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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巧饰伪(五十一) 宠妻之名远播。……

    许问涯说着, 拉过她的手,挪动了下串在她腕子上的金线,长指划拉过几面金牌与两双钥匙, “这几张都是京郊的庄子, 娘子挑一个地方, 以后我下了值,尽量往那儿来?”

    他的自由来去, 放在世家妇身上,着实是不大被赞成的。云湄虽然有些意动, 毕竟这一趟还有遗憾,时间赶不及, 山庄里的名品温泉, 还没能享受。可是心动归心动, 嘴上也只本分道:“我得侍奉公婆。”

    许问涯听罢,微微压了一下眉角,一时间没说什么。柳氏便也罢了,都是些小伎俩,明面上的来往起码还是勉强过得去的。但他那个父亲……

    当年他阿娘的死, 没那么简单, 改嫁的念头一动, 他父亲那一些留人的手段,想想都实在教人恶心。许问涯虽然不愿意承认, 但于权术的算计上,他实在与他一脉相承,不然也不能年纪轻轻便在宦海之中风生水起。

    当然,一些掌控欲,也是与生俱来的。那是印刻在骨子里的、恶劣的传承。眼下只能时刻提醒自己, 这些特质,花在官场上是如鱼得水,但在感情上要多加纵容,争取不重蹈那疯魔的覆辙。

    因为当年的旧事,许问涯对这个父亲只有厌烦和憎恶。父子之间不是普通的罅隙,而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过,许问涯并不想把这些烦心事过渡给无辜的妻子,压下思绪,换了个轻松的语调,以家常的口吻说:“有什么的,四哥他们也总是以事忙借口说不在老宅住,接了江陵的任后,干脆把四嫂一块儿往那厢带了。他们要说,也是先说我上头的哥哥,还轮不着我。”

    云湄也略略知晓,许三老爷的妻子,对鸣阳郡主这个二嫁妇颇有微词。早前叶皇后还没卷入巫蛊案的时候,她不敢表现,后来事发,叶皇后受冷待、太子也被带累削权,鸣阳郡主原先的夫家堪称一落千丈,叶皇后说是将鸣阳郡主当亲女儿对待,但到得这般连自保都难办的地步,哪里还能顾着给她撑腰?

    眼瞅着婆媳之间的水深火热一触即发,许四郎便干脆将鸣阳郡主带着一起赴任了。

    许问涯方才的一番思量,云湄根本不得而知,只想着许问涯与他那些兄弟不尽相同,他将来得掌家印的,作为他的妻室,有些事情不能闹得太过,该做的面子功夫还是得做到位的,哪怕柳氏当真是个闹天闹地的搅事精,她明面上也得将晨昏定省做到位,以把持孝道。

    所以当下只含混地说:“再看吧。”

    不过……她偏头看了许问涯一眼,他说起这些家常来,那一句“还轮不着我”,神色还挺可爱的,显出一段贵公子的骄纵感,对于许问涯才及冠没多久这回事,云湄头一遭有了实感,也确实是年龄小,才会留存这种没来得及褪干净的骄气,不像她,虽然比他矮上几岁,但鞘囊里揣的是毒妇的芯子,一路磋磨过来,早就没了这些俏皮劲。

    这也是私底下亲昵接触,才有机会看见的鲜活,若是以她真实的身份,哪里能见着这样的许问涯。

    一时间新奇地多瞧了两眼,在他疑惑望过来的那一霎,调转脑袋看窗外风景去了。

    ***

    时近秋闱,京城范围的秋试督办交由何大儒把控,正是忙的时候,等闲抽不开身。夫妻两个倒也没麻烦他,横竖这又不是正经的外家,这趟归宁,意思意思得了。

    人是由何大儒几个信得过的老门生接待的,男子们凑在一堆,又都是位高权重的主儿,聊的话题,不外乎一些时局的动向,政策的更张。

    云湄不大耐烦与他们听朝堂上的事,昏昏欲睡,眨眼间扭了两下坐姿。也就是这细枝末节的动作,令许问涯看出来了,“娘子不是与何家姑娘是手帕交么?晚膳开席还有一段时间,你去与她见见吧。”

    虽然永靖公主凭借一己之力调转了京城的风向,令时风开化了不少,但业康伯府这样的门第,任尔东西南北风,是照旧规矩重,一些繁文缛节,也是他们的底蕴所在。何冬涟没出阁,等闲不能出外院来接待,更别说是男子多的场合。云湄点点头,由伯府的门房婆子比手引领着,自行往内院去了。

    云湄很快便见到了何冬涟。

    彼时何冬涟正在找幕篱。因着算起来,她已然很久、很久都没出门子了,所以,对于幕篱的去向,底下伺候的丫鬟们居然一时半会儿也摸不着头脑。于是,整个谨行院都跟着忙得团团转。

    陡然见云湄由婆子带进来,何冬涟懵了片刻,赶忙凑上前拉住她的手,身上还有急切的余韵,半晌才缓过来,嘟囔说:“我正急呢,想着姐姐今日跟着姐夫归宁,出双入对的,实在没有单独把你喊过来的道理,只能干脆出去见你了。”

    她一贯规行矩步,倒是鲜少有

    这种躁动的时候,姑娘家的活气焕发出来,云湄看得可爱,想伸手抚抚她毛毛躁躁的鬓发,刚要开腔——

    “你直接出去见不就是了,用不着找帽子。”

    冷不丁,斜刺里横进来一声,也紧跟着一道“倏倏——”破空的尖锐动静。云湄循声转头,就见一劲装女子弓挽满月,正往不远处的稻草人身上射。触及她的目光,微抬了下巴,便算作打招呼了,干净利落,没有多的繁琐见礼,眼睛一觑,又偏回去瞄准。

    何冬涟有些嗫嚅,“可是,如果教祖父知道了的话……”

    何冬越一脸的满不在乎,抬腕、搭弓,又是利索的一箭激射,随口道:“嗨呀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呢么?只要有你阿姐在,全都紧着我罚了,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那脱弦而出的箭簇,挑着一点闪烁的寒光,呼啸破风。伴随着院子里丫鬟们迭起的惊呼声,裹挟着偌大的冲劲,将那稻草人扎得往后一仰,轰然倒在了地上。

    何冬越却并不大满意的样子,百无聊赖地歪头瞧了瞧成果,只是啧了声,左右活动了下肩颈,随手把长弓抛在了墙上的挂钩里,兴致缺缺地说道:“这假模假式的,真没意思,还不如跟公主去秋狝。”

    带着云湄进内院的那婆子,显然还肩负更重要的任务。她觑了何冬越一眼,很有些头疼的模样,半晌,才磨磨蹭蹭地挨过去,提醒道:“家主说了,那些教条一日没抄完,秋猎的名单上,便一日没有姑娘的名字。”

    何冬越还是那副左耳进右耳出的劲头,挪了步子往云湄她们所在的八角亭里一坐,拈起茶点咬了一口,把长腿搭在藤椅上,偏过头看天上云卷云舒的流云,一面咀嚼,一面不以为意地道:“祖父哪年不是借这个事儿卡着我的?哪年最后又让我去了?既然抄不抄都一个结果,我才不要苦了自己的手呢。”

    见那婆子杵在那儿还不走,她有些厌烦了,扭过头来提议说:“莫如直接跟往常一样抄竹条子来打我吧,挨两下我乐意,弄些文墨家伙,真不行,我得吐。”

    那婆子见有云湄这个外人在,才敢借势去施压,结果何冬越根本不要这个脸子,到头来倒弄得她自己有些讪讪,冲云湄干笑两下,悻悻然退下去了。

    何冬越瞥了眼婆子的背影,浅浅哼了一声,“反正后头还有万贵妃的整寿呢,宪王最爱捯饬这些,错过秋狝也没什么,寿筵上还有得一番游戏。”倒是没忘了妹妹,睃过来一眼,“你们去么?小潋呢?要是想出去看看,贵妃娘娘的整寿是个好机会,那老不死的总不能这也拘着你,我让公主托人参他一本,看他至时候敢不放你吗?”

    何冬涟听见“老不死的”几个字,眉心就是一跳,忙打圆场,请云湄吃细点,推了几盏点缀精致的小碟子到她跟前,转移话题道:“这是仙味楼的莲花酥,那是我自己做的蔷薇露饮子,知道姐姐不爱吃甜的,没多添料,都是原本风味。”

    云湄脸上没什么轻视之色,反倒很是新奇地瞄了何冬越两眼,这姑娘想干什么干什么,身上有股子自由劲儿,是她不曾拥有的。何大儒那老顽固,底下居然能教养出这么匹野马,想想也是生怪。

    手上倾倒,抿了一口香饮子,又是淡出鸟的风味。明湘看她不大受用地咬唇,及时暗地里乜了她一眼,云湄收到鞭策,只得收敛神色,夸道:“实在香,冬潋妹妹的手艺,自是没甚可挑的地方。”

    暗自在喉腔里咂摸了几下,还是压根没味儿。心里沉吟着,这般清淡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倒是将盏子放回桌上时,手腕上蓦地传来琳琅声响,那是代表金山银山的美妙之音。

    云湄的心境,一下子就舒坦了。

    对面的姐妹两个都循声看过来,那金串掩在长长的衣袂里头,等闲看不见,倒是恰巧天边油云飘移,日光明灭,映在她腰间的环心真珠上,层层机括拧扭转动,晃漾出连串儿的炅炅光彩。

    何冬涟眼睛发亮,不无钦羡地道:“羽州天元寺的那一场大庙会,许多稀世的宝物都被拿出来镇场子,声势浩大得都传到京城这头了。听说庙会上有一颗非卖的展品真珠,硬是被藻鉴公子天价拍走了,便是这个东西吧?”

    小姑娘家对这类玩意儿根本不具备抵抗力,更别说是这样希贵的、带有仙人开光色彩的传奇宝物。云湄见她蠢蠢欲动,摆明了是想摸摸看,于是便取下来,搁在了桌上,颔首说:“是呀。传说是百年前经过方外仙人点化,保长生久视、同心长存。”

    何冬越原本不大在乎这些饰品之属,但那物太过耀眼,比她前阵子打的宝石刀鞘还要闪亮千百倍,不由也手肘撑膝,凑过来觑着眼睛,避其光华地瞄了瞄。

    她是常在外头野的,一些风言动向,比何冬涟要灵活,便道:“那藻鉴公子原本就是老多小姑娘的梦中情人,这下子宠妻的名头一传出来,好些贵女都羡慕坏了。”

    云湄住在今阳,倒是不曾风闻这些,何冬越见她流露出几分疑惑,便多解释了几句——总而言之,他们才结亲没多久,便成了琴瑟相调、惹人艳羡的一段美妙佳话。更别说两人自小还是青梅竹马,这层天定的色彩一经添加,愈发令那些春心萌动的才子佳人们神往了。

    云湄做出聆听的样子,只是矜持地淡淡莞尔,随着话题推进,渐次长睫轻垂,脸上显出恰到好处、但并不由衷的羞赧来。

    ——毕竟,环心真珠不是高价拍下赠予她的,妻子的身份也是李代桃僵的,确实是没有什么好由衷愉快的。

    是以,这些溢美传言,听在耳朵里,却落不到实处。只能勾出几分浅淡的尴尬,还有零星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遗憾与愧疚来。

    真正的云湄,面对这般神仙眷侣,连羡慕的心思都不会有。过耳一听,便奔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因为,那根本是遥不可及的。

    第52章 巧饰伪(五十二) 家花没有野花香?……

    因着江陵隔得太远, 是以婚假的重点,不在于返外家,而在于明日的入宫复命。成亲那日, 宫中便派了中贵人到今阳老宅宣旨, 诰授“宋浸情”为外命妇, 这是身为许氏麒麟子正妻的恩荣,一成婚便有。

    原说是今儿便入宫谢恩, 但因先前的急诏,计划整体推迟了一日。在业康伯府用完便饭后, 许问涯请示云湄:“娘子想去哪儿住?挑个离大内近的地方,翌日一早免得奔波。”

    云湄虽然很想去泡一泡温泉, 但卉香山庄位于京郊, 打业康伯府坐落的安仁坊往那儿去, 瞧着天色,实在来不及了,更别说赶明儿还得入宫谢恩,云湄今天颠了这么久,实在受不住了。对于这些交通用物, 她本身就有些眩疾, 只是没有行船那般明显而已, 身上到底还是不大好受的。

    无奈只能搁下享受温泉的想法,把腕子上套着的金串儿撸下来, 拨开牌子,一一照着底下錾刻的地址挑选。

    接待的门生们开始留人,但主家不在,夫妻俩没有借宿的道理,再说了, 两下里的关系也不是多好,甚至还因当年的褫夺封号一事,隔着一层仇。

    白日里,云湄隐约从卉香山庄的下人口中听说了这回事儿,是以,当下也没有借手帕交的便宜,提议在伯府下榻。

    “钟清坊在哪儿?”云湄拈起一只钥匙,转头看向许问涯。横竖她是打江陵来的,不大知晓皇城的布局,也不算露怯。

    许问涯道:“在永安寺旁边,能旁听来自于国寺的晨钟暮鼓而得名,离宫掖不多远。”

    “那就这儿吧。”云湄说着,见下人正在沏一壶新茶,她胃里因舟车劳顿泛起的腻烦感还未全数消退,想多留片刻,于是又道,“吃完这盏茶再走?”

    因着怕许

    问涯不同意,云湄思索其中根结,打趣似的挨过去咬耳朵,说了句:“郎君上一次过府拜访,折了挺多好茶进去,多吃一盏,给它喝回来。”

    许问涯听得轻笑,倒没说什么不耐的话,只将她的手牵进怀里,把金串重又套回腕上,尔后抚平没能及时放下的衣袖,动作细致体贴,眉目始终柔和。

    看在外人眼里,这一双新婚夫妇郎才女貌言笑晏晏,好不登对。几个门生面面相觑,眼前这一幕恰印证了京里盛传的那些逸闻,不由纷纷失笑,十分识相地不再出言叨扰,眼中俱都流露出几分钦羡之色。

    谁知,也就是这多留了一盏茶的功夫,生出了一阙不期然的插曲。

    目下正值晡时末,日至悲谷,霞色弥天,大蔚的国子监散学恰是在这个时辰,何大儒所收纳在府上的那些学子们,三三两两地打外头回来了。

    晚膳后的小茶席,设在外院的翠盎轩,恰巧临着伯府通往门生客舍的那一条鹅卵石小道,学子们散学归来,大多都打那儿过。

    兀地一阵喧闹声传来,就见翠盎轩外的粉墙下,拉拉杂杂走过一帮正当年华的学生,着青衿的身影连串儿打随墙的花窗下映现,说地谈天和乐融融,是属于年轻人的青春氛围。

    云湄循声看过去,视线掠过那群良莠不齐的,一眼便相准了一位身段细挑、气质出众的郎子,他臂弯里挽着卸下的学子冠,另一只手持着长卷,正首发披散地沐浴着夕阳,步子踏着足下的霞光慢慢徜徉,不急不忙地垂目阅览典籍。

    在他腰间,那枚寓意着蟾宫折桂的香囊,又换了一个簇新的竹篾细罩以做外护。

    正是她的表兄,乔子惟。

    这么看着,他好像又变漂亮了。

    云湄还没见过他散发的样子,不禁多睃了两眼,连许问涯挽袖给她递茶,她都没注意到。

    兀自在心里头对比着这两人,许问涯沐浴毕、墨发披肩的模样她是看过的,毕竟天之骄子,哪怕摆出有礼识节的态度,身上也总凝着一段儿与生俱来、挥之不散的轻狂劲,纵然寝衣披发,也并不显得多么温驯,不像眼下的表哥,乖得让人想上手摸两把。

    这么想着,唇畔扯出沉浸的笑弧来,倏而斜刺里传出一道清越的声线,霸道地截断了她的想头:“娘子,饮茶。”

    细微的一声“磕唾”,久久未被云湄接过的建窑盖碗,转而搁在了她跟前的梨木小几上。

    许问涯言罢,复又看她一眼,视线调向不远处的粉墙,似是不经意一问:“有认识的?”

    “不认识呀。”云湄倒是十分随机应变,抬起手,指向粉墙下的那一丛紫铃藤,“喏,就是那里,倒是很漂亮,可惜我见识浅薄,叫不出名字。”

    许问涯循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只见盈满整片矮墙的紫铃藤被足量的暮晖肆意浸泡着,愈加显出极其浓稠的绚烂颜色,是异常夺目的存在,倒是着实漂亮。

    在这满园的伶仃秋草里,确实容易引人投以注目,并沉浸其中。

    许问涯看完,嗯了一声,脸上挂着浅笑,却愈加显得没甚表情,让人摸不透其意味。他转过脸来盯了云湄须臾,道:“那就是白天挑的那些花卉,不合娘子的意了?眼下看一丛野生的攀墙花,都觉得稀奇。”

    云湄自卉香山庄乘车过业康伯府,晚膳前还被何冬越拉着尝试了一番射箭,这么来去活动,饶是山庄的仆从尽善尽美,而今鬓发也总有几缕散乱。许问涯探手,慢条斯理地给她梳发,完后拈了她一绺绸缎般的青丝,放在指尖勾勾缠缠,初始显得极尽爱怜,后来却莫名越绕越紧。

    云湄毕竟是恶意里浸泡大的,对危险的感知足够敏锐,现下自然觉察到了一种紧迫感,就好像手上的动作,代表着他正在燃烧的耐性,她必须及时作出令人满意的回应,此事才能善了。

    真是当下的时光太过惬意,饮茶赏景慢慢悠悠,从而疏忽了,有珊瑚珠的埋雷在先,她居然还这么不避讳,这不是险些将他心中的疑影坐实了吗?

    心惊肉跳,她脱口道:“野花都是瞧个稀奇而已,自然没有山庄里正经精致娇养出来的好看啊,更别说是咱们白日里一块儿挑的。”言毕还不忘倒打一耙,拿一种无辜的神色瞄了他一眼,“郎君这是怎么了?一丛花而已,我多瞧几眼,你不高兴呀?”

    许问涯端量她的表情,半晌,松开了那绺发丝。

    他的神色有些古怪,转脸看向了别处,对自己的刚才的反应感到奇怪和抵触——那样细微却极具压迫感的动作里,似乎有他父亲的影子。刚才的神情,定然也是如出一辙的丑陋,幸好方才她没有始终看着他的脸,而只是捧起盖碗啜茶去了。

    这是怎么了?说好不可以这样的。

    就算那香囊跟何家小姐无关,当真出自“宋浸情”之手,那又怎样呢?龄玉已经嫁过来了,成了他的妻子,两家的联姻一成,乃是轻易无法更改的事实。

    两人瞧着青梅竹马,实则多年没有联络,早前发生的那些事,都只是前尘而已,他当年没有心思参与,现而今也自然没有资格忿忿置喙,只能把目光放在当下,尽夫君所能去左右。

    急切地想通过不磊落的手段去强行更改,这又跟父亲有什么区别?他断不能成为自己所恶心、讨厌的人。

    少顷,许问涯偏过头来,那些莫名其妙浮现的阴沉已然散尽,换了副日常的关切之色,“疼么?”

    云湄脸上勾出幸福的笑意来,“梳头发有什么疼的,只是……”她睃了对坐的门生们一眼,羞赧垂目,睫毛扑闪,“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许问涯一时半会儿没搭话,只是缄默地将刚才被他纠缠了一番的秀发慢慢抚平。良晌,他神色复原,又是一种常见的温和柔软,牵起她的手,面向旁人说:“天色不早了,我与夫人有事在身,得早些安置,深谢诸君今日的款待。”

    云湄跟着起身,间或寻机觑了一眼他的状态,还是那个以礼待人、满身光芒的许问涯没错。就好像不久之前的插曲,只是一个无法捉摸的泡影,亦是她近来神经紧绷之下,产生的一场幻觉而已。

    ***

    钟清坊离业康伯府不多远,云湄提议走路去,权当散步消食。她虽然没有晕船那么怯车,但成婚那日已经坐得尽够了,短短几日的波荡下来,也是再受不住。

    相处下来,她发现许问涯事事都以妻子为先,现下有些想头,都不用捏着心请示了,脱口便能得到准允。

    果不其然,许问涯答应得很是流利,出得门子,一面拉着她往旁侧的直道上走,一面介绍说:“上京是锦绣地,这个辰光,今阳各处都落了钥,但这厢非也,好些活动才将将起始。从这里往钟清坊,有一条连绵的灯市,原本坊之间力求清净,但那儿是永安寺例行接纳‘财布施’的地方,是被朝廷允许的,有此前提,也是格外热闹,娘子若是不怕吵的话,我们可以走灯市穿过去。”

    云湄听得神往,自然说好。以她的身份,有机会见识这些乃是福气,哪里有临阵推拒之理。

    拐出伯府所在的巷子,步子慢慢踱着,视野之内渐次亮起零星的灯火来,极目看去,天上挂着不甚明显的彩线,一路各自交错、绵延铺展,落下繁多的灯笼来,将原本趋向深沉的夜幕,点得灿若白昼。

    云湄在一门心思观灯,许问涯则在一门心思看她。

    见到迤逦的灯火,她的步子显见得雀跃了几分,灯市杂乱,各色货物堆堆垒垒,她的视线又始终放在高处的灯笼上,许问涯心觉不妙,及时拉住她的手,果然她足下一绊,因着牵拉,好险才没摔着,随着他带动的力,踅身扭进了他怀里。

    第53章 巧饰伪(五十三) 这许七郎,真是个讨……

    总算有惊无险, 许问涯摸了摸怀中妻子茸茸的脑袋,“先前祖母与我说,江陵宋府的三小姐年纪尚小, 教我让着宠着, 对小娘子要宽纵些。但娘子

    嫁过来后表现得淑静温良, 我还总是对祖母的话没有实感。“说着,他将云湄揪出来扶正, 给她理了下发髻,捧着她的脸蛋轻笑道, “现下知道了,果然还只是个小姑娘。”

    云湄被这一幕闹得很窘, 自己哪里是他嘴里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分明刀山火海都过来了, 见到从未触及的新鲜玩意儿,却还是这么不沉稳,也是奇哉怪也。

    当下大觉丢脸,只从喉腔里嗯出一声,继而偏过头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佯作一副游逛正酣的样子。两旁店肆林立, 也有野台子上说书杂耍的江湖艺人, 细线下悬吊着的、富有佛教色彩的灯烛,照亮芸芸众生不尽相同的脸容, 是大为热闹的世俗气。

    各色事物在她眸中流转,许问涯放慢步调,随着她的步幅走在她的身侧,看着看着,便生出了一种错觉——这万千灯火不必多眼, 视线她一人身上停驻,便尽够了。

    见她不愿承认,他笑意渐深,注意到她的视线总在那些摊子之间流连,于是吩咐下人购买了一碗樱桃酥山,随木勺一块儿捧着递给她。

    云湄脊背有点痒,那是来自明湘的鲜明注视。那摊贩交付时,例行淋了一勺浓厚的甜浆,闹得她涎水都在分泌了,可嘴上还只能恪守着说:“郎君忘了,我不爱吃太甜的东西。”纤秀的黛眉微拧,控诉地指着顺着酥山淋漓下落的甜浆,“你看这——”

    许问涯观察她的表情,看出了几分口是心非的意思,于是难得强硬道:“买都买了。”

    云湄瞥了眼目光幽幽的明湘,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接下了。

    一勺递进嘴里,当即心花怒放,但千万不能表露,神色淡淡,始终绷着脸,一副不怎么受用的状态。

    许问涯揽过她的肩,俯身去盯她的脸,伸手在她鼓鼓囊囊咀嚼着的腮帮子上捏了一下,“眉尖都翘起来了,还说不爱吃?”

    云湄坚持着不接话,从灯市街头走至街尾的这一路,她一勺一勺吃得极尽矜持,仿佛本着不浪费的美德,才有始有终地将它整个儿吃完。

    一路来,她没开口要什么东西,许问涯倒是从挑花事件中锤炼出来了一门功夫——他凭着观测她视线落点的技巧,给她买了一大堆家伙什。

    出得灯市,云湄见身后跟着的几个仆人身上叮里哐啷、琳琅满目,不由一阵失语。

    她看了一眼明湘,明湘也放弃了,沉默地跟在一旁,一副神色轻淡的样子。只要东西够多、够繁杂,就等闲察觉不出个人爱好,于是索性不再管太多。横竖都是大人自说自话买下来的,云湄确实没要这要那,暴露不了什么。

    过了永安寺的牌坊,钟清坊就在跟前。那宅子坐落在坊北,三进三出,面阔不多大,是个临时休整的地方。许问涯每年最忙的时日,都在这儿下榻,离宫里近,走便门出去,过昌华门就能入天街。

    门房早得到快马消息,一切安置妥当,只等两位主儿莅临。一见动静,即刻出来比手相迎,将夫妻二人延请入内。

    院子里花木扶疏,一步一景,处处花香点缀,是许问涯一贯的爱好,云湄早都见怪不怪。

    空地上摆了戟架,几行宝刀正由仆人脱鞘保养,云湄瞄了一眼,便连鞘上也嵌有玛瑙,要么就是镂雕成各色夺目的模样,倒很符合许问涯的作风——花里胡哨的灿烂衣着,配煌煌耀眼的刀兵。

    偏偏他生得风仪超群,再怎么打扮,也并不显得喧宾夺主,那些希贵的饰物与面料,一经盛颜所压,尽皆沦为陪衬。

    从前云湄认为的美,是乔子惟那般的,清水出芙蓉,无需浓抹也不要淡妆,因为任何粉饰都是多余。初见许问涯时,她十分怪异于这贵公子的嗜好,但这阵子的相处下来,倒是硬生生把他给看顺眼了,甚至也开始觉得,他就该配最好、最绚烂的东西。

    哪天他疲于打扮,那才是奇哉怪也,一定哪方面遭受了重创。

    二人沿着长廊往上房行去,云湄想起一件事儿来,扭头冲许问涯汇报:“那信物,我已经交给何家二小姐了。”

    许十二郎与何冬涟的婚期,定在了来年开春,至于信物,又是许家祖母操办的。何冬涟接过的时候,脸上没什么由衷的欣悦表情,眼里掩着几星落寞,嘴上谢着,实际显得非常心不在焉。

    当时云湄便想,许问渊活得荒唐,何冬涟又心有所属,这二人,十之有九要成一对儿怨偶。

    许问涯颔首,“具体事由,有柳氏筹办,不会再麻烦娘子了。”

    云湄总觉得他说话太过客气,但观其神情真挚,才发觉这其实是对妻子的关怀入微,压根不是面对外人的那类夸张疏离的客气。她不由莞尔说:“小事,不麻烦。”

    说起那许问渊,倒是老长时间没见着了。昨儿听承榴闲侃,好似罚进了许家老宅的藏书阁里头闭关去了,也不知为着什么事儿。

    何老太太把承榴点给她,是一桩十分明智的举措。这丫头看着傻傻咧咧,干啥都毛糙,实则于交际一道上,很有自己的独门技巧。不消什么以贵重的礼物去特特儿地跟人套近乎,有时候甚至只需一把瓜子儿,就能即刻同人唠嗑起来,继而打成一片了。

    云湄嫁来今阳短短几日,便打承榴那儿听来了老多八卦。包括柳芸的那块帕子,还成了她应对柳氏姑侄俩的刁难的利器。

    到得寝房,就见绣屏后的衣桁上铺展着诰命的翟衣,一顶两博鬓的宝钿花钗冠,就置放在旁侧的高脚圆桌上。这是明日入宫所着,仆人们提前摆了出来。

    那翟衣以青罗为绣,冠有花钗九珠,罗縠的襈缘呈现出耀眼的朱色,处处工细至极,乃一品命妇的冠服标准。①

    这是真正的富贵荣华,外命妇的顶尖追求莫过于此,更别谈就这么明晃晃地展现在咫尺之距的眼前——这样的冲击力,鲜少有人能够免俗。

    云湄也不例外。

    那密匝匝的精致绣线,在月色之下光华流转,其惹眼程度,简直教人一错不错,一时半刻根本移不开目光。

    许问涯见她怔忡,打量她的神色,问了句:“喜欢?”

    许问涯的外衣已然褪下,原本是预备去湢室沐浴,见妻子看到翟衣时,脸上带着神往,这才脚步一顿。

    ——神往?

    不是欢喜,不是欣慰,而是神往。

    就像是……在凝视着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

    这令许问涯感到十分奇怪。

    这不就是属于她的衣饰吗?

    云湄闻声,思绪自恍惚中摘出来,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宫中绣娘的针黹技法瞧着不大一样,这才多瞄了两眼。”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

    但这又不是属于她的,多看也无济于事。

    这番回话,倒是解释了那种莫名的神往之色,原来是羡慕宫廷绣娘的手艺么……许问涯说:“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云湄凑过去,将他身上的香囊解下来,复又抬起香囊在他眼下晃了晃,笑说:“郎君这是在讽我了?我的女红顶多也就这样了,光看几眼,便能谙出门道来,那是大手子才有的深厚道行。”

    许问涯捧起她的脸,捕捉到她水眸之中未能及时褪干净的炅亮之色,开腔询问:“那娘子是想讨教么?明日入宫,我讨个绣娘来今阳教你便是。”他想,作为夫君,满足妻子的愿望,是应该的,更别说此举手之劳。

    云湄自然知晓许问涯在尽己所能地展现体贴。他是个细致的人,是位很好的丈夫,愿意与契约妻子培养情感,而不是止步于生冷疏远的举案齐眉。

    如果是真正的宋家小姐在这儿,一个体贴知礼,一个温婉贤达,不消多久,夫妻二人一定能够达到真正的琴瑟和鸣。

    只可惜,她又不是真正的宋浸情。赝品的愿望,不能称之为愿望,而是奢望、妄想。既然是妄想,就不是那么轻易能够满足的。

    他们的对话压根就不在同一层,一个说天南,一个道海北的,再聊下去,也没甚成果。

    “不是呀,毕竟是头一遭见,多看了看而已。”云湄于是调转话头道,“我伺候郎君沐浴?”

    许问涯早注意到她舟车劳顿后的疲态,自然推拒,一径进了湢室。

    趁着他洗浴的空当,云湄唤明湘将袖笼里的卷帙拿出来,从里头掏出一本手札,将这日的点滴详尽记录。

    其中的用词,带了连自己都没能察觉的赞耀意味,比早前在驿馆的那些干巴巴的每日例行记录,要多注入了个人情感。

    明湘最后接手过目,神色古怪地瞥了云湄一眼。云湄从那眼神中反应过来,一定是自己的运笔太过惹人误会了。

    可转念一想,也不算误会。

    唉,这许七郎,真是个讨厌的妖精。

    ***

    钟清坊的这处宅子,在许问涯十六岁时便买下了,彼时压根就没考虑过日后两位主子合住的情况,连湢室都只设下了一间。好在许问涯出浴后,里头留下了热腾腾的水汽,这秋日的夜,倒也不显得冷了。

    云湄照例要泡药浴,方才婢子们在依照方子调制药料,许问涯这才先她一步。

    这空当,云湄照旧朝夕必争地在桌边熏陶书卷气,持卷看得入神。原本好端端的,许问涯擦着头发踏进来后,这种沉浸平和的氛围,便被强势地搅乱了。

    其实他什么话也没说,见状,还刻意没去打扰妻子读书,只是在她身侧坐了下来,默默斟茶喝。可他的气质压根让人等闲忽略不了,只要他在,便十分吸引视线。

    月上中天,他又一副身着寝衣、即将入幕的模样,很容易令人想入非非。昨夜的热浪犹在心头,他一靠近,云湄脑子里便开始滚过些有的没的,一时间无法维持住全无旁骛的心境,连书也看不下去了。左思右想,干脆倏而将书卷搁置在桌边,起身去了湢室,在里头踱了两圈,装模作样地监督丫鬟们调制药浴的进度。

    许问涯抬眼看向她的背影,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妻子从来莲步轻移,什么时候这般走过路?少顷,余光看见自己些微敞露的衣襟,这才明白了什么,半晌轻笑一声,有些无奈。

    昨夜,分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的,现而今,倒成了令她不敢与他共处一室的罪过了。

    第54章 巧饰伪(五十四) 情动的气息缠绵交织……

    案头刻漏滴答沉浮, 冰裂纹的繁复窗棂之外,浑圆的月影依约悬上了梢头,夜鸟轻鸣, 伴随金风吹彻, 总是交了秋令, 处处皆萧瑟。

    云湄洗浴完出来的时候,打眼就见许问涯正在床畔等她。

    她一愣, 也不知这是出于什么意味。兴许是有念头的,但兴许也只是出于礼节而已。他确实没有自行睡过, 有什么,都是等她一块儿。

    思及昨夜, 那样滔天的毁灭性, 是特定的促成。现下, 她不需要了,而且,心里开始升起后怕之意。

    云湄磋着脚步,但终究是要进寝居的。待得步子迈进去,后头的丫鬟们便眼明手快地将飞罩下的灯烛给熄灭了个干净。

    这么一来, 整个内寝, 便只余下床帐旁侧的一盏琉璃纱灯, 其烛火幽微至极,又由窗缝渗入的飒踏秋风肆意地带动着, 总是明灭不定。

    那阔肩窄腰的轮廓,便被这么清浅地勾勒着,斜斜倚在床畔,朦胧绰约,愈发像只魅。

    云湄今日心绪平静, 确实不大需要昨夜那种刻骨的波荡、与钻心的厮磨了。寻常来说,她是极为抵触这敦伦之事的,早前还一门心思地拿这个当做许问涯的减色项呢——又俊又好算何如,床笫之事上还不是烂泥过了头?多来几次,她这辈子都不会对他起什么心思了。

    可若是哪天,许问涯将这事儿也习练得娴熟,弄得两相受用,那么她的沦陷,还真是指日可待了。

    依照他对妻子温柔以待的趋势,瞧着也是快了。

    他着实是太有耐心了——从日常的温馨相处,到缱绻的相依相偎,处处体贴,处处无师自通,他完美到一丝不苟,每一处都以她为先,一言一行,俱都首要在乎她的感受。回味之下,云湄能够依稀觉察得出来他的步步寸进。只是昨晚她需要更烈、更深的折磨,来盖过心头的晦暗与酸苦,他才没有继续施展探索。

    所以,云湄越来越害怕与许问涯的亲近了。

    惶惑无措,千般经纬尽皆在心头调转。她的足下踟蹰着步子,半晌没有靠近。许问涯耐心等候着,见她衣袂烈烈,显见地是为冷风所侵,可她居然还未有反应。他怕她就此染上风寒,才终于出声:“……娘子怕我吃了你?”

    话音将歇,他探手牵拉,虽然不是强硬的力道,云湄却因不备,软着骨头,轻易地跌进了他的怀中。

    肌肤接触的那一刻,许问涯便微微蹙了眉头——他怀里仿佛揣了一块儿冰,这显然不是往那儿站上一时半刻,便能致使的。他环抱住她,枕在她的肩上,感受她冰腻的肌理,问:“娘子身上怎么这般寒?”

    这样的状况,已经两夜了,可探其额头,又像是没甚反常的。

    云湄还是那副敷衍的腔调:“有郎君抱着就好了。”

    那是缓育丸的效用,他自然等闲不会知道。这是替嫁的关窍,根本不能让他获悉。

    许问涯还是觉得奇怪,提议说:“正好明日入宫,用不用顺便找个御医来看看?”

    太康明医的手笔,普通医工、甚至是宫廷御医都是诊不出来的,云湄倒是不怕这个,可是她身上的旧伤很容易被发觉,其形成的根由,是轻易追究不得的。思及此,她赶忙粉饰道:“郎君习武,身上比之常人要康健些,或恐不是我的原因呢?”

    说着,云湄探手从挂钩上解下幔帐,身子后仰,带着许问涯往床里躺。心里想着,如果能糊弄过去,敦伦一回就敦伦一回吧……豁出去了。

    方才,许问涯是揽住她的腰将人带至床畔的。他的手,掌在她的后背上,这会儿经她这么一带,白日马车中的状况乍然重现,那一搦好腰,重又在手心辗转了一次。

    那是极纤细的柔滑触感,就算是隔着布料,也轻易忽略不得。

    帐中声息迭起,辨不清属于谁人。云湄一阵紧张,绷了片刻,许问涯却没有旁的动静,半晌,克制着将手从她后腰移开,只是揽着她的肩膀,动作轻柔地往怀中带,将热意紧贴传递,烘着她过低的体温。

    “安寝吧,明日卯时便要起身。”

    “可是郎君你——”她获悉异常,所以方才一直绷着不敢动。

    “不用管。”他满不在乎地如是说。

    她是位一捏一个印的娇客,许问涯认为太过频繁,会让她承受不住。且,昨日是她需要更痛的东西以疏解心绪,才主动来解他的衣裳,这显然只是特例,是依据她心情而来的、鲜少会有的情况。

    他想,一个正常女子,自然不是见天地乐意受罪的。所以,还是待他照着全昶买回来的图册,一一学罢,再实施吧。

    云湄那厢,良晌没敢动弹。但他不知出于什么,确实只是单纯抱着她,通过纯洁的依偎,来温暖她的体寒。

    她有些奇怪,奇怪之中又升起一丝浅淡的担忧。她虽然没什么经验,但窝憋犯堵,总是不好的吧?就像昨夜的她,偏要通过合适的途径来尽情抒发,过后才能够如释重负地安睡。

    于是,云湄试探着在他怀里转了一圈,面对面看向他的脸,有些羞赧地咬住了下唇,在他疑惑地瞥过来时,她将一只手置入被中,声若蚊蚋地开腔提议:“要不……我给郎君……”

    许问涯轻笑,将她圈进怀里,那拥抱并不急切,仍旧只是单纯的搂揽。

    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他半晌不接腔,倒闹得云湄愈发羞了。但箭已搭上了弦,再退缩更显得刻意,只好生涩无比地猜摸着开始尝试。

    ……

    期间,许问涯俯身吻住了她。情动的气息战栗着喷薄在她的脸上,与她紧张的呼吸藕丝般牵缠交织在一起。云湄便明白了,虽然她太过不

    流利,但他也许是受用的。

    也还好如此。不然,她真的要窘透了。赶明儿爬起来,偏是不知再怎么去面对他。

    ……

    事毕,许问涯打横抱起她,带着人去湢室冲洗双手。

    云湄的手遭了罪,早已酸透。

    他对她的腰身展现出迷恋,最后流连在那儿,所以现下,连带着也要清洗。

    清水浇上来,将那些淟浊的滴沥混合着冲刷,慢慢洗净。

    两人都没有说话,全程安静,显得云湄双手上的流水声更加扎耳。云湄羞得不好意思开口,许问涯则从身后圈住她,持着她的腕子替她洗手,头靠在她侧肩,一言不发,但看神色,其实一直带着笑。

    云湄偏过头睃了他一眼,实在闹不明白那笑意是什么意思。她正是敏感的时候,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嘲笑她的生涩。

    她有些置气地将脸扭了回来,双瞳放空地看着他舀水,替她搓干净指尖。

    云湄左思右想,还是气不过,嘟囔着说了句:“郎君再笑,以后我就不代劳了,吃力不讨好。”到底难堪,声音越发小了,蚊子哼哼一般,“你找别人去。”

    云湄长在大宅,也受过何老太太的委托,给宋府的郎子们操刀开荤事宜,安排通房丫头。虽然这方面,许问涯身上疑点颇多,但潜意识里,她觉得他也是有过通房的,毕竟出身世家,都是定例。

    “我这是开怀,毕竟娘子体贴。”许问涯靠在她耳畔,声线里留存着一丝沙哑,“没有笑你啊。”

    这手,随着他亲昵的耳语,越洗越纠葛不清了。十指交缠,热意于温水的清滑中穿梭传递。云湄受不住了,抽出自己的,许问涯却移下来紧捉住她的腕子,“还有,找谁?”

    云湄不说话,可惜挣不过他。半晌,只恼怒地说:“我困了,想去睡觉。”

    “说清楚,我就放娘子去睡觉。”

    他又开始发挥缠人的攻势,俯身来啄吻她的鬓角,指尖沿着她细腻的皓腕攀登上去,渐次滑入缝隙,演变成十指相扣。这么任其发展下去,定要坏事。他们已经闹得两晚没睡好觉了,赶明儿是要入宫的,可再经不得折腾了。

    云湄只好及时挣出来一点儿,阐明道:“我是说,郎君没有通房的吗?我做不来,你还笑我,那我以后就不上赶着吃这个苦了。”

    “嗯?”许问涯显然没听明白,“谁跟你说我有通房的?”

    这下轮到云湄眨巴着眼睛,也顾不上羞恼了,脱口问:“郎君被苛待了?”

    在宋府,只有不受宠爱的小辈,才没人去管他的成人事宜。

    两人聊得跳跃,许问涯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想了想,凑下去轻吻她的唇角,轻声温存道:“我惟有娘子一个,这辈子都只能委屈娘子了。”

    他的嗓音原本便十分低沉动听,现下还染着未能及时褪干净的喑哑,云湄只感觉心脏被猫尾轻飘飘地挠了一下——这是在承诺吗?他的身边,不管从前,还是将来,都不会有妾室出现。

    可是,这又不是对她云湄许下的。

    思及此,云湄好险才把持住,心绪冷硬下来,瞄了一眼案头的刻漏,说:“不早了。”

    这样突兀的态度转变,令许问涯的神色带上几分奇怪。他回忆二人的相处,好似每每到即将升温之时,都会被一道无形的幕墙,给生生截住。

    不过,天长日久,总能攻克。许问涯只当是妻子心底留下的、那些老旧的创伤所致,也不气馁,依言抱着她回了拔步床内。

    云湄回顾与他私下待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仿佛就没走过几步路,都是被抱来揽去的,要不坐在他腿上,要不睡在他胸膛上,合理怀疑这是他的道行之一,长此以往,闹得以后难舍难分,总要黏在一起才不觉生怪。

    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云湄决定从身体接触上先远离他。

    所以,一经放下,她就滚去了里头,扯过被子,一副困乏至极,沾枕即安睡的模样。

    许问涯偏头盯着她,“娘子一个人睡,不冷么?”

    没有回应。

    俚话说烈女怕缠郎,许问涯等了会子,一伸手便把她捞回来了。离开他的怀抱不久,她身上便重又变得冷丝丝,兴许,她自己也不怎么好受罢。

    许问涯搂了须臾,令她充分感受自己怀里的舒坦,复又倏而松开了她。

    装睡的云湄不明所以,但也顺势往里滚,尽量离他远远的。

    许问涯撑着脸,侧卧看向她,脸上莞尔,挂着运筹帷幄的神色。

    果然,离开他不多久,云湄便开始冷得打了个寒战,伸出手来铺了铺衾褥,但那显然无济于事。

    少顷,一双明净的眼睛探出被外,悄没声地瞥向他。乍然见他没睡,还始终这么默然勘察着她的动向,她的神情便挂不住了,赶忙扭过头,佯作没看到。

    ——殷鉴不远,云湄怕自己又做噩梦,原先是不想先于他一步睡觉的,毕竟一回两回还好糊弄过去,再多的话,怕不是当真会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至时候可就不大好收场了。

    离他远一点,不光可以杜绝对他产生肢体上的依赖,要是真魇住了,两人一个在最里头,一个在外侧,也不会轻易被察觉。云湄就这么思索了良晌,愣是没敢轻易入睡,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悄悄一瞄,没承想被他抓个正着。

    许问涯见状轻笑,长臂一展,轻而易举给她圈了回来,“娘子这么害羞?抱过多少次了都。”

    说着,掌住她的侧腰一抬,便让人睡在了自己身上。指尖踅摸着筋骨的位置,像往常那般,又开始往她体内注入真气,动作非常温柔细致。云湄感受着他的呵护,四肢百骸都变得热腾腾的,身下靠住的肌肉放松时软韧适中,枕得人特别受用。

    这方面,他确实是一位很好的床伴。

    抵触他,得花掉多大的定力?

    ……至少,此时的云湄,根本拒绝不了。

    第55章 巧饰伪(五十五) 野花没有家花香!……

    云湄这一觉睡得异常踏实。许问涯一直守着她, 至子时末,见她不似昨夜那般有梦魇迹象,这才闭目安睡。

    云湄一枕黑甜, 翌日醒得要比他早些。初初有意识的时候, 发觉周遭热乎乎的, 是令人安心的暖意。睁开眼,许问涯的颈子近在咫尺, 原是自己正枕在他侧肩,长睫眨动, 便能扫过他为浅薄曦光所映照的喉结。

    她继续扇动眼睫。喉结处的那片坟起感受到痒意,些微上下滑动, 随即, 环在她脊背的双手开始回压, 更深地将她揣入了怀里。

    云湄的脸便如此压在了许问涯的脖颈处,唇畔便是微滚的喉结。她眨巴着眼睛,莫名想起荒唐的新婚夜,就是那撑身的一啃,令他思绪回笼, 戛然而止。

    思及此, 云湄抬起了双手, 置于幔帐缝隙投射进来的阳光之下,翻转检视。因为早年间时常干粗活的缘故, 她的双手并不算柔嫩,是后来入了深德院,才得以滋养。她的皮囊,有着天就的底色,不出一年, 便养回了本该有的水滑与鲜嫩。

    所以,昨夜那种磋磨,于她现下这双柔荑而言,着实是一种遭罪。忆起个中繁细,云湄有些生气,起先是一只,最后另一只也被他捉了去……

    天知道她为了把饱经风霜的身子将养回来,投入了多少银钱。现在好了,到处都遭了劫。

    又想到害得自己连着半个月都要泡药浴的始作俑者,云湄胸脯起伏,越来越挂火,双唇翕动,报复性地在他脖颈处的那团坟起上啮了一口。

    为免将人惊醒,她这一口不轻不重,满以为了无痕迹,实则非常要紧。有人早就张机设阱,伺机托着她的肩胛骨将她抬起,气息转瞬倾盖下来,撬开齿关,一往径入。

    寥寥几次的经验,他便已修炼纯熟,轻易引得她气息杂乱,呼吸不能。云湄只觉自己被吻成了软骨头,脑子叫嚣着提起气力推开他,身体却压根实行不了,从头到脚,尽皆被俘获完全。

    生捱着,终于等来他的放过。云湄瘫了会儿,撑身坐起来,想要离他远点儿,却是半途一刹,根本不敢再乱动。

    许问涯盯着她笑,点漆的眸子里犹带着将醒的迷茫水光,整个人透出一股慵懒的危险气。

    云湄试探着呢喃吱声:“今天要入宫……”

    她侧过脸,长发披散,尽量显得像个狼狈的女鬼,意图打消躁动。

    半晌,许问涯终于高抬贵手,扯开幔帐,抱

    她去洗漱。

    外头侍立的丫鬟们听见动静,打帘进来预备伺候主子们晨起,乍见主君和主母抱来移去始终连体,都有些发怔,一时面面相觑。

    倒是明湘和姜姑姑几个,早都见怪不怪了。

    承榴更是看得傻笑,兴兴头头地挨过去冲明湘说:“跟着咱们三姑娘,往后当真是不用愁了。瞧这两人,恩爱得跟什么似的。”

    明湘听了,睃她一眼,表情一言难尽。跟来的几个陪房里,承榴是唯一蒙在鼓里的,见天地傻乐呵,还以为见证了什么世上少有的金玉良缘。须臾,明湘只是浅浅点头,敷衍地嗯了声,并不做出什么喜气的反应。

    承榴只以为明湘展露的心事重重,是替她们姑娘婆婆妈妈地操心往后。她不由咂舌——那不是杞人忧天嘛!目下这股子宠爱的劲头正盛呢,总是瞻前顾后地去思虑往后干嘛。

    承榴不大乐意同闷沉沉的人待在一块儿,磕着瓜子走开了,挨到廊子上,看倒座房里的庖厨煮晨食。那一隅转瞬便传来了嘻嘻哈哈的和乐交谈声,是属于承榴独门的道行,无论走到哪儿,都能飞速与人打得火热。

    这厢,洗漱毕,许问涯将云湄抱出湢室,置于房中的绣墩上,抱臂靠在一旁,等屏风外的仆人们整饬翟衣,将首饰运送进来替她梳妆。

    云湄后怕地挪了下凳子,离他远远的。

    许问涯认为有必要解释一下,“早上都这样。”

    云湄装模作样地检视着送上来的首饰,间或瞥他一眼,目光里染着几分不信任。

    丫鬟们鱼贯而入,许问涯只好凑去她耳畔压声问:“娘子觉得我像恣欲的人?”

    云湄还是不开腔,但心里倒是因他这句话而转起了念头。像宋府那些郎子,稍微生得有鼻子有眼点儿的,出门一趟踏青,屁股后头便是桃花债无数,只是拿捏着清贵门第的姿态,又有祖宗牌位普照,这才不敢胡来。许问涯出身不同,没有那般束缚,且生得这副皮相,又有生母留下的大把银钱缠腰,若是有心纵情,早都扯开了放浪,怎会是这般克制模样。

    思来想去,云湄勉强相信了他。

    但因着那一口的心虚,她端端地坐在那儿,仍旧继续装哑巴。许问涯借着弥漫的晨光打量她,见她的侧颜被映照得皎洁无比,不开口的时候,自有一段宁谧的恬静,衬着及腰的乌缎长发,显得非常乖巧。

    许问涯看着看着,不由伸出长指,捏了一下她水蓬蓬的腮帮,“再说了,娘子咬我的时候,就没想过后悔?”

    云湄讪讪。

    提起这个,真是没得推脱了。谁又能料到他是在装睡,将她抓个正着。云湄尴尬地扭了下身子,踅过去避开他的视线,正绞尽脑汁思索搪塞之语,好在恰恰有丫鬟捧了妆奁过来,轻手轻脚示意她配合,要开始敷粉了。

    云湄便顺势点了点自己不方便张开的嘴巴,那里正由丫鬟拿着小毛刷搽口脂,意图就此揭过。

    “昨天伯府那些人问我唇角怎么回事,我说是猫儿咬的。”许问涯在旁侧看着,等唇脂上好后,还是没放过她,腔调里染着揶揄的笑,“今日又添新伤,只盼着一会儿将领子系得严实些,不然,可不好与皇上解释了。”

    这是只需州官放火,云湄听了,置气道:“我跟郎君学的,郎君不也总是咬我。”

    许问涯笑吟吟道:“娘子知道怎么制止的啊。”

    闻声,云湄悄然乜了他一眼,到底闭上嘴巴,没再言语了。

    ——这是一个平衡问题,若是不许他咬,别的地方就要遭大罪。但是床笫秘辛,哪能拿到台面上来说?这方面,云湄还是要脸的。

    奈何终究不是自己的亲夫君,等闲还发不得脾气,否则非要叮他两句,惯他这般没羞没臊!当下闹得辩也不是,不辩又自个儿憋气,到得往腮上抹胭脂的时候,丫鬟发现她脸上红润过了头,哪里又需要多余点缀,一时失措地“欸”了一声,不解地道:“太太这是热着了?”

    许问涯笑不可遏,云湄再忍不住,转脸嗔他一眼。见她终于有了生动的挂火之色,他这才心满意足,优哉游哉地往隔房穿戴冠服去了。

    命妇的衣容因场合而变,像今日谢恩,就尤为隆重些,不光冠服,便连妆发,都得用御赐的物什。眼前铺展开来的这只嵌螺钿的描金妆奁,便是婚礼那日,随中贵人的宣旨赐下的,里头承装的饰品,和着青罗翟衣与九珠花钗冠,乃是觐见所用的规制。

    一通捯饬,这个晨间并不惬意,冠冕繁复,总是累人。最后呈现的效果,自然惊艳四座,她的美貌传承自生父,云家旁的不行,倒是佳人辈出,乔子惟便是个很好的例子,云湄自然也不例外。

    只惜这美貌,有了推骨的遮盖,处处都暗藏着宋浸情的影子,倒失了云湄几分原本的风韵。

    听见丫鬟们的小小惊呼,许问涯自屏风后探出头来,浅浅看了一眼。他也算是与云湄亲昵接触了几天,洞彻了她的根本气质,是以,见着眼下盛装的她,他就总认为有些不大对劲。

    具体哪里出错,却也说不上来。

    只能隐约觉得,似乎以她的气质,眼尾处不该那么垂,鼻骨弧度也不该是稍弯微翘的。

    但这没由来的念头,很快被惊艳所代替,许问涯毫不吝啬对妻子的夸赞,“大婚那日,娘子便是无双姝色,但婚后底下人总是不敢打扮,现下稍加妆点,倒才勉强相配,看得顺眼。”

    云湄听得有些傻眼,这朝廷诰赐的严妆盛服,到了许问涯那儿,居然还只是“勉强相配”?她有些不大好的预感,果然许问涯上下将她巡睃了一番,说道:“横竖万贵妃寿筵那日,没有今天这般严的规制,至时候我给娘子打几套灿烂些的头面,定然教娘子成为万绿丛中一点红,让旁人无与伦比。”

    这人就是喜欢鲜亮的东西,云湄是充分见识过的,在驿馆喝得黑天暗地的那段日子,他哪怕昏昏沉沉,镇日也仍旧拾掇得一丝不苟,一出场便是焦点所在。但那些衣饰,瞧着炅闪,却其实搭配甚好,并不艳俗。

    是以,云湄当下倒也随他去了。脸上显得受宠若惊,心里头却是寡淡无味,这些头面首饰类,都是郎情妾意的见证,至时候又带不走。

    “娘子不愿意?”许问涯由人伺候着戴上冠,走出来问。

    云湄暗叹于他的敏锐,总是细致入微地观察她,放在正经夫妻里,那是柔情蜜意的无上宠爱,但放在她这个西贝货身上,却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灾难。

    她一时皮笑肉不笑,“郎君待我甚好,一个宴席,头面都是几套起造,我是感动得一时失语。”

    许问涯靠近,盯视她。云湄有她自圆其说的技巧,诓人,首先要骗过自己,才能呈现无懈可击的状态。她岿然不动,由着丫鬟们忙前忙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最后一片花钿贴完,时辰已是不早了。她转过脸来,由明湘扶着往门槛外走,余光却有极其扎眼的所在,不由循过去看,这一看,便怔住了。

    云湄不是没见过许问涯着官服的样子。只是上一回是朝会服,这一回是觐见服,二者规制不尽相同。许问涯底子摆在那儿,无论什么样的衣着,都能穿出其无双风韵,今日自然也不例外,比之官服,更要衬得人清整雍容,贵不可言。

    这几日相处,与他失了界限地来往亲昵了那么久,总是忘了,他是位实打实的世家贵胄子弟,有些矜贵的气度,随意点缀,便令人不可逼视。

    她一时移不开眼。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由此开始松动了。或许,

    乔子惟确实不是最好看的,野花终究没有百变的家花香。

    许问涯还是那副笑模样,走过来从明湘臂上接过她的手,搀着她出了门子,期间压声问了句:“吾与紫铃藤,孰美?”

    彼时,二人正走过一道花瀑垂委的随墙门。点点晨曦自繁茂枝叶的罅隙里丛丛穿射,尽皆偏爱他,而他,正冲她笑。

    云湄简直恍惚住了。

    有些话,就像被魅勾出来的,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出了口。

    “郎君最美。”

    第56章 巧饰伪(五十六) 悉心的呵护。……

    车辘辚辚, 顺着钟清坊后巷过永安寺,没多会子便到了昌华门外。

    这一路云湄倒是坐得清净,她与许问涯两下里都一袭盛服, 等闲生不得褶皱, 也省了他总是过来搂搂抱抱, 搅她安生。

    可这也不妨碍他将她的手牵进怀里,置在膝头, 一会子搓捏手腕,一会子指尖顺着虎口滑进去十指相扣, 有时良心大发,抬到眼下检视她仍旧泛红的手心……两个人私底下相处的时候, 他老有这些小动作, 云湄早都免了失惊打怪, 这压根家常便饭。

    最后,他发出总结:“娘子这手,看似软和无骨,实际上牵起来还挺有劲头。”

    云湄原先随他去,不大关注他的动向, 乍然听了这话, 心头便是一咯噔。外表的皮肉好养, 但自小干活练出来的筋骨,哪有那么容易退化?

    心惊肉跳, 她牵拉出一个强自镇定的笑,“读书习字也是需得下功夫的,闺阁小姐等闲不沾阳春水,但针黹女红、琴棋书画,真要认真练起来, 哪里不费劲呀。”

    恰巧车把式勒了缰绳,这要命的话头就此翻篇。到得昌华门外,里头便是禁庭所在了,那朱红宫墙围出来的甬道洒扫明净,一尘不染,除却皇帝和受了恩惠的内命妇,外来的车马可是走不得的。

    今日不逢五,是以天子不视朝,在拱宸殿后的琉叶苑设下席面,款待近臣与其妻。对于初见的,且往后注定不再有机会重见的事物,云湄总是会多瞧上两眼,一路来走马观花,这煊赫的宫廷,处处朱薨碧瓦、峻宇雕墙,当真遍地辉煌气象。

    接待的人,乃是大内总管的干儿子罗珂,一路那个巴结劲儿,听得云湄直哆嗦,觑眼瞧瞧身侧的许问涯,他倒是神色自如,仿佛早都听惯了这类奉承话。也是,他年纪轻轻平步青云,没有几分宠辱不惊的自矜气,哪能沉淀出这份少年老成的风范。

    过天街的时候,偶尔撞见几个从三省官署里往外公干的上官,两下里一颔首,许问涯牵住云湄的手大方介绍,对门的人瞧出他眼角眉梢带着新婚的洋洋喜气,俱都察言观色地称上一句郎才女貌,仿佛天造地设一般。不知怎地,一路下来,云湄走在他身侧,就是有股子与有荣焉的感觉,什么夸耀称赞都是一块儿往夫妻二人面门上砸的,令她生出些飘飘然的心境来。

    果然啊,这堆山的金玉、滔天的权势,任是谁人,都不能轻易免俗,纵是假的,也教人沉浸。

    打昌华门往琉叶苑,要走拱宸殿,旁侧掠过的亭台楼阁富丽堂皇,这儿一个大员、那儿一个同僚的,磕磕绊绊,行了得有三炷香。终于到得琉叶苑外,身后忽有仪卫开道,一顶雕花的肩舆抬过来,又是一阵避让。

    这是内命妇,等闲见不着,云湄到底有些好奇,摆出端庄恭拜的姿势,实际悄没声地抬睫觑了一眼。就见高耸的杂花宝盖下,一道丰腴的身影在两旁宫女的持扇遮掩中时隐时现,那坐姿慵懒,可见其鬈发披散、衣着异域,间或露出扇外的琥珀色双瞳像只猫儿,稍稍一瞥,就能让人酥了泰半骨头。

    云湄看得心旌微动。

    对于生母,毕竟五岁便两相分离,她已经没有太多印象,只依稀记得她来自异邦,面容倒是模糊得差不多了。可元狸的外貌传承自生母,他的眼睛,赫然就是这类颜色,便连鬈发,亦然如出一辙。

    可见,他们来自同一个国度。

    罗珂笑嘻嘻地请安道:“呀,耶泪贵嫔,您怎么上琉叶苑来了!”

    耶泪贵嫔闻声,吩咐左右停舆,那中原话说得遣词奇怪,可腔调总算是像模像样,听着是仔细习学过的,“我来见陛下,他身上不宽舒,有我在一旁,会变很好的。”

    罗珂显然有些难为,皮笑肉不笑的,“这——”

    叶皇后因卷入巫蛊咒君之案,而被剥夺辖制六宫之权,今日陪着皇帝接见新晋一品夫人的,乃是近来盛宠弥天的万贵妃。

    耶泪贵嫔掐着这个节点儿不请自来,不是摆明了来争宠的么。

    两位主儿都是圣眷正浓的,主子们倒是想干就干,难办的便是底下听命的喽啰们了。思及此,罗珂无措地搓了搓手,脸上挂着的笑脸子要掉不掉的,显得愈发僵硬了,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巴掌,毛毛躁躁地请命来接藻鉴大人作甚,迎面接了这么大个烂摊子。

    当年,皇帝还未御极之时,情窦初开的年纪,对一位乌越国献上的美人儿爱得死去活来,可美人儿来自乌越的某片毒林,怀揣异心,对他下了蛊,没待引蛊发作,便事情败露,投河自尽了。皇帝堪称痛心疾首,政敌见其意志消沉,赶忙趁虚而入,先他一步将那片毒林清缴干净,解蛊之法也随之销声匿迹。

    人死了,族也全灭了,那些淤堵的、无法发泄的情与恨,总得找个出路。

    是以这些年,生得稍微像点儿的,尽皆被收归后宫。甭管有家室否,正经纳不行,那便强抢,重利诱惑也好、强取豪夺也罢,闹出了不少荒唐事儿,太后跟在屁股后头操碎了心,不知明里暗里替他收拾了多少烂摊子,好险才保住名声,扶持儿子荣登大宝。

    而这耶泪贵嫔,便是眼下打乌越国来的新晋宠妃,对当年那位美人儿模仿得惟妙惟肖,势头甚酣,眼瞅着地位快要威胁到万贵妃了。

    前阵子,各地献给万贵妃的寿礼鱼贯送入宫廷,这耶泪贵嫔竟敢当面指着一块儿从羽州来的、宝光璀璨的琉璃钿说“非常喜欢”,皇帝还真就赏她了,气得万贵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还是皇帝答应专程营建一座富丽堂皇的章仪台为她贺寿,这才罢休。

    罗珂正左右为难,云湄也神思恍惚,无人注意的角落,耶泪贵嫔一改慵懒姿态,以郑重的礼节冲许问涯俯身致意,态度很是规整恭谨。

    一礼毕,左右高持的羽扇很快重又遮蔽起来,不留纤毫痕迹。

    那仪仗就支在琉叶苑的苑门处,瞧着是不打算走了,罗珂满头大汗,毕竟里头那尊姓万的佛也不是好相与的,毕竟失了一块儿琉璃钿,她便敢直接跟皇帝讨章仪台。罗珂只得悻悻然借着将许氏夫妻迎进去面圣的功夫,顺势躬身请示干爹去了。

    “娘子不舒服?”

    二人正顺着夹道行走,不远处兰草掩映的地方,便是皇帝与贵妃接客的八角亭,那华贵的龙袍与繁复的裙裾依约可见,云湄的手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心中翻涌的情绪,连自己也辨不清了。

    眼下临门一脚,马上见真章了,她果然做不到心绪平和。就像那日元狸说的,那是恨。也许、也许——没有皇帝横插一脚,没有贵妃派人捉拿,自己不会打小便过得那般颠沛,起码这世上还有阿娘惦记她,她会来赎她的。

    可是这念想,生生被人掐断了。待得乔子惟寻到她的时候,她早已自立,也早已千疮百孔。

    乍听这话,她转过脸来冲许问涯笑笑,刚要开腔敷衍,许问涯神色却愈发古怪,捏了她的下颏仔细探看,“脸色怎么这般苍白?”

    云湄深吸一口气,慢慢吁出来,到底是旧事,就像扬起的尘埃,波荡不多久,便纷纷落下了。她当下要紧急应付的,是许问涯,这是她在而今的人生阶段里,最重要的事,事成才能身退,万不能顾此失彼。于是,云湄按捺住心绪,只是道:“天威贵不可言,我是打江陵来的,并非像京城贵女那般自小出入宫掖,初初到得九五之尊面前,到底有些怯。”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谈跟前便是生杀在手的至尊天子。许问涯身居高位,这众生百态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他潜意识认为妻子不是那般胆小的人,绝地反杀的一面,客船上早都见过了,是以,当下有些奇怪罢了。

    不过,无论怎么生怪,她的状态也亟需抚慰,妻子这么难受,不是该去猜忌的时候。于是许问涯袖下的手紧紧握住云湄的,放软声线安慰说:“皇上为人平和,宽宥臣下,你是臣妻,更不会莫名发难。放心,还有我在。”

    这话说出来,其实自己也不怎么信,皇帝对肖似心上人的女子,不管少女还是妇人,尽皆不择手段地夺取。因为早年被扎过心,对于所有女人,都是玩物的心态,没有半分尊重。这份荒唐鲜为人知,而他恰巧是知情者,弈王安排的耶泪贵嫔,还是他牵线送进去的。

    手背的热意源源传递,紧

    握的触感使人安心,云湄仔细感受着这份悉心的呵护,末了垂下眼帘,再睁开时,神色确实好了许多。

    命妇的入宫谢恩,有具体的繁琐章程,这礼节原是对着统管内外命妇的皇后,今儿中宫不在,情况特殊,皇帝便免去了一些缛节,只家常地请夫妻二人入内小坐。

    帝王有赫奕的衣裳做妆点,天子冠一戴,纵是因蛊毒而消瘦得不正常的身躯,也硬生生撑出了几分该有的架势。云湄叩拜过后,往首席觑了一眼,趁着皇帝的视线落点在爱臣身上时,将他巡睃了一遭。

    眼下青影深重,眸底浑浊,乃是纵欲的状态。病骨支离,没多会子,就要下去躺着了。对于外人,蛊毒之事自然不能胡乱透露,坐于上首旁侧的万贵妃只说:“近来交了秋,底下人伺候不仔细,闹得陛下身上不大爽利,染了风寒。”

    夫妻两个没坐下多久,便又得起身恭送。许问涯是极受信爱的重臣,皇帝见他们冠服不便,走出八角亭时将手一压,免了夫妻俩的繁礼。

    亭子里头的主座上,便惟余万贵妃。她目送皇帝的背影,见他前往的方向似有异动,少顷,耶泪贵嫔摇着腰肢儿将手搭入皇帝手心,二人情浓深重,万贵妃眼巴巴瞧着,脸上瞬间添了几分愠怒。不过这些深宫的翻涌,不可为外人道,她很快收敛神色,干笑着转过头来。

    万贵妃马上要过四十整寿,面上却仍旧饱满丰盈,美得浓墨重彩,不见半丝皱纹。原本这世上,除了那些投机取巧、生得像那来自毒林的蛇蝎美人的女子,万贵妃自认颜容无人能及,这也是她不用做任何人的替身,也仍旧圣眷不衰的底气。倒是今儿看见这位新授了命妇头衔,入宫拜见的臣妻,意外地多打量了她几眼,笑道:“早闻江陵丽人辈出,果真虚传不如亲见。”

    云湄心里有些忐忑,敷衍笑笑,始终不大敢让万贵妃瞧个仔细。虽然她没有遗传阿娘的半点异域痕迹,但也不敢保证,唯恐哪个细枝末节的地方同阿娘相像,勾得万贵妃想起旧事。

    只惜席上的对酌、敬茶,是免不了面对面的。万贵妃又有心欣赏她的美貌,趁她抬头奉茶,将她看了又看,起先只是纯粹的赏鉴,倏而,却目光一定,蹙眉凝住了她。

    第57章 巧饰伪(五十七) 亲密地揽住了她的腰……

    见万贵妃动作顿住, 云湄啜茶的手有点哆嗦。

    埋怨归埋怨,人家是圣眷滔天的贵妃,自己只是奴籍在身的喽啰, 若是当真这么早便碰上了, 还不是宛如蜉蝣一般被顷刻间碾死, 她一路走来的所有艰难,便功亏一篑了。

    好在万贵妃只是对云湄某瞬间展现出来的姿态感到眼熟, 但她这辈子下过毒手的女人不计其数,有些流转的念头, 仿佛飞星一般,根本捉摸不着, 转瞬即逝。再去踅摸, 也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了。

    人一旦作恶多了, 便是这样的,总惦记着斩草除根,后悔从前的某个决策太过稚嫩,哪怕现而今活得好好的,也时刻提心吊胆, 怕谁人报复上门来。这种想头, 时有冒出, 有时候瞧着自己宫里的哪个宫女,她也觉得是埋藏的祸患, 是来索命的厉鬼。万贵妃自个儿也见怪不怪了,很快便归整好神情,照例笑着招待夫妻二人。

    这要命的插曲,便如此轻飘飘揭过。

    席罢,云湄随许问涯拜别贵妃, 走出亭子,经风一吹,她才惊觉背后里衣紧贴,湿黏一片。

    说对生母孺慕情深吧,倒也不是,很长一段时日里,她恨天恨地,平等地怨怪所有人,是他们造就了她的颠沛,甚至连从雪地里救回她一命、尔后一直接济她的姑母,也心生愤恨。直到十二岁那年,乔子惟和元狸同时找上她,带来姑母的死讯、生母死时的惨状,她的理智,才堪堪归位。

    她们都死在她被卖的那一年,人死魂消,鞭长莫及,所以才没能伸出援手,救她于苦海。

    云湄承认自己是自私的,适才初初见到皇帝和贵妃,心里的旧恨翻涌过后,更多的,其实是畏惧被识破的惊险,害怕他们认出自己来,从而毁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切。

    她只想攒够钱后回洞庭生活,顺带会会那个将她卖掉的罪魁祸首,但万不敢恨上贵妃与皇帝。元狸的复仇计划,她从不参与,甚至三令五申,教他不要牵扯上她。

    有时候,她也会在元狸的炯炯注视里,感受到自己的罪过。可是活着的人总要找到最好的过活方式,若是能玉石俱焚,倒或可实施一番,可现状只是血淋淋的以卵击石,又有什么意义。

    她一时间心思沉重,常年伪饰在脸上的温婉失了维持,尽数褪去,显出苍白的底色来。许问涯将她看了又看,觉察她情绪低落,左思右想,挽起袖子替她沾汗,倒是突兀惊着了云湄,讶然道:“这是御赐之衣,郎君居然大咧咧地拿它拭汗?”

    许问涯不以为意道:“那怎么办,身上也没个帕子,我总不能拿娘子给我做的香囊来擦吧。”

    云湄说可以的,“总是消耗用物,比大逆不道地亵渎天衣要好。”

    许问涯坚持道:“不行啊,我觉得它比朝廷赐下的冠服珍贵多了,若是哪天清源居起火了,我肯定是要先救香囊的。”

    他一番胡搅蛮缠,云湄噗嗤一声,险些忍不住笑。横竖已经见过了贵人,也不必再管衣衫起不起褶皱、体不体面了,许问涯凑过去环住她的肩膀,顺势捏她的脸,提议道:“这京城,来都来了,我晚上带娘子去下馆子?”

    云湄左支右绌地躲避着他的毒手,间或严词提醒说:“昌华门都没出,后头还有宫人看着呢!郎君仔细口舌,被人听了去,要降罪的。”

    虽是板着脸,如此这般地说道得谨慎无比,但被他这么闹了一通,那些深沉一扫而空,憋闷的心境,到底舒张了不少。

    许问涯满不在乎地扫了一眼后头恭送的宫人,难得显出贵公子的张狂劲儿,“我跟娘子恩爱,看谁敢乱说?”

    宫人们非礼勿视地别开眼睛,脸上俱都带着笑,对于这一双恩爱的璧人,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艳羡之色。

    他们这厢羡煞旁人,说笑中路过兴建中的章仪台,不远处的空中楼阁上,一群皇裔王女们打着替万贵妃监工的由头,溜了学堂的号,在这儿畅饮作乐,其中便有几个惯常带头坏事的熟人,便是永靖公主、何冬越,还有一位将将入京,预备代表羽州为万贵妃庆祝整寿的弈王之女,李千音。

    这楼阁构建得极高,底下过路的人仿佛蚁群,等闲压根瞧不清。但永靖公主何许人也,她又发挥了眼尖的道行,忽然搡了李千音一把,怪声怪气地道:“唷!那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藻鉴公子吗,还不快去!”

    旁边桃木桌上正在行酒令的乌合之众闻声,纷纷搁下杯盏和筹码,一股脑地凑到阑干旁眺望,只惜看了又看,尽皆没能瞧清底下人的面目,倒是隐约见着一双身影常常重叠,显出几分难舍难分的劲头来。

    李千音少时没随父王就藩前,经常出入宫廷,身为王女,什么春猎秋狄自然从不缺席,切身领略过永靖公主凭借一双鹰隼般的眼,在一众悍勇郎子之间脱颖而出的风采,是以,她知晓公主一定没有看错,藻鉴公子是当真打底下经过。

    可是……提起许问涯,李千音早便没了曾经那股子躁动的痴迷,脑子里倒是先想起了另一个人来,于是后怕地嘟囔说着:“姑姑把我害得这般惨,现下竟还让我去找正主纠缠,我李千音成什么人了?”

    这话没头没尾,但有那知情人听罢,神神秘秘地笑了笑,说道:“啊,说起那个白翰林,我还从来没见过男子哭成那样呢。郡主贵不可言,他居然显得被占了便宜似的,泪流满面地缅怀清节……”

    前阵子李千音宴后酒醉,永靖公主把她多盯了几眼的、一个出身翰林的白姓小官儿给药倒了,送进李千音的下榻之处,然后便——

    李千音自来活得傲气,若不是永靖公主有意撺掇,还点了迷香,她哪能干出这般自降

    身份、伤天害理的事情?当下深觉没脸,将脑袋埋进手心,瓮声瓮气地道:“人家已经有妻室了,且看起来很登对,姑姑别再撺掇我了。”

    永靖公主还是那般语出惊人,满不在乎地抻了脖子道:“有妻室怎么了?”想起那个曹侍郎,她笑得愈发过分,“人夫啊,我告诉你们,人夫更有……”何冬越一言难尽地看过来,好在公主忽地一个酒嗝,杜绝了接下来的语惊四座。

    李千音捂住耳朵,不去听。偶尔将视线投向阑干之外,发觉原本交错的人影倏而分开,那纤细的翟衣身姿,显得伶仃落单。

    李千音心念微动,于是赶忙起身,匆匆沿着踏跺往下走。反正自己又不是出于找茬去的,所以后头响起的起哄声,也不去管了。

    之前驿馆那回,她将将被拒绝,面子过不去,是以,慢待了那位无辜被波及的宋三姑娘。这件事情,总要有个交代的。

    ***

    云湄已经预见婚假结束后的许问涯,会有多么忙碌了。这短暂的几天,便过得日有万机,纵是进宫谢恩,也是一步一个同僚,方才更是有人相请,瞧起来身负要务,云湄便推他去了。

    宫人卷起帘子,将她延入一处临水的画廊,吃茶等候。原本以为是一段儿难得的清净,结果乍然闯入一位不速之客,那鲜丽的裙裾实在令人无法忽视,就这么大马金刀地撞进了余光里,云湄循迹一瞧,就见李千音来势汹汹,那姿态显得太过匆忙,闹得云湄还以为对方是来找茬的。

    这是惯有的桥段吗?要演今阳许氏麒麟子的正妻之前,云湄早便预料过了,毕竟初见那日隔着梨花林一看,他正操控辔头躲避降落的香帕,显得极受欢迎。

    只是没料想,这狂蜂浪蝶里,居然还包括尊贵的王女。

    云湄有些新奇地望过去,这一瞬间,腕子上的皮肉像是被触及了难捱的曾经,隐隐有股子烫意复现。

    她压了压心绪,端庄地起身行礼,款款福拜了一半,手腕却忽地被压住,恰巧是被烫过的地方。云湄一滞,心说怎么还带上手的,难不成要扯头花吗?这实在不太体面。

    事情没有如她所推演的来发生,毕竟李千音的脚步匆忙,是出于想趁机避开许问涯,这才显得来势汹汹。她只是将人抚起来,折寿似的说:“别!我是来请罪的,怎还好受你的礼呢。”

    请罪?云湄古怪地压了一下眉头。

    就听李千音语速极快地说:“那日我留下的医工,你们没用,闹得我忐忑,后来托人往今阳送了复颜药粉,也是泥牛入海没得音信,想来是误会了,我真的只是出于赔罪,并不是有意叨扰你们夫妻二人。”

    云湄愈加新奇了。李千音贵为王女,她满以为是来扇巴掌的,眼下,居然在诚挚地给她致歉?

    她根本没有见罪于李千音,因为她在宋府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从没见过高位者朝底下的贱皮子道过歉的,一个得脸嬷嬷生的女儿都能压死一群外头买来的低贱婢子,纵是真有错,那也得生生担待,谁叫她出身逊色于人家呢。

    她现下顶着宋浸情的身份入了繁华地,真要算起来,到底只是空有清贵出身的没落门第,是以李千音的这份诚恳,真是教人生怪。云湄友好地莞尔,“郡主莫要多心,那日是两下里的相撞,不是你一人的过错。”

    李千音观察她的神色,确实没有挂火的迹象,这便放心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样迟来的新婚贺礼,火烧屁股地交给了她,“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有事,先走一——”

    好死不死,有些不想再见到的人,还是没能避开。李千音话头一滞,云湄顺着她定住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许问涯正走过来,到得近前,亲密地揽住了自己的腰。

    “李千音!”

    与此同时,不知打哪儿传出来一道愠怒的声线,横插一脚地截断了他们的交际。云湄眉梢微挑,见李千音被喊得一个哆嗦,心里愈加生出浓厚的好奇来。

    她甚是纳罕,究竟是哪位高人,敢如此高呼郡主的大名,还能让孔雀似的李千音显出这种害怕之色……不,似乎是……窘迫,心虚?

    李千音局促地揪住裙面,瞄了一眼许问涯,又扭头看了看长廊外那道逼近的白衣身影,绞尽脑汁想要弥补,忽然强行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始料未及地飏声对夫妻二人宣布:“对了,我已经定亲了,婚筵不在羽州,设在京城,至时候我会给各家递帖子,欢迎你们赏光,我与未婚夫一定扫庭以待。”言罢,着急忙慌地说了句失陪,尔后狼狈地走开了。

    那声音极大,远远超脱了贵女们维持矜重的范围,仿佛故意说给谁听一般。

    这实在显得万般突然,早前还缀着许问涯追到了驿馆,士别三日,倏然便连亲都订完了,仿佛六礼已过,只等着成婚似的。

    思及此,云湄八卦地将身子探出长廊,就见李千音与一位形貌清秀、眉眼同许问涯有几分相像的白衣郎子迎面撞上,强行将人扯走。那郎子倨傲地哼了一声,任由裙裾繁复、行动不便的李千音磕磕绊绊地追不上他,自行甩袖走了。

    许问涯倒对这些不甚在乎,他始终只盯着云湄,怕她一不留神,跌进池子里喂鱼。半晌,见她看够了,及时将人拦腰抱回来,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子道:“你眼巴巴地看人,鱼眼巴巴地望你,这底下养的可不是寻常锦鲤,娘子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心就此葬身鱼腹。走了,答应了娘子要去下馆子的。”

    第58章 巧饰伪(五十八) 早亲一下,不就万事……

    整个京城最热闹的地段, 位于溪顺门外的雀渡桥上。在昌华门旁上了车马,辚辚走过两炷香的辰光,帘外开始不住传来热烈的喧闹声响, 褰帘一望, 各色店肆鳞次栉比地林立着, 视野之内,满目琳琅。

    “若是元宵节那日来, 这儿还有杂剧、散乐、上竿等技艺可瞧,现下还不算闹腾的。”许问涯先行下了马车, 一面介绍着,一面折身抬起手来, 稳稳当当将人抱至地上, 又顺势牵住。

    二人回钟清坊更了一趟衣, 互相依偎的恩爱模样,便同旁侧走过的寻常的小夫妻一般无二。

    云湄一下车,便不期然被嘈杂的声浪所淹没,四下里瞧瞧看看,原以为昨夜的灯市已然足够绚烂, 实际上这帝都的花天锦地, 实非常人可推想。

    她干过深德院的采买活计, 毕竟是宋府的正房,逢年过节的, 去的也都是江陵的大市面。来京城以前,她不觉得自己多没见识。又哪承想,所谓的江陵大市面,同眼前的景色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为免碰到不规矩的闲汉或是箚客、撒暂等流, 许问涯安排的下馆子去处,乃是只接待贵宾的甘旨楼。他不算个十全的吃主儿,没沾过什么阳春水,不懂得那些个三汤两割的,可他会品鉴,经他筛选过的地段,自然也出不得什么错。

    这甘旨楼构建得极雅,阔气而不流俗,一进得欢门,便有赤足的伙计满面堆笑、塌肩打拱地迎上来,云湄听了两耳朵,视线左右巡睃,有个掌柜模样的汉子瞧了动静,也预备见机过来讨好。看起来,许问涯应当常来此处酬酢。

    过了欢门后的大廊厅,沿着雕栏的旋梯往上走,纵是掌心搭着的扶手,亦不失刻镂的痕迹,这精细之处的繁华,实在令人暗叹。

    在大蔚,江陵已算得前列的州府,洞庭比之江陵,自是要落魄些的。云湄不禁

    想,她现而今见识过了令江陵也相形见绌的京城,往后回洞庭生活,会不会有些不甘心?

    这个问题的答案转瞬析出——那定然是会的。云湄可以像春窈一般,攒足了体己钱便草草由何老太太许出去,甚至何老太太为她挑的那些个郎子,能够在江陵扎根,给她提供较为安定的生活。可她不乐意,非得接手这替嫁的山芋,为的就是更上一层楼。至少那些炅炅发光的金牌钥匙,哪怕每年的出息只能提出一成给她,便已然令云湄不后悔了。

    贵客带着正头太太来,掌柜的自然不会没眼色地还叫来楼里的行首作陪,且他记得这位藻鉴公子不大习惯有花魁娘子在旁伺候,酒都是指了楼里的店二哥来倒。于是按着喜好一通安排下去,只留几个伙计在雅阁子外听命,等闲别进去叨扰人家。

    两下里坐下来,照旧是云湄先看水牌。大店面的菜式都取了花名,又结合了京城的官话,有些教云湄看不大懂,许问涯便同她解释。倒闹得她有些窘了,“真是极尽风雅。”

    许问涯莞尔道:“都是些噱头而已,往后娘子来多了便知晓了。”

    其实这一餐,注定又同卉香山庄那一桌一般,哪怕是由她来点菜,最后也不会吃得尽兴。因为宋浸情的偏好,与她大相径庭:不嗜甜,讨厌油腻,大鱼大肉也不爱吃。

    可是再这么吃下去,云湄只怕自己会作呕,只好迂回作战,在菜牌上瞧了半天,于一色儿的清水菜式之中,夹着点了道洗手蟹。这是鲜味,勉强算得肉食,且不油不腻,应当露不得几分怯。

    点罢,觑了眼不远处站杆儿的明湘,对方没甚表情,算是默许了。

    这回倒是不大相同,对于膳食,许问涯向来都是由着妻子去选,这一次待得她点完,他又若有所思地接过去,多看了两眼。

    许问涯想起昨日与妻子在卉香山庄用膳,见她吃得不怎么受用,怕她是忌讳着自己的口味,所以才没吩咐山庄的人多做她爱吃的菜。今日,他试探着加了几味辣菜和油菜。

    席面很快铺排妥当,在明湘的逼视之下,云湄还是那副很随意的样子,对那些又辣又油腻的菜式不怎么下筷子,仿佛只是为了显得不挑食,而寥寥夹了几箸。但实际上许问涯留意观察,她吃这些菜的时候,眉尾微翘,分明是喜欢的。

    他有些生怪,但也很好理解,闺秀们都是这个德行,油与辣都是污浊的,为了维持体态的美观与身体的康健,她们鲜少食用这些。

    云湄那厢呢,满以为这些新加的菜肴,乃是许问涯自个儿想换换口味,于是理所当然地为他布了几筷子。许问涯垂下眼帘,盯着静静躺在瓷碟里的那一块儿辣光潋滟的鸡炙,修眉微拧,显得有些为难。可这是夫人给他夹的,出于不冷落人家的好意,总不能就此晾在这儿了,于是他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伸筷夹进了嘴里。

    结果便是没一会子就辣红了半幅耳朵,膳也用不下去了,受罪的五脏庙,尽留给了桌上置放的梨味香饮子。

    “郎君食不得辣?”云湄看得傻眼,“那为什么要特特儿地加上几道呢,闹得我好大的罪过,专程给你布辣菜。”心中腹诽,这许七也是实诚,放着不管便是了,还真就吃了,也不知什么想头。

    两下里净手漱口,店二哥又察言观色地上了一碟子甜梨丝,许问涯用了几筷子,这才堪堪缓过劲头来。

    饭毕,两人沿着甘旨楼的后廊出去,入得一处花木葳蕤的庭院,不远处的湫湄旁有个楼里养着的戏园子,因着有水雾相隔,那袅袅的弦乐之声便犹如打九霄之上的天庭里传下来的,丝缕般拂过耳畔,极尽雅致。此处乃是甘旨楼专程营建的、供客人休憩消食的地方。

    云湄走了半途,心中还是奇怪,伸手摸了摸许问涯的耳朵,热意依旧留存,显是辣得不轻。她简直好笑,“郎君不受用,可以直说,我又不是不讲道理。”

    许问涯道:“娘子关心我,才会给我布菜,当然得识相珍惜了,就算是刀片也得吃。”

    他没戳破她对于这些油腻之物的偏好,只以为她出于矜持,不大好意思,是以便兜头往自己身上揽。

    云湄发现了,私底下相处,他就是没个正行,什么话都敢说,浑没有藻鉴公子的自矜风度。转念一想,这也算是难得的一面,兴许只有他的妻子才能见得到。于是云湄多看了两眼此时的他,嘴上还是嗔怪着:“郎君慎言,我可不想因为犯了七出,从而被遣回江陵。”

    许问涯笑说:“七出不包括弑夫啊。”

    云湄生怕明湘听了误会,骇得去捂他的唇,结果就如那夜一般,捂嘴只会引来恶劣的湿润,这下她惊惶不已,左右巡睃,所幸这地方虽然构建得宽绰,却有崔嵬的假山、流淌的泉水、丰茂的花草作隔,无人看见。但纵然如此,她脸上还是飞起绯霞,后怕地愠怒道:“郎君这是做什么!”

    言语间路过某处,许问涯顺势将她压到一块儿高耸的湖石上,四下里花瀑垂落,遮掩严实,连日头也等闲晒不进来,倒是走到了一个好去处。云湄的手,半晌抽不回来,被他捉去了腕子,脸蹭到手心,轻声道:“这鸡炙辣得我身上溽热,娘子感受到了么?”

    云湄细细咂摸了一番,着实温度不甚正常。但这也不是他作乱的理由,她冷硬道:“这是光天化日,郎君莫不是又想看我拔簪子了?”

    许问涯的声音显得委屈,“可是我嘴里麻丝丝的。”

    云湄气得咬唇,当真是失算了,走着走着就被他拐来了这样的地界,纵使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管她的,明湘更是不会干扰这类夫妻之间的亲热之事。

    按捺,不能发作,她得维持温婉似水的风度,拔簪子的威胁之语,调情可用,再行强调,便是破功了。

    云湄只能转了话头道:“弑夫的话,郎君往后莫要再说了。”明湘可是戳在她跟前的耳报神,她真怕明湘将此话听去,从而误会什么。

    许问涯倒是满不在乎,指指自己唇角还未愈合的咬伤,“我喜欢娘子伤我呢。由此可推,扎一刀也没甚所谓。就是马车上那一簪子真刺了我,也是我活该。”说着,似乎只是气氛到了,是以才话赶话地说,“这些都是假以时日便能愈合的小事,我就怕有人欺瞒我,有什么事情,也总是压着不说。”

    他说罢,也没有过多的冒犯动作,只是俯下身来埋进她脖颈里,脸颊热腾腾的,气息时断时续,仿佛几筷子辣菜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话音将歇,云湄便是陡然一滞。这瞬间,她简直连呼吸都快要静止了。心惊肉跳,绞尽脑汁去意会他字里行间传递出来的威胁。

    但演到现在,她早已从经验之中明悟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自乱阵脚是极蠢的——兴许他只是随意说的呢?夫妻之间水到渠成的交心而已?

    云湄的手原本推拒地压在许问涯的肩膀上,这会儿顺势滑到后头抚摩他的脊背,放软声音问:“郎君在官场上被谁骗过吗?”

    “宦海浮沉,这是常有的事,”他的强调瓮声瓮气,自她脖颈处传来,“但也不算受罪,胆敢耍弄我的人,都死干净了,所以现而今倒没什么人有这个胆子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只是等不及全昶的讯息,想要趁早知晓那个噩梦背后的

    旧事,以及她额角患处的缘由,这才随意一提。可云湄那厢的想头却浑然不同,她满以为这是明晃晃的恫吓,甚至已经预见自己五马分尸的未来了。这段时日的无间相处,险些令她忘了,他可不是一位普通的文官,而是客船之上以一挡百的刀客,自有他的手段。

    他话里的意思,最恨有人欺瞒他,胆敢行此事的人,俱都命丧黄泉。而她的出现,恰巧就是彻头彻尾的诓骗。

    这能怎么办呢?有的时候,该豁出去就豁出去吧,方才他不是暗示过什么吗?——他说,嘴里麻丝丝的。是她先顾左右而言他,这才一步一步把话题推向了危险的悬崖,早亲一下,不就万事大吉了。

    思及此,云湄胆战心摇地捧起了许问涯的脸,观他神色无异,倒是没什么山雨欲来的危急预告,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或许当真只是话赶话而已。

    可要想就此糊弄过去,需得添加猛剂,总得给他烙下更为鲜明的印刻,往后回想起来,才没心思察觉到她此刻浑身战栗的异常。

    云湄思来想去,目光移到他的唇上。二人这轻偎低傍的状态,很合适就此做点什么。

    但她为难住了,到底须得做到什么程度,才足以将异常揭过?

    第59章 巧饰伪(五十九) 教老婆亲亲

    二人近在咫尺。头顶枝叶欣欣, 罅隙极窄,筛下来的日光细细密密,万般朦胧地笼罩着, 堪堪能互相瞧见依约的轮廓。

    云湄巴前算后一番, 暂且敲定了引诱计划。就见她放松双手, 绕着许问涯的脖颈攀过去,交缠在他项后, 继而使力,进一步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少顷, 她吐气轻缓地细声问道:“郎君嘴里……还不舒坦么?”

    她静静端量着他的动向,果然啊, 这如兰似麝的吐纳勾绕鼻息, 美人馨香扑面, 没有人可以轻易屏绝。心旌神摇,他一定再没空去思虑那些险能将她老底揭破的事儿了吧?

    双唇贴近,鼻息交错,似触非触。许问涯不禁轻笑出声,任她呼风唤雨, 他也始终岿然, 并不展现急色的状态。云湄见他这副样子, 难免生出些懊恼来。每每这种时候,他便是如此欲拒还迎地不行表态, 仿佛昨夜重现一般。

    究其心思,不就是想看她能主动做到什么程度吗?

    到了这番程度,便只能一鼓作气了。若是功亏一篑,反而令有意想要埋藏的东西重浮水面,显得更为异常。云湄心里敲着鼓点, 阖上眼帘,不管不顾地微仰起脸,主动去纠缠他的双唇。

    偏他可恶,还是不动。失了他的主导,云湄的生涩展露无遗,几经辗转,这个吻仍旧清浅得教她犯窘,恨不能掘个洞眼儿,就此藏起来。惶急、局促、尴尬……衣襟擦着衣襟,她愈发靠近,使出研学的劲头去尝试,浑然不知交领早已蹭开,一路牵连着腰封,不一会子便沦落到外衫半褪的境况。

    许问涯讶然,忙探手勾住她腰间脱落的丝绦,复又盯着她写满屈辱的脸,毕竟光天化日,生出些逼良的罪过来,到底开腔了,解释道:“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想让娘子疼我一下而已。”

    云湄眨眨眼睛,一面吻他,一面含混道:“我这不是在疼你吗?”

    许问涯被她拙劣的技巧弄痛了尚未恢复完全的唇角,他不禁失笑,“……不是这种疼啊。”

    云湄怔忪须臾,撤开几寸,愣愣抚摩他的患处,见他露出一副无奈的神色,自己也险些破功了。憋了半晌,只能倒打一耙:“郎君是落得善名了,全都是我做的,你从来没暗示什么!”

    二人依偎一处,她话音将歇,便能感受到他笑得胸腔都在轻微震颤。云湄这下当真恼了,他衣衫齐整,自己闹得披风半褪,像什么样!作势要推开他,他却倏而贴近了,嗓音低沉,落在耳畔,几分醉人:“我来教娘子,应该怎么疼。”

    声音伴随濡热的气息,稍稍贴上双唇,徐徐辗转,不消须臾,便即轻易攻克。事态渐急,他的吻从来不纯粹,非把人声息尽夺,闹得晕头转向,生出整个世界俱都被他强势侵入的错觉。

    云湄站不住了,浑身松软地往下滑,被他眼明手快地掌着腰托起来,单手便能桎梏她一双腕子,压在石壁上,逃无可逃。云湄能接受柔情百转,但万万招架不住这类鲜明的攻势,某种预感益发强烈,似乎,她又要被拆吃入腹了。

    三回水的记忆犹自历历,彼时是良药,现而今再承受不能。如何是好,手被绑缚,身子被逼得紧压在石壁上,四肢百骸尽皆在他的掌控之下。没法,只能故技重施,伴随嘶声轻微,许问涯退开少许,嘴角齿痕新添,无奈牵唇,当场痛上加痛。

    他怔了片刻,随即,笑得重又埋进她肩头。云湄愠怒非常,连温婉的声线都控制不住,“有什么可笑的,这是在外头!”

    “我真没做什么,只是在教你啊。”许问涯仍旧埋在她身上,微微偏过脸,指着唇角控诉道,“这便是娘子学到的?真是个坏学生。”

    云湄懒得搭理他,半晌,扬了扬腕子,“郎君方才绑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人犯。”

    许问涯双眸弯弯,说得理直气壮:“谁让你逃了?不听话就是人犯,合该拿获。”

    云湄脸上热意蒸腾,“我……我是站不住。”

    许问涯哦了一声,终于高抬贵手,开始顺着那条天水色丝绦的绳头,徐徐替她解开,嘴上呢喃着问:“为什么站不住啊?”

    云湄嗔了他一眼,当真不打算再同他说话了。

    一直到绕出湖石,她也没再看他半眼,上瞧飞、下瞧潜,若是他缀上来,便加快步子,提着裙子瞧花看草,纵是走到没甚可看的地方,望天也不望他。许问涯只好拉过她的手,将人踅过来,“我不是有意绑你的。”

    云湄哼了声,抬起腕子给他瞧,“这样的红痕,难不成无意能促成?”

    许问涯顺势看了看,尔后坦诚地冲她解释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郎君是说你莫名其妙就喜欢绑人玩儿?”云湄收回手,随口嘟囔道,“这什么习惯,怪吓人的。我记得郎君也不是掌刑狱的官儿啊,哪来的这种癖好。”

    许问涯起先与她一递一声,只是爱侣之间的嬉笑嗔怪,陡然听了她这话,心里便蓦地塌了一角。一些后怕之感升腾上来,他这才想起,父亲便如此囚过阿娘。

    云湄与他追闹一通,早都不生气了,小性儿浅浅闹一闹是可行的,多了便不像宋浸情了。但她有意收敛,许问涯却倏而擒了她的手腕过去,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一番,那语气很是郑重:“娘子咬得该,很该。若是往后还犯,你狠口咬我便是了。”

    云湄又不能洞彻他的心绪,自然没发现他的异常,只当又是事后例行的爱怜,虽然道歉连连,下一回滚到床笫里不还是会这么做。许问涯其他没甚可挑,但这敦伦方面的冠冕堂皇,云湄早都把他摸透了。

    是以,她只不甚在意地闲侃道:“郎君适才还说我不是个好学生呢,现下又说合该这么做,反反复复,自行推垮论点,你也不是个好夫子。”

    得亏她不以为意,不然他的丑恶之处,险些要被她看破了去。许问涯摩挲着她的手腕,半晌闭了闭眼睛,重又把她揽入怀中,轻轻啄吻她的额发。

    她在他怀里扭着,对他这些隐秘的挣扎一无所知,目光兀自左右睐了睐,说道:“咱们走吧,没甚可看的了。”抬起脸来,视线交汇,二人闹成这样,不知怎的就有些令人发笑,不约而同牵了嘴角,云湄想起什么,忙探手去遏制他上扬的弧度,“呀,郎君现下可不兴笑呢!”

    身子相贴,脚步错综,两下里缀着前后上了马车,笑语不断,放在外人眼里,好一双难舍难分的璧人。

    倒是明湘有些余悸,她生怕云湄不经意间笑出两个梨涡来,那可不是他们三姑娘拥有的玩应儿。

    车厢内,许问涯也发觉了一个怪异的地方,那便是妻子的笑脸总是显得僵硬。那仿佛是想要肆意开怀,却又特地克制。但他也没说什么,转念一想,毕竟闺秀们大多都自矜身份,笑不露齿乃是常态。

    车把式打马开缰,车辘辚辚滚动起来,虽然尽量走得四平八稳,但起头的那一下总要波荡,只闻“叮哐”一声,一条绑缚红绸的长木盒子跌在了地上,云湄赶忙捡拾起来,抽出小屉里的帕子  ,仔细擦拭。

    “这是什么?”许问涯问。

    云湄一壁擦拭,一壁解释,“这是弈王家里头那个郡主送咱们的新婚贺礼。”

    许问涯显得不怎么关注,公事公办地道:“郡主成亲的时候,依样送还便是了。”

    云湄睃了他一眼,听话里的意思,他只是例行觉得欠了人情,想着还,再没别的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拿这副姿态,一路来糟践了多少萌动的芳心。

    只能承认,愈接触,她便愈对宋浸情升起羡慕之心。半晌,赶忙摇摇头,将不切实际的空想全部赶走了。

    不属于她的物什,白白奢望做什么。

    接下来的行程,难得是许问涯提的,他说想顺道去钟清坊旁的永安寺上香,那儿某座偏殿供着姻缘佛,还有一道「和美桥」可走,多得是情热正酣的爱侣前去求永结同心。

    云湄自然随他去了。心虚之中,总归是有些好奇,“郎君信这个吗?”

    许问涯如实说:“不太信。”

    云湄笑道:“那还去做什么,费香油钱呢。”

    许问涯眺望前头铺满整个半山腰的攒动人海,本着来都来了的念头,“这姻缘佛与和美桥十分有名,人人都拜,万一当真灵验呢?”

    云湄愈加心虚,沉默少顷,说出的话很是模棱两可,“该是你的姻缘,不拜也牢固。”

    不该的,纵使抓心挠肝,也是空想,还不如省省这个劲头。云湄就把自己劝得很开,她是奔着钱来的,这个人不是她该过多染指的,就当一场大梦,梦醒了,却也着实腰缠万贯了,那还要情做什么呢,到时候随意布施,还不是左拥右抱吗。

    “娘子不愿意?”许问涯以为她是怕喧闹,解释道,“咱们从小道上山,不去挤挤攘攘的地方。”

    云湄干笑,这呢喃的一句轻语,怎地还能被他听到?果真习武之人,处处尽皆奇妙。心跳擂鼓,只赶忙调开话头,说:“没啊,郎君你瞧,住持来了,在旁头接咱们呢,快走吧。”

    现而今的寺庙么,泰半是看钱面来渡人,甫一进殿,许问涯便吩咐底下的随从们往养着许愿王八的金银池里头投掷钱财。耳畔琳琅乱响,全是流水般逝去的财帛,云湄简直看得讶然,几次三番想要开口,但几个迎接的僧弥就杵在旁边,她实在不好开腔煞这个风景,没得显得小家子气。

    “我还真不是给它的,我这是洒给娘子看的。跟旁人来我才舍不得这个钱呢。”许问涯见状,直接解开随行小厮递上来的大囊,一面往里头倾倒,一面莞尔展示道,“你看,我对娘子的诚心,都在这堆金砌玉里了。”

    云湄探头一瞧,就见偌大一个王八,早都被淹没了,小师傅们赶忙挑着长杆拨弄,好险才将它营救出来,许是被砸得眼冒金星吧,那王八半晌都没了动静。

    至于那和美桥的桥堍上,有个月老打扮的妇妪,挎着盛满五色丝线的藤编篮子,说是四文一对儿,牵住情侣二人的无名指,走过和美桥,保管更灵验。云湄对那没甚兴趣,许问涯多看了两眼,身旁侍候的小沙弥便买了两根赠予这一对儿贵客。

    只是绑的时候不知怎的,先是一不留神,被风给吹走了,那小沙弥连连赔罪,折身又买上两根,结果仍旧滑不溜秋难系妥当,总是松松垮垮,压根挂不住。

    纵然不信这些,许问涯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了。

    云湄站在那儿,静静目睹一切,末了,只是了然地笑了笑。本就不是天定的,这些状况,自然都是意料之中。

    其实经过这几日的试探,她隐约能明白他今天为什么非得折腾这一趟——就是想让她知晓,两个人既已结亲,便是一辈子的夫妻,若是实在有什么难捱的过去,他可以一块儿分担。

    他还在纠结那个梦。而云湄照旧装傻,期盼着等婚假结束,他一忙起来,便抛之脑后了。

    结果没成想,他展现的执着劲儿,令她感到棘手,这怕是一时半会儿忘不了,还有一番拉锯的,倒是教她不大好糊弄了。

    可是她云湄怀揣的过去,若是当真朝他揭露,便是连替嫁也一并暴露了。

    是以,这辈子都无缘告诉他了。

    那五色绳,系得堪称状况频出,即使许问涯不假沙弥之手,自己亲自来,也是半晌都没能系个明白。戳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二人只好一面在桥上走,一面垂着两手捯饬,若是能赶在终点之间绑上,也勉强能灵验吧。

    最终,许问涯干脆打了个死结,原是想到时候原样脱下来留个纪念,这下也再不去想未来怎么解开了。只询问说:“这料子太滑了,不好弄,先这样,行么?”

    云湄见他这般认真,心里实在不大好受,那种油然而生的心虚,越发鲜明了。少顷,她倏而将两人无名指上缠套着的丝线,整个儿褪下来,抬手便往桥下掷。

    许问涯下意识探臂去捞,可那丝线轻盈无比,被山风一带,便飘飘然乘云而去,不消片刻,就此销声匿迹了。他没闹明白她这一出什么意思,转过眸来,懵然看着她。

    云湄见那丝线再无踪迹,这才好受了点儿。这意味着美满姻缘的家伙什,还真不能随意往身上套,一套一个露怯,处处昭彰着她的李代桃僵,控诉西贝货的缺心肝儿。

    她真怕再这么强行绑缚下去,老爷儿会降下雷殛,狠狠劈她一遭。

    “郎君只看到往这儿走一趟便求得生生世世的爱侣,但世上更多的,是从未来过,也白头偕老的璧人,不知凡几呢。毕竟,有泰半的人终其一生也到不了大蔚的京城,来不了这永安寺,但不也一样家庭和美,永生永世么。”不过为了搪塞,云湄还得违心地开口粉饰一番,很是心口不一地道,“姻缘虽则有天定的因素,但实际多数都是两心相印的人为靠近,不能光看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展现出来的征兆。到底结果如何,都看个人。这小小丝线,更算不得什么了,既然缚不住,便放飞吧,管它作甚,到底一个小玩意儿而已么,咱们又不求它的。”

    这一段话确实能力挽狂澜,可许问涯却莫名听得并不熨帖。

    他转头看向她的侧脸,这一霎那,山风渐次罡烈起来,拂得她衣衫猎猎,身姿愈发纤细,整个人欲要乘风而去似的。

    许问涯眉宇微蹙,手上无意识收紧,牢牢牵住了她。可此刻,那种错觉根本无法忽视,且愈加强烈,益发鲜明——仿佛最后一句话,才是她的归宿。

    似乎有朝一日,她就会像那脱手溜走的五色丝线一般,再怎么捞取,亦是无法捉摸,结局已定,转圜不得。

    第60章 巧饰伪(六十) 双颊飞霞

    金乌西垂, 傍晚的膳席设在钟清坊的宅邸里,因着两下里都没什么胃口,厨上便没铺排大菜。

    各怀心事, 下筷寥寥, 仆婢们面面相觑, 眼观鼻、鼻观心,一一将多余的碗碟给撤走, 不再盲目布菜。

    恰巧邸报送入,打破沉闷, 许问涯接过翻阅。朝廷准的婚假是八日,昏礼前的擘划便用去了四日, 应召入宫耽搁了一天一夜, 是以再转过一日, 许问涯便得照常点卯上值了。

    他抬睫,望了一眼正停箸净手的云湄,问:“娘子不若就近住下来?翌日起,我有繁冗的赘务亟待处理,怕是等闲赶不回今阳了。”

    云湄动作微顿, 浸在清水之中的双手泛出绰约的影。她凝视着粼粼的水面, 默然良晌。倘或自己依样住在今阳老宅, 新婚的二人或恐便要就此聚少离多了。

    对于一个时刻提心吊胆的赝品来说,这是极好的情状, 合该高兴才是——许问涯不在,她将清源居的门一关,横竖中馈又不需她来操持,就这么过清清静静的“寡妇”日子,逢年过节稍稍露个脸儿应付几遭, 怕是没多久便能功成身退了。

    但云湄也说不出怎么的,听了他这话,心里到底涌出些踟蹰来。

    许问涯也没催她,毕竟只是个提议而已。先前妻子说过,无论公婆如何荒唐,她身为江陵宋府出来的小姐,都得尽孝道,不能当真闹得自立门户一般。他不能置喙什么,毕竟清贵门第,有他们自己的道理。

    为了不令她感到为难,他摆出随意的姿态,踱到院子里置放的戟架前,擦拭他的刀兵去了。

    云湄没有立即回应他,径自指派底下人将席面撤了,毕竟就是给何老太太打杂出身的,摆弄起杂事儿来,自是井井有条。但不知怎地,背后针扎似的,总有一道明晰的目

    光在逼视着她。她满以为是许问涯,结果扭头一瞧,明湘叠手立在廊庑下,眼含复杂,眉关扣拢,暗示性地拿下巴努了努许问涯的方向,对她做了个“叉”的手势。

    何老太太派来的三个陪房里,明湘最是常备不懈,每时每刻都做到了如影随形,便连极富机密的卷帙、手札都是由她贴身保管,自然能够实时感知云湄的情绪动向。

    在明湘看来,做到琴瑟和鸣很好,可相处也是要有限度的。许问涯到底是宋浸情的夫君,宋浸情才是她真正的未来主母。

    那夜手札上的措词,便令明湘察觉到了不同寻常。有些情愫,须得及时杜绝。若是放任不管,来年交接,横生不必要的岔子可不好。毕竟时日还短着,明湘不认为这俩人已经死去活来了,在她看来,云湄顶多些许动摇而已。但蠢蠢欲动的苗头总是要扼的,真待到生根破土,繁茂参天,便是她督办不力,乃是天大的失职。

    云湄见状,身形顿了顿,少顷,冲明湘颔首。

    晚边各自沐浴毕,临近寺庙的暮鼓敲了两趟,四下里静下来,这秋夜便显得愈发寂寥冷淡。云湄躺在衾褥包裹的小空隙里,缓育丸时时刻刻发挥功效,无论横睡侧睡,尽是怎么都睡不热乎,半晌生出些烦意来,索性揪了被子,也不拘谨弓着躺了,爱怎样怎样。

    正凝着眉头,床帐陡然遮蔽下来,枕畔映出绰绰的人影,许问涯的身躯被透入帐内的暖光勾勒出来,带着温厚的热意包裹住她,那些躁动的冰凉,转瞬便熨帖了。

    云湄没有说话。

    许问涯抚摩她后脑垂委的长发,将她更深地揽进了胸怀里。

    喷薄在颈侧的气息平缓,她像是睡着了,又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连晚间例行的温存,也不曾有过一句。

    他有些失措,这段日子努力培养的感情,仿佛走了一趟和美桥,便全数消逝了。这些神佛之类的物什,往后还是轻易不去求它们了。他本身便不信,只是宅子坐落在永安寺附近,阴差阳错便生了这个念头,谁知大费周章走一遭,起的却是严重的反效果。

    白日的状况历历在目,那五色丝线,如何系也系不拢,小姑娘们最是信奉这些,她虽然主动解围,但毕竟全程目睹,那寓意着结发恩爱的丝线在两人的无名指上又是脱落、又是松垮,更遑论周遭走过的爱侣无一有此错漏……她一定也不好受吧。

    “那都是假的。”思及此,许问涯冲怀里的人轻声道,“便如娘子所言,这世上多得是不需要此身外之物来证明的美满姻缘。”

    云湄贴在他颈侧,半晌勾起一个笑,又是苦涩又是尴尬。这话,该如何回应呢?那丝线出自月老之手,虽然所谓月老只是一个穿花衣的老妪佯装的,噱头居多,但到底是有灵之物,怎么怪,也怪不到它头上去。

    要赖,就赖她自己吧,毕竟她的出现,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莫大的“假”字,五色丝线便是试金石,将她这个西贝货探测得纤毫毕现。

    云湄曾经从不崇奉神佛菩萨,它们管不了她的苦难,她一路走来,靠的都是自己,对它们没有敬奉,反而怨怪、不屑。可今日这一趟下来,却令她有些动摇了,神佛不管她这个喽啰,却时刻凝视许问涯的苦难——他在被欺骗。

    毕竟人家天之骄子,是该偏爱些。

    到底生出些后怕来,这次只是小惩戒,万一下回是雷亟呢?思及此,云湄有意放轻语调,以一种撒娇的口吻,窝在他颈间嘟囔出声:“是挺假的,怕是看郎君阔绰,诓着郎君多布施些钱财,后来那小沙弥不是提议说,要咱们再去许愿池巩固一下姻缘么?哼,露马脚了。以后别再去了,这些地方早就变了调,处处设有谲诈的圈套,惯会见人下菜碟。”

    她的语气埋怨之中挟着轻快,并不沉凝,听着不像郁结于心。气息细密,随着吐字,不间断地染在脖子上,令许问涯生出少许痒意来。她仍兀自在那儿数着今日于永安寺的花费,像每一位持家的妻子一般,絮絮叨叨地心疼银钱。

    许问涯不禁笑了笑,心情到底好了些,答应道:“好,再也不去了。”

    话音将落,云湄也随之蹭进他怀里,习武之人体热,将她身上的寒意驱散不少。毕竟两厢皆是正当锦瑟的躯体,依偎环抱,渴意渐生。云湄睡得不安稳,在许问涯怀里微微挪转了下姿势,扬起面来,便蓦然撞见一双幽邃的眸光,少顷,许问涯倾身来描摹她的曲眉丰颊,那动作显得克制,分明在朝她请示着什么。

    云湄顿时泛起紧张——他的唇倘若再往上,便是她饱受摧残的额角了。

    于是白日的伎俩重施,一回生,二回熟,云湄攀上许问涯的衣襟,檀口微张,引他来采撷自己的唇。许问涯感受到她那一缕香馨如兰的吐息,于是撤开几寸,就见那嫣然的双唇近在眉睫,像盛放枝头,待人攀折的樱。

    美景在前,可他偏偏却又不动了,长指好整以暇地绕着她垂落的青丝,含笑睇住她的脸,清浅的目光依稀流连在她唇上,淡薄纯粹,洁净无比,并不显得迫切,只是在耳畔低声道:“白日授予娘子的功课,做好了罢?”这么说着,盐指却幻化为舆图上的勘尺,勤恳翻越山河,矜业丈量渠渎,几过不入地执掌凡与仙之间的擒纵,微哑的嗓音覆满哄诱,“娘子……现下该交作业了。”

    自永安寺走过的一趟荒唐,所衍生的遗憾,总要伺机填补。这颗心摇摇欲坠,往后的未知,任是神仙也说不清,何况芸芸凡胎。愈渐逼迫,尺量没了轻重,云湄浑身瑟瑟,只得飞蛾扑火地仰面嗛住他的唇,将这番唇齿相依,学着日间的教习依样加深。

    许问涯笑意喑喑,单手安抚她战栗的脊背,动作十分轻柔地环抱着她。

    声息织缠,凤褥濡淖,此刻云湄承认,她根本抵抗不了许问涯的有意温柔。诸般懊恼在胸腔翻涌,若他只会横冲直撞就好了,偏偏他愿意去体谅她的难处,求知若渴地在节节进步。

    ……

    湢室之内,水雾氤氲,仆婢们将药料调试完毕,旋即恭谨地将二人延入,再而十分富有眼色地纷纷告退。

    四下阒然,惟余水声依约,许问涯将云湄抱入浴桶里,拿起玉勺,亲手舀水浇淋,替她洗去涟涟的汗液。云湄筋骨泛酸,脸颊飞霞,抢过水勺,声音里犹自带着颤荡,“……你出去!我自己洗。”

    许问涯轻笑,绕后去掬她乌缎似的长发,细细濯洗着,解释道:“身体力行的实践,我知道娘子是不受用的,在我学成之前,只好先这样了。”

    云湄与他抢了两下,见夺不过,干脆扔了玉勺去,埋进水下,不再搭理他。

    许问涯怕她憋坏了腔子,重又给人捞上来,双手捧起她烫红的脸颊,有几分委屈道:“那怎么办,看来不管如何做,娘子都会生气啊?”

    云湄不想与他对视,将脸别去旁侧,双唇翕动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不是生气。”

    只是,这太令人羞赧了,是姜姑姑从未教授过的,超出了云湄的认知,简直闻所未闻。

    复又想起什么,她侧回脸,盯着他看:“可是你——”

    许问涯见状俯身,将一个浅吻印在她的唇畔,莞尔道:“我无所谓,只要娘子高兴。”许问涯观她纵使怕羞过头,但状况其实不错,比新婚夜要好,明显是受用的。

    云湄脑中经纬万端,又是羞臊,又是不可控制地回味,又衍生出几星遗憾来——他这份慷慨,早些时候展现出来便好了,那她连缓育丸都不用吃,半年一年的,就这么糊弄过去了,还省得受这番体寒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