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破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卿卿误我 > 23-30
    第 23 章

    直到谢律转过脸来, 卿卿愕然发现,姓谢的和上次见他时的脸又不一样!

    “……”

    是了,她怎么会指望姓谢的对她真诚呢?

    卿卿发觉自己真是想多了, 当看到谢律伪装的这张平平无奇的脸时, 卿卿最后一丝说服自己的念头都被摁下去了。

    谢律虽然擅长伪装, 不过经过几次相处卿卿发觉, 他换用的这张皮固然做工精致,看不出什么破绽,但实则情绪会被遮掩七八成。

    换言之,用了这种皮之后, 不善言笑的人会变成……面瘫。

    谢律平日里是个笑面虎, 故而对他的影响不大, 只是相对而言不那么生动而已, 瞧着有些呆板。

    “卿卿,”那人眉梢浅浅地划下一道细浪, 温柔多情地凝视着船头僵硬立着的女郎, “船上不好么?月上柳梢,人约轻舟,最适合做些事了。”

    “……”

    卿卿本来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修严,谢律不知怎么回事偏偏歪打正着,她逃也逃不开, 避也避不了,一想到修严,卿卿的身子在风中打了个寒噤, 惊恐地望向谢律。

    她实在害怕, 怕他看出什么端倪。

    谢律把自己调查得清清楚楚, 她以前在哪里住, 后来嫁了什么人,又招了什么人在家,谢律早就摸清了,若是他耳目通广,查到昨夜里……

    看她轻轻觳觫着,谢律叹气:“你冷么?”

    天的确是冷的,草木冷香晕散的空气里,谢律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有了冷白的形状。卿卿压着一身法翠色狐狸毛锦裘,仍然在发抖,谢律瞧在眼底,他步上前,将卿卿的锦帽小袄往上扯了扯,卿卿不知为何,觉他扯自己的衣帽的举动非常熟练,来不及细想,谢律那厮,居然将她的大帽子往下劈头盖脸地兜了下来,将她的整颗脑袋都掩埋在了里边。

    “……”

    姓谢的就是个恶霸。

    欺负完卿卿之后,谢律心情却似不错,嘴角翘了翘,等卿卿恼火地将帽子拉下来时,他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初。

    卿卿忍着火道:“世子想要我,要我过来,我现在来了,世子还有吩咐,卿卿悉听尊便,但我,有一个要求。”

    谢律若有所思,“你有要求?”

    卿卿反问:“不行么?”

    谢律笑道:“一向没有人跟我讨价还价,有些不习惯。你说。”

    这个可恶的女子,昨晚夺走了他的贞操之后,今早起来他就发现被她抛弃在船上,她还让人送他去泉州,看来是彻底打算不要“修严”了。

    起初短暂的生气之后,谢律顿悟了,她大概是怕连累“修严”,可见她确实对修严动了几分真心。

    可惜,他这个人平日里看什么事情都笑眯眯的,也不爱生气,但偶尔要是气上一回,心气没有几天下不来。还在气头上的谢律,约她在船上,就是为了把昨晚的“血债”让她“血偿”。

    在哪里失利,就在哪里找回来,一向是谢律的人生圭臬。

    卿卿不知道谢律答不答应,但她说了,她严肃认真地望着谢律道:“我说之前,有个问题。我敢问世子,对卿卿是什么态度,是觉得卿卿粗鄙之人有几分颜色,想要得到身子,得到了就可以放了卿卿,还是想要将卿卿收房。”

    谢律早就算准了她有此一问,并没有直面回答,反而问:“卿卿觉得呢?”

    卿卿直言不讳:“我以为,世子是第一种。”

    谢律挑眉毛:“何以见得?”

    卿卿沉定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强迫自己冷静,她才敢和谢律这样的人对峙,并没有一丝怯场。

    “世子和魏国公主有婚约,虽然退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魏国要是知道世子收了房,只会认为,世子是故意折辱魏国公主,会引起一些麻烦,这对世子而言是不利的。”

    谢律觉得她跟着自己久了,确实有了不小的长进。

    他带着笑容,鼓励纵容一般地让她继续说下去。

    卿卿也是来的路上自己琢磨的,不知道对或不对,卿卿硬起头皮接着道:“所以我斗胆猜测,世子只是想要卿卿的身子,既是这样,卿卿愿意。”

    谢律绕了回去:“你的要求呢?”

    卿卿知道谢律在谈判方面不可能差,他从来都不离主旨,卿卿也不能继续拐弯抹角,她抬起眸,认真地望着谢律,既不卑微,也不高亢:“我不想进世子的院子,一直住在我的红柿居。如果世子想找我,让那个小厮驱车来接我就是了,完事之后,我再回我的小院。”

    谢律淡淡道:“你把事情弄得很麻烦。”

    他略作皱眉:“在我院中不好么?你的那个红柿居,不过是陈慎之的遗产,前夫的产业你能要,我送你一座比红柿居更大数倍的别月斋,你不愿意要。”

    卿卿咬唇:“那已经是我自己的院子。”

    谢律不在末节上与她争辩,但是心头略感到不快。

    卿卿见他不答,似乎并不准备答应,当然了,卿卿也不指望谢律立马就能答应,所以她还准备开其他的条件,普通的谢律都看不上,为表诚意,卿卿愿意这样在谢律的拿捏下,十年。

    作为一个女子最宝贵的年华,卿卿愿意献出,只求不入谢律后宅。

    等她二十六岁之后,卿卿就和他彻底绝交,她会另觅新的人生。

    但谢律此人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卿卿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谢律微微笑道:“你非要如此,可以。”

    谢律道:“一段时间内,就这么办吧。”

    卿卿心头一跳,眉心凝成了结:“一段时间?世子的意思是,一段时间之后呢?”

    谢律睨她,漫不经心:“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之间,由你来主导?”

    不等卿卿跳起来反驳,谢律忽然挑唇:“那个男人,被你送走了吧。”

    “……”

    你狠。

    卿卿长抽了一口浊气,将自己气息喘匀,“世子,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别扯上其他人。”

    修严,那么好的修严,他应该恢复自由,去往他新的人生,不要再陷在泥淖里挣扎了。

    谢律拿眼尾扫了一眼僵直背脊的卿卿,她的眸子笼罩着一层雾光,濛濛欲雨,谢律不耐烦女人哭,而且相处日久,卿卿从未在他面前掉过一滴眼泪,他突然有几分心浮气躁,急迫地要解决当下悬而未决的问题。

    “卿卿,你得相信,不论你把那个男人送到哪里,我——”他顿了顿,笑道,“我说过的,他如何,我说了算,生与死,由我抉择。”

    卿卿噗通一声,跪在了甲板上。

    声音沉闷得连谢律也不禁回眸,她在河风里跪着,姿态岿然,又卑微地垂着面容,声音近乎祈求。

    “世子你不要……动他。”

    谢律笑着蹲下来,一只手掐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抬高视线,昨夜里她还婉娈承欢,任他予取予求,绽放得妖冶妩媚,此刻,这双杏眼倔强而清冷,虽然恳求,却傲然不肯服输。谢律骨子里的邪恶作祟,欺负一个小娘子竟有了快感,他薄唇掀动,问她:

    “告诉我,昨夜里,你和他干了什么好事,嗯?”

    卿卿怔了怔,她随即想到,谢律在淮安万人之上,手眼通天,他要她,如探囊取物,既已做出决定,如何会不安插眼线盯着自己?

    昨夜里,她约了修严在船上,他看见了。

    所以他现在约自己上船,是为了报复自己?

    卿卿一想到这点,身子禁不住发抖。

    好像这个秋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就算是这个季节卿卿泡在冷水里捉鱼,都没有此刻这般寒意彻骨。

    卿卿哆嗦着被迫仰起脸看向谢律,在他温柔的逼视之下,身子抖着,艰难地道:“我和修严,已有夫妇之实。”

    谢律掐着她的下颌骨,神色不辨喜怒,“你委身与他的时候,也会这样谈条件么?”

    当然不会。

    她和修严,是发乎于情,两情相悦,比不得谢律横刀夺爱,抢占民女。

    她不答,谢律笑道:“我不介意做你第二,不对,算上陈慎之,得是第三个男人。”

    他掐她下巴的手改为抚摸,轻拢住她脸颊旁侧的一绺青丝,为她拨弄到耳后,谢律用足了耐心,柔哄道:“卿卿,我想,我应该有几分喜欢你的。你乖一些,一段时间之后,若你听话,我带你回王府,见我的父母。”

    “……”卿卿根本不稀罕,一点都不稀罕!

    她巴不得自己不听话,让他一脚将自己踢走。

    最好姓谢的另觅新欢,很快便喜新厌旧,再也想不起她了。

    谢律温声道:“地上凉,起来吧。”

    卿卿听到他的话,已经决定起来,可是地上真的是太凉了,她的双腿发麻,踉跄地歪在一旁,谢律握住了她的腕子,轻轻一勾,卿卿便跌进他的怀中,谢律弯腰,轻而易举地便将她抱了起来,卿卿身材娇小柔软,抱在怀里,像掬了一片云朵。

    谢律抱她低头入舱门,向身后吩咐:“放下铁索,今夜,谁也不允靠近。”

    卫笈领命,着人将船的系在岸边的铁索取下,抛上甲板,几个人向前推了一把,将世子所在的这艘游船送上了深水域,这时风起来,湖水扬波,船舫沿着水流缓缓地行驶向东。

    岸边之人由卫笈布置,在岸边一字排开,影卫藏匿。

    船舫上灯光璀璨,犹如一片辉煌火树。

    卿卿被谢律抱在怀中,他的手臂厚实而有力,抱着她不像修严那么温柔,而是不容拒绝的强硬。这个男人天生就是高人一等的上位者,他想要什么,可以听凭心意随意就抢来,自然就不需要对她有什么怜惜。

    卿卿本来也就没指望他会怜惜自己,只当狗咬了一口,人最多骂骂咧咧几句,绝不会返回去咬狗。

    船舱内铺就一张矮床,垫上了缠花锦蝠纹棉褥,两侧是一方红案,矗落着一口细长的四爱天青图梅瓶,瓶口斜插画卷,底下是红烛杲杲,照着早已备下的笔墨纸砚。

    谢律将她安置在软褥上,垂眸微笑着调试笔墨。他调得用心,侧脸的轮廓泛着软红的暗光。

    卿卿如坐针毡,只得静静等候,也猜不出姓谢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谢律调好颜料,他从身后的梅瓶之中抽出了一幅卷轴,展开,对卿卿道:“良辰美景,可当纪念,卿卿摆个舒服的姿势吧。”

    卿卿本以为姓谢的把她弄进船舱来,立刻行那事,行完了就可以放她走了,她没空留在船上陪他过夜。

    然而谢律似乎压根不着急,他那慢吞吞的性子真是磨人,卿卿只好配合地斜倚画屏,下巴搁在屏风上,摆出一个休闲松散的姿势,兴致缺缺,让他画。

    谢律凝视她半晌,便已成竹在胸,提起笔,耐心地在铺开的画卷上作丹青。

    淮安世子这一笔丹青,算是年轻一代之中的翘楚,当世多少鸿儒,都曾慕名而来只为求一幅墨宝。卿卿不懂画,她只嫌弃姓谢的碍事,不能早些宽衣就寝,趴了半晌,她就没了耐心。

    “好了吗?”

    卿卿算着时辰,都快到中宵了,他还没完。

    谢律笑道:“好了。”

    他向她招手,“卿卿过来看。”

    卿卿心道这狗男人一定把自己画得貌若无盐,正要去看他弄什么恶作剧时,爬起身来,忽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扯了过去,她惊呼一声,趔趄跌进了谢律怀中,他单臂揽着卿卿香肩,将她不由分说压入怀中。

    卿卿肩头斗篷松落,露出一截白皙若腻的雪颈,仿佛焕发着珠玉般幽光,谢律也不见外,低头唇瓣落在她的颈畔,温热的呼吸如针刺一般扎着卿卿的肌肤。

    她全身都在打哆嗦,那狗男人像狗一样嗅着她的气味,却不动口,卿卿被他气息污染的那片皮肤迅速地冒了一层鸡皮疙瘩起来。

    “世子,你……你……”

    谢律笑道:“卿卿身上好香。”

    “……”

    从来没有人说过她身上香。

    这个男人真的把“登徒子”三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卿卿的脸蛋上染了一层绮丽的绯色,她一动不敢动,唯恐一动弹,谢律便会亲住她的脖颈。

    谢律嗅着她发肤之间传来的缕缕馨香,身体快一步地接纳了这种香气,头疾在迅速地褪去,“卿卿这种体香,是怎么来的?独你一人,让我心旷神怡。”

    真是实话。

    过往谢律从未想过,自己药石无医的头疾还有痊愈的可能,只要她在自己身边,他就能不药而愈。

    卿卿知道自己身体有气味,她也嗅到过,只不过这种香味不重,她平常干农活时,所携带的别的气息会盖过这种香味,所以就连朝夕相处的舅母和姜雪薇都没有察觉。

    谢律果然是只狗,狗鼻子才会这么灵光。

    卿卿道:“也许是小时候,舅妈经常赶我到山腰上做农活,每次都不为我留饭,后来我知道,就算及时收完了豆子回到家里也没饭吃,我就自己在山里找吃的。”

    谢律不敢想象,他低头握住卿卿纤细得筷子似的胳膊:“卿卿会打猎?”

    “当然不会,”卿卿不着痕迹地表达着自己对谢律动手动脚的抗拒,“我就摘些花吃,也许久而久之,身上自然就有香味了。”

    谢律将信将疑,“吃花?”

    卿卿恼他不相信自己,既不相信自己,又还要问。

    她看向谢律:“我已经回答了,世子,你好了么,可以就寝了么?”

    “喝点儿酒。”

    谢律眸光瞥向案上的酒盅,让她吃酒。

    从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昨夜里被人灌了酒为所欲为的惨状触目惊心,智者有失,可一而不可再,今夜该轮着卿卿了。

    卿卿根本没想到这茬,她想自己已经答应谢律了,难道她还敢反抗不成?姓谢的没必要多此一举,用下了药的酒害她。于是她取了酒盅,倒了一盏,仰头一饮而尽。

    其实卿卿酒量不佳,谢律准备的这酒又浓又辣,呛得卿卿眼泪直流。谢律握住她的细腰,将她捉进怀中,低眉道:“这酒辣口,你急什么?”

    卿卿咬唇道:“世子让我吃,我吃了,可以就寝了吗?”

    谢律叹道:“你这么想就寝,是盼着早些回去?”

    他当然不会狂妄地以为,卿卿是心仪于他,迫不及待与他睡觉。

    卿卿毫不避讳地点头:“我刚才说过了的,我不要留在世子的后院,世子解决需求后,就请放卿卿离去。”

    谢律叹气,伸掌抵过去,压卿卿在榻,居高临下,看着身下醉眼濛濛,娇软如水的女人。她吃了酒,整张小脸现在弥漫着红云,如烈烈残红,挂在清润的云天里。谢律身子一低,嘴唇寻了卿卿的唇而去,碾吻她的芳唇。

    方才还好好地,待他吻下,她突然生出了抗拒,扭头朝向外间,谢律微微拧眉:“怎么?”

    卿卿咬牙:“别亲我。”

    谢律笑了:“你都愿意让我做到最后一步了,亲个嘴唇,你却不愿意了,这是为何?”

    你这般无耻的人,自然是不会懂得。

    卿卿道:“只有两情相悦,才能亲吻嘴唇。”

    谢律也不恼:“你的意思是,现在我是一厢情愿,你不喜欢我,所以才不愿意。”

    他思忖半晌,居然点头:“我对自己看上的猎物一向耐心足够,行了,谢某愿意等,等小娘子心甘情愿入我彀中,爱我,视我如命的那一日,届时,谢某再亲小娘子的嘴唇可好?”

    卿卿在心中道:永远都不可能有那一天。

    她真的很佩服谢律的这种厚脸皮。

    在心里暗暗地骂了谢律千百遍之后,卿卿突然察觉到不妙了,她吃了那酒之后,身体有些微发烫都是正常现象,可是现在她却烫得不对劲。卿卿已经不是不经人事的处子,在明白的那一瞬间,她又惊又怒,眼光唰地瞪向谢律。

    可因为那药力,她的身子又酸又软,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谢律被她瞪着,心情却似大好,将她柔荑捉住,一把掐上头顶的屏风上抵着,哄着她的情绪说道:“这药,能让你少些疼痛,卿卿,我真是为了你好,怎么不相信我,反而怪我呢。”

    卿卿恨不得一口唾沫喷在谢律脸上。

    可这根本是张假脸,啐了他也没用。姓谢的不要脸,她能奈何。

    “卿卿,真是难过,你居然这样瞪我。”

    “……”

    卿卿恼火不已。

    可是她已经脱力,只能像一块面剂子任由谢律搓圆搓扁。

    谢律在那儿磨磨蹭蹭,好容易找对了地方,卿卿惊呼一声,一口咬在谢律的耳朵上,他耳朵吃痛呼了一声疼,随即笑起来:“难怪出门前瞿先生说,我今夜有血光之灾。”

    他竟还有心情玩笑!卿卿上不去下不得,闭上眼睛干脆当一条等死的咸鱼。

    可那姓谢的到底不如他表面上那样风流强悍,卿卿来不及反应便已经结束了,她睁开眼,茫然望着谢律。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堪,就算披着一张假人皮都遮不住,卿卿也不知怎的,放肆地笑出了声音。

    伴随着她这一笑,男人更加懊丧,他铁青着脸,发狠地一把推倒了屏风。

    砰的一声巨响,静谧的夜里响起了屏风碎裂的声音,很快,便散落入河中,湮没无闻。

    ……

    淮安王踏入后宅,已经多日未见到妻子的淮安王,迫不及待地欲去寻觅自己的发妻。

    此时萧子胥正在池畔喂自己的红鲤,一条尾巴从池子里甩出来,晶莹的浪啪嗒溅落在萧子胥面庞上,她伸手擦拭了拭,欢脱的红鲤鱼恃宠而骄地背离身体,摇着尾巴离去。

    “公主。”

    身后传来那老不死的的一把低沉悦耳的声音,萧子胥一回眸,人已经差不多到了谢玉琅怀里。

    这老东西年轻的时候依仗皮相祸人,人老了风华不再,开始没羞没臊。萧子胥巴不得一个月见不到他一回,省得他没事寻自己腻歪。

    谢玉琅这一趟出去,是为了替谢律寻治疗头疾的名医,听说十万大山里有个行脚大夫,这世间没有他治不好的顽疾,谢玉琅听闻以后,立马派人前去,可对方派头十足,非得要他这个淮安王亲自前去,才能见上尊面。

    不得已谢玉琅只得亲身南下,为了儿子的头疾算是拼却一把老骨头豁得出去了。

    淮安王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当年为尚公主时发下毒誓,此生钟情一人,绝不移爱第二个妇人,违誓则乱箭穿心不得善终。萧子胥和他也算是情投意合,可惜韶音公主在生下谢律之后亏了身子,已经不能再育,对这唯一的儿子,两人倾注了全部心血。

    后来谢律到了少年时,突染恶疾,千寻无医,淮安王夙夜忧寐,不到几年白了两鬓。

    谢氏能够在当今天下中立足,殊为不易,他和公主日夜在盼着复国,倘若他倒下,谢律也无法医治,淮安谢氏这一脉将会彻底覆灭。哪怕是为此,谢玉琅也必须尽心竭力。

    萧子胥问道:“找到了?那神医怎么说?”

    谢玉琅呼出口气:“我已经用心至诚三顾茅庐,那神医终于肯见我了,但他却说现在遇到疑难杂症抽不得神,修严纵是病得命将垂死,也须得等到他将现在这个病人医治好了才能来淮安。”

    那神医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谢玉琅有求于人,不好先礼后兵,将事情做绝,无果之后,只得折回,暂且静候佳音。

    念及此处,谢玉琅挑起眼睑:“我今日回来,怎不见律儿?”

    “别说,”萧子胥不满地道,“你儿子在外面不知道遇上了哪路山精野魅,这段日子我就没见过他几回。打听了,说是养了个外室。整日家的在那外室身上流连!”

    说起来,另有大事,萧子胥不得不提:“你儿子还一个心血来潮,把他和魏国昭阳公主的婚事给退了。”

    谢玉琅道:“这倒都是小事,他不说,我也早想给他退了。淮安将自立陈国,与他北魏分庭抗礼,结盟联姻之事,我看就此作罢。只是那个外室……”

    谢玉琅奇怪得很,“我从未听说谢律有这方面的需求啊。”

    “呵,”萧子胥冷笑道,“他房里的丫头还少么。”

    谢玉琅道:“是不少,不过都是公主你……”

    一手操办的吧。

    韶音公主考虑深远,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提早让谢律在这方面开悟,省得将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在情爱之事上栽一个大跟头。谢玉琅不敢苟同,但对公主的决定,他只有言听计从的份儿。

    萧子胥不得不感慨:“我给他物色了那么多美人,他都不上心,本以为这个外室也不过两三日风光,这都一个多月了!我倒真好奇,他那个金屋藏娇的小外室是个怎生的美人。”

    萧子胥哼了一声,将动手动脚的淮安王推开,清冷地道,“改日,让翠微去会会就是。”

    及早地打发了,免得夜长梦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事端。

    谢律还年轻,一时的沉湎皮相在所难免,但他已经到了年纪该成婚了,魏国婚事不成,应该物色下一个贵女了。

    ……

    卿卿根本没有回去的机会,当她苏醒时,自己仍然在船上。

    她怔了一怔,起初的记忆是与修严在船上交付彼此之后,她将他一个人留了下来,还给了艄公一些钱,让艄公送他去泉州。

    但当她清醒过后,卿卿终于回忆了起来,这里不是她为修严准备的那艘画舫。

    这里是谢律的贼船。

    卿卿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昨晚的任何事情,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颤巍巍爬起身来,将自己身上破损的衣物收拾了一番,把自己整理妥当,才走出舱门。

    谢律此时正坐在甲板上鼓琴,青山为幕,他席地而坐,琴韵在他修长笔直的十指下流淌而出,时而如密雪簌簌,时而如青竹萧萧。

    乐律在卿卿的耳朵边缭绕,像按摩一样舒坦。

    卿卿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琴声,可是她转念又想,自己是个不识诗书的乡下人,怎么会听过这般美妙的琴声,实在多虑了。

    听到她走出舱门的脚步声,谢律回眸,淡笑着朝她道:“醒了?我以为你要睡到巳时。”

    卿卿昨夜里被他灌了药酒,能够这个时候醒来已经很是不错,虽然身份不对等,但谢律也不能一直这么欺负人,卿卿控诉:“世子给我下药。”

    谢律垂眉抚琴,丝弦在他掌中跳动,他淡淡道:“你不是也给人下过药么,一报还一报,既做得出,也别怪谁。”

    卿卿一怔。谢律居然调查她调查到,连这种私密的事都知道!

    不,不对。

    “你是不是已经把修严给扣下了?你拷打……他?”

    卑鄙无耻,这个男人怎么能如此卑鄙无耻,枉为淮安世子!

    谢律眸光清潋:“我犯得着?我杀他,还是放他,跟揉捏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何必用这些伎俩。”

    他转眸向卿卿笑道:“到我怀里来。”

    卿卿不言不语,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硬邦邦地躺进谢律怀里。

    谢律抱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绕过她的软腰,继续弹弄丝弦。

    一抹复一挑,指尖乐音悠扬,若衔云抱石,自在而风流。

    卿卿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谢律的侧脸,他脸上披着一张与昨夜里又不一样的皮囊,每一次,都能让卿卿火大。她忍着不适,手压住了谢律的琴弦,乐声戛然而止。

    谢律疑惑地望向她,卿卿不满地噘嘴:“卿卿和世子这样亲密了,世子不肯让我一睹真容么?”

    话音落地,谢律失笑曲指在她额头上一弹,卿卿痛得捂住了额头,却听他风凉道:“卿卿娘子只管对谢某人提各种要求,谢律对你还不是有求必应?可是你既不入我后宅,我要给你看我真容却也太不划算了。”

    卿卿暗暗咒骂他奸商,真会谈条件。但她虽然好奇,但也并不是一定要知道,不露相就不露相,想来这人其心不正,人皮底下也定是面目可憎,没甚好看。

    “世子,我得回了,夹缬店还有生意。”

    她扭了扭臀,要从谢律怀中挣脱,谢律扣着不松,任她怎么扭动都无济于事。

    卿卿懊恼地低声命令:“你松开!我真的要生气了!”

    谢律听话地一松手,卿卿刹不住身子,一下子飞出去,趴在了甲板上,头差点磕坏。她气得胸脯激烈欺负,脸颊鼓鼓地,凶狠地瞪他。

    谢律无辜地摊手。

    “……”总有一日,她会让姓谢的血债血偿。

    卿卿爬起来,利落地要下船去。

    “卿卿。”

    身后男人唤住她,卿卿歇了脚步。

    谢律道:“晚间不回红柿居了,我让元洛亲自驱车去接你,到我的别月斋来吧。”

    卿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岸,向着岸上的阔道走去。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已是飞奔,迎着山道上的凉风,卿卿眼角的泪珠一片片滚落,还没流到腮边便已凉透,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只能一面跑一面哭,好像只要用力不停地往前跑,就能脱离谢律的掌控,跑出他的世界。

    承欢屈膝,附庸权贵,她已经彻彻底底,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就算修严再回来,她也再配不上他了。

    直至那抹倔强的背影消失在了面前,谢律将琴拾起,妥善置入琴箱,幽幽叹了口气。

    本以为得到她之后就能解乏,这段日子的游戏也该到此为止了。

    她的确和别人不同,谢律承认自己食髓知味,已生贪恋。

    作者有话说:

    这幅画就是狗男人以后睹物思人的物件,让他再狗,呵呵。

    ? 第 24 章

    淮安王府入夜之后, 每间院落照例都会点上宫灯,老制式的绢纱皮影人胜宫灯是韶音公主最爱,前朝已经覆灭, 但在王府随处可见昔日萧氏王朝的余晖。

    谢律步履匆忙地回到自己内寝, 扯上帘拢, 唤了一声:“翠微?”

    不见有人来回应, 谢律略皱眉头,不知她上哪儿去了,她在身边久了,谢律不惯旁人服侍, 等不来翠微, 便自己更衣换裳, 听闻父王归来, 谢律趁夜色未深来到前厅拜见父母。

    谢玉琅本来想和他父子俩私下里聊聊,如何安置他那个小外室, 他母亲已经因为这件事不快, 不如快刀斩乱麻,先收作妾室,以后徐徐图之。

    儿子随了自己,情之一字上是个死脑筋,他要是真对那个小外室动了心, 就不可能再喜欢别人,谢玉琅自忖如今已经壮大,儿女婚事不消再与权势捆绑, 谢律看上谁, 就让他娶谁, 只是他母亲这关难过些, 但也不是不能过,只是要费些周折。

    秋意深浓,他却似携春波信月而来,面似润梨,清透无暇,隐隐含笑,“父王,母妃。”

    韶音公主让他过去坐,传了家宴。

    一家人小聚,因此菜肴也不丰厚,金芽银笋、白玉豆腐羹,一碟子胭脂鹅脯,一汤盆鸳鸯鸽子汤,并蜜饯雕花、福寿樱桃毕罗等几样果子,尚未摆满一桌。那白玉豆腐羹是他们父子俩最爱的一道菜,萧子胥让特意让人做了两份,谢律一上桌,萧子胥便给谢律布菜,酸得淮安王在一旁直抽嘴角。

    “公主不公啊,我难得回来。谢律这小子你天天见。”

    萧子胥深感其肉麻,儿子还在面前,他说这些不要老脸的酸话,白了他一眼,道:“儿子还有头疾未愈,你和他计较什么?我也快有一个月没见着修严了。”

    谢律听到“修严”二字,眉梢微微动了动。他这个字取了有两年了,还没到弱冠,父王便让族中的老宗伯定下,平素身旁人唤自己,他只觉得平平常常无甚特别,但现在再听这两个字,那个小娘子情意绵绵的呼唤便仿佛犹在耳畔。

    吹皱一池春水,搔得人耳朵发痒。

    谢玉琅转向谢律,“修严啊,为父为你奔波在外,还不知道,你最近在外面,寻了一个活泼俏丽的小外室?”

    谢律的目光扫过堂上各怀心思的一双父母,半晌,颔首承认:“确有其事。”

    虽则,现在谁是谁的外室还不一定。

    那个小娘子不一样是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睡了他也不必负责么?

    萧子胥不快地颦眉:“谢律,这件事你为何不及早自己同我说,若是要寻通房,十个八个,我早为你安排,何须你自己自作主张。”

    谢律微笑:“孩儿这么大了,还让母妃操心?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孩儿自己应付得来。”

    “应付?”萧子胥道,“我看你魂都丢在那个女子身上了。”

    眼看着这母子俩的气氛不对,谢玉琅一条胳膊插到两人中间来,“打住,先用饭,什么事都得等到吃完饭了再说。公主,用饭吧。”

    萧子胥情绪不满,“淮安世子尚未婚配,便蓄养外室,像什么话?”

    谢律笑意未退:“母妃觉得应该怎么办?”

    应该怎么办,萧子胥琢磨了一夜了,已经做了决定。父子俩都以自己为尊,又是后宅那些事儿,自己绝对有过问的权力。

    “我早已安排妥当,你无需插手就是。”

    但这件事谢律却不依不饶:“母妃明示。”

    萧子胥淡淡道:“我已让翠微去别月斋,稍晚一些,便将那个女子带回来。你不是有心逗她么,收入王府做个通房正好。”

    谢律桌下的长指一紧,他望向萧子胥。

    萧子胥就是怕见谢律这副泥足深陷的样子,他越是着紧,萧子胥越是不放心,“玩也玩了,闹也闹了,也该够了,那个女子不过是嫁给陈慎之冲喜,失败之后被放还的寡妇,便是做你的妾都不够格,能收了养在房中便罢了。”

    谢玉琅连忙安抚妻子情绪:“公主,收妾还是可行的,实在怕过不去,咱们给她换个身份户籍不就得了,只要女儿家清白没有二心……”

    萧子胥冷然道:“清白?她不过是乡里一个猎户捡回去的弃婴,父母都不知是谁,家世无从查起,能清白到哪里去?我早打听清楚了,从陈家离去之后,她尚且与那个陈姓小叔子眉来眼去。”

    “此事我已决定,待翠微将人带回来,便收了做通房,谢律喜欢她服侍,便留下她,待在王府吃穿不愁,金银细软都不短,比她经营一个靠着谢律接济才能支撑门面的商铺不知好过到哪里。”

    萧子胥武断地下了决策,不容置喙。

    但席上无人附和自己,萧子胥起疑,不放心地瞥眸谢律:“怎么?莫非你还动了娶她为妻的念头?你当真爱她,非她不可了?”

    少顷,谢律缓缓勾起薄唇:“母妃说笑。”

    萧子胥放下心来:“你清醒就好,这样的女子,动心也便作罢,真为她昏头了,你就不是我萧子胥的儿子。”

    席面上的气氛恢复正常,萧子胥与谢律重新开始动筷。

    ……

    卿卿被元洛接到别月斋,但入府之后,元洛又准备了一顶软轿,说是别月斋内更别有洞天,脚力过去,恐娘子劳累,便让她上轿。

    卿卿想若是像昨晚那样应付不知餍足的那个谢律,恐怕自己明日又双足灌铅,今晚还是省些体力,她听从了元洛的安排,乘轿入内。

    但到了寝屋,卿卿下轿之后,却瞥见寝屋大开,中间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黄熟沉香的烟气袅袅腾挪,被风揉散在每一处角落,卿卿不禁诧异地问元洛:“世子在里边么?”

    元洛也是一阵惊奇,按理说,世子这个时辰该来了,但他一向不喜欢大敞寝房的门,何况夜间。

    正在奇怪之时,从屋子里飘出来一缕缕烟气,卿卿的眼前如蒙了一层雾,只见云中仙子踏雾凌波而来,一身菉竹烟青的水漪暗纹撒花百褶裙,身披淡鹅黄轻烟柳二色的忍冬缠枝纹褙子,身段窈窕,体格风骚,长而细的凤眼妩媚夺魄,眼尾微微上扬,一看来,有清傲睥睨之色。

    她身后,又有四名美貌根本不输给她的女子,都是气质高华的美人。

    元洛弯腰折身上前,恭恭敬敬地向来人行礼:“翠微姑姑,怎么来别月斋了?”

    翠微的目光一直在打量着卿卿,动也不动,听到元洛问话,轻笑一声,充斥着对她的哂然:“奉公主之命,寻卿卿娘子,有事要办。”

    末了,她加了一句:“世子今夜不会过来了。卿卿娘子,请吧。”

    卿卿头皮发麻,深感他们王府里的人都是这般,表面客气,实则疏离,更有种上位者的傲慢。谢律如此,元洛如此,今夜遇见的貌若天仙的女子,也是如此。

    卿卿想他不过来更好,省得夜里还要伺候他,这个女子大抵也是不欢迎自己的,她早早地抽身离去就好了。

    “是。”

    卿卿从命入内,但进入房门一刹那,四个美婢便一同默契地上前,将卿卿身后房门阖上。

    “你们做什么?”眨眼间,卿卿警觉起来。

    翠微柔声道:“娘子勿慌,我只是替公主来传话,若娘子乖乖听话,咱们便能省去许多麻烦。”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了一遍卿卿,内心当中对今夜充满了期待,那个夺走了世子宠爱的女子,究竟生得何种模样?想来也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今夜一见,倒也不能说是不美,只是却让她感到大是失望,这女子有些小家子气,论气质论样貌,她们院中的婢女与她各有胜负,实在看不出过人之处。

    卿卿问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翠微让她入座,卿卿不肯,翠微也不勉强,笑道:“公主已经得知了卿卿娘子的存在,正要接娘子前去王府。”

    顿了顿,她往后又吐出两个字来,语调比先前冷了一些:“为婢。”

    卿卿瞳孔放大,她愕然重复:“什么,为婢?”

    翠微温和地笑道:“是的。以娘子的已嫁之身,纵然为世子当妾,也实在困难,公主看世子对娘子颇有心动,这才开了恩德,让娘子得以通房侍婢的身份入府,若娘子好生服侍在世子左右,将来前途自然比蜷居区区的长丰巷要好得多。”

    昨夜里,她同谢律说,不入他的后宅,他答应了。

    今夜立马就有他的母妃过来,要将她纳入王府,是巧合么?

    卿卿绝不愿意当谢律的通房,终老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王府,等待着男人的一点点垂怜,她扭头就走。

    翠微等她转过身往外去,神色倏冷:“拦下她。”

    四名美婢气势汹汹一字排开,阻止了卿卿的去路。

    她怔了一怔,回眸望向身后的翠微:“你们要用强吗?”

    翠微弯腰,将搁在案上的一套与她们色泽形制一模一样的华服取出,拿给卿卿:“换上吧,随我们走,今夜便入府。”

    卿卿的嘴唇几乎被咬出血:“若我不呢?”

    若他执意不去呢?

    翠微道:“那由不得卿卿娘子了。”

    她将脸一摇,冲那几个美婢眸光示意。

    几个美婢心领神会,默契地上前,两个人一人钳拿卿卿一条胳膊,摁住卿卿的后颈,见她按倒在地。卿卿不知道王府里的姬妾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卿卿趴在地上,兀自反抗,可惜力气却如泥牛入海,化为无形。

    翠微居高临下,冰冷地凝视着地面的卿卿,吐出几个字来:“扒了她的裳,让她换上。”

    素手从红木盘中捻起一片衣角,嫌恶一般地轻轻一抛,将那身华服扔在卿卿的面前。

    两人按着卿卿,剩下两人下手便扒卿卿的衣裳。

    “不要,不要脱我的衣服……”

    卿卿叫嚷起来,拼命地蹬动自己的脚,花履也被蹬掉了一只,可那些人跪在她的腿上,将她死死钉在地面,卿卿渐渐地没了力气,只是还在挣扎。

    一个美婢眼眸变利,伸手就掐卿卿的背,她下手都是些暗劲儿,又稳又狠,卿卿疼得“哇”一声哭出声来。

    衣裳在她的反抗间被撕烂了,卿卿泪光朦胧地哀求,“放了我,我不去王府,不去谢律的后院……”

    翠微是喜欢谢律吗?应该是喜欢的吧?为什么她不帮帮她,为什么不放她走?

    “求你了,别,别脱我的衣裳……”

    但卿卿的哀求似乎并未起到什么作用,翠微始终冷漠地站在高处俯瞰着她。

    她冰冷地告知卿卿生存法则:“在淮安,世子为尊,世子之上,更有王爷和公主,能够成为世子通房的女人,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福分,这是你的荣光,若不识好歹,下场如何,娘子要自己掂量好。”

    “你,你竟不吃醋吗,你是喜欢他的,对不对……”

    卿卿能看得出来,一开始,翠微目中对自己的敌意,那是看情敌的眼神,就像她也曾有意无意地,因为修严被人觊觎而产生的醋意一样。

    翠微后退半步,脱离了卿卿要抓住自己脚踝的手,“卿卿娘子错了,世子是人中之杰,注定了要一统中原,他身边的女人不可能少,我不会在意多一个你,于他而言,你也只是一时新鲜的玩物罢了。”

    说罢,她又朝美婢下令:“继续扒。”

    几个美婢如得了鸡毛令箭,气势赳赳,对卿卿又掐又拧,卿卿疼得泪水成片地涌出,一直哭嚷求饶。

    “住手。”

    门唰地被粗暴地踹开,屋外夜色的黑暗阴翳之中,停着一道颀长如画的身影,如镶嵌在门框之内,他脸上怒意隐然。

    门框垮塌向两边,几乎倒地。

    卿卿察觉到身子一松,她们几个把自己松开了,那命令的声音熟悉得要命。

    她迅速抓起地上破碎的衣服,慌乱地盖在自己裸露的身上,蜷缩着身子,泪眼汪汪中,望向来人。

    修严……

    在看清他脸的一瞬间,卿卿呆住了。

    修严,修严怎么回来了?她已经把他送去泉州了啊,他若是没被谢律扣押,船只应该已经快到苏城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心上之人,竟然看到了,她被人羞辱,被人欺凌,这般狼狈的一幕。

    “世子。”

    就在卿卿难堪间,呆滞的瞳眸还不会转动,那四个停了手的美婢,连同身后发号施令的翠微一起偃旗息鼓,惶惶地跪在了修严面前。

    世子……

    淮安世子。谢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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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 25 章

    卿卿的脑中好像有一根绷紧的弦, 在众婢一齐下跪,呼那人“世子”之时,倏然断裂, 兀自嗡鸣之际, 那男人一眼扫落下来。

    熟悉的眉眼, 俊逸的面容, 清冷的姿态,高高在上。

    那一瞬间卿卿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修严,死了。

    所谓的动心, 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诱敌深入的骗局, 淮安世子, 从头至尾, 彻彻底底,都在骗她!

    可是为什么?她只是卿卿, 一个寄人篱下, 被舅舅卖去冲喜,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会的卿卿。

    堂堂的淮安世子,天下首屈一指的王孙,为什么要来骗她一个小女子?倾尽谋算, 蛰居陋室,甚至,甚至不惜名声, 伪装成双凫楼的男倌。

    值得?

    卿卿的泪还悬停在两腮, 雾光朦胧中, 瞥见那男人向她走近了几步, 卿卿像窥见阎王地惊恐后怕地往回退,被蹬掉了绣履的两只脚,白袜松散,凌乱地包着她的脚丫。

    谢律没有继续过去,他弯腰,将伏在地面的翠微伸臂扶起,温和地道:“回去吧。”

    翠微骇怕得双臂发抖,瞳孔颤了颤,不敢看谢律的眼睛,她直起身,又盈盈朝前拜伏:“世子,我们是奉了公主的命令,接卿卿娘子回府……”

    “我知道了。”谢律笑着,重复了一遍,“回去吧。”

    卿卿才发现,那样的温柔,从来都不止属于自己一个人。

    谢律用那张属于修严的假面,对任何人都是这样春风细雨,让人想到三月枝头初开的累累桃花,澄净的湖上飐滟的芙蓉水。

    原来,都是假的,没有一样是真的。

    “……”卿卿的泪水越涌越汹,她呆呆地看着旁若无人、狼狈为奸的主仆。

    谢律,果然是花心浪子,一个不折不扣的萝卜!

    翠微不敢拂逆谢律,服侍日久,她清楚知道世子这副神态,看似含笑温和,实则已经是大怒,她敏感地搬出公主之命,不过是为了自保,待谢律重复第二遍之后,她已经没有了继续逗留的勇气,连忙告了退,领众美婢一同退下,出寝屋房门而去。

    曜曜烛光,幢幢疏影,卿卿的后背抵靠住了一方矮凳,她几乎流失了全部力气,无助得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可怜唧唧地望着谢律。

    他意识到,自己将她欺负得太狠了,小娘子怕了自己,纯粹是他咎由自取。

    “卿卿。”

    谢律柔和地走上前,蹲在她的身前,双臂握住了她的胳膊,欲将她扶起。

    也不知怎的,卿卿一想起,他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假模假式,此刻又故技重施地来哄自己,没来由地一阵恶心,她忽然来了力气,甩手挣开他的臂膀。

    “啪”地一声清脆的耳光,重重击在谢律的脸上。

    这副真实的皮囊,被耳光击中之后,迅速充血肿胀,留下了一道鲜红的手印。

    夜色昏昧,从屋外传来元洛担忧的声音:“世子,发生了何事,可要小人进去?”

    谢律手指覆上被卿卿掴红的脸,神情不动地凝眸看了她半晌,待元洛已经决意要进门时,沉声回绝:“出去。”

    屋外元洛不再有动静,夜风习习,从破损的两扇门间长驱直入,谢律背后的发带被吹落在胸前,镶银的乌木簪,齐齐整整地穿缀着墨发,他身前这身茶白江崖纹广袖襕衫,错金银的丝线勾勒出奢华,卿卿怔怔地看着。

    她从未见过修严穿如此华美精致的衣袍,当初,当初她收留她下来,砸锅卖铁也要给他置办好行头,他看了,一定在心里暗暗地讥笑她不自量吧。

    区区的一个小娘子,连夹缬店的生意都经营不明白,还妄图打肿脸充胖子,养他一个世子。

    “卿卿。”

    谢律再一次低低唤她,连声线也不再伪装。

    既然已经彻底地露馅了,就再没有伪装的必要。

    “骗子。”

    卿卿冷冷地回他。

    谢律笑了下:“我骗了你,你揍了我,能不能扯平?”

    卿卿瞪大眼睛:“你做梦!谢律,我自忖从未招惹你,你为什么招摇撞骗欺上门来,就因为你是世子,我是平民,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淮安究竟有没有王法!”

    被她掌掴的那块地方,火辣辣地疼痛,谢律没有去管,他将手拿下来,白皙腻理上红了大一片,就着灯光看得分明。

    当初修严自毁容貌,她心疼他,还为他亲手上药。

    那么现在呢?

    卿卿只管冷眼旁观,一丝恻隐之心都无,袖口下的粉拳因为控制不住的怒意在不住发抖。

    等不到温情,不能听到小娘子再她独特的江南柔嗓脉脉地唤自己“修严”,谢律的心思竟生出几分百爪挠心的煎熬,他指控道:“招惹我,你有的。”

    卿卿惊讶于谢律的无耻:“我何时……”

    罢了,这样满口谎言,城府极深,为人奸邪的登徒浪子,比陈远道更坏十倍,她有什么可同他争吵的。就算黑的,谢律也能狡辩成白的。

    卿卿撑住自己身后的矮凳,强迫自己站起身,就此大踏步地出门去,再也不回头。

    但身体的疲惫和疼痛,让她踉跄了一下,谢律的手已经揽腰将她握住,被他碰过的地方,卿卿觉得自己像被毒蛇吐出的信子舔舐,她哭嚷着挣扎,让他松手。

    谢律半强迫地握着她的一截腰身,令她逃脱不得。

    压着嗓,有几分颓靡地道:“那天,我从地下黑市回来,途径长丰巷,你抛了一颗绣球给我。卿卿,你敢说,不是你先招惹的我?抛绣球是什么意图,不用说谁都明白吧。”

    卿卿又是一怔:“那个人是你?”

    那天薄雾冥冥,卿卿只是匆匆一瞥,只记得他相貌如画……

    “又是假面。”

    卿卿红着眼睛,无力地笑出声。

    “人都说谢世子光风霁月,可你每每欺我,从未在我面前露出真容。你到底良心几何,卿卿已经不知道了,既然谎言都戳破了,那么到此为止吧,你放了我。你答应过我的,我可以不入你的后院,只要你还信守承诺,今天你母妃让婢女欺负我的事,我就既往不咎,也不会怪你们了。”

    她身上的衣襟已经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就算夜里回去,若被人瞧见,也只怕会惹来不小的麻烦。卿卿知道这一点,可是她必须回去。

    这间别月斋,她再也不要踏足了。

    无论她怎么说,谢律都始终牢牢禁锢着卿卿,不放她走。

    “卿卿,”他声音泛着哑,“我习惯了,在人前行走时,戴上一张皮。但我没有欺你,我姓谢,名律,字修严,修心静笃、严律己身的修严,修严在你面前,从未用过人皮。”

    卿卿扭脸看向他,心里那么难过,却还是能泪光中扯出笑容来,她轻轻地一推,这一次,竟然将谢律推开,卿卿得到自由,她嗤嘲地笑着,也不知是笑谢律,还是笑自己。

    “就算是我给你抛的绣球呢?第一天,你根本拿了绣球就走了,没有和我在一起的意思啊。以你淮安世子这么尊崇的地位,你想要多少女人没有,那个婢女,美貌能干就胜我十倍,你为什么偏偏要来找我呢?”

    卿卿觉得自己想通了,所以更讽刺。

    “你早就和她好过了吧,只不过世子腻烦了,想换点新鲜花样了,我,一个嫁过人带着寡妇的名声的小娘子,很新鲜对吗?”

    谢律眸光一动,急于辩解:“卿卿,我从未有过她人。”

    他也是第一次,向一个小娘子解释这些,就连谢律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像扯得疼痛,堵得慌。

    “你这话说得你自己信么?”

    卿卿擦掉眼泪,摇摇脑袋。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骗子,淮安世子,谪仙似的美郎君,彻头彻底的大骗子!这就是个处心积虑的大骗局!我要是再信你,往后‘卿卿’二字便倒过来写。”

    谢律怔了怔,唤了声“卿卿”,没有人应,卿卿已经像风一样跑出了门,就像她从船上离去时,迫不及待地要远离他一样。

    “谢律,你可真是——”

    谢律自嘲一笑。

    “自作孽,不可活。”

    ……

    谢玉琅特意将公主哄得睡下,还点上了安息香,就是防止公主突然醒来,妨碍了父子俩叙话,等谢律回来时,他早已在谢律后园的片厅云水间等候。

    谢律察觉到父王在此,深夜不寐,目光凝滞。

    谢玉琅奔出花厅而来,挽住谢律的胳膊,笑眯眯地道:“英雄救美了?怎么样,哄好了么,小娘子一定原谅你了吧,什么时候带回来给父王瞧瞧?你爹不像你娘那样古板,有那些顽固的门户之见,只要我儿喜欢,娶回来也行。”

    “……”

    完全不知踩了谢律痛脚的淮安王,滔滔不绝地说着。

    “你娘给你找的翠微那几个丫头,爹就不喜欢,美则美矣,太死板教条了点儿,又厉害,我儿要是被她拿住,今后无趣得很,你又不像我似的,我是厚颜无耻不要脸,你娘这才被我哄得服服帖帖的,这方面你还得学。”

    淮安王谈及振夫纲一事,还颇为津津乐道,殊不知谢律早已烦躁得不想听。

    他一把将要走的谢律拉回来,一本正经地道:“我说此话,你别不爱听。这应付女人,比公务麻烦得许多,在淮安你能牛刀小试,错了也能拨乱反正,这女人要是哄不好,一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后宅不稳,则前朝不宁,这道理为父从小教你啊。赶明儿,就把那个小娘子带回来,先让她做妾,如果你想娶,你母妃那里我去说,又不是不能抬成正室。”

    谢律郁丧地推开他,“我自己也不知。”

    谢玉琅愣了个神儿:“什么意思,什么叫‘你自己也不知’?”

    “给我一点时间。”

    谢律这话也不知是冲淮安王说的,还是自言自语。亦或是,对远在天边的卿卿说的。

    “我还没弄明白,我到底是想让她做我的什么。”

    今夜卿卿离去时,谢律心里烦闷如绞,但情知今夜卿卿正在气头上,她就算面前被他追上了,拦下了,她也不会同他回来。

    谢律是头次遇上这么棘手的事,但他徒步而行,在回来的路上时已差不多想清楚,这件事的症结恐怕还不在卿卿身上,而在他自己身上。

    卿卿喜欢修严,憎恶谢律,她的好恶如清水般见底。

    而他这种习惯了掩盖心绪,用假面示人的人,唱了多年的戏,却窥不破戏中人的心。

    “儿啊,你说这话就有点渣了……”

    谢玉琅深表担忧,自己这个绝世大情种的儿子,怎么能是个对感情黏黏糊糊不清不楚的人渣?

    “……”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狗男人的火葬场有两次,这是第一次。不过这种事毕竟还是可以原谅,狗男人还能想点办法,后面那次就直接疯了,差点扬灰。

    ? 第 26 章

    当时卿卿随元洛车马走时, 菱歌一头雾水,随即询问淑娘,她和卿卿是不是瞒着自己什么事。

    原本菱歌是后来的, 一开始也不指望淑娘和卿卿对自己推心置腹, 但相处日久, 她在夹缬店很出了一把子力气, 现在再瞒着菱歌,也有些不厚道。

    淑娘便把卿卿和修严以及谢律的纠葛说了,谁知菱歌一听这话,当即恼怒:“为何不及早对我说?”

    淑娘一愣, 菱歌双拳紧握, 义愤填膺道:“谢姓世子, 名律字修严, 在淮安可早不是什么秘密了,稍微打听点儿都能打听到!”

    淑娘呆呆道:“啊?还有这事儿?那你之前不也没说么?”

    菱歌懊恼无比:“那个修严说自己是双凫楼的鸭子, 我就没往这处想, 我心想堂堂的世子,怎么可能跟双凫楼扯上一点半点关系,何况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又不知凡几,谁知道他的‘修严’是哪两个字。但是,你们要是早告诉我世子对卿卿几番捉弄的事儿, 我们就顺藤摸瓜找着了,何须等到现在,一会儿卿卿娘子回来, 定然很伤心。”

    “说的也是。”

    淑娘默默地叹息。卿卿娘子命苦, 那世子这般戏弄于人, 可见没半分真情, 充其量不过是哄着卿卿成外室,想要时召见那么一下,不想要时,便权当没那么个人。

    夜深人定时,卿卿回来了,她衣衫褴褛,满身红痕,发髻也被扯落了半边,如云的发丝披在脸颊一侧,月光下檐角的纸糊的灯笼一照,瞥见卿卿眼底两道清晰的泪痕。

    淑娘和菱歌都吃惊,异口同声:“世子欺负你了?”

    卿卿“哇”地一声哭出了声:“谢律欺负我!呜呜呜哇……”

    卿卿推门入内,趴在罗汉床上开始埋头痛哭。

    这时淑娘和菱歌才发现,卿卿竟是光着脚回来的,连鞋子飞去哪里都不见了,不论谢律如何辩驳,他一定是欺负了卿卿。

    淑娘犹疑道:“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那修严原来是……”

    “不许提他!”卿卿捶床哭泣,“往后谁也不要提他,修严死了!”

    谢律死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心中明白,八成是娘子说胡话,是她心里的那个修严死了。

    双凫楼鸭魁修严,死于某年某月某日,在卿卿心中,风光大葬。

    卿卿哀哀哭着,心情难过绝望的时候,是不会管哭得好不好看的,卿卿涕泗横流,脸蛋上、衣袖上到处都是,模样凄惨又可怜,还有几分好笑。

    淑娘特别不厚道地想起一件事来:“那个修……我是说世子,他之前临走时,把咱们红柿居的世子都摘下来封好了,现在还藏在地窖里,卿卿娘子,要不……”

    要不就赶紧拿出去卖了?免得一看到那些柿子,总免不得想起某位世子。

    一说起这事儿,卿卿才想起,自己房里还放着谢律狗贼的种种物件。

    她啪嗒一声利落地从床榻上惊坐起,麻溜儿地下榻,从自己帐帷中拖出了昔日给“修严”置办的行头,那些衣物都是花了不少钱的,卿卿哗啦啦从帐幔里拖出,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径直用手薅了,一把扔到屋外头。

    连同修严平日里的用笔墨、纸张,他挂在帘钩上的香囊,配在笔架上的垂络,甚至那盒没用完的澡豆,卿卿全薅出来扔在屋外头。最后一把火点燃了,将这些东西,少了个精光不剩。

    卿卿和淑娘、菱歌站在火堆前,看着火焰将昔日种种吞没干净,卿卿脸颊上的泪终于停了。

    直至剩下一地灰烬,卿卿面无表情地转过眸,只是嗓音还哭得哑哑的:“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他从未出现过,明天起,我们继续卖我们的夹缬,迟早将那一百缗赚回来。”

    淑娘这才老实地同卿卿说了实话,“卿卿,那一百缗,其实不是我们出的,我也没从陈家捡回什么值钱的东西。”

    卿卿疑惑地望向她,淑娘到底心虚,和盘托出:“那是世子当时手里抓着的一枚玉符,我将它拿去换了钞引,本来是打算当他的食宿费的,不过后来双凫楼逼迫太紧,我就一股脑全给出去了。”

    卿卿恍然大悟,怪不得,就算当时陈家红事变白事,可是哪有那么多羊毛给淑娘薅,原来。

    “谢律他果然是处心积虑,厚颜无耻。”

    欺上门来,还骗她感情,这种人,忘了早好。

    卿卿也不是绝情的小娘子,但是,当她的母亲派人来折辱自己,要将她抓回去当通房的时候,谢律从来没有说过哪怕一句,他对她是真心,他要娶她当正房。

    所以,连翠微她们都看得很明白,她就只是个让谢律感到一时新鲜的玩物罢了,他的母亲还觉得玩物丧志。这样的男人还不一刀两断,卿卿被锁入王府后宅后,就只有终日以泪洗面的份儿。

    狗男人,她再也不会相信狗男人的话了!

    从这一晚起,卿卿再也没有为姓谢的掉过一滴眼泪,从次日起,她就拾掇心情,再也不纠结情情爱爱,积极投身到夹缬店的生意当中去。

    人都说情场失意,战场就得意,然而夹缬店的生意却一日萎靡过一日,从谢律离开之后,她的夹缬店就像被下了什么咒一样,以前那些老主顾在也不来了,门前冷落鞍马稀,眼看着流水越来越少,入不敷出,卿卿濒临破产边缘。

    淑娘和菱歌都劝她想点儿办法,在把老本全部亏完之前,及早另谋出路。

    卿卿倔强地不肯服输,说什么也不放弃现有的这块阵地,“对了,上个月贾老板朝我们这儿订了一批货,今日赶出来的,我去给贾老板送货,让他把尾款接下来,我们手头好歹宽裕点。”

    菱歌不放心:“娘子知道他在哪儿么?”

    卿卿点头:“他留了地址的,放心吧,我找得到。”

    卿卿驾着牛车赶往贾府,却被拦在门外,贾老板不放她进去,卿卿道:“这是为何?他明明在我们夹缬店订了一批布料的!”

    门房朝他直挥手:“唉,不要了不要了,你走吧。”

    卿卿大吃一惊:“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我手头还有契书,现在我按照规定把货赶出来了,你们说不要,是要赔钱的!”

    门房叹道:“赔什么赔,你这小娘子,多少有点不识好歹!”

    对方翻脸不认账的无耻行径,惹恼了卿卿,她当即板起俏脸:“你们要是不给结账,我就报官!”

    门房觉得这小娘子天真到愚昧,笑道:“报官,报什么官,淮安谁做主?”

    卿卿一怔,短暂地痴愣之后,卿卿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她寒了脸:“是谢律威胁你们这么做的?”

    门房摇摇头:“世子要我们贾老板办事,何须威胁?只消他吩咐一声,淮安连同整个陈国所有的商埠行首,都要俯首听命。小娘子你还不知道吧,咱们淮安的国号已经传下来了,十天之后,我们便是陈国了,世子便会是陈国太子。你的这些生意,根本没有人阻碍,当初世子跟小娘子你好时,我们见风使舵,也要巴巴地跟着小娘子做生意,现今小娘子失了宠,没有任何人命令,大家自然都散了。”

    这就是红极一时,衰败一时,对于她的小小商铺,谢律根本不需要张嘴,旁人便会看碟下菜。卿卿的生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卿卿就像被兜头的一盆冷水浇下来,从后脖颈凉到脚心。

    原来,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老板慧眼识珠,真的喜欢她的夹缬,大家都只是看在谢律的面子上,才来“照顾”她的生意。

    卿卿咬住牙根,不,她不服气,就算没有谢律又如何,她靠自己,也是能把自己的铺子支撑起来的,她绝对不可能向姓谢的低头!

    门房看她可怜,这才又提点一句:“小娘子,恕我直言,你的夹缬店开了这么久了,若说没有一单自己的生意也是笑话,只不过事到如今,娘子被世子抛弃,就算今后再有什么真的主顾,考虑到世子的尊面,也是不会再去娘子的店铺了的,娘子那块布行街,本就有十七八家夹缬店,人家老字号的铺子什么不能卖呢?小娘子与其琢磨怎么把自己的铺子支起来,不如琢磨着怎么让世子回心转意,到那时,小娘子一定又是财源广进了。”

    卿卿恶狠狠地“呸”了一声:“谁要他回心转意,不稀罕!是我不要的谢律,是我抛弃的他!”

    撂完这句狠话,卿卿拂袖而去。

    ……

    “阿嚏。”

    谢律忽然打了个喷嚏,鼻端发痒。

    为了合并江南州县,裁撤冗余,已经数日不眠不休的谢世子,突然想到可是有人在骂自己。

    他摇了摇头,笑容有些发苦,这时候除了卿卿,谁会骂他?

    “世子。”卫笈从屋外进来,报了卿卿的情况,“卿卿娘子的夹缬店已经多日开不了张了,我看再这样下去,她……”

    谢律勾了勾薄唇:“让她碰点钉子,总会知道我好的。”

    他恍若无觉,毫端蘸了一点浓墨,埋首点在素宣上。

    得空的一点间隙,谢律将上次于船上未及上完全色的丹青终于涂染完毕。

    画幅上的美人,云髻翠鬟,芭蕉叶后小轩窗前凝坐,幽情含吐,沁水的眸子若藏春雾,波光动荡间,朱唇轻撇,似在邀人亲吻,谢律凝神看着,眸光愈来愈暗。

    身体的燥热,在食髓知味后很快又旷了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再一次有了抬头的趋势。

    作者有话说:

    狗男人!

    呵呵。

    ? 第 27 章

    卿卿对谢某人深恶痛绝, 清醒之后意识到,她们所在的那条布行街,到处都是老字号的店铺, 的确没有多少人关注到犄角里新开张的一间夹缬店。

    但卿卿并不灰心, 布行街的这些绸缎庄、夹缬店虽是老字号, 但已经蒙尘多年故步自封了, 既然上次织染的藕丝褐能得到客人的喜欢,这一次只要她竭心钻研,定能织染出比桃夭锦更风靡一时的布匹。

    卿卿回到家中废寝忘食地研究新的染料,把剩下的蓝草、胭脂虫、矿砂石收集整理作一堆, 现在手头并不充裕, 就算是研究新式样, 卿卿也没多余的钱去置办原料了, 不过有了蓝、红、黄、青四种底色,要推陈出新也不难, 无非是配料及占比的区别, 细枝末节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卿卿丝毫不慌,目不窥园地整理、推敲。

    没过几日,淮安变了天了。

    贾老板家的门房跟卿卿说, 淮安的国号下来了,当时她没当回事,满心满意都是自己的铺子快崩塌了, 但他说那话之后没几日, 淮安就真的自立了陈国。

    由一郡, 变为一国。

    江南多地的郡守都辞楼而出, 俯首系颈,甘为下吏,遣使者来到陈国都城淮安,共襄盛举。

    天下三分的格局正式划归敲定,江南多郡为盟,以淮安为尊,认谢氏为主。

    但就当天下之人,都以为淮安王谢玉琅即将称帝之时,谢玉琅却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淮安自立为国,淮安王本人自封为陈王,并未称帝。其子谢律,从旧朝封号淮安世子变为陈国世子,身份并未转变。

    淑娘把制作的一批柿饼卖出之后,得以收筐回家,将今日所见所闻告知卿卿:“咱们以后便是陈国百姓了,和魏国、渝国的百姓一行,有了自己的国号,再也不是无根浮萍。卿卿不知道,今日淮安百姓多高兴,街上热热闹闹的,舞龙舞狮的队伍排了十里,世子亲自让一对戍卫营的将士,环城扛旗游行,水师都督还……”

    见卿卿自顾埋头处理针脚,绣着花样子,根本不听自己说话,淑娘想起自己提了“世子”二字,在卿卿跟前失了言。

    可她又实在忍不住:“卿卿,是不是上次之后,世子再也没有来找过你了?”

    她总有不在家的时候,她不在之时,卿卿在红柿居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淑娘不得而知。

    卿卿哼了一声:“他怎会来找我?陈国世子风流花心,后院成群,早就结了新欢了。”

    淑娘吃惊:“啊?他竟这么快就……”

    卿卿不知道,卿卿也不关注。

    姓谢的是死是活,都跟她无干。

    淑娘猜到是卿卿自以为的念头,呼了口气,道:“最近毕竟是事忙,他一时抽不开身,也是情有可原。现在淮安封国尘埃落定,我想用不了多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咱们就都知道了。”

    卿卿不以为意:“他真心找我做他的外室,这样的真心,不要也罢。淑娘你怎么还看不清,当初他要是尊重我,就不会装成男倌进我们红柿居了,来了之后也不安分,对我……”

    咬了咬牙,卿卿还是有几分恼:“……动手动脚的。”

    淑娘便笑,将卿卿手里的绣活儿夺了过来,让她好生地坐着:“卿卿,男人都是坏的,不会因为喜欢谁,就尊重谁,反正这种世道,连公主都可以被当做礼物赠来转去,咱们这样的贩夫走卒,贵人们施舍一锭银,都得千恩万谢,再烫手也接着。他们习惯了,用自己的鼻孔看人,倒不止世子一人。娘子等等看呢,若是世子决心用正妻之礼娶你,你嫁不嫁他?”

    卿卿奇怪:“你今天怎么想起来给他当说客了?”

    淑娘握住卿卿发冷的小手,天愈来愈冷了,淮安地处淮水上游,越到这时候越是湿冷,卿卿最畏冷,到这时节屋子里不烧炭,便是手足冰凉,偏生她们生意不济,已经烧不起细炭了,卿卿的手都生了冻疮,淑娘给她揣在怀里捂着,焐热了,才心疼地道:“娘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总是要嫁人的,当初冲喜失败,你已经是嫁过一次的人,世子地位尊崇,他要是肯娶你,那就是千百个真心,我觉得,你莫犟了,将自己后半生安顿好,就再也不用受苦。”

    只是冻疮而已,这样的苦头卿卿从小吃到大,也没觉得有什么。

    卿卿垂眉,以前从未有人如母亲一样关怀着自己,卿卿的眼眶中溢出了湿热,“我不是要犟,谢律,谢律他真的只是和我玩玩罢了……”

    这么久了,杳无音信。若真的有一分半分真心,就算自己无暇过来,也会差人来慰问,知道她此刻囊中羞涩,已经用不起炭的难处。

    卿卿也没有指望过这一点,那天翠微领着一群美婢对她欺辱的时候,卿卿就醒悟了,她和翠微她们,不是一样的人,她不能像翠微一样麻木而大度,接受做通房,忍受男人的无数次变心。

    ……

    陈国都城淮安,经历了一次革故鼎新,旧员被裁撤,新的官吏被重新擢拔。

    谢律已经连日操劳,昼夜颠倒。

    当终于空闲之时,他再一次想到了卿卿。

    望着墙壁上卿卿朱颜腻理的丹青,谢律掷了笔,暗道:这么久了,她应该气消了吧。

    “修严。”

    谢律抬起头,母妃极少步入他的书房,此刻出现在他的面前,将一壶烧心的热茶端到他的手边。

    “你也连日不休了,吃点茶吧。”

    谢律伸手接过:“多谢母妃。”

    他低头啜饮,茗香在舌尖泛滥,侵夺心田。

    趁他喝茶,萧子胥和颜悦色地道:“才立了国,渝国便派出使臣前来淮安试探了,你的婚期我看要着紧,渝国虽无公主,却有前朝四世三公家世的名门淑女,我瞧着……”

    “母妃。”谢律打断了萧子胥的口风试探,皱眉道,“孩儿已是焦头烂额,无心应付。”

    萧子胥叹道:“是,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母妃确不应该拿这件事来打搅你,这样,你不出面,让母妃去替你相看相看?若是好,咱们就定下。”

    谢律眉心的折痕更深,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母妃万勿为孩儿婚事忧心,我说的焦头烂额,并非是这些公务。”

    萧子胥听懂了,她登时变了神色,护甲敲在了谢律的墨砚上。

    “莫非时至如今,你还对那个卿卿念念不忘?”

    萧子胥以为谢律是贪图一时新鲜,早就把卿卿忘之脑后,谁知这么久了,他还惦记着那外室?

    谢律并未接话,但萧子胥已知道答案。

    她曾让翠微接卿卿回王府,但那小外室不识好歹,宁肯被扒衣受刑,也不愿意服侍谢律。萧子胥道她心气高,这样的女子,过刚易折,没必要再去招惹,多日里来,早已将她忘记了。

    “绝无可能,那个卿卿,就连给你当妾都没有资格。”

    韶音公主武断下了死令:“你以后,不得再见那个卿卿。”

    她说完便往外走。

    然而韶音公主萧子胥还没来得及走出屋门,忽听得身后“砰”地一声,她惊讶地一扭头,只见谢律神色痛楚摔倒在了案下,太师椅被直直撞倒,发出沉闷的巨响,萧子胥呆住:“修严!”

    她立刻唤人前来,将谢律从地上搀起,谢律已经面白如霜,额头青筋痉挛,牙龈紧咬,已是疼痛得昏死过去,一层汗水铺满了整张苍白的脸。

    “传圣手,把陈国所有的名医圣手全部叫过来!”萧子胥双臂扶着谢律,疾言厉色地吩咐。

    谢律这头疾药石罔效,当年那赖头和尚也说,这病难治,要想除根,需要机缘。

    那和尚疯疯癫癫的,就差没有明说,谢律之所以年纪轻轻便染上这样的怪恙,全是为了不积祖德的报应,萧子胥怀疑那和尚是魏国派来的奸细,当场就要斩杀,可惜被淮安王劝阻,后来一个不留神,竟让他逃了,之后再无音讯。但他说的几个方法,确实对谢律有效,萧子胥无法,只得照方行事。

    王府能召集的人全围在了世子的鹊踏枝院外,淮安王更是急得踱来踱去,几个前朝名医来会诊,这会儿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还没出个结果。

    萧子胥失神地立在花墙下,绯红的凌霄花褪了花色,只剩遒枝绕檐,垂落星零的枯叶。韶音公主嘴唇颤抖,心思埋得深,自怨后悔地想:难道竟是因为我不让他见那个外室,他就头疾发作了么,这件事我做错了,我竟做错了。

    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萧子胥责怪自己太过心急,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谢律和那个卿卿好着,日子久了,他定会喜新厌旧。

    “王爷,公主。”

    李圣通出门而来,胡须花白,风中直颤。

    淮安王带着一干人等,将李圣通围堵得无路可逃,谢玉琅连声询问:“我儿谢律怎样了?”

    李圣通叹道:“世子是昼夜伏案,积劳成疾,现下,大抵也无别的法子可想,缓解疼痛罢了,只是治标不能治本,老朽等人通读医经圣典,也没见过此等奇怪的病症,王爷还容老朽继续费神。”

    谢玉琅本来想到“自是如此”,可自己儿子躺在里头,他心急如焚,这李圣通素来是个磨叽性子,若再给他时间,只怕谢律痛也要痛死了,谢玉琅就不讲道理了一回,他这沙场淬炼的胳膊,一把就将李圣通揪到了跟前,李圣通骇然,“王爷你要做什么?”

    “治不了世子,你别想出这道门!”谢玉琅老姜泼辣,直挺挺地威胁。

    李圣通见过医闹,但没见过此等权势威迫,颤抖的手指着谢玉琅“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王爷。”角落里,幽幽传来元洛的嗓音。

    谢玉琅与萧子胥一同向元洛看见,元洛佝偻着腰背,慢吞吞地磨到两人跟前来,叉手垂目:“小人曾听世子说,卿卿娘子,是他治病的良药。”

    “?”

    谢玉琅与公主对视一眼,都匪夷所思,谢玉琅对元洛一抬袖:“快,说下去。”

    元洛得了首肯,这才点头,接下去道:“世子曾对小人说,他找到了一味压制头疾的良方,他之所以接近卿卿娘子,正是为了治病。若是,若是将卿卿请到王府,世子的病,或许可以找到良药。”

    只是元洛还不知卿卿身上的体香,正是那味良药,猜测可能是卿卿手里恰巧藏了什么药引,不过这需要见了卿卿才知道。

    萧子胥脑中如雷炸裂,她立马自省:“看来是我错了,元洛,不,卫笈!”

    卫笈上前听命。

    萧子胥急迫地道:“你速带人,将卿卿请来。”顿了一顿,想到昔日对卿卿的逼迫和羞辱,她未必肯来,萧子胥眼眸变厉:“她若不肯,就抓她来。”

    ……

    卿卿终于琢磨出了新的织染技法,将上次卖得最好的桃夭锦稍作改良,制成的绢帛朱砂色,染着淡淡的桔红,瞧着就像是挂露沁霜的红柿,外皮有着一丝晶莹欲落之感。

    她用这种颜色,配合缠枝凌霄织工,又是一绝,是淮安从不曾有过的新花样。卿卿迫不及待要带着这样的产物重新走入行市,就不信没有识货之人。

    驱牛车来到夹缬店,将薄柿红挂上,不到片刻,便有顾客进店来询问。沉寂了这么久,这还是头回有人下定金,卿卿大喜过望,更多了几分信心。

    正当她嘱咐淑娘赶紧把账目记上时,蓦然,夹缬店闯进了乌泱泱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谢律身旁的卫笈,卿卿认得,地下黑市的时候,他比谢律还凶。

    “你们要干什么?”

    卿卿警惕地护在店门前,不让他们进去。

    卫笈抱剑道:“请娘子跟我走一趟。”

    卿卿柳眉皱起:“去哪里?我不走。”

    “恐怕,由不得娘子。”

    卫笈劈手一记手刀,就在芷芳夹缬店门前,众目之下,将卿卿击晕,淑娘和菱歌闻讯而出,操剪刀大棒就要硬碰,卫笈单臂揽着卿卿,拔剑出鞘,剑气一吐,还没靠近,淑娘的一指头发便被削落。

    “……”

    卫笈领了急令,根本未及准备许多,将卿卿掠上马背,他自己便也上马,呼啸绝尘而去。

    卿卿被击晕,在马背上颠簸着,很快便模模糊糊有了意识,可是自己伏在马背上,全身都颠得快要散架了,也没有力气抵抗,直至她被快马加鞭地送进了淮安王府。

    在进入谢律的后宅时她都还是昏昏沉沉的,看到病榻上的谢律,苍白的脸一刹那,卿卿终于清醒了,彻底地恢复了感知。

    作者有话说:

    卿卿这么对谢狗,谢狗却是真的狗。

    ? 第 28 章

    卿卿从未见过谢律这样惨白的脸色, 在他还是修严的时候,他生动、蓬勃,甚至有着几分不属于男子的明媚, 薄唇鲜红, 眉如墨画, 此刻, 他的脸白得近乎透明,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

    卿卿那些困倦昏沉倏然被重锤敲散了,她踉跄爬到谢律床头,又跌到在他身旁:“他怎么了?”

    伸手试探谢律的鼻息, 也很是微弱。

    卿卿心里紧了紧, 不受控制地下沉。

    满屋子人, 都神色各异, 猜测纷纷,这个来路不明的外室, 难道真有法宝能够治疗世子的头疾?

    可那李圣通在摸完谢律的脉后, 竟大喜过望地对谢玉琅道:“世子脉象平稳了,这真是神迹,是神迹!”

    萧子胥不信:“当真?”

    李圣通喜得沁出了泪:“是真的!”

    萧子胥紧拧的心也松弛许多,她疑惑地望着跪在谢律榻前的卿卿。

    卿卿这时也仿佛才留意到,原来此际人都停在屋内谢律床头, 当头两人最为尊贵,华服丽章,峨冠博带, 面貌与谢律有共同之处, 卿卿心神凛然, 原来, 这就是谢律的一双父母。

    他还说,要她乖一点儿,他就会带她去见他的父母。

    没想到,他们会是用这样的方式相见。

    既然,那个大夫说谢律的情况有好转的话,卿卿就打算走了。

    可她绵软得施不了一丝气力的腿,笨重地拖不起来,尚在一旁动作古怪地努力着,李圣通忽然道:“看来卿卿娘子就是世子绝佳的药引,有她在侧,世子的疼痛便能压制,我们不妨退去,稍后再观。”

    谢玉琅叹道:“唉,也只得如此。”

    萧子胥并不情愿:“可……”

    谢玉琅一挽妻子右肩,将她半拖半拽地往外拉扯,劝告:“既然李圣手这样说,必有他的道理,我们先到外头等着,不耽误谢律治病。”

    毕竟谢律的顽疾也不是一两日了,而是已有数年,这些年从未发生过什么奇迹,偏卿卿一来,他的病症就有了好转,这不是天赐良药是什么?当下一切以为谢律治病为要,旁的什么恩怨情仇,暂且放在一旁。

    萧子胥只好忍耐,心头却道,那个小外室平平无奇,到底是哪里来的神力,竟有此神通?

    卿卿和谢玉琅怀揣着一样的想法,不透风的,安静的寝屋内,卿卿再一次回眸看向谢律惨淡的容颜,昔日俊昳尽失光泽,唇边冒着一圈轻细的胡茬,摸上去还有些扎手,卿卿的手掌贴在谢律脸部左侧的颌骨,掌下的皮肤冰凉,像失了温度。

    “修严,”卿卿眨了眨眼睛,一个没控制住,就冒出了泪光,“要是你只是修严就好了……”

    对这副皮囊,还有这副皮囊下曾经伪装的灵魂,卿卿无法不眷恋。

    昔日种种柔情,历历在目,洛溪山下他背着她走了一路,那天夜里,她替她脱掉鞋袜,揉捏肿胀的小腿,将她看得宛若珍宝。他还说,女孩儿需要人疼惜,但更要自己疼惜自己。

    若那一切,都是真的就好了。

    傲慢在上的谢世子,和修严,怎会是同一个人。

    卿卿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谢律一人千面,皮囊可以轻易地改变,难道性情也是可以随便改变的吗?

    卿卿苦涩地冒着泪光,猝不及防,床头一股悍然的力道,犹如沼泽一般将她吸了进去,卿卿“哇呜”一声,被拽上了床榻,摔在他的身旁。

    脑袋掉在枕头上,被卫笈打昏的眩晕之感还未恢复,顷刻间又作祟起来,卿卿晕晕乎乎地瞥见谢律在她上方的脸,一愣,身体又被他严丝合缝地压住了,软褥上,卿卿躺得很舒服,可一看到谢律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她伸手就推搡:“你放开我!”

    谢律握住她两只柔荑,一把掐着摁在床围上,琥珀色的眸子深不可测:“卿卿,是你?”

    他一顿,薄唇漾开:“你怎会来?”

    这厮在床榻上爱绑她的手,是早有前科,卿卿又被桎梏了双手,只剩一双腿还能动弹,很快便也被他擒拿,卿卿又落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里,懊恼地道:“明明是你抓我来的!”

    还装蒜!

    “我抓你?”谢律才醒过来有些晕头转向,卿卿一说,他立马会意,“唔,是我父母下令对你动了手。卿卿,你可有受伤,让我看看。”

    他还要替她检查身体,卿卿脸色激红,哪里肯让谢律得逞,咬牙道:“你别动!反正你醒了,可以放我走了!”

    谢律那厮笑得无赖:“谁说的?我全身都疼,尤其头,疼得厉害。”

    他握住她的一只右手,将她的小手牵引着,贴在自己冰凉的脸上,卿卿如受炮烙之刑,恨不得即刻脱身,偏被他箍着脱不开,谢律眸光深邃凝着卿卿气咻咻微微嘟起的嘴唇,忍着要向她咬一口讨还被抛弃多日的债,低声道:“你替我揉揉,我就不疼了。”

    卿卿哼哼唧唧地道:“揉你,你是面团么?下去。”

    谢律不动,卿卿就帮他动,趁他不注意,卿卿用脱了困的手一把将他掀翻,谢律滚落在榻,而卿卿已经动如脱兔地下去,掉落的鞋子也不想捡了,匆匆就往外跑。

    身后忽然传来谢律的一声呻.吟。

    卿卿的手才触到门闩,生生刹住了,谢律声音痛苦,卿卿本不想回头,毕竟姓谢的满口放羊的鬼话前科累累,可是……

    她咬一咬牙,回头,却发觉谢律已经蜷缩在榻上身体痉挛不止。

    她吃惊地立刻便扑了上去,“修严!”

    谢律疼得脸上滚滚出汗,方才苍白得每一丝血色的脸顷刻间便又彤红无比,卿卿小心翼翼地爬上谢律的床榻,搂着谢律的身体,肢体接触的一瞬间,谢律颤抖不止的头稍停了抽搐。

    卿卿用自己的手掌抚摸他的脸,轻柔地从上至下地捏、按,掐他的人中,怀中那痉挛不止的身体才略略平息。

    “怎么会这样……”

    这绝对是装不出来的。

    起初卿卿还以为他小题大做,只是借故让她过来,之后他又要旧事重提,让她进后院当他的通房。

    她低头要看他的病况,谢律突然扯下他的小手,卿卿跌落下去,唇瓣被他张嘴衔咬住。

    一下,便咬出了血。

    丝丝缕缕的甜味如醇酒般在周遭蔓延,鼻腔、口腔都是卿卿身上那种沁人心脾的香甜,谢律如吮春露的蚕,贪婪、不知疲倦,索取着卿卿身上更多的良药,饮鸩止渴般不能自已。

    卿卿全身都疼,尤其是被谢律咬破的嘴唇,她的眼眸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望着身下眼睑仿佛溢出血色,妖冶癫狂的谢律。

    若是修严就这样死了,她也死了,化成一堆,倒也罢了。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个念头突破理智,这样冒了出来。

    ……

    谢玉琅叫散了一些人,与萧子胥仍然在屋外静候消息。

    这时,突然有人来传报:“王爷,外边有一个自称是十万大山来的巫医,他信守与王爷的约定,前来为世子治疾了。”

    谢玉琅犹如溺水之人突然遇见了一块漂流的浮木,眼睛骤亮:“快,快去请!”

    那位名医,一生医治疑难杂症无数,就算再棘手的病症,到他手里,处理掉也只是时间问题。有了他,再配合一个卿卿,谢玉琅已有胜券。

    巫医着布衣芒鞋,手持竹杖,风尘仆仆,来时,陈王府却接待如邻国使臣,礼节备至。巫医不与谢玉琅寒暄,径直去要了谢律的脉案。

    脉案上分明写着的是头疾,巫医却看了看,道是:“风邪侵体,鬼祟作乱。”

    萧子胥与丈夫彼此一个对视,神色都是惊恐。

    “神医,那可有解救之法?”

    巫医听闻韶音公主询问,迟疑道:“待我先见过世子再说。”

    谢玉琅不敢怠慢,立刻请巫医入谢律后院,推开寝屋门,屋内流转着一段若隐若无的松木香气,巫医微微皱眉,对谢玉琅道:“熏香都要撤去,若为世子好,什么都不能熏。”

    谢玉琅连忙点头,着人执笔记下,不单是这一句,巫医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下。

    一行人来到内寝,彼时,卿卿还被谢律压在身下,正在放落的金帐中亲咬。

    他方才咬破了她的嘴唇,热汗还没从额间滚落,痛楚稍暂,他又故态复萌,戏弄地刮她的鼻梁:“卿卿,你给我亲嘴了。”

    卿卿一愣,忽而想起船上之时,她对他说,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能亲吻嘴唇,而他适才破戒,她也没有去阻止。

    “……”

    卿卿恼羞成怒,立刻就要将谢律推开,这时,屋子里进来了一大帮子人,不止卿卿,连谢律都是一怔,他立刻大被一扯,将卿卿严严实实地裹住,让她滚到里侧好好待着。

    卿卿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偏偏自己衣衫被他扯坏了,香肩半露,勾出了猩红烫花的肚兜,卿卿不敢见人,只好甘心被裹作粽子,声也不吭地滚到他身后去了。

    “神医,您来看一看小儿的脉象。”

    谢玉琅此刻也嗅到了帐中一些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息,但神医好不容易来,他便只睁一只眼闭一睁眼,先让巫医给谢律看了病再说,其他的都可以往后捎捎。

    话音落地,谢律已经撩起了半幅帘帷,从床幔中神色平静地走了出来,谢玉琅大异,这个卿卿小娘子,才来了这么一会儿,两个人在帐中干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好事,谢律居然就可以下床了?

    巫医道:“请世子移步。”

    谢律点头,依照巫医指示与贵妃榻上落座,巫医并不像传统圣手那样把脉,而是掐谢律的颈脉,从风池、玉枕,到天冲穴,直至,将谢律脉象把透,又问了一些关于谢律的病史,谢律病恹恹不愿张口,全由谢玉琅代为回答。

    巫医了然于心,对谢律道:“世子可以歇了。”说罢,又对谢玉琅道:“陈王请随我来。”

    除了卿卿以外,谢律对任何人有把握治好自己的头疾都嗤之以鼻,不过他的父母相信,为了不让他们担忧,每次他都会不厌其烦地配合,当巫医说已经诊断完毕之后,谢律如释重负,重新钻入了罗帷。

    卿卿睁着一双大眼睛,扑棱的长长鸦睫像两把开合有光的小扇,璀璨而晶莹,凝眸瞧着自己,谢律唇角上翘,斜卧上去,单臂绕过她的额头,圈住她的小脸,凑近去亲了亲她柔软的嘴唇。

    卿卿忽然道:“谢律。”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修严。”他挑了挑眉。

    卿卿方才跳动得无比急促的心,这会儿已经慢慢地恢复平静,她轻声道:“你有这样的病,你病得厉害,王妃却要抓我过来,是因为我,能够治你的病吗?所以你接近我,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虽然她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样的本事,谢律要找多少名医都是有的,可他们病急乱投医的时候,想到的却是她。

    她不通岐黄,连个行脚大夫都算不上,更别提能医治什么不治之症。

    谢律无言,抚弄她脸蛋的手指也是漫长的停顿。

    卿卿懂了。

    悲凉而讽刺,她在指望什么呢?

    谢律视她,如一味药剂而已,灵药若能奏效,药效过后,她便熬得只剩渣了吧。

    ……

    谢玉琅急迫地询问巫医:“如何,我儿的病症,可还有救?”

    巫医沉默半晌,没有回答,谢玉琅道:“神医有任何难处,只管提出,陈国一定为神医办到。”

    为了医治谢律,任何条件,不惜代价,只要神医能拿出救命良方。

    巫医道:“方才那个躲在帐中的女子,便是世子的良药,世子若能喝下她,邪祟尽除。”

    “……”谢玉琅沉默,那可是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喝?

    巫医谦卑地道:“惭愧,这已经是唯一的可以一试的办法。那女子身怀奇香,普通人难以闻到,却对世子有着镇痛止厄的作用。这个女子,便是世子的药引。我有一方,若能得这女子一块带血生肉为药引,血须心头血,或于世子药到病除。”

    “心头血……”

    谢玉琅出神地咀嚼这两个字,望向谢律紧闭的房门。

    巫医道:“还需这个女子自愿放血割肉,否则,也无济于事。强行取药引,于世子百害无一利,陈王三思。”

    天下间,谁愿意忍受如此疼痛,活生生割下带血的皮肉为引?卿卿那个娘子,公主让她做通房,她刚烈地拒绝了,她到底是否喜欢谢律,这还说不准。

    谢玉琅呼气定神,他愿意用黄金千金,换卿卿割肉为引,救谢律一命。

    作者有话说:

    卿卿女儿,谢狗给你跪下都不行,咱跑吧。

    ? 第 29 章

    卿卿蜷缩在一方窄窄的竹榻上, 眼帘无力地支撑着,看着一盆新鲜的血水才被端走。

    取药引之前,卿卿已经整整一日未进水米, 然而身体的疲乏、饥饿都不及此时尖锐的疼痛半分, 卿卿像一条濒死的鱼, 被浪尖抛弃在烈日海滩上。

    “没有关系的。”

    只要修严能好起来。

    她也不会死, 只是取一点点血肉而已,但对修严来说,那是性命攸关的事,他好起来, 变成一个健康的人, 从此活在阳光底下, 再也不用受罪了。

    看到过他因为头痛在床上痉挛晕厥的样子, 她想解救他,至少从此以后, 谢律再也不会因为头疾而接近她, 把她当一味药引子。

    再也支撑不住眼睑的重量,卿卿闭上了眼睛,身心陷入了一团黑甜。

    稍后,当卿卿再度醒来的时候,自己仍然置身在王府的一间厢房中, 屋内焚着静心怡神的熏香,两侧帘帷放落,外间影影绰绰, 侍女敲门而入, 手中端着新鲜瓜果, 和为卿卿准备的换洗衣物, 卿卿勉力支起头,拨开帘幔朝外看去,认出其中一个婢女是当日跟随翠微一起朝自己发难的那个,她便只好询问她:“世子好些了么?”

    可怜卿卿,已经疼得脸色苍白,说话都不利索了,嗓音含含糊糊的,但那婢女还是听见了,她忙碌空隙里,瞥了一眼病榻上虚弱的卿卿,便收回了目光。

    “世子已经醒了。”

    那婢女命人将东西撂下摆放整齐,便着人全部退出去,直至屋内仅剩两人,她又道:“娘子救了世子一命,这是公主的谢礼,这段时日,就请娘子留在王府养伤,这里灵丹妙药什么都不短缺,娘子也可恢复快些。”

    卿卿因为胸口的疼痛,控制不住地溢出了一丝咳嗽,听到谢律平安的消息,一颗心总算放下少许,但她想亲耳听到谢律的声音,听他说自己无恙,如此,她也好离开得安心一些。

    那婢女像是看穿了卿卿的心思,虽客客气气的,却能听到一点嗤嘲之意:“娘子也负了重伤,切勿忧思过度,这段时日就留在王府,您是世子的恩人,没人会怠慢了你的,若有吩咐,朝外面唤一声,自有人照顾。娘子好生歇了吧。”

    卿卿就这样被安置在王府里,因为重伤哪里也不能去,渐渐了眼前又起了雾,她失血过多,头一时昏一时重,只得再次睡了过去。

    当卿卿第三次醒来之时,屋内仍然没有人,身体的疼痛依然清清楚楚,卿卿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咬着枕头,饮泣失声。

    有人突破房门,向床围靠近,来到她的身旁,卿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告诉我,世子怎么样了,他好了么?”

    那人叹了一声,道:“世子已经下床了。”

    卿卿脑中眩晕,如线绷断:“那么……他人呢?”

    谢律可以下床了?他为什么都没有来看她呢?他去哪里了?

    婢女在卿卿身旁坐下,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起了热,婢女幽幽叹气,将卿卿额头上的帕子换了,但卿卿不依不饶地抓着她的手,害她不得离去,婢女只得回答卿卿的问题:“世子有事出门去了,卿卿娘子受了伤,又发烧了,别操心了,睡吧。”

    卿卿的头还痛着,又像是有巨锤敲在她的脑后,唤起新一波的疼痛,卿卿怀着苦涩,终于明白了。

    谢律大概是不会来了。

    药引子已经奏效了,已经发挥了她全部的剩余价值。

    陈国世子,怎么会回头看一眼被撇在地上的药渣,就连多一眼都吝啬。

    卿卿死心地闭上了眸。

    也罢,是她自己选的,她心甘情愿救他的,从来都不图回报。

    卿卿,要快点儿好起来,自己竖着从王府里走出去,永远不要再踏进门来。

    ……

    谢律能够下床之后,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身轻如燕,身上有什么枷锁被彻底卸掉,抛在身后,王府之人齐齐信心大振,他的一双父母,握着那巫医之手,极尽感激,将他奉为座上宾招待。

    谢律暗中耸眉,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近旁的翠微为他换药,将一条冰凉的浸了药水的带子替谢律缠在额上,巫医说着有助于谢律更进一步的恢复。

    “多谢你了,翠微。”谢律唇色偏白,微笑凝视着翠微,道。

    翠微摇摇头,尽心道:“翠微不敢领世子的谢意,世子洪福齐天,当不会被区区头疾缚手缚脚,如今沉疴尽除,世子将来会越来也好的。”

    “承你吉言。”

    谢律笑了笑,他目光在屋中逡巡片刻,却不见那抹昏睡前见到的身影,眉头略皱。

    翠微心思玲珑,立刻领悟到,世子要找的是谁,她咬了咬唇,道:“世子可是在找那位卿卿娘子?”

    谢律毫不掩饰:“她可在府中?”

    翠微一顿,随即又缓缓摇头:“奴婢不知道。”

    谢律想,他母亲不喜欢卿卿,如今自己头疾解了,母亲当不会留卿卿在王府,定是放她走了,他掀被下榻,弯腰寻来自己的鞋履,翠微急忙去阻拦:“世子,世子你的病才有了好转,这时候应当以静养为宜……”

    翠微一个没拦住,谢律已经举步出门。

    翠微咬着唇肉,齿关一放,唇肉卿卿弹动。她撒了一个谎,卿卿此刻就在府中,全府上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但她现在需要自圆其说,否则世子回来之后只怕有诘难。

    她立刻唤来自己的左膀右臂,三人一同前往卿卿的厢房。

    卿卿奄奄一息,像被抽干了所有汁液的一道枯藤,静谧地盘在床榻上,无人问津。

    当翠微推门而入之时,卿卿只觉得眼前亮光一片盛大,晃晕了眼睛,随后,她便看到那个当时欺负过她的翠微来到了面前,卿卿卧在床榻上不能动,眼波却漫过一抹恐惧。

    “我才知道娘子在此,”翠微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向卿卿行礼,眉含笑意,“多谢娘子挽救世子之恩,翠微在此郑重向娘子谢过。”

    谢?

    卿卿没有想到,自己救了谢律,王府里第一个郑重其事地跑来向自己道谢的居然是翠微。

    可她又是王府里的什么身份?她高贵美丽,大度大方,就像女主人一样,他是谢律身后的女主人吗?

    卿卿迷迷糊糊地看着她,忍着疼,低声道:“世子呢。”

    这是她第三次问谢律,也是最后一次。

    得到的回答是:“世子还有些琐事,恐怕得晚些才能来看娘子,他对娘子也是记挂的。”

    谢律知道,她现在伤得动也动不得了吧。他有更重要的事,那是什么?

    卿卿闭上眼睛,死心地道:“我知道了,我不会问了,你们出去吧,我想睡觉。”

    翠微颔首:“是。不打扰娘子休息。”

    她转眸向抹云递了一道眸光,唇畔挂着得体的笑容,从寝房中退去。

    抹云在卿卿的帘帐外停了停,幽幽地叹了叹气,卿卿不知她怎么还不出去,但也懒得去问,抹云自己便道:“娘子以后入了世子后宅,大家伙便亲如姊妹,不必见外才是,娘子有什么需求,可以对我提,我办不成的,上面还有翠微姊姊,她在府中有些说话的分量的。”

    卿卿扭脸向内,并不接茬。

    抹云又怜悯地望向卿卿道:“翠微姊姊是公主指派,从小跟在世子身旁的,她对世子而言更像是左膀右臂,娘子……”

    卿卿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你们都是世子的通房吗?”

    正欲拨开卿卿帘帷的抹云的素手一僵,她缩了回去,面露惭色:“娘子说笑了,我们哪有那样好的福气,也不过是翠微姊姊,多年相伴的情分,才得了那么一回。”

    卿卿的手指绞紧了手中的被角,缠枝并蒂莲花纹的红衾被扯出深壑般的皱褶,卿卿不吭一个字,嘴唇被谢律咬破的伤口再一次被咬出了血。

    得了那么一回……轻飘飘几个字,卿卿却如落冰窟。

    从前陪伴在谢律身边的,是翠微,后来他们有了肌肤之亲,谢律还留着她,这说明什么?卿卿是他为了治病时寻来的一味药引,和他之间不过是露水姻缘。

    不想在意,可泪水偏偏不争气地汩汩往下落。大片的热泪渗透耳颊上挂着的一片乌丝,滚入衾枕上,沿着绣花枕细腻的丝线经纬,一直熨入里芯。

    疼……

    好疼。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疼的。

    卿卿不想让自己发出那种可怜的哭声,用牙关拼命咬着被子,咬到全身抽搐颤抖,仍然不肯发出一丁点那种声音。

    抹云可怜见地叹息,不疼不痒地安抚了卿卿几句,起身出去了。

    偌大的房,只剩下侧躺向内的卿卿,听着身后滴漏的声音,一声如一锤,狠狠击打在她才缝合的胸口,仿佛有血浆顺着经脉迸裂炸开来,血肉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卿卿哭得没有了力气,忽有一只手从身后递来,穿过帘幔,稳稳当当,握住了她的肩。

    “疼……”

    卿卿不想再和谢家的人纠缠下去了,她想睡了,睡醒了,伤口愈合了,她要走。

    可是不断地有人过来,卿卿一直在被打扰,她终于忍不住了,她真的好疼,好想睡觉,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谁也不要来掺和。

    那只手却却没有收回,而是绕过她的肩,轻轻一勾,便将她整个柔软的身子抱入怀中,卿卿浑身发抖,无力推拒,泪光迷蒙地一看,他在满室柔和的光晕之中睡在她的身旁,深皱眉头,掌心握着她的腕子,用力握紧。

    “卿卿,”他哑着嗓道,“谁让你自残救我的?”

    作者有话说:

    谢狗是处男,第一次是给卿卿的,除此之外没碰过任何女人,没亲过没抱过没滚过床单,男德有。

    ? 第 30 章

    谢律当时猜测她是被母亲送出了府, 回到红柿居去了,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红柿居,结果差点儿被扛着笤帚的菱歌扫出门, 菱歌叉腰横帚在门前, 泼辣地道:“别人怕你世子, 我不怕, 卿卿被你母亲带走多日了,从未见她回来过!你却来找我们要人!难道不是你陈王府窝藏卿卿,贼喊捉贼!”

    谢律第一次在一个小娘子面前讪讪,没有硬闯, 心头掠过疑云:卿卿没回来?

    是了, 应当再问问卫笈, 他太心急, 出门时没有想过别的。

    不知为何总有一种直觉,卿卿现在的状况很不好, 这是一种没来由的直觉, 或许就是情人之间共通的感应。

    谢律步履匆匆回到王府,这一次他直接叫来卫笈:“卿卿呢?”

    当时他头疾复发,史无前例地严重,卫笈听从母亲命令将卿卿掠来,那么她的下落卫笈想必清楚。

    卫笈愣了半晌, 因公主交代下来,这事暂时要瞒着世子,因世子重病初愈, 尚且不能劳神, 可是被世子一逼问, 卫笈不得不硬起头皮道:“卿卿娘子, 似乎……不太好。”

    谢律怔住,瞬间寒了神色:“说!”

    什么是不太好,莫非是母亲逼她做了什么?

    卫笈悻悻然道:“那小娘子,为了给世子治病,不惜剜心头血,自割腿肉,现在病得起不来了。不过世子放心,王府里名医无数,公主说了会治好她的,一定全力救治,她没大碍,就是恢复得慢点儿。”

    “剜心头血,割肉……这叫没有大碍?”

    谢律突然想到,那日喂入自己口中的一碗药,那是卿卿……

    忽然再也忍不住,踉跄跌到一旁的蔷薇树下,扶着树干弯腰干呕起来。

    “世子!”

    卫笈上前要探看世子,被他喝退。

    “退下。”

    谢律的胃中如翻江倒海,直至吐到无东西可吐,伸臂堵住唇,艰涩地道:“卿卿呢?”

    卫笈嗫嚅:“在归雁居东厢。”

    原来,她一直就在他院落之外,一墙之隔的地方。

    谢律本来立刻就要前去,但身上已经脏污,他不得不将自己仔细料理了一番,才来到卿卿的厢房。

    此刻,当他好不容易,又能将卿卿抱在怀中,她却泪眼婆娑,用尽全身吃奶的力气将他往外推:“不用你假好心!”

    “我自残又怎么了,为了一个没心没肝的恶人,我太蠢了,明知道,你就是玩玩罢了,谢律,我好恨你,好恨你,你耍我,骗我感情,骗我身子,你……为什么那么坏!我好后悔,好后悔……”

    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卿卿热泪喷涌,嚎啕大哭。

    忍了那么久,终于不再忍耐,她放肆地哭起来。

    可是哭泣时震动被胸口的伤处,卿卿一边哭着,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

    “好疼……”

    谢律还能保持冷静,看着怀里哭到发抖、撞气,蜷缩成一团的女子。第一次懂得了,心疼这种情绪。

    卿卿抽噎不停,哭到近乎昏厥,谢律将她小手握住,温柔地拽进怀里:“卿卿,乖一点。”

    莫哭了,哭得他心碎。

    卿卿哼哧着呼着气,想到这个温暖的怀,曾经是她自以为的港湾,却原来,他胸怀博大,不是只停泊她这一艘船,她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地恶心。

    上一艘精美的画舫还靠在岸边,日日相对,他便又来招惹她这艘破烂的竹筏。

    卿卿失望地用指甲掐他的后背,直至谢律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嘶”了一声,卿卿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道:“谢律,我要离开王府,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谢律心脏发抖:“不。”

    卿卿柔婉地伏在枕上,干涩的嘴唇起了一层薄薄的皮,她用手揭下一块,看了看,喃喃道:“求你了……”

    放她走吧。

    这味药引,已经发挥她最大的价值了,不是吗?

    谢律感觉,自己的心,好像比前几日头疾发作时那种经脉痉挛,更颤抖得让他感到有几分恐惧。

    他在恐惧,会彻彻底底地失去卿卿吗?

    “不。”

    谢律固执地扣住卿卿的后脑,薄唇强硬地分开她的两片唇瓣,将她不容置喙地含吻。卿卿早已经没有了逃跑的力气,现在的她只是一滩任人宰割的烂泥,她一动不动地任由谢律亲吻,却再也给不起一丝的回应。

    “我不放你走,谁也不许说让你走。”

    谢律的声音,如梦魇一般在卿卿耳朵旁响起。

    ……

    卿卿在王府住了一段时间,在李圣通为首的几位圣手的轮番看护之下,有了好转,没过几天,便可以在房中行走,只是腿上的伤一直扯得疼痛,她必须拄着拐,走路一瘸一拐的,就像长丰巷以前总是坐在巷口拉胡琴卖艺的跛脚二叔一样,卿卿想起来就有几分自嘲。

    跛脚二叔好歹是为生计所迫才摔断了腿,光明磊落,行事无愧。

    而她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已经是生龙活虎,她却失去了自由,不仅如此,她现在就连健康的体魄都没有了。

    谢律倒是时常过来看她,每次一待就是几个时辰,他赖着不肯走,人在屋檐下,卿卿也奈何他不得,但他每次过来,卿卿说的最多一句话便是:“放我走。”

    每当听到这句话,谢律总是凹了眉心,不言不语,冷着脸不大好看。

    然后,他就仿佛没有听到卿卿这句话一样,自顾自岔开话题,譬如将她抱起来,带她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卿卿伤了皮肉,多晒太阳活络筋骨有好处,谢律扎了一只秋千,将她放在秋千架上,卿卿没有推拒,她知道自己蚍蜉撼树,动不了谢律分毫,沉默地接受安排,只是每一步,她都会说:“放我走。”

    谢律装作没听到,撮口一呼,紫薇树的影子摇曳在卿卿面颊上,卿卿仰起脸蛋,偏白的脸蛋在日光里宛如一枚静止的暖玉。

    天边出现一点漆黑的影子,越来越大,直至它俯冲而下,停在地面,卿卿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海东青。

    谢律招了招手,让它跳上来,海东青便听话地停在他的右臂之上,谢律将它擎着送到卿卿面前,“给你逗闷子,摸摸它。”

    这只海东青是天下难寻的极品,整个淮安也只有谢律一人有这样的万鹰之神,羽色黑白杂间,修长有力,卿卿伸手摸在它光滑的背脊,海东青转着脑袋,目光炯炯地盯着女主人,却一动不敢动,像被谁恐吓住了一样。

    “卿卿,我的雕,随便你摸。”

    这只海东青的手感的确很是不错,卿卿没见过这么大的鸟,带了几分新奇,出神地抚摸着它的羽毛。

    当它飞起来时,冲天绝云霄而去,莽苍间翱翔,多么自由。

    可是谢律偏偏要将这样一只鹰,囚禁掌控在身边。

    “卿卿,摸起来可还舒服?”

    “舒服。”

    卿卿信口回着。

    “大么?”

    “挺大的。”

    “可还算威武?”

    “确实挺威武。”

    谢律得意地掀开眉。

    “你喜欢摸它?”

    “……喜欢。”

    谢律将海东青放在卿卿怀中,从身后搂住她纤细的腰肢,下巴搁在卿卿的肩头,她怀中还抱着海东青,不敢摔了这只鹰神,却因此投鼠忌器,被身后男人得了一个大便宜。

    “留在我身边。”谢律宛如蛊惑一般的声线,一直是卿卿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卿卿终于从这场温存中醒过神来,她固执地摇头:“我不要。”

    谢律状若受伤:“为什么?”

    卿卿冷静而柔软回眸望向肩后的谢律:“我不要和别人分享男人,所以,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谢律,仔细算算你在红柿居的日子,其实也不多,剩下的,从认识真正的你以来,你带给我的都是痛苦。”

    谢律手臂一僵。眼帘垂落下来。

    卿卿方才说,他带给她的,都是痛苦。

    “可是卿卿,你给我的,都是欢愉。”谢律执迷不悟地与她目光碰撞,“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卿卿,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你为我,剜心割肉,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能不能也让我好好补偿你?”

    卿卿低头莞尔:“世子大人,你放过我吧,真的。”

    男人所谓的喜欢,能有多少呢?贪图一时的新鲜,等他的新鲜劲过去了,她就会被他随手可抛,或者像翠微一样,留在他房里做个不见天日的婢女。

    谢律心一阵绞痛,耳中想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原来是翠微寻到了这里。

    “世子,”翠微盈盈拜伏,“公主请卿卿娘子过去。”

    卿卿抓着秋千绳的手指一紧,这段时间,还是第一次韶音公主说要见自己。公主要见自己,是打算发落她了么?

    谢律回绝:“卿卿身子还未复原,她如何能过去。”

    翠微道:“已准备软轿,公主说,这是要事,还请卿卿娘子务必前往。”

    “我带卿卿去便是了。”

    谢律不放心,没有让翠微带的轿子过来,弯腰将卿卿从秋千架上抱起,她惊呼一声,怀中的海东青掉落在地,谢律嫌那东西碍脚,便踹了一脚海东青。

    万鹰之神白白受了一脚之辱,耷拉着翅膀把脑袋可怜唧唧地埋了进去。

    谢律抱卿卿来到韶音公主的香雾廊前,萧子胥在抱厦设宴,让卿卿落座,见是谢律抱她一路行来,多少有些不满,但她还是和颜悦色,先对卿卿连声道谢。

    “卿卿娘子对律儿心意拳拳,不图还报,感我至深,终于得娘子贵体稍安,因此备下一桌酒菜,稍作招待。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卿卿小娘子海涵。”

    这个公主,凤眸凌厉,通身的气派华贵不可逼视,卿卿垂下脑袋,气势弱了许多:“不敢当。”

    她说话的嗓音温温柔柔的,软糯无比,一听就是个好欺的主儿,萧子胥便想到上次翠微将她扒衣,翠微秉性持柔,也不喜对人用粗,这个小娘子,嫩得能掐出水来,是当真引得人想欺负,尤其容易唤醒男人身上那种劣根性。

    萧子胥微微笑道:“小娘子见谅,谢律昔日有对不住你之处,今日咱们把话说开,一笑泯恩仇便过去了。你若有要求,但提无妨。”

    卿卿要说话,要萧子胥放了自己,可她正要开口,忽然桌下的手被谢律握得一紧,卿卿疼得不得不抬起头看他,他紧皱眉宇,目光让她不许说出那三个字。

    凭什么,她凭什么不能走?

    卿卿气急败坏,正要张口,萧子胥却将一切收在眼中,抢先一步,道:“卿卿娘子可是不好提议?小娘子家家的面嫩不好直说,既然如此,我就替你们做了这个主了。”

    萧子胥温和地为卿卿斟了一盏碧针青叶茶,“卿卿,你救了修严的命,若没有你,修严现在恐怕还……你是王府的恩人,是陈国的恩人,如此大恩,怎么还报也不为过。你喜欢律儿,律儿正好也喜欢你,不如我做了这个主,以贵妾之礼纳你,你看如何?”

    一说“贵妾”二字,翠微眼波倏然有变。

    这是公主第一次,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娘子松了口,说要给她名分,而且贵妾也仅次于发妻,在王府的地位凌驾她们所有人之上。

    卿卿本不想笑,可是她现在觉得有几分好笑,她丢了半条命,在王府之人看来,仅仅是为了换来一个这样不疼不痒的名分。

    “王妃好意,心领了。不过,”卿卿以牙还牙,“当初世子来到我红柿居,以修严之身,抵卖身契于我,白纸黑字,他才是我的妾。”

    作者有话说:

    谢狗,快给卿卿自杀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