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巧饰伪(三十一) 羞赧
许问涯从小便是个极其自流的人, 少年时便被天子点入宦海沉浮磨砺,手段渐次硬起来,对于身边的人事物也衍生出了操纵欲, 他断不是甘愿当皮影的人, 反而擅长窥探人心, 还有些统治强压的癖好,以笑面将形形色色的人物控扼在鼓掌之间, 这分明是他与任何人打起交道来,都不会失利的独门长伎才对。
是以, 对于这类见制于人的感受,许问涯的第一反应, 合该是排斥才对。可眼下……他只觉得新奇又愧疚。
思来想去, 还是认为该收敛些, 不然往后面对龄玉时,失了坦荡,总有些心虚自嘲,还平白将她置疑亵渎,闹得她哀伤自省, 实非君子所为。
宋浸情是位澄澈善性的玉人, 不能被他蔓生的妄念所扰, 她出身高洁、明净自主,并不是他能把持在掌心的线抽傀儡。
策马回到府上, 许问涯见前庭之中仆从熙攘,合力将一口口包裹着红绸的大木箱抬进抬出,堆山积海地放在一处,檐下的红灯笼一只只升起来,将素来冷清的居处点缀出一段红艳的喜色。
全昶从角落的廊芜下拐出来, 跟几个婆子凑在一块儿商榷事宜,手里哗啦啦翻着黄历,嘟囔道:“啧,昏礼那日怕是天儿不大好啊,毕竟交秋令了,冷起来了都。”扭头嘱咐婆子,“你去瞅瞅那喜服能再加一层吗?”
许问涯重复了一遍:“哪日?”
“三日后啊大人!紧着呢。”
***
那日过后,云湄愣是坐卧不安,悄悄拉着明湘和姜姑姑研究探讨了一番,可她们二人又不是亲历者,她自己都没能揪准问题所在,她俩又哪能对症下药地出谋划策呢。
明湘甚至还将此事加以严肃的笔墨,快马加鞭地上报给了远在江陵的何老太太,以求惩罚云湄的失职,不外乎是些罚钱的手段,却正正戳中了云湄的痛处。
于是云湄忐忑之中又添肉痛,连着两日没有好生吃饭,生怕未嫁而中道崩殂,食不下咽寝亦难安。
好在许家那头并没有多的动静,昨个儿许家请的冰人照常上伯府来走过一趟,看看两下里的预备情况,一副一切照常的模样,见了她,照样的好脸子,没有纤毫不对劲的征兆。
云湄浅浅松了口气。
何冬涟这些日子同她形影不离,过活都在一处,发现她少食的端倪,不由关怀道:“是天气转冷,胃口不好么?晚上要不做个锅子吃,暖暖胃?我新定的一口鸳鸯锅,正好今儿送到了府上。”
云湄听得好笑,“咱们这是将将用罢午膳,出来散步消食,这便又聊起晚膳了。”
何冬涟脸上显出担忧之色,道:“你那日同藻鉴公子是不是聊得不大好呀?回来你就浑身不舒坦,有时候与你说话,也总觉得你心不在焉的。”
昨日不光冰人上门,今阳那头还例行送来了催妆礼,没有缺斤少两,也没有随行派人敲打,实在一切如常,是最规制严正的婚嫁流程。
云湄收敛情绪,只当自己是被罚钱戳中痛脚,而胡思乱想了,将这些个抛之脑后,转走话头道:“是几格的锅子?做个鲜菌口味的吧,妹妹知道我喜欢吃天然的。”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奈何她现下是宋三。
何冬涟推诿道:“姐姐明日便要嫁人了,倘或我拿捏不当,菌子致幻也是有的……还是做一格鲜笋的吧,并一道拔霞供,你看还想吃些什么。”
两人且说且行,谈笑间拐过一处垂花葳蕤的海棠门,冷不丁听见不远处传来争执之声,一道姑娘的声口放得冷冰冰的,尖锐道:“当年你逼死我娘,还想让我对你尽孝,比如做梦来得快!”
惊天内情猝不及防灌了满耳朵,何冬涟惊惶之下探头看,见果然是祖父与姐姐在树下对峙,双方目光似电,谁也不肯相让。
何冬涟忙拉着云湄拐去另一个方向。
云湄见何冬涟原本大好的心情一扫而空,便极有眼力见儿地没发问方才撞见的插曲,何冬涟自己却先行啜泣起来,云湄愣了愣,忙取下帕子擦拭,却压根抵不住她涟涟的泪水,仿佛决堤泄洪一般,又哪里是一方单薄素帕便可以治住的。
云湄只好就近将她扶去廊芜拐角处的美人靠上,何冬涟平日里是个连脸上的喜怒都要勾勒得当的,一笑露齿都连忙自省不雅,这会子当面哭泣,定是不愿教闲杂奴仆瞧见,是以临时将她藏身此处。
云湄知晓这么憋着不是法子,何冬涟定是被适才何冬越所言而勾起伤心事,且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云湄揽住她,主动道:“心里有什么,莫如倾诉倾诉,就像淤血,散一散总是舒服些的。”
何冬涟茫然擦拭着不尽的眼泪,声若蚊蚋地解释说:“当年父亲病逝,母亲守完夫丧就被外祖家逼着改嫁,以杨氏嫡长女的身份联姻,我外祖觉得她虽是二嫁,但稍稍往下择一择,总能物尽其用地给家族带来些裨益。”
“祖父最是容不得这个,当即上表申斥,道她夫丧期间便三心二意、妇德大亏,夺了她的命妇身份,那个时候流言四起,母亲便、便……”
彼时,挨在偏房中守夜的陪嫁起身小解,发现何母吊在梁上,脖颈青紫,身体僵硬,但挣扎的痕迹很小。
云湄听着,眉心深蹙。
当年元狸找上她的时候,她问过母亲的事情,说是即将临盆时被抓去,诞下孩子后不堪受辱,也是投缳而亡。
云湄毕竟五岁便被卖走了,对于这个生母,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亦没有太深的情感。只记得当时烧得半梦半醒之间,云父同牙人站在破败的小院儿里钱货两讫,病恹恹的母亲躺在里间的榻上,空洞
茫然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扭头望过来时,眼里含着跟她一样的绝望。
看得出来她是想起身的,奈何身子发力翻扭两下,陡然摔在了地上。这时,牙人半挟半拖地将云湄带走,见云湄泪汪汪回头、脚下走得趔趄,抬手狠狠掴了她两个巴掌,豆芽大的云湄被打得眼冒金星,又因将将在雨中跪过一场而发着高烧,受了这毫不收力的击打,当场厥了过去。
此后再醒转,便是一番难堪回忆的颠沛,再没见过母亲。
对于往事,只从元狸和乔子惟的口中依稀得知:母亲是异族人,被家乡一伙杀人越货的匪盗瞧中美貌,逼得远走他乡,尔后被云父看中,奈何身份太低,起初只当外室养在别业里。
彼时云家老太爷垂危,族内争斗正盛,兄弟阋墙之事常有发生,云父一个庶子,却拥有镖局千金的婚约在身,惹人妒忌,于是他和外室娘子的珠胎暗结,便成了云家兄弟攻讦他的利器,最后闹得婚约毁坏,被扫地出门。
云父失了钱财地位,一朝过上贫贱生活,意志消沉酗酒成性,频频迁怒云母,对她动辄打骂,间接导致他被扫地出门的云湄出生以后也极不好过,听说襁褓之时便被扔在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差点被过路游荡的恶狗吃了,还是乔子惟的母亲云姑母瞒着家里悄悄来探望弟弟,恰巧撞见了,才紧急救助下来。
云湄回过神来,目光轻微闪动。她的家乡在洞庭,五岁便离开了,辗转卖到江陵宋府,隔着十万八千里地。说到底,没什么归属感,为何总说衣锦还乡的这一茬呢,那是因为那个名义上的父亲,还在那儿养老,听说过得不错,盘了一个温泉庄子,乐陶陶地当着他的土财主,与一群妻妾生儿育女,日子好不和乐。
当年云母即将要生下元狸的关头被抓走,就有他的里应外合,这才凑了起家的本金。云湄自小被他虐待,高烧之际又被发卖,说不恨他,怎么可能。
她这个女儿,总有一天得回去找他算一算这些年的旧账的,哪能让他真就这么舒舒服服地老死了。元狸去,会对有心人暴露行迹,还得是她来。
要对付这样一个春风得志、兴许还受了贵人庇护的人,她首先得金银傍身、足够强大才行。倘若一直窝在宋府混,最后像春窈一样草草拿了些压箱银便嫁出去了,那大抵是成功不了的。
但现下,她因着替嫁跟宋府绑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嫁的还是赫赫有名的今阳许氏门第,那这情况,便很有些不大一样了。
***
斯人已逝,何冬涟明白哭泣无用,不然那些年的昼哭夜泣,早把人给哭得回魂了。她也显然不具备姐姐的敢爱敢恨,尤记得早前她见京中贵女流行骑射击蹴,因此想学习骑术,连着给自己鼓了三日的劲儿,最终何大儒一句话便把她给戳得泄气了:“都学着冬越那不孝女的款儿,我这张老脸究竟还要不要了!”
君子六艺不拘男女,可是何大儒怕她学了骑术,像何冬越一般就此长了翅膀,而学着姐姐抛头露面、走马斗鹰,结识些不三不四的人物,为家中丢脸。
何冬涟自小便被祖父抱去,当这一代的淑女典范养在身侧,日子从来过得规律、枯燥、压抑,每每晨间请安定是第一个到,行步如莲、笑不露齿,温婉端庄,无懈可击。精工的乃女红一类,通读的乃女训一流,小时候何冬越窝在被褥里看《莺莺传》,她大为惊惶讶然,只求守夜的丫鬟们俱都当做没看见,不然让祖父获悉,姐姐一定会被上家法的。
只是这么多年,何冬越偏就是生生捱过了一回回的家法,愈罚愈不听话、愈训反骨愈重,时至今日,竟还敢当面同祖父说出那般话语,而她则不敢置喙半句。
片刻后,何冬涟止住飘远的思绪,拭尽了泪珠儿,讪讪说:“罢了,都过去了,又提它做什么呢。”
云湄见她泪痕已干,帮着她整饬仪容,一切妥当,旋即与她相携着回程。因被触动往事,云湄脑中经纬万端,亦是心绪不平。
因着那许七郎莫名其妙的一遭拜会,这些日子云湄过得忐忑难安,昨日送来的催妆礼看也没看,草草交由姜姑姑打理,此刻还是恰巧路过几个开库抬嫁妆的家丁,眼中映着那鲜妍夺目的大红,这才有了明日便要替嫁往今阳的实感。
到了夜间,因有些私密事要传授给新娘子,何冬涟便不再与云湄似往常一般同榻而眠,识相退下,宿去隔壁。
明湘到底年纪轻,而姜姑姑是过来人,避火图与惟妙惟肖的成对儿小人乃是她送进房里来的,彼时云湄正由承榴拆发、卸妆、绞脸,打算沐浴安睡,以待赶明儿晨间早起,扮繁复的新妇衣妆。
那对儿陶瓷小人儿形貌栩栩如生,被摆成互相环抱交缠的热烈姿势,因着屋内没有旁的闲杂人,就这么大喇喇地随着避火图摆上妆台了。
云湄原本脑子里转着思索,踅摸着在明湘“参了她一本”之后,自己该怎么重新讨何老太太的好,毕竟她眼下没有侍奉在身侧,以往那些按摩啊、温柔声气儿的哄慰呀,何老太太受用不到,便只能拿出实绩来了,于是云湄的脑子便飞到了今阳,思忖往后的大宅生活,若是有那好相与的,干脆替宋浸情打打头阵,料理些关系出来,至时候交接,见处处圆滑漂亮,万一一个高兴呢。
思量间,这么冷不丁瞥见了那对儿瓷人,云湄当即便是一怔,随后,双颊难得浮起一丝真实的羞赧之色来。
第32章 巧饰伪(三十二) 大婚前夕
这夜, 云湄被姜姑姑强行塞了一脑子的床笫秘事、闺房之乐,平日里再是显得老道,终究是个正当韶华且未尝人事的小姑娘, 所以, 及到合被而卧的时辰, 一时半会儿自是睡不着的。
两只瓷人儿搁在引枕旁,维持着姜姑姑摆出的最后一样缠。绵姿势, 鸳鸯交颈,亲密无间。
烛火星点, 于瓷质之上流淌,云湄盯着它们, 目光却放了空, 正在暗自发愣。一想到明日要与那许七郎行这么式的夫妻之礼, 云湄微微凝眉,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兴许她应该感到羞愧、感到排斥,毕竟这些年她同表兄的书信来往之中,言辞并不矜持,是互相交底的状态——除了替嫁一事。这个世界上除了元狸, 最了解她那副漠然、可鄙的底色的, 当属乔子惟。但他仍然与她尺素传情, 商议起往后归宿一事,大有邀请之意, 云湄虽则并不回应,但一直是一种默许的状态,从前何老太太问起婚嫁愿望来,云湄尽皆下意识提起那位正在求学的表兄。
可是前几日,何冬涟同她倾诉少女心事, 云湄无动于衷;后续又与她说起惜音娘子邀他于雅集之上同台演奏,不久前潮灵公主更是对他落下青眼,云湄亦是听过即左耳进右耳出。这便充分证明了,自己其实并不喜欢乔子惟。
奇怪,明明每每看到乔子惟时,她都是极欣赏他那张脸与那副身段的,但现下细想想,难不成她天生薄情,只喜欢人家的皮相?
横竖睡不着,云湄盯着帐顶,天马行空地漫想起来。其实那许七郎的颜容,比之表兄实在无不及,只是他的气质太过迫人,云湄不喜欢那种光芒极盛的感觉,这会让她觉得无所遁形,从而被灼伤,像上回相赠环心真珠一事,便让她感到了极大地不舒坦,有什么脱离控制,这实在于她所谋之事不利。
毕竟她要的是钱货两讫,而不是节外生枝,在她看来人沾了情没什么好下场,动辄理智全失,连那位御座上的皇帝老儿都能扔**面、惹出一大堆乱子,何苦乃尔。元狸不就是痴狂之下的造物吗,闹得躲躲藏藏,一辈子见不得光。
可是……云湄能感受到许问涯与她这位“宋三小姐”相处时,有意收敛了身上的锐气,尽量温和以对,这便更加致命了。
彼时严氏愤懑地命令她磕头谢恩,客观来说是事出有因的,许七郎着实非常优秀,是轻而易举便能惹人倾心的类型——出身名门,天子亲臣,年轻有为,温雅知礼,颦笑间俘获芳心,倘若稍稍再加些攻势,怕是没有人能够招架得住,除非咬钉嚼铁,有不拔之志。
这样的人,让她一个贱籍的奴婢先行享用了,严氏能不膈应么。
云湄自认
没有这种不拔之志,除非何老太太许她金山银山,若是这样,哪怕表兄和许七郎两只绝色魅精轮流引诱,她都不动如山。如若不是,芳心交付与否,她还当真不一定。
更别谈往后红被翻浪、贴身以对,情感升温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这是方才姜姑姑传授的经验,她说床笫之事和睦与否,于夫妻关系至关重要,云湄毕竟不是过来人,也不知道其真假。
倘若是真的,那只能寄希望于这许七郎技术极差,令她生厌,那便谈不上动心了。
可是姜姑姑说大户人家俱都有通房开荤,云湄也知晓此事,有一年宋府一位哥儿到了年纪,何老太太委派她帮忙挑拣,那些通房千娇百媚,浑身功夫,稍稍调|教,哪能不懂?许问涯看起来可不像蠢人,就近期接触来说,他文武兼备德才附身,兴许他学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呢,更别谈这种每个男子都趋之若鹜的荤腥之事。
就这么四六不着地胡思乱想着,那些姜姑姑讲解的羞人片段终于从脑海里头赶出去了不少,困意渐次翻涌上来,拽得眼皮发沉。就是这个昏昏欲睡的关头,云湄只觉袖中音波依稀,起初以为是梦,但音浪慢慢清晰起来,云湄悚然清醒,摸出袖中贝笛,果不其然正散发着共鸣感应。
云湄揉揉眼睛,掐了下自己,疼,不是梦境。想起那日客船惊变,她项后漫上一丝凉意,这杀千刀的元狸不请自来,违背她的意志,难不成是想跟她决裂吗?
云湄扭头看去,漏窗之外满庭月色,不远处树影憧憧,草丛里翻出猫儿似的轻微动静,尔后折腰从支摘窗的缝隙跃进来,足音轻盈,若不是云湄亲眼所见,都无法察觉他的靠近,仿佛分开的日子,他轻功的道行又上了一层楼。
云湄冷声:“我喊你来了?”
元狸一时没说话,一双狡黠的琥珀色眼瞳在黑暗中闪烁,盯着她看。兴许是这段不受指令的日子过得散漫惯了,他寻了个绣墩,便想自顾自为自己看座,在云湄不善的逼视下,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是只家猫,没有首肯之前,不得擅自活动。
云湄闻见他身上极烈的浓郁香气,心神稍定,语气仍是谴责:“早前体内留有余毒一事,瞒着我,现下又不请自来,吓着我,我打量你主意大得很,可以独当一面了。”
她将袖中贝笛取出,往地上一掷,元狸原本想走过来跪下,冷不防见贝笛即将触地,身形一闪,眼明手快捞入掌心。
“记得明天,阿姊要出嫁,我来送一程。”兴许是许久没有开腔同人交流了,他声线嘶哑,措辞又生疏了些,磕磕绊绊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们有亲缘,我该这样做。”
“许七郎与天子亲近,不知那位高坐御座的万岁爷赶明儿是会派中贵人来,还是亲自到场……”云湄冷哼,语调慢条斯理,戳人心窝,“难不成你乐意看见他?这眼中钉,拔也拔不掉,杀也没能力杀,倘或明日看见了,还得俯首帖耳地参拜,你不憋屈?”
“他,有一天会死的。”元狸走近床榻,从善如流跪下,奉上贝笛道。
云湄没接腔,只讥讽道:“你连宪王派来的杀手都解决不了,一只闻药循迹的隼,便能牢牢掐住你的命脉,更别谈害你一出生即遭受非人虐待的那位罪魁祸首了,你拿什么同他抗衡?当年那人与阿娘之事,孰真孰假,具体是什么情况,咱们不得而知,悬殊过大,难有交际,这辈子兴许也不会获悉了。所以,放下,对你我都好,我们是平人,没有颠覆御座的能力,连玉石俱焚里的石头都算不上,对上天家,顶多算颗自寻死路的击石之卵。”
元狸目光闪动,只固执地重复自己上一句话:“会的。”
云湄缄默。
往常谈到这个时候,元狸都要执拗地辩驳上几句,尔后以云湄的兴致寥寥、漠然以对而收场。可今日元狸竟毫无动静,打量她片刻,忽而又跟采儿那事一般,使上了野林中练出来的看相本事,辨认说:“阿姊并非冷漠。你眼里有不舒服的情绪,那是恨。”
云湄仍旧不说话。
许问涯深受皇恩位居高品,他的新妇过门即受诰命,至时候进宫复命谢恩,她究竟是心绪平和、还是眼眸衔恨,在不久的将来面见帝后时,便能见真章。
云湄懒得同他争辩,复又想起他轻功增进这一茬,狐疑道:“你是跟什么人联手了么?身上的武功怎么又上了一层楼?”
“我一直自己练。”元狸如实道,“阿姊近来不唤我,关起来专心练,所以增进。没有联手的人,我只有阿姊。”
云湄知晓他当年侥幸脱离宪王母子控制,逃亡南地,受一脾性古怪的濒死老僧救助,将衣钵传授于他,里头便有一招叫做“无影踪”的轻功绝技。皇帝恶心透顶,但到底传了一副有用的根骨给他,要不是当年被宪王药毒交织地当做试验罐子,损了奇经八脉,元狸的武功能更加厉害,因为老僧的衣钵之中还有绝顶的杀伐功夫可供习学,奈何元狸元气亏损,只能练练内家轻功,争取成就出能够以极致速度来杀人于无形的那一日。
云湄哦了一声,“所以你今天来跟我汇报成效的?快了?”
元狸道:“总有一天的。”
云湄不语。
宫阙之中禁军俨然,偶有出行,那也是仪仗浩荡、披坚执锐的精英甲士团团拱卫,近水楼台拉帮结派策划谋逆还行,但元狸这类流亡江湖之人得手刺杀高坐御座之上的天子这件事,纯属只存在于话本之中的假想。但人总得有个念想,才能活得富有动力,就像她一心想回洞庭报仇索冤,是以对此,云湄不欲多加置喙。
她总觉得元狸还小,连给那位窝在洞庭享福的名义老父找找茬这种小事,都没有交托给他去承办的意思,一心自己完成,只当他翻不出大浪,又怎么会把他这番话放在心上。
云湄看着那贝笛,却始终不接,“除了会被毒隼千里追踪一事,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么?”
元狸说不敢,“从前不说,是怕阿姊担心。”
一句薄情寡义的“我不会太担心你”即将脱口而出,可凝视着这张略有异域色彩的脸容,云湄恍惚透过这双眉眼瞧见了光阴深处的阿娘,双唇翕动两下,俄顷,终究又把这句凉薄戳人的话给吞回了肚子里。
元狸想把云湄的贝笛放回她的袖笼中,但是没有她的允许,他不敢碰她,只能捧在手心里等待她的捡拾。
云湄被他那双眼睛灼灼看了半晌,脑海里不知怎的,闪回了自羽州启程那日,映着环心真珠宝光的漆黑双眸,彼时,也是这么盯着她,含着沉甸甸的真挚。
元狸毕竟承袭了母亲的异族眉目,生得并不赖,可他透着桀骜气,两日不驯就本性毕露。云湄偏好表兄那一口毫无锋芒的漂亮美人,是以,往常云湄对元狸的抵御能力毫不含糊,这世上只有乔子惟能对她使用美人计。
可这下子一经与那许七郎联想起来,一丝愧怍莫名泛上心头,云湄终究不忍,探手收回了那只贝笛。
她实在犯困,明日还要应付昏仪,随口打发道:“你走吧,我要睡下了,明天有得忙。”
她止住了将通信用物就此摔烂的念头,元狸知晓这是关系缓和的前兆,意味着他暂时不会被驱赶了。狂喜漫上双目,猫儿似的神光更显透亮,他得寸进尺地问:“嫁衣,什么时候穿?”
云湄困得迷迷瞪瞪,含混敷衍了一句。元狸跃上房梁,静静等候至第二日,底下人开始梳妆打扮,捧着托盘的侍女熙攘来回,一番周密伺候之下,将云湄渐次妆点成一位严妆丽服的俏美新娘,霞帔加身、团扇遮面,而他是第一个目睹的,这才满意离去。
云湄被人侍奉着将仪容规整完毕,在催
促之下以扇遮面,出了绣阁。外头人音喧闹,但显见地没有宋浸祉出嫁那日人烟密集,这何大儒不许庶子庶女们来前庭凑趣儿,道旁只围拥着前来观礼的两家亲友,因着打头那部分都在今阳那边儿等着吃晚筵,业康伯府这厢倒不显得嘈杂闹耳,起嫁酒走个过场而已。
只是那红妆十里塞街塞巷,倒引来了不少陌生人的交口咂舌,艳羡之语不绝于耳,催妆诗一作,又静静等待外头的新郎过五关斩六将地完成一应挑战,云湄同何冬涟道别,持扇出阁,经人持着镜子搜轿完毕,旋即在十全妇人的搀扶下裣衽上轿,一路来都接受着并不属于她的艳羡赞誉,都道什么许宋天生一对、金玉良缘、世纪大礼云云,云湄听得心无波澜。
因着要遮盖面容,云湄一路不敢乱看,上了轿子才轻吁出一口气,心里滚过思量,也不知那许七郎是什么神情,上回的过府拜访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所说的不安之处在哪?新娘子被掉包的愤懑么?
云湄想得心惊肉跳,赶忙对着元狸平日里吐纳的模样依葫芦画瓢,郑重地吸气呼气,可千万不能出冷汗损了这一身繁重的体统,至时候在许家人面前仪态不端地却扇,明湘又得叫她好看了。可恨,就是那道“参”到何老太太跟前的“折子”,才闹得她这些日子剜了肉似的草木皆兵,不然才不会这般胡思乱想。
新娘归位,仪仗正式吹吹打打地朝今阳进发,一路浩浩荡荡,宛若一条拖尾极长的喜庆红龙,迤逦无尽地出得城门去。
第33章 巧饰伪(三十三) 大婚
今阳地处洛源府, 是许家老太爷的食邑地,离上京城没几程子路,但平日轻骑快马还好, 拉拉杂杂一整条婚礼仪仗紧赶慢赶, 就要好几个时辰起步了。
婚轿是新娘一人专属, 没有明湘在一旁监督提醒,云湄不敢轻易小憩, 硬生生捱了大半日。外头的吹打渐次停息下来,云湄也不敢掀帘子乱瞧, 姜姑姑跟明湘俱都敲打过,她顶着这个名头, 在闺中还好, 一出了阁, 可万莫给宋府丢人。
轿子里头布置得再妥帖,那也是大半日的坐程,云湄有些腰疼,头上的花冠压得脖子发酸,好在外面终于传来礼官的唱念声, 云湄持扇等人褰帘, 透过扇面的经纬, 依约看见一只骨节颀长的手挑起了轿帘,映衬着大红的软绸, 分明若修竹。
紧接着,一条长杆将牵巾递至跟前,云湄探手抓住一端的红球,被人扶着下了轿。
今阳许氏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更别谈今日许氏麒麟子大婚, 观礼之人甚多,可称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是以,云湄一下了轿,便是步入了另一个维度的喧哗热闹。
各种喜话一股脑塞进耳朵里,云湄心中波澜不起,没有一星半点成亲的欣悦感,惟有些微的忐忑与处处小心的矜持,这是西贝货的操守。
入青庐拜过高堂,云湄被牵进了新房,这儿的人比之适才有资格进入青庐观礼者更少,看起来今阳这边似乎没有闹婚的习俗,新房里头惟有新郎新娘两人的心腹、撒帐的喜婆和铺床的十全妇人,那些妯娌兄弟等尽皆没能入内。
云湄舒了口气,依着礼节却扇露面,各色精致的钱饼与彩果好似散花般投掷下来,她端坐在繁华汪洋里,抬眸与牵巾另一头的、别人家的新郎对上视线。
——自然是极俊的,先前团扇遮面时便可以料想,这样的鲜焕的红色映衬着如玉容颜,脸上带笑,在迭起的撒帐词中与她说:“龄……娘子稍安,我去招待客人。”
云湄暗自观察他神情中有无异色,幸好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得久了,许问涯反而有意同她错开视线,举步出去了,像是赧然而致。
同他目光交汇过后,人又在喜庆无比的环境中浸泡着,冰人还在那儿絮絮叨叨早生贵子等祝唱词,昨夜姜姑姑倾情所传授在脑海中一一闪回,云湄脸上泛起紧张的热意来,终究做不到心如止水。
她本身便很看重头脸的无俦与否,若是许问涯生得灰容土貌也罢,普通的平头正脸也比不上表兄,偏偏他能同乔子惟媲美,说纤毫不意动,肯定是假的。
好在“别人的夫君”这般沉重的头衔,恍若天堑般横亘在眼前,冰冷地阻隔了所有发散的绮思。
婚房中只留下了云湄的三个陪嫁,唯一不知内情的承榴很是新鲜地四下里看看,又从案几上撒帐用的喜盘中摸了把残留的花生,“姑娘饿了吧?”
“是太太。”明湘蹙眉,监督她改口。藻鉴公子的妻,成婚便领受诰命,可尊称一声太太。明湘说罢,复又道,“先别进东西。”
姜姑姑也点点头。
承榴懵然说:“为什么呀?”
云湄淡笑,自然是有人不好相与了,还没瞅过人家的伎俩,怎好先行妄动,叫人拿了把柄,头一遭就矮了人家一头。
果不其然,不一会子,有人没叩门便自行进来了,走到挂落下的帘子后才纳了个敷衍的福,不等主子垂问,便自顾自地开腔介绍道:“我老婆子是大夫人房里的陪嫁,七太太可以唤我一声尤嬷嬷。大夫人挂心新妇,特遣我来问候一二。成婚这日为保体面,水米进得少,七太太现下要用些东西么?”
她身后还带了两个貌美的丫鬟,机灵地戳在那儿,并不安顺地垂头,眼珠子反而滴溜乱看,大胆的举止倒不像位卑的奴婢出身。
明湘蹙了蹙眉,看她们的做派,心觉便是放在商贾人家也没这般低劣的规矩,要么就是极其有恃无恐。
云湄不动如山,柔声说:“尤嬷嬷到跟前来罢,您是大夫人跟前的贴身嬷嬷,这般隔着帘子说话,倒显得我慢待了。”
尤嬷嬷见她不叱责自己不请自来、自顾自走到挂落下,反而还软着声气儿邀她进去,心道果不其然是个好拿捏的主儿,软了乎的性子,跟大太太打探出来的宋家二小姐别无二致。
尤嬷嬷暗笑,褰帘进去,还不忘将两个貌美丫鬟一同带进来了。
进去一站定,抬眼便瞧见那新妇正在手剥花生,尤嬷嬷一看便变了脸色,当即跟拿住什么似的发起难来:“七太太再是饿得眼绿,也万不能吃这喜物呀,有什么派遣,吩咐咱几个便是了!”
话里话外,一副暗讽她嘴馋捱不了这点子饿、且很是不懂规矩的样子,急得挨着盘子自己剥,奴婢都不用了,可不是饿得眼绿吗。
云湄听了,果然手里一颤,花生当啷砸回了喜盘里,嗓音怯懦地道:“原来这是不对的……倒是我自作主张,惹得嬷嬷看笑话了。”
尤嬷嬷见她面团似的软和好拿捏,心下洋洋一喜,已然想象到回柳氏身边邀功的美妙场面,胸膛一挺,将要乘胜追击地说教起来,嘴巴将将张开一条缝儿,却意外听那七太太竟还有后话:“我只是惦记着大人爱吃花生羹,这里又恰好有没用完的撒帐物,这才亲手剥了。大人身为新郎,在婚宴上应付宾客,主要是干杯斗酒,一定吃得不爽,我便寻思,亲手做一碗花生羹并醒酒汤给他备着。”
这花生羹,还是在驿馆避雨的那段日子,云湄观察出来的。许问涯与杨先师见天地酗酒,镇日酒都喝饱了,自是饮食混乱,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命全昶同厨上叫一碗花生羹。
云湄娇怯地说罢,复又很是怜惜食物一般地、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我瞧嬷嬷脸上失色,敢问这些喜物,就是没用上,也得扔掉么?”
当下时风来看,娶进门的妇人勤俭持家是美德一桩,更别说一进门便处处想着克俭节约,一碗花生羹都捡现成的原料来用,还是惦记新婚丈夫而全程不假他人手,又是美德又是恩爱,她做出这副完美无缺的样子,谁又能指责半句?
见那尤嬷嬷一时无言以对,愕着一双瘪嘴儿呆怔立在那儿的样子,云湄唇角暗暗漾开一丝讽笑。
她又不是真正打温室里养出来的、不见腌臜的那位宋三小姐,她是从肮脏淤泥里一路爬上来的云湄,虽然年纪小,但见识可不少,这些伎俩在她眼前还不够看的,都是玩剩下的渣滓,道行浅得令人发
笑。
深宅里打起擂来,讲究一个扯大旗,屡试不爽。从前她的大旗是何老太太,现下替嫁,便成了夫君许问涯,搬出他这尊佛来,尤嬷嬷再行置喙,便不是下她这个新妇的脸,而是针对许问涯了。
适才拜堂,云湄刻意留心,能够敏锐感受到牵巾另一头的新郎并不耐烦与大夫人柳氏说话,做完婚礼该有的面子情便牵着她走了,从团扇侧面偷觑而去,只见那柳氏欲言又止,但白眼都不敢悄没声地给一个,说明关系也就那样了,且柳氏这个继母是处于下风的。
眼下她直接搬出许问涯在跟前挡着,她们难不成还敢说什么吗?
云湄踧踖不安地端坐原地,等着尤嬷嬷发话,实则心中气定神闲,还腾出空来扫了一眼那两个貌美小丫鬟,思量后招。
尤嬷嬷思来想去,虽然吃了瘪,但人家的佛太大,搬出来的理儿也无懈可击,只得退一步,收敛了身上的汹汹之气,但同时也没忘了塞人的任务,假装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请罪道:“原是这样,太太蕙质兰心,事必躬亲,我老婆子多嘴多舌,但也是出于关切之心,还请太太原谅!这样,我把这两个丫鬟留在太太跟前侍奉,替我老婆子赔罪。太太尽管差遣,这也是大夫人的意思,瞧您只带了三个陪房过来,院儿里的那些个杂人又是干粗活儿的,精细活计不上手,这才拨了两个伶俐的过来,帮衬着些。”
云湄故技重施,做出为难的模样:“可这是大人的居处,我不敢擅自做主……”
尤嬷嬷脸上一抽。
云湄见她如此,似是慑于她搬出“大夫人”的威风而认真地忖了忖,旋即很是善解人意地道:“这样吧,就让她们两个跟我去厨上帮工,给花生羹打下手,我给大人奉上的时候,提一嘴有她们的功劳,大人心软,或恐会留下的。”
精挑细选买来的瘦马,原是往榻上送,最后却急转弯地给送去了灶上,大夫人不扒了她老尤的皮,那便不姓柳了。
尤嬷嬷一口气窝在胸腔里不上不下,憋胀得难受,不得不开始正眼打量这位七太太,看着云娇雨怯、弱不胜衣的模样,实则每句话都往人肺管子上捅,哪里又是表面上瞧来的那么和软!
尤嬷嬷心头恨出血,但也只得偃旗息鼓,回去报完大夫人再做打算,讪讪带着两个丫鬟退下了。
明湘和姜姑姑全程插不上嘴儿,云湄一个人发挥便尽够了。承榴等人走了以后,爆发出一阵笑声,明湘则想了想道:“你这样可不像三姑娘。”
云湄“哦?”了一声,很是无辜地说:“我方才怎么了呀?也没耍心机啊,我只是通情达理,又惦记丈夫罢了。这尤婆子若觉着我工于心计,那是她自己个儿心里腌臜,又关我什么事。”
明湘沉吟少顷,没话说了。也是,若是抛去话语里暗藏的针锋,听起来还真的只是一位温柔弱质、体谅人意的新妇而已,与宋浸情的善性儿还真没差。
烦缠人的家伙走光,云湄自个儿乐陶陶地剥起花生吃,姜姑姑看了看天色,提醒道:“时辰差不多了,太太去把醒酒汤煮完,随咱们去湢室沐浴吧。”
云湄手上一顿,双颊热意顿显,想起姜姑姑昨夜所授,毕竟是头一遭,她心中难免酝酿出几分来源于未知的紧张感,半晌才点了点头。
第34章 小登科,合双鬟(一) “我可以吻你么……
自湢室出来, 已然是人定时分。明湘几个用絁巾替云湄绞干了湿发,姜姑姑和承榴便退到廊外去值夜。云湄挨到窗棂旁侧耳谛听,许家占地甚广, 前庭的热闹便恍似闷在另一个世界, 浑浑蒙蒙地落在耳畔, 依约难辨。
云湄开始犯困,倘或干坐着等, 铁定要睡过去。于是在屋内左右转转,一会子摸摸龙凤烛, 一会子瞧瞧挂画,绕着几间房内内外外地探看, 偶然发现新房的稍间并非传统中的堆放杂物所用, 一抬头, 匾上题着「明画堂」三个笔触端正的隶书,一帘井天色的幔子轻盈地垂下来,隔出一块儿墨香气浓郁的小天地,风雅已极。
此地比之正经的书房要小上许多,四下里以梁上垂委下来的画卷和文帖做隔, 白墙边的大青瓷缸中置放着随意写就的卷帙与书法, 一一卷成筒状。
临窗的多宝阁上堆放着硍朱、青黛等作画原料, 鼻端书卷气萦绕,人置身其中, 心境安宁,显出一种云窗月户的美感来。
瞧起来是一个临时休憩的地方。
云湄没有了解许问涯个人爱好的兴趣,转身欲走,余光却微闪,桌案上平摊的一卷画轴映入眼帘, 止住了她的脚步。
云湄下意识走近,垂目望去,就见纹理纯净的名品宣纸上,一副闺中扑蝶图笔墨横姿,繁花锦绣之中,一袭香妃色襦裙的女子侧影灵俏翩然,正手持绸绣花卉团扇,追逐一只翩跹飞翔的燕尾蝴蝶,动作去势描画得活灵活现,整幅画作栩栩如生,可见画家倾注情感,才能将画作渲染得这般灵动。
周遭之人尽皆沦为陪衬,便连脸容都模糊不辨,而中央那位姑娘则描绘得极尽笔墨,眼尾一粒俏皮小痣,宛如点睛之笔,美不胜收。
云湄这便想起来了,那日业康伯府有位晚辈办生辰礼,她怕露馅而少有参加各色环节,索然无味,旋即走至百雨金花丛中持扇扑蝶,继而被何冬涟提醒说这是私养物,悻悻然止手,尔后便被一位婆子请往前厅,与许问涯相见。
——许问涯是如何知晓她那日扑过蝴蝶的?如不是亲见,又哪能画得这么灵动?
他的品性摆在那里,是以云湄倒不认为这许七郎有窥视的癖好,兴许是机缘巧合罢。
但此画作显见地倾注了足量的情感,没有丝毫怨恨抹黑的地方,云湄端量片刻,这便彻底放了心,那日许问涯应当不是怀揣着怀疑之心来找茬的,不然事后也不会回府作上此画了。
技艺到达顶尖,便呈现出雅俗共赏的状态来,云湄不由多欣赏了会儿,不想就是这空当,身后脚步依稀,阴影蔓延身侧,带着淡淡的酒气。
云湄转头看去,眼睫一颤,有种被抓包的局促:“大人回来了?”
许问涯行步自如,不像烂醉模样,唯独耳根泛着浅浅的粉,想来那些人慑于其身份地位,也不大敢趁着小登科来放肆灌他。
“你叫我什么?”他轻声问。
云湄从善如流地改口:“郎君。”
他微微侧过头,似乎有些不满意,但也并不得寸进尺。见她讪讪,他便走过来撑住桌沿,垂目看去……原是被她发现了这幅画。
许问涯带了歉意道:“你不必紧张,此事分明是我冒犯。”
云湄一想也是啊,她显得这么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但下一霎就没空想了。也不知是否醉意朦胧所致,许问涯撑桌下手的地方,正巧挨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温热,骨骼比她大上许多,这么置放下来两相对比,俨然散出几分侵略性。
云湄下意识想要将手抽走,却被他翻手覆住,适才若即若离似是而非,这下子干脆纠缠在了一块儿,温度无缝相贴,许问涯在她耳畔道:“娘子的手很凉。受寒了么?”
他错开一步,就着此姿势,顺势从身后环住了她,两人的双手交叠在桌面上,云湄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心里怦怦打起鼓来。
云湄生得不算矮,可放在这人身上不够看的,后脑勺堪堪能挨住他的肩。许问涯身上那股迫人之感,在距离靠近之后更令人倒气,云湄心中愈发紧张不已。
“娘子怎么不说话?”他低下头来,放轻声音问道,“因为扑蝶图在跟我置气么?”
低沉磁性的声线落在耳畔,仿佛微弱的星火,
不住地燎吻着云湄的耳廓,若不是她有意抵抗,此热意定然能一路传达进心脏,叩开心扉,趁虚而入。
云湄长睫微扇,转眸看过去,咫尺之距的这张脸好似琼瑶抟就,皎质天然,五官这么近看来愈发英俊逼人,云湄几乎呼吸屏止。
从前隔着男女大防与他周旋,哪怕他有意收敛身上的锐意,云湄都能时刻冷汗涔涔,眼下亟欲亲近,再不收敛,那股浓烈的侵略性简直令人惊惶,轻声细语也不可粉饰半分。
云湄悄悄咽了口唾沫,稳住心神答曰:“情之所至,我不生气。”
许问涯醉眼如丝盯着她,见她小巧的秀脸上红霞浅生,颊畔的热意传递过来,她在害羞。从前面纱相隔,只能通过一双剪水瞳眸来辨别情绪,而今真容相见,原来她羞赧起来云娇雨怯,如此万般动人。
云湄良晌不闻他接话,将要开口,却倏而听见他哑声征询道:“我可以吻你么?”
许问涯看着她右耳背处的小痣,呼吸不即不离地落在那儿,这是他的新发现,同眼尾一般细细的一小粒,可怜可爱。
云湄默然。难道她不同意,他就偃旗息鼓了?她才不信,他身上的野望呼之欲出,无时不刻裹挟着她,还冠冕堂皇地说这些虚的做什么?
云湄起了试探的兴致,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解风情:“郎君酬酢半日,身上一定不舒坦,我唤人伺候郎君沐浴梳洗。醒酒汤摆在入门的香几上,郎君倘若头昏脑沉,用些再睡。”
“好。我不用人伺候。”手背的压覆些微收紧,短暂流连过后,竟当真松开了,许问涯退开几步,褰帘出去,复又侧头看了她一眼,“请娘子……等我。”
云湄愕在原地,多看了几眼他离去的背影,心说这都能收住,真是个能成大事男人。
从前宋府里那些个冲她献殷勤的,她没说两句似是而非的话,一股子恶心的欲念便急不可耐地释放出来了,油腻的眼神恍如蛇信,隔空刮在她身上都能感受到极端的冒犯,分明衣衫齐整,却仿佛被剥光亵渎,令人很是不适。
许问涯虽则与这些男人同出一源,但想头归想头,竟连情之所动希望吻她,都贴心地事先征求允许,云湄鲜少见到这样的男子,不无怪异地目送他走出视野,直到看不见影儿了,还犹自好笑。
这是真的假的,难不成是为着放长线钓大鱼吗?那句等我……她一会儿一定不好受吧?
云湄正想继续思量下去,心中却先开始不舒服起来。
——成长处境所致,云湄时常以不好的念头揣测面见的每一个人,但自打环心真珠一事过后,每每想要刻意扭曲许问涯的心意,她心里都会蔓延出几丝愧疚来,就像沟渠里的腐鼠妄自揣度天上的旭阳,任她怎么在心中诽谤,他自光芒大盛,始终如一。
这种感觉当真是令人既排斥又自恨。
云湄心烦意乱地抽走放在画轴上的手,穿堂过室地回了婚房,一屁股坐在暄软的大红衾褥里,那被子铺得层叠,身子被包裹得无尽下陷,就像她此刻止不住沦落之势的心境。
——那又怎样?这是宋浸情的夫君!
这么一想,顿时豁然。
她想要成事,首要一桩便是忌情动,到时候剪不断理还乱,处处影响判断,还怎么收场?
***
许问涯沐净了身,擦着发尾走进婚房,龙凤烛下的瓠瓜里酒液满盛,粼粼的光芒倒映在“宋浸情”的眼中,她端端地坐在那里,脸上显出关切,许问涯却无端感觉到她的气质较之方才,要淡漠了不少。
他不由自我怀疑地眨了下眼皮,再行睁开,就见小妻子的脸庞温软依旧,真切地出言关怀道:“我知郎君饮酒头疼不能安睡,儿时便是如此,而今虽然免不了应酬,但回到我这儿,便大可不必拘束了。这合卺酒,便不喝了罢?”
许问涯只当是自己醉酒眼花,并不再多想,走近拾起一瓣瓠瓜,笑道:“要喝的,不能扫兴。”
云湄笑笑,同他交臂,许问涯一饮而尽,味蕾却感受奇异,垂头见小妻子正冲他巧笑嫣然,原来里头的酒液,早便被她私自替换成了亲手熬煮的醒酒汤。
云湄适时说:“少时侍奉榻侧,我知郎君醉酒难受,不忍再见郎君那般,还请郎君……”
她放下瓠瓜,挨过去抱住他,贴着他细声道:“还请郎君原谅妾。”
云湄困了,一整日的颠簸,钢筋铁骨都不一定能熬受得住,眼下只想速战速决,这才舍身靠近,学着姜姑姑所授,探手去解他系得随意的寝衣。
眼下夏热残存,许问涯的中衣单薄,接触之下,探进的指腹之上蓦然绽放出坚硬肌理的触感来,云湄终究头一遭实行此事,男子躯体散发出的热意又不住地干扰着她的思绪,不一会儿便乱了方寸,许问涯出浴后随手系的腰带,反而被她进一步给打上了死结。
云湄:“……”
两人挨得颇近,许问涯的轻笑落在耳边。他的嗓音自来动听,清清泠泠,犹如金玉相击,现下染上欲念,随意一笑,便足够显出千万般的蛊惑意味,轻而易举地将本便动荡的心神俘获。
气氛僵滞,云湄犹自垂头尴尬,不敢抬眼看他,又恼恨他出声嘲笑,手上十指仍倔强地解着衣带。
她原本便是伺候人的身份,偏还不信一个腰带便能把她难住了——
下一霎那,云湄只觉后腰一紧,许问涯修长五指轻易揽住她那一搦不胜衣的腰肢,单手抱着她,另一手自行解开腰带,起身迈出两步,随即护着后脑,给她扔在了暄软的褥子里。
第35章 小登科,合双鬟(二) 接上章……
许问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黑若曜石的眸子被躁动的渴望点燃,期间手上动作不停,反探出去将幔帐从挂钩上取下。
帐子一落, 隔绝出一隅不断升温的小天地。云湄睁开眼, 见他靠了下来, 贴着她脸侧说:“现下,可以吻你了么?娘子……”
云湄听他不无缱绻地对赝品唤着这个称呼, 不断地提醒自己坚守心防,脸上做出娇羞模样, 细声细气地道:“郎君请便。”
他得到准许,并没有急不可耐地去亲她的唇, 反而就着贴耳的姿势, 轻轻吻了吻她耳后的痣, 下一个吻则落在左眼末梢,情动地道:“我很喜欢它们。”
云湄听了,心中彻底转冷。这是她伪装成宋三的第一步,也是她身上最假的地方。她在心里讥讽自己,嘴上不言, 只装羞赧, 眼波娇滴滴一转, 同他错开视线。
不然,她眼中的淡漠情绪会叫许问涯看出端倪。
没承想许问涯掰着她的下颏, 将她的脸转了回来,“你不愿看我?”言罢,兴许是醉意上头,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指腹压住她的下唇, 一面观察她的神色,一面呢喃着说,“也是,我没有那人生得惊艳。”
云湄闻声,心里便是遽然一颤——那人?
站在宋浸情的角度,难不成许问涯指代的是阿愿?
他知道什么了?
就说那日过府拜访,而又匆忙离去,很是不对劲!
云湄胸腔里揣了只鹿,满世界乓乓乱撞,不断观摩许问涯的神色,期间又要掩饰暗藏的惊惶,做出错愕不解的表情,别提有多心累。
半晌,她无辜地试探道:“郎君在说些什么?妾竟是听不懂。”
她做的那只象牙雕的花果虫草香囊,被好生盛放在琉璃封起来的柜格里,许问涯侧头透过帐幔看了一眼,复又收回视线,说抱歉,“我喝醉了,鬼擘口,娘子万莫放在心上。”
云湄倒是留了个心眼,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了看,在他转回脸时,也跟着及时敛住视线。既然他主动揭过不提,她没有追问的道理,那样显得欲盖弥彰,不如留待明日再行探究。
这个小插曲很快翻篇,许问涯带着清冽气息的亲吻生涩地落了下来,云湄虽然没有实操过,但她也能感觉到些许不对劲——他连怎么撬开她的唇舌都茫然失
措,只轻轻贴着厮磨,当他杂乱无章地开始解她的寝衣,这种不对劲的感受便更加浓厚了,渐次演变成尖锐的疑惑,鲜明地扎在云湄的脑海里,让她连娇羞都忘了继续装。
按照姜姑姑所教,头一回本就生疼,男子们的劣根性显然,通常不会多加照拂,更别谈高门大户、从不用逢迎人意的公子哥,向来都是随心所欲地任驰骋,但老手懂得一些让两人都受用的技巧,不知不觉便会当做调和气氛的情趣给使出来。
是以姜姑姑叫她安心,虽然许问涯出身金贵,但到了年岁,有配备的通房丫头传授技艺在前,云湄也不必太紧张。
可眼下……倘若许问涯压根不会,那她等会儿岂不是更疼?
云湄皮笑肉不笑,压住许问涯失措的手,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郎君稍安,让妾自行来罢。”
——方才还笑她解不开腰带呢,还不是半斤八两!
云湄这下当真缓和不了了,虽然小时候捱过铁杵敲头、捱过浪荡秋千针,但并不代表她对疼痛不再敏感,相反,她可是非常怕疼的。
心中的鼓点敲得愈加错综,云湄感觉到许问涯埋下去啄吻自己的右耳,指尖爱不释手地触摸她的眼尾痣,云湄满以为这些抚慰是他在老道地替她放松轻颤的身躯,现下才发觉,原来只是纯粹情动所致而已。
喜帐之中,温度不断攀升,进程愈推进一步,云湄的心脏便愈发高高地悬吊起来,在意识到他的优越之后,命悬一线的心脏差点儿就此摔碎一地。
她心若擂鼓般急促,紧张得不能自已,就像等待锋锐利器即将投下切割的、那前一瞬的诚惶诚恐,提心吊胆地屏住了呼吸。
偏生许问涯还悬崖勒马地软声询问:“可以么?”
云湄咬牙,豁出去了,早捱过早解放地说:“郎君请便。”
……
夜半时分,外头淅沥下起雨来,渐次转急,呈滂沱之势,雨线被罡风一吹,旋扭成一条蛟竜一般,大闹春池似的浇淋着院子里的奇葩名卉,守夜的仆从原本昏昏欲睡,这下陡然惊醒,蓦地想起大人在南圃里豢养的各地名花,冒着豪雨匆忙赶赴,只惜还是晚了一步,香润的瓣蕊早已被作践得泥泞轻颤,纷纷零落,可怜地融入了尘土里,乱草之中残红纷纷,惹人生怜。
屋内,帏子旁的龙凤烛火映亮迷离红波。云湄迷乱中孤注一掷地半撑起身子,狠狠啮了一口许问涯的喉结。但因着浑身乏力,她爆发的本性倒是没有引起侧目怀疑,这一口反而仿佛甜蜜的猫儿挠,威慑之意大损,反而激起更甚的热望。
许问涯生受了这一下,脑中高热浑沌,但他知晓她很不好受,于是残存的爱护终于将惑乱的渴望给排荡开,在他脑中凿开了一线清明。二人皆是湿汗涔涔,这场尤云殢雨与窗外作乱的蛟竜同频止息,并不带凯旋喜悦地戛然撤退。
云湄抽出最后一丝力气,赶忙将自己严丝合缝地裹紧在被子里,连潮乎乎的脸蛋儿都一并遮进去了泰半,免得他又起想头。
闭目干躺一会儿,才睁开眼帘,气若游丝地瞧去,见许问涯正探手别开她的额发,看向她的眼眸极黑,深沉的危险质感渐次消退,留下不得极乐的遗憾余烬。
第一次他要得极快,她满心欢喜,哪知那只是小试牛刀而已,随后磨刀霍霍,帐边的烛火都自行熄了,竟还没完。
许问涯伸手拖着云湄的脊背,意欲将她揽起来,声音仍旧残留喑哑:“去洗洗,这样会发寒的。”
云湄压根动弹不了,小脸深陷在软枕里不肯摘出来,混沌的脑子经纬万端,难得乐观地从一万个不幸中踅摸出了一丝庆幸来——
那就是,她昨夜思量的“希望许问涯技术不好”成真了。倘若许问涯一直如此,她是决计不会动心的,至少今夜亲热过后,她正式对他感到排斥,这种身体上的排斥很容易衍生蔓延,扩散到各个领域,譬如说,倘或往后他的技艺原地踏步,她对他精神上的彻底排斥指日可待。
感受到许问涯边说,还边探手碰她,云湄浑身一颤,呼吸都停了半拍,生怕许问涯事必躬亲,拥抱之下又擦枪走火,赶忙探手扯住一端丝线,拉响了悬挂在外间的铃铛,把明湘唤了进来。
云湄弱声弱气,扮出体贴的笑脸道:“是呢,郎君也去洗洗吧。”随后逃也似的由明湘半搀半抱地去了湢室。
***
屏风之后,水汽缭绕升腾,云湄浑身酸软地浸泡在浴桶里,见明湘正在衣桁旁整理待会儿要穿的衣物,于是自力更生地想要掬起一捧水来泼脸,哪知双手刚沉入水中,便大为刺痛地摘了出来。
云湄疑惑,举起手来端量一眼,发现自己各个指节处都留有红痕,待得大脑清晰,这才想起来许问涯的怪癖——他喜欢咬人。
她想起自己实在难耐的时候,曾无意识地伸手想要推开他,眼下掌根上这处依稀的齿痕,就是结果。手指也被他衔过了,啮咬厮磨,虽然有意收着力,但情动难抑时咬破了皮肯定是有的。
云湄翻来覆去地查看双手,简直闹不明白这是什么癖好,复又从那场缠。绵的混乱中想起了一些细节,譬如双手被他使力压在头顶,又譬如他的掌心覆盖在颈侧,有意无意地压迫着她的动脉,仿佛下一息便要狠狠掐上来……云湄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后怕。
这许七郎瞧着光风霁月……又怎么会……
云湄只当自己想多了,虽然相处起来能感受到他气势极盛,但总体来说温和知礼,并没有怠慢过她,反而各种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便连亲吻都要事先询问,她不同意,他便能悬崖勒马。适才她攻击他的喉结,这场难捱的敦伦之礼,不就立即停息了么。
明湘收拾好一会儿擦头擦脸要用的毛巾等物,这才凑过来伺候她梳洗,虽则云湄不是正经的小姐,这些事情大可以如以往一般自己来做,但自从目睹云湄各种只求快速、对肤发有损的行为之后,明湘便再也不许她胡乱来了。宋浸情奴仆环绕、养得瓷人一尊,云湄身上又怎能有奴婢一般惯于自力更生而留下的破绽?
明湘凑上前去,将要拿浸了焕颜膏的帕子给云湄敷脸,忽而手上一顿,神色古怪地打量起她的脸来。
云湄见她眼神一言难尽,许久没了动作,不由疑惑地问:“怎么了?”
明湘反应过来,慌忙收了手,素来一板正经的棺材脸难得红了几分,寻了剪子来将帕子裁成小块儿,一片一片地挨个儿贴上去,特地留了缝隙,单独避开了云湄的左眼尾梢。
云湄觉得没被覆盖住的地方凉飕飕的,这便懂了,肯定又是许问涯啃过,留下了痕迹。
明湘识趣地不再提,云湄却让她拿卷帙来,抽出其中一本手札,详实地将今夜之事记录到位,虽然一些细节令人感到羞臊,但为着周密,务必事无巨细,只得忍住尴尬绞尽脑汁地回忆,并一一付诸笔墨。
这专程记载替嫁点滴的卷帙尤为重要,一般由明湘贴身带在袖笼里,云湄计划定期寄回去一札,以便日后天衣无缝地进行交接,力求滴水不漏。
待得事毕回到婚房,坐在床畔的男人亦然沐洗完毕,见云湄走路不便,看过来的眼神里透着关怀和歉疚。
第36章 巧饰伪(三十六) 接上章
许问涯重又将身体洗濯一爽, 正在整理发带时,见挂落下的水晶帘微微动荡,原是妻子褰帘而入, 娇弱的身形行路不便, 细腰以一根丝绦松垮地挽着, 整个人显得愈发弱不禁风。
许问涯知晓这都是他造成的,赶忙起身迎过去, 将云湄搀扶到榻边坐定。
云湄闻见他身上的皂膏味,又见他眼神恢复清明, 料想洗得这般彻底,今夜应当不再会有什么, 于是放心地由他扶着身子躺下去, 又见他将最后一盏灯烛都给剪尽了, 这才吁出一口气,尘埃落定地说了句:“郎君好眠。”
二人一同摆出安寝的姿势,云湄困得眼睛都要闭上了,一直等待许问涯的回答才生捱着,见他久久不言, 不由转头看去, 许问
涯一双眸子映着打窗棂上的桃花纸里漫进来的月光, 于黑暗中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云湄暗叫不好, 但对方意外地并不实施上下其手的前戏,只说:“今夜辛苦娘子……”顿了顿,他道,“未来,我会好好习学。”
云湄自是知道他今晚没能要够的, 攀升的兴致被她一口啮咬生生止住,他分明可以强行将她按回去兀自继续,可他兴许是出于爱怜,抑或是出于尊重,总之很体谅地半途而退了。方才她知晓他隐忍得很难受,也纠结过自己要不要主动再给予一些,不知道究竟算不算在自己这个赝品该做的范畴之内。
说实话,他条件太惊人,技术又不到位,如果再来几次,云湄觉得自己都可以以此为由,去何老太太跟前伸冤卖惨,来多申报点儿财帛了。
他实在太生疏了,是以,这当然可以算作工伤事故。
好在此人品性上佳,能生生扼制沸腾的欲望,见她躲避,也并不坚持送她去沐浴,而今两下里洗净,夜也流逝了泰半,没有多余的时间再要一次水。毕竟明儿还要敬茶、后儿进宫谢恩、再后便是归宁,乌拉拉一大堆事宜等着安排,再有什么想头,也合该审时度势地浇熄了,云湄不觉得许问涯是个没有分寸的人。
云湄越想越安心,主动替许问涯掖了掖被角,满心只以为他是打算去找通房练习,事不关己地温声说:“时辰不早了,郎君且安睡罢,这几日宫里虽准了婚假,可大事小情加起来,着实有一番折腾呢。”
说起通房,转而又思量起那个婆母柳氏来,分明急不可耐地往继子房里强塞貌美丫鬟,难不成当年许问涯到了该通晓人事之时,她又刻薄地没给他安排通房?逻辑不通,怎么想怎么不对劲,难不成是许问涯自行拒绝,使了手段避免继母往自己房中塞人?
不然怎么解释他一团烂泥的技巧……
不久之前被明湘参过一本之后,云湄一心将功补过,而今触及一些许家大宅的秘辛,自然百般留心,现下脑海之中转过千般想头,逐渐发沉的脑袋却忽而被带得一偏,原是许问涯见她蹙眉,不由捞住她的头,想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安睡。
这一捞可算要紧了,恰恰碰到了云湄少时被捣衣杵击打过的额角,虽则那珺山仙师施展功力为此处换过肌肤,明面上显得焕然一新,可旧伤暗存于皮表之下,云湄又一时不防枕边人的动作,“嘶”的一声没能压抑住,痛叫得真情实感。
这一刻,许问涯发现手底下触感不对,若说上回驿馆之中抬着她的腕子探看,摸出她的经脉有误,可以用“少有碰过女子”来搪塞的话,现下,可就轻易解释不了了——他只觉得骨头都多有损伤,人的头骨倘若正常生长,又怎么会是这般坑坑洼洼的模样?
思忖间只听小妻子痛吟一声,许问涯陡然疑心大起,云湄疼痛之下同时极为机灵地反应过来,闪电般将手往被子的下端捂去,不乏羞赧地嘤咛着说:“都怪你……”
这一切都发生在指顾之间,对妻子的关切终究占了上风,许问涯收回了手,撑身起来,欲要探看令她喊痛的地方,眼睛一瞟,却见是不可说之处,顿时又是羞臊又是愧疚。
云湄见他如此,趁机扎进他的胸膛里,做足了撒娇姿态,心中却惴惴不安,复又想起上回驿馆之中便差点露馅,思来想去,觉得这些难办的地方,最好向那珺山仙师求个灵药,力求根治才好。
早前满以为瞒得住,何老太太也并不认为云湄与许问涯会有多么亲近,且这些旧伤暗伤治疗起来需要周期,不是一蹴而就,那珺山仙师又承诺宋浸情的疾病半年内便可根连株拔,于是便这么搁置了……没承想,这许问涯竟敏锐至此!
珺山仙师夸下海口,明言称自己的师父能够在半年之内攻克宋浸情的沉疴顽疾,但倘若那太康明医久不出关,治疗延后开展,云湄在许家的周旋期超过半年,这些隐秘的地方真就捂不住了,天长日久的,总有一朝会被发现的——难不成在宋浸情身上制造与她一样的旧伤?
严氏和何老太太哪里会肯,只能由她自己费尽心机地藏个滴水不漏!
云湄心中打鼓,方才许问涯在自己额畔的那一阵摩挲,明显不是普通的爱抚,而是有所探究地追寻着伤处的凹陷,来分辨着什么。
她自然不会先行发话,心脏怦怦地静默等候,像等待锋利铡刀落下审判。半晌,许问涯却伸手覆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揽入自己怀中,轻声说:“抱歉,如若实在难受,我替你上药?”
云湄听得一愣,虽然清楚他是为了弥补,但……亲手替她上药?
一会子上出什么首尾来,难受的还不是她吗?
这般正当年华、气血方刚的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冲击撩拨,她可不认为至时候他仍能坚持高洁的操守,强忍着不碰她。
“……不碍的,时候不早了,医工也要开方子,来来去去又是一番功夫,先睡吧。”
云湄推拒完,察觉他对于额角一事就此揭过,不由认为是自己这些天太过一惊一乍,顿时浑身一松,但也不敢就此掉以轻心,佯作安眠的样子埋进他的怀里,实则警觉地竖起耳朵,静闻其变。
但今夜云湄被折腾得够呛,又是昏礼又是欢。好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无知无觉中,意识止不住地开始涣散起来,便真的沉入了黑甜乡。
怀中的温软终究传来均匀的吐息,一片阒寂里,许问涯的瞳眸压有沉思,良晌才闭阖双目。
***
许问涯自小作息规律,每日最迟寅时末便会起身,昨儿大婚闹得晚了些,是以才难得拖延了小半个时辰才醒。
外头曦光薄淡,许问涯支起身子,侧头看了一眼仍旧沉睡的小妻子。她熟睡的面庞显得宁谧可爱,眼睫深浓似蝶翼,轻轻交叠覆盖于下睑处,微翘的眼尾被熹微的晨光映耀着,左眼一粒小痣浅浅泛红。
起初许问涯以为是日光所致,端量片刻,才发觉不对劲之处。他探手抚摩,指尖的肌肤触感并不比旁处光滑,一些羞人的记忆奔涌闪回,原是凌乱中被他咬过了。
许问涯不由上下检查起来,从被中拿出她的手,每个关节乃至于指尖处俱都留有印痕,初始的红肿退去,惟余浅浅的凹陷,原本不沾阳春水的一双纤细柔荑,此刻处处留有大受冒犯的痕迹,显得尤为可怜。
许问涯复又放轻动作,检视她的脸侧、脖颈,竟无一例外遭受过唐突。这些都是无意识所为,升温时,骨子里的压制欲根本把持不住,欲到浓时自然释放,他也是现下清醒才恍然发觉,自己昨夜竟然这般过分。
龄玉她……一定很难受吧?
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说,事后也没有怪他,一副按下不提的态度。
还是无意间触及她额角的隐秘,她为转移注意力,这才开了一回口。
思及此,许问涯眸光微凝,垂下眼睫,中指与食指并拢合节,隔着寸许来远的位置停住,以内力探究她额角骨骼的生长轨迹,越是探查,许问涯的眉心便蹙得越深。
一处凹陷,伴有衍生的长短裂痕,这分明是正当发育的年级,蓦然被毫不收力的重物击打所致。看这伤势脉络,绝不像小孩子自己追打跑闹时不小心撞出来的,而是恶意十足的人为之果。
复又想起驿馆庭院中,他拖起“宋浸情”的手腕查看烫伤的状况,指下经脉错乱,肌理之中满是暗伤。
许问涯不由回忆起自己早前的猜想,书香名门江陵宋府,或恐与这今阳许氏一般,门楣虽光鲜,内里却争斗不止,以至于这宋府三小姐也常受欺凌……
——真的是这样么?儿时过府拜访,宋三姑娘的受宠程度明眼可
见,而两家早便定下婚约,宋府对今阳许氏始终怀揣着敬畏,明知道宋三未来是许家儿媳,还敢这般施以虐待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兴许是听见几分动静,明湘带着承榴、并几个许府的粗使下人入内伺候主子们的起居,明湘见许问涯醒了,而为人妻的云湄还在赖床,出声待要提醒,许问涯却打出手势止住她的动作,压声道:“日头还早,敬茶在辰时初,让太太再睡会儿。”
言罢不由分说翻身下床,回手放下了帐慢,将云湄笼在了沉静黑甜的一小方天地里。
明湘这才踟蹰地封住了嘴巴,但脸上还是不大赞成,分明怕云湄败坏他们宋家姑娘的名声,承榴却对暗自她挤了挤眼色,一副人家恩爱,莫要扫兴的神情,半拖半拽地强行给她拉走了。
梳洗过后,许问涯步入明画堂,想起妻子额角、腕间的暗伤,若有所思地将全昶唤至跟前。
第37章 巧饰伪(三十七) 许问涯打算进修一下……
全昶呵腰走至近前, 恭谨请示道:“大人有何吩咐?”
全昶乃是许问涯的心腹,起居之类的琐事用不着他,倘或传唤他, 便定是有正经事要交代他去承办。
许问涯正垂目, 打量案上平放着晾干墨迹的扑蝶图, 此时画卷早已风干,鲜妍笔触勾勒下, 画作正中正持扇扑蝶的小姑娘愈发显得灵动不已。许问涯凝视着她,开门见山道:“你去寻将破损坑洼的骨骼修补复位的方法。”
全昶以为是什么善后的勾当, 熟稔地应声道:“欸,知道了, 我去找大理寺的刘仵作, 他有规整碎骨的功夫。”
许问涯瞥他一眼, 道:“我说的是活人。”
全昶一愣,“活人?”
许问涯颔首道:“且还得瞒着病患,最好是不知不觉在饮食之中用无色无味的药剂治好。”
宋浸情虽然已经出嫁,但仍是宋家长房的嫡女,是江陵宋氏的招牌, 倘若因此旧伤而传出不好的宋府秘辛, 或恐影响底下未说亲的弟弟妹妹, 连带着百年来的清贵门第名誉受损,是以, 许问涯能够理解她的顾虑,体谅她的隐瞒,这才并不点破。世家大族,荣辱与共,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这是每一位出身士族的儿女最为基本的课程。
真相是如此也好,另有隐情……也罢。不管如何,她的伤,都得尽快治疗。
毕竟,在驿馆静候云收雨霁的那段日子,她总是撑着脑袋临窗而坐,眼睫微阖,眉间深蹙,那时候许问涯满以为她是在研习诗文、女红而感到难以攻克,其实不然,原是阴雨天难捱复发的旧伤,疼痛所致。
彼时,她一定很难受吧。
许问涯半生顺遂,自小便展露出压也压不住的文武天赋,哪怕继母不慈、多有诋毁,也奈何不了他分毫,家下所有人依然将他当做这一辈的掌印之人倾力栽培,入朝堂后,更是连阶累任、平步青云,下属敬畏、圣眷浓厚,可以说,没受过半分苦难。
都是天就。
暗中押宝弈王之后偶有暗杀,在绝对的武力压制之下,哪怕倾力设下最为严密、难以突围的枪林箭雨,也压根动弹不了他许问涯一根头发。
平生受过最大的伤,便是初初学马时非要心高气傲地驯服一匹打契丹来的五尺战马,被甩下马鞍摔到了关节,短暂的错位疼痛而已。
是以,他实在不能想象,一个人倘若在最为脆弱的少时,被狠力击打额角,弄得头骨凹陷、经络大损,究竟是怎样一种致命的痛感……更别说,宋浸情还只是一位毫无内力傍身的、娇弱的小姑娘。
什么样的人,能舍得对娇养出来、浑身软骨头的闺阁小姐,下得去这般狠手?
全昶见许问涯脸色凝重,知晓兹事体大,赶忙揪着眉毛想办法,半晌提议说:“倒是听闻江湖之中有这样的手段,潦欢府北边的某一片樟树林的最深处,素来是江湖门派「明医山庄」的盘踞地,不过他们立意古怪,没有医者仁心、也并不悬壶济世,密林之中更是设置了诡秘难破的奇门遁甲之术,寻常人难以入内,除非花大价钱,请求跟他们有合作的江湖客来破阵。咱们虽然有门道吧——”
全昶察言观色地觑了觑许问涯的神情,舌头便是一拐,“但一来一回怕也是拖延掉不少时间了,病患为重,这哪儿能等得这么久呢?”愈发将脑汁给绞尽,少顷,忽而福至心灵,“……嘶,倒是有些个入明医山庄之内学成以后,出来自立门户的神人。譬如有位大名鼎鼎,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太康明医,现下就做了行脚医,也没有明医山庄那帮人的恃才傲物,此人只要砸足够的钱,便能求到任何想要的药。”
许问涯静静听罢,点点头,利落地下令道:“给你三个月时间。”
全昶交叠的双手很是难办地互相捏了捏,十指绞成了麻花儿。
三个月之内,追寻那太康明医的脚踪、找到具体的人、并拿回需要的药,说实话是浑然不够的,偌大一片疆土,一个浪荡游医的踪迹哪能那么好探,更别说再等这游医研制修复骨骼、且还无色无味、能下在膳食之中也不损药性的药物了。但没用的蠢货,便连在藻鉴公子手底下讨鼻息的资格都没有,是不行也得说行,办法留待退下再想,全昶当即只得硬着头皮说是。
许问涯思索片刻,复又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近期需要办理的一些私密要务,一一罗列出来,递给全昶,其中便包括探查宋府三小姐的成长环境、是否遭受过薄待一事。
全昶塌腰接过,一面告退一面观看,触及某一行,倏而脚步一滞,目光不可置信地在“购置避火图”几个字上来回巡睃,跑出门槛儿抬眼看,上头各路八神都齐全了,哪儿还有安置避火图的空间,再说,最近有啥事儿需要辟邪吗?
他摸不着脑袋,好奇之下拐回来问了一嘴,“大人,这是不是写错了?”
许问涯正在将画着扑蝶图的长纸给卷起来,于橱窗里寻找装裱所用的图轴包首,闻言凉飕飕地乜了全昶一眼,危险地点着他的大名道:“张全昶,这是你跟在我身边理事以来,最欠缺眼色的一次。”
全昶看看那副被郑而重之地捡收起来的闺阁扑蝶图,恍然想起许氏七郎将将迎了一房娇妻入宅,而昨夜便是他们大人的小登科之夜,大人虽则聪慧,但往常从未食过荤腥,头一回实行此事,遭到了嫌弃也会是有的……打住,不能再在这儿杵着了,全昶汗出如浆,赔笑连连,逃也似的奔开了。
***
为了给何老太太接天泉水,云湄这几年素来起得比鸡还早,近些日子又被作息更为恐怖的何冬涟带着生活了一段日子,是以哪怕昨晚闹腾,翌日也只推迟了半个时辰,便醒转过来。
旁边衾冷枕净,许问涯已经不在身侧,外头侍奉的婢女们许是见她有了动静,上前将幔帐挂起,晨曦一股脑地趁虚而入,云湄猝不及防双目被刺,这下算是彻底转醒,就见明湘正面色尤为不善地盯着她,承榴却笑呵呵地说:“是大人允准的,太太再睡多久也无事!”
三个贴身的陪房,也就承榴整天乐陶陶地啥也不知道,满以为自家姑娘是轻易俘获了那许氏麒麟子,今儿出去闲逛的时候还被府里的仆从们巴结讨好,奉承话一箩筐,眼下没头没脑地跟着傻乐呢。
云湄想起昨夜一些耐人寻味的细节,警铃大作之下睡意全无,披衣下了榻,又寻个由头将侍女们尽皆给打发出去,唯留下了知晓替嫁内情的明湘,和姜……
她环视左右,有些疑惑地问道:“姜姑姑呢?”
明湘道:“江陵来了信,姑姑怕有什么隐秘,亲自去门房取信了。”
云湄点点头。许问涯的那句“也是,我没有那人生得惊艳”在脑海中闪回,她循着记忆,在屋内找到了许问涯
说起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语时,目光所看去的那一处。
这柜格镂刻精致,柜面以一整副名品琉璃所制,像是宫中独有的贡物,许问涯侍奉君侧,极得圣眷,有什么贵重赏赐,都实属正常。只见琉璃宝光变幻下,能令人隐约看见里头的置放情况,上上下下都空荡荡的,唯独其中一格,单独存放着她给许问涯亲手绣的那只象牙雕的花果虫草香囊。
云湄上下左右地看了个遍,确实只放着这只香囊不错。
——这又怎么了?
和他说的那句话又有什么样的联系?
难不成只是他醉意熏熏然之下,随意投去的一瞥?
云湄在这一隅来去踱步,旁头放着楠木香几,香几上的博山炉里烟灰空荡,已被丫鬟们倾倒干净;往右走一步,便是一扇槛窗,窗上贴着喜纸,外头花影摇曳,也没什么异常;往后走两步,便被一处绣着水色山光图的隔扇所阻挡,旁边摆着一座长颈鹤的落地灯,台面上置放的龙凤烛早已被撤下,换成了普通的莲座灯盏。
许问涯昨夜的目光落点便是此处,没有错的,可这些,便是这一处的全部了。
云湄又回到琉璃柜前,握住水晶把手拉出抽屉,掂着香囊左看右看,目光触及一丛绣花时,凝视着花蕊上点缀着的几颗珊瑚色小珠,她脑海中闪过什么,可还没来得及捉摸住,就听屏风外脚步错综,云湄一惊,做贼心虚地慌忙将香囊塞进抽屉里,物归原处。
分明对于夫妻来说,端详定情信物,完全可以用情感之事来解释搪塞,但兴许是云湄的动作太过蹑手蹑脚,明湘亦被她的鬼鬼祟祟所感染,下意识上前一步,替她打掩护,抬眼却见来人是姜姑姑。
姜姑姑神情之中带了几分喜色,从袖笼里取出信件来,还有一个封存妥当的木盒子、并一只蒜头瓶,一时之间药香袅然萦绕,云湄闻到熟悉的味道,猜测那蒜头瓶里装的是补货的变声丸,一月用一回,兴许是何老太太求稳,又使唤珺山仙师给云湄多制作了一瓶。
明湘拆开信上的封缄,浏览片刻,面上也同样染了几分喜色,“说是那太康明医找到了,大费周章才松了口,活佛似的延入了宋府,诊脉过后,预计半年到一年内,便可以根治三姑娘的痼疾了!”
这对云湄来说也是一桩好事,她松了口气,至少有些事情不用太操心了,这种被莫名其妙拜访一回、床榻之上碰下脑袋,之后便要提起心、吊起胆的难捱感受,不是无尽的,大不了不久之后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就是了。
云湄推开木盒上的封盖,只见里头放着三颗由冰块镇住的玉色药丸,表面白雾浮动,触之满手生凉。
明湘根据信上所言解释说:“这是缓育丸,你最近办砸了事儿,老太太还是仍旧挂心着你,怕你喝避子汤伤了身子,特地花大价钱请太康明医研制的,花了这个数——”她比出指头,又道,“一颗保半年,除了期间会感到体寒之外,毫不伤身,体寒之症也停药即恢复,不会落下半点病根子。”
姜姑姑也道:“之前明湘说要收回那庄头的身契,都是吓唬你的,老太太都唤你湄姐儿了,同二姑娘和三姑娘一个叫法,怎么会不疼你呢。”
云湄听了,心神稍定,这些年的讨好攻克总算没白费,哪怕不在身边时时贴着心,何老太太也还是偏向她的,没因着明湘一封添油加醋的折子,便对她怀揣怨念了。
这木盒之中由上至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三颗晶莹圆润的缓育丸,比太康明医预计的,要多上半年,也是保守起见。多出一颗,便是多出一截大价钱,这番有过不罪,拉拢也好、安抚也罢,可见何老太太还是有些挂念她,不然分明可以用伤身的避子汤吊着。
云湄悬悬起的心气儿登时松弛下来,但也不忘昨夜的疑点,见姜姑姑来了,便将许问涯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语、并那只香囊一块儿,竹筒倒豆子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精美无缺的替嫁包装陡然出现裂缝,明湘与姜姑姑自然很是重视,姜姑姑伸手接过香囊,凑到窗棂处透进来的日光下左右翻看,云湄也陷入沉思,眼神追随着那只香囊,姜姑姑翻到某处,整只香囊遽然闪出潋滟的珠光来,粼粼似水色。
云湄见了,脑中白光一闪,一直被忽视的微末之处登时被翻搅出来,她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抢来香囊,盯着绣花片上的珊瑚珠兀自失言。
就像吃饭时总是下意识伸手去夹宋浸情并不爱吃的菜色,就像生辰礼上品茶时总是想要捻一颗宋浸情讨厌的蜜饯来吃……有些经年的习惯,没有明湘时时刻刻的耳提面命,云湄甚至连自己都没能意识得到——这绣花时点缀珊瑚珠的手癖,还是前后串联、冥思苦索之下,才恍然发觉的。
难怪,难怪!
难怪许问涯过业康伯府拜访那日,交谈间多有欲言又止之处,最终甚至两下里闹得不欢而散,向来知礼的许氏麒麟子,又怎么会有那般甩袖而去的怠慢姿态?
是因为……他看见了表兄身上那只蟾宫折桂的香囊了么?
这下什么都想起来了,便连何冬涟自墙上翻下来、香球掉落在草丛中的细节,都在云湄的脑海之中纤毫毕现地一一闪回。
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的教习女红,何冬涟全程对她倾情传授,某一环节,还拿自己手上的香球,手把手地带着云湄穿针引线,收尾之时,云湄顺手就往何冬涟的香球上缝了几颗珊瑚珠。
再回到许问涯过府拜访的那一日,当时许问涯要规避跌落下来的何冬涟,但他转身的动作微微停滞,视线似乎往草丛里扫过一眼。或许他看到便是那只绣有珊瑚珠的香囊呢?
联想到何冬涟喜欢乔子惟——
不,虽然何冬涟是看在与宋浸情儿时的交情上,才跟她好得亲姐妹似的,但她也不能就此推到何冬涟身上,人家早便同许问涯继母的儿子许十二郎定了亲,不日两人便是妯娌了,如果拿这回事来搪塞许问涯,那可真就缺了大德。
虽然云湄一路爬上来早便丢了心肠,但也不至于对小观音似的何冬涟干这事儿。
正惊惶无比地思索着,堂屋倏而传来门仆问好的动静,云湄一颤,立时收敛神色、止住思绪,命明湘将香囊复位,自己则整理仪容,旋即由姜姑姑仔细搀扶着,迎到了隔扇旁,脸上毫无破绽地娇柔一福,甜蜜地唤道:“郎君。”
许问涯虽则刚刚才将疑心之事对全昶吩咐下去,此刻脸上也并无异色,对云湄莞尔说:“娘子身上好些了么?若是无碍,随我去给长辈们敬茶,见见家里常住在一处的手足亲戚。”
云湄说不碍,上前将小手搭在他温暖的掌心中,相视一笑,“今日起得晚了些,还烦请郎君等我梳洗上妆。”
许问涯将她鬓角的碎发勾去耳后,长指若有若无、似触非触地扫过她骨骼碎裂的额角,一只手垂下,牵住云湄的纤细的、先前受过烫伤的手腕,一只手则顺势绕后,托住了云湄的后脑勺,于她眉心落下一个早安吻:“好,娘子去罢。”
云湄装出晨起时分的糯声糯气,很是慵懒地“嗯”了一声,同时也为他落下的亲吻而感到赧然,羞涩而嗔怪地剜了他一眼。
此时的两人,就像最寻常不过的新婚夫妻一样,交汇的视线之中满含脉脉柔情,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将沉甸甸的怀疑与试探,隐藏在了眼眸最深处。
第38章 巧饰伪(三十八) 尖锐的敌意。
新婚第二日, 云湄被许问涯牵引着,在许家
各位长辈、手足、妯娌跟前走了一趟过场,任谁都能在期间看出七郎对这位江陵宋府三小姐的呵护与关怀, 便连茶汤烫了些都要转手接过、替妻子代敬, 到了爷们和女眷分头找乐子时, 更是仍旧同妻子形影不离,观看她同妯娌们赏花、打叶子牌, 并时常俯下身去,含笑同她咬耳朵、指点牌局, 顿时激起女眷们打趣似的“作弊”控诉,小夫妻俩不约而同垂头憋笑, 显出一副恩爱无双的状态来。
众人之中不乏有打小看着许问涯长大的老一辈, 这七郎虽则看上去平和知礼, 实则傲得很,权宜婚约的妻子迎进门子,明面上佯做和睦的脸色装装样便也罢了,哪里有人值得他这么前前后后地周全,一时便都看得分明, 对那位娇娇柔柔的七太太也连带着尊重两分。
柳氏见所有人眼中尽皆流露出艳羡来, 仿佛七郎与七太太多么登对似的, 悄悄哼了一声,兀自垂下眼睛刮擦着茶盖儿。有好事之人凑过来, 喊她去跟新媳妇儿打牌,她也坐得八风不动,明显不给面子。
“大夫人身上不爽,你是没眼力见儿?”柳氏的侄女柳芸侍奉在侧,见状娇喝一声, 将那人给驱走了。
此言的话意,虽是为了姑姑柳氏对新媳的慢待而打补丁,但语调刺耳,显而易见——她心里头比柳氏更加不舒坦。
余光里,花圃旁的那对儿新人踪迹同声共气、寸步不离,柳芸双目刺痛,眼不见心不烦地将身子侧了侧,勉强压下心绪,见姑母无意识将手中的茶盏刮擦得锵锵作响,分明茶沫子早都扫荡干净了,那呛啷声仍跟刀兵似的闹个不休,可见其心中烦闷。
柳芸自己也烦得很,可是姑母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只得把自己的情绪先撂在一旁,以小银匙舀了点儿香盐,动作细致地撒入柳氏手中茶盏,赔着笑脸哄道:“可是芸儿这碗茶煎得不对味?许是芸儿粗心,适才忘了加料,姑母且尝尝,这香盐是芸儿自己拿橘皮磨的,碾碎了注入清茶里,饮之可以驱驱火气。”
柳氏手中动作停滞,乜她一眼,见她一双杏眼之中火气旺盛,讥诮地道:“我有火气?自个儿眼里吊着妒,上赶着哄我呢还。分明知晓你姑母我是为何而烦心,还不上赶着争气点儿,凭着几粒烂大街的臭盐,便想哄我开怀!”
这“烂大街”三字,便是点出了香盐并非柳芸亲手所作,而是外头采买来的货色,谎言一包,便成了事必躬亲的贴心侍奉。
柳芸袖下的手惊惶地紧捏着指骨头,姑母从前并不在乎这些,看破也不点破,现下生气起来,大有翻旧账的势头。
听到“眼里吊着妒”,柳芸抬眸一看,不远处镇宅所用的宝光镜,正悬静静地挂在梁下,映出她双眸中那簇无济于事的妒火,仿佛照妖的宝物,静默地讥讽着她的妄念。
她们所在的这一隅,乃是隔扇后的小厅,柳氏以身上不爽而避开酬酢,倒是无人来讨她们的厌烦,是以,有些话,柳芸倒也不必避忌,当下很是委屈地道:“那两个瘦马不争气,芸儿已经狠狠打过了,脏出身的玩意儿,姑母可千万莫要为这些腌臜货而感到窝火,平白玷污了自己的身子。”
“你找的人,不成器也是你教出来的,尤嬷嬷可报给我了,七郎那媳妇儿发力回怼时,两个小贱人跟闷杆子似的戳在那儿,竟连及时出声、帮着转圜局势的功夫都没有。”柳氏哼笑,话里显出甩手不管的意思,“还说扯着我的名号把她们放进去打头阵呢,傻了乎的玩意儿,真是蠢煞了,带累我主母的头面!你这道行,别说七郎,便连府上的那些个庶子、过了龄死了老婆的叔父伯公什么的,可都没那个能力肖想。横竖最后把你随便嫁个劳什子的学徒士子,你爹也是断不敢怪我的。这些年可都是你们求着我,我才慈心施舍,掐着点儿把机会给递到了你的面门上,结果你这烂泥还是抓不住,难不成我还得费尽心力地帮衬你?又不是我亲生的!”
言罢,她上下扫视了柳芸一眼,脸上倒没有什么恨铁不成钢的激烈神色,眼里都是对于不成器的无能货色的淡淡讥讽,就像当真在看路边的一滩子烂泥,走过去还怕脏了自己的脚,得避让着点儿。
这眼神同她话里的语义息息相关,大有就此分道扬镳的意思。
就是这样的目光,对于柳芸来说,比之大喇喇的鞭策更加激励人。
柳芸听罢,咬紧了下唇,目光一错,穿过层叠的垂帘,怒火滔天地紧紧盯住那宋府三小姐、而今的七太太的背影。
***
精于中馈诸事的姜姑姑,原以为今日会有掌家之事要过渡下来,摩拳擦掌地等着襄助云湄一把,结果得知许问涯的父亲许大老爷身体健旺、家印掌得很是有条不紊,而他的续弦妻子柳氏更是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弱症,显出一段儿精明强干的气质来,犯不着把一应事物都交给新过门的儿媳妇来分忧。
午间席散,许问涯陪着云湄走了一程,中途被宫中急诏给传走了。这半途有他形影不离,云湄也没被柳氏找着借口发难寻茬,眼下需要提心吊胆与之周旋的许问涯又不在,简直乐得清闲,从正堂回到夫妻二人的小院儿「清源居」,原是直奔婚房,想去琉璃柜里取出香囊,继续盯着想法子,结果柜子里空空荡荡,原是被许问涯给佩走了。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许问涯不说,她便权当没发生过,有朝一日提起,她再根据他的神色与反应,实行后招。
今日他在一群叔婶伯嫂前给足了她面子,并没有一星半点分裂的势头,也没有使下马威的迹象,既然如此,她再去操心这回事作甚?一个人思虑太多,脸上再是伪饰,也难免会不打自招地流露出几分心虚来,实在没有必要。
于是不再自苦,浑身轻松,一回头,却见姜姑姑同明湘的脸色俱都不大漂亮的样子。
显然柳氏不传她这个新妇,对于这两人来说是一件坏事,她们是宋浸情的正经陪嫁,往后要仰赖自家小姐生活,眼下柳氏没有半点交渡中馈之权的意思,她们当然犯难了。
云湄不说话,一脸“那是另外的价钱”的神色,端出一副但笑不语的架势来。
结果姜姑姑与明湘在原地转了两圈,便互相宽慰起来:
“许家大老爷健在,家印都还在他手里,他老婆柳氏也正当壮年,若把后院之事都给了下一代的儿媳,倒显得不像话了。”
“是呢,倒不必挂心这个了,毕竟高门大户,我瞧也不是不知礼的人家,到了时候,该放权的。”
云湄:“……”
明湘将先前未能及时服用的缓育丸拿了出来,催促云湄吃下。丸子入肚,丝丝寒意即刻渗入五脏六腑,初秋的天儿,云湄竟开始冻得打哆嗦,赶忙在袖衫外多加了件披衣。待得药力稳定,她走至南窗下,唤明湘铺排开笔墨,给江陵那头写回信。
除却一些例行的问候、汇报以外,云湄又请求何老太太问太康明医制一味药,希其能够修复深埋肌理的损伤。云湄身上有多处类似于手腕部分的暗伤,但这都是小事,被碰到了忍着装没事儿人便是,可独独额角这一块儿,是尤为伤筋动骨的,这么多年了,昨儿晚上被许问涯稍稍碰了一下,都疼得不能自已。
思及此,笔锋顿住,云湄忖了忖,不抱希望地继续动笔,以求问快速诊治的方法。倘若超过半年一年才能治好,那时候她都远走高飞了,便就此罢了。
及到夜间,许问涯还未归家,云湄沐浴毕,廊下一个丫鬟来报道:“大人抽不开身,说是让太太先安睡,莫要等他。”
云湄不大关心他去了哪,忙公务还是忙买笑追欢,这都她无干,只做出靠着床围子扭头凝视窗外的思念、担忧模样,实际上一经躺下,睡得喷香。
翌日照常早早起身梳妆,云湄惊觉自己的作息竟可怖地与何冬涟同步了,比为何老太太采集天泉水的时辰还要起得早。云湄坐在绣墩上任由明湘施为,目光左右巡睃一圈,不见半分许问涯回归的迹象,云湄心头便是暗道不妙。
这方面她的直觉尤为精准,果不其然,到了辰时,便有大夫人院儿里的婆
子来催促,说新妇怎的连晨昏定省都能耽搁,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儿。
云湄心中哼笑,昨日拜见长辈的那一场筵席上,柳氏趁病,带着侄女儿退至隔扇后,实则两道灼人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要把她盯出一个洞,碍于许问涯在场,才不敢发难。云湄就是在四面八方的找茬下长大的,怎能看不出来这些意图。
她面上好似慑于婆母的威风,安安分分地叠手起身,跟着来人去了柳氏院里,又目不斜视、循规蹈矩地进了上房。
室内茶香萦绕,四下里垂委着细蔑帘子,引路的婆子丝毫没有替她揭开的意思,云湄便自行绕身过去,敛衽拜道:“婆母晨安。”
云湄抬眼看去,就见柳氏板着张脸坐于上首,而她的侄女柳芸,正从茶碾中舀出茶末,放入茶罗中筛选,见了她来,动作丝毫不停,浑没有昨日人前唤她嫂嫂的亲昵,漠然中带着一丝尖锐的敌意。
第39章 巧饰伪(三十九) 浓情蜜意的空当。……
云湄说罢, 垂目叠手地半蹲在原地,等着柳氏命她平身,侧影乖巧至极, 看上去恭谨万分, 无可挑剔。
“晨安?”
柳氏却冷冷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慢条斯理地上下打量了云湄一眼,旋即抬起手, 指了指案头上摆放的刻漏,语调提了一个度, 不乏讥诮地道:“你不睁开眼睛瞧瞧,现下是什么时辰了?倘或我不派人请你, 你这新妇, 是不懂得要给婆母请晨安是不是?江陵宋府好歹也是诗书名门, 少傅家三公子那媳妇儿,我可是在大宴上见过的,与你同出一门,是你前不久才嫁出去的二姐吧?她那个温婉知礼哟,弄得我可对你期待得很, 结果你过了门子, 没得一星半点的自觉, 你且告诉我,你是打算往后都这么伺候婆母, 非得人请着哄着,才能挪得动你这一尊大佛,是或不是?”
昨儿个甜甜唤云湄一声七嫂的柳芸,此刻也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看向云湄的目光之中显出几分得色来, 见柳氏久久不允准云湄起身,眼神里明晃晃地含上了幸灾乐祸的恶意。
“婆母且消消气,儿媳万万不是刻意不给您请安的,只是儿媳醒身的时候,派人探问,见婆母院子里没有动静,不敢叨扰,便静静等候,心想干脆待得七爷归来,走一道儿来给婆母问安,可派出去的那小丫鬟不知怎的,不再有回复,竟闹得儿媳不知婆母已然起身了,这么一来二去的,便如此耽搁了。”
云湄说得娇怯,实则要派人探问,大可以稳妥地调用自己的三个陪房去承办,只是故意使法子,抓了个柳氏安插在「清源居」的耳报神而已。
云湄眼波儿一转,见外头的明湘里应外合拿住了一个丫鬟,正是被她指派来柳氏院儿里瞧情况的那一个,不由“呀”了一声,细声惊呼道:“这阿鱼,怎么在婆母院子里浇起了花呢?七爷养在南圃的那些奇葩名卉还没人灌溉,她倒比我懂得孝敬婆母,自作主张地跑来这儿施为了,还请婆母千万莫怪,这小丫头,也是一片孝心。”
柳氏一噎,见她与明湘主仆两个里通外应配合无隙,心里暗暗惊诧于云湄的敏锐,住进来才第三日,自己又没将掌家一事交予她半分,她怕是连名册都看不着,却精准地拿住了自己在清源居安插已久的耳报神!
偏偏云湄还自行搭好了台阶,口口声声说那丫鬟乃是自己跑来孝敬柳氏的,害得柳氏不能反将一军,一口沸腾的火气膨胀地吊在嗓子眼儿里,不及时散出来,怕是得就此憋坏。
柳芸一万个看不惯云湄那云娇雨怯的无辜做派,及时出声道:“底下这些个办事的总有纰漏的时候,别院的嫂嫂跟弟妹们可大半都是一起身,便亲自在院儿外等着给姑母请安的,独独七嫂是个娇滴滴的瓷人儿,前前后后两回都是指派丫鬟来探问,自己倒是乐得清闲。”
云湄好似刚刚发现柳芸立在旁头,上下看她一眼,这才恍然道:“噢……你是芸姑娘吧?七爷有件物什,托我归还给你,这贴身的东西,也不知他是怎么来的,兴许是在清源居附近捡到的罢!芸姑娘莫怪,”言罢还细声嘟囔,“也是奇了呀,近来的风有这般大么?能将一条绸绣刺金的帕子,从婆母这儿给吹到老后头的清源居去?”
柳芸不知她在耍什么花招,防备地低头看去,就见云湄自袖笼中取出一条帕子,正是她前不久得知宋府小姐不日便会嫁来,心伤之下跑去清源居找许问涯见面,那日她醉了,贴身的帕子都强行塞给了全昶,也不知那全昶有没有转交给许问涯,横竖后续没传出一丁点消息,柳芸便窃喜地猜测,应当是许问涯不声不响地收下了……眼下看情况,分明是不声不响地扔了,又被这宋浸情给捡来,冲她发难!
——若说是许问涯为了讨新婚妻子的好,主动将这些私物交给妻子处理,柳芸不信!从前便是被许问涯的各种似是而非、若即若离给吊着,柳芸才频频纠缠、尤不死心的,现下自然不相信许问涯能做出这种不顾她脸面的事情。
云湄见柳芸脸上的神情四分五裂,唇角勾勒出一个春风和煦的笑弧来,走近两步,将帕子塞入柳芸手中,温声说:“这帕子瞧来不凡,我看那走针,还是衍州那边的双面绣,就此丢失,我想芸姑娘是心疼的,眼下物归原主,不收下吗?还请芸姑娘别排斥则个,我已然亲手仔细清洗过了,上头保管寻不出半块儿脏污。”
柳芸按捺不住手抖,愈是听着耳畔的温声细语,愈是浑身发颤,她感受着被塞入手中、尤带热意的帕子,仿佛脸上被同步掴了一个毫不收力的巴掌,当即气急败坏地将帕子给摔在了地上,奈何那帕子轻飘飘地往下滑落,瞧那云淡风轻的势头,能解气才怪。
就像她与姑母轮番寻这“宋浸情”的茬,人家都能一一不卑不亢、春风化雨地轻易化解,一副笑面始终严丝合缝地镶嵌在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四面八方尽皆无懈可击,无论是棒子、还是针头,俱都仿佛戳进了软绵绵的棉花里,简直能活生生地气死一头牛。
柳芸尤不解气,又不能当面打云湄一巴掌,忍不住迁怒地抬起了右脚,想要狠狠地踩那帕子两下,中途却被柳氏打断:“够了!”
复又看向那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帕子,那自然是柳芸瞒着她跑去清源居送的,这不是明摆着将把柄往人家面门上递吗!
瞧着这个蠢出了寰宇的侄女儿,柳氏恨得心头出血,这场发难还没正式开展呢,自己便被这蠢如鹿豕的草包给带累,一块儿落了下风。
但外人在场,柳芸再是驽钝蠢笨,那也是姓柳的,柳氏撇不开她,连巴掌也是同她一块儿挨,柳芸丢脸,她也跟着丢脸,当下只能极力周全着,恶声恶气地指责云湄道:“原来你是个有能耐的,头一遭给婆母请安,便在我院儿里闹上了天宫,搅天搅地不得安生,你是存心来气我的是不是?半晌了,我连一盏茶都没吃着你的!”
云湄被唬得眼睫一颤,不胜娇弱的模样,委屈巴巴地颤抖着声线说:“我瞧芸姑娘始终站在茶几后,手上忙活个不停,想来是要为婆母奉茶的,儿媳茶艺粗鄙,万不能不自量力地夺她的风,原是想派人上一盏儿媳自己做的群花羹,可婆母总有教诲要传授,儿媳自然恪守本分,抛却一切、仔细谛听,这便耽搁了。总之,令婆母干着了舌头,说来说去,都实在是儿媳的不是,眼下要打要罚,全听婆母的。”
——宋浸情的母亲严氏,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福州妙香茶业掌舵者的亲女儿,身为孙女的宋三耳濡目染,茶艺又能差到哪儿去?
柳氏与柳芸都听得扎耳,“宋浸情”此番话语,分明是在话里话外地指责她们沆瀣一气,一个坐在上首端着架子训斥个不停,一个则占据茶桌不许她插手,是存心不让她能给柳氏敬上一盏茶。
柳芸气得差点儿厥过去,恨不能冲上前撕烂她那张清白无辜的脸,柳氏到底比柳芸长了一大轮年岁,虽则也是极为
光火,但毕竟都是她不信尤嬷嬷所汇报,自己低估了宋三,揪辫子之前失了准备,这才让跟前这“宋浸情”钻着了空子,能够如此这般怼天怼地地大放异彩。
当下只好顺着云湄的请罪,自以为轻拿轻放地道:“罢了,你去把案头上摆着的家训抄五十遍,谨记儿媳的本分。”
云湄敢不唯命地喏喏说是,唇角却微微勾起,暗自漾开了一个讽刺意味及其浓厚的浅笑。
——这样,她便彻底占据上风了。
若是此回没有留下鲜明的惩罚痕迹便算了,偏这柳氏跟柳芸半斤八两,一脉相承的蠢笨如猪,一心为了罚她吃苦、看她难捱,竟落入了她话语中的陷阱。
且看她回去以后,如何同许问涯干啼湿哭地卖惨,非得借力治她们一回大的,才能一劳永逸。自己来谋划,并不是成功不了,只是得更为大费周章罢了。
不妨抓紧这许问涯对她展露出一片真心、新婚期间浓情蜜意的空当,好好将这长久的威胁给彻底铲除。
云湄并不觉得自己这种利用很是不齿,她便是如此一路过来的:有大旗不扯,能够借力打力却不借,在她眼里,才真是傻透了。
云湄止住思绪,佯作极力修复婆媳关系的急切样子,匆忙叠着手走至隔扇后的书桌旁,摊开家训便要抄写。柳氏命她抄第二则、第十九则与第七十则,其中便有一句“巧伪不如拙诚”①,讽刺敲打意味昭然。
恰巧明湘从外头跟进来磨墨,云湄借着她的遮挡,微微侧头,朝外偷觑了一眼。
外头那两人靠在一起喁喁低语,声音忽大忽小,柳氏连柳芸的茶都不接了,许是在为落败而互相争执,总之,一时半会儿并没注意云湄这头。
云湄见状,便趁机压声吩咐明湘道:“如果那许七郎从宫里回来得早,得知我在此受罚,以他的心性,必定会强行将我带走。若是如此,你去拦着,同他说些重话,就说我一心孝敬婆母,甘愿受罚,让他不要插手内宅之事,我自己能解决,千万不要来搅合我能与婆母得以亲近的机会,不然我就跟他生气,再也不理他,但这话你不能说得太过强硬,话里话外一定要流露出几分遮遮掩掩、却藏也藏不住的心酸与委屈,听懂了吗?”
明湘拧眉听着,眼神复杂地回望了云湄一眼。明湘是何老太太傅母的重孙女儿,比之其他的奴生子要身份高贵得多,显而易见,她的成长环境顺风顺水,这方面的道行自然没有云湄渊深,说不出那样似是而非的话。
云湄见她发懵,知道明湘与自己不同,便干脆附耳教了明湘几句冠冕堂皇而又可怜巴巴的说辞,又将每个语气的转折点为她掰开揉碎了细细教习,哪里该强硬,哪里又该示弱,俱都明明白白地条分缕析,言罢,又命明湘务必模仿得惟妙惟肖。
明湘适才见识过云湄应对找茬时的机变如神,现下又听了云湄这番精确到了秋毫之末的细致教习,简直万般惊讶于云湄干起这事儿来的如鱼得水,愕然张着嘴巴,愈发神情复杂地盯向云湄。
云湄复又往外瞄了一眼,柳氏跟柳芸吵完了嘴,一定会派人来盯她的梢,于是时不我待地将明湘往外搡了一把,明湘这才反应过来,悄没声地打后头的槅门走出去,又避人耳目地穿过了院子里无人把守的随墙门,退下去承办了。
第40章 巧饰伪(四十) “我是来给娘子撑腰的……
晚边儿回清源居的时候, 已是戌时初的辰光,残阳吊在水天一线上要坠不坠,斜晖打层叠的油云里刺出来, 因着入了秋, 笼在身上, 没有纤毫的暖意,惟有苍茫的悲凉。
云湄的身影自东墙的海棠花窗下过, 窗棂筛漏的斑斓日影成块儿地投在她脸上,映出她眼底一抹冷然的淡漠, 流光一线,即转即逝, 是她本性偶然的展露。
她按摩着手腕, 正无声地朝新房走。
这多灾多难的右手, 眼下自然是疼的,疼里裹着酸,酸里又夹着麻。那麻意仿佛蚁噬,一波波儿地在整条手臂上浪来涌去地滚动着,带动皮表下肌理中由浪荡秋千针扎出来的旧伤, 又把前些日子的烫伤也给焕发出来, 疼得扎上了堆, 偏不让她好过。
哪怕再有把握,被人刁难针对的滋味儿也是不好受的, 云湄虽则不怕斗,但并不好斗,又不是囚柙里头供人买赌押注的斗鸡,见天地你死我活。
云湄目光更凉,分明顶着一张再楚楚不过的脸庞, 当她流露出这样纯恶意的冰冷神情时,本该突兀,却奇异地两相中和,显出一种似妖似魅的吊诡感,比之素日里佯装出来的温吞形象更为惹眼。
就像那日客船上持剪杀人,倘若许问涯对云湄那一霎那的露底神态有所留意,定然会对她起疑。这哪里是温柔小意的名门小姐,分明是一朵食人的花。
按云湄的性子,这婆母和妯娌,一个药倒,一个铲除,剪掉祸根,才无后患。
可眼下她不是云湄,是宋浸情,哪能随心所欲,惟有以柔化刚。
这就导致她憋着火,脸上的神情收也收不住,走至新房外的庭院里,眼中仍挂着不耐烦。
待得反应过来,目光赶忙左右巡睃,还好并没有许问涯回来的迹象。
姜姑姑在廊庑下侯着,见云湄回房,叠手迎上去,还未来得及出声关怀两句,便听云湄问:“那许七还没回呢?”
姜姑姑答道:“是,明湘没了影儿,承榴被我打发出去瞧情况了,倘或门房上有了动静,她会知会一声的。”
云湄立在原地思忖少顷,随风转舵地道:“陪我去厨上给他做点儿吃食温着。”
姜姑姑讶然,“姑娘的手……先上些药吧?”
云湄已经自衣桁上取襻膊了,撸着袖子道:“就是得趁热呢,待会子不疼了,那可就不作数了。”顿了顿,复又狡黠一笑,“我这点子伎俩,还请不要同家里的老祖宗说。姑姑省得的,打根脚处滚上来的丫鬟,都这个死样儿,任皮子多洁净,心都一般颜色,我也不例外。”
姜姑姑比之明湘要食人间烟火些,自然晓得,当即点了点头,叫了几个粗使的仆婢跟着去厨房搬家伙、打下手。
开灶起锅的时候,承榴打外头来报,说七爷刚从宫里回来,明湘之前见半晌等不到人,索性直接去了午门附近,在半道上徘徊,佯装在左近办事儿,实则截道许问涯,还真让她给锲而不舍地蹲到了。明湘按照云湄所说操作了一通,许问涯见她神情躲闪,疑惑垂问,明湘才如实汇报云湄受罚之事,眼下两人应当在拉锯,明湘模仿着云湄白日所教,正发挥功力。
云湄垂目搅合着锅中渐热的油星子,见火候差不多了,将白笋倒进去煸炒,一壁翻搅,一壁当机立断地道:“你去告诉七爷,我已经回清源居了。”
承榴应喏,脚步匆匆地传话去了。
云湄说罢,目光回转,专心做菜。
她会的菜式实在不算多,小时候虽然在宋府的庖厨里帮过工,但都是些捡拾柴火、搬动瓶罐、挑拣时蔬的琐碎累活儿,至于灶上那些工艺,断不会让底下人平白学了去,得要跟习学诗文一般,交束脩拜师的,要么就是家传的功夫,人家出身高些,就是比云湄这类买来的贱皮子丫鬟更好在深宅大院里头谋活儿。
所以,开火做菜,还是她后来攀搭上了何老太太的深德院,这才着意涉猎了一些。为讨何老太太开心,也出于多一分技艺多一分底气的求知若渴,云湄虽是个见钱眼开的守财奴,但初初在深德院谋事受的那些赏赐,也并不吝啬地滔滔花费了出去,以钻研香道、按摩、茶艺、插花、盘账、采买、厨艺等方面的知识。
奈何虽然她学什么都快,唯独灶上的活儿实在做不来,腌腌齑酱还好,而炖菜炒菜之类,事到如今也就学了个皮毛
而已,没有何冬涟那般精深。
这事儿的根结不在于蠢笨,而在于云湄压根不喜欢厨房,一进到这地界儿,心里那股子排斥意味,便开始蠢蠢欲动地疯狂蔓生。
毕竟她在厨上帮工的那些日子,受到的磋磨,能在苦难的人生里排第二,第一便是宋府的浣衣院,额角的凹陷便是在那儿受的,彼时,险些将半条命都交代在那儿了。
好在歪打正着,就是这不娴、不顺手、处处掣肘的状态,也还要执拗地给丈夫亲手下厨,更能显出一份挑不出错处的真诚与关切来。
横竖今儿做出来的这些菜,不在于许问涯吃得舒坦不舒坦,只是在为这份惨痛附加筹码而已。
做罢了菜,命仆役温在大锅里好生看管,云湄洗净手,回东厢房南窗下看书。
江陵宋府书香名门的底蕴摆在那儿,光面儿上拾掇得光鲜漂亮是不够的,不说非得时时刻刻口吐珠玑,身上起码也要有几丝墨香气息,才不至于显得突兀。
是以,这些日子,云湄不是在习学诗文,便是在抄练字帖,余下的时间挤出来练练女红,活脱脱一个名门小姐的做派,人竟然也浸泡出了几分真切的书卷气。
南边儿的支摘窗被撑得洞开,挨着窗沿摆放的那棵西府海棠的盆景,早已着了花,纵是孤植,仍亭亭玉立,前儿受了雨丝,眼下愈发胭脂艳。许问涯有莳花弄草的雅好,婚礼那一夜下了豪雨,南圃侍花的园丁贪睡,没能及时拉起棚子,翌日来人汇报,说是满园的花零落一地,许问涯听了,当下还挺不开怀的。独独这树西府海棠,经暴雨浇淋过,反而焕发出一段儿更为浓艳的姿态来。
风送花香,云湄正巧读到一首描绘海棠花姿的诗文,心中微动,抬起腕子来,探手欲要轻轻触碰枝丫间缀着的红果儿。恰是这空当,不远处传来承榴刻意飏起的请安声,紧接着珠帘一褰,伴着水晶互击的叮咣声,一道着赤罗公服、绶云凤四色花锦玉环的高挑身影步至身后,云湄逗弄着果子的手要收不收,讶然回望,他竟连官服都未换下,便先行来看她了。
演技即刻上身,此时此刻,她探出去的右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衣袖滑至臂弯,恰巧露出伤痕累累的小臂,被作践出来的痕迹,就在这“不经意”之中展露无疑,这是属于西贝货的独门操守。
少顷,云湄像是才反应过来,匆忙收回手,起身迎上去,用左手去碰触许问涯腰间的白玉革带,想要像每一个迎接丈夫散值归家的妻子一般,第一时间替他解衣卸冠,嘴上也很是关切地说:“郎君怎地衣裳都未换下?这一天一夜的,都不见踪影,定是累坏了吧!”
许问涯并未第一时间接话,垂目打量着她。他的眼下淡有青影,云湄瞥了一眼,复又收回视线专心替他更衣。许问涯是天子近臣,权斗中心的人物,庙堂形势瞬息万变,上头有什么迫切的传唤也是寻常。至于婚假被破坏,云湄又不是真正急求与丈夫稳固感情的宋府小姐,倒是不甚在意这个。
云湄一边替他取下绶带上的双玉环,一边犹自切切地说道着:“今日我见郎君并未派人知会,料想是要归家,怕郎君在宫中忙于事务吃得不爽,于是做了几个小菜温在灶上,郎君是要先入湢室沐洗,还是先吩咐人排膳?”
云湄围着他前前后后地转,绕至前头解他的玉扣时,不想许问涯倏而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颏,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云湄脸上巡睃,轻声问:“受委屈了?”
他嗓音微沙,想是劳累所至,但话里包含的关怀意味丝毫不减,倒不像夫妻之间小别之后例行的敷衍问候,像是打定主意要探究个明白。
她总是低眉垂目,不让他看见她的神色,语气倒是欢快无异,但偶然抬眸瞥来的眸光中,分明暗暗藏着几星闪烁,许问涯察人细致入微,自是捕捉到了。
至于替他解衣,双手并用才是最为方便,但她动作间总是尽量避开动用右手,显见地在隐藏些什么。
适才半道上,明湘请求他不要点出此事,毕竟他连轴转地忙了一天一夜,倘或再拿这些后宅琐事叨扰,自家小姐一定自责不已。
瞧她当下这副半句状都不肯告的样子,倘若他不提,还真就打算咬牙揭过了。
云湄恍似被点破了心迹,眼神一慌,目光同他些微错开几分,但很快便归整好神色,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道:“郎君说笑了,我不委屈,既是圣上有传,郎君做人臣的,哪有为陪妻子而抗旨不尊的道理,那便是悖逆了。郎君说过,你我来日方长,不在这一朝一夕,有郎君这句话在前,我自是不委屈的。”
许问涯看她一眼,她这哈哈打得显而易见,语气确实到位了,神情却没能顾及得滴水不漏,反而躲闪遮掩,益发欲盖弥彰。到底是年纪尚小,被他一眼瞧出了强撑的端倪。
几次三番地询问,她仍旧不肯说,换做忙碌归来的寻常官人,定是开始不耐烦了,背后又事涉内宅污糟、婆媳龃龉,这个世界上泰半男人面对此事的处理方式,便是当场隐身,闭目塞听,揭过不语,一句“大男人哪懂后宅阴私”,便可撒手不管。其实混官场的,血雨腥风都斗得,又哪能闹不明白后宅里头这些个小打小闹。
许问涯虽则一天一夜未睡,在议政厅案牍劳形了一个晚上,翌日紧接着披上公服迎接大朝会,眼下眸光困得些许涣散,但也并不迁怒着恼,神情温和依旧,只自行捧起云湄有意往身后藏的右手,撸开衣袂,将真相摆在二人跟前。
——手腕处的红痕与肿胀暴露无遗,小臂各处甚至还有被油星子烫出来的小疱,好好一条白净的藕臂,被作弄得像古战场一般满目疮痍。
许问涯翻弄着她这条多灾多难的手臂,眸光喜怒不辨,但对小妻子说话的语气倒尽量显得温和,道:“我不是来审问娘子的,我是来给娘子撑腰的。娘子有什么憋闷,如实道来,我才好对症下药。”见她咬唇不语,复又像呵护小姑娘似的,俯下身去,轻轻地啄吻了一下她的鬓角,抚摸她的发尾放松她的紧张,并软语哄道,“娘子说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