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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原籍

    “掌柜的, 帮我把你店里的云片糕、荷花酥还有八珍糕都包起来。”临行之前,贺长情特意绕道来到了京都里赫赫有名的点心铺子云香居。

    她一早就派人打听过了,云香居里的这些糕点都是琼华郡主往日的最爱, 如今要被发配回桑城,若在口腹之欲上能尽量满足她一些,想必这路上也可以省去些麻烦。

    其实贺长情始终不解, 京都里放着那么多大小官员不用, 梁淮易怎么偏偏选中了自己?说是同为女子, 路上有她照应, 琼华郡主也可以少受些罪。可是他莫不是忘了,琼华郡主私藏金矿,从中牟利一事可是经由她口捅出来的, 这一路上, 日日朝夕相处,琼华郡主不得烦死她?

    当然,贺长情也很烦这位娇滴滴的郡主就是了。如今这郡主身份不再,与庶民无异, 怎么还认不清现实?整日里拿腔拿调的。

    “主上,我帮您拎。”看着贺长情两手挂满了细麻绳, 她整个人都快被那些油纸包给埋了进去, 祝允赶忙上前将所有的东西都接到了自己的怀里, “怎么买这么多?能吃得完吗?”

    “不过就是为了堵她的嘴而已。”对于贺长情来说, 路上能清净一些都是好的。

    贺长情将几包包好的点心隔着马车车帘塞了进去:“肖静月, 这些都是按你的口味买的, 此去桑城, 一路上定然比不得京都繁华自在, 还望你能早做准备。”

    “本郡主不吃!别以为用这些穷酸破烂就能打发讨好了我!”

    马车之中, 肖静月气鼓鼓地将那些点心盒拆了开来,又泄愤一样地一股脑地扔了出来,无论是包装还是糕点,全都招呼到了贺长情的额头上。

    贺长情将一口恶气压了又压,才没有当街同人叫嚷起来,任凭她功夫再高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对着这个落魄的郡主动手不成?

    她只抬手抹了一把脸颊上沾染着的点心碎渣:“有几点我要与你说清楚。从今往后再没有琼华郡主,只有庶民肖静月,你别总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平白招惹不快。还有,你说这些是穷酸破烂,可上面的标记是云香居,按照你的意思,那你往日也一直是吃这些破烂了不成?最后,我贺长情从前不需要讨好你,现在往后更不可能。鸣筝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本不需要给你买这些,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你好自为之吧。”

    “我们走。”贺长情这句话是冲着驾车的车夫和祝允说的。

    车夫赵青峰也是自己人,只是腿脚早先出任务时落下了病根,如今只常年在阁中驾车养马。胜在知根知底,用来可信。

    “那个。”祝允先是抬手虚虚拦了一下她,随后又从身上摸出一方干净的素帕,一一替她细心拂去了那些残渣,“主上,您的头发上……还有。”

    “我自己来吧。”贺长情还不习惯有人同自己贴得如此相近,于是便一把将帕子夺了过来,胡乱擦拭了几下,“不过我倒是忘了,你从前身上可没有这如此讲究的东西,什么时候带上的?”

    “也就是这几日。阿允怕再发生沈府那样的事情,如果有人要对主上不利,干净的手帕好歹能为您……还请主上恕罪,阿允不是要咒您受伤,我只是,我只是……”说到后来,这祝允自己便不知想到了哪里去,诚惶诚恐得不成样子。

    “你啊,太过谨小慎微了。”贺长情将人扶了起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是关心则乱,我知道你没有坏心的。”

    桑城距离京都算不得远,是以只是马车那样缓慢的脚程,他们用了不过五日便到了地方。

    马车之外,贺长情敲了敲车壁,问道:“肖姑娘,家中可派人来接应?”

    路上耽搁的时日稍久,足以令人想通许多,譬如眼下之处境。肖静月虽仍旧心气不平,但好歹说话没有那样冲了,勉强也能做到有问必答:“家中尚有几个叔伯在,只是他们上岁数了腿脚不利索。肖府坐落在青红巷的巷尾里。你们若是方便,把我带到那里即可。”

    “好说。”贺长情抬了抬下巴,让赵青峰将马车往青红巷的方向去赶。

    赵青峰许久未曾离京,这一次却是托了马车里那位倒霉郡主的福,一路上都激动不已:“主上,你们看这桑城,倒是另一种风貌啊。”

    “把她好生送回家后,就留你在这桑城多待几日再走。”反正她和祝允,若无意外,应当待此事了解后便要赶往青州。赵青峰腿脚不便,跟着也是无用,回京倒是也不急在这几日。

    只是贺长情没想到,她的一句随口说说落在赵青峰的耳朵里,却被会错了意,他讪讪陪着笑:“其实倒也不必,事情一了,属下就即刻回京。”

    “怎么和你说不通呢?我是说,允你在外多逗留几日,不必急着回去。”况且阁里有左清清在,她很放心。

    这厢好不容易将赵青峰给宽慰好了,转头马车却被人给当街拦了下来,贺长情打量着面前几个衣着富贵,但行为举止却很是流里流气的人:“你们是何人?”

    “我们?我们是这桑城里的首富肖家,看在你们几个外乡人也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份上,这样吧,方才你们的马车无意冲撞了我家公子,就赔一百两银子吧。”

    “一百两?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赵青峰一下没控制好自己的大嗓门,直接叫出了声来,“要钱没有,你们还不如当街去抢!”等等,这行为本身不就是在抢吗?可还真是穷乡僻壤,出刁民啊!瞬间赵青峰也不想在外晃悠了。

    “主上,这几个怎么办?”祝允也捏紧了拳头。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他这就冲出去将几个人收拾妥帖,保管他们再也污不了主人的双眼。

    贺长情此时的注意力却并没有放在这几只拦路虎上。诚如他们所说,肖家是桑城里的首富,富到了几近在街上无理取闹,百姓们甚至都没有一个敢往这边看过来的。

    圣上还担心他这表姐被发配回原籍后吃苦受罪,可现下看来,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享受她高人一等的日子罢了。

    贺长情耐心全无,只侧身冲着马车车帘里的人叫道:“别在里面装睡了,你的兄弟大老远跑来接你,不露个面不合适吧?”

    肖静月无法,只得顶着烧红的脸下了马车,在肖家一众诧异的眼神中别别扭扭地开口:“康儿别胡闹,赶紧归家去。”

    “姐!你怎么,怎么忽然回来了?”肖林康身上的无赖气息可算是散了个七七八八,转脸又换上了一副狗腿子的样儿,恨不得贴到肖静月的身上,“你早说啊,要知道是你的人,我不就不拦了嘛。”

    “他们,不是我的人。”肖静月感觉这一条街上那些探究的目光有如实质,都快戳断她的脊梁骨了,“康儿,有什么话回家再说,我们先走。”

    终究是犯下了这样的弥天大错,想必肖静月心底深处也是知晓自己不冤的。考虑到圣上最终还是顾念了一遭往日情分,贺长情也不介意替肖静月保全一回面子,于是她拍了拍赵青峰的肩膀,低声嘱咐着:“走吧。”

    “别啊,这不是正好儿有马车吗?”可肖林康是个实实在在的蠢货,看不清形势也读不懂眼色,人还不依不饶了起来,“喂,你们几个还杵这儿干嘛?这么远的路,就让我姐一个人走吗?当心回头我让我姐把你们全都发卖了!”

    贺长情简直要被此人蠢到发笑:“肖静月隐瞒金矿不报,从中牟利一事已东窗事发,圣上龙颜大怒,因此将她贬为庶民,发配桑城。我这么说,你们可懂了?”

    “姐……她,她说的是真的吗?”肖林康可受不了这番打击,登时便在原地连连后退了数步,口中不停喃喃自语着,“不不会的,我姐可是郡主啊,纵使真的有什么过错,圣上也不能如此对她啊。”

    “天子犯法,尚且都应与庶民同罪,更何况肖静月只是一个郡主。还有,你们肖家从此便不能入仕了,如果还想维持现状,那就老老实实做点买卖营生吧。像今日这样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事儿,没人再会为你们兜着。”

    实话总是逆耳的。肖静月不去怪肖林康这个嘴上没有把门的蠢货,却只恶狠狠地瞪着她。而那肖林康则更是个不识好赖的家伙,见赵青峰驱使着马车就要离开,竟发了疯似的朝他们扑了过来。

    不过有祝允在,寻常人等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只见祝允飞起一脚,踹在肖林康的胸膛之上,人便倒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滚。”

    别看祝允在自己的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好似没有脾气,可在旁人眼里,这人狠话不多的形象,简直等同于凶神恶煞了。

    处理了肖家那群人,三人便沿着进城的方向原路返回,期间贺长情独自坐在一旁,也不说话,看着心情很是不佳的样子。祝允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又懊恼于自己的笨嘴拙舌,最终也只好作罢。

    “主上,今日好像是到花灯节了。”好在此行还有个赵青峰,为人粗糙了些,心思早飘到了人潮汹涌的街市上。

    难得出来一趟,又恰逢佳节,若是还拘着手下人,实在忒不讲人情了些。贺长情笑笑:“今日就都不必跟着我了,一人给你们二十两银子,都去松快松快。”

    赵青峰将马车停好,自是千恩万谢地接过银子,人一早跑没了影。

    “你跟着赵大哥,去玩吧。”贺长情却是兴致寥寥,只想匆匆将人都从身边打发开来。

    “阿允哪儿都不去,我只想跟着主上。”主人这低沉的心情来得可委实奇怪,祝允哪敢单独走到一边去。更何况,他也确实想不出来没有了贺长情在身侧,自己还能做什么。

    “今日既是花灯节,那你就去街上给我寻一盏灯来。”贺长情托着腮,声音和思绪一道飘忽起来,“我要这天上地下最最特殊,只有我有,旁人没有的花灯,你能找到吗?”

    第32章 花灯

    “我一定会找到的。”即便他不知, 主人指的到底是什么。

    他甚至都没有怀疑过,她是不是在故意刁难于他,就这样兴冲冲地走了。贺长情鼻头一酸, 忽然觉得自己怪不是个东西的。

    这世上的物件啊,哪里有什么天上地下只此一件的,就是换个傻子来, 都知道那话不过是她为了将人打发走而信口胡诌的。

    不过信不信, 祝允都已经动身了, 她的身边也久违地清净了下来。

    就连叔伯这边的兄弟都尚且知晓护着自己的姊妹, 可反观她呢,身边总是亲缘淡薄,无人相护。

    虽然贺长情心底深处明白这一切并不该归因于她, 至少不能只归于她一个人的错。但没有人能时时刻刻保持理智而不被情感左右, 无人的夜半时,她偶尔也会扪心自问,莫不成是她做错了?所以才沦落到一个父兄设计,母亲冷淡的局面?

    今夜可真是借了花灯节的光, 支开身边仅有的寥寥几人后,是她难得的放纵。贺长情随便找了家临街的酒馆:“你们这里最贵最烈的酒是哪个?”

    贺长情出手阔绰, 断然让掌柜的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在这难得的花灯佳节里, 放眼望去都是结伴出行的, 像这样孤身一人的小姑娘实在少见。

    掌柜将打好的一壶酒递过去时还顺带着犹豫了一下:“姑娘, 这是我们家最烈的酒, 你可得悠着点喝啊。或者先吃几口菜垫垫也行, 不收你钱。”

    “多谢掌柜的好意。”话虽如此, 但贺长情只拿起桌上的酒壶便溜达着走远了。

    ——

    祝允几乎绕遍了全城, 所过之处遇到的小贩和行人, 他们手中提着的花灯无论是款式还是花色,都被他刻在了脑海里面。

    都太寻常了。根本不是他要找的绝无仅有的花灯。

    “小哥?来来来!”恰是此时,一个小贩隔着人山人海朝他招了招手。

    “你不就是今日在街上暴打肖林康的那个少侠吗?”小贩待他很是热情,说着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小矮凳来,“我看你在街上不停转悠,是要买什么还是找什么人?有难处你就吭个气,我帮你啊。”

    “有独一无二的花灯吗?我想把它送给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祝允本想纠正小贩对他的称呼,可是听到后头,又觉得什么都比不得花灯的消息来得要紧。

    “独一无二?”小贩稍稍顿了会儿,方才叹道,“你是说,你要自己亲手做吗?那倒也行,虽然现在夜都深了,但你要是快得话,今晚也能送出去。”

    这年头,为博心上人欢心的招数可谓是层出不穷,那些亲自动手的公子们也不少见,小贩想都没想,便开始替祝允张罗起制作花灯所需的东西来。

    亲自动手制作出一盏花灯,那还确实是世间仅此一盏,可是主人真的会喜欢吗?她会不会嫌弃?

    祝允不自觉地将手探向了自己的衣衫,那里还有一支他未能送出的簪子,主人戳动小鸟翅膀时露出的会心笑容他还记得。若是能再看一次,就好了。

    “小哥,东西都齐了,你还不开始吗?”小贩伸手在祝允眼前晃了一晃,替人心急起来,“你这要是再不动手,怕就来不及了。”

    “她,会喜欢吗?”祝允愣愣地看向小贩,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她是高不可攀的月亮,而我只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奴隶。收我的东西,怕是都会污了她的手。”

    你这问题,应该去问那个月亮,而不是问我做这样小买卖的。小贩很是为难,却还是硬着头皮给祝允递上了几个竹片:“你送了,人家或许就喜欢了。”

    等祝允手中多出了一盏兔子花灯时,已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好在今日街市上很是热闹,都月上中天了,还是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路人。

    祝允并不敢停,一路跑着回到了他们分别时的地方,只是哪里还能再见到贺长情的身影。也是,她没道理会一直等在原地的。

    他按之前的约定,提前回了住处,但客栈之中也只有一个早已喝得醉醺醺的赵青峰。

    主人能去哪儿呢?

    祝允最后在一座廊桥桥头看到了抱着膝盖坐在阶上的贺长情,她的脚下是散落了一地的酒壶,也不知一个人独自喝了多少。

    花灯节是有什么喝酒的习俗吗?赵青峰这样,主人也这样。

    “主上,阿允无能,未能找到您要的最最特殊的花灯。”他犹豫再三,还是将手里的兔子花灯呈了上前,毕竟这也是自己辛苦了一晚上的成果,他不想让它再像那支簪子一样永远见不得光了,“这花灯是阿允亲手做的,不知……能不能勉强算?”

    等了好久都不见贺长情有所反应,祝允这才意识到可能是贺长情早就喝醉了:“主上?”

    她醉倒的样子也很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韵味,不哭不叫,不吵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环膝坐着,仿佛是浸满了心事的一汪湖水。

    可那湖水太深,他总也看不透万中之一。

    祝允提着一口气,轻轻坐到了与她有着一拳之隔的旁边,又将兔子花灯放在了脚前,一下一下地戳着兔子耳朵。

    罢了,若是待会儿主人再清醒不过来,他就只能再冒犯一次,将人背回客栈里了。

    他这边刚刚做出决定,下一刻便只觉得腰间垂下的衣角一沉,低头看去,原是被人踩在了脚下。

    “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没看到你们。”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嘴上道着歉,可脚下却未有多做停留的意思。

    “本来就窄,还偏偏坐在阶上挡路。”与他们侧身而过之后,书生自言自语的抱怨声便传入了祝允的耳朵里。

    他收回目光,又朝着贺长情所在的位置往里挪了一挪:“主上,夜深了,我们要不要回去?”

    可想而知,这一句话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祝允只好手握着兔子花灯的把手,继续陪贺长情坐在桥头这里。

    这一坐,吹着晚间的习习凉风,祝允身上竟然也弥漫起了股昏沉睡意。若不是贺长情忽然滑落在他的肩头,他想,今夜也许真的会一觉睡到大天亮。

    “主……主人?”比起主上,他还是更喜欢主人这个称呼,因为只有主人才是将他和鸣筝阁所有人得以区分开的唯一法子,似乎也只有这两个字,才能证明他对她是不同的,他们之间是远比旁人要更亲近的。

    可这些,他从不敢表露分毫,只有在主人没法注意或者听不到的时候,他才能放肆来上这样一声。甚至只要是嘴中念上一下,他都会感到无比的餍足。

    主人是有什么伤心事吗?就连在睡梦中,眉头也不得舒展。祝允瞧得入了迷,便情不自禁地想要抬手去替贺长情抹平那微微皱着的眉头。

    恰巧也是此时,半空中忽然噼里啪啦炸响了一串烟花,各色火光交相辉印着,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花团锦簇。

    烟花声响巨大,宛如夏日雷鸣,既盖得了在场众人的欢声笑语,也遮得住旁的嘈杂声响,可却独独无法压下他愈演愈烈的心跳声。

    “你们看,是烟花!”

    源源不断的人流朝着桥头涌了上来,谁都想更进一步看到最为璀璨绚烂的烟花。一时之间,他们所在的石阶便成了众人的必经之路。

    祝允眼疾手快地起身,凭着自身与栏杆之间形成的一方小小天地,而将贺长情护在了自己的怀里。

    可人潮汹涌,不是他自己的一具躯体就可以轻易抵挡得住的。也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急着去占据廊桥上最佳的观景点,竟是不管不顾地推搡了开来。

    祝允脚下一个踉跄,被那股力道掀带着就往前倾了下去。他死死攥着一切可以攥的东西,才没有让自己的身子压到了贺长情的身上。

    只是他的唇终究还是擦过一片冰凉,正贴在了贺长情光洁的额上。

    这一吻,似是很轻,因为他根本不敢往上面施加任何的力道;可似乎也很重,因为它是身后好几双手的共同杰作。

    他该退的,主人不是他能冒犯的,这些祝允都通通清楚,可不争气的双脚就是动弹不得,唇下贴着的那片肌肤似乎也带着让他颇为留恋的温度。

    祝允僵在原处,心内早已焦灼不堪,此刻脑内唯一明确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若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可是他忘了,好运从来不会眷顾他。贺长情或许是感受到了这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她口中嘤咛了几声,随后便蓦然睁开了那合了许久的眼帘。

    那眸里哪还有半分醉意,只有一片清亮,亮得骇人。

    祝允差点没被吓了个魂飞魄散,他简直都要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我,我不是故意要……”

    可谁曾料想,贺长情却像是没了骨头一般地往他身上靠了过来,发丝若有若无地挠着他的喉结,而那双纤纤玉臂便正搭在他的肩上:“困……”

    还好,主人的酒还没醒。祝允极力躲开她那灼热的呼吸,嗓音沙哑了不少:“阿允扶您回去。”

    第33章 暗桩

    宿醉所带来的迟滞后果便是, 贺长情今晨清醒后,头还一直在隐隐作痛。

    祝允为她端来了一碗刚刚熬好的醒酒汤,还是一如既往地体贴入微, 只是今日似乎人变得更为沉默了些。

    贺长情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向他递过去一个眼神:“我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阿允在桥边找到了主人,之后便把您背了回来。”随着这话音的落下, 祝允便是神色一变, 又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允深知自己以下犯上, 实是不该,还请主上责罚。”

    “你别动不动就跪,地上凉, 快起来吧。”若说以下犯上, 那那日他抱自己去床榻之上在她看来才更为冒犯,那时她都不予以计较。昨夜之事,相比之下实在不值一提。祝允这是又抽哪门子疯,贺长情发现她有点越发看不透这个人了。

    祝允低低嗯了一声, 心里是说不上来的滋味:“主上,青州来信了, 沈大人他们查出了一个叫余初鸿的男人。”

    贺长情接过了信件, 细细查看起来。鸣筝阁势力以京都为中心, 这些年在北梧各地都有遍布, 除了北地因太过偏僻寒冷, 一时还未能深入。但既然现在青州有所需求, 这条线便也搭建了起来。

    是以, 沈从白一早便知她押送着琼华郡主肖静月来至桑城的消息, 而她也能及时知晓那边的动向。

    沈从白和林治岁沿着赵明棠给出的方向继续查了下去, 可这条线索很快便断了,放眼整个青州,竟无一人知晓当年究竟是何人将宋融带来了宋家。因为早在十多年前,宋家才举家搬迁到了青州定居。

    但至少,这是一个突破口。沈从白在信中提及,这宋家原是江湖名门,后来不知何故才选择了退隐,来到了青州那样的小城。

    宋家惨遭灭门之后未有多久,江湖上一个臭名昭著的飞贼余初鸿便也跟着销声匿迹起来,时至今日,都再未有此人的半点消息传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哪里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呢,这余初鸿越是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越能证明宋家的事情与他脱不了干系。只是当年人人都以为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家贼的宋融作祟,并未有人深挖至此。

    “主上要出发吗?阿允去为您打点行装。”祝允现在有些没脸见她,哪怕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他还记得,他的唇上似乎还粘黏着昨夜的温度。

    祝允此时满脑子想的只有逃离这里,似乎看她一眼都是他的大不敬。

    “我们不去青州,去琅仪。”青州暂时有沈从白和林治岁二人在,那么有她没她都一样,还不如从这余初鸿的故乡琅仪入手。

    无论余初鸿现在是死是活,又人在何处,去趟琅仪总是聊胜于无的。

    赵青峰得了贺长情的松口,也不急着回京,反倒是在桑城乐得自在:“主上,真不用我送你们过去?”

    “我们两个一人一骑,脚程还快些。你顾好自己,别老喝酒犯了伤病就是。”贺长情在桑城选了两匹快马,便同祝允一道离去了。

    琅仪城内,街道两边店肆林立,旌旗飘扬,远看是色彩碰撞的水墨画,近看便是充满了烟火气的人山人海。

    不得不说,京都之外,还能有如此热闹繁华的景象,琅仪城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只不过贺长情并没有逛街的心情,此行她只为了余初鸿而来。

    二人纷纷翻身下马,一路朝着闹市区的方向行去,直到了一家名为“多宝当铺”的门前才停了下来。

    多宝当铺?祝允只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可是搜肠刮肚一番,也实在没有任何头绪。

    而直到跟着贺长情进入店中,看到她将刻有贺字的玉牌交给了当铺的伙计时,祝允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间当铺便是鸣筝阁开在琅仪的暗桩。似乎很久之前,主人是跟他提过一嘴的。

    “麻烦你给看看,我这玉牌价值几何?”

    多宝当铺的生意一直没有什么起色,伙计即便没有刻意躲懒,也是日日清闲。因而此时他只是懒懒地伸手接过,原本都无甚指望,但当那玉质温润的玉牌躺在他的掌心里时,其上的贺字不由得让他眼前一亮:“您等等,我这就去找东家问问。”

    伙计一早便知,多宝当铺的生意兴隆与否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工钱,就因它是鸣筝阁的暗桩,一切好赖都有总部兜底。只是他来这当铺里做工也有数个年头了,却从不见有东家口中所说的那些大人们来过。

    他还以为,这暗桩早就变成一个了有名无实的摆设。没承想,今日还真出现了拿着贺字玉牌的人,伙计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立刻跑到后院,将当铺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给了东家。

    不出片刻,一个身形瘦削,看上去样貌平平无奇的男人便出现在了贺长情和祝允二人面前:“您就是小阁主?”

    “正是。我今日前来……”

    一语未毕,便见这当铺东家掀开了衣裳下摆,做势就要跪下,贺长情不禁赶忙上前将人搀住:“不必行如此大礼,我来只是托你们打听一人。”

    余初鸿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了。但冷不丁地被人提起,当铺东家还是有几分印象:“他家就在城南一个破屋里,好久之前还时常有人来上门寻仇,不过这几年倒是一点音信都没有了。”

    这个音信全无,指的不仅仅是余初鸿本人,还有那些因他销声匿迹而不得不放弃追踪的江湖仇敌。可想而知,那破屋里应是许久都没有人回去了。

    即便早已想到了这个层面,但贺长情还是不肯放弃:“带个路吧,我们就去余初鸿家。”

    城南的屋舍要萧条冷清一些,人烟也明显稀少许多,逼仄的巷子里很久都没有生人来过,他们一行三人几乎是被那些半是探究半是防备的目光跟了一路。

    终于在绕过一个转角时,彻底隔绝掉了那些目光。面前的屋舍外墙斑驳,杂草丛生,似乎整个屋子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色。

    “主上,您真的要进去?”还只是站在屋外,当铺东家就感觉自己的嗓子痒痒的。他这样的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这个正值青春年华,打京都远道而来的小姑娘呢。

    贺长情点了点头,她不仅要进,还要带着祝允一同进去。当铺东家见左右都劝不住,也只好用袖子掩着口鼻,跟了进去。反正也就这一遭,阁主都亲临了,面子上的功夫也是不得不做的。

    余初鸿的家里实在不大,人有没有在只消一眼便可以看个清楚,断然没有可以藏匿的地方。无论是屋内的床榻桌案,还是院子里的水缸,全都落下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看来再找下去,暂时也不会有什么收获,贺长情将目光放在了当铺东家的身上:“有消息及时告知于我,这几日我应当都会留在琅仪。”

    ——

    夜色降临。当铺东家做东,为贺长情和祝允挑了家琅仪城里的上乘客栈:“主上好不容易来琅仪一次,就让小的略尽一点地主之谊吧。”

    看着那一脸算不得十分自然的谄媚笑容,贺长情虽不待见此人,但也着实没有必要放着好意不收:“此次虽不是什么秘密行事,但还是莫要出去乱传,尤其是你铺子里的那些伙计,回头记得都叮嘱他们一下。”

    对面自然是心领神会地再三表示他们这帮人的嘴都很严实,半点风声都不会走漏。

    确保一切都安排好后,贺长情才在自己的房间里歇了下来。

    她半躺在床榻之上,盯着房梁缓缓出着神。没想到青州的这个宋家一案,背后居然会这么难查,明明有好几次都已经抓到了些什么,可一到关键时刻这路便又走不通了。

    正是辗转反侧,这间房的房门便被人叩响,贺长情打滚的动作不由得一顿,她伸长了脖子问:“谁啊?”

    “主上,是我。”

    倒是她太钻牛角尖了,有一瞬间,居然把祝允这个一直跟着的小尾巴都给忘到了脑后。

    “大晚上的不睡?”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贺长情拉开房门后还是侧身将人让了进来。

    “我看您一整日都没有怎么进食,所以特意做了点夜宵。主上,要尝尝吗?”

    也真是奇了。明明眼神里是种怎么藏也藏不住的殷切期待,可是人却恨不得和她离上几丈远。怎么着,她是能吃了他不成吗?

    “你放在那儿,过会儿我会吃的。”祝允还算有点厨艺,这么多年跟着她走南闯北的,便是块朽木疙瘩也早该练出来了。但贺长情心情郁结,当真是半点胃口都无。

    “……是。”祝允应是应了,可是离去的时候却总是频频回首,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主上您昨夜喝醉的酒,现在醒了吗?”

    “都多长时间了,早醒了。”听他这么问,贺长情先是忍俊不禁,随后才将祝允细细打量起来,“你过来,你今日很不对劲。”

    “我,我没事。”

    这个祝允倒好,喊他他不进,甚至还有倒退的意思。

    贺长情故意拧起双眉,佯装生气道:“祝允!”

    往日这一招可真是百试百灵,就像祝允之前自己说的那样,她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这样叫他。

    可此刻的祝允只一味地低眉垂首,到了最后甚至有夺门欲逃的征兆。贺长情无法,只好上前一手撑住门框,一手去扳正他的身子。

    “嘶……”祝允的喉间溢出一阵难耐的声响,虽然那声音很细很轻,但由于二人之间的距离实在过于接近,尽数落到了她的耳中。

    “我看看。”贺长情这一回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她牵起祝允的手,果然见那手背上新添了一道烫伤,“受伤了也不说,你想干嘛?”

    她从随行的包袱里取出了药膏,用小拇指轻轻蘸取了一粒黄豆般大小的膏体替他涂抹着:“这是何云琅的独家秘药,涂上它你明日,不,一会儿就不会再疼了。”

    烛光温柔地勾勒着她的面庞,祝允心虚又贪婪地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我其实,早不疼了。”

    贺长情听了这话却是头也不抬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只是唇齿间似是露出了些笑音:“不疼,不疼,你是铜人还是铁人?祝允我可跟你说,你休想瞒过我的眼睛,雁过尚且留痕,更别提是你小子肚里装的是什么蛔虫。”

    等等,雁过留痕?贺长情原本还混沌一片的脑内忽然清明了几分。

    武林这些年一向安稳,很少有什么牵扯到人命甚至会在京都权贵中引发注意的事件。如果说那些事件不是巧合,是不是和宋家一案就有了联系?

    第34章 泥人

    “小白, 信上说了什么?”林治岁见沈从白面色愈发凝重,实在捱不过心中好奇便凑了上前,主动伸长脖子去瞧。

    “主上说, 让我们多查查余初鸿同陆家庄,还有李文唤的关系。至于琅仪,暂时还没有余初鸿的踪迹, 他应该许久未曾回去了。”这案子查到现在, 可谓是处处碰壁, 但愿主上新提出的这条线索是能挖出些什么来的。

    这厢二人还在面对面地发着愁, 他们的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多年来隐秘的行事早已让他们养成习惯。沈从白当即将信件对折起来,藏于衣襟之下后才给林治岁去了一个眼神。

    好歹共事多年,二人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林治岁立马会意, 于是几步走到了门边, 也不急着开门,反而是侧身问道:“是何人在外面?”

    外面的声音很是熟悉,正是这几日里天天同他们见面的人:“两位大人是我,赵明棠啊。”

    在沈从白和林治岁二人的眼中, 他们这临时组建的队伍总归是要比一盘散沙强上许多,因此这赵明棠倒也勉强算是个自己人了。于是二人当即放下了戒备, 将人让了进来。

    “赵大人有事吗?”沈从白只道是这赵明棠发现了什么值得探寻的线索, 因而也顾不得方便与否, 便跑过来同他们通气。

    赵明棠干笑几声, 话还没出口, 两只手先局促不安了起来:“那个, 其实也没什么。下官来就是想问问, 之前阁主答应下官的那事儿, 何时才能……”

    有些话不必说透, 说透了就没意思了。赵明棠适时的停顿,已足以让二人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原来并不是为了分享线索来的,只是一心惦记着他的前途。

    沈从白看着赵明棠那一张久经世故的脸,不由地苦笑一声。

    “你这家伙。”比沈从白还要按捺不住的人是林治岁,只见他一把上前攥起了赵明棠的衣领,两张脸贴得不能再近,“案子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你现在就要来讨要赏赐!我们鸣筝阁的人看上去,很蠢是吗?”

    纯粹就当他先前瞎了眼,居然还将赵明棠视作了半个自己人。沈从白拍了拍林治岁的手臂,示意他将人放开,这才又看向了赵明棠,淡声道:“主上她言出必行,既答应了赵大人,那一定就会说到做到。只不过万事都讲究个有始有终,赵大人这段日子也万万不可松懈才是。”

    赵明棠其实是有些害怕贺长情的,因而这些话他也不敢在其人面前当面问出口。但她手底下的人可就不一样了,既可以打探打探这贺阁主的为人究竟如何,也可以变相催促一番,简直两全其美。

    达成目的的赵明棠听了这话,果然神情为之一松,拍着胸脯一再保证道:“二位大人放心,有什么消息,下官一定第一时间过来通知你们。”

    “也别等什么第一时间了,现在就有个事儿需要赵大人配合着去查。”林治岁将贺长情信中所言掐头去尾,挑拣了些告诉给了赵明棠,“记着,要想让我们践诺,鸣筝阁安排的每一件事都得好好干。”

    本以为这一查,又要前前后后耽误好些日子,最后还得无功而返。可没想到这一次,倒还真顺着贺长情给的线索让他们摸出了东西来。

    “宋家和陆家庄祖上曾是姻亲?”听到这一消息的沈从白,顿时觉得自己的脑瓜子一阵嗡嗡乱响。

    那时陆子拓已被李文唤残忍地杀掉,是由陆子鸢代弟一直在与鸣筝阁联系,为了替弟报仇,更为以绝后患。本来以鸣筝阁的实力,除掉李文唤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偏偏安定侯插手其中,屡坏好事,还差一点让主上葬送了性命。

    那一次形势危急,直到现在想来,都是沈从白和林治岁心头的一根刺。

    谁能料到,在这地处偏远的青州,看似身处江湖之外的宋家,还和陆家有着这样一层关系在。如此说来,那宋家一案的幕后之人会否和李文唤有关系呢?

    沈从白将他们的发现事无巨细地写进了信中,传递给了尚在琅仪城的贺长情。同时又动用鸣筝阁设在各地的暗桩,着手查起了余初鸿的关系网,尤其是他与陆家庄以及李文唤之间的联系,那才是他们要调查的重中之重。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贺长情和祝允这边。

    “阿允,我们得再去余家一趟。”她之前的猜想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经过沈从白他们的一番调查,更是佐证了那些状似荒诞,但实则正在一件件应验的猜测。

    这一次,贺长情没有再去找多宝当铺的人来,而是和祝允一同趁着夜色,摸进了余家。

    “主上,我们要找什么?”祝允虽然旁观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对于他们要找什么东西,一时还是摸不着头脑。

    要问具体找什么,怕是只有余初鸿本人才知晓了。贺长情手中翻找的动作不停:“看看有什么能证明他和别人往来的物件,你若是有拿不准主意的,再来与我一同商量。”

    这屋中的一应陈设物什,和那日来时的别无二致。贺长情借着烛光去望时,心便已凉了半截。

    那日三双眼睛都未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更遑论是今日了呢。

    她的指尖在无意中蹭着桌面滑过时就沾上了些许的灰尘,贺长情只是习惯性地捻了一捻指腹,心下便涌上了几丝困惑。这感觉,不对。

    从房中堆积的尘埃厚度来看,不应该只有指腹上这薄薄一层,可方才用余光一扫而过时却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发现。

    莫不成是这片地方,就在近期有人来过?贺长情唯一可以想到的解释便是,有人来过这里,许是翻找东西时掀带起了风,因而才吹散了桌面最上方的尘埃。

    事实就是,尽管近期只有他们来过此处,可贺长情并未主动翻找过任何东西。她既不曾有过这样的动作,那么祝允和当铺东家便更不会自作主张了。

    自打方才一进屋开始,她便只从门口的位置往里一寸寸探寻过来,更是没有机会去扰乱桌面的布局。

    “阿允,你过来看。”贺长情索性站住不动了,等听到祝允近在咫尺的衣物摩擦声和呼吸声响在自己的耳侧时才开了口,“这桌子上,是不是有人动过?”

    祝允循着她手指指的方向望去,乍看之下,和之前所见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主人既然这么问了,那一定是有所不同的。祝允哪怕是怀疑自己的眼睛,都不会觉得是贺长情的判断失误。于是他用手背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恨不得贴到桌前去看。

    这一看,似乎过了很久,久到贺长情都要转身去别的地方时,祝允有了发现:“主上,您看那里,是不是多了两个摆件?”

    “什么摆件?”贺长情绕到了桌前,赫然发现桌上多了两个巴掌大的泥人,它们应当便是祝允口中的摆件。只是说是泥人,实在太过抬举了,它们做工粗糙,四肢和身子连在一处完全无法区分,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人形。

    贺长情需要确定不是她的记忆出了差错,于是她看向了祝允的双眼:“那日,你可曾见过这两样东西?”

    满室无风的四下里,只有一豆烛火因他们的动作和呼吸而微微摇曳着,为本就隐秘的氛围添上了几分暧昧。祝允的呼吸也因此变得滚烫起来,他甚至不敢直视贺长情的双眼,于是只好低着头回道:“没有,我……没见过。”

    他的迟疑落在贺长情的眼中,便是思考过后的合理表现,反而让她更笃定了一件事。

    就算余初鸿这些年没有一直潜藏在琅仪,可近日来,他一定回过家中,不然莫名其妙多出的两个小泥人又该作何解释呢?

    贺长情这样想着,伸出了手指点了点那俩泥人的脑袋,触感干涩,甚至有点硌手,想来不是才刚刚诞生的作品,而是有了些年头的。

    “你说,这两个泥人捏的是谁?会是余初鸿和另外一个人吗?”贺长情这话像是在问祝允,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总之是没有指望能得到什么答案的。

    因为此时此刻追究答案已经没有意义了,就在方才,她摸到泥人的脑袋时,清晰地感受到了它们的表面没有一点灰尘,显然是被主人悉心呵护着的,对余初鸿很重要的物件。

    余初鸿有家不回,放着乱糟糟的屋子也从不收拾,但却如此看重这两个丑八怪一样的泥人,连一点尘埃都不舍得让它们沾染上。这便足以证明在他的心中,泥人代表着的背后之人非同一般。

    “阿允,速去传我令。在琅仪的所有人,即刻全部出动,挖地三尺也要把余初鸿给我找出来。”

    终究是余初鸿百密一疏。任何心上惦念着的人和事,都会是一个人的软肋,而一旦有了软肋,便等同于把自身的性命拱手交出,任人宰割。

    第35章 情动

    夜半, 多宝当铺当中灯火通明,无论是东家还是伙计都忙得不可开交。

    “召集所有人手,快!”东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别看他现在指挥起来井井有条,但其实胸腔当中的那一颗心还在咚咚狂跳。

    就在片刻之前,尚在睡梦中的他, 被忽然破门而入的祝允给扯了下来, 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接下了这样一个任务。据说是主上笃定了余初鸿就在琅仪城里, 这才不惜出动早先排布在城中的所有人, 可以说是刻不容缓。

    “给你们五日时间,就算把整个琅仪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余初鸿。”贺长情另外挑了几个看上去文弱一些, 估计走不了几步就会气喘吁吁的人, “你们就别加入寻人的队伍了,只需负责查清楚,余初鸿在琅仪可有什么挚友玩伴。一有消息,即刻告知于我。”

    琅仪城中的众人懒散惯了, 无论是腿脚还是脑力,都明显比不上京都那群人, 但终归是多个人多份力, 总比她和祝允挨家挨户地去查要强, 那才是跑断了腿都不见得能有收获。

    “我们也走。”看着各路人马在当铺东家的指挥下有序推进着, 贺长情自然也坐不住。

    “主上, 您还是歇息吧。阿允一个人去查就行了。”看着这几日里贺长情成宿地操劳, 再加上不久前又大醉一场, 祝允实在替她担心。其实该怎么做, 主人方才于人前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他不明白,为何她一定要坚持亲力亲为。

    “我没事,撑得住。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能亲自去,我躺着也是干瞪眼。”贺长情想都没想,便拒绝了祝允的提议。

    “我知道……”他自是知道主人心思的,他也明白主人定然不会答应他这一小小请求。可即便是偶尔的一次,他也想做点什么,只为换取她能稍稍轻松一些,即便这样,也是奢望吗?

    但如果,如果他受了伤生了病,她是不是就会留下了,哪怕只是片刻,也好。这还是祝允第一次生出了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只是一个金玉奴,主人怎么肯为了他放弃一贯的坚持?即便心内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可这种孤注一掷的想法却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阿允,你神情怎么不大对?”望着祝允逐渐泛起绯色的脸颊,贺长情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这个祝允,什么时候出岔子不好,偏偏要这么赶巧吗?

    “主上,我……我好难受,您能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吗?”天知道这话有多么难以启齿,可祝允也就这样没羞没臊地说出口了。只要能让她留下,不就是扮可怜博同情嘛,也没什么的。

    祝允大抵是真的难受得紧,脸蛋上的那两抹红云只这一会儿的功夫便蔓延到了脖颈间,甚至还有一路往下的趋势。

    贺长情忙从他衣襟处收回了视线,再往下看就不合适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这样了?”

    只是她还是低估了祝允这次的发作。眼前的人似是痛苦难耐,一只手胡乱扯着衣裳,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硬是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道道红痕。

    “别抓。”贺长情伸出手来控住了祝允毫无章法的动作,额上都不由地被逼出薄汗来,“我先去给你找个郎中过来看看,别急。”

    他明明就是装病,哪里可以让郎中过来亲自揭发呢?

    祝允不禁又急又怕,竟是一下攥住了贺长情的手腕,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又像是被烧着一样地弹开:“主上,我,我休息休息就好,您可以就在这里陪陪我吗?”

    自从收了祝允在身边,他一直勤勤恳恳,一言一行并未有半点逾越之处,她自然是打从心底里怜爱的。如今这点小小要求,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即便贺长情心中再急,也还是要讲人情的。

    她叹了口气,扶着祝允在床榻之上躺好,替他细心地掖着被角:“阿允,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这话立时令祝允脸色一变,他赶忙为自己辩白起来:“主上,阿允对您绝无二心,若有朝一日胆敢背弃于您,就让我不得好死。”

    “不是说这个。”祝允忠不忠心,会不会加害于她,她还能不知道吗?只是最近祝允的行为很是奇怪,实在叫她捉摸不透:“你最近是不是有在刻意避开我?”

    “阿允,没有。”主人心细如发,果然还是察觉了。可即便事实如此,他也不能承认。

    一旦承认,便必须要为他的行为给出一个解释。这可让他如何开口呢?说自己不知何时起一见了她就会心跳如雷,可若是不见心中就百爪挠肝到酸涩肿胀的程度吗?

    不,这些话不能让主人知晓,他应该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只有做到这些,或许才能就像现在这样,一直跟着她,留在她的身边。

    祝允倔强起来,也是颇有气性的。

    “你既不想说,我也不勉强。”只一眼,贺长情便知祝允这小子是在诓她,但就现阶段而言,她只需要确定祝允的忠心不二就足够了,“睡吧。”

    祝允身子一向硬朗,如今无伤无痛的,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贺长情心中默默算计着,只要祝允睡着了,她再去也是一样的。

    “主上,您也上来歇歇吧。”祝允将身子往里挪了挪,主动让出了半张榻来。

    “男女有别,懂不懂啊。我都不让你和我共处一室了,你却还想让我和你一起同塌而眠?”贺长情一时无语,“我在你隔壁歇会儿,有事叫我。”

    “主上。”祝允挣扎着将上半身撑了起来,盯着贺长情的背影,声音发虚,“您该不会要走吧?”

    贺长情的身子一僵,嘴硬道:“不会,你想多了。”但该说不说,她总自诩是最了解祝允的人,却忘了,早在朝夕相处的过程里,祝允也变成了最了解她的那个人。

    这种被人戳破心思的感觉实在尴尬,贺长情索性打消了独自探查的想法,在祝允的隔壁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好在琅仪城的手下办事还算靠谱,仅仅只是一夜过去,虽不能直接查出余初鸿的下落,但从城中的几位老人口中得知了余初鸿在幼时的确有一个形影不离的玩伴。

    想来,那泥人捏的就是他们二人。

    “全城可戒严了?”只要琅仪各处城门都严加管控,那么捉住余初鸿只是早晚问题。昨夜事发匆匆,贺长情只命当铺东家带着她的玉牌去了琅仪县衙一趟,更多的还未叮嘱。

    “主上放心,已经和县令大人打过招呼了,要出琅仪城必要通过层层关卡。别说余初鸿,就是一只鸟没有正当理由,它也出不去。”

    “别影响了正常百姓出入就好。”说到底,她在朝中并无一官半职傍身,若是搞出的动静大了,难做的还是圣上。

    这回戒严,一晃便是三日,余初鸿从未出现在城门附近,甚至就连城中埋伏着的那些探子也没能见到其人踪迹。

    但好在沈从白当日传信于她的同时,便已经先行调动了鸣筝阁散落各地的暗哨,因而这三日不仅不能说没有收获,恰恰相反,贺长情通过这些零碎的消息,逐渐拼凑起了宋家灭门案的始末。

    李文唤当年被他们一路追杀,走投无路之下曾向宋家求救过,许是因为宋家和陆家祖上是姻亲关系,所以对于李文唤的求援一直置之不理。

    被鸣筝阁盯上的人,从来没有过死里逃生的例外。即便当时有安定侯插手其中,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延迟了李文唤的死期。

    李文唤一死,陆家庄大仇得报,于宋家亦是毫不相干,但这却激怒了与李文唤有旧的余初鸿。于是余初鸿另觅时机,潜入宋府将其灭门,宋融在这当中,应当只是一只替罪羊而已。

    这些线索拼凑起来可以推断出的大致便是如此,只有一事贺长情依旧不明,那就是为何当时李文唤独独选择了向宋家求救呢?宋府能有那种世所罕见的迷香,的确说明他们在江湖上是举足轻重的存在,但若仅仅只是如此,似乎也是说不通的。

    除非,李文唤向宋家求救,多半是他笃定了宋家会在与陆家交情不浅的情况下,仍然会施以援手。能造成这种情况的无非就是对方被他拿捏了软肋,亦或是他自恃有恩于人家。

    思来想去,也就和宋融的来历对得上了。宋融起初是李文唤送给宋家的,因此在生死存亡之际,他才妄想以此挟恩图报。

    整件事情纵然会有所偏差,但想来大差不差,也就是如此了。更多的细节以及出入,还得等抓到了余初鸿才能得到证实。

    有时运气来了,可真是挡也挡不住。

    这边贺长情才刚刚理清了这里头的思绪,当铺东家便来回禀了:“主上,人抓到了。原来这厮先前一直流连在青楼里,今日身上一个子儿都不剩就被人给赶了出来,难怪我们的人始终没他的消息。”

    “不怪你们,毕竟我们没有官府的搜查令,好在守株待兔是有效的,也不枉大家辛苦这几日了。”贺长情向来待下宽厚,就像此时,不仅大手一挥犒劳了众人一番,还另外赏了每人十两纹银,“把人给我带来,有些话我要当面问问清楚。”

    第36章 翻案

    “好冲的酒味儿。”余初鸿刚被带至近前, 那股刺鼻的味道便熏得贺长情头脑发昏,“阿允,去开窗。”

    直到所有窗户被打开, 外间的清风灌入屋内,才算是驱散开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贺长情坐在上首的位置:“余初鸿,宋家满门可都是你杀的?”

    要不是那些零碎的消息全都指向了余初鸿一人, 她还真的很难相信, 眼前这个喝得烂醉, 不修边幅的男人会是那样一个杀人如麻, 且有缜密心计嫁祸给他人的罪魁祸首。

    乍一听闻有人提起当年旧事,余初鸿醉醺醺的眼眸里便闪过了一点光亮:“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都到这个时候了,狡辩也是无用。”贺长情将那两个泥人扔到了跪着的男人怀里, “你觉得, 你能一直瞒下去吗?”

    当年那事,那个叫宋融的无疑就是最好的顶罪之人,他自认处理得毫无破绽,便是留下些线索, 也很难查到他的头上。更遑论,他这些年小心翼翼, 便是回了琅仪也甚少回家, 怎么还是会被人盯上?

    “你们到底是谁?”待余初鸿看清了自己怀里的东西, 当即便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这群吃饱没事做的人是从哪儿跳出来的。

    “其实要是细论起来, 你最先寻仇的不是宋家, 应当是我。”

    这小姑娘年纪尚轻, 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种镇定与气势绝非一朝一夕便可练就, 再说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正是……难道他们就是鸣筝阁的人?

    “好啊, 我还没去找你们,你们居然还主动找上门来!”她这话说得没错,鸣筝阁才是真正害死李文唤的凶手,真要寻仇,也应该先冲着他们鸣筝阁去。余初鸿双眼通红,当下便要挣扎起身,只是本就因醉酒而腿脚发软的他连半步都还没能迈动,便被身旁的左右二人给扣着肩膀一把压了下去。

    “老实点,别动。”身旁之人死死地捏着余初鸿的肩膀,语气不善。

    见此情形,贺长情却是朝手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将人放开:“别拦他。余初鸿你若是有种,大可以现在就来,杀了我好替李文唤报仇雪恨。”

    “主上。”看到贺长情的这一动作,祝允不禁拧紧了眉头。他当然不是怀疑以主人的功力对付不了一个醉鬼,也不是不相信自己护不了她。只是若余初鸿当真发起疯来,主人少不得会受些伤,他并不愿意见到那样的场面。

    不过幸好,祝允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也不知为何,他们将人松开后,之前还愤慨激昂的余初鸿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我其实最看不起你这种人。”贺长情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来。

    倘若方才余初鸿真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来,那她心里还敬他有点血性。可惜的是,说到底这人也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杀李文唤的是鸣筝阁,宋家最多就是个见死不救。可你倒好,不敢招惹鸣筝阁,就去欺辱弱小,屠他满门,末了还不忘将罪名甩得一干二净,尽数推给一个本就无人在意,无处申冤的金玉奴。”

    “我呸,那金玉奴也不是个好东西。弃主之徒,日日只顾着和宋青璃鬼混,心早长歪了。我要替李文唤报仇,他不仅不帮还反过来护着他们,那我杀了他,也是替天行道。”许是心虚,余初鸿绝口不谈向鸣筝阁报仇之事,只一口咬定了宋融,好似拦着他便已是犯下了滔天罪恶。

    “行,你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就好。”想来那背负一身骂名的宋融此刻也该泉下有知了,“你在逃了这么多年,如今也是时候该清算清算了。”

    ——

    洵阳府衙里,李直辛屏退左右,为面前的贺长情添上一壶热茶:“小阁主,能否让这位小兄弟先行退下?”

    “你知道他的,不是外人。但既然李大人这么说了,阿允,你去外面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李直辛与她交情匪浅,看他这把岁数却因赈灾款被层层克扣一事而坐立难安,贺长情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

    那日回京,她上报了琼华郡主私藏金矿一事后,便跟圣上提起过这一路的见闻,李直辛作为五县知府,自然会被牵涉其中。她了解李直辛的为人,相信他只是蒙在鼓中,也跟圣上再三担保。

    但为李直辛说话归说话,她又怎么能操控得了梁淮易这一国之君的想法呢。

    待屋内只剩下贺长情和自己,李直辛才长出一口气:“是我失职,居然让青州几城的灾祸绵延至今,也不知圣上打算如何惩治我等。”

    “李大人,我觉得你尚且不必过于忧心。既然圣上只下旨严查这当中昧下赈灾银的官员,又重新派了人来督办放粮,那么此事应当不会问责到你的头上。不然的话,你我此时也不会坐在这里谈话了。”贺长情指了指李直辛的乌纱帽劝他放宽心,而后才起身作了一揖,“李大人,此事是我对不住你,长情在这里同你致歉。”

    “快请起,快请起,你可莫要再说了,真是折煞我也。你叫我这老脸该往哪里去搁。”李直辛心中很是愧疚难当,自从来到这严寒之地,他的旧疾愈发严重,很多事情不曾亲力亲为,这才给了手下人瞒天过海的机会,“我也想好了,此事一了,我便上书,请求圣上恩准我告老还乡。”

    既然已无法胜任,那还不如早早地退位让贤,既为后来者让路,也免去己身来日之烦忧。李直辛这招,还算进退有余:“李大人既已有对策,我就不再多言了。不瞒你说,我此番前来,其实是另有一桩要事。”

    先前祝允带着贺长情的玉牌来找李直辛时,他便已大致知晓了贺长情此行的目的,如今多日未见,忽而造访,想来是宋家的案子已有了眉目。

    “把人带进来。”贺长情吩咐着外面候着的众多手下,不多时,便见他们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难道就是害了宋家的凶手?”李直辛打量着余初鸿的眉眼,这坨扶不上墙的烂泥,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满手血腥之人啊。

    “此事说来话长,李大人还请坐下,听我缓缓道来。”

    宋家被灭门一案两年前便以其惨象而震惊举国上下,当时牵连甚广,诸多官员因此被罢黜贬谪。本以为随着时间推移,这事早已被众人淡忘。

    但不想,两年之后,贺长情又将它翻了出来。一时之间,整个北梧,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茶余饭后皆在议论着此事。

    贺长情这边前脚刚一回京,后脚就被梁淮易一道诏令给召进了宫中。

    “圣上。”贺长情自是摸不透梁淮易的圣意。他还从未这么急着传唤于她,多年熟识的经历告诉她,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长情,你知不知道,现在朝中上下对你都颇有微词。”说着,圣上就将一摞奏折甩在了贺长情的面前。

    力道算不得大,但这一动作也足以说明,圣上又动气了。只是她不明白,她调查她的冤假错案,碍着了这些大臣们什么事?犯得着还特意上书,告她一状吗?

    贺长情跪在梁淮易的面前,态度自是十分恭谨,可出口之话仍旧带出了几分往日的固执与倔强:“属下不知,还请圣上言明。”

    “章相带头上奏,说你视礼法皇权于无物,擅自推翻定案不说,还动用了青州县衙乃至洵阳府衙之力,只为私自调查替金玉奴翻案。长情,对此你有何要说的?”

    章祁知?怎么会是他?这些年章相在朝中早已式微,这不仅是他不得圣上的欢心,还是因其大有退隐之意。一个无心宦海的年过半百之人,怎么会特意为这等小事上奏?

    再者言之,什么叫替金玉奴翻案?从始至终,那宋融不过就是一个替罪羊和倒霉蛋,先是被余初鸿利用,死后也不得安生,后来又因青州那帮人实在拿不出确凿证据而草草了事。

    更有意思的是,宋融的真实身份早已被压下,外人只会当他是一个普通家奴。若不是随着此番翻案,所有北梧人都不会注意到宋家还有一个金玉奴。

    这其中的诸多不通联系起来,倒是和赵明棠的言论对上了。他先前总说,上面有人在压此事,看来这上面的人就算不是章相本人,至少也和章相的所思所想一致,他们并不想让金玉奴弑主的消息传出。

    可就是不知,金玉奴弑主,碍了他们什么事?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圣上,属下有话要说。”贺长情再次抬眸,眼神一扫之前的混沌迷茫。

    她这番神情,显然是有不便为外人所知之事,梁淮易自是看得出来。

    那章相再是上奏,奏疏中所言为何他皆不在意,因为他知晓贺长情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身为天子,被群臣逼迫,委实恼火:“邓瑛,你先退下。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进来。”

    第37章 上青云

    “我在青州一带行事从未调动过任何衙役, 只是和管理卷宗的赵大人以及知府李大人就宋家一案有过多番往来。这些事还算隐秘,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怎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以章祁知为首的这些官员们,在已有的事实之上添油加醋, 正是这种真假参半的上奏,使得她百口莫辩,不过同时也暴露了他们的用心不纯。

    她不过就是推翻了一个落定的灭门惨案, 这当中, 究竟是触动了谁的利益?

    “私自推翻定案, 是属下的不是, 还请圣上责罚。”抛却那些人的故意为之,剩下的这一部分确实责任在她。贺长情此番进宫,甚至都没想过可以全身而退。即便圣上是梁淮易, 她也不能指望对方徇私。

    “若是朕真铁了心要怪罪于你, 便不会让你此时单独见朕。这案子有何特殊之处,还值当章相特意来参你一本?”圣上用指尖不断敲击着面前半开半合的奏章,沉吟许久。

    看来这是,不与她计较了?

    贺长情拱了拱手, 方才继续回道:“回圣上,您一直忙于朝政大事可能不知这其中细节, 能让诸位大人如此关心边陲小镇的一举一动, 许是因为那名金玉奴。”

    说到这里, 无论是贺长情, 还是梁淮易, 都发现了当中的蹊跷古怪之处。圣上一挑眉, 难得被勾起了些兴趣:“说起金玉奴, 你身边的那个祝允不就是吗?那年你在谷中, 究竟有何见闻?”

    彼时, 圣上还只是六皇子,巡检司一心要坐实她与六皇子勾结这一无证之罪,几番周旋之下,她跌落悬崖,侥幸大难不死,还误打误撞找到了通往落星谷的路。

    那谷中众生,天生被瘴气所困,若是没能遇到肯带他们出谷之人,终其一生便只能困死谷中。至于那些负责看守的北梧人,似乎也是未曾见过谷外的风景,即便落星谷中难以得见天光,他们也甘之如饴。

    “说来也怪,整个北梧上下竟无人知晓这些金玉奴的来历。”在北梧的土地上,金玉奴是天生的贱种,他们是生是死,从何而来又要去向何方,无人在意,更不会有人细究。要不是今日被章相等人一通胡搅蛮缠,贺长情甚至从未想过这当中会不会有隐情。

    “金玉奴一事,暂且放放。章相他们联合上书,所以这一回,朕也少不得要做做样子,好堵群臣之口。长情你多担待着些。”

    贺长情听到这里,才不得不佩服圣上这高深莫测的帝王话术。难怪先前他说的是“怪罪”,而非“责罚”,原来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此劫啊。

    “任凭圣上处置。但长情尚有一事求您,请圣上恩准。”该来的总是会来,得亏她今日入宫面圣时刻意寻了个由头将祝允早早支开,不然的话,又得面对着那双委屈巴巴的眼睛了。她近日,可还真是拿祝允没招。

    昔日好友如今在自己的面前谨小慎微,此刻又因他的一句话而长跪不起,圣上迟疑片刻,亲自将人扶了起来:“是何事?别动不动就跪。”

    “请圣上下调令,属下想要李直辛李大人身边的赵明棠。”赵明棠这人心眼比针尖还小,那时她不过刚做出口头允诺,结果不出几日,人便急不可耐地找上了小白他们。不过也正因如此,这样的人才更好掌控。

    她既然答应了要送人直上青云,那自然要言而有信。眼下,她正好有个一石二鸟之计,只要圣上点头应下,她便可将人安插到秦先望的身边,成为他们鸣筝阁的内应。

    “你要来赵明棠何用?如果朕没记错,此人只在洵阳府衙里管理卷宗,无甚长处,委实算不得什么能人。”

    “正因他才智平平,属下才要让他入京。也只有这样好掌控,且有点小聪明的人才能成为自己人。”一直以来都是贺长情在被动迎击,如今这赵明棠既然上赶着送上门来,她何不顺水推舟,既满足了赵明棠的诉求,还能让其成为自己的助力,“属下要把赵明棠安插在安定侯的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贺长情的身世,一直是她心头最深最利的刺。即便一早就脱离侯府随着贺夫人生活,又独自支撑起了鸣筝阁那样大的摊子,可她还是不能轻易放下这些芥蒂。

    至于她那生父安定侯,年轻时便是个风流成性的浪子,一朝糊涂有了贺长情,父女之间比仇人还要敌对。少时他这个局外之人,还曾想着在中间调和一二,谁承想,安定侯却是步步紧逼,半点不记挂着他这个女儿。

    他这样的外人看了都难免心凉,更别提是贺长情这个亲生女儿了。

    对于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表面上梁淮易作为君主只持中立,但私心里自是更偏向贺长情一些:“安定侯毕竟为官多年,他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粒都多。你把赵明棠调到京都,他又怎么可能顺你心意乖乖让人进府?朕劝你,谋定而后动,切莫只贪一时之利。”

    从前她怎么没发现,圣上登基之后,不光是心眼在变多,口才也明显见长。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担忧,实在多虑了:“圣上放心,我有一计,关键还在穆国公。”

    这穆国公自来便与安定侯不对付,二人是真正意义上的政敌。若她直接将赵明棠带进鸣筝阁,那他就与旁人无异,这一步棋也会直接作废。

    但如若只有她知晓赵明棠的身份,在其人进入京都之前,便给他安排好了去处,那秦先望就是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赵明棠会与她有关联。至此,这计划便算成了一半。

    听了贺长情的谋划,圣上才想起,穆国公世子顾清川那时最爱跟在她的屁股后头,若不是贺长情总对人家冷冷淡淡,害得顾清川一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他们也不至于再无往来。那时的她,可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需主动求到人家头上吗?

    如今她的计划,可谓是千难万难,顾清川第一难。

    真不知这父女二人之间的争斗何时才能罢休,圣上算是体会了一把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无力感:“朕不管你们之间如何斗,万不可再让群臣拿了把柄,届时要是参到朕的面前,朕可不再保你。”

    其实,你现在也没有多保我吧?每回都是嘴上说得好听。贺长情心中腹诽不停,可面上却是不敢表露分毫的:“圣上放心,这只是我与秦家之间的私人恩怨,绝不多做牵扯。便是穆国公,我也会与他们说清的。”

    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顾清川不肯出手相帮,那她大不了再去找别人就是。但是赵明棠这颗棋子既然已经到手,那她一定要让他去到该去的位置上。

    “主上,这什么情况啊?”还未出得宫门,便见左清清和祝允站在一处,朝她奋力挥舞着双臂。

    看来,圣旨已经到了。圣上甚至在还没有见她面时,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好在左清清如今人也沉稳许多,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大呼小叫,否则宫门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被有心之人拿去说事,她就是罪上加罪。

    贺长情回身朝邓瑛行了一礼:“邓公公,还请留步。”

    等三人终于远远地将那静伏的深宫巨兽甩在身后,左清清才按捺不住起来,只见他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后脖:“为什么圣上把我们鸣筝阁封了?”

    “是暂时。”贺长情不得不出言纠正道。

    “就算是暂时,那不也是封了嘛。”主上真有必要咬那个文嚼那个字吗?圣上又不是顺风耳,他们背后就算是痛骂几句,也安全得很。

    “正好,你们可以名正言顺歇息几日了,不欢喜吗?”贺长情对此却是并不接招。在她看来,左清清和沈从白相比,终归还是太任性随意了一些。殊不知,祸从口出。

    “主上!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那之前……之前不过就是随口一说而已啊。您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可太要命了,哪个好人能受得住比她还高的大男人嗲声嗲气地说话啊。贺长情反正是做不到:“我同阿允还有事,这样,你先回去。小白和林治岁他们也累了一路,今儿个左右也是无事,你们几个想怎么自在就怎么自在。”

    提起沈从白,在左清清这里十次当中有八次都是好使的。果不其然,左清清一听小白的名字,立马就将鸣筝阁被封一事抛到了脑后,屁颠屁颠地从贺长情二人的视线中跑远了。

    “母亲怎么样了?身子还好吗?”做戏不忘做全套,贺长情还记着自己之前支开祝允用的理由。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她一早知晓的。要是母亲真是身子抱恙,都不用派祝允去看,剑兰自然就会来禀报了。

    “主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鸣筝阁被封,主人一派淡然,不仅不心急,反而还忙活起旁的事情来。祝允郁闷地发觉,自己好像有点跟不上主人的步调了。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贺长情便已挥舞着缰绳,朝着京郊的方向疾驰而去:“去顾家军营,见一个老朋友。”

    第38章 示好

    京郊之外, 有片广袤无垠的平原,视野开阔,又靠近河流。即便贺长情此前从未来过, 但找到顾清川带兵驻扎军营的准确位置也并不算难。

    只是,想要靠近顾清川所在的军帐可就难了。

    “没有将军命令,一律闲杂人等不准靠近。”先是拒马在前, 又有小兵提枪格挡在后, 诚如面前这人所言, 军营确实不是一般人该来的地方。

    “劳烦向顾将军通传一声, 鸣筝阁贺长情前来求见。”她确实同顾清川多年未有往来。只知他当年离京学艺,后又代父整军,平常若无诏令或者国公府上无事, 人多半是不会多在京都逗留的。

    “鸣筝阁的贺阁主?”贺长情的名头格外响亮, 应当不会有人冒充吧,小兵半信半疑地将祝允递给他代表着贺长情身份的信物收下,“那你们在此等待片刻。”

    “多谢。”

    贺长情将缰绳回身递给祝允,自己则翘首以盼着好消息传来, 只是随着时间的无限推移,迟迟不见有人出现, 她心中倒是打起了鼓。若那顾清川心眼小上一些, 记恨那时的自己, 那这一遭也不排除会有吃闭门羹的情况啊。

    午时的阳光最是毒辣, 军营这样的开阔之地又没有树荫可遮凉, 不多时, 贺长情的鬓角便已见细汗。

    “主上。”祝允忽然在身后唤她, 随后双手捧着一片荷叶递到了她的眼前, 里面赫然正盛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清水:“喝口水吧。”

    “我都没发现你人刚刚不在。”贺长情最喜欢祝允的一点便是心细, 有他在,万事都不用自己操心。她笑吟吟地仰头灌下好大一口,早已干得发痒的喉咙瞬间好受许多:“还好有你,不然还没等见到顾清川,我就得被晒成人干。”

    贺长情喝完还十分餍足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角,站在她对面的祝允想不被吸引视线都难。

    只见那一双红唇被水汽润湿,更比往日旖旎万分,实在勾得人心痒难耐。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要叫嚣着破壳而出,最近这种感觉愈演愈烈。

    但好在,他一向善于忍耐,况且牵动他心肠的人不是旁人,是那个他一向尊之重之,敬之爱之的主人,他愿意押上自己的所有理智来换取一次又一次的清醒。

    只要,能这样陪着她,永永远远下去就好。

    只是还没等他沉浸在这一份不可言说的酸涩与独享的甜蜜中更久时,他们苦等不来的顾清川却是终于露面了。

    “贺长情?真的是你!”话音未落,便见一个高挑俊俏的少年郎满面春风地向着他们跑来。那一头墨玉般的黑发被高高束起,随着顾清川的动作而在风中不住地划出一道道弧线,恰是春风得意的最好年华。

    不过,若是仔细去看不难发现,顾清川的发尾还湿漉漉地黏着颈侧。显然这人是沐浴梳洗过一番,方才出来见客的。也难怪会让他们等了这么久。

    先前还担心,顾清川会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不快而对她心生龃龉,眼下看来,小心眼的人倒是她了。

    幼时的顾清川就是因为为人太过热情,让贺长情无力招架。没想到,一别经年,这顾清川大了也还是这个样子。

    贺长情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但眼看着那少年郎张开的怀抱朝着她一寸寸逼近过来,她还是耐不住心中的慌张,只下意识侧身一步,避让开来:“顾……顾清川,许久未见,你居然还记得我啊。”

    顾清川扑了个空,不过面上却未有什么失落:“我怎么可能忘,倒是你,不声不响就与我断交。我都摸不透你是什么意思,是你厌烦了我还是我得罪了你?这些年,你小阁主的名头越来越响亮,本世子都不敢找你。”

    原来心中还是有一点小嗔怪的。她果然应付不来这种场面,贺长情干笑着指了指军营:“我们来都来了,能进去坐坐吗?”

    这一个我们可是不得了,顾清川像是才注意到了祝允的存在,抱着臂膀,语气很是讶异:“这是,你那个金玉奴?看着倒不像是奴隶,穿衣打扮光鲜亮丽的。你如果说他是京都里谁家的公子哥,我都信。”

    “总不能让他穿得破破烂烂,出去了丢得不还是我的面子嘛。”贺长情就不明白了,祝允好歹也是一个能蹦能跳的大活人,穿得干净整洁一点能有什么毛病?不过想到自己毕竟有求于人家,这一点子不痛快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嗓音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小扣你放心,我绝不会泄露军中机密,就是想和你叙叙旧,顺便商量件事,成吗?”

    便是她不开这个口,他也断然没有让人站在毒日头底下暴晒着的道理。更别提,她叫自己“小扣”,她分明是还记得以前的事情!

    顾清川大喜过望,立即将二人迎进了自己的军帐当中。

    军帐之中,朴素无华,除了入夜歇息的床榻和便于处理军事的书案,便是那被擦得锃亮的银色盔甲与一柄长枪。一切从简到了随时随地可以拔营出征的地步。

    岁月可真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少时那个三天两头就会把饭碗扣一桌子的小扣,如今摇身一变,做起将军来倒是有模有样,认真得很。

    “顾世子,当真有乃父之风。”如果说先前的那些话是她在故意奉承,是在指望顾清川可以顾念着一点旧时情谊,那此刻这些话方才是她的肺腑之言。

    “你怎么又叫我世子了?这称呼显得你我之间很是陌生,我不喜欢。”顾清川就那么拖着下巴,两只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贺长情看,好似要用这短短几眼就将他们中间缺失的数年给弥补回来。

    同为男人,那双眼眸深处蕴藏着的情愫,祝允第一时间就看明白了,他将心中的燥火和没来由的失落压了又压,才没有在人前发作出来。

    其实顾清川并非一个只知靠着祖辈庇荫过活的纨绔,他长相英俊又家世极好,真的不失为一良配,如若主人也对他有意……可是,可是后面的事情祝允根本不敢想象,单是别人看她一眼,都令他心中难受得紧。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他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好而已。

    顾清川的眼神越发直白热切起来,贺长情全部的伪装终于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顾清川,我们开门见山吧。我今日前来,是为两件事。”

    “你说。”顾清川笑意盈盈的,倒是对贺长情忽然冷下来的反应一点也不恼。不仅不恼,他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你和我根本用不着那么见外。”

    “少时是我不懂事,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你热络的示好,总想着逃避。所以,对不住了。”要不是为了在安定侯府里埋一个暗子,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来找顾清川低头。

    无妨无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必要时都可以豁出命去,这点小事一点都不为难。贺长情在心中不断这么告诫着自己。

    “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可以接受我的示好了?”岂料,这话落在顾清川的耳中,立时便被解读出了另一种意味。

    贺长情虽未有过此类经历,但还不至于是个木头疙瘩,秉承着看破不说破的保身原则,她胡乱打着哈哈:“我知道你同那时一样,不过就是想……”

    “不一样,早不一样了。我那时甚至对你也不是单纯的示好。”

    顾清川的斩钉截铁与不留余地,彻底截断了贺长情的话头。这样直白又难缠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我,我们言归正传吧。那个,我来找你其实是想安插一个人到国公府里。我有把握,此人会是扳倒安定侯的重要棋子。”她是想得到顾清川的帮助不错,可是天底下哪里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

    国公府什么都不缺。

    但如若可以扳倒安定侯,倒是他们双方可以合作的基石,就为这一点,贺长情才觉得有希望一试。只要,顾清川不会太过憎恨厌烦于她。那他,似乎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好啊。”顾清川连眼睛都不眨,就一口应了下来,“待此人进入府里,我就让父亲故意在人前褒奖赏赐于他,这样安定侯瞧了,定会想方设法把人要了去,又或者就借机将其变成他们秦家自己的人。殊不知,其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此一来,他便是你鸣筝阁的内应了。”

    “顾世子果然聪慧,我都没有挑明,你就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有这一点好处,顾清川正经起来,还是很靠谱的,“不过国公爷那边,可能需要世子多费心一些了。”

    穆国公与安定侯确为政敌,二人明里暗里较劲多年,只是谁也不能压谁一头。除了有他们势均力敌的原因在内,其实最主要的还得是穆国公为人古板,内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纯臣。

    他既看不上朝中那些抱团的官员,也不屑做那些与人结交之事。此次她的提议,在穆国公眼中许是小人行径,与坑蒙拐骗那种不入流的行为毫无二致。

    所以,这顾清川是应下了,可国公爷呢?

    第39章 地契

    入夜, 凉风习习,穆国公正揉捏着他酸困的双膝,那疼痛好比有数千万只蚂蚁在由内向外地啃噬, 令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眠。这副身子骨,真是眼见着越老越不中用了。

    只是稚嫩的独子尚未长成参天大树,任凭谁都不肯放心就此离去, 总想着在这人世再多留几日:“老姜, 明日你再去源合堂一趟, 务必要把何大夫请来。”

    名唤老姜的仆人闻言面露难色:“之前何大夫总是借故推脱。不过老爷放心, 老奴明日天一亮就去堵源合堂的门,说什么都要把何大夫请回来为您看诊。”

    “这天儿眼见着就要一天天凉下来了。老爷,要派人去给世子传个信吗?”老姜双手交叠着垂立在一侧, 双眼中满是担忧。

    提起顾清川, 穆国公便是一急,只用拳头抵着唇咳了几声,连连摇头:“我这都是老毛病了,他回来也是无用, 你们别去军营里打搅他。”

    “是。”

    谁知老姜这边的话音一落,庭院内就立马响起了那个他们日思夜想的声音:“爹, 儿子回来看您了!”

    “是世子!”老姜心内一喜。暗道不愧是亲生父子, 果然心连心。老爷这边身子刚出了些问题, 世子就赶回来了。

    “老姜, 快, 扶我起来!”嘴上说着不许下人去打搅顾清川, 可宝贝儿子自己跑回来便是另一回事了。穆国公膝上的疼痛霎时去了大半, 人由老姜搀扶着, 迈着并不利落的步子迎了出去。

    “爹!你怎么还出来了?外面风大天冷, 你的腿受得住吗?”顾清川一把将人揽在自己坚实的怀里。这一揽,他才发现,自己两只手掌下护着的人几乎全是骨头,都不需十分用力就已经很是硌手了。

    才有些日子不见,怎么能清瘦至此?顾清川喉头一哽,说不出半句话来。他这儿子做得可真是差劲,当爹的深受这般病痛折磨,此前他还一直未能察觉,只当是多年的老毛病犯了。

    “你大半夜的回来,可是军中出了事?”穆国公并不知顾清川的自责,只是眉头一拧,内心深处涌起了深深的不安。圣上如此信任顾家,连兵权都给了他们。可若军中一旦出了岔子,那所有的皇恩与信任便会化成悬在他们顾家头上的一把利剑。

    说话间,父子二人已进了书房。

    顾清川用眼神示意老姜退下,自己则扶着穆国公在一旁坐下:“军中有儿子坐镇,倒是无事,是旁的。爹可还记得,贺长情?”

    “不正是那位鸣筝阁的阁主?”京都里凡是在朝为官者,谁能不知,想没有印象都难。穆国公也不否认自己对于这位后辈的欣赏:“那小姑娘着实不易,我瞧着圣上对她也极是信任,尽管鸣筝阁明面上并无实权,但朝中内外还无人能撼动得了他们。你这冷不丁提起她,倒让我想起一事,你小的时候,不还总喜欢跟在人家身后乱跑?”

    他这父亲,一把岁数了打趣人的心思却是不减,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顾清川挠了挠发烫的耳朵,心不在焉地低语着:“我现在也喜欢跟在人家身后乱跑。”

    “你说什么?”穆国公的岁数大归大,可耳力不减当年,即便只是一声嘟囔,也被他听去了大半,“小川,那种姑娘,可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听为父一句劝,趁早收心,可别等回头泥足深陷,那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也从未奢望,自己可以驾驭贺长情,若是对方愿意,那掉个个儿,让她来驾驭他也未尝不可。

    不过这些暂时都按下不表,他今夜回府是要与父亲商量正事的:“爹你想哪儿去了,儿子暂时还没想那么多。我提贺长情是因为她今日来军中找我了,她想在咱们府上安排一个名叫赵明棠的人,此人之前在洵阳府衙里专司管理卷宗之职。”

    看着自家儿子那滔滔不绝的样子,穆国公的头皮却是阵阵发麻,就连膝盖上的疼都像是要卷土重来。这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分明就是一被美色所惑的糊涂蛋。

    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挑重点说。”

    “哦。”顾清川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自顾自地继续着他自以为是的谋划,“其实就是做一场戏,安定侯若是瞧了,定会想方设法把赵明棠变成他那边的人。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你就是把为父架在火上烤。”穆国公大抵是真的气得不轻,一口气没倒上来,咳得自己满脸通红,“顾清川啊顾清川,为父早早跟你三令五申,不要参与朝堂争斗,不要搅弄其中,可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可是爹……您不是一直与那安定侯不和吗?为什么就不肯抓住这次机会?儿子不明白,这又不是结党营私,您究竟在顾虑什么?”

    顾清川实是不理解,他之所以会一口应下贺长情的请求,绝不仅仅是那点私心在作祟,这分明也是在帮他们国公府除掉那根眼中钉。可父亲为何总是这么固执己见,抱着他那点清高而不懂变通呢?

    “我看你是被那贺长情迷了心智,她把你当傻子利用,你还真就上赶着把自己给送过去?”穆国公撑了一把面前的桌案,也顾不得膝上的疼痛就直起身来,“我也不与你多话,若是还不知错,就去祠堂罚跪吧。”

    顾清川原本的性子就吃软不吃硬,而今在军营中磨炼几载,更是养成了一身铁骨。他不服气,更不乐意就此低头,只闷声应道:“跪就跪。但是爹,我不是那种任由女人捏扁搓圆的人,我是真心觉得贺长情的提议可取,所以才应下来的。”

    ——

    贺长情自是不知,在她找完顾清川的当晚,对方就匆匆赶回了国公府里,被穆国公劈头盖脸痛骂一顿不算,还被罚到了祠堂里跪了一整夜。

    待到次日天光大亮,忙活了好一段时日的贺长情终于睡了一个好觉,此刻人也神清气爽许多:“走吧,别让谢公子等久了。”

    祝允深知,对于这一次谢引丞的邀约,主人十分重视,因而即便心中有些许的不愿,他也并未多言,只拔腿跟在贺长情的身后。

    “小阁主,这里!”谢引丞的喜悦溢于言表,还隔着人群便朝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折扇。这幅样子,和他往常的端庄做派简直判若两人,同时也吸引了更多的,明里暗里说不清的目光。

    而直到他们在谢引丞提前订好的雅间落座后,对方的笑意依旧半分不减。贺长情饶有兴致地歪头打量着面前那如画的容颜:“谢公子,心情不错?”

    “这是自然。”宋青璃的死挂在他的心间,萦绕了两年之久,现下心事既平,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小阁主,这张是地契,谢某已经为鸣筝阁操办打点好了一切,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带手下人搬过去。”

    这张地契,得来不易。不易的不仅是她为此做出的努力,更是背后牵扯出的一长串旧事和内情。有好些关于金玉奴的谜团未解,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贺长情的心中只有感激之情:“谢公子,请受我一拜。”

    “小阁主别。”谢引丞伸手就要去扶人,却不想动作过于忙乱,反而带倒了面前的茶盏,将茶水泼了自己一身。

    他这样有名的美男最是注重细节,可现下却顾不上那些:“你于谢某有大恩,可谢某对鸣筝阁做的不过是锦上添花。我说过的,甘愿供您驱策,现下这话也还作数。”

    若是往日,贺长情听了这话定然是欣喜非常,毕竟多个拥趸绝不是坏事。可是今日,她却并未搭话,只是扭头吩咐着祝允:“把那些信都拿出来,交给谢公子吧。”

    “是。”祝允打开自己抱了一路的匣子,将那些泛黄却依旧平整的信笺好整以暇地递到了谢引丞的面前。

    “我想,斯人已逝,但若这些物件能留给生者一些念想,宋姑娘在下面也一定是欢心的。”

    说实话,贺长情很是羡慕谢引丞与宋青璃之间的感情。不谈风月,不论情爱,他们甚至连彼此的面都没有见过,就已经是以心相交的知己好友了。原来,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真挚,不掺杂任何情欲与目的的情感吗?

    “小阁主还真是……”谢引丞微微侧过了身去,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从贺长情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男人微微弯曲着身子的后背在轻微抖动着,那抬袖拂面的动作怕不是在,抹泪?

    谢引丞,还真是个性情中人。贺长情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就着嘴里的筷子兀自愣神。

    “抱歉,是我……失礼了。”谢引丞再次转过身来时,并不见有什么哭过后的痕迹,只有一双眉眼在对上那些信笺后是说不出的温柔,“多谢小阁主,还能替我留下这些东西来。”

    不得不说,美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也难怪会有顾影自怜一说。贺长情的贝齿无意识咬着筷子头,诚实地摇摇头:“举手之劳而已。”

    正当贺长情沉浸在这美色当中,不可自拔时,包厢之外却是不合时宜地传来了一声声堪比叫魂的喊声。

    “念卿,念念,卿儿?”

    “你听我解释啊,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这名字听来似是有点耳熟,还有这声音的主人,怎么听来那么像她那无赖兄长?

    贺长情这边还没能完全确定,就听那声音又指名道姓起来:“你别听贺长情那小妮子胡说八道,她就是见不得我好!用心可不是一般的险恶啊!”

    嘎嘣一声,贺长情一个不慎崩了牙,当即捂着腮帮子,疼出了泪花:“痛痛痛!”这该死的秦知行,她不过就是用顿饭,居然也能听到他的污言秽语。

    第40章 神女有意

    “主人, 你没事吧?”一个情急之下,祝允忘记了改口,直接将内心深处的隐晦心思脱口而出。

    他跪在贺长情的面前, 微微仰头望着她,满眼担忧,明明想做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做起。他总不能上手掰开她的嘴吧?就算掰开了, 可然后呢?

    “我没事。”贺长情摆了摆手。比起意外导致的牙痛, 她现在满心满眼的火气才更要命。

    “这个秦知行, 我看就是欠揍。”贺长情一掌重重拍在桌上, 动作比语速还要快,还没等祝允和谢引丞反应过来,人便已冲出了二楼的雅间。

    贺长情和秦家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 京中无人不知, 哪怕她已和安定侯断绝了父女关系,可这一时半会儿,双方还是无法做到真跟陌生人一样。

    尤其是那秦知行,也算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和滑头。对上他, 贺长情虽不至于落了下风,但心中难免也会生出不快, 白白浪费了今日的大好心情。

    此事若是由自己出面, 岂不是也算间接报答了一回?想到这里, 谢引丞伸手虚虚拦住了贺长情:“小阁主先别动气, 不如让谢某去试试?”

    谢引丞的态度诚恳, 并不像是随口一说, 对上对方那双深邃又明亮的眸子, 贺长情的怒火也算是淡了下去:“那就麻烦谢公子了, 我其实并不愿与他当面纠缠。”

    若非必要, 她是真的不想与秦家的人再有半分瓜葛。今日,也不过是秦知行出言不逊在先,况且傅姑娘一介弱质女流,面对秦知行的死缠烂打,哪里能轻易脱身呢?

    “阿允,我们先退回去。”贺长情目送着谢引丞下了楼,自己则是头也不回地伸手就往后一捞。

    她本欲拽起祝允就走以免被秦知行看到,徒生是非。却没想到,这一捞直接捞到了祝允的手心里去。

    少年宽大的手掌散发着滚烫的热意,他似乎往紧握了一握:“主上……”

    紧接着,就连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灼热,贺长情能感觉到随着他的吐息,好些热气就那样横冲直撞地喷洒在了自己的后颈上。

    这个距离,这个温度,不妙,十分不妙。

    贺长情受不住地用胳膊在二人之间抵了一下,顺带将祝允推开一些后才道:“先回去。”

    她方才,怎么好像看到了祝允脸上不正常的红晕?莫不是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祝允也春心萌动了?

    贺长情哪里再敢细想下去,只扒着门框,死死地盯着楼下的动静。

    面对秦知行的纠缠和好事者的围观,傅念卿恼得无地自容,可面上又不得不装出十分冷静淡然的样子来:“秦公子,你自重。”

    她不能露怯,若是露怯被秦知行看去,对方只会变本加厉,那这桩婚事可就更加难退了。

    只是傅念卿不知道的是,她这种不痛不痒的警告在秦知行的眼里何尝不是一种欲拒还迎呢?

    秦知行只觉得自己还有戏,也不管周围人来人往的眼神,做势就要来拉她的手:“念念,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有做那些撩逗女人的事儿。那全是外面的谣传!”

    “秦世子。”秦知行还没有如愿以偿地摸上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就被一只半开的折扇给挡了回去,“大庭广众之下,你对姑娘家动手动脚,这便是你说的没有撩逗女人?你这不是在身体力行地证明,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吗?”

    “是谢公子!没想到他不仅长得相貌堂堂,为人也那样正派。”

    “对啊,经谢公子这么一点拨,那秦世子说的话好像还真是站不住脚。”

    谢引丞一出现,周围百姓们口中的风向就变了。即便原先就有些不满的,但碍于秦知行的身份也不敢多言,不过眼下有人出头,那情形可就不同了。

    一时间,四下里吵吵嚷嚷的,乱得不成样子。

    秦知行当惯了侯府世子,哪里受过如此的侮辱,于是昂着脖子气势更盛,“谢引丞是吧?你不是素来就有风流倜傥的美誉吗?今天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让你爹娘都认不出来你,我就不姓秦。来人,给我打!”

    至此,秦知行先前在傅念卿面前苦心伪装出来的面子里子,算是彻底崩塌。这气急败坏到口不择言,能说出如此难听之话的人,终于和京中的那些流言渐渐吻合起来。

    傅念卿苦笑一声,既为过去有眼无珠的自己感到不值,更为今日这场闹剧而惭愧不已:“谢公子,多谢你,但是此事你无需卷入。让我与他说几句吧。”

    “秦世子若是能说得通话的人,那这些人也就不必围上来了。”侯府那些家仆此时已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其中有不少都拿着家伙事,似是完全不怕把事闹大。

    傅念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小脸煞白着还在硬撑:“秦知行,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犯不着牵扯旁人。别让我看不起你。”

    这种激将法大多时候都是会起点作用的,但傅念卿显然低估了秦知行的嚣张跋扈与没脸没皮:“等你嫁给我,就无所谓看不看得起了。”

    “哕。”楼上的贺长情抚着胸口做呕吐状。秦知行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是怎么恬不知耻地说这种话的,他这行为不正是那些当街调戏民女的地痞流氓会做的吗?

    “都给我上。”

    那些家仆随着秦知行的一声令下,便争先恐后地朝着谢引丞扑了上去。

    这场面若是换做寻常人等,早就吓得抱头鼠窜,或者直接讨饶了,但看谢引丞站得昂首挺胸,面色未改,一看便是个胸有成竹的练家子。区区几个家仆,还入不了他的眼。

    “这谢公子还真有……”贺长情赞赏的话还没能说完,就见谢引丞用来护脸的折扇轻易被人抢走,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掰成两半。

    秦知行随后一脚碾在碎裂的扇骨上,口气轻蔑:“就你这样,还敢拦我?”

    原来,谢引丞真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啊,那他没事学别人强出什么头?贺长情眼前一黑,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圈,还是得她当面迎战。

    “秦知行,你发什么疯?”贺长情顺手操起二楼走廊的一只白瓷花瓶掷了出去。瓷瓶落地发出的清脆破裂声,足以令在场所有人都为她侧目。

    本来场面是以压倒性的优势偏向秦知行的这一方,但由于贺长情的忽然插手,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旁人还没说什么,秦知行却是反应最大的那个。他指着贺长情,两片嘴唇哆哆嗦嗦个不停:“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痛骂我这个小妮子坏你好事的时候。”她同祝允一前一后下了楼,随后又将谢引丞和傅念卿一齐护在了身后,“你大可以继续闹下去,只要不怕整个京都都传你的笑话,尽情去。”

    有这样一个儿子,安定侯府早就没有什么面子可言了。若是秦知行能靠一人之力搞垮侯府,那也算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我说不过你这泼妇,你等着!”秦知行打心底深处是惧怕贺长情的,面对着这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妹妹,他最大的能耐也只剩放点狠话了。

    “我们走!”秦知行扫兴地摆摆手,正欲带着手底下的一帮人遁逃,却不想脚下被什么多出来的东西一绊,而后竟是在身边人的惊呼中,一头撞到了酒楼大门的门框上。

    世子丢了这样大的人,侯府的下人又怎能不替他出头?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男人,当即就朝着那只不安分的脚的主人走来,不由分说便上手使劲推了一把:“你谁啊,活腻歪了是不是?”

    这一推的力度绝对不小,可是却也未能撼动祝允分毫。看着眼前面色冷硬的少年,男人回想起刚刚上手推搡时的那触感,气势彻底弱了下去:“故意的吧,你得向我家世子道歉!”

    “阿允?”祝允是什么时候过去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祝允很是替她出了一口恶气,贺长情笑着将几缕头发撩到了耳后:“你跑那么远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是。”祝允再次转身的时候,哪里还有片刻之前的厉色,依然是往常乖巧听话的神情。

    “世子,他们……怎么办?”下人们一左一右将秦知行扶了起来,挨个替他检查着身上的磕伤碰伤。

    “怎么办,怎么办?还嫌我不够丢人吗!走啊!”秦知行怒不可遏,在那些人的脑瓜顶上一人赏了一巴掌。随后,好像是身后有恶犬在撵人一般,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可算是,把这位瘟神送走了。

    “谢公子,刚才……”一回头,贺长情的话僵在了嘴边。

    傅念卿和谢引丞不知何时面对面地站在了一块。

    面红耳热的姑娘双手捧着扇骨,脸上是说不出的含羞带怯:“谢公子,今日还要多谢你仗义执言。只是可惜了这把好扇,不如交给我,待修好之后,一定亲自送到贵府。”

    谢引丞虽不至于像傅念卿那样将情绪都写在脸上,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双眼始终不敢直视对方:“就一把折扇而已,傅姑娘不必客气。”

    好一出才子佳人,假以时日,这京都里最负才名的女子和当世美男说不准还真的可以修成正果,可惜她对做红娘既没兴趣也不擅长。贺长情默默吞咽了口口水,只扯着祝允的衣襟,迫使对方低下头来:“我们走,小点声。”

    二人前脚刚走出酒楼,略略领先贺长情一步的祝允便将一只胳膊横到了她的面前:“主上,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