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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巧饰伪(二十一) 孤男寡女。……

    外头仍旧雨声淅沥, 屋檐上的瓦当筛下剔透雨帘,从早至晚连绵不绝,滴滴咚咚地敲打个不停。

    云湄睡不着觉, 起了身, 推开长窗看, 只见天地一片潇潇蔼蔼,驿馆之中处处阴凉潮湿, 寒意见缝插针,从垂下的袖笼钻进去, 复又细细浸透四肢百骸,令云湄打了个哆嗦。

    她却不走, 拣了木棍把窗子支起来, 抱着膀子取暖, 一对儿秋眸一错不错,直望向对面的画楼。

    许是巧了,当日安排客舍的人,把她引领到此处下榻,成天一推开窗, 就能瞧见对面画楼上的动静。

    许问涯就宿在那里。

    云湄也不是有意偷窥, 实在是囿于此地的日子无聊透顶, 阿愿写的册子翻了又翻,滚瓜烂熟, 再没甚好打发时间的。百无聊赖中只好推窗看景儿,谁知就让她撞见了许问涯的私隐。

    ——他好似有些纵酒,日日与同行的那个老翁临窗对酌,这可不是声名在外的今阳麒麟子该有的习惯。

    不过关她什么事儿呢,她一个西贝货, 顶多一年两年的便离开了,又不是正经的许家官妇,还得忧心丈夫的身体、怕他嗜酒误事儿。

    是以,云湄想照往常一般装作没看见地掩上窗,谁知对面正酣然对酌的二人纷纷顿下动作,云湄手一顿,好奇地张望,只见窗纸上投出戴着巾子的跑堂小厮的影儿,弓腰汇报了什么,许问涯于是起身推窗,又吩咐人燃上香,似是为接待什么人而特地散散酒气。

    光是这样,也同云湄没甚关系,坏就坏在许问涯推窗之时,冷不丁同她隔着斜风细雨对视了一眼。云湄见他素日束得一丝不苟的衣领微微敞开,脖颈泛红,眉心微蹙,仿佛不胜酒力。

    云湄顿时觉得难办了。外头冷飕飕的,她是真不想出去。

    可是按册子上所描绘的宋三姑娘的性子,乍见此景,是一定会亲自上前关心两下的。

    好死不死,许问涯同她无声地对视几息,还陡然握拳,冲着窗外咳嗽了两声,这不光是不胜酒力了,看起来还染了风寒。

    云湄:“……”

    她只得转身,吩咐明湘烧起锅子,亲自上手熬煮起了解酒汤,复又派承榴去驻馆的医工那儿求了一包驱寒的药,披上斗篷,打着油纸伞出了门子。

    方才居于高楼,窗对窗地瞧着,似乎从她的居处到画楼,只有几步的路程。但实则不然,因是许问涯亲自发话,又是亲朋弈王的地界儿,当地自然尊为重客,安顿下榻之地不似普通客舍,乃假山林立、花拥草簇的清幽之地,比之园林无不及,是以,为保雅观清净,里头实在是回廊曲折,云湄一路行来,只觉山环水绕、寒风侵肌,待得在画楼下的廊芜里站定,垂眼一瞧,愕然发觉连衣袂、裙裾都被斜雨给打湿了。

    宋浸情不会狼狈见人,云湄寻思找个亮堂点儿的地方,让陪伴前来的明湘看看自己脸上还好不好、有没有发丝沾黏的不雅观感,两下里正往踏跺旁摆放的走马灯靠去,就见对面廊子上一高一矮走来两道身影,矮个的看得出是个姑娘,行走间环佩叮当,穿得亦是珠围翠绕,身后更是缀着各色仆从,像是什么贵胄小姐的派头。

    云湄凝神辨认——走在前头的高个,赫然是许问涯。

    这二人走得匆忙,仿佛正为什么急事赶赴,但倘或有心细看,便能发觉是前者不愿迁就后者的脚步,而后者有意追逐,这才造就这般脚步匆匆的场面。

    但云湄没那个心多看,她身上为雨丝濡染,湿重难忍,只想早些演完尽快交差。所以,她心里只转过一个念头。

    ——好啊,这闻名遐迩的今阳麒麟子,不光有贪杯恋酒的陋习,婚前竟还私交有红颜知己。

    天色昏暗,孤男寡女,你追我赶,拉拉扯扯,怎么看,都怎么不像话。

    云湄看得内心波澜微起,倒不是醋的,只是联想到自己为扮演贤德体贴的宋府三小姐而漏夜关怀,提药冒雨前来,却蓦然撞见这一幕,两相对比,当真显得此举滑稽。

    还好站在此地的是她而不是宋浸情,否则按阿愿记录,以宋三的性子只会默默生闷气,生受了这荒唐,闹得自己不开怀,暗自神伤。

    不过云湄一个赝品,自然是不会的。她纹丝不乱地照常靠近明亮走马灯旁,令明湘细瞧,待得仪容整理毕,提着药迈上台阶,叩响了画楼半掩的门扉。

    既然已有方才的临窗对望,身为心思柔软的“宋三”,亲眼目睹未婚夫深受酒意、风寒困扰,是定然要关心一二的。是以,眼下就算生了变故,也不妨碍云湄这厢把戏做足。

    ***

    画楼三层的暖阁里,花窗微敞,三足鼎之中袅袅散开清香,厚重的酒气为之一散,连醉得正欢的那老翁——杨先师都当即半醒。

    忽闻琳琅环佩之声,杨先师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豆蔻之龄的娇小姐提裙拾级而上,臂弯里挽着画卷,一见他便眉花眼笑,嗓音清脆地道:“晚生听闻杨先师途径羽州地界,不胜欢喜,特来拜访。晚生对您所画的那一卷《陶然躬耕图》颇为钟爱,只惜先师避世,隐声匿迹,晚生不便妄自叨扰,唯独只能静候。既而今本尊过境,岂有不上门请教之理!”

    此乃弈王独女,李千音。

    杨先师听得一阵懵然。

    这么晚了……请教?

    再说了,他的画技实在平平,有这教人冒雨前来的魅力吗?

    杨先师既然这把年纪,自然都是过来人,当即便把目光投向一进来便在窗边沉默的许问涯。

    许问涯接收视线,揉了揉眉心,显是对此感到疲惫。

    难怪弈王昨日来信致歉,话里话外也说不清究竟哪里对不起他,这下算是知道了,家中那位独女获悉许宋两家联姻已定,不日成婚,却仍旧芳心不死,弈王同王妃又是劝又是骂,李千音油盐不进,听闻天要收雨、许问涯一行不日便要启程离开,这下实在关不住了,这不,便有了眼下这番荒唐。

    李千音以请教大家为由,又没说专程来见他的,他自是无法明面拒绝。

    不过虽则如此,他身为弈王的至交,将人引荐到位便妥了,于是许问涯以留他们清净探讨为由,转身推门离开。

    李千音不甘咬唇,但也小心翼翼不敢冒犯心上人,收敛了惯常的跋扈气,放软了声音道:“听闻藻鉴公子诗画双绝,当年便是凭一副仿古的画轴崭露头角,受

    天子赏识、与家父结交,今日工具齐全,不知妾有福否,能饱览公子画技,增广一番见识?”

    许问涯以她欲盖弥彰的明面来意为矛头,轻易回绝道:“郡主是专程来请教杨大人的,某怎能不顾场合地横插一脚,打勤献丑?此有眼无珠之举,某从不做。”尔后不由分说掩门离开。

    李千音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胄,从来都是被众星拱月一般地捧着惯着,没见过这番捂也捂不热的性情,听罢此话,当即好似被迎面掴了一个巴掌,偏这巴掌还是她自己上赶着讨的。

    要不是实在喜欢,才不会想着最后试探一回,闹了这么一出自讨没趣。只是她身为正经的皇家贵女,面子终究大过了天,人又不是百挫不挠的贱皮子,既得此无法转圜的答复,当下利落地冲左右道:“回府!”

    夜更凉,花窗洞开,冷冽寒风吹着哨子,呜呜往雅阁内刮,把杨先师头顶几根稀疏的白发吹得失了造型。他旁观这些华年小儿闹了这么一通,又双双把他撂下不管,大觉失语。

    他提溜着酒壶,一面嘟囔着摸了摸脑顶,一面上前关窗,余光瞧见什么,勾头探看,却见那宋府小姐持伞拎药前来,恰好正在院儿里撞见李千音与许问涯一行人,一时似是惊讶难掩,足下顿住,很是脆弱模样。这些正当年华的人呀,真是……

    ***

    “郡主,慢些,千万仔细着脚下!”夜雨声声,仆从们脚步错综,可就是追不上疾步如飞的李千音。

    李千音只觉鼻尖泛酸,热意上涌,紧紧咬住牙关,腮边都被咬出了鲜明的轮廓。再不赶忙上车,眼泪便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掉下来了,她决计不干,于是脚下健步如飞,走至拐角处亦毫不减速,结果迎面与人撞了满怀,稀里糊涂摘开,发觉眼前的姑娘纤眉大蹙,左手捉住右手手腕抬起来,而因皮肉细腻,那一片地方肉眼可见地漫开一片红肿。

    原是温在皮囊里的药汤被冲撞得泼洒,不偏不倚正撒在腕子上,幸好没有刚出锅那般滚烫,李千音一阵后怕。

    “你没事吧!”李千音惊呼,慌手忙脚地招呼身后的仆从为她疗愈,却见许问涯亦快步赶赴此处,脸色很不好看。

    李千音顿住动作,慢慢反应过来,歪着头打量了一眼跟前的姑娘。此人戴着纤薄的面纱,眉目清灵温柔,哪怕大皱其眉,也仍旧好看得过分,端的是一副喜怒嗔痴尽皆不失颜色的眉眼。被她冲撞,也不叫苦分毫,只是略带哀色地捧着手腕一言不发,某种泪花微闪,十分叫人疼惜。

    许问涯三步并两步走近,隔着袖子捏起云湄的手。云湄腕子纤细,被他几根修长的手指托在其间,似是捧起某种稀贵玉石的姿态,莫名显得尤为珍重。

    还有什么不懂的,阿爹阿娘说的都是真的,许宋二人自小青梅竹马,情意深笃,再是不信,也尽在眼前了,只要不是有意闭目塞听,便是睁眼可见。

    李千音退了两步,只觉此情此景再待不下去,吩咐仆从留下善后,牙关那口气松开,眼泪便紧跟着不争气地洒落下来,匆忙掩面,扭身逃了。

    ***

    云湄眼里的泪花倒不是装的,她是当真疼哭了。原说一星半点出锅许久的汤药,不至于浇淋得这般疼痛,坏就坏在这处受过那“浪荡秋千针”的猛扎,明面看着没留什么疤,实则平日里她连坐卧行走都有意避开,便连冬日的衣料压得重了,都不大舒服,许是伤及了根本。

    明湘忙道:“我去请医工来。”

    “不要!”云湄有气无力。

    请医工,专程对着这处使劲儿诊治,藏得再深,不也能看出来不对劲吗?宋浸情可没有这样的暗伤!

    李千音留下的两个仆人,一个提着药箱,像是随侍的医士,听了这话,上手便要施为。

    许问涯放轻动作,慢慢转动她的手腕,那一片红触目惊心,亦凝眉说:“得看看的。”

    千钧一发,云湄只好拿出闹别扭的劲头来,手上拿捏着不轻不重的力道排斥地一挣,微闪的眼波睃了许问涯一道,口中隐晦地呢喃:“你与她……”欲言又止,关子卖得十足。顿了顿,她倒也不多说,只是叹息一口,随即,不由分说地径自走开了。

    两个仆人面面相觑,脑瓜子转得快的明湘却知晓不对劲了,及时冲怔在原地的许问涯打补丁道:“咱们姑娘见大人偶感风寒,又有头疼醉酒之态,临到睡了也放心不下,特意亲自煮了醒酒汤、求了药,提来关怀,却意外见大人与郡主在廊下走着,姑娘没说什么,兴许是有事在身,于是在画楼底下默默等候。可眼下被波及,姑娘再好性儿,也是……”

    明湘就此打住,同样拿捏着劲头点到为止,尔后做出极是担忧的样子,脚步匆匆,追随着云湄的背影离开了。

    许问涯立在原地,酒意彻底醒了。指尖残留的余热尚存,经风一吹,却再也捉摸不住。

    第22章 巧饰伪(二十二) 许问涯的耳廓漫上浅……

    案头漏刻微动, 现下已是夜半。碍于承榴和姜姑姑都睡下了,明湘尽量轻手轻脚掩上门,这才扭头问:“你是这一块儿见不得人?”

    云湄点点头, 自己凑在葳蕤的烛火下探看, 不时嘶上一声, “你我都是奴婢,宋府那些个人, 你也知道不简单。我当年应当是被扎了根筋吧,不太懂, 反正当时囊中羞涩,搁置了, 现下再来疗愈, 亡羊补牢, 修理不好了,便放着没管,哪知道今晚这么倒霉,正巧洒在这一块儿。”

    明湘挨在她身侧坐下,听了这话, 唇角微动, 脸上露出一丝忧心。

    云湄却是笑了, “原来姐姐还会心疼人,我以为姐姐铁面无私呢。”

    明湘自是不承认的, 下巴往外头努了努,“我只是怕那个不好交差。”

    云湄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好交差的?小姑娘佯作吃醋,不肯就医,藏起来生闷气, 很正常。”

    明湘还是愁眉道:“但以那许七公子的为人,定是过意不去,不会就此不管,他等会儿非要带着医工来给你看诊怎么办?”

    云湄思索少顷,想好对策,唇角绽出笑意来,明湘及时提醒她:“打住,再笑要把梨涡给笑出来了!”

    云湄只好止歇,维持一个矜重的浅浅笑弧,给她吃定心丸道:“别担心,我自有对策。”

    不多时,果然门板被叩响,外头传来许问涯放轻的询问声:“宋姑娘,你睡下了么?”

    云湄示意明湘去应门。明湘眼含疑虑,但这阵子到底是亲眼目睹过云湄手拿把掐的演技,那点子担忧倒也消散了,起身之前还不忘说了句提点未婚男女把持距离的“注意分寸,体面些”,这才走过去打开了门。

    屋内垂幔微动,隔断的十二折花鸟屏风上,姑娘家的窈窕侧影恍惚映现,体态纤纤,袅娜柔曼,正随着灯烛的晃动而轻轻浮颤,仿佛一个轻盈的梦。

    许问涯见此情景,声线愈发放轻,“手上还好么?我带了驿馆的大夫过来。”

    按说随侍李千音的是王府特意为郡主配备的女府医,带来为云湄疗伤要方便些,可适才许问涯思来想去,还是没把李千音身边的人再支过来,毕竟云湄赌气跑开在先,万一见之迁怒,又是不好收场。

    哪想“宋浸情”听了,仍旧不松口,哀怨的声音自屏风后幽幽传递:“这么晚了,公子回去安歇罢,我手上无事,不必挂碍。”

    云湄理理面纱,藏身在屏风之后,端坐在绣墩上,偏脸看向窗外,只给来人留下一个浅浅的侧影,一副暗自怄气的嘴硬模样。

    无事?许问涯眉心微蹙,方才他看过了,皙白的腕子上红光一片,两相对比触目惊心,又怎会是她说的无事?倘若不及时敷药诊治,留疤都是轻的,就怕溃疡化脓,衍生出旁的棘手病症。

    漏夜爬起来的大夫看看屏风上的剪影,复又转过头来同许问涯面面相觑,大致明白了左右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小打小闹,压声朝许问涯出谋划

    策道:“这是青黛和水霜散,无溃烂用前者,烧烫严重用后者,注意用罢莫要接触凉水,以免热毒内伏,积而不发。不才先退出门外,倘或有什么支使,大人再行传唤,何如?”

    许问涯仔细听罢,点点头。大夫便将物件递给他,自己退下了。

    屏风后的人仍旧不为所动,许问涯无措凝视着藏在层层垂幔后的纤细身影,想了又想,试探道:“莫如……由我亲手为姑娘上药?”

    里头的云湄听了,知晓火候差不多了,以宋浸情的脾性,不得再闹将下去了。于是装出和缓的口气说:“那好吧,麻烦公子了。”

    她起身走过来,明湘帮着将绣墩移至最后一层垂幔之前,又挪了把长条小桌过来,横放在了二人之间。

    许问涯将几个瓷瓶堆放在木桌之上,垂幔挽起,对面露出一张由面纱遮蔽泰半的脸,那双秋眸蜻蜓点水般看他一眼,见他望来,赶紧不无羞怯地敛走了目光,里头倒是没什么怪罪的火气,尽是小计谋得逞的雀跃喜色,带着女儿家腼腼腆腆的羞臊之意。

    明湘全程旁观,愈发对云湄感到折服。许问涯再表现得谦谦温和,归根结底毕竟也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金玉公子,自是独有一段儿骄矜,脾气闹得太过火,兴许会令他生厌,但倘若是这类小女儿出于想同未婚夫亲近,而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招数,两下里又本便婚约在身,名正言顺而又火候拿捏得宜,想来他应当不会多么排斥。

    明湘朝许问涯看去,只见许问涯果真并无厌恶之色,看起来仿佛还有点儿吃这一套,见云湄不再置气,立时在长桌后头坐下来,示意她递上手腕。

    云湄往他身后偷觑了一眼,见那大夫退至门外,没了身影,这下放心了。

    横竖许问涯不是内行人,应当看不出什么。她刚要伸出手,却忽而意识到另一个问题——许问涯会武,云湄同元狸相处几年,发现他们习武之人到底有些神叨,恍似什么都通晓一点的样子,她不知道对方究竟能不能摸出不对劲来,赶忙自己把手平放在了桌子上。

    接着,摆出一副礼不亲授的矜持模样,主动拿起挖药的银匙,尽量避免许问涯以指腹接触自己的伤处:“公子用这个吧。”

    许问涯因这个疏离的称呼而眉尖微扬,今晚她似乎一直这么叫他。分明还是从前那般和软的语气,但说不上来为什么,听在耳朵里,令人不大舒服。

    他不想因今晚之荒唐而跟未婚妻生了不必要的隔阂,重复了一句:“‘公子’?”

    “公子与那位姑娘——”

    “她是贵人之女,与我只是照面的交情而已。”许问涯如实道,“并不相熟。”

    到底上药重要,他说罢不再言语,长指挟住细银匙,灵巧伸入瓷瓶,从其中挖出一勺碧玉色泽的药膏来,示意云湄将放在枕帕上。见她照做,他垂下眼帘,轻轻将挑着冰凉的药膏的银匙递过去,试探地在她腕侧碰触了一下,见她只是微颤而不叫苦生泪,这才徐徐地正式开始于患处平涂药膏。

    许是从未做过这般需得屏息凝神伺候的细活儿,他渐次鬓角生汗,但眸中愈发专注,手上愈发小心,偶有咳嗽,及时抽手,偏过脸去,尽量不影响上药。

    这一隅细语声声,气氛温和,便连夜风也极有眼力见儿地轻软下来,微微拂动挂落下的莲座明角灯,吹动他极黑的发,也吹得投于侧脸的密实睫影轻轻颤动,越发衬得人面如玉,清隽无俦。

    云湄抬眸看他一眼,哪怕在镜中见惯了自己的玲珑面儿,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拥有一副极好的皮囊,人又纯正良善,有莺莺燕燕倾心也算得极为寻常。

    先人一步享用这般色相与品性的郎子,难怪严氏非得逼她磕头深谢呢。

    “贵人之女……其实公子不必顾虑我,我只求公子开心便好。”云湄软声软气地说着,期间长睫垂下,微微颤动,水眸中闪烁着什么,像是轻摇的烛影,又像是波动的泪花儿。

    “我并不开心。”许问涯道。

    这下,云湄微愣。她还想同他推来推去几个来回,哪成想他这么直截,一个蹴鞠迎面踢将过来,彻底打乱了她欲拒还迎的计划,竟然反过来令她一时无措了。

    她正思忖对策,便又听许问涯直白道:“姑娘与我也算同行多日,到头来,竟无端生分了许多。”

    云湄知晓他在指代称呼一事,兵来将挡地反将一军,嘟囔道:“从遇见以来,大人一直唤我‘宋姑娘’,我便以为是你不愿……”

    许问涯解释道:“毕竟多年未见,不及儿时亲昵,幼冲之年无忧无虑,长大了却需得知礼守节,我是怕唐突了宋姑娘。”

    云湄听了,半扭过身子,声气儿愈发低了,自责道:“原是我冒犯了。”

    “某只是在自行约束,并没有暗讽他人之意,姑娘万莫误会了。”许问涯手上动作微顿,道,“不若……姑娘许我一个称呼?得到应允,喊起来才不束手束脚。”

    云湄做出羞怯的样子,缓慢垂了头,声若蚊蚋地说:“小时候,问涯哥哥不是便以三妹妹称呼我的吗?现下婚期在即……可以改口唤我龄玉妹妹了。”

    话音将歇,云湄只觉腕子上冰凉的触感显见地顿了顿。女子的闺名与乳名,惯来捂得跟小衣似的严,因两家交换通婚书与答婚书,许问涯才得知宋府三姑娘名叫宋浸情,但乳名是万万不知晓的。

    眼下冷不丁听见此言,不免动作一滞,抬起眼,就见一桌相隔的姑娘眸中潋滟着温软的水波,他半晌才生涩地道:“……龄玉妹妹。”

    “早前听见他们以兆玉唤你,分明乳名未曾互相交换过,看来……你我并非纯粹受百年之约所强行绑缚,兴许,也有几丝缘分天成的意思在呢?”就像初尝甜味儿的小姑娘,跟前的“宋三”趁热打铁,纵使羞赧忸怩,脸红似血,也想借机同心上人拉近距离,更进一步。

    许问涯自小生就一副惹眼皮囊,一路来不知招过多少狂蜂浪蝶,大有视名节为无物者,不光正大光明拦路表心意,甚至还敢给他寄淫诗叨扰,他什么污糟词汇都听过,却远不及现下这一句话语撩动心弦。

    云湄见他久不反应,不由抬起眼帘探看。明湘适才剪了灯花,烛火愈加烧得明亮葳蕤,不知是晃动的投影太过热烈,还是屋内地龙烧得太过,云湄见许问涯的耳廓被照出浅浅的水红,恍似初熟的桃色。

    她暗自腹诽,此情此景,倘若真正的宋浸情在此,那才是一段儿风月佳话:宋三温婉,许七真挚,他们在温暖烛光下互换心意,融融情真,一同期冀着不久之后的婚期,天生一对的金玉良缘。

    云湄收回视线,长睫遮住眸中埋藏的底色——冷漠。

    她想,可惜呀,这缘分并不在此时此刻的你我身上,我只是个说着诳语的赝品。

    温软和蔼,心如明镜,小意体谅……不,这统统不是她自己,真正的云湄冰冷落穆、唯利是图,眼下,她只是在充分地扮演着宋府的三姑娘,为财,为钱,为脱籍翻身,为光鲜的、衣锦还乡的以后。

    相处下来,许问涯实在过于优秀真挚,比之那类花言巧语的浪荡郎子,这一款儿反而更让人稍不留神便会栽了心。云湄只求未来不遭天谴,满载而退,亦不必留下不该有的情愫,那都是无用的掣肘。

    第23章 巧饰伪(二十三) 若能得妻如此…………

    夜雨沙沙, 除此之外,四方阒寂。

    里间内,云湄收起手腕, 见许问涯额畔青筋隐现, 猜测他仍受酒力所扰, 于是吩咐明湘燃起炉子,“喝些解酒汤再走吧?”

    许问涯看向她不便的手, 问:“你要亲手煮吗?”

    云湄站起身,接过襻膊, 将袖子绑缚起来,那架势显然。

    许问涯见状摇头, 推拒道:“不必麻烦, 我的酒已经醒了。”

    “才不信呢。”云湄兀自挑帘走向外间, 取下多宝架上盛放的药材,“喝些再走吧,不然晚上会睡不安分的。”

    许问涯见她坚持,不再扫

    兴阻止,只是缀在身后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没由来想解释两句, 道:“那杨先师是位酒痴, 而又海量,我连日来饮酒俱是为公事, 平日里并不贪杯。”

    云湄的双眼被渐散的水汽蒸腾着,眉目被洗得愈发灵动,左眼收褶处挑起一颗小痣,眨动间翩然雀跃,平添几分俏皮。许问涯正看向那粒小痣, 同记忆中的小宋三重合,就听她轻声说我省得的,“小时候我大哥拿绵竹酒骗你说是香饮子,哄你吃下,结果……问涯哥哥那日脸色很不好看,还没发作,就栽在榻上歪倒了,期间睡得很不安稳。”

    许问涯闻言,脸上露出些许迷茫之色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云湄温软地笑笑,拿完好的那只手轻轻搅动汤汁,说:“糗事,不记得也罢。那日我留下侍奉,知道你睡梦中亦很不舒服,酒量大多都是天定,我想你近来日夜酬酢,身侧又没个知心的丫鬟侍奉,难免疏忽,所以现下才硬留你把这汤喝了再走的。”

    许问涯这才想起零星片段,儿时确实有骗酒这回事。

    一台小灶,一锅热汤,小姑娘洒下药料,复又以长勺搅合,这一隅热气蓬蓬,烛光乱晃,令人无端品出几分温馨来。

    分明娇养大的千金,“宋三”做事却很是利索,愣是没让许问涯找出帮忙的空当。云湄适时解释道:“家父和祖母开怀之时都爱温些热酒吃,我侍奉膝下,为讨他们开心,这些事情从不假他人手,都是自己做的。”

    许问涯打消了好奇。说起亲自下厨房为亲戚好友献食,这些闺秀历来都是出锅撒个盐、装个盘便算是自己亲手做的了,实际上购置原料、处理鲜食、配比佐料、下锅翻炒,尽皆是丫鬟婆子帮工,许问涯的继母便是如此,家下几个姐姐妹妹也都是这般,便理所当然地如此认为,没承想这宋浸情竟真诚至此,当下好感又升了少许。

    一碗热汤下肚,连心都跟着熨帖了不少。都说贤贤易色,面纱下的容貌许问涯并不多好奇,龄玉妹妹推衣解食、体贴备至已算得上佳之配,若能得妻如此……难怪都调侃说新婚乃是男子的小登科,许问涯现下才有些实感,不由更为期待,赧然垂睫。

    思及此,恰好想起今夜的另一个来意,许问涯顺势道:“今日我看过邸报,钦天监的严大人说汉嘉府的淫雨后日便停,汾水一流所幸堤坝高筑未闹起洪灾,羽州也有缓和之象,龄玉妹妹预备起来,不日便能随弈王的送宝队伍上路了。”

    云湄听了,眼睫颤动,思索少顷,解其深意,有些嗔怪地背过身去,佯作整理灶台,声若蚊蚋道:“那我到了京城,便……安心在伯府等着问涯哥哥。”

    ***

    许问涯走出门外,紊乱的思绪和涌上来的热意裹挟着他,半晌不得挣脱。

    他分明只是想借着送药而知会一声可以上路的消息,万万没有轻佻的狎昵暗示之意,不知怎么龄玉妹妹更为羞臊,把他赶出来了。

    回过头去思量当时情景,他忽而指尖微颤,也不知彼时的自己是不是将期冀的心境泄露在了语气里,才会让龄玉妹妹错会了意……也许不是错会,分明是他自己造就的。

    许问涯心中极是愧疚,可宋浸情不听他言,垂着眼睛将他驱赶。

    原是想往画楼归去,为着这个,他的脚步渐次慢了下来,在院子里踱了几圈,被外头的夜风一吹,扰人的热意终究是徐徐散去。

    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不停地过着,一时之间经纬万端,今日种种相处画面左右闪回,许问涯倏而想到一些细节,眸中掠过一抹后知后觉的思索。

    ——先前在院子里,他出于担忧,混乱中短暂地托起了“宋浸情”的手,查看伤势。至于轻轻旋转,倒不是想要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个清楚,而是因为,触手的那一刻,他便摸出些许不对劲来。

    那里的脉络有些错乱,似是受过伤,留下了难以根治的痕迹。习武之人引气入体,对四肢百骸分布的脉理自是了如指掌,是以,他一摸就觉出了些微的不同。

    难不成……龄玉妹妹不小心受过什么伤,抑或是被人虐待……不,她是受家人千宠万爱的闺秀,不应该,是他思想龌龊地想偏了。

    正想着,这一句自然而然冒出来的“龄玉妹妹”又冲散了他条分缕析的清晰思绪,搅乱成麻线般一团,继而又沸腾起来,烧得他耳廓微红。

    ——难道是他想多了?姑娘家的手他实在没怎么接触过,除了小时候几个姐姐牵过他、阿娘抱过他,但那时候他太小,还没能接触武道,便并未多加留意,兴许……她们女子就是有所不同呢?

    不能再多想了,许问涯摇摇头,回画楼沐浴毕,歇下了。

    ***

    案头的一豆灯火燃得微弱,明湘索性俯身干脆将其吹灭,从湢室出来的云湄却边擦头发边打断道:“别,点根新的,我要记下来,怕睡一觉起来,明日忘了。”

    她全程裹着假面倾情扮演,怦然心动定是没有的,倒是处处生怕露馅,提心吊胆浑身微汗,方才亲自下厨就差点儿漏风,还好她扯着孝道的旗帜给圆回来了。幸好只是煮个汤而已,不是大展厨艺,倒没有给宋浸情填不必要的麻烦,她记得册子上写着,宋浸情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阿愿于她如臂使指,都是令这小厮去承办。

    不真正动情,温情点滴便难以深刻印在脑海,自是当日发生当日记,怕赶明儿便忘了个干净。

    明湘便取来一本笔迹寥寥的卷帙,上头夹着几本手札,其中有一本已然写下了崇山灵寺那日的见闻、与一系列客船之上发生的事宜,云湄饱沾墨汁提笔写就,将今晚的相处的细节一一记录,连来回具体说了什么话都复刻在了纸上。

    明湘见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写下温软细节,心道何老太太敲定的这个人选当真犹如天定,除却长得像不必多加推骨换肤,演绎的技术也相当不错,又对何老太太感激在心,衷心显然,且她爱财,只要定期给些钱财吊着,不愁她撂挑子不干了。

    近期相处下来,明湘觉着,还真没有旁人比她更加适合此替嫁之事。

    只是明湘有一事不解,横竖眼下没有旁人,便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要如何……”她把不大好听的“拿捏”二字省去,接续道,“对待这些男子的?”

    要在宋府这般深宅大院生存、向上爬,云湄无所不用其极,皮囊上的便利自是也使过了,由此懂得一些如何同男人周旋的技巧。云湄冲明湘笑笑,其意思不言而喻。

    明湘脸色却不大好看,那新婚夜的落红呢?万一教许家瞧出端倪怎么办?但这种话对于明湘来说,又不好大喇喇说出口,一时间滞住了,半晌才试探地道:“那你不会……”

    云湄见她这个扭捏劲儿,一猜便知道明湘在担忧些什么,一时有些恶寒,将领子扯开给她查看,“你放心,我守宫砂还在,怎么会便宜给府里那些臭油子倒灶的男人!给个笑脸顶天了,要真碰我一下,我定是浑身刺挠。”

    明湘借着荧煌的烛火查看,见一点鲜明似火的东西烙印在她的锁骨末尾,这才卸下担忧。也是,何老太太不是傻子,这些必要的零件,自是妥当地检测过了,才会放心选定云湄来承办此事。

    ***

    正式朝京城进发的那一日,老爷儿总算给了个好脸子,清晨推开窗棂,仰头一瞧,只见碧空如洗、万里澄澈,且还零零散散放了点儿晴,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连日的霖雨,都险些叫人忘却当今的时令,今儿这么遭,才到底显露出一些夏末的颜色来。

    云湄一大早便起了身,由明湘伺候着梳洗,描飞红的时候,她余光见姜姑姑在拆卸手上裹着的白纱,不由微

    微扭头问:“这是好了?”

    明湘攥着妆笔正绘制着图样,见状顿时压声喝止:“别动!”

    其实云湄奴婢出身,这些东西本不必由人伺候,但云湄自己偏偏只熟悉一些丫鬟女使的发髻样式,要不便是侍奉何老太太学会的老气横秋的妆饰,昨个儿明湘早起打水,放她自己梳洗,成果令明湘险些两眼一黑,同她印象中的大家闺秀相去甚远,这么着,只得日日为云湄操心,提心吊胆地时时刻刻提醒规范着,生怕她妆容、衣着、行止上哪里又露了怯。

    姜姑姑只承办大事,承榴又不拘小节,明湘愈发觉得何老太太圣明,这一行人缺了自己当真不行。

    碍于承榴在,云湄放低声音嘟囔说:“也就是姐姐的标准太高了,有意挑我的刺儿,二姑娘出阁那日的妆便是我自个儿捯饬的呢,没见有人觉得不对劲呀。”

    明湘不说话,显见地不赞同,“别动了,描岔了又得重来。”

    承榴挨在门板上嗑瓜子儿,不知她俩暗地里较劲儿,只听得云湄先头那句,很是促狭地调侃道:“她手上好全了都,那藻鉴公子对三姑娘上心得很,连身边伺候的人,都日日派大夫来看诊呢。”

    云湄听了,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这当然不意外了,许问涯就是这么个人。

    一切行箧之物,都在昨夜便提前收拾停当了,几人各自拎起包袱,出得驿馆去,上了弈王府的马车。

    弈王府的府兵训练有素,团团将置放着琉璃钿、夜明珠的金丝楠木大箱子妥帖拱卫,也将云湄所在的车马包围其中,看上去倒比甲士驻守、却处处漏风的大船要令人安心得多。

    人员规整完毕,正是出发之时,云湄也放下帘子打算挨在明湘肩头补眠,明湘反过来提醒她注重闺秀形象,这样不雅,落人口舌。云湄只好作罢,歇晌的心思一扫而空,干脆打起帘子,欣赏长空上翾翔的雁。

    领头的队正飏声一喊,队伍将要行驶起来,身后却倏而马蹄声急,踏踏飒飒追赶什么的模样。众人心生奇怪,队正也思索究竟谁人敢拦弈王府的队列,调转辔头拍马踅身,却见一位金相玉质的华年郎君驱马赶来,自不必说,纷纷恭谨拜见这位御前红人藻鉴公子。

    许问涯抬手止住他们的敬意,取下挂在马鞍银钩上的一条精致的紫檀木长盒,此盒雕刻工细,以上好的赤缇色浮光锦包裹,像是郑重其事地承装着什么极其稀罕的物件。只听他问道:“叨扰,能否让我同车里的姑娘说句话?”

    还有什么能否的,陛下跟前红破了天的人,又与他们弈王殿下私交深厚,一经发话,难不成还有人敢拦么?一时只大为感慨于许氏麒麟子的礼贤下士,队正愈发肃然起敬,立时吩咐府兵们辟出道路,声若洪钟地道:“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自然是请便!”

    第24章 巧饰伪(二十四) 真正的定情信物。……

    而今夏已转深, 花篮纹的支摘窗外明亮燥热,偶有熟透的梅子被翠鸟啄食,一个脱蒂, 连串儿地哗啦啦砸将下来, 零落满地, 那股子甜酸清透的气味儿幽幽飘进长窗,伴着晨间的清风, 驱散阁内凝积的热意。

    云湄戴着幕篱临窗而立,身后脚步匆匆, 她偏脸望去,一只骨节明晰的手正褰起竹簟帘子, 旋即, 一位披着满身斑斓晨曦的如玉公子踏了进来, 英挺眉、容长脸,正是许问涯。

    云湄盈盈一拜,同他见礼,又问:“是有什么急事吗?”

    “弈王府的队伍我已安顿好了,留他们吃一盏茶再走。”许问涯慢步走近, 最终停在一个矜持的距离, 道, “我……有话想同你讲。”

    云湄听了,徐徐颔首, 做出侧耳谛听的模样,嗓音细软地道:“请说。”

    许问涯先是问她手上烫伤如何,云湄如实回答:“不碍了。”

    说着,她注意到许问涯从身侧拿出一只紫檀木的长盒,也不知里头装着什么玩意儿, 竟以浮光锦包裹,还是颜色最亮眼的那类赤缇。

    云湄曾经为何老太太采买过送往显贵亲朋家攀交情的节礼,没记错的话,此锦按色泽浓淡区分,紫红一类要价更贵,动辄千金,现下竟然用来暴殄天物地包装木盒,可见那紫檀木盒之中装裹的东西尤是稀贵,寸长寸金的织物亦得乖乖沦为陪衬的绿叶。

    许问涯双手捧住此盒,想了又想,才开腔道:“这些日子,龄玉妹妹不愿意见我,想来那夜我实在轻慢太过,想要同你解释清楚,其实我并无那般亵渎之意,只是想知会你一声,弈王府的护宝队伍即将启程而已。但只要令你感到误会,终究便是我的过错,今日贸然于临行之际叨扰,就是想要说清此事,再同你赔罪。”

    他将木盒推开,呈上近前,里头华光流转,顿时映照得满室生辉。

    只见一只纯净的心形真珠被包裹在掐丝珐琅的镂空小球中,许问涯拈住其上的五彩绳将它吊起来,无数机括因他的动作而微微转动,霎那间宝光璨璨,正中的真珠被无时不刻地映耀着,显得愈发玲珑精致,仿佛一颗剔透纯臻的真心。

    皂纱下的云湄一时不防,眨眨眼睛,双目被刺得生泪。好家伙,她还当真没见过这种要命的巨宝,稍微一个露面,带得满世界都跟着明光烁亮了起来。

    许问涯道:“羽州的长青原那边为了庆祝淫雨止歇,在天元寺开办大庙会,各地的商户进驻,据说此环心真珠乃是百年前的宝物,受过仙人开光,保长生久视,亦保同心长存,这才作压轴拍卖,我……把它买下来给你赔罪,你看喜欢么?”

    云湄听了前因后果,简直一头雾水,难不成那夜她欲擒故纵地赶人,他便以为她生气了?这郎子,怕是连情窍都没怎么开过罢!

    至于许问涯口中的她不见他,那纯粹是明湘在其中作梗,眼看婚期将近,镇日不是留她练习针黹女红,便是压着她描摹宋浸情的字迹,还有大把的贵女礼仪一股脑地往耳朵里塞,免得婚后处处露馅,显出为奴为婢的底色来。

    云湄见了此般不世出的至宝,却并不多么高兴,因为这迟早要还给宋浸情的,又不是归她所有。她只摇摇头,解释道:“我并不觉得生气呀。”

    许问涯闻言靠近一步,那动作显得急切求证,可见短短几日,他兴许都是在患得患失之中渡过。说感情深厚,那倒万万还没到那个地步,是以,眼下这一番,倒不是出于对喜欢、爱慕之人的患得患失,而是许问涯对于自己那夜无意间失礼冒犯的挣扎,首先他便过不去自己这一坎儿,总认为唐突于未婚妻,倒显得与令未婚妻厌恶的十二郎没什么两样了。只是前进的这一步,显然已经超过了男女大防的分寸,他于是又克制着回退一步,嘴上却仍旧问得直白:“那你为什么不见我?”

    云湄思忖少顷,做出俏皮的语气应付道:“姑娘家在闺阁之中要做的事情其实也不比男子在外打拼少呢,我的针黹向来做得马马虎虎,身边的姑姑看不下去,怕我往后给夫君做个香囊都满头大汗,这些天愈发苦练,也算是临时抱佛脚吧……问涯哥哥近来招待杨先师日夜对酌,同我的坐卧时辰错开了,找不见我也是有的。”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宋浸情深受沉疴所扰而膂力平平,想用功也有心无力,女红之事做得确实不怎么样,正好同她差不多,吊在一个不上不下、马马虎虎的水平。

    云湄说罢,赶忙转移话题,垂下头来打量悬吊在二人之间的环心真珠,眼中雀跃的闪烁便连隔着一层面纱,都能清楚瞧见。她微微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触,口中感慨道:“好漂亮……”

    但那纤纤玉指探出一半,复又矜重地收回去了几寸,只听她道:“连日的瓢泼豪雨,不光庄稼损收,泰半商铺都生意寥寥,而今庙会重新开张,各大商家趁机争相哄抬宝价,此拍卖之物又是压轴品,必定极为贵重,我不能因这个理由便收下了,那夜我根本没有生气。”

    可许问涯见她比起豹儿

    玉球,显见地更喜欢这个,此矜持推拒之语,他定是不会听了便罢休的。沉吟片刻,他干脆坦言道:“其实那一对玉球的打造,乃是家中祖母所承办的,虽然延请名匠,但其中种种工艺的跟进监工,我并未到场,算起来实在很不上心,当下还请舍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收下罢。”

    云湄听了,不由愕然仰头看去,不知是否因为窗外的日光太过充沛,她这个从始至终处于阴暗处的人,现下忽地被许问涯眼中炽诚之色给灼伤了。

    他一个世家公子,对于自小定下的权宜婚姻不大上心,根本就是万般寻常的事情,多少贵胄子弟一生都在逢场作戏,只要流程过得去、利益交换完毕,便算是千妥万当了,谁人会去在乎什么上不上心?

    这许问涯竟会真心愧疚于这个,这便算了,还不在乎面子地说出来致歉,只为了给她一个更过得去的理由来收下重宝,不是傻透了,便真真儿是个玲珑心肝的人。

    云湄起先心中发笑,但很快便笑不出来了,那颗在清风中缓缓旋转的环心真珠宝光流转,就像眼前这位世家公子亲手捧上台面的一颗真心,炙热明亮,令一些龌龊杂念俱都无所遁形。

    不知怎么,云湄心里蔓延出一丝愧疚来,但很快收住了。那又怎么样?真正的宋浸情在这里,他也会这般对待的,不是她装出来的好博得了他的坦诚以待,而是许问涯此人本便是这么个纯正的性儿。

    就算是,那也是她戴上宋浸情的假面骗得的,跟躲在腌臜阴暗处的云湄纤毫不相干。

    可对着他这双热烈的眼,云湄心中到底波澜不平,这究竟是怎么了?从前以伪装的温和与衷心来骗取何老太太的垂爱时、利用元狸依赖她的不明情愫驱使他时,她可不会有这种情绪,当真奇也怪哉。

    云湄一路来步步为营,从来都是旁观他人喜怒嗔痴,此时此刻自然大皱其眉,很讨厌这种紊乱失控的感受,思来想去,对于此刻光芒四射的许问涯,甚至开始排斥起来,此人光亮太甚,让她这种孤雏腐鼠一辈无所遁形,感到极为不适。

    有些心绪脱离掌控,可对她谋取钱财衣锦还乡的计划大大不利!

    一这么想,那些不明不白翻涌的情绪顿时平息,她又毫无芥蒂、毫无心虚地捡起假面,伪装成十分惊喜的模样,以十分轻快的语气,神动色飞地道:“其实那夜我当真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羞臊罢了,怕你看到我的窘态,这才匆忙将你赶走。至于玉球,信物之流说来也算在六礼之内,自古都是家下长辈主张操办,合情合理,问涯哥哥又是天子钦点的藻鉴公子,日理万机,倘若因此事而劳心劳神,我才是会过意不去的那一个。”

    说着,她的语气更为欣悦,“再说了,由长辈躬身监工所造,也算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说明令祖母接纳我,这才费神地将信物做得如此工细精致,这般听来,我更喜欢了!”

    至于跟前这枚真珠,想来她不收下,许问涯是不会罢休的,毕竟自从客船之上那许十二郎冒犯了她两句之后,许问涯便强行包下她一行人的食宿旅费直到至今,甚至还送佛送到西地安排好了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到业康伯府去,一直到今儿,她都没再看见过那位许十二郎的半片影子。

    思忖间,眼前的环心真珠徐徐转动着,不时发出清灵的机扩声,伴随着杲杲的宝光,明亮而悦耳。

    一盏茶的功夫也快到了,云湄不想耽搁太久,待会儿明湘又得同她红眉毛绿眼睛,她才懒得分神应付,连日来被明湘折腾得够呛,待会儿还要在路途中补觉呢。

    于是云湄利落地道谢接过,还不忘歉疚道:“说起来都是问涯哥哥送我物件,我竟还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来相赠。”

    许问涯听了她这一番轻声细语的话,终归是放下心来,莞尔道:“不会,你我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云湄听了,只是轻笑。那珺山仙师说了,只要能请得动他的师父太康明医出关,诊治宋浸情的恶症,顶多只需半年,到时候,她便该抽身而退了。

    当下只当是冲真正的宋府三姑娘说的,做足姿态微微扭身,烟视媚行地轻声应了下来。

    ***

    一直到坐进车舆之中,云湄仍旧盯着手心里躺着的环心真珠发呆。

    神佛菩萨呀,果真这类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稀贵至宝,哪怕是不识货的人,都能一眼觉察出它的不同凡响,也不知那许问涯破费多少,才将它拍下。

    其实这其中,最珍贵的乃是许问涯的真诚以待,云湄知晓,他并非已被她伪装出来的温柔闺秀形象而俘获得神魂颠倒,这一番大费周章,更多的是为了抚平他自己心中的愧疚。

    像他这样的人,一旦感到过意不去、对不起人,是一定会采取各种措施来弥补的,无论她是宋浸情还是云湄,抑或是张三李四,他许问涯都会这么做。

    啧,真是一位玉人。

    想起适才许问涯看向她时明亮炙热的视线,云湄简直通身都不舒坦。老鼠要待在沟渠里才觉如鱼得水,一旦要过街诓骗人,令它无所遁形的日光炽烈地照射下来,自然大觉排斥。

    吩咐张口结舌的明湘将至宝收好,云湄倚着车围子闭目假寐,人却怎么也安生不了,心绪潮起,眉心深蹙,一想到往后要同这般圣佛一样普度众生的家伙朝夕相处、日夜隐瞒诓骗,她简直有种辗转反侧的难捱感。

    ——世家麒麟子,真是过分讨厌!

    第25章 巧饰伪(二十五) 漂亮的表哥。……

    白日的暑热渐次退却, 薄暮暝暝,道边的梧桐上依稀传来些许夜蜩的啼鸣声。明湘褰帘朝外看去,巨大的金乌于水天一线上摇摇欲坠, 一点点地行将被蚕食吞没。

    眼下一行人已然到了上京城外, 极目望去, 那庞大建筑群的崔嵬轮廓蛰伏于苍茫的暮色之下,光是一个剪影, 都奇伟壮丽已极。

    何大儒的业康伯府坐落于安仁坊内,而弈王的护宝队伍要走侧边的通化门往禁庭里去, 眼下正是该分道扬镳的时候,明湘见状伸手推醒云湄, 道:“到地方了。”

    云湄这些日子被明湘折腾得够呛, 左一个淑女礼仪、右一个三从四德的, 每天总有吃不完的数落和教育。一逮着机会,她自是往昏天暗地里睡,这会子眯觑着眼睛,七荤八素地醒转,人是坐正了, 魂儿却仍旧在黑甜乡里徜徉。

    明湘一句话点醒她:“何大儒膝下子息单薄, 阴盛阳衰, 又不可能派待字闺中的女眷抛头露面出城相迎,有什么出门子的事儿一般都是派徒弟门生们出面, 想来你那个新近得宠的表哥,或恐承办了这回的差事。”

    云湄果真一个激灵,掀起帘子往外探测,高耸的城门之下行人熙熙攘攘,有一位鹤立鸡群的年轻公子正扬目张望, 身旁停着奴仆环绕的一顶空轿,显见是在等人。

    哪怕人来人往,云湄还是只消一眼,便将表兄乔子惟给认出来了。

    与许问涯那种纯正逼人的英挺帅气不同,乔子惟的俊,是一种颇为含蓄的俊,或许以漂亮来形容更加贴切。浓睫清目,转盼流光,细嫩的肌肤与修长的身板,配上满身内敛的文人气,往哪儿一站便是倩影曼曼的模样,竟比之美貌的姑娘家还要动人几分。

    加之他又气质温吞,没有许问涯那类身居高位受权势浸淫,而无时不刻自然流泻的威压感,反而显出一段邻家兄长的可亲来,前者不笑、不示好时令人心感疏离压迫,后者哪怕板着脸也难以教人由衷发憷。

    是以,乔子惟周身路过的行人们,多有大胆侧瘦冲他投以注目者,甚至还有几个结伴的小姑娘来来去去走了几趟,只为更近距离地瞧上他一眼。

    云湄一眼便

    看见了乔子惟佩戴在腰间的那枚桂枝香囊,其上珊瑚珠细密,在月色下熠熠流光。

    那是她前不久寄给乔子惟的,绣得饱满的桂枝悬挂在明亮的圆月之下,寓意着蟾宫折桂的美好祝愿,她还在信中嘱咐他一定要贴身戴着,这样才不损了她的好意。

    毕竟她的绣工实在不怎么样,这香囊废了她不少气力呢。对于表哥,云湄没什么佯装之心,信中不怎么客气,有什么话惯来都是直说,不以虚言来去打太极,都是本色相见。

    她这回便在信中直言强调了“一定要贴身携带,不然她会感到心意被敷衍,从而生气挂火”。

    眼下,那只桂枝香囊的外头,甚至包裹了一层以细篾薄片制成的小笼,想是珍惜已极,才会这般费心卫护。

    若不是有她信上叮嘱在前,云湄都怀疑乔子惟是不是会将香囊好好收藏起来,像什么绝世无二的宝贝一样保管妥当地束置高阁。

    云湄见了,心中有淡淡的暖意流淌而过。

    乔子惟乃是她姑家的表哥。云湄自小受她的姑母接济,直到五岁被卖,而断了来往。恰是她被卖那年,姑母因山洪而死,姑父自此对亡妻家下的一切事务不闻不问,唯独这个姑表兄一直没忘了她,待到他自己羽翼渐丰,便四处打探她的去处,在云湄十二岁那年终于得以联系,继而时常来往通信,嘘寒问暖。

    云湄实在是个亲缘很薄的人,泱泱寰宇,她一人伶仃孤苦,至暗中有亲人愿意亲近一二,自是感激不迭,她十分珍惜这样的联系,这些年一月不落地与乔子惟书信来往。

    包括后来的元狸,她一心救助养在身侧,除了想将他当做一把刀来驱策使用,实则还因着半个身子的亲缘在。元狸到底是母亲的孩子。

    只是可惜了,表兄心思浅,人又太老实,云湄眼下做的事情,在他看来是极坏的谋划,为保缜密起见,她与乔子惟,此行是不能相认的。

    乔子惟做事有一股文人的犟气,不似元狸那般唯她是从。这么说吧,她哪怕杀了一个公认的大善人,元狸也认为她即正道,那人该死;而乔子惟虽则呵护爱重她,可他太老实,不能与她共谋。

    云湄止住思绪,由明湘帮忙系好幕篱,又扶着早便候在车外的承榴的手,摆出宋府三小姐的架子,袅袅婷婷地下了马车。

    随后端立原地,等着姜姑姑上前交涉,自己则矜持身份,只远远点头致意。

    没多会子,姜姑姑回来了,旁边跟着几个小厮,比手请人,俱都对云湄很是恭敬欢迎的模样。

    宋府虽则趋向凋零,何老太太的母族却繁盛依旧,听闻这何大儒早年困顿潦倒,空有才华却连文房都买不起,进京赶考的盘缠都是何老太太周济的,有此恩在前,目下对何老太太的亲亲“孙女儿”自然是百般好脸。

    云湄见状一抬步,旁侧围侍的人立时注意着她的脚下,还有两个仆人在左右两侧开道,短短几步通往小轿的路,走出了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那厢乔子惟站立恭迎,却并不殷勤贴身上前。毕竟大户的规矩,人家的未婚妻,他怎么能表现出殷勤备至、额外关照的模样,那是冒犯。

    眼瞧着那宋府小姐渐次走近了,乔子惟便蹬鞍上马,调转辔头,将马头朝着城内,只等起轿进发。

    闺英闱秀讲究纹丝不乱的莲步轻移,为了维持仪态,自是走得极慢,乔子惟等得一阵儿放空,间或偏脸看看进度,这一霎那却是暮风平地起,将那宋府三小姐的面纱些微掀开一小幅,其眼眸似水,容色无双,正巧瞥了过来,同他视线交汇。

    乔子惟见了那双眼睛,当即心跳慢了半拍,旋即眉头深蹙,满脸愕然地呆在原地。

    “乔公子?”

    跟前小轿走远,由城门守将检视过,晃晃悠悠地进入了另一个花天锦地的去处。一位仆从发现少了人,不由折身回来,发声询问。

    “她——”乔子惟半晌说不出话,冥思苦索良久,这才回忆起一桩旧事。

    那年他过府探访,不巧云湄正在承办差事,他便在八角亭中静候,不时远处传来骚动,原是有下人将云湄错认成了府上的某位小姐。

    闺秀的真容不足为外人道,云湄与他通起信来事无巨细,但长得像哪位小姐的事儿,却是从来没有同他提起过,现下幸亏他自个儿想起来了那一回的亲见,才不至于更加失态。

    他攥紧缰绳的手这才松了松,摇摇头,颇为自嘲地驱马跟了上去。

    表妹在信上说了,她领命去了何老太太娘家,帮助老太太一位即将被吃绝户的小亲戚立门户,此事动辄两三月,又怎会分身在这儿。

    都是他许久未见,思念所致。

    ***

    怦怦,怦怦。轿中的云湄心神不宁,心房跟着震颤,生怕表兄发现了什么端倪。

    那一眼实在太巧了,没料想他也会朝她看过来。她只是发觉乔子惟比记忆中出落得更加赏心悦目,澄澈眼眸,瓜子小脸儿,正长成她喜欢的那类乖巧模样,比浑身刺挠的元狸看起来好驯多了,这才多看了两眼。

    不想险些露馅,还好她匆忙敛走视线,没让他捕捉到她那一瞬间眼中饱含的慌乱。

    好在有礼高门,家下都是前后院分隔开来,料想之后待嫁的日子里,她跟着何大儒膝下的冬越、冬涟两个住在绣房里,没什么撞见的机会。

    再说,眼下已是夏末,转过几日都快要立秋了,路上耽搁得太久,现而今出阁的日子数着指头都能数到,倒也不用过多担忧。

    云湄安了心,乘着小轿自朱雀桥上走过,外头乱纷纷的喧闹声时不时穿进耳朵里,碍于明湘盯着,云湄不敢多看,但也知道自己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锦绣天地。

    今阳亦地处京畿,自然也是繁华不尽,倘若婚后能有走动的机会,她也想趁机享受一番这般花团锦簇的热闹。

    虽然是怀揣着堪称砍头的替嫁秘密来的,但日中则昃嘛,人绷得太紧反而更加难捱,还是要讲究一个随寓随安。

    盛着娇贵姑娘的小轿走得很慢,尽量四平八稳,是以待得到了业康伯府,枝头已然依稀挂上了月痕。这辰光,暑热早已全数退却,云湄下轿的时候,还不期然打了个哆嗦。

    伯府门楣依照规制所造,倒是不算多么高大,户对为文官的纯圆柱形,檐柱和门扇修得清正秀气,额枋下那副裱起来的题字听说是皇帝亲赐的,楹联下总是放有鲜花同未被接纳的束脩,可见何大儒名气之盛。

    为着做戏做全套,何大儒文采斐然,却守旧顽固,膝下与云湄同辈的两个孙女儿,自然了解过他们家的情况,两个与她同辈的姑娘,养得很是极端。

    一个冬涟胆小怯懦,处处谨守礼节,很听何大儒的规训,不过及笄的年纪,简直活得像个小嬷嬷,听说比明湘还要可怖;另一个叫冬越的,则反其道而行,何大儒罚得越狠,她越不服管教,镇日拍马游园、流连花丛,和皇家那位骄奢淫逸的永靖公主混成了知己至交,令何大儒深觉有损门楣。

    这个何冬涟,同许十二郎定了亲,还是宋浸情往后的妯娌。

    第26章 巧饰伪(二十六) “姐姐的婚期近了吧……

    云湄脑子里反复过着这些信息, 思量间已随门房过了午门,不远处廊下的八角灯被风吹得窸窣晃动,一道极为娇小的影子被光影模糊, 一动不动地守在那儿, 叠着手, 很是矜礼的模样。

    她身旁随侍的婢女,更是犹如两片沉默的暗影似的贴在她身侧, 不见寻常闺中小姐与贴身婢子笑闹说话,反而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见了云湄一行人, 那娇小身影这才如梦初醒般动了动,迈着细步迎了上来。

    云湄正被夜风吹得喉头发寒, 外感如此, 像是要生病, 可她的衣物都收在行箧里,明湘觉得突然顿下来取衣服不像话,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到了落脚处再说。

    这厢正走着,几个人影忽而迎上来, 烛火笼罩下, 为首的何冬涟一张可人的乖乖小脸, 任谁瞧了都觉亲近。只惜她拘着礼,分明大好的年纪,

    姿态却如老嬷一般神叨,让人大觉违和。

    还没走近呢,何冬涟便轻轻一拜,郑重见礼道:“宋三姐姐。”

    许是瞧出云湄当风打了个寒战,她吩咐人奉上斗篷。云湄见她这般知礼, 也只能郑重同她行礼,这么着下来,两人无端生分了许多。

    云湄视线下落,见何冬涟的手抬了又放,或许是想与她友好拉手,就像旁的同龄姑娘极容易打成一片那般,从简单的肢体亲近开始,可是又怕被拒绝,也怕破了何大儒从小到大耳提面命的仪礼气度,于是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几番踟蹰还是放弃了,虽然神情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但脸儿分明羞赧地红了几分。

    云湄这才看出几分同辈小姑娘的底色来,主动亲热地与她拉了手,身形也有意走近了些,“嗐呀,到底不是小时候一块儿打雪仗、玩家家酒时瞎闹腾的年纪了,冬涟妹妹是与我生分了,”

    宋浸情面对亲近之人是有几分俏皮在身上的,云湄将那股子劲儿模仿得相差无几,令冬涟一下子想起了儿时的囧事。

    那年她与宋浸情学着外面的小孩儿玩家家酒,拆了墙上的藤蔓,放进新起的简陋泥灶里当柴薪烧,冬涟笨手笨脚地点燃火折子,却隔着墙上的海棠窗,看见了与人饮茶的何大儒,正分神投来警告的一眼。

    冬涟自是怕得手里一抖,火舌飘出去,差点把整面墙都给烧着了。大人们闻讯围过来追打,宋浸情赶忙拉着她疯跑,两个女孩儿猝不及防滚在雪地里,无忧无虑地笑作一团。

    何冬涟打出生起便没放纵过,有时候看着百折不挠的姐姐冬越,心里钦羡,面上却仍旧要对祖父何大儒唯命是从,承认姐姐是错的,是她要引以为戒的反面教材。

    所以,此荒唐的家家酒一事,对于她来说,是极美好的回忆,这么多年了,仍旧珍重地留存在脑海深处。

    云湄这些日子通读宋浸情生命之中发生过的大事小情,眼下利用她俩幼时的美好回忆,轻而易举便拉近了与这位古板小姐的距离。

    就见何冬涟面上终究显出真挚的笑影来,不似先前那般拘礼的笑不露齿,唇中一点洁白映衬着晕红的娇靥,呈现出来的状态,分明才是极好的花样年华里该有的模样。

    她的声线低了下去,瓮声瓮气地道:“我知道姐姐在取笑我,小时候便笨手笨脚,连只火折子都擦不燃。”但语气分明是藏不住的欣悦。

    云湄同她笑谈两句,这才问起:“对了,怎么没见到你阿姐呀?”

    冬越几岁时便闹着要跟着哥哥们开弓骑马了,小时候自然是与宋浸情、何冬涟这些小闺秀玩不到一块儿去的,一个家家酒就是放纵了,在冬越看来实在嗤之以鼻。是以,她同宋浸情的关系不怎么样,没有什么深刻的回忆。

    推到姐姐,何冬涟顿时眼神闪烁,嗡哝着说:“我阿姐她……她病了!”

    何冬涟这样的古板小姐,没有精怪气,自然是藏不住事儿的。云湄简直想象不到她往后同许十二郎那个浪荡子成婚了,日子过得该有多崩溃,后者可是连旁人的未婚妻都敢上赶着唐突的人,连云湄看了都觉荒谬。

    云湄收敛外放的思绪,试探说:“那我合该去看望的。”

    话音还没歇,两人正巧走过业康伯府的花苑,足下踏的是一处双面廊,随墙开花窗,临近的窗子外正巧起了动静,云湄偏脸看去,就见两个婢子提着食盒,正往一个方向去。

    期间还絮絮交谈:

    “干脆别送了,反正大姑娘也不会吃的。”

    “怎么不吃啊,大小姐可从不会以绝食来亏待自己。”

    “哎呀,我的意思是说,没人吃呀,祠堂里早都没人了,大小姐怎么可能老老实实跪着,定是跟往常一样,翻墙出去找公主收留了……”

    “啊?那咱们要报给郎主吗?你怎么不早说呀!”

    那两位婢子渐行渐远,云湄收回视线,看向何冬涟。

    何冬涟闹了个大红脸,这才喏喏说:“对不起,我、我……毕竟是家里的丑事,祖父不让我同外面说。我就、我就……”

    云湄笑说不碍,“我省得的。”

    何冬涟还是过意不去,生怕适才拉近的距离,一下子这么毁了,反手牵着云湄一角衣袖,道:“我不是有意诓骗你的,实在是我怕——”

    怕何大儒教训,云湄心里替她补全了。冬越满身犟骨,听不得什么迂腐的教化,何大儒又自恃长辈生分,时常强行管教惩罚,一来便撞上冬越禁足罚跪,云湄并算不意外。

    不等她答应,何冬涟自己找了补救的法子,挨过来轻声道:“你一路行来,一定饿了罢?我下厨,给你做宵食吃,可以吗?”

    “你会正经下厨呀?”云湄有些意外,瞄了一眼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娇养样儿,随口聊道,“舅爷爷允许你捯饬这些吗?”

    何冬涟道:“祖父说相夫教子,为父兄、为丈夫儿子而上厅堂下厨房,乃是妇人的美德,所以默许我学这些。”言罢又觑觑“宋浸情”,几番欲言又止。手帕交不在该孝顺的范围内,若是经由祖父知晓深更半夜还在开火烧灶,一定逃不过一顿奚落……

    于是,何冬涟避开身后耳报神一般的婢子,悄悄咬耳朵道:“明儿晨昏定省时,还请你万莫说出去呀,不然祖父会不高兴的。虽然你是贵客,但我祖父他——”

    只是接下来便算在妄议长辈的范畴了,何冬涟欲言又止,其意,尽在未完的话语之中。

    云湄也是半晌没有接腔。何大儒是何老太太的外家族人,辈分甚高、门生甚众,不管她眼下是云湄还是宋浸情,都不是她能够置喙的。

    何冬涟自小活在这样的教化之下,语气里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兴许有,也被包装得严丝合缝了。

    这类根深蒂固的思想,哪里是外人横插一脚便能朝夕更改的。好在瞧起来,她自己也喜欢此事,并非纯粹被敦促鞭策而成。是以,云湄揭过不提,现下只莞尔道:“家家酒的时候没能尝到冬涟妹妹的厨艺,这么多年颇为遗憾呢,目下,真算得有福了。”

    何冬涟是个极其容易害羞的性子,一听“宋三姐姐”又旧事重提,话里话外笑她当年没能点燃火折子,还惊动了长辈,令家家酒进行不下去,当下牵着云湄衣袖的手攥得重了些,轻轻娇哼了一声,“姐姐又笑我,小心我待会儿往宵食里头下料,让姐姐晚间起三回夜。”

    云湄听了,怔然少顷。她虽则没长何冬涟几岁,但到底在宋府最腌臜处浸淫多年,心眼之成熟,早与同龄人大相径庭。

    眼下碰见这般真挚单纯的同辈姑娘,一时半刻晃了神,有种滑头老毒妇碰见澄澈小观音一般的无从施展感,令她无端想到了许问涯,想到那颗宝光熠熠、璀璨灼人的环心真珠。

    思绪翻转,复又想起宋浸情赠予她的芍药簪子,说着“缘分千般,你我之相像极其来之不易”。云湄踏上这条诓骗人的替嫁之路,起先遇见的,居然都是这般玲珑心肝的人儿,一时感慨不已。这何冬涟狠起来,才只是令人“起三回夜”,云湄跟人斗的时候,饭食里被恶意下阴阳合和药、更甚者直接掺毒,都俱有之。

    良晌,云湄才对这个过于幼稚的诅咒发出回应:“不怕,冬涟妹妹手下出来的都是神仙肉,便是下毒,我也要吃个痛快!”

    二人提着旧事,几番插科打诨,关系比之方才初初“久别重逢”时,要黏糊和乐许多,拉着手进了何冬涟所居的「谨行院」的小厨房。

    云湄看了看牌匾,眨巴了下眼睛,是谨行二字没错。闺阁姑娘家的绣楼、绣阁多以风月花鸟等美好婉约意象为名,这种时刻规训提点的势头,一看便是何大儒亲自写下的。

    云湄一时摇头失笑,跟着迈了进去。

    何冬涟的小厨房坐落在院子内的西南角,里头收拾得很是规整,一排排木架上材料俨然,富有格律,跟她这个

    规行矩步的人一般严严翼翼。

    烧灶起锅、热油添料,所有物件都依着何冬涟的个人习惯放在趁手的地方,云湄见她想要加什么总是信手拈来而半点不假丫鬟之手,想来确实是经常亲自为家中男丁下厨的。

    等油热的期间,何冬涟一面整理没绑严实的襻膊,一面同云湄闲侃道:“路上耽搁这么久,眼下,姐姐的婚期近了吧?”

    云湄闻言算了算,的确不出半月了,点头说是。

    何冬涟明显有些失落,“这么说,在伯府待不了多久了呢。”

    云湄道:“你而今及笄了,与许十二郎的六礼也该继续动一动了吧,未来你我要做妯娌的,至时候一样能凑在一块儿。”

    哪知这话说罢,何冬涟的脸色更为灰暗,轻咬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第27章 巧饰伪(二十七) 名花有主许七郎。……

    云湄暗自打量她的神色, 试探地问道:“你见过那许十二郎么?”

    倘若是见过,或是有所风闻,提起这么个荒谬的未婚夫来, 脸色不好也是寻常。

    何冬涟却是摇头, “盲婚哑嫁, 无从了解。”

    云湄听罢,好奇地眯了眯眼, 等着何冬涟将先前欲言又止的那一句话说尽,但何冬涟偏又止住话头不说了, 想来是不大好开口吐露。

    云湄便猜测许是别有倾心之人。但同她也没甚关系,自己也就是个顶着假身份冒领儿时交情以套近乎的赝品, 说来待得宋浸情痊愈归位, 她云湄再不会与这些人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 是以当下也没再多问,站起身来,探头瞧瞧菜色。

    毕竟两个闺阁小姐,又不是需得守夜巡逻的下人,晚间的宵食并不讲究重油, 何冬涟起了两块儿暄软蓬松的香饼, 做了一道嫩笋片, 凉拌了一些能就着饼子吃的醋芹,又从角落里掏出冰鉴中湃着的瓜果, 切碎了浸进甜饮子里,摆上桌来,瞧着便是缤纷祛暑的颜色。

    何冬涟道:“我记得姐姐不爱吃太甜的东西,也不喜欢有损食物原味的酱菜,只好天然之味, 是以佐料加得不多,那些瓶瓶罐罐的腌菜也没起出来给你摆上几碟,可不是怠慢呀。”

    云湄刚想问角落里那些腌菜是不是没到时候不能吃,还想打趣问她为什么糖放得吝啬,听了这话,这才猛然记起这茬来。

    阿愿所写的册子上记录说,宋三只好食材原味,瓜果也好时蔬也罢,素来只吃那一段儿天然的清甜风味,最是讨厌炼出来的甜糖,腌菜一流自也是吃不惯的。

    偏生云湄因早前生活潦倒,偶然从过路的贵人那儿得赏一包酥油糖,凭此捱过了最困苦的那一个月,从而留下了嗜甜的习惯,这些日子明湘发现她总是随时随地从袖笼里掏出糖来吃,大皱其眉,以防之后露馅,对她这样的行为严令禁止,说是避人耳目地吃也不行,就要依葫芦画瓢地学习宋浸情,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露馅风险。

    这么着,云湄已经好多天没吃糖了。

    她有些愁眉苦脸,嘴里分明寡淡得要死,还违心夸着:“冬涟妹妹的厨艺真不错。”

    其实何冬涟的厨艺确实不赖,只惜她是个丫鬟舌头,只好大鱼大肉、大甜大腻,这样才有摆脱困苦的实感,当下吃得没滋没味,遗憾地草草结束宵夜时间。

    关于未尽的话语,晚间歇下的时候,两个姑娘挨在一块儿说私密话,天南海北地胡拉乱扯,因着到了年纪,最后自然又拐到郎子身上来,这么着,何冬涟又同她提起这一茬:“我阿姐的婚事,祖父是管不了她了,相看的郎子,她怼一个黄一个,就说上回那位明摆着要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被我阿姐拉去瓦舍拼酒,酒量不济晕在那儿,任侍酒娘子们摸来摸去,第二天醒来就失了童子身,还被人紧跟着掺了一本私德有亏而断了圣恩,实在把我祖父气得够呛。不论怎么教训她、惩罚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最后只能来我这儿说教一番,叫我千万别学她。但说实话,有时候,我当真挺羡慕她的。”

    云湄脑中勾勒出一个桀骜不羁的小娘子形象来,笑说:“你姐姐这人也是奇,还挺有趣儿的。”活在极其守旧的何大儒的教养下,竟还敢于做出这类事儿来,可不奇女子吗。

    说罢又偏脸看向何冬涟,她正无意识地伸手勾缠着寝衣上的丝绦,目光空洞地盯着帐顶,零碎月光在她眼中投下浅浅的影,星星点点,默默浮动,显得寂寥落寞。

    云湄单刀直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郎子了,才羡慕你阿姐可以自己选择?”

    何冬涟听了,微微扭过身子,并不接腔,但瞧那姿态,显见得是有这回事。

    云湄脑子里过着即将嫁去今阳的事儿,那是一个新天地,从未涉足过的深宅大院,而她怀揣着动辄杀头的秘密,说丝毫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见何冬涟忸怩,再好奇也懒得去探究了,自己掰着手指头指数起日子来,奈何舟车劳顿浑身乏力,竟是数数间便睡着了。

    ***

    关于何冬涟倾心的那位神秘郎子究竟是谁,第二日就有了结果。

    晨间用罢早食,云湄靠在花苑的美人榻上茶歇,这何冬涟起得怕是比棚圈里养着的公鸡还要早,天不亮便拉着她去给长辈们请安,人家院子里起身的动静还没有呢,她就巴巴等在外头了,早上云湄窝在妆镜前的绣墩上闭目醒神,甚至还被早已收拾好的何冬涟温言“教训”了一顿,弄得云湄现下看明湘都有些眉清目秀了。

    正这么胡乱想着,就见明湘趁着何冬涟吩咐下人摆茶食的空当,悄没声地走过来探手摸她的袖笼。云湄睁开眼睛,无奈地压声道:“没藏糖呢!”

    明湘这才将信将疑地退开了。

    花苑中原本细语轻声,尽是姑娘们的交谈,但花苑地处内外院的交界之处,临着一条双面廊,云湄正起身吃茶点,前头双面廊上开的花窗便涌过去一大片暗影,云湄抬头看,就见那处正拉拉杂杂地走过一大群士子,一个个穿着学子服、抱着卷帙文房,伴随着爽朗的阔谈之声渐行渐远。

    为首的那位公子哥面容尤为白皙,日光将一头青丝照得绸缎般顺滑闪亮,身段儿也是一等一的好,那一根青玉带束出的细腰,竟还显出几分窈窕风韵来。

    云湄一瞧,就知晓这背影,除了表兄乔子惟,还有哪位男子能轻易拥有。

    果不其然,许是身旁人说了什么,那公子侧过头来莞尔以对,一张脸简直漂亮得过盛,但又牢牢把持在了一个不至于妖异的分寸,比起许问涯那种迫人的英俊,这类瞧起来就很好拿捏蹂躏的长相,才更符合云湄的胃口。

    何冬涟原本在招呼云湄吃细点,嘴里说着什么“这是刘记茶肆的糕点,吃着不腻,甜味亦把控得当,这才特意嘱咐人给姐姐买来”,结果话说一半,眼神儿飘出去了,后半句说得不过脑子,含含混混语不成调,显见是看到了什么令她挂心的人物,这才将思绪飞了出去。

    云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看回来,瞧她一脸憧憬发痴,这下还有什么不懂的。

    待得何冬涟回过神来,就见云湄坐在那儿闲闲支颐,也不说话,美目盯着她一错不错。

    何冬涟知道瞒不下去,寻个由头支开侍立的丫鬟婆子,这才羞臊地道:“姐姐也看见了……”

    云湄笑而不语地不搭腔。

    何冬涟坦白道:“其实要说吃茶,在谨行院的花厅里,有一样的舒服景致。我经常来这儿,不是为了赏花,就是因为能在他上下学的时候瞧见一眼。近来国子监有雅集,他们都是这个点就出去了,今日险些没赶上。”

    云湄知晓这都是无用的想头,作为何大儒膝下唯一听话的嫡孙女儿,何冬涟的亲事注定是要为家族牺牲的,是以当下并没有置喙什么。只问:“你说的,是那个走在最前头的郎子吗?”

    何冬涟脸上红晕浅浅,颔首说是,“我在祖父的书房里看见过他写的诗卷,文辞不似那些被世俗规正、迎合攀附之流,很有几分灵动之意。”说着,又后知后觉地有些疑惑起来,“欸,祖父偏好严正的文法  ,从前不收这样的学生的,也是奇怪呀……”

    云湄得到确切答复,却一时没有回话。

    她品咂着心中的意味,却发现竟是什么情绪都没有。从前她满以为自己是喜欢表兄的,还一度将他当成未来衣锦还乡的最终归宿,不然何老太太也不会卖她这个面子,对症下药地知会何大儒帮扶乔子惟一把。可现下旁的女子在她跟前对乔子惟含羞带怯地表钟情,她竟只觉无动于衷。

    她这厢一片沉默,何冬涟却像是陡然找着了发泄口,自顾自地絮絮倾诉:“不过我也是空想。不光我身上早有婚约,他也……他从前总是穿得极素,一身学子服便尽够了,那些士人中流行的簪花、傅粉、香衣呀,都从不捯饬,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近来身上突兀地多了一只香囊,还精心护着,所以,那香囊一定是……罢了,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提的,揭过罢。”

    云湄抽冷子被戳中,只好跟着打哈哈,“对呀,你不是说要教我女红吗?那许七郎前后送了我两样信物,我还不知怎么回礼,左思右想还是亲手绣的能体现心意,但又不知时下京城中究竟兴些什么类型的缎料和绣样,这些针头线脑的还是妹妹在行,快些教教我罢。”

    何冬涟是典型的闺英闱秀,琴棋书画、针黹女红无不精通,今日说好了要教云湄绣活,又是送给未婚夫的回礼,自是倾囊相授,当下将愁绪抛诸脑后,吩咐下人们送上花绷子、各色丝线、长短金银针等各种针工用物,一一在长桌上铺排开,架势俨然。

    云湄全程被她耳提面命地指教提点,这才发现看似温吞的何冬涟在这类事情上却一点儿都不放水,哪怕一针没下好,盖针拆线地补救那都是不行的,要剪了面料全数重来,因为她认为她乱了思绪,没了章法,心神不宁,乃是大错。

    明湘全程冷眼旁观,细心学习何冬涟对付云湄的各种技巧。

    云湄被这么一位毫不提闸放水、力求纤悉不苟的女夫子教训了一下午,最后绣出来的成果果真不负众望,一只花果草虫香囊做得巧夺天工,象牙雕的小球上贴着各色精美流光的绣样彩片,各处花芯点缀有细碎的珊瑚色小珠,最后还学了那环心真珠的样子以五色丝线吊着,内囊里则裹了醒酒、安神的玩意儿,也不知能不能赶上许问涯被迫酗酒的这一阵儿给献上去。

    不管了,晚边儿便按着今阳许家的地址给寄了出去,又随了一封写着虚假思念的慰问信,心意到了,面子情做了,毕竟又不当真是她云湄的夫婿,这般操作已然尽够了。

    ***

    转过几日,天朗气清,久不归家的何冬越自永靖公主府幽幽醒转,找来找去没见公主踪影,最终在一处靠南的墙根寻到了正竖起耳朵听墙外动静的永靖公主。

    国子监坐落在成贤街外,西临着庙宇,北临着占地甚广的公主府一侧,永靖公主听完动静,兴致勃勃地冲何冬越说:“国子监近日办雅集,听说今天还请了藻鉴公子到场,难怪要比之早前更喧闹些。”

    何冬越见她那副兴兴头头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殿下想去?那许七郎名花有主,有什么好专程去瞧的,多看两眼也不会是你的。”

    永靖公主反而愈加双目放光,语气激动地问:“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成亲了?”

    第28章 巧饰伪(二十八) 暗醋。

    “……”何冬越上下打量她, 话里明显噙有鄙夷,着重强调道,“真的!他那江陵来的未婚妻宋三姑娘都在我家落脚了, 此番就是来待嫁的。”

    永靖公主见她这般打量自己, 反而愈发恬不知耻地道:“哎唷, 你这么看着我作甚,你年纪太小, 不懂,人夫才更有一段儿韵味。”

    何冬越不免大为讶然, 喟叹道:“难怪那个曹侍郎有夫人之后,你对他的兴趣反而只增不减了, 殿下的恶名当真是半点不带虚传的, 竟比我还要缺德。”

    “那还是没有你放着童子不享用, 把人诓去瓦舍破功要好上一点。”永靖公主说罢,跺脚急道,“你去不去呀!”

    何冬越兴致寥寥,从角落里牵出自己的绿骢马,利落地蹬鞍拍马走了, 扔下一句:“一群酸腐文人吟诗作对, 挤挤攘攘聒噪得很, 我听上半句都得头疼一天,还不如去郊外驰骋一番, 听罡风过耳来得畅快舒服。”

    永靖公主看看国子监的方向,复又瞧瞧何冬越消失在不远处的背影,终究还是哎哟一声,缀着何冬越去了。

    只是公主的架子到底还是要比寻常贵女大些,哪怕是桀骜不驯的何冬越, 也遭不住她又是撒娇卖嗔、又是发狠示威的这一套连环闹将,最终在公主恩威并施的一句“晚边儿我请你去天仙楼吃剑南烧春”,勉勉强强跟她赶往了国子监,一路混进了摩肩擦踵的讲堂。

    该讲堂乃是国子监最为宽绰的一处广场,场地以一泓弯折萦回的曲水作为分割,辟出大大小小数十余风雅的去处,这一厢斗画、那一隅对诗,又以贯穿整个场子的曲水流觞做串联,一时文气盎然、热闹非凡。

    只是在场之人无不敛着锋芒,像是有意按捺实力,专程留待来迎接什么人似的。

    过了半柱香,有眼尖者发觉了什么,指着不远处掩映在帘幔中的二楼雅间,兴奋地冲同伴暗呼:“原来藻鉴公子早便来了!”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许问涯的到场再也瞒不住,微服鉴宝的优势就这么没了。

    高处,祭酒和司业脸上神情抽动,几个博士言语间一迭声赔罪。许问涯却很是好脾气地和蔼道:“小事而已,几位老先生这是折煞某了,实在不碍的。”

    在场之人听了这话,俱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猜测这究竟是不是发怒的前兆。据小道消息所说,这位藻鉴公子看似平和知礼,实则威压极盛,所有人迎客之前尽皆打好了各种腹稿以应对突发境况,便连平日里拽上了天的祭酒也亲自到场观风把舵,没承想这许氏麒麟子分明好相与得很嘛!

    也有那更会于细微之处发掘真相的,看出许问涯桌下的手始终搁在一只香囊上,那香囊针线规整形制秀气,但观其水平,还不至于能让一位世家公子不损体面地出入相携。

    因为要时常四处酬酢的缘由,这位许七郎实则是非常精于打扮的,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的饰物,俱都由名工巧匠呕心沥血所研造,连绾发的簪子亦乃累丝镶玉的上上品。对比下来,这香囊实在显得突兀。

    可就算如此,他却仍佩戴着,似乎还显出了几分爱不释手的派头,可见近来定是春风满面,这才变得好说话些。

    底下喧杂之声更甚,早先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技艺和道行,尽皆一股脑使出来了。

    无他,这藻鉴公子乃是天子钦点的鉴才人选,专门为庙堂网罗身负异质的埋没遗珠,一经相中,无论功名如何,都能破格录用,学子们自是心潮澎湃,倘或抽冷子被点中了,哪里还用得着在这规制森严的国子监内苦熬数年!

    许问涯见他们愈发沸腾,干脆光明正大褰起帘子露了面,鹤立在月台之上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地观察他们竞相斗法。

    今日着实是此次雅集最为热闹的一天,不光请到了顶格的宫廷乐师惜音娘子奏乐托腔,还有禅鸣寺的丹青妙手刘监院亲自与学子们斗画指点,流觞杯晃晃悠悠转到近来极负盛名的词人张大师跟前,他抚胡思索少顷,不一会儿便得了妙句,身旁围观之人赶忙抄录,沙沙纸笔声混着迭起的赞扬声,一时之间喧繁更盛。

    在此热闹之中,一道清越

    的声线脱颖而出地灌入耳朵里,许问涯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的西南角特设有对诗版的“过五关斩六将”,专供能够即席赋诗的才子们争相角逐,甚至不无刺激地用上了以香漏来倒计时的方式,考的便是一个才思敏捷、即兴创作。

    有一位学子的声调铿锵击耳,诗韵压得不错,文意之中富有自己的独特思想,并非千篇一律的趋炎附势之流,许问涯便多看了俄顷。

    兴许是这人浑身上下过于素了,长发以一根简约雅致的玉簪简单半挽,身上学子服也是最普遍的定例穿法,独独腰间一只香囊拿编织得极其细致的竹篾精心覆盖,这么着,许问涯第一眼的落点便在那处。

    身旁的博士发现他看得久了点儿,察言观色地站出来推荐说:“这是崇志堂的乔子惟,成绩优胜,功课做得独具一格,前几日咱们还为他辩论了一场来着,因着他的文法另开生面,倘若依照往常的规制来,都不好给分了。”

    许问涯没有说话,只略略点了一下头,目光仿佛微微定格在了某一处。

    底下的永靖公主没旁的优势,独独一双眼睛尖利得不得了,十岁便能在秋狝中赢得一干成年皇兄,除了天生过人的膂力与精准度,全依赖于这双鹰隼般敏锐清明的眼睛。

    其他人顶多能看见那雅间之内几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以及为首之人不凡的身姿,但永靖公主一下子就琢磨出了那位藻鉴公子的目光落点,甚至还能看见他神情若有所思地解下了自己身上的香囊,凑在光下仔细检视。

    永靖公主八卦心起,她早便看见那个香囊了,这会子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于是拉着被诗词歌赋灌得一个头两个大的冬越跑到了西南角的斗诗场地,搜索方才藻鉴公子看向的地方,几乎是立即便发现了乔子惟那张过分漂亮的脸。

    永靖公主的目光上上下下看了几个来回,紧接着,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大秘密,第一反应却是由衷赞叹道:“这是哪位小娘子,连藻鉴公子都敢玩弄股掌?”话里话外,竟有拜会求学的意头。

    何冬越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永靖公主激动地凑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殿下可别乱讲,人家是名门闺秀,受不得这般污谤,传出去要命的,我那个温驯的妹妹见我浪荡,就总是将‘吊死算了’挂在嘴边,保不齐就是真的。”何冬越听罢,不以为然,她满脑子想着找个地方活动筋骨,对于这些插曲,一副不怎么放心上的样子,只是闲扯般随口说道,“几颗装饰用的珊瑚色小珠子而已,原料铺子到处都有卖的玩意儿,撞了又有什么稀奇。”

    永靖公主想想也是,至于为何都不约而同地拿来点缀花芯,也没再深想了。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脑子里一霎一个念头,这会子目光流转,不一会儿竟意外发现了前来公干的曹侍郎,乔子惟带来的惊艳倏而烟消云散,适才的巧合也顿时抛之脑后,兴兴头头地拉着何冬越往那处去了。

    日头偏移,雅间里的人开始茶歇,许问涯寻了个由头离席,前往后廊下的光亮更盛处,抬起手中象牙雕的花果虫草香囊,置于日光下细细检视。

    珊瑚珠点缀花芯……

    此刻,那细密的珊瑚珠,正于日光底下光辉涌流,排列的方式、勾勒花瓣的使法,尽皆如出一辙。

    许问涯眸光微动。

    没记错的话,久不收徒的何大儒近来忽而收下了一位极负美貌的乔姓学生,那日跟随何大儒入翰林院研学,被过路的潮灵公主一眼相中,学着姐姐永靖的派头非要拐走,这回许问涯将杨先师带去皇帝跟前复命时,皇帝还与许问涯头疼地提起过这件家事。

    对于爱徒,何大儒惯来都在自己的业康伯府提供极好的食宿,一直供到出师,这位姓乔的自然也不会例外。

    而……他的未婚妻,那位宋府三姑娘,近来就住在业康伯府中待嫁。

    思索中,全昶找到许问涯的踪迹,小心翼翼地凑上跟前,询问道:“大人,还回去喝茶吗?还是直接走?”直接走他就安排套车了,大人看了半日,似乎没有满意的。

    “不走。”许问涯收起香囊,说话间回到雅间前厅,目光投向西南角,淡声道,“底下那些人抄录的诗词,买上来,明日给业康伯府递个帖子,就说我今日收藏了张大师最新的即兴词集,要去同何大儒请教一番。”

    全昶听罢,有些傻眼,掏了掏耳朵,满以为自己幻听了。没记错的话,因为早前上书褫夺许母命妇身份的那回事,他们大人对那位何大儒的印象实在不算好,这些年每每皇帝提起,许问涯都蹙眉不语,皇帝逼问,他便毫不避讳地直言其迂腐之处……现下,又能谈哪门子请教呢?当真奇哉怪也。

    但他能在许问涯身侧侍奉这么久,凭的便是一个察言观色、点到即止,当即没多问,应喏承办去了。

    ***

    翌日午后,许问涯过业康伯府拜访,何大儒早早起了身,甚至晨间雷打不动的功课都没传授了,而是满脑门子汗地枯坐在正堂里,好不容易捱到了贵人上门的消息,他当场吸了口气,撑着拐杖、哆嗦着双脚走去前厅迎人。

    第29章 巧饰伪(二十九) 心动怦然而致。……

    ——什么词集, 这藻鉴公子,不会其实是来跟他算账的吧?

    当年许问涯生母死后被夺诰命身份的那回事,确实有何大儒掺了一脚。

    何大儒站在守节的角度, 痛斥了一番许母生前的和离改嫁念头, 觉得她死后不配拥有丈夫带来的尊荣, 妇德有亏,命妇身份便不足以书写在墓志与经幡上, 原本便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倒不是有意针对, 当年对自己的儿媳,何大儒都是这么做的, 他认为每一个妇道人家都该守节, 特别是代表朝廷恩荣、对女子群体起表率作用的内外命妇。

    但……何大儒捏了把汗, 想起这些年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对于各方政敌,许问涯从来都是淡笑以对,可那些冒犯到脸上的,过后不知不觉就遭了贬斥、甚至是入土为安了, 偏偏事情还做得滴水不漏, 让人纤毫蛛丝马迹都找不着, 他还是那位清明如玉、一尘不染的藻鉴公子。

    思及此,何大儒愈发在心头烧起了三根高香, 怀揣着在四肢百骸里处处乱撞的忐忑之意,不住地思索许问涯今日的来意。

    要是早知道当年那个失母小儿如今会成长成这副表面春风、暗藏雷霆的模样,何大儒当时打死也不敢对他的亡母置喙半句!

    极端紧张间走至前庭,待得反应过来,就见迎面一身姿修长、如松似竹的年轻公子踱步而来, 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浅浅带笑,声线清润地主动招呼道:“何公,别来无恙啊。”

    何大儒不知这话里头有没有藏了刀兵,或许是他心虚,思来想去都只觉得扎耳,长袖下拄拐的手哆嗦起来,半晌才斟酌着回道:“甚好,甚好!”

    说话间偷眼暗自打量,却见许问涯臂膀间当真摊开有一卷笔墨新鲜的词集,倒不像欲盖弥彰来找茬的搪塞用物,似乎还真是昨儿个雅集上弄到,后脚便来寻他请教了。

    何大儒一时之间脑中经纬万端,最后想出了一个缩头乌龟的对策,那便是——敌不动我不动。

    贸然提起当年之事,着实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何大儒只当许问涯是真真儿来探讨诗词歌赋的,比手将这尊佛延入了通往花厅的游廊,正冥思苦索起个什么不显得刻意的话头,却忽听许问涯状似不经意地开腔道:“何公着实风雅,府上丝竹不绝,是哪位学生在吹奏么?”

    许问涯昨日得知那乔姓学子会吹笛,雅集结束之际得到了宫廷弦乐名手惜音娘子的垂青,邀请其同台倾情合奏,笛声听着勉强还不错。

    何大儒脸上满是眉眼官司,耳畔嗡鸣只觉死期将至,遽然听见许问涯的询问,这才放开耳朵仔细谛听,发觉这丝竹管弦之声是打后院传来的,想起缘由,赶忙解释道:“府上一位庶出的愚女今日过生辰,自弹自奏,请了小姐妹托腔,许是自娱自乐声响大了些,这才传到前院来。”

    许问涯若有所思点点头。

    何大儒闹不明白他在想些

    什么,试探说:“愚女驽钝,琴术浅陋,昨日惜音娘子仙乐动人在先,而今听来很扰耳吧?我唤人让她们动静小点儿。”

    言罢便要招手派遣仆从去承办,许问涯却显得很是好脾气地道:“生辰一年一回,若是戛然而止,倒显得是某扫兴了。某怕小姑娘们记恨,大儒万莫当真吩咐下去。”

    话赶话到这儿,何大儒顺势讪讪地转移话题,他生怕待会儿的词集里暗暗藏了什么以供许问涯发难的“孝”、“母亲”的色彩,所以不敢就此同他开战诗词歌赋的谈论,于是赶忙见风使舵地调转话头,提起了这许七郎那位于自己府上待嫁的未婚妻:“也是,说起来,江陵宋府的三姑娘此刻也在那儿凑趣儿呢,府上没甚好玩,宋三姑娘镇日跟着我二孙女儿做些女红、读写诗词,今个儿好不容易有些玩头,别平白扰了她的兴致,是我欠思虑了!”

    不知是否是何大儒的错觉,许问涯不再显得漫不经心,仿佛侧耳谛听,待他言罢,许问涯莞尔,脸上似乎显出零星赧然之意来,“劳烦何公收留,知道您好茶,今日我特地带了福州的半岩来,咱们可以边品茗,边探究此本词集。”

    何大儒听他言语间又拐回了词集之上,心头便是一咯噔,越发笃定其上一定有坑。他一心只想转走许问涯的心思,见许问涯对未婚妻上心,于是干脆自作主张,一鼓作气地将许问涯带到了可以得见生辰宴的地方。

    许问涯对业康伯府的地界不熟,猝不及防被这油滑老翁带了笼子,再抬眼,只见不远处奇葩名卉掩映的地方裙裾来回、彩幔翩跹,还好因着生辰,场地被精心布置过,四处隔断有垂帐、屏风等遮挡物,这才不至于令他冷不丁间撞见更多。

    里头尽是闺阁小姐,未出阁的大有人在,这般偷窥之行着实很是不雅,许问涯当即凝眉欲要质问,余光里却不期然闪过一道熟悉丽影。

    风一拂,鼻端香息缥缈,是宋三爱用的兰草水,清雅耐闻。规避已然来不及了,视线转得比念头快,几乎是下意识地,许问涯踅身看去,就见那一隅花拥草簇,姚黄、赵粉的百雨金团团盛开,仿佛浮动于蔓草间的道道霞彩,一道窈窕之影手持团扇,正以扇面追赶一只翩飞的长尾蝴蝶,身姿与蝴蝶同样翩跹轻灵。

    ——这是他头一回目睹“宋浸情”长大后的真容。

    那道映在他漆黑眼瞳中的侧影温婉灵动已极,浑身被日光额外关照,描摹出柳弱花娇的美好身段,一时之间,周遭所有人、事、物,尽皆沦为陪衬,惟余她独自鲜亮,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心动怦然而致,落在他眼中的“宋三姑娘”,竟有闪闪发光之意。

    半晌,许问涯反应过来,赶忙退了一步,回身,大步往来处走。

    何大儒看看不远处的云湄,又看看阔步走远的许问涯,抚须一笑,很是胸有成竹地提步追了过去。

    ***

    那厢云湄被何冬涟戳了戳脊背,疑惑地转过头来,就听何冬涟小声提醒说:“这是我祖父养的,不然也不会立秋了还没死,别扑了。”

    云湄听了,赶忙讪讪地收回了手,致歉道:“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我是实在没事干才……”

    弹琴?她可是断断不敢上去露怯的。

    对诗、斗画?她连宋浸情的笔迹都还没能仿照到一模一样的地步,那便更不用想了,哪里敢贸然当着这么多京中小姐的面儿展露笔锋。

    探讨时兴的妆容?她不在京城生活,不知当地风行,描妆水平虽然自信,却令专业的明湘看得作呕,这么一想,还是干脆别去了。

    于是几番思虑下来,唯有在花厅里吃吃茶,可碍于要维持宋浸情不嗜甜口细点的口味,坐在那儿也就喝茶了,便连干果都得斟酌着用,是以与其端坐原地发馋,那还不如出来走走呢。

    只是没承想,现下连只蝶都不能玩了。

    今儿府上一位姨娘的女儿办生辰茶会,云湄难得不被明湘催着练字、习学女红或是什么贵女礼仪,但也许怕是从前当奴婢忙惯了,而今一闲下来便百无聊赖,那些雅事她又碍于露怯而不能参与,这会子漫无目的地握着小扇儿徐徐扇风,刚想问冬涟什么时候开席,不远处便走来一个婆子,比手请她去前庭。

    “前院的前庭?”

    “是,听说宋姑娘的母亲出身香茶名家,对茶道很有些研究,今日有人进了几款香茗奉上,郎主便邀宋姑娘一块儿品鉴。”

    这些茶事,云湄早前为着伺候何老太太,而专程钻研过,甚至还能为何老太太特制调配,可以说茶艺是一等一地好,至于宋浸情生母严氏那头流行的技艺,她也跟着明湘系统地学过了,倒是不怕出岔子。

    只是……云湄还是有些狐疑。

    ——这些日子,除了跟着何冬涟去给何大儒请安,她一向是待在后院足不出户的。高门女眷有“不窥中门”一说,这些书香世家更甚,特别是极其守旧的何大儒跟前,敢做这事儿,同触犯律法也没甚区别了。

    是以,这些日子云湄学着何冬涟的规行矩步,过得平实而枯燥,越界的事儿可是半分不敢想,连京里的朱雀桥办灯会,都没能去看。

    现下这是怎么了?

    亲自请她去前边儿?甚至还是单独?

    云湄不由瞟了一眼身侧的何冬涟,何冬涟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何冬涟向前一步,欲要开口相陪,那婆子见状,及时弓腰比手,冲云湄强调:“走吧,宋姑娘。”

    显见地是不能让何冬涟跟着去的意思。

    何冬涟蹙眉后退,思索俄顷,安抚似的捏了捏云湄袖下的手,虽则很是害怕祖父,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附耳同云湄说:“去罢,若是久不归来,我便寻机去找你。”

    云湄点点头,带上面纱,跟随婆子去往前庭。

    到了地方,却不见何大儒的影儿,甚至侍立的奴仆们都被有意清走了,前头一丛雪白的花树开得葳蕤,泼洒似的探进了八角亭里,挡住了云湄的视线,惟见一道影影绰绰的挺括青影背对着她端坐亭内,袅袅的茶雾直冲天花板,仿佛有贵人亲手烘焙点制。

    走上几步,云湄只觉身侧脚步声消失,心里一诧,转头张望,发现那个请她来的婆子竟也神秘地没了踪影。

    云湄心思涌动,脑海中顿时滚过宋府里暗害私通的那些肮脏伎俩,防备之下拔步就想跑,却听前方陡然传来一句音质中听的“龄玉妹妹”。

    “……”云湄吁出一口气,是她草木皆兵了。

    眼下她不是处于黑暗腌臜面的奴婢云湄,而是宠爱加身的宋府三小姐,怎么会有人敢这么害她!

    云湄收敛思绪,精湛的演艺登时上身,做出矜持而窃喜的模样,连加快的脚步都精心妆点出雀跃的频率,直到迎上许问涯,她才欲盖而彰地敛去眸中惊喜,垂着眼帘盈盈一拜道:“问涯哥哥……是来府上公干的吗?”

    惊艳的痕迹铭刻在脑海里,哪怕她戴着面纱,许问涯也能轻松勾勒出纱下各处的形状。

    他自觉冒犯,轻咳一声调开视线,状似赏花,放软声音说:“我来府上请教何公诗词,婚期将近,有些婚程事宜要同你商量,正好一并。”

    云湄听了,乖巧地点点头,眸中适当带上几缕羞怯的眼波儿,心里却腹诽,这些事,让下人去办便是了,这许七郎……怕是还有旁的来意。

    第30章 巧饰伪(三十) 她的柔荑。

    云湄顿时紧张起来, 许问涯可没有乔子惟与元狸好骗,他是大名鼎鼎的今阳许家麒麟子,又是天子钦点爱戴的藻鉴公子, 她怀揣着替嫁的秘密, 面对的又是这般人物, 是以一有什么动向,定是草木皆兵。

    她此时难免心中惴惴, 不断反思复盘,垂眸间冷不防见自己做的象牙雕花果虫草香囊被许问涯佩戴在腰间, 想起明湘近来愈发督促她加紧习学宋浸情的字迹,顿时思索是不是那日随香囊寄去的信, 写完以后检查不够, 所以于字迹上出现了问题。

    可是据明湘所说, 这些年许问涯与宋浸情并未通信往来,所以应当……不会吧?

    与其自己想得冷汗涔涔,不如主动起话头,思及此,云湄水眸微弯, 露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看着那只香囊笑说:“

    问涯哥哥近日还碍于酬酢之事而整天吃酒吗?”

    许问涯听她总是关心吃酒一事, 以为她很是在乎这个,于是解释强调了一番:“人已经送到了, 此番事毕,往后不会再这般纵酒。”

    云湄点点头,“喔”了一声,带了点儿遗憾的语气说:“那是我不巧了,手笨做得慢, 没赶上合适的时候。里面装有菊干和葛花等醒酒药料,本是想……”

    许问涯道:“里头闻起来还有些安神用物,我一贯睡眠极浅,龄玉妹妹有心,我怎能不领情。”

    云湄听罢同他相视,跟着他赧然一笑,抬手缠绕五色丝线,换了个打结方式,将那象牙香囊于腰带上系得更为稳妥,口中呢喃:“那我便放心了。”

    她垂着眸子时,左眼末梢的小痣被微翘的眼尾挑起,显出一段俏皮风情。这颗痣许问涯小时候便见过,那时没觉察有多好看,甚至还忘了这茬,驿馆煮药那回才见状想起,更是时至今日才发现其美妙韵味。

    此刻,她的手在腰间游走,若即若离,时而以纤细温热的指尾浅浅勾起他的腰封,维持着分寸将丝线绕进去,复又万般矜持地退开,触与不触似是而非,莫名显得暧。昧不清。

    许问涯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去那处感受她的触碰了,这么下去定是不行,赶忙抬手护住腰带,转移话头请她入内品茶:“干站着算我怠慢,茶已点好,龄玉妹妹进来坐下罢,试试我的手艺?”

    云湄觉得他有些奇怪,手上行云流水的动作被他格开得戛然而止,但听他说“怠慢”,知晓这类世家子注重礼节,干站着确实不像话,于是搁下疑虑,随他入内,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严氏一族在福州是驰声走誉的茶香名门,一块儿妙香茶业的招牌运营得风生水起,许问涯年节送礼时便选过他们家的名茶,想来宋三也受母亲熏陶,多少懂些茶之道义,于是提前说:“在龄玉妹妹跟前献丑了。怎么样?”

    为了伺候刁嘴的何老太太而深谙茶道的云湄觉得……确实不怎么样。吃起来就是那种为了风雅而寥寥学了一手的世家公子,味道勉强过得去,但每样名茶自有其独特的内蕴品味,这么依葫芦画瓢地照着规制煮得千篇一律,反而失了风味。

    想来他这身份也是由旁人伺候惯了的,平时走到哪儿都是被人奉若上宾,鲜少有他亲自为人煎茶的时候,也许只是学个漂亮罢了。

    可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虽然味道不功不过,但因着有高超的作画功底,水皮儿上的茶百戏还是点得极为美观的。

    云湄尽量寻漂亮之处夸道:“这幅雪中竹林图点得好生雅致,我囫囵一口下去,真是糟蹋了。”

    许问涯道:“不碍,此处清风不止,再晚一步便要散了。”

    “也是。”云湄点点头,知晓再这么坐下去,明湘一会子有八百条关于闺阁小姐的名声问题得同她探讨,于是把话头扯回正题,想要快点儿结束这场交际,做出洗耳聆听的样子,“今日着意过府,是我这厢的婚程一事上有什么纰漏吗?还请说。”

    许问涯闻言垂眸,似有几分为难模样,将要开口,二人却忽听不远处爬满常春藤的矮墙上传来窸窣动静,紧接着咕咚一声闷响传来,伴随着姑娘家轻微的抽气声。

    云湄听得耳熟,顾不得知会许问涯,匆忙起身赶赴,许问涯见她担忧,也同她前后脚到了那处,就见一位姑娘于矮丛中蜷成一团儿,头上沾惹稀疏草叶,正抱着双膝嘶声抽气,显见地是摔着了。

    云湄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出问题了,何冬涟是如何同爬墙这个词汇联系在一块儿的?

    复又看看许问涯,想起先头那个婆子的话术,是以何大儒的名义请她到前庭来的,且又是单独相邀,何冬涟焦灼之下按捺不住,想要绕开把守的人探看她的安危,也是极有可能的,奈何没干过这事儿难免笨手笨脚,才酿成了眼下这番……实在不大雅观的境况。

    许问涯自觉该背过身去避让了,但就是那转头的瞬间,他眸光在一处微微一凝。

    随着草丛里那人抱膝的动作,自腰间垂落一颗香球来,其上绣着的红绒球以密集的珊瑚珠作花蕊点缀,与他腰间佩戴的象牙雕香囊上绣花的点缀如出一辙,便连排列也似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许问涯心思微转,少顷,道了声冒犯便退开了。

    何冬涟窘得脸儿好似煮透的虾米,云湄一时半会儿亦然说不出话,一手扶额,另一手递过去给她借力,将人撑了起来。继而余光瞧见那颗零落的香球,弓腰捡起,物归原主。

    何冬涟站得踉跄,接过香球拍了拍灰,检视片刻,见那一片珊瑚色的小珠子稳稳扒在花芯处,显得牢固异常,松了口气说:“还好你绣的地方没有摔坏。”

    云湄上下打量她,“身上还好吗?”

    “倒是没什么。”何冬涟愈发害臊,“我、我还以为是祖父——我怕他……”

    总之府上无论嫡女庶女、受宠与否,一朝被祖父叫到跟前,那铁定没甚好事,何冬涟便老脑筋地认为云湄也要被他找茬,忧惧之下才闹了这一出丢人现眼。

    云湄心里泌出星点感动的意味来,这何冬涟瞧着规行矩步,偏偏为了儿时的手帕交,却连爬墙这类要被何大儒打戒尺的事儿也能豁得出去。

    云湄道:“无碍便妥,我还得去招呼人,许七郎这次是有事要同我商量的,总不好晾着他。”

    何冬涟点点头。

    回到花厅,云湄正愁怎么解释才能保住何冬涟的形象,没承想许问涯不甚好奇,只轻描淡写地问:“是朋友?”

    云湄赶忙替何冬涟找补道:“是儿时的手帕交,近来我在伯府的一应起居行止,尽皆仰赖她的照顾……”绞尽脑汁,寻思抓个现成的优点来夸耀,指着许问涯腰间那只象牙雕的花果虫草香囊,“这个也是她从头到尾比着我的手来指点的,不然我可没有这样的功夫呢。”

    实际上何冬涟那日只教了她一些技法,重点在于规正她学起女红来浮躁、静不下心的状态,绣成后的点缀装饰便全靠个人发挥了,彼时云湄随手便从桌上的锦绣堆里挑中了珊瑚珠来点缀花蕊花芯,当时为表兄绣蟾宫折桂意象图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干的。

    这是一桩连云湄自己也没能发现的手癖,自然不清楚许问涯此刻话里潜藏的试探之意。

    许问涯见她说得磊落,心里得到了答案,却倏而弥散开一股愧疚来——自己这是怎么了?

    试问倘若十二郎获悉那何家小姐身上的香囊技艺,同样出现在了乔子惟的腰间,且排列组合别无二致,十二郎会专程去探究吗?不会的,盲婚哑嫁权宜婚姻,没有人会在乎。

    他这般实在很是龌龊,今天这一趟更是来得荒唐,明明回京之后忙得脚不沾地,硬抽出空来纠结这些个,连带着亵渎了宋三。

    云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是屁股着火了,再不回去,明湘红眉毛绿眼睛起来,可比何老太太还烦缠人些,于是复又提起了婚程一事。

    许问涯的指节环在杯盏上,茶沫撇得干净,却久不入口,良晌忽而开腔坦白道:“其实我心中有些不安,想来见你一面,所以才擅作主张地过府拜访。”

    云湄听得一头雾水。

    倘或是她本人,定是会因这一番莫名其妙的戏耍而挂火的,可她现下是江陵宋府那位温柔小意的宋三小姐,只得及时浇熄心头燃起的零星火苗,十分敬业地扮出温软的腔调,细声说:“为何不安?可是近来公务繁冗,思虑太多?我听说心气亏损,便会时常有惴惴之感,问涯哥哥做的是千条万端的活儿,虽然免不得连轴转,但也要注意则个,毕竟身底子才是最要紧的。”

    许问涯无言以对,在心中讥讽自己。

    偏偏眼前的“宋浸情”还体谅地道:“问涯哥哥一日万机,不论怎样,我都不想成为你不安的根源,这样倒显得我不好相与了,平白拖累你。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么?你且直言吧。”

    “不,龄玉妹妹万莫这般想,实在是我自己思虑过重,还无故令你困扰,抱歉。”少顷,许问涯霍地站起身来,神色不大对劲,勉强维持着平和的语调说,“今日实在叨扰妹妹了。”

    这便是要离开的意思了,云湄压下疑惑,将人送到了随墙门上,许问涯一句留步,她便转而目送,在原地驻足片刻,那道挺括的身形渐次消失在视野中。

    云湄旋即转身去寻何冬涟,恰巧一阵邪风起,她只觉背上的布料被浸得凉飕飕的,反手一摸,压根不是风的问题,这才惊觉自己冷汗涔涔,连鬓角都隐约湿了一片,也不知方才那许七郎注意到没有。

    她冥思苦索,也没分析出许问涯今日来这一遭的动机,揪不住动机所在,她便惶惑心虚,明明先前每次交锋都拿捏得好好的,环心真珠都送了,转过几天,又倏然大变活人似的性子急转,当真混宦海的就没有好捉摸的,更别谈专替天子鉴人的藻鉴公子,亏她还天真地觉着他好相与呢,还不是喜欢作弄人的滑头一个。

    短短一程子路,云湄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连腿都软了,想起那夜客船上的对视,又撸起手腕来,眼前闪回那许七郎为暗伤累累的这处肌肤上药的画面……他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吗?所以才提起婚程一事,有意卡住进度,暗示宋家识相些,天知地知,莫要得寸进尺?

    ***

    那厢许问涯在长廊上脚步生风,心里的念头,却与云湄脑子里转过的那些血腥片段大相径庭。

    他对这种被牵动着的境况感到困惑,仿佛灯影戏里的皮影人,一串珊瑚珠便能将他吊得奔来走去,实在是滑稽至极。

    ——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