隐约约带着怒气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话的意思是……他没拿到银子??
不可能啊,刘海峎满心茫然,那一万两银子他可是实打实地送到了徐府里头,为了掩人耳目还想了不少法子呢。
“怎么说?”
不远处,五成兵马司的副指挥袁武也咬牙切齿地走了过来,他给徐家送了五千两银子,而他弟弟的名字如今却被移送给大理寺和刑部进一步彻查了?!
这一查,自个人头落地都是好的了,只怕还连累了家里!
花钱打了水漂,这官员怎么不对徐辞言恨之入骨。
“好像有点问题……”刘海峎神色奇异,“徐辞言的意思是,他没拿着银子?”
“那银子还会长腿跑了不成?”袁武冷笑一声,“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小子,又没什么顶头上司,还能被人剥削走了银子。”
“更何况,杨家在那呢,有谁敢从他手里抢银子?”
刘海峎脑内灵光一闪,一时间瞪大眼睛,“等等,上司?!”
他一把把人拽了过来,压着声音开口,“我可是听说了,那徐无咎想要向架阁库里申请实记来复核,两个侍郎都没同意,还是邑王给他盖的印。”
“邑王?”
袁武心底一惊,几个皇子里头,四皇子封恭王,只领了个闲职,不管世事只读诗书,而下头的七皇子等还未出宫,也没什么存在感。
就是太子,也只是听政而不领政事。
时间久了,他们都忘了还有皇子这么股势力了。
刘海峎还在开口,“还有,我可听说了,复核期间邑王可没少关注这事,那名单也是给邑王过眼了,徐无咎才报上去的。”
袁武还是觉得有些不对,“邑王是疯了不成,敢做出这种收了银子不办事的荒唐事来,真当我满朝文武是摆设?!”
“那你觉得徐无咎又是这种疯子?!”
刘海峎冷笑一声,思路越发明晰,“你我也是一路跌爬打滚过来的,识人也有几分心得,你看那徐无咎的样子,像是这种癫子?”
“他哪来的胆子一个人和百官作对,真当杨敬城能保他一辈子?”
“倒是邑王,”刘海峎轻声开口,“宫里没少传出他疯癫蠢愚的消息来,想来蠢是伪装,疯倒是真的。他还是皇子,有办事的底气!”
袁武心底的天平也渐渐地倾斜,原地踌躇两下,“你说的也有道理,只不过那银子到底是在哪还不好说……”
“徐无咎当过东宫官,虽然做错事被贬了,但也算是太子的人,”袁武有些焦心,“邑王这般行事,就不怕……”
不怕什么,两人对视一眼,心底都有几分把握,刘海峎摇摇头,“你这就不知道了,我日前进宫的时候,恰巧见着了几位皇子在乾清宫议事。”
“那邑王都快走太子前头了。”他打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袁武点点头,心底压着事情,“这可不是我们两家的事情。”
他朝别的官员处瞥了个眼神,声音细若蚊蝇,“把消息传出去,是不是邑王授意的,到时候再说。”
“至于那徐无咎,”两人冷笑一声,眉眼闪过几丝狠厉,“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
徐辞言慢慢地走过吏部,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倒还真没冤枉了萧衍,那些官吏送来的银子,徐辞言原封不动地送到了邑王府上。
萧衍这人上辈子当皇帝当惯了,对臣子自视甚高,压根不把人当人看。重生回来当个无权无势还没钱的皇子,苦日子早过够了。
对于这些银子,他怀疑都没怀疑一下,就美滋滋地笑纳了。
哪怕徐辞言是悄悄地送去萧衍悄悄地收,但是没关系,邑王府如今暗地里的管家是曹素衣,她聪明,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只要把邑王府装扮得天上人间奢靡无比,婉贵人后家又不是大户,朝臣自然会怀疑他哪来的银子。
但这些还不够,走到东厢房里坐下,徐辞言屏退随侍,半靠在圆椅上若有所思。
依他看来,那些官吏们怕是更愿意“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虽然不至于一下子派人来刺杀了他,但是找个机会让他犯些错误,或是贬官或是停职下狱。
只要他不是官身了,再找些什么山匪狂徒之类的结果了性命,就是杨家想追究,也能应付过去。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是以,徐辞言准备再给他们找找事情。
把萧衍拉上船,到时候大头对大头,下面的虾兵蟹将对他也造不成什么损失。
刚好,两日后,邑王府设宴,庆祝邑王领吏部右侍郎一职,便是个极好的机会。
此外,老师那边……还有件事情,需要出岫帮他做做。
定好接下来的计划,徐辞言取了桌上的文书处理了起来。等到散职的时候,他取出匣子内的几张纸,去了杨家。
杨敬城听说他前来拜访,心底一愣,把人唤到书房里来。
“你这是想要改革官吏考核的制度……”
书房里灯火通明,杨敬城换了一身常服,眉心紧皱地琢磨着手里的几张纸。
徐辞言坐在他对面,轻轻点头,“不错,小侄这月里在吏部也看了些考课官吏的制度,说句实在的,做筷子勉强用,做椽子要要塌房的。”
当下的朝廷,忙的地方忙得不行,
闲的地方亦是闲得发慌,再加上各个部门权责牵扯不清,考课时各方推诿,一个功劳十来个人分,一个错处十来个人摊,这么一来,水分就大了。
也因为这样,才会有各地官员打着主意花钱买通吏部,好升官进爵,至于花出去的银子,当上大官以后,保不准十天半个月就捞回来了。
这定势一旦形成,无论换多少个吏部尚书吏部侍郎都没有用,因为法不责众,也因为天高皇帝远,最底下的官吏,永远是最难管的。
唯一的破解法子便是改变考课制度,每个功劳都对应到人,每个错处也对应到人。
怎么处理,徐辞言想得很明白,说来说去,还是张居正那套考成法。
尽管这个人在后世毁誉参半,但不得不说,考成法确实是一大创举。
它的核心就是“立限责事,以事责人 ”八个字——设置任务期限,定期核查,如果完不成则责怪到个人头上。
这个法子说起来熟悉,听起来更熟悉,后世无论是机构还是公司,考核绩效的时候不就是这一套吗,道理虽然浅显,但是好用也是真的好用啊!
要说有什么唯一的缺点,那就是对摆子不太友好,期限既下,那些官老爷们就不得不卷起来。
不过徐辞言本来就是个卷王,当然不在意这个。
“你等我再看看……”杨敬城取出纸张,提笔沾墨,全身投入地在纸上写着自己的理解,越写越心惊。
他是个干实事的,也是一步一步从底下爬上来的,在府县寻办事被推诿踢皮球经历过,在中央发布政令被搪塞迟行也经历过,可谓是看遍官场冷暖丑恶。
以他的眼光来看,徐辞言提出的这套考成法子,可谓是立压历朝历代,只要能够顺利推行,必然能起卓然功效。
但就是这唯一的缺点,限制了他的发挥。
“无咎,”杨敬城当机立断地把写了的那几张纸递到烛火上烧掉,眉心微拧,露出点不赞同的神色来。
“这法子好是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它要是推行出去,苦了官吏,你这个提出者会怎么样?”
历来搞改革的,哪个有好下场?!
徐辞言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张居正后来为什么死这么惨,连颁布的政令也大半被取缔,不就是因为他得罪了太多官吏么。
本来每月里划水摸鱼就能拿钱,眼下你偏要让我干活让我卷起来,夺人清闲如同杀人父母,我不搞你搞谁?
“小侄明白,”他点点头,直直地对上杨敬城微微一笑,“所以,这法子不能由我提出来。”
“你要借别人之口?”杨敬城心底一动,这考成法推行出去确实是个功绩,但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功绩也要有命享。
但他也是挂心国事之人,这种事关官吏考核的好主意,没见过还好,见过了却要装作没见过,实在让人不甘心。
杨敬城都打定主意了,徐辞言不能让他来,总归自己眼下还是个阁老,不至于轻易被人报复了去。
但眼下这么看,徐辞言好像有主意。
“有资格,有权利提出改革吏制的不过寥寥几人,”杨敬城摇摇头,“他们自然能看出这法子带来的祸害,怕是不会答应。”
官大了的不会答应,官小了的答应了也没办法推行,这是个死局。
“不,还有一人会答应的。”徐辞言笑得意味深长,“邑王。”
他对萧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本来就是个看不起底下官吏的,并且有权有势有身份,若是拿到这个法子,也不会觉得什么,只会把它当做换政绩的天降横财。
毕竟……复核官员考课记录这事上,他盖了两个大印,就被乾顺帝授吏部侍郎一职,顶了蔺吉安的位置!
多少人奋斗一生都得不了的位置被他轻轻松松得了,有先例在这,萧衍真的会不心动吗?
杨敬城虽然对萧衍不是很熟悉,但他见徐辞言胸有成竹的样子,再一想眼下朝堂的形势,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不错,”杨敬城一点头,“还有先前你复核官吏考课记录一事,我也听到了些风声。”
“虽然有邑王顶在前头,但只怕有些心术不正的会想着对付你。”
杨敬城走动两步,眼神发亮,“邑王能踩着他们当了吏部侍郎,再提出这么个刁难百官的法子也不奇怪。事情若是成了,只怕他们都顾不上为难你。”
到时候该被为难的,是萧衍了。
徐辞言扬唇一笑,“只是怎么把这几张纸交给邑王,就要拜托您了。”
“这你放心,”杨敬城缓缓一笑,“本官为官多年,也有是有些自己的门路的。”
徐辞言和他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至于考成法功劳被抢这事,他嘴角噙起一抹笑来,眼下由杨敬城递到萧衍那的,是初版。
外人不知宫闱事,但萧衍什么性子,乾顺帝自然知道,这种主意能是自个儿子想出来,鬼都不信。
他必然会怀疑,只要他怀疑了,就能查到徐辞言身上。
到时候,结合了后世管理学的考成法2.0版,才是现世的时候。
他眼下做的,只不过是在百官面前竖起一道不那么容易被打倒的靶子罢了。
第69章 黑锅2.0 考成法
邑王开府后的第一次大宴, 还是为了庆祝他领了实职的宴会,自然办得奢糜无比。
“来了?”萧衍坐在书房处,眉眼高昂, 笑呵呵地朝屋门口招了招手。
曹素衣身姿款款地进来,笑意盈盈,“爷, 这是后日宴会的安排,您看看。”
她把手上的册子递了过去, 萧衍随手翻了两下,记录得很是详实,包括哪张桌子摆些什么摆件都写了上去。
萧衍对此不感兴趣, 他随便翻翻,就把册子丢到桌上, “你看着办就行。”
“只一点,”萧衍沉吟片刻, “这是爷出宫后办的第一场宴, 库房里的那些好东西都摆出来, 莫不可失了面子。”
听他这么一说,曹素衣神色一动, 笑语盈盈地接过册子出门忙活去了。
“金杏,”她侧身朝着旁边开口,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书房外头的下人听到,“你去把爷刚才的话知会莲意院那边一声。”
那院子里住着的正是江欣怡,眼下江家倒台,江伯威即将被抄斩,她哭过怨过以后, 也振作起来,试图在这邑王后院里挣出一片天。
江欣仪是冲着太子侍妾去培养的,音韵才情无一不精,又有一张好脸会撒娇,很快就把萧衍迷得神魂颠倒的,过往和江家那点恩怨也都抛到了脑后。
曹素衣闻弦知雅意,早早地推辞自己忙不过来,让萧衍开口允了江欣仪帮着一起准备。
“夫人……这,”金杏立马意会,故作不忿地瘪了瘪嘴,“这可是爷亲自交代的活,干好了那可是大大地长面子呢,您就这么让给她啊。”
小院里的侍卫听到这儿,也忍不住竖起耳朵,曹素衣露出点愁容来,声音放大,“正是因为这是爷交代下来的,才更不能出岔子。”
“你也是知道我的家世的,”曹素衣叹息一声,“说来惹人笑话,库房里那堆好东西,我看都看不会明白。
江妹妹出身名门,好东西见得更多,总归是阖府上下的大事,办得尽善尽美才好。”
书房窗纱后头,萧衍露出满意的神色。
哈,他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两声,不似他那个好四哥,邑王府里几个女人相处得和睦,正是他的功劳。
等他在吏部办出几桩好差事以后,就正式向父皇请命,把意如迎到府里来。
萧衍这世对徐出岫更为满意,特别是前几日徐辞言给他送了一堆东西之后,他自以为是徐辞言拜倒在他门楣之下,想要讨好人来了。
也是,日后徐辞言的妹妹,可是要在他府里讨日子呢!
越想越高兴,萧衍满面春风,过了会江欣仪得了消息,急匆匆地赶到书房来时,就见他这副和善模样。
她心底一松,也觉得布置宴会摆件这差事来得不错,笑嘻嘻地和萧衍调笑两句,打定主意好好干活。
到了设宴那日,除了萧衍下帖相邀的,还有些官员也主动地凑了上来,一个个携着厚礼,笑脸奉迎。
“刘大人好啊……”萧衍见着这么多官吏上门道喜,受宠若惊,还有些洋洋得意。
他一得意,下巴就忍不住抬了起来,鼻孔里面看人,刘海峎眉心一跳,死死咬牙忍住。
等到正式入席的时候,他那口牙就忍不住了。
那桌案上杏黄镶金绘牡丹的瓷瓶,可不正是他先前送到徐府里的一只吗?!
摆到这来了?!
刘海峎忍不住瞪大眼睛,朝袁武飞去一眼,袁武显然也在这富丽堂皇的大殿里面找到熟悉的物件,气得脸都黑了。
他们心底恼怒,面上摆出惊羡的表情凑到萧衍身边,“邑王殿下果然是得圣上重用,看这宅子当真是神仙住所啊。”
萧衍心底得意,面上止不住笑意,“哎,都是后宅妇人的小把戏,两位大人喜欢就好。”
女眷位置处,江欣仪时刻关注着这头的动静,远远地端起酒盏,笑盈盈地朝他们一举杯。
刘海峎一看那人,不正是江家的姑娘吗,大家出来的闺秀,说不识货乱摆,谁信啊。
萧衍这是故意要踩他们脸呢?!
刘海峎强撑着熬过宴会,一出府,就忍不住气得七窍生天,“他这是什么意思,得了东
西还不算,非得炫到我们面前不成?!”
袁武也忍不住咬牙切齿,“看来徐无咎说的是真的。”
他到底谨慎些,还是觉得隐隐约约有些不对,邑王好端端地,干嘛非得和他们对着干?
他疯了?
等到第二日上朝,袁武心底的狐疑也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他真疯了。
内侍太监的声音高昂,在金銮大殿里荡出阵阵回音。
今日早朝,邑王以吏部右侍郎的身份,御殿奏事,请求改革吏制。
“ ……六部与都察院,定官吏所司之务,各颁期限,分注三籍。一存部院,为底册;一送六科,以备核阅;一进御览,以昭权责。 ”
“ ……每月核查诸官吏所司之事,每成一案,必登之;未成,必宜实报,违者治以罪。”
“六部半年一奏其行状与应科,不从,则按事议处。内阁亦依簿,核六科之稽察,以明其实。 ”
“…………至地方亦如是也,必以中央丞督地方承宣、提刑二司,复以其督察府州县,定期核审也。”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文武百官们顾不得御前失仪,越听嘴越大,木楞楞地看着站在最中央的萧衍。
萧衍觉察到那些或隐晦或呆愣的视线,一颗心像是被撑开的羊角宫灯一样慢慢地膨胀起来。
这些老不死书呆子还有这么看他的一天?!
他简直大喜过望,等到太监的声音一听,大步向前跪下,“父皇,儿臣奏请父皇御鉴,裁定更绝吏部考成一法!”
乾顺帝心底也有些茫然,垂珠下一双狭长眼眸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底下跪着的儿子。
他受过正统的帝王教育,又从政多年,听完这份奏书的时候,就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新版考成法对整个国家治理的重大作用。
远的不说,只要“立限责事,以事责人。 ”这八个字砸实了,日后政令的颁布推广、赋税丁役诸事有何担忧?
以官员的忙碌为代价,它实打实地提高了整个国家的办事效率。
这般好的法子,真是他这糊涂儿子想出来的?!
乾顺帝眼神一瞬间变了,他怀疑是萧衍门下豢养的门客给他出的主意。
这般人才,屈居一个邑王府做什么?!乾顺帝心底直拍大腿,早早到朝堂上来发光发热才是好的啊!
单从治国策略来看,这门客与他那六元及第的师弟有的一拼。
许是乾顺帝沉默的时间太久了,萧衍茫然地抬起头,“……父皇?”
“咳,”乾顺帝顿然回神,视线一扫御座之下,“关于邑王提出的这考成法,众卿有何看法啊?”
次辅蔺朝宗神色一历,最先开口,“禀陛下,吏法乃官制之本,现行之法,虽不尽善,然已久行,一旦变革,恐生新弊。 ”
杨敬城刷地大步上前,一鞠手里的笏板,“改革之道,在于求变通,而非拘泥于古。古之考成法,虽有其妙,然时代不同,国情各异,岂可一成不变乎! ”
他朗声开口,“蔺尚书既知现行之法有弊,更应审时夺度,因势利导,以期更好的法子,而不是在此恐患未知,斟酌停步。”
蔺朝宗一张老脸直勾勾地看着他,眉眼间扬起一丝冷笑来。
蔺吉安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眼下死期已定,在严查猛打之下,蔺党在吏部的触手被折了大半。
但蔺朝宗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只要他这个户部尚书不倒,早晚有机会把吏部再慢慢夺到手里。陛下想严查买卖官爵,可这事根本就查不尽!
说白了,通天路这么多,谁不想走好走的那条呢?
但考成法改革之后就不一样了,新的考成法责事于人赏恩也于人的制度大大提升了虚构政绩的难度,这么一来,就算底下官员想花钱,也没法子花。
蔺朝宗心底明白,这制度打通了底层那些干实事官吏上升的通道不假,站在辅臣的角度,他其实很赞同这法子。
若是早个几十年在他还是青壮年的时候,说不定蔺朝宗自己都会是他的坚定支持者。
但站在蔺党领头人的角度,这法子万不能行。
朝堂里的好位置就这么多,底下的人升上来了,他们的人去哪?
更何况,有了为民办事就能升职的路子,那些碍于他们权力,想要走捷径依附过来的官吏就会散去。
大家都是受过正统儒家教育的,若不是世道艰难,谁不想“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谁是真喜欢当个遗臭万年的贼人了?
若说蔺吉安的落败是挖掉蔺党一块肉,这新考成法就是要把他们骨头一块拔起。
理由被人否了,蔺朝宗不动声色地朝后一瞥,就有蔺党的官员大步走出来反驳,“禀陛下,此考成法过于严苛,恐吏不能堪其重,而流于表面,呈崩盘之态啊。”
只有你有人是不是?
杨敬城心底冷笑,很快又有官员站出来驳斥,“不堪其重?食君之禄为君办事,各地官吏都是层层拔选出来的,哪能尽是无能之辈?”
“若是连这点活计都干不好,倒不如早早摘了官帽,免得愧对朝里放的银粮!”
以蔺朝宗和杨敬城为首,蔺党清流相争,一时间两方人马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总地看去,都察院、六科等受益的官员大多支持,但六部等等执行部门也不愿意头上多这么把枷锁,频频反对。
首辅钱鼎直麻木地站在最前头,只觉得心底疲累无比。
他怎么就不能好好退下去呢……这些事情,让年轻的去争就好,关他什么事。
还有蔺朝宗,钱鼎直瞥他两眼,这人啊,就该服老,而不是在这倚老卖老。
真当陛下还是昔年吴下阿蒙啊。
乾顺帝高坐上方,萧衍跪在他脚边,看着吵成一团的朝堂心底有些茫然,这法子,真的值得这么多人吵成这样???
这些大臣……当真是国之栋梁?他心底忍不住怀疑,怎么他就没看出这法子有这么惊世骇俗的好??
“行了行了,”最后还是钱鼎力支持出来打了圆场,“ 夫考核之法,若过于宽松,则吏无所畏,怠惰日生;若过于严酷,则吏不堪其苦,或致生变……”
“老朽方才听了听,众说纷纭都有看法,”钱鼎直弯了弯腰,“吵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若等散朝之后再行上书,陈其优劣,各抒己见?”
今日早朝已经延误了许多时辰,日头渐渐升高,大多数官员早上只简简单单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眼下都饿了。
钱鼎直资历深,年龄大,他们也愿意给他这么个面子,是以纷纷闭嘴,昂头等着乾顺帝决策。
“按钱阁老说到做,”乾顺帝点点头,“通政司,内阁明日把奏折整理好递到御前,切不可有隐瞒之举。”
话毕,他起身朝后殿走去,文武百官无一不跪地送行。
萧衍观了观这个局势,还是觉得只有着新考成法推行开来,他这个始提出者才会有更大的收益,离开时,三步并作两步地凑到杨敬城身边。
“杨大人安好?”他勾起抹含蓄的微笑。
“臣拜见邑王殿下,”杨敬城面上扬起几分笑来,他向来是个冷面酷吏,眼下倒是一时间亲和了几分,“殿下所奏之法,当真是一鞭一条痕,一捆一掌血啊。”
“大人谬赞。”萧衍被他夸得有几分飘飘然,当下按耐不住面上的笑意,和杨敬城热热络络地交谈起来。
却不想他这副模样落在蔺朝宗等人眼中,更是万般丑恶。
“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太仆寺少卿汪元中冷笑一声,走在蔺朝宗一侧,“往日里光顾着防备太子,倒是没想到冒出他这么个角色。”
蔺朝宗神色有些深沉,“这法子对我们伤害太大了……绝不能让它推行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萧衍,八皇子蠢愚,他们查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假,怎么现在
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还专门冲着他们来了?
莫不是背后还有什么凶手……
“午间陛下应该会唤人议事,”蔺朝宗压下心底的疑惑,“你好好准备准备。”
“嗯。”汪中元点点头,脑海中开始思绪该怎么打消潜水的的主意了。
朝廷是最藏不住消息的地方,今日早朝的事情飞快地传遍整个京城官场。
得知那新考成法的内容之后,满朝文武都沉默了,随后就是暴怒。
好他个邑王,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倒是对付起我们来了!
提这么个损人的法子出来,你到底有何居心?!
一时间大小官员都卯足了劲要给萧衍找些不痛快,等到萧衍满面春风地到吏部当职之后,满心茫然地觉察到周围人顿变的态度。
如芒在背地过了一早上,萧衍彻底忍不住了。
“好他们个小畜生,”恼怒地把桌上的瓷瓶往地下一砸,萧衍面目扭曲,“不过是个下等的奴隶,还摆起脸色来了!”
他心底认定这些官吏是不想让他拿政绩,也是,吏部侍郎的位置就这么点,他坐了,别人就没得坐了。
“想和爷抢功劳,”萧衍冷笑一声,“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本事!”
这些人越不想让这新考成法施行,他就越要努力!
另一头,徐辞言在鸿喜公公的带领下,进乾清宫议事。
第70章 清风 善恶
乾清宫里依旧是徐辞言熟悉的那番模样, 他进了殿,还没来得及跪下,就被乾顺帝叫起来了。
“不必多礼, ”乾顺帝把毫笔放下,抬手摁了摁自己的眉心,“鸿喜, 加个凳子。”
徐辞言顺从地坐下,乾顺帝也没多说, 让人把手里的册子递了下来。
徐辞言轻轻一翻,那册子里的内容,果不其然, 就是他当初写下来的考成法。
萧衍也是真的不怕……甚至一点内容都没改,只眷抄了一遍就递了上来。
乾顺帝一双凤目直直地盯着他, 他见才心喜,一早就派人去查萧衍那不知名的门客是谁, 准备收到宫中。
谁曾想喉官衙查来查去, 根本没有这个人!
这么一来事情就有意思了, 乾顺帝登基数年,对朝堂里的大多数事情都算得上门儿清。
年纪大些的官员圆滑, 不太可能写出这么份激进的折子,而年轻的官员历练太少, 阅历又不足以支撑才能。
满朝文武里,唯一有能力写出这折子的,只有徐辞言一人。
“这是邑王今日递上来的折子,”乾顺帝平淡地开口,“早朝的时候已经论过一轮了,朕想着你素来有些巧思, 便唤你进来说说。”
听到邑王的时候,徐辞言眉心微动,露出个隐晦又能被乾顺帝清清楚楚觉察的奇异神色来。
他思考片刻,斟酌着开口,“禀陛下,臣以为这新考成法乃历代之创举,但有些纰漏的地方确是不能忽略的。”
“哦?”
乾顺帝心底一惊,他这日里召见了无数朝臣。
有些不知道是真的蠢还是为了讨好邑王,把这法子说的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而有些官吏,也明明确确提出了问题。
徐辞言年纪不大,能看到这里……乾顺帝心底泛起波澜,想来这法子究竟是从何而来,还真不好说了。
“中间的过程到无甚大碍,问题出在首尾上,”徐辞言缓缓开口,“这考成法主张 ‘立限责事’,限期和任务颁下去了,总得有预计的目标,不然怎么判断有没有成事。”
“但这目标怎么定,就是个问题。”乾顺帝立马接上,这也是之前朝臣们提出的看法。
“对,”徐辞言一点头,“定得太高,官吏们或是混吃等司直接不敢,或是劳命伤财硬凑,苦了百姓;定得太低,人人都可以完成,又达不到区分的效果,不利于选拔提优。”
“这问题朕也想过,”乾顺帝叹息一声,“说白了还是目标由谁来定,若是有司官吏,可能会畏御唇寒齿亡,制定低下的目标。”
“但若是挪到别的部门去,到底不熟悉事务,可能又是纸上谈兵。”
他有些期待地看向徐辞言,“无咎居然提出了这点,可是有什么主意?”
徐辞言摇摇头,“陛下,依臣之见,目标的制定,绝不能交到单独的机构去,无论是喉官衙还是什么,比起专门的有司官吏来都是门外汉。”
门外汉瞎指挥,是会出大问题的。
他提出自己的看法,“但也不能只靠六部和都察院制定,需要外加一些限制。”
徐辞言要了纸笔,在纸面上画出来几个圆,又用把他们连起来,“督察院十三道御史常驻各方,在六部制定好目标施行下去之后,由他们来格外审查事务处理得是否妥当,有没有取得效果。”
“若是有,则加以称赞,若是没有,查明后则从制定的官员到下头施行的小吏一起处罚。”
只有制定目标这事实实在在地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才能让人抛开杂念专心致志地干活。
十三道御史本来就有着查探各地民情,监督考校官员的责任,徐辞言说的,只不过是把失责的范围扩大了些。
乾顺帝思量片刻,也点点头,“不错。”
头说完了,徐辞言又开始讲尾,“此外,还有栽汰之法。”
“裁汰?”
乾顺帝一愣,这考成法实行之后,官吏办事好坏,自然要有赏有罚,赏倒是简单,但罚就有点不好处理了。
上头一道政令颁布下去,下面的人就要跑断了腿,再加上地方时常会有些天灾之类的意外发生,难免有些用心了却不能达成目标的官员出现。
这时候怎么罚,难道是一棒子打死,没达成的通通罢官砍头?
只要乾顺帝敢这么干,都不用后世来骂他了,金銮殿上怕是都要撞死几百个官吏。
但若是不罚了也不行,说到底还是天高路远,又不在任上,谁知道这次没达成是不是真是因为意外了。
若是因此就不加责罚,怕是会有些官吏投机取巧,假借天灾免灾。
“不错,”徐辞言点点头,“根据每司制定出来的目标进行考核后,列出考成排名,同时,给位列最次的官吏一岁的缓冲期,将功折过,期间由喉官衙监视地方民情。”
“若是连着两期都表现极差,那便要毫不留情地踢出官吏队伍,末位淘汰,让能者来上。”
总归这么大的朝廷,缺什么都不缺人才,不说恩科,每三年一次选出来的进士哪个算是庸碌之辈?
先前的朝堂萝卜多坑少,可没少有进士输在生得晚了些,日日坐冷板凳呢。
绩效考核,末位淘汰,这才是让官吏卷起来的大刀大棒。
“缓冲期……末位淘汰……”乾顺帝心底反复地念叨着这两个词,一双眼睛越来越亮。
一旁的鸿喜也听得入神,他忍不住问了一声,“这末位淘汰的法子定了下去……会不会有人伙同着一起不干了?”
“不会。”
徐辞言摇摇头,末位淘汰这个制度,在后世可谓是被人骂得死去活来,但是在那些福利好待遇高的大厂里面,还不是顺顺当当的用着?
可没听说有大厂员工罢工闹事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待遇实在太好了,能让人忍得下这些。
后世有
句话说得好,“月薪三千,我是老板爹……月薪百万,公司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而在古代,士农工商,当官的和没当官的,那差距比人和猪的都大。
享受了官员便利的官老爷们,真的能狠下心当个白身?
“没哪个官吏愿意当个白身?”徐辞言循循开口,“最大的可能不是一起罢官,而是有个同僚开口伙同,其他人嘴上答应,背后或嘲笑,或举报。”
“既然末尾一定要有人来做,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徐辞言唇角扬起,将一个洋洋得意又庆幸万分的官吏表现得活灵活现,“刚好啊,你日后成了个白身,连报复我的能力都没了。”
“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鸿喜:“…………”
乾顺帝:“………………”
还真是这样!
“还有个问题,”乾顺帝心中浮出一个想法,“像各地的医官、水道官这些,他们的成绩不似其他官员,并不好直接评判。”
水官还能靠着河道治理之类的挣挣功绩,那些驻地医官可怎么办,说知道今年伤病的人多不多?
难免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比如一个医术精湛的驻军大夫,因为连着两期军队内都安安稳稳的,治病救人的功绩落了个下等,当不成官了,这像话吗。
这些靠手艺当官的,还真不好处理。
“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三点,”徐辞言点头,目光平静,像是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末位淘汰只能用在行政这一块的官员身上,至于医官这些实务官,他们的考核不能这么简单。”
“既然不能从救了多少个人这些一眼看得出来的来考核,那就换一种,”徐辞言缓缓一笑,“考试,评职称。”
“职称?”
乾顺帝更茫然了,他勉强能够从字面意思来理解这个词,但总觉得徐辞言特意说出这个来,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但用考试来考核官吏这点朝里倒是有了先例,远的不说,太医院的那些医官们,每年都有小考,只有通过了小考,才能继续在太医院任职。
“不错,”徐辞言点点头,“眼下太医院的考核只要是为了确保官员的合格,但是想要靠考试成绩升官基本没有路子。”
“这所谓的‘职称’就是要打通官吏向上的一道门槛?”乾顺帝拧拧眉,“朝里已经有各品官制了,怕是会重复。”
徐辞言摇摇头,“不,职称不能等同于品秩,陛下可以将它看作一个‘虚衔’,没什么实际的作用,最多多发点银子。”
“但是,”他眼底划过一丝暗芒,“每逢三年大计官员品秩调动的时候,优先提拔职称较高的官员。”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我没逼你考,但是有了职称好处多多,你真的能不心动吗?
卷起来!
鸿喜:“…………”
乾顺帝:“………………”
他俩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看徐辞言的眼神都不对了。
这么剥削人的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真是科举考出来光风霁月的官员,不是哪来的丧良心地主么!
徐辞言呵呵一笑,正常人想不出来这些招数,但资本家想得出来。
等到实务官职称+行政官考成法+末位淘汰这些制度成功施行下去,人才活跃起来之后,“非升即走”这些套路,也可以用出来了。
资本家那套,还是得用在官老爷身上才实在。
有官身在前头当萝卜钓着,想必那些官吏们也只能一边痛骂一边追。
大殿内实打实地沉默了好一会,徐辞言等了等,见乾顺帝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疑惑地抬眼一看,“陛下?”
“啊?啊!”乾顺帝打了个寒颤回神,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强撑出抹笑来,“无咎当真是朕的弘股之臣!”
他越笑越开心,“不错,等到这法子施行下去,看那些官吏们还怎么清闲?!”
朕这个皇帝都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你们这些臣子怎么还意思休息啊!
两人对视一眼,缓缓笑开。
资本家没有良心,资本家只想让你做牛做马。
鸿喜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脸上如出一辙的笑容,一时间不由得替前朝那些大人们点了根蜡烛。
这种全方面成体系快准狠的剥削下去……保不住那些大人都想进宫来和他做同僚了呢。
就是他们当太监的,准入门槛高了些。
“不错不错,”心底狂笑了片刻,乾顺帝收敛神色,“既然如此,你便回去写份折子递上来。”
徐辞言笑着应下,转身出了乾清宫。
他今日一身绯红官袍,头戴鸦黑官帽,补子上白鹇展翅欲飞,除了殿顺着广场往外走得时候,金灿灿的日光照在身上,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乾顺帝欣赏地看了两眼,半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鸿喜,”他若有所思,“朕才想起来,无咎他也是官员啊,这考成法的大刀砍下去,就不怕误伤了自个?”
鸿喜呵呵一笑,“陛下这就是多虑了。”
他露出个牙疼的表情来,“洒家可都听说了,徐大人在吏部,那可是卯时到戌时休,吏部那些一年半载干不完的活计,到他手上,不到一个月就理得清清楚楚的……”
“依徐大人这勤勉程度,就是吏部官员的淘汰完了,也轮不到他啊!”
乾顺帝:“…………!”
他惊诧地瞪大眼睛,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有荣具焉来,“不愧是朕的师弟啊!”
他原地乐呵的半响,站在窗前看着徐辞言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才沉下脸来冷笑一声,“鸿喜,你说朕这个六儿子,是不是当朕是傻子?”
鸿喜心底一战,赶忙跪下,“陛下……”
无论六皇子怎么样,也不是他可以评说的。
乾顺帝也不需要他回答,前头他把萧衍传了进来,只不过浅问了两句,萧衍就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了。
查不到所谓的幕僚,这折子说是他自个写的,谁信?
再一想先前徐辞言连册子都没翻完儿,就能脱口而出这么多前后照应有条有理的观点来,乾顺帝面色黑沉,咬牙切齿,“朕看他是越发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这考成法是怎么从徐辞言那跑到萧衍那的,乾顺帝心底扎了根刺,他到不觉得是徐辞言主动献上去的。
无他,犯不着,徐辞言当过东宫官,又是他的师弟,想要献策,无论是走太子的路子还是直接找他,都没什么问题,何必要去招惹个邑王呢?
只有一种可能,这些萧衍耍手段或抢或骗或夺弄到手里的。
“陛下,恕老奴直言,”鸿喜见他面色青黑交接,眼珠子一转,露出点大无畏的神色开口,“徐大人辞去洗马一职,您是知道怎么回事,但外头不知道啊。”
“保不住在外头看来,徐大人是得罪了太子殿下,才……”
才什么样,鸿喜没明说,但乾顺帝自然明白。
他心底一阵发沉,也对,徐辞言挨了打,还辞了东宫官,说不准在外面看来,这就是他站不稳东宫的路子了。
但那萧衍又是怎么回事,不管徐辞言是不是被东宫厌弃,也曾是东宫属官,他这般行事,把东宫放在何处?
乾顺帝心思变换,鸿喜的一番话,不动声色地把一件事情摆在他面前。
邑王有夺储的心思,而储位不稳,一定意义上就是社稷不安。
“呵,”越想乾顺帝面色越黑,怒急之后,他反倒笑了出来,“说起来,无咎任洗马的时候,也是受了委屈。”
鸿喜闻弦知雅意,叹息一声,“是啊,现在看来,那事怕是罪人蔺吉安做的手脚,只是委屈了徐大人。”
蔺家出手,相关的证据自然是抹得差不多了。但查不查得到不重要,眼下蔺吉安倒台,只要乾顺帝想,证据自然就会出现在蔺府里。
“嗯,”乾顺帝点点头,手指缓缓帛过珠串,“他吏部差事干得极好,这么多任里面,只有他一个把考功清吏司
管得明明白白的。”
至于明面上的郎中阳崑,两人都默契地忽略这个人。
说白了,阳崑没什么本事,若不是徐辞言入官场时间短,资历浅了点,那还用得着他。
“吏部那边的官职不动,”思绪变换间,乾顺帝一甩珠串,“传旨下去,升徐无咎为右春坊右庶子,司太子讲读一事,同时兼吏部员外郎一职。”
右庶子乃太子讲读官,正五品官,这么一来,徐辞言又升官了。
鸿喜眼底划过一丝精光,并且,陛下没夺了徐辞言吏部的职,他年纪轻轻,有品秩有实权,当真是官运亨通啊。
徐辞言的事情定下,乾顺帝又操心起那份考成功来,他一挥手,“传工部尚书前来议事。”
………………
皇宫另一头,徐出岫一身医官服饰,提着药箱往端淑公主处去。
“徐太医,”奚玉龄正好从外头进来,老远远就看见她要出去,神色有些尴尬,“你这是要去延庆宫?”
徐出岫轻快地笑笑,“是呀,公主贵体不虞,接下来几日我可能都会在延庆宫里当值了。”
“哦……”奚玉龄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徐出岫没多停留,很快就消失在了红墙尽头。
身为太医院里第一个女太医,徐出岫最开始那几日,过得很是不顺利。
那些老太医们也不至于打骂之类的,纯纯地把她视做了空气,借口乾顺帝亲自开口要她负责的端淑公主外,怕她忙不过来,不许徐出岫参与院内大小事务。
仿佛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将她与整个太医院隔了开来。
若是换了别的小姑娘,哪怕医术再高超,也受不了这职场冷暴力。
但徐出岫显然是不一般的小姑娘,她跟着徐辞言从山南走到京城来,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不知道见了多少。
与他们比起来,太医院里这群醉心医术的老太医,手腕还嫩了点。
不过一月,徐出岫就已经叩开了太医院上上下下的门,成功与一群老太医隔辈亲,每日里笑呵呵地提点小姑娘两句。
她手里也有了该有的差事,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徐太医。
徐出岫这般能干,倒是显得奚玉龄早些时候要不要帮她一把的纠结很是多余。
奚玉龄为此消沉了几日。
徐出岫把事情看得明明白白,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提着药箱进屋的时候,端淑公主正坐在桌前用膳。
“出岫!”面容苍白的小姑娘比同龄人矮上不少,一双眼睛噌地亮起,声音软乎乎的,“你过来啦。”
徐出岫也笑笑,走过去亲昵地坐在一处,“你好些了吗?”
端淑公主闺名萧月儿,她身体不好,没去内书院读书,也结识不到同年纪的玩伴,是以很珍惜和徐出岫待在一块的时间。
萧月儿急着要给人看自己新得的小玩意,碗里还剩半碗粥就撂了勺子,急匆匆地站起来。
徐出岫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露出点为难的神色,“你不陪我一起用膳吗?”
对哦,萧月儿一愣,出岫在宫里当值,还没用膳呢……
自己不吃,她铁定也不好意思吃的。
萧月儿磨磨蹭蹭地又坐了回去拿起勺子,“好吧。”
一旁的宫女感激地朝徐出岫投了个眼神,赶忙给她也添了碗鲜蘑鸡丝粥。
萧月儿身体不好食欲不振,有时候一日里才进几口,瘦的皮包骨一样,但徐出岫来了以后,光是用膳,都好了许多。
两个小姑娘凑在一块吃完了饭,徐出岫才提着药箱进了里屋准备针灸,宫女们退了出去,把地方留给两人。
“哎……”
萧月儿趴在榻上,一张脸比靠着的软玉枕还要白,针灸难免有些痛意,激得她一双眼睛里面泪痕点点。
“出岫,”萧月儿犹豫着开口,“你说我真的能好起来吗……”
在徐出岫来之前,从太医院到民间的那些神医,每一个来看了,又都摇着头走开。
一次次的期待落空,每次见着乾顺帝和淑妃强撑着安慰她的样子,萧月儿失去期待的心思。
徐出岫动作利索地拔针,朝她笑笑,“你这个月犯病的次数还多吗?”
萧月儿心底默数,摇了摇头,“少了好多。”
她之前差不多三四日就会犯一次病,多亏太医救得及时才缓过来。
萧月儿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哪一次犯病,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但是自从徐出岫来了以后,针灸,药浴……虽然麻烦了些,但是这么一数,她差不多快十天才会病一次。
“所以嘛,”徐出岫笑意灿灿,“我比他们都强,月儿相信我好不好。”
“…………”
萧月儿顿然笑开,她病的太久了,嘴唇也不像其他人一样粉,泛着苍白的色泽,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张纸。
“我相信你,”萧月儿认真地说,“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出岫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出岫站在那,好像话本里的仙子。”
“我听见说你想要女子也能为官,”萧月儿露出憧憬的神色,“多好啊……你是除了父皇母妃,我最喜欢的人,就算你救不了我,我也愿意帮你。”
徐出岫神色有些愣怔,她愣愣地看着床榻上的小姑娘,萧月儿却已经缓缓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也是,徐出岫慢半拍反应过来,她方才痛狠了,眼下睡过去才是常态。
……
等到天色昏黄下衙的时候,徐出岫换了常服,缓缓地从宫门往外走。
她生了一张灵秀清冷的脸,眉间一点朱砂,垂眸时便有了一丝悲悯天人,菩萨低眉的意味。
清风架着马车等在外面,远远地看着她从夕阳里血红一片的宫门缓步出来,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
他家大小姐,真的和别的姑娘好不一样啊……
难道学医的女人,都比别人多出几分特别来?清风心底忍不住冒出一丝念想,徐出岫渐渐走近,他手心心底杂念,赶忙把人迎上去。
“小姐,”清风一扯马绳,“还去喉官衙吗?”
徐出岫摇摇头,轻盈地上了马车,探出个脑袋笑笑,“今天不去啦,回府吧。”
“哦,”清风点头,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好奇地问,“小姐,那个药已经研究好了?”
“…………”徐出岫叹了口气,眉目间有些低沉,“没研究出来,又死了两个牢犯。”
清风满不在乎地安慰她,“他们都是该死的,都是罪人,小姐让他们多活了这么些时日,已经是天上仙人下凡了。”
徐出岫被他逗笑了,一时兴起地问,“罪人?清风,你认为罪人就是该死的吗?”
“啊?”清风有些茫然,歪着脑袋踌躇了两下,“应该吧……做错事情就是该死呀。”
“是吗,”余晖里徐出岫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我给你讲过故事吧。”
她向前一抬手,橘黄泛着血色的阳光穿过十指间的缝隙落在脸上,斑驳光影里一双眸子亮得让人心底发慌。
“我和哥哥还在山南的时候,县里的县丞老爷嫌俸禄太少,干起来略卖人口的买卖。”
徐出岫淡淡地开口,“靠着这个,他官运亨通,赚了好多银子,一家老小的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
清风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同意,踌躇地开口,“是被老爷告倒的那个拐子吗……小的听说衙门还给老爷颁了义士牌匾呢。”
徐出岫略一点头,话头却忽地一转,“那老爷家里有一个小姐,家里银钱宽裕,她也千娇万宠的长大。”
“只是一次意外,让她发现了家里的生意……”
“啊,”清风顺着徐出岫的话往下想,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那她会去告官府吗?”
“她告了,又没告,”徐出岫神色淡然,“小姐憎恶父亲所作所为,又犹豫于他们之间的父女亲情,无论这么说,父亲对她是真的好。”
“最后,她收集了一些证据——这过程十分顺利,毕竟父亲对她根本没有防备的心思。小姐把那证据装在匣子里,趁着雨夜丢到了县衙门口的水沟里。”
“让老天爷决定一切吧,小姐心想,大雨
淋漓,水流很快就会将那匣子淹没,将里面的纸张浸成一滩烂泥。”
“那最后呢,”清风忍不住问,“那证据被官府发现了吗?”
徐出岫视线望他上下滑动的喉结处一扫,微微笑开,“很不幸,官府发现了证据。也很幸运。”
她意味深长地开口,“那小姐再也不用在亲情与良心之间受尽折磨了。”
清风:“…………”
他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张了张嘴,徐出岫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轻描淡写地把故事的结尾说了出来。
“县太爷认出小姐的字迹,判她将功折罪,至此,全家数十口人,只有她一人保全性命。”
“行刑的时候,她站在菜场口沉默地看了全过程,之后,就毁了自己的面容,找到了那些被拐之后没人要的孩子们。”
“是老夫人教绣花的那些孩子?”清风小心翼翼地问,“之后呢,她迁怒了那些孩子?还是还债了?”
徐出岫摇摇头,“小姐隐姓埋名到了楼里,教那些姑娘们读书写字,是的,父亲对她真的极好,甚至还给她请了先生。”
“照顾一群保守折磨的女孩很累,小姐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有时候熬不住了,她会静静地看着那些孩子们,思绪翻飞。”
“她想什么?”清风下意识追问,指尖紧紧拽住马绳。
“不知道啊。”
徐出岫收起手来轻快地笑笑,一双明亮的眼眸闪闪发光,“我又不是那小姐,怎么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清风:“…………”
“哦,哦,”他猛然回神,支吾两声,“也是啊。”
转过街巷,徐府大门出现在眼前,徐出岫笑容越发加深,她坐在那,却好像居高临下地看着。
“随堂测验,”小姑娘弯了弯唇角,“清风,你说那小姐,该死吗?”
夕阳光线直直地戳进眼睛里,清风脑子里嗡地一声轰鸣,只觉得徐出岫的声音像是从天边飞过来的。
“小姐,”他茫然地瞪大眼睛,瞳孔战栗,“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