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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卿卿话音一落, 满座寂静,翠微都纳罕卿卿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顶撞王妃。

    韶音公主萧子胥面露惊疑:“你说什么?”

    她没有再去逼问卿卿,而是转目光向谢律:“这是真的?”

    谢律颔首:“卿卿说得没错, 孩儿的确是卿卿的爱妾。”

    只要卿卿能留下来, 什么名义名分, 他全不在乎, 就算要他给卿卿当牛做马,他也做得。

    “胡闹!”

    萧子胥喝道。

    他是堂堂的淮安世子,就算是为了调谑妇人,又怎可以如此轻忽地将自己抵当出去?

    萧子胥不信道:“卖身契在哪里?”

    卿卿从谢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 捏了捏被他按红的腕子, 深吸鼻子:“放在红柿居了, 公主需要的话, 可以派人去取。”

    这时萧子胥已勃然大怒,正要发作, 翠微在萧子胥身后凑近一步, 轻笑道:“公主,世子和卿卿娘子与您玩笑呢,当初世子要卿卿娘子为她治疗头疾,因此,这才扮作了双凫楼的小倌儿接近卿卿, 那纸文书上的不过是假身份,当然不作数的。”

    她笑语解围,体贴懂事, 萧子胥稍被安抚, 转向卿卿时, 再一次劝道:“卿卿, 以你的身份,出身不详,又嫁给旁人冲喜,王府肯留你,纳你为妾,实属抬举,你看起来也不是不识得轻重之人,怎会不知。”

    她自愿割肉放血医治谢律,萧子胥对她自是感激的,但自古以来士庶不婚实乃铁律,这之间有天渊之别,若是三国人知晓谢律娶了一个二嫁寒门为妻,恐怕都要耻笑谢律,耻笑陈国。

    卿卿道:“我知道。”

    她点点头,“卿卿不求王府还报,既然救了世子,卿卿对王妃想提一个条件,只希望王妃能放我回家,我要离开,无论是通房还是贵妾,卿卿都不要。”

    这倒令萧子胥不解了,按理说卿卿既然这样做,那必定是对谢律情深义重,但她怎的又不要一个名分?

    谢律立刻道:“母妃,卿卿之事我自己会处置,她说的话你不必在意,她身体还未复原,今日也累了,我带她回去了。”

    萧子胥还未发话,谢律一径抱起了卿卿,如来时一样,将她横抱着着带回归雁居。

    卿卿一直在挣扎,让他放自己下来,但谢律如铜墙铁壁,撼动不得分毫,卿卿又嚷又咬,却如泥牛入海,什么回音也没有。

    这二人相处的情状,萧子胥全都看在眼中,默然不做声,心头却已是骇浪惊涛:谢律已经对她动情日深,卿卿若留下,必是溺死英雄的温柔乡,不可再优柔寡断。

    也罢,陈国才立,魏国、渝国都已派了使臣前来,使臣来陈在即,等国宴会后,再好生处置卿卿不迟。

    ……

    卿卿被送回归雁居,被谢律放在竹床上,竹床垫了厚厚的几床垫子,在烧着地龙的房间里暖烘烘的,窗外已是密雪匝匝,扑簌簌地打在门框上,屋内温暖如春,静谧无声。

    将她放下时,卿卿还咬着谢律的臂肉不松,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胳膊已经留下了一圈深刻的压印,谢律忍着疼,也没叫卿卿松口,只是静静搂着她。

    等她终于松开自己,侧身滚向内侧,不愿再见自己时,谢律趴上床榻,双臂从身后搂住卿卿,低声道:“卿卿。你方才说不愿和别人分享男人,不会的,你留下来,我只让你一个人独享我,不会让别人近我的身。”

    陈国世子,语气低微宛如恳求地贴着她的后颈说道。

    卿卿一动不动,心里想着,你早就让她近过身了,不仅如此,现在还留着她在你房里,服侍你洗澡更衣,这样的亲密。要是你真想断干净,和你说的那样好听,怎么会还让翠微继续当你的贴身女史。

    她不会信的。

    将身子歪着的卿卿,让谢律一时亲不到,他有些抓耳挠腮,只好用了些力道将她扳过来,卿卿却磕了胸口伤处,直喊疼,谢律便唰地松了手,过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贴回来,为她揉捏伤处旁侧的皮肤,缓解她的疼痛。

    卿卿泪光濛濛,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原因,谢律低头,将她眼底的泪痕一点点吻干。

    “谢律,你脏不脏?”

    她边抽噎着,边笑。

    谢律手指一顿。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卿卿。

    卿卿的手抵在他的胸口,排斥着他的靠近。

    “我可以不在乎你以前做过多少风流事,但你还留着那些旧人,就来招惹我,你脏不脏?”

    “……”

    谢律从她身上彻底地退去,他咬牙,这么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她。

    过了半晌,卿卿才从他俊美无俦的脸上看出一点生动的愠怒和懊恼。

    “在船上,我和你两次,你疼我比你更疼,你看不出我是个……清倌儿?”

    谢律说完,不等卿卿有所反应,便虎着脸压抑着转过身,别扭地向外冲了出去。

    他确实说了很多次,他是个清倌儿。

    是呀,卿卿突然也想起来,谢律好像……真的是不会。

    是谁在说谎?

    卿卿头痛地按了按后脑勺,心里想,难道是翠微为了给她下马威,故意编造了一个那么拙劣一戳就破的谎言么?

    ……

    谢律回到自己房中,苦思冥想卿卿在膈应什么,从今天她的态度来看,八成是觉得他除了她以外,还对别的女人勾勾搭搭……

    “……”

    有苦说不出的谢世子,在自己房中郁闷地同自己过不去。

    翠微在敲了敲门,他唤道:“进来。”

    翠微手里端着帕子,要为他更换药带,谢律并未动,翠微脚步轻盈地来到谢律身后,将他额上缠着的发带摘落,纤细葱白的手指压住谢律的穴位。

    指尖碰触的一瞬,谢律骤然回眸:“要做什么?”

    翠微吃惊又委屈:“世子,翠微只想为世子按摩,以前,世子都是让翠微这样做的。”

    谢律一顿,半晌,他沉吟着道:“不用了,我的头疾已经痊愈了,快点换吧。”

    翠微酸楚地想:是因为卿卿娘子么,多年陪伴,世子现在开始拒绝自己了。

    但她还是一丝不苟地替谢律换了浸泡药水的锦带,系上之后,谢律抚了抚带子,对翠微道:“翠微,你可想要一个前程?”

    翠微大吃一惊,正要捧着托盘离去,忽听见世子这样说,手中的托盘险些摔在地上,她噗通向前跪倒,眼中含着清泪,楚楚可怜地仰望向谢律:“世子,你要赶翠微走?”

    谢律放缓语调尽量轻柔:“不是赶,你跟随我多年,我视你如卫笈一样的近人,只是,你毕竟是女子,女子总该考量终身大事,你若是想,或是看中了什么人,我为你添一份嫁妆,让你可以风光地从王府出去。”

    “翠微不愿意出府,更不愿意嫁人,”翠微一个头磕到地上,“世子,翠微跟着王妃,跟着世子这么多年了,请世子看在翠微往昔也有苦劳的份上,不要赶翠微离开,若是翠微有伺候不周的地方,世子只管向翠微责罚!”

    她磕得额头沁出了血丝,眼中泛着泪花,坚持地求着,不愿被放出府去。

    谢律叹了口气:“也罢。你既不愿,就留下吧,偌大的王府,不会没有你的位置。”

    翠微感激涕零,再一次磕头:“多谢世子。”

    谢律不知为何偏感到一阵烦躁,说不上来缘故,只是瞧着翠微,总不像从前那样舒心,但这样的情绪也没法让翠微察觉。

    她还跪在地上不去,将托盘里调出来的药膏拾掇好,大着胆子道:“是不是,卿卿娘子不喜欢翠微,世子这才……要逐翠微出门?”

    谢律道:“她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喜欢你和我在一起。”

    翠微颔首,凄恻地道:“原来如此,翠微懂了,倘若翠微会碍了世子和卿卿娘子,我会识趣的,我今晚便收拾包裹。”

    越说越显得他无理取闹了,谢律道:“你不必收拾,说了留下,便留下吧,从今以后,调到父亲那边服侍去。”

    “是。”

    服侍陈王翠微固然不愿,但比起谢律方才一语惊人,差点儿将她送出府,可算好了太多了。

    直至翠微离去之后,谢律抚着额头上的带子,兀自思量:“卿卿是生我和翠微的气么,她说的那个旧人,莫非就是翠微?她生气,可是因为在乎我,心里还喜欢我?”

    这个念头让谢律重拾信心,卿卿为他不惜舍弃半条命去,她怎么会不喜欢他?是他做得不够好,不足以让卿卿信任,她这才会生他的气。

    无妨,日久见人心,他有的是功夫与她磨。

    作者有话说:

    谢狗,再磨,卿卿就要去魏国了哈哈哈。

    ? 第 32 章

    卿卿的腿伤渐渐好转, 新的皮肉逐渐生成,她可以独立拄拐到归雁居中小憩,灵猫在花丛中扑蝶, 威武神骏的海东青收敛宽翼, 在脚边昂首踱步。

    上次韶音公主提出让卿卿做妾, 吃了一瘪之后, 再没有提过那个话,不过昨夜里,翠微来了一趟,对她说:“公主可以答应卿卿娘子的要求, 等娘子伤好之后, 请领陈国的百金出府去。”

    卿卿表达了谢意:“多谢公主体恤。”

    翠微不解地道:“做世子的贵妾, 是陈国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 我不懂卿卿娘子为何一口拒绝。”

    卿卿看着软绵绵的,肌肤娇嫩, 一指头下去能戳个窝儿, 笑容甜得如蜜,两颊挂着浅浅的梨涡,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是何来的勇气和坚持?

    但卿卿没有回答翠微的这个问题。

    翠微要走时,卿卿忽然叫住了她, 翠微不解地回过头来,卿卿坐在秋千架上,怀中抱着那只玩累了的狸奴, 长睫扑朔:“我后来又问过抹云, 她说, 两年前有一夜, 世子喝醉了,你服侍他进房里,一夜都没有出来。”

    自那以后,所有人都默契地会意,翠微已经是世子的女人,她在王府中的地位超然于女婢,虽无名分,但将来必不会委屈。

    可谢律同她说,他没有碰过翠微。到底是谁说谎?

    翠微颔首,有些赧然:“是有这件事。”

    卿卿道:“谢律根本就没有碰你,是不是?流言传起来之后,你不可能没听说过,所以你也没有向大家解释?”

    翠微神色隐隐有了变化,心气不再平稳:“娘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卿卿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在意谢律。”

    她听说了,谢律这段时日把她安排到了陈王身边,这么一个苦心孤诣,要营造王府女主人形象的婢女,到了陈王身边,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卿卿,心里能够无怨?卿卿不想树敌太多,但每一次翠微都主动过来交涉,卿卿也实在不想应付。

    她把话说开了以后,希望在她出府前养伤的这段日子里,翠微能够安分守己莫来寻她烦恼。当时扒衣事件之后,卿卿就不可能再对她有任何好感。

    卿卿怀中的狸奴忽然发出一道柔软的喵叫,她低眸一看,怀中的狸奴像是发现了什么,身子不安地颤抖起来,她惊诧地一抬头,这时,只见头顶压下来一道黢黑的影。

    是一张男子的脸。

    比谢律大得许多,但五官生得和他有些许相似。

    只不过谢律容颜俊美秀逸,这个人已步入中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眼泡浮肿,两腮鼓囊,一双细长的眼透着股说不出的阴鸷淫邪。

    不止怀中狸奴,这回连卿卿也被他突然出现骇得不轻,那男子突然握住了秋千绳,令卿卿摇曳的秋千架停了下来,卿卿立即想要逃跑,这个男人却一把捉住了卿卿的胳膊,将她身旁的一副拐打落在地。

    “砰”地一声,像击在卿卿心里。

    她恐慌地避过男人视线,却被她握住了下巴,笑声如鬼,从头顶黑沉沉地压下来:“你是谁,我在府中从未见过你。”

    这时,有平日里伺候卿卿的婢女路过,卿卿眼风一瞟,急忙去呼救,那男人却拂袖道:“下去。”

    “是,三爷。”

    服侍卿卿的归雁居女史,唤了一声那男人“三爷”,便害怕地钻进了树丛。

    卿卿眼看着能救自己命的人逃窜而去,心头的恐惧更甚,那男人却紧紧掐着她下颌,眸光逼视下来,过了半晌,忽而一笑,两道长眉几乎插入鬓尾,他中气十足地道:“懂了,我听说谢律那小子找了个外室,原来就是你。”

    卿卿发着抖:“你是谁?”

    男人笑道:“我是谢律的三叔,他见了我,要恭恭敬敬地给我磕头。”

    卿卿的瞳孔骤然一缩。谢律的三叔,陈王胞弟谢铁笛,传闻中那个沉湎酒色,好男风,荤素不忌口,常年在外边欺男霸女的谢铁笛。

    而她居然运气绝佳,落入了谢铁笛的魔爪。

    一时间慌乱得不知所措,卿卿飞快地盘算道,当时秦尧还有东麟府二爷都曾对谢律夸下海口,结果见了本尊如老鼠见了猫一样抱头逃窜,那个这个三爷呢?

    卿卿哆嗦着道:“我,我是世子的……”

    “不要紧,”谢铁笛轻笑打断卿卿,“小美人,只要我开一个口,他必会将你送给我的。他小时候,三叔待他极好,他也挺有孝心,知道怎么还报三叔,以往我开口要他院里的人,他从来没拒绝过。”

    “……”

    谢律是谢铁笛的侄儿,两人沆瀣一气,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能指望谢律?

    何况,卿卿是什么呀,一个无名无分寄居在王府里,被所有人视作下贱外室的女子,不过仗着那么几分恩情,妄图爬上枝头的女人,相比陈王的亲弟弟,谢律的亲叔,的确,谢铁笛一张口,谢律会不把自己送给叔叔吗?

    谢铁笛弯腰,将卿卿一揽细腰,抱入怀中,卿卿大惊,连忙推拒:“你要干什么?”

    谢铁笛笑:“归雁居清冷了些,你到我院里吧,免得冻坏了佳人的小身子骨,回头我对谢律一说就是了。”

    卿卿说什么也不干,拼命推他,可男人的力气她撼动不得,加上自己前段时间又受了重伤,卿卿只得被谢铁笛强行掳走,穿庭过院,去往他的偏院,卿卿呼喊着救命,可沿途见到的所有下人,见三爷怀中抱着一个美貌娘子,都不敢吱声一句。

    过去数年,三爷荒淫无度,强行要了许多女子,王爷和公主虽然都不齿这种行径,但到底都是一家人,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们下人更加不敢置喙,倘若被三爷看上,那是福分。

    卿卿一直在捶打谢铁笛的胸口,将他胸口砸得闷闷直作痛,谢铁笛为了及早结束这种折磨,加快了脚步。

    他对于自己还没得到手的女人,一向耐心十足,何况卿卿这样如花似玉身娇体软的小娘子,纵使挨得几拳,也只当打是亲骂是爱了,谢铁笛将卿卿放在竹阴下的石床上,扯了一条被子将她身子包住,低头便要亲吻卿卿的嘴,卿卿下意识躲过。

    他也不恼:“三贞九烈?你为谁守身,谢律?”

    为谢律守身?她犯不着。

    她只是单纯恶心这个男人。

    谢铁笛凑近,额头与卿卿相抵,说话间,他唇舌上缭绕不去的酒色之气扑了卿卿一鼻孔,恶心得她差点呕吐出来,谢铁笛偏压着她的后脑,非要与她凑近对话:“谢律可曾破你身子?”

    卿卿重重点头,希望这个男人知难而退。

    哪知谢铁笛听了此话更兴奋,厚颜无耻地朝卿卿吹气:“叔夺侄妻,好像有些刺激。”

    “……”

    谢家人好像都有些变态。

    ……

    谢律从官衙而归,此日夕阳在山,院落中积压的素雪披覆绸金的颜色,绮丽的光沿着琼楼玉宇而下,宛如泼墨皴点,一片浓一片淡。

    他停在归雁居外,秋千架人去架空,只剩小狸奴蹲在秋千架上,一声一声地喵喵叫唤。

    谢律温和地停在狸奴跟前,将他抱在膝头,询问:“你主子呢?我不是让你陪她么?”

    小狸奴当然不会说话,只会一声声地叫唤,谢律听不懂,恰逢这时,有侍女经过,谢律将人叫来:“卿卿娘子怎不在归雁居?”

    他心头有了猜测,或是母亲这回又想了招,趁她不再将卿卿“请”去了,心头一时紧张起来,莫名地有几分害怕,母亲万一私底下与卿卿达成一致,将她偷摸安排出去了——

    谢律转身就要走。

    侍女却适时回答:“回世子,今日三爷不知怎的寻到了归雁居来,看到了卿卿娘子,将她,将她带走了。”

    “什么?”谢律回转身来,脑海中顿时想到三叔那脑满肠肥吃人不吐骨头的尊荣,眉心剧烈地一突。

    “带去哪儿了?”谢律自己都没意识到,当他问出这话时,眉眼间惊涛怒卷,压着滔天的火,素日里的温和从容半点影子都不见了。

    侍女吓得更加厉害,连忙道:“好像,好像是往栖虎阁去了。”

    谢律没有丝毫犹豫,举步朝栖虎阁快步奔去,如箭一般直入后园。

    卿卿正隔着一床被褥,被谢铁笛抱着压在石床上亲吻,她拼命躲着,可脸颊还是不幸着了道,被谢铁笛啃出了两道牙印,当谢律赶到时,看到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他的三叔卡在卿卿的身上,放肆地轻薄他的女人。

    “……”

    卿卿感觉到自己身上倏地一空,彻底减轻了负荷,再然后,他就看着谢铁笛整个人如同一只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笔直地撞在银杏树的躯干上,差点儿喷将出血来,立仆倒地。

    卿卿身上的被褥被掀开,一瓣落英从枝头被冬风掸落,正好将卿卿的眼波切割成碎片,她的瞳眸中漾漾晃着一抹水痕,望向谢律时,泪光就从眼眶里夺路而出,蜿蜒而下。

    谢律瞥见卿卿脸颊上被咬出来的一道深深的齿痕,闭眸深吸一口气,将石床上的卿卿抱起。

    她轻如一团絮,单薄得身子骨,比纸片还薄,像一张轻细的竹叶,劈开时轻而易举便沿着纹路碎裂了。

    卿卿倚着谢律的肩膀,那一刹那,那曾属于修严,带给她的一时半刻如镜花水月般的心安之感,荒谬地充盈心头。

    “带我走。”

    卿卿哭着,嗓子哑哑的。

    谢律听了她的哭腔,双臂收紧。

    “侄儿,好侄儿!”那谢铁笛还能光荣屹立不倒,拖一条伤腿向谢律堵住去路,“叔叔只是要了你房中一个女人而已,你应当不至于不给叔叔这个面子?侄儿,你房里那些美人,哪个你没舍得给我?就这卿卿,我和她投缘。你——”

    谢律唇角上扬:“三叔想要卿卿?”

    谢铁笛还以为谢律会生气,看他突然露出笑容,怔了一下,遂喃喃道:“对。把卿卿送给我,好侄儿,叔叔求你这一回,以后就再不找你要女人了。”

    卿卿心弦一紧,突然惶恐,谢律会真的将自己送给谢铁笛吗?

    地下黑市里,他拿自己的舌头作赌,谈笑间,眼也不眨,黑市灰飞烟灭。

    她实在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卿卿从自己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道坚毅的颌面,线条凌厉而舒展,他的神情应当是放松的。

    可卿卿的心却却像鼙鼓般声声动地,惊惧、失望、恐慌、忐忑,种种情绪交织夹杂。

    谢律,你会把我送给别人吗?

    作者有话说:

    谢狗今天做人了吗?暂时做了一次。

    ? 第 33 章

    谢铁笛在等着答复, 并且饶有自信。

    可等待着他的,却是一记下了死手的窝心脚,谢铁笛差点被踹断了子孙根, 整个人斜飞出去撞在树上, 又倒地一扑, 烟灰四起。

    连卿卿都吓坏了, 谢律方才神色间的笑意荡然无存,漠然地俯瞰谢铁笛:“做梦。”

    谢铁笛连吃两亏,呆住了:“谢律!你……咳咳,你不孝犯上, 我可是你亲叔叔!”

    谢律冷冷道:“当年我父要尚公主, 你认为这是辱没世家败坏门楣, 撺掇祖父让我父亲出门离群索居, 这笔旧账,念在你也姓谢的份上, 我父母不大愿意与你算, 你往日在我院中为非作歹,我也听从父亲的命令,不爱与你计较,可你记着,卿卿是我的人, 我谢律的女人,只此一个,肖想她, 你也配。”

    谢铁笛吓坏了, 可他这副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骨, 如何能抵得过身强力壮如日在天的谢律?何况谢律如今是陈国世子, 地位在他之上,谢铁笛空占王府三爷的名头,手上却并无实权,和谢律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闷亏只得自己吃着,眼睁睁瞅着谢律将人带走了。

    卿卿被谢律双臂抱在怀中,起初尚有几分发抖,走了一路,心里的紧张和害怕缓和了一些,她终于又抬起头,望向上方谢律的颌面,他抱她走得那么稳当,一点不似谢铁笛那样颠簸,卿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修严。”

    谢律一路紧绷的脸色,至此放松,长眉低垂,谢律若有笑意地睨卿卿:“这会儿记起我是修严了?”

    卿卿怔怔地,脸颊浮起一片淡淡的红,霞光笼络其上,剔透晶莹,带有血质宛如玛瑙。

    他方才说,她是他的女人,只此一个……

    是真的吗?

    谢律送他回归雁居,将她放在竹床上,扯了一条厚重的团花锦绫被褥,将卿卿裹得像条粽子,外间到了傍晚时分冷得很,滴水成冰,她衣衫单薄,还是午间晒太阳时穿过的单衣,一路回来身上都已经冷透了,谢律又要给她加一个汤婆子。

    还未起身,忽然感觉到胸口一道微弱的拽力,他顿了顿,低头一看,只见卿卿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襟,扯一下,她低着脸颊,什么也不说,似羞了,扭向别处。

    谢律会意一笑,坐上她的竹床,握住了卿卿冷得像檐角下冰坨的小手,放在唇中哈了哈气,为她揉搓起暖。外头侍女在点灯,灯光亮起来,照见卿卿右脸上一道还未消散的压印,谢律登时咬牙,怒从心头又起,他扯了一条帕子,传了水来,用帕子沾了热水拧干,给卿卿擦脸。

    十指用了些力气,卿卿被他擦得很疼,可她一点也不躲避,看着谢律专心为自己擦脸,卿卿终于再没有忍住:“我以为……你会把我送给三爷的。”

    谢律勾了勾唇,将她脸擦得白白净净的,掌心捧着仔细端详了一二,戏谑道:“说什么傻话!卿卿是我的,我谁也不给。”

    谢律将用完的帕子扔进水里,把卿卿身后凌乱的发髻放下来,指节抽出卿卿发尾的一根发笄,抽取时,连绕过卿卿雪颈到他身后,声音便从身后传来,一个字一个字,像是打在她的心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

    他的心……

    卿卿的内心狠狠地一动,她错愕地扭脸,恰逢此时谢律退回,双唇相擦,立刻俨然如擦出了一道短短的火星子,卿卿的心跳得更加急促了,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律。

    谢律却被那浅尝辄止的吻所撩拨,不愿再忍,隔着棉被将卿卿双臂环抱入怀,低头又压住了卿卿的嘴唇。

    卿卿宛然不动,任由谢律索取。

    他的头疾好了以后,卿卿身上的香味似乎都淡了一些,可当他真正咬住她的嘴唇时候,那甜蜜的香气却不绝如缕地涌动着,在他鼻翼两端翻腾,沁得浑身舒泰,腹内结火。

    谢律将卿卿珍重地放倒在床榻,一手扯开碍事的棉被,吻逐渐加深,变得火热,大掌褰开卿卿团花海棠折枝锦绣石榴裙,外表冰凉内芯火热的手掌一压过来,卿卿霍然挣动起来,咬牙看向谢律。

    她禁闭齿关,再也无法深入,谢律不得不停了下来,疑惑地用目光询问。

    卿卿被他囚禁在身下也动不了,知道今天或是在劫难逃,可,可……

    她无比忐忑,再一次鼓起勇气,向谢律道:“你刚才说,我是你唯一的……”

    谢律想起了这句话,他笑道:“那三叔时常惦记我屋里的人,好几次对翠微她们下黑手,被我赶走了几回,他不记打,又惦念起你来了。”

    好端端的,又说翠微,卿卿登时将小嘴一撇。

    谢律爱极了她鼓鼓的嘴唇,肉嘟嘟水汪汪,伸手一拨,能回弹,粉嫩嫩的在食指下挑逗。

    谢律低头朝她柔软的芳唇啄了一口,得逞之后,眉梢上扬,像赢了一样。

    “……”卿卿气得恨不得揍他。

    谢律却又正色道:“卿卿,你乖一点。”

    为什么又是这句话。她不满。

    乖又如何,不乖又如何?

    谢律握住她的小手,一把扯入怀中:“魏国使臣即将抵达淮安,之前我与魏国退婚一事,令得北魏有些不满,这次国宴,不知他们会如何发难诘问,卿卿,这段时日我可能不能像之前那么闲了。等那些闲杂人等都走了以后,我带你见我的母亲,我要娶你为妻。”

    “!”卿卿怔了怔,她紧张,又那么不安,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你,你说什么?”

    谢律一笑,薄唇绵绵密密地落向她的耳后,温柔地索吻,而卿卿早已在这一阵阵的吻中软了身子,似一汪水从他怀中溜走,又被捉回来,继续那样蹂.躏。

    “我说,”谢律凝视着她的美眸,微笑道,“我要娶你,做我的世子妃,我和我的父亲陈王一样,一生只得一妻。”

    一生一妻,绝不再见异思迁?

    卿卿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你,你怎么会突然……”

    谢律微笑道:“不突然。卿卿,我想了很久,以前不知道要让你做我的什么,不敢轻易给你承诺,现在,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比你或许是迟了一点,但不会比你喜欢我少,卿卿,给我一个机会好么?让我好好地照顾你,保护你,余生都补偿你。”

    卿卿热泪盈眶,拼命摇头:“我要的不是补偿,你如果……”

    如果不是喜欢,不是爱,卿卿宁可拿了王府的金子离去。

    谢律却已再一次低头,吻住了卿卿的嘴唇。

    她的腰肢如一张弓,被他握着,稍稍上抬,朝着那热源不断地靠近。

    卿卿晕头转向,像被抛在云端里,这时候,除了必要地取悦谢律,什么也不想做了。

    卿卿张口咬住谢律的肩膀,一直到了最后,她小声地啜泣起来,谢律如对待易碎的珍宝,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柔声道:“我又弄疼你了?”

    卿卿哭得断断续续的:“会……会怀上怎么办呢?”

    船上的那两次,卿卿都算过日子,基本不会受孕。

    可是她还没有正式的名分,谢律说要娶她,要等到什么时候?

    谢律想也没想,道:“避子汤?”

    卿卿咬牙。

    就算是避子汤,也比现在不凑巧怀上要好。

    看她委委屈屈的样子,谢律笑道:“那东西伤身,不如不喝。何况我说了会娶你。”他的手掌来到她的腹部,轻轻压下去,“就算有了,他也是我谢氏名正言顺的嫡出。”

    卿卿那时还不知道,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不可信,一个字都不要信。

    她只是觉得,她的郎君是如此爱着她,体贴着她,他说会娶她,便是真心的,不是将她当做一件可有可无随手可抛的玩物。而卿卿,从来都不贪图什么,她唯一所求,不过是谢律的一颗真心。

    作者有话说:

    女鹅实惨。

    ? 第 34 章

    夜色寒凉如冰, 天边皎月孤悬,宿鸟栖息在枝杈头,一阵寒风卷动地面枯碎的落叶, 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 如密集的鼓点。

    魏国尚书左仆射, 方既白, 亲自前来陈国,已至距离淮安不足二百里地方的馆驿下榻,一道传书,此刻正落在谢律案头。

    书上所述, 魏国来使不日便抵达淮安, 代魏国天子向陈王问好, 谈及两国邦交一时, 方既白一如既往阐述了希望陈魏合盟,共抗西渝的愿望。

    谢玉琅不耻与官家为伍, 当年官沧海为保富贵, 在季术祸乱朝纲时向季术倒戈,随后厉兵秣马,三年之后反杀季术,自立为魏,谢玉琅称其为“两姓家奴”, 当时北魏势力扩张,如日中天之际,官沧海那老狐狸一纸结缡文书, 表示愿与淮安结秦晋之好, 当时渝国兵马压迫西境, 谢玉琅不得不假借声势暂时应允婚事。

    但之后, 魏国所行之时愈加猖狂,官沧海堂而皇之挟持了韶音公主的胞弟,萧氏兆元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此举已经越线,侵犯王权,谢玉琅彻底与官沧海翻了脸。只是当时公主不同意与魏国退婚,认为这是牵制魏国的筹码,以免胞弟在官沧海手中罹难。

    谢律回到归雁居,已经过了三更,卿卿还未睡,在灯下做着女红,一灯如豆,屋内向着炕而坐的背影单薄得比帘帷还轻,谢律从身后靠近,一把夺走卿卿手里的针线簸箕,卿卿一扭头,只见谢律停在自己身前,笑道:“灯下做工伤眼,明日再做吧。”

    卿卿嘟起嘴,假意答应,起身要去沐浴,但脚尖才迈出小半步,她唰地快速回过身,要抢谢律手里的簸箕。

    谢律早就防着她这一手呢,轻轻后撤,卿卿扑了个空,脚下呲溜一滑,跌进了谢律怀中。

    他抓着簸箕的手向后,另一手腾了出来,单臂搂住卿卿小细腰,垂眸笑道:“抢东西是假,故意投怀送抱?”

    被他戏谑得满腮彤红,卿卿又羞又气,连连跺脚:“还来!”

    谢律将那只抓着簸箕的手举得高高的,卿卿根本碰不着,她固然恼火,可谢律却也没好过到哪里去,那簸箕一倾翻,里头的银针彩线刷啦啦全掉落出来,一下子千头万绪,直直地盖在谢律的头顶,一枚细针垂落下来,正耷拉在他的鼻梁上。

    “……”

    卿卿先是一愣,可看了一向光风霁月,只有他欺负人恶作剧的谢世子也有今天,忍俊不禁,笑得实在腹痛。

    谢律板着一张脸让她笑个痛快,卿卿只得一边笑,一边将他脑门上的彩线和银针都收起来,重新放回簸箕里,语重心长地道:“我让你不要动了,你又不懂这些。”

    她弯腰将簸箕放在方才所坐的那只高脚漆花梨木杌凳上,身后谢律突然握住了卿卿的腰肢,稍一用力,一掐她痒痒肉,卿卿登时花枝乱颤,在他掌心妖娆曼拧:“啊……啊……你别乱动。”

    谢律将她捉住,拢到跟前来,肃然地说:“你求我。”

    卿卿哪能不知道谢律骨子里的恶劣,和他相处日深,他这种爱捉弄人爱看人因为他逗趣发火的坏蛋,也亏得生了这么长完璧无瑕的脸,否则,哼哼,早被人卸掉胳膊打残了。

    可卿卿不得不向他低头折节,什么骨气,在被掐住痒痒肉的时候都是次要的,因此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地堆起一朵笑:“我求你了。”

    “不够。”谢律却摇头,很不满意。

    卿卿瞪大了眼睛:“那你要怎样?”

    谢律将她用力一按,彻底压入怀中,肌肤相贴,呼吸相闻,谢律幽幽呼气:“像昨晚那样,求我。”

    卿卿面颊更红,可还是听话地哼哼了句:“饶了我。”

    谢律再摇头。

    卿卿这回真快哭了,憋着声音,委屈巴巴地哼唧着:“修严,饶了人家……”

    谢律轻笑,爱不释手地将卿卿打横抱了起来,走向她早已备好软枕厚衾、熏香燃蜡的床帐,卿卿捂着脸,完全不敢看他。

    那张不怎么结实的拔步床,吱呀吱呀地摇晃了半宿。

    当卿卿力量衰竭地睡去,谢律这次精神出奇地好,并无半分睡意,固然是因为心头揣了魏国来陈的国家大事,更是因为,他想娶的这个小娘子,像只吸人魂魄的画皮鬼,让他明知要被抽干心血,却还忍不住向她靠近。

    牡丹花下死,纵死也风流。为了让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倌儿,谢律深入双凫楼学了那么几天,此刻唯一还印在脑海之中的,不过就那么一句。

    确是至理名言,诚不我欺。

    他以指为梳,细细搭理卿卿柔软的长发,她侧向自己睡着,白皙的小脸蛋,香汗潮云,鬓凝春绿,睡觉时和那只狸奴一样,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谢律竟觉得,就连那沉鼾声都是美妙的。

    这个小娘子真是哪里都好,哪里都很好。

    他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了她,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了与人共度一生的准备。

    谢律低头,在卿卿汗珠浸湿的一侧发鬓间轻柔一吻,她却像是赶蚊子似的,抬起小手来,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扇在谢律的脸上,他也甘之如饴。

    ……

    次日清早,当卿卿苏醒时,下意识试探身旁的床褥,已经人去床空。

    这不稀奇,今日魏国使臣就要抵达淮安,身为世子,谢律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做,卿卿不是那种会为了一时的欢愉之情,就耽误家国大事的人,听说今日接了魏国使臣,将他们安排在馆驿之后,明日还要接渝国的使臣,再过三日,便是国宴。

    赴宴之人都是三国之中身份崇高的贵人,渝国来使是渝国皇帝的胞弟朱友容,而魏国来使,正是如今小皇帝官昱最为倚重信任的左仆射方既白。

    眼下多事之秋,自萧氏王朝覆灭,天下割据,群雄并起,欲王于天下者无数,陈王谢玉琅不愿称帝,他膝下的谢律有着萧氏王室血脉,打的旗帜一直是复国,虽然称谓上低于渝国皇帝朱友良和魏国小皇帝官昱,但以一国之尊而立,拥水师十数万,实力之雄谁也不可小觑。

    卿卿在陈国多年,也听说过方既白之名,那是北魏的一头虎,羽扇纶巾,言笑晏晏,顷刻间一座城池便灰飞烟灭,在陈国民间有许多关于方既白的传奇。

    这引起了她的好奇心,想去见他一面。

    谢律率军至淮安城外柳下半坡迎接魏国来使,远处风烟俱下,车辚辚马萧萧,一支队伍从卷动的烟尘里如剑般刺透,徐行而至,来到谢律面前。

    谢律发号施令,三军肃立,岿然如石。

    摇晃的车中,方既白松了掌中蜷成一团的经卷,一个谋算之下亡魂无数的阴沉谋士,最喜读的却是佛经,一旁扎着头巾的书生,举帘探向窗外,只见前方一字长蛇声势浩然,来自陈国的玄甲军队,刀光剑影中凝立,如洪流入海,不动则已,一动则滔天大浪。书生不禁感慨道:“难怪老魏王当年驾崩,弥留之际担忧小皇上撑不起大局,说什么‘生子当如谢修严’了。”

    方既白眼帘微阖,一路行来,神色略见疲惫,闻言,掌中一卷经书不轻不重地敲在了书生头顶:“谢律的确是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

    陈国三军水师,明尊秦淮景为都督,暗奉谢律为尊,就连秦淮景,也都是谢律一手擢拔,三年便打服了一派水师,除都督一职,在淮安他不服任何人,唯独敬服的就只谢律一人。

    陈国地处江南,以水战百战百胜,最为威名赫赫,魏国不敢南下牧马,均忌惮这全权把控在谢律手里的精锐水师。

    车马在陈国世子面前停下,方既白稳住身形,一定,车窗外便传来谢律低沉而洪的声音:“魏国左仆射,现身一见。”

    书生扭头便看向方既白,愣了愣,道:“他有点不客气。”

    方既白笑:“自然,谢律对我,怎可能客气!”

    当年正是他撺掇魏国与淮安结下亲事,谢律当时还小,为这桩婚事差点没乔装北上一刀宰了他。

    方既白将手递给书生:“扶我下去。”

    书生连忙恭恭敬敬双膝跪在车中地面之上,双臂前伸,方既白搭了一把手,轻咳一声,苍白的面容浮上来一丝恍如幻觉般短暂不明的笑容,他稳稳地踩上车轩,从马车中跃下。

    来自陈国的将士,第一次见到传闻之中那只魏国老狐狸,他身披一身锦裘,厚重绵密的狐毛织成一团围脖,包裹着他细长的脖颈,整个身体都被笼在衣裘里,唯独一颗脑袋露在外边,但也戴了一顶黑边压圈毡帽,一步一咳,似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

    但他腰背挺立,仪容风度,绝不失半分魏国尊严,径直来到谢律马下,仰头,漆黑的眸漾起一丝波澜,“谢世子,经年不见,你长高了许多。”

    谢律淡淡道:“上次见,还是十一年前。”

    彼时他才十岁而已。

    而当时,方既白还不到弱冠年纪,便已然是老魏王官沧海身边的一名出类拔萃的谋士。

    方既白叹道:“后生可畏。我已是昨日黄花了。”

    “……”谢律嘴角抽了抽。

    良久之后,他策马退后少许,道:“方使君一路从北魏来陈,车轮已有损坏,不如乘我陈国车马入淮安城,今夜暂且在城中驿馆歇脚。”

    方既白手持羽毛扇,微一颔首:“请世子安排。”

    谢律看了他一眼,居高临下,少年风姿,烈烈不凡,但方既白却看不懂他目中若隐若无的敌意,如今两国会晤国宴在即,谢律不该对他有敌意才是,那是因为什么?

    谢律勾唇:“淮安不比许都,冬日湿冷,不少做生意的北人在南方都易生冻疮,方使君在驿站若住得不习惯,需要添置什么,只管同下人吩咐,陈国对贵客一向慷慨。”

    方既白再一次颔首谢过。

    谢律勒缰转马,双腿一夹马腹,这匹身姿矫健的黑鬃马载着主人,在玄甲军有条不紊分出的一条道中徐徐走出。

    方既白叹了口气,让车中的书生下来,令他手臂搭着自己,方既白一步一咳地上了陈国为魏国来使准备的马车。

    直至入城,书生一直对陈国风物感到好奇,不禁东看看西瞅瞅,但见人烟阜盛,丝绸茶叶的生意,比北国愈加繁荣,更有许多在北地罕见或是不曾见到的物事,书生退回车中之时,不禁感慨:“陈国,不愧膏腴之地,老魏王到死都惦记着。”

    方既白偏白的唇弯了弯,“你莫说得谢律听见了。”

    书生不服气:“听见又怎样,他还能打我不成?”

    方既白经卷先落在书生头顶,些许宠溺,些许告诫:“这位陈国世子,打人可不是稀罕事。他很小的时候,就能独立揍像你这样的大人了。”

    书生继续不服气,车马行走在淮安街道,路过几道迂回的长巷,终于停在陈国招待时辰的馆驿前,方既白与书生下马,连同身后的魏国部曲一同拎行李入住。院子前后三进,轩敞华丽,复道行空,其间亭台楼阁虽没有北方拔地而起的恢弘巍峨,但胜在雅致清新,别有股杏花烟雨的朦胧况味。

    晚间,便下了一场雪。

    方既白果然受不住湿冷,一到雪落时节,咳嗽得愈加厉害,屋内烧着地龙,暖炉不能离手。

    窗外密雪声碎,廊檐下却有一道宫灯寂静地冷照着,从绢纱之中透出黯然的光晕。

    方既白忽然扭头,对书生道:“听说,谢律养了一个小外室,已经接进府里了。也不知,后日筵席上,能不能有一见的缘分。”

    作者有话说:

    男二出现了。

    ? 第 35 章

    魏国使臣来陈, 已在馆驿下榻,当夜陈王谢玉琅亲自与方既白一叙,晚归之后, 谢玉琅在正堂寻得谢律, 同他道:“方既白心计颇深, 我听说当日官昱下旨, 是命林符来陈,而方既白自己却立了一道军令状,愿南下来淮安赴会。姓方的不爱多此一举,打没有把握的仗, 我猜测, 他或许还有别的目的。”

    谢律一笑置之:“国宴上自见分晓。”

    谢玉琅惊奇:“你就真不怕他向你发难?”

    谢律回道:“见招拆招。”

    那个魏国公主, 正是方既白给官沧海下了迷魂药, 要指给他的,别说那公主跋扈之名之外, 就算她貌若天仙、贤良温淑, 谢律也绝不会多看她一眼。

    更何况,后来谢律又已得知,如今在魏国的那个昭阳公主,不过是官沧海报来联姻的筹码,他真正的女儿, 早已被季术的旧部抢去,说不准抛在荒野,让野狼分食了。

    谢玉琅极是不信, 听完谢律的一席话之后, 皱起了眉头:“你说那公主是假的, 方既白明知晓这一点, 还让她来与你联姻合婚?”

    谢律眉眼微舒,“真假已经不重要了。婚约已废,他若在国宴上重提旧事,我们也可反击他,陈国不会输。”

    这倒是在关键时候,让谢玉琅抓了一个极大的把柄。谢律所言极是,无论如何,现在陈国有了这一把柄,便立于不败之地。官沧海也罢,官昱也罢,以假公主求联姻,分明是不把淮安谢氏放在眼底,以阴谋手段,行以谋逆之实。

    谢玉琅道:“修严,后日国宴,为父便称病坐观,由你出席,为父将全权交由你手,你的一言一行,便代表我们陈国。”

    “孩儿必不负父王厚望。”

    陈国乍定,诸事尚缺处理,这是谢律第一次主掌国宴,连菜品的置备,都需要他亲自过目。北魏与渝国的风俗人情与陈国大相径庭,座椅靠垫、菜色口味、左右席位,都要分派清楚。陈国之人谋事一丝不苟,决不能贻人口实。

    在书房中,谢律一直处置到子时过去。

    此时雪已将路径埋了尺深,南方的积雪,不像北方那样有沙质,踩上去嘎吱地作响,长靴橐橐的声音,有些闷重,脚印下的雪迅速凝结成块,变成一滩泥水浑浊的冰晶。

    谢律回到房中,地龙烧着,屋内一片温暖,甚至有些炙燥,于是便将向南的一扇窗开了半扇,让屋子里稍稍能喘过气。

    他向浴房去,兑了一些热水,将自己身体擦洗了一番,再一次回到屋内,撩开床帐,朝里躺了下去。

    卿卿睡着,身子向里,只给他一个背影。

    谢律怕自己此刻心绪不宁的呼吸声打扰到她,便也朝外,两个人背对背睡着。

    窗外是一片细密的落雪声,被北风衔着,卷得楼上楼下、枯枝败叶上到处都是。

    门窗阻隔不了那种听着让人瑟瑟的声音,谢律却觉得,睡了一小半会儿,心里已宁静。

    或许是因为她在身侧的缘故。

    困倦袭来,谢律再一次闭上眼,这一次,却感觉到一只小手,起初带有几分不确定地从身后,如藤蔓般延伸、迂回地试探,像是为了确认他睡着了,她方才一只故意假寐不动,此刻当谢律鼻息渐沉之后,她才敢开始动一些小心思,一遍遍地试探过后,谢律都没有动静,她的胆子大了许多,直接地从身后伸出来,抱住了谢律的腰腹。

    柔软的小手,温温热热的,贴在谢律的腹肌之上,唤醒了熟悉的灼热。

    直至不该抬头的地方有了动静,卿卿被吓了一跳,“啊”了一声,不等谢律说话,她就软绵绵地说道:“你装睡。”

    已被拆穿,谢律就势翻身,将卿卿禁锢两臂中。

    双眸在即将被吹灭的蜡烛斜照间,宛如湖边裸露虬根的老树般黢黑的眼眸,泛着一波波水浪涟漪的光泽。

    卿卿一动不敢动,只好求饶:“那你……不许欺负我。”

    ……

    卿卿被累断了腰肢,喊哑了嗓子,眼睛里的水都快要干涸了,紧紧抓着谢律的后背不撒手,他的背脊线条流畅,满蕴力量,原本是一片光滑,却被卿卿抓得都是又细又长的红印子。

    谢律还特意让她看,卿卿都不敢看,小声地吸着鼻子:“我……我明儿就把指甲剪了。”

    “嗯?”

    “这样……”卿卿嘟囔着道,“这样,就再也不划伤你了。”

    谢律极为享受这种状态,比之前她和自己闹别扭时每天的胸闷气短,不知轻松愉快到哪里去了,每晚回来,都有她红袖添香,软语嘤咛,半是撒娇半是疼惜地同他说话,说什么话都不会感到厌烦和疲倦。

    谢律啄着卿卿粉红的娇靥,薄唇如蜻蜓点水般,点的每一下,都似在卿卿的脸上留下了道道涟漪。

    卿卿承受着这细细密密的吻,偏过汗津津的小脸,小手还抓着谢律挂在臂膀肩头,那早已被扯得皱皱巴巴的名贵衣衫,心里很是紧张。

    谢律亲吻着卿卿的小脸,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今日去迎接方既白入城的场景,想到那张年老色未衰的白狐脸,哼了一声,卿卿察觉到他的不快,还以为是自己不配合惹恼了他,忽听得谢律翻身的声音,他一下滚到了里侧去,卿卿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双臂一拉,卿卿轻而易举地揣进了谢律怀里,他的胸膛里某个东西跳动得很快,卿卿听得一清二楚,慌乱而有力。

    于是她支起脑袋,看向谢律的脸,两只小手捧着他:“修严,你什么事不痛快了?”

    谢某人直言不讳:“昨夜你向我提方既白,说想去见他,我没让你见,你是不是不高兴?”

    今日的淮安的水师军队出城,目的就是为了让魏国来使见识陈国水师的浩瀚威势,带上卿卿并不合适。

    而且,谢律心底总有点泛酸。

    卿卿以前无忧无虑地经营夹缬店,被谁轻薄都不爱说,也不喜欢在他面前提起陈慎之,对男女之事一向十分淡薄,可她偏偏在他跟前主动提起了方既白,不止提了,还心向往之地顺带嘴夸了那么一两句,那谢律就受不了了。

    卿卿也不知道,事情都过去一天了,他不想让她去,她也听话地没有去,怎么谢律心里还在计较这个,她吃吃地笑起来。

    她非但不给个解释,还笑!谢律恼了,一把捉住卿卿的腕子,沉声逼问:“说,他好还是我好。”

    卿卿讶异地看向他,她发现谢世子自从说要娶她之后,好像变得越来越幼稚了。

    这是什么问题?

    可她又不认识方既白,不过是道听途说,觉得那个魏国的方相公很厉害,怕谢律在国宴上遇到他会吃亏罢了。

    卿卿赶紧为谢世子顺毛:“修严最好!”

    在红柿居的时候,谢律和她窝在一间小小的寝房里,他对她是言听计从,只要她简单地夸一句“修严真好”,或是说他很厉害,他就会感到心满意足,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此刻,卿卿分明地看见,谢律满足了,他的脚在被褥底下勾了一下卿卿光滑的小腿,在她踝骨上轻轻地碾磨,勾得卿卿心里直冒疙瘩。

    “卿卿,后天,你陪我入宴,看看我是如何还击魏国,赢那个方既白的。”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卿卿绝不违逆顶嘴,纵容地点点头,“嗯。那你早点睡吧,修严,你都累瘦了好多了。”

    她的小手还箍着他的脖颈不松,谢律将她像揣了珍宝一样搂进怀里,低头吻她蓬松鸦黑色的长发,声音已经含混:“是我该疼你的,卿卿,你可小心点儿,别对我太好了。”

    他太迟才开始对她真正地好,迟了许多,该他补偿的。

    卿卿这个小娘子,心肠柔软得让他都担忧。

    若没有他,她将来可怎么办。

    ……

    卿卿听说,国宴上出席的女眷都是来自三国各位名门淑女,这次渝国的使臣似乎有心为退了亲事的谢世子说媒。

    因为那个家世高贵、人才华茂的女郎的到来,岑寂了许久的韶音公主这样对卿卿说道:“卿卿,你在王府中,伤势也快养好了,既然不愿做谢律的妾,便趁此机会离去吧。”

    这几日谢律流连归雁居,两人关起门来,行夫妇之实,恩爱非常,怎么会没有半点风声落入韶音公主耳目,她隐忍多日,是因看在卿卿救治过谢律的份上,但她既然不愿做贵妾,那么也没人拦她,自去领了金子出府去,这些钱对于她将来经营生意也大有裨益。

    韶音公主开了这口,就希望卿卿能做一个知情识趣之人,莫再多做纠缠。

    往昔她不愿做谢律贵妾,姿态高傲,韶音公主不明白,已过去月余,她为何还恋栈不舍。

    卿卿想,谢律大概是没有对母亲提起他想要娶她这件事,卿卿也不怪他,她自己也有所感,谢律最近已几乎被抽成了陀螺,而他的母亲,又一时半会恐怕很难接受自己,处理起来愈发麻烦,再过两天,等魏国与渝国的使臣都走了,他腾出空了,就可以带她正式地面见父母。

    既然决定嫁给谢律,对于未来婆母就要尊重,卿卿恭恭敬敬地向萧子胥行礼,“卿卿的腿脚快好利索了,世子说,想带卿卿见一见世面,等国宴会后再做决定。”

    萧子胥冷哼了一声,何尝看不出来谢律和卿卿两个人唱双簧,推脱敷衍,不过就是为了那短暂的鱼水之欢。

    谢律是自己生的种,他什么脾性自己再清楚不过,少年气盛,贪那床笫之欢不肯放手,对卿卿说了些蜜语甜言,就把她哄得晕头转向五迷三道。殊不知将来他终究要成婚,让他未来世子妃知晓卿卿这么个存在,这不是在宠爱她,而是在害她。

    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度自绝人,卿卿愿意在这蜜糖陷阱里深陷由她,终归谢律翻脸无情,是要将她一个耳光抽醒的。

    “既然你和律儿都商量好了,也罢,国宴在即,我也倦怠处理后宅的琐碎,你就先留下吧,现今局势波谲云诡,你见识见识也好。”

    见识了,就会知道了,她和谢律是究竟如何的云泥之别。

    卿卿觉得公主是好意提醒,便福身谢过。

    一晃两日过去,三国宴会,因设在淮安双柳桥畔,故而又称“双柳之宴”。

    宴会开始之日,尚且叫作“双柳宴”,而宴会结束翌日,便已成了“两城宴”。

    作者有话说:

    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章甜蜜,且看且珍惜吧咱们。

    ? 第 36 章

    为了赴宴, 卿卿在衣柜里挑了又挑,可是那些衣物都是养病用的,太素净了不大好看, 卿卿想回自己的红柿居去挑,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去。

    抹云突然来了归雁居, 带来了一套华服。在卿卿正更衣的窘迫之际, 抹云也不打招呼就进来,吓得卿卿捂着光溜溜的身子窜到了屏风后头。

    抹云不客气地道:“这身裳,娘子速换了,筵席就快开了。”

    卿卿忙不迭点头“嗯嗯”两声, 直至抹云她们除去, 她才松了一口气, 慢悠悠从屏风后试探转出来, 看到抹云搁置在案头的一套丹罽华服,伸手取来, 这条配以豆绿垂苏宫绦的牡丹裙艳丽华贵, 上面用金银缠丝穿缀成云卷云舒的形,襟边嵌着粒粒细腻的触手软滑的珍珠,长而轻盈的杏子色披帛停在臂弯中,揽镜自照时,卿卿几乎不敢相信镜中之人是自己, 这是她此生穿过的最奢华的裙子,当她穿上这条本不属于自己的裙子时,也像是一个公主了吧。

    其实卿卿一直以来都很羡慕那位魏国的公主, 可以光明正大地, 不受阻扰地, 成为谢律的未婚妻。

    云头绣履, 华衣美服,当卿卿拉开房门的一刹,在王府中行走多日,几乎日日与卿卿打照面的抹云,都不禁眼前一亮。

    素日中她和翠微姊姊一样,认为卿卿美貌有之,但实属中上之姿,在王府里有的是品貌风姿在她之上的美人,卿卿出身低微贫贱,又无人教导,自然畏畏缩缩,美得小家碧玉。然而当抹云看到这样的卿卿时,她却身不由己地直了眸光,一动不动,近乎执迷地望着。

    她这才发现,当平日里素衣荆钗的卿卿打扮起来,竟有倾国之姿。

    王府中美貌最为出众的当属翠微姊姊,此刻她虽不在,但抹云敢断言,即便此时翠微姊姊与卿卿骈立,美貌也当逊色一筹。

    抹云竟有一种不敢逼视的怯弱,匆匆向卿卿行了一礼,“请。”

    卿卿客客气气地走在抹云前面,出府乘车。

    双柳桥于王府有一段路程,卿卿自从入府之中,这还是第一次出来,外间的空气似乎流通得更畅快些,卿卿一出来,便觉得往日里纠缠自己的沉疴痼疾好像都化为烟灰了。

    她兴致颇为高昂,随车驾来到双柳桥。

    国宴的规格不同凡响,从昨日开始,淮安的水师和陆师便已经将场地清扫出来,此日更是层层把守,连一只鸽子也飞不出去。卿卿也需要抹云先向守备递上王府的玉符,才放他们进去。

    卿卿来到席上之际,恰逢钟鸣奏响,卿卿的一袭红裙干扰了所有人的目光。

    三国的宾客,当瞥见场中那一抹夺目摄魄的丹朱色时,均目露惊艳。

    卿卿毫无所查,只是向着高台之上执盏而坐的世子谢律走去。

    一步一步,丈长的裙尾如傍晚西天的流云般铺在踏跺之上,云蒸霞蔚,堪为幻景。

    方既白停了杯杓,目光未在卿卿身上移开一瞬。

    卿卿还没有真真正正地步入登云梯踏跺,一道拉长的响声,突然传入了在场所有之人的耳中:“吾闻谢世子风流,退与魏国昭阳公主的姻亲,原来如此!”

    谢律神色未变,卿卿脚步一收,仔细看向谢律,这才发现一点。

    今日出席国宴的谢律,用了一张新的假面,这张假面形容苍白秀逸,有弱质病态之感,但因为覆盖了真实的面部肌肉,才显得他整张脸的神情相对往日而言不那么生动。卿卿这才懂了,谢律平日里习惯了以假面示人原来是真的。

    卿卿不理那人的调侃,低着头匆匆地走上台阶,来到谢律身后。

    今日陈国是东道主,陈王谢玉琅称病,主位上由韶音公主萧子胥坐镇,谢律在旁侧,与渝国使臣位置相邻,与魏国方既白诸人相对,谢律将一侧红案让给卿卿,卿卿落座之后,目光便立即和对面的方既白相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到,方既白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应该的确是错觉,魏国的宰相,怎么会多看她呢。

    但谢律的感觉不会错,方既白,似乎觊觎他的卿卿。

    早在卿卿出现的那一刹那,韶音公主稳重端方、淑仪和畅的脸便出现了一丝裂纹,今日是何等郑重的场合,谢律竟如此不知轻重,将卿卿带来这里,还打扮得如此艳丽庄重。这里群狼环伺,呵,说不准一会儿便有人相中她,将她带走。

    韶音公主宣布开宴,美婢如云,自双柳桥后走出,衣袂飘拂,与冬日琼枝相映衬,犹如雪顶美葩。

    美人斟酒,更是妙处无穷。

    一行人舟车劳顿,旅途疲倦,来到陈国之后也无心闲逛,了解陈国的风土人情,此刻见了陈国这些肤白腰细的美人,方觉天下之美莫过于吴越,乃是一句大实话。众人都眼前一亮,那朱友容更是装也不装一下,直接上手,摸了摸美人如玉的皓腕。

    “王爷住手……”美人嗓音也细,像枝头的黄鹂鸟。

    朱友容伸臂一拽,将美人嘤咛扯入怀底,美人娇躯轻战,花容失色,朱友容堂而皇之地揩油,直至韶音公主不悦地将她叫退,美人如蒙大赦,从朱友容怀中起身逃走了。

    看着美人轻似烟儿消失在柳树之后,朱友容十分不满,直接朝萧子胥嘟囔:“韶音公主,我不过是碰了她几下,你这……忒小气了些!”

    韶音公主笑道:“陈国美人众人,她不过是中人之姿,待酒宴结束之后,使君在馆驿下榻之处,要求只管提,下人会为使君置办妥当。”

    这渝国朱友容不愧是个急色之人,筵席才开始,他就开始惦记起姬妾了,陈国也是大方,那美人已算得上罕见,还有更漂亮的,居然能随便塞给朱友容?

    不过,今日谢律身旁的那个美人,他们也是一见方知,天下间竟有此等绝色,朱友容眼皮子浅,没看出,谢世子的这个外室,才是美人中的范典,大丈夫当倾囊以求之。

    朱友容被韶音公主所安抚,坐下吃了几碗酒,腹内宛如烈火烧灼,但那酒水也与寻常酒水不同,越是浓烈醉人,他就越想吃,吃到后来,已是两眼模糊,胖墩的身体稳不住了左摇右晃,得亏一旁之人提醒,他这才醒过神来,哦,这是在国宴上。

    相比于朱友容的失态,方既白一直在浅饮低啜,推杯换盏间,眸光却如狼地盯着谢律身旁的卿卿。

    就连一旁的书生,都惊讶莫名。

    前夜大雪,左仆射突然对自己说,谢律养了一个小外室,听说容色不错,他有见面的欲望,如今见了,左仆射这副神态,莫非……

    谢律身旁的卿卿浑然无察,她只是垂眸分着酒水,记得修严爱用梅子佐酒,吃酒之后,用甜品压一压酸冽,卿卿这里,有奶酪,有甘蔗水、蜜豆、油酥、山楂干,还有冰湃西域紫葡萄,她试着给谢律调制奶酪呢,头也没抬一下,纤纤玉手握着觥筹,向上扬起,袖口沿着藕臂滑落,露出更加皎然白腻,宛如春笋般的手臂肌肤。

    谢律面具之下的脸已经耸眉。

    方既白,尔敢。

    方既白还真的敢,酒过三巡,众目睽睽之下,方既白举酒向谢律走来。

    当他停在谢律面前的那株高大粗壮的老柳之下时,方既白左手拨开枯藤老枝,言笑晏晏地向世子推杯:“此女容色姣好,甚得我心。”

    全场哗然。

    方既白老谋深算,不近女色,身边从未传出过任何桃色丑闻,多年来孑然一身,这还是头一次,对一个女人感兴趣,甚至冒着得罪谢律的风险,当场说出这样一句话!

    谢世子那张脸,看着却似云淡风轻,不改颜色。

    卿卿刚才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直至场中一片寂静,她才唰地抬起头,一绺头发不知为何偏在此时落下,恰巧遮住了卿卿耳后的花苞红痕,没有人看见,魏国左仆射眸色暗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初。

    后知后觉的卿卿,这会儿才终于咂摸过意思来,刚才魏国左仆射方既白说了什么,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一怔,美丽而清澈的杏花水眸瞪得圆圆的,愣神看向方既白。

    柳梢头一点积压未融的碎琼在冬风挑衅之下剥落,正中卿卿的眉心,冰冷的感觉,冻得她轻轻激灵,却也不知道,是雪更冷,还是身前的方既白更冷。

    不过,有了上一次谢铁笛开口向谢律索要她的经历,和这些时日的情浓缱绻,卿卿的心坐得稳稳当当的,她相信谢律,不会有意外。

    作者有话说:

    意外有了。

    ? 第 37 章

    一片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 上首的韶音公主,扬眉插进来一语:“方使君,此女乃世子外室。”

    方既白深感懊丧, 感慨道:“原来名花倾国, 却已有主, 是在下唐突了。”

    他向谢律赔礼, 又向卿卿赔礼,卿卿坐得直直的不敢动,目光凝定在谢律身上,方既白微微笑道:“娘子烟姿雪色, 风华无出其右, 方某有幸一睹玉颜, 不枉南国之行。”

    谢律取下了案边的剑。

    剑为利器, 也为礼器,此际尚未出鞘, 谢律反手持握剑鞘, 以剑柄稳当地托住了方既白下拜作揖的右臂,将他扶了起来,方既白目光清湛,有心穿破谢律脸上裹着的一层甲胄,窥见淮安世子此时真实的情绪。

    谢律目光微动, 良久,他用压低喉音的嗓,淡淡一笑:“使君僭越了。”

    “是, 是, ”方既白汗颜无比地垂袖, “逐美之心, 人皆有之,在下对世子的外室如此唐突,大是不该。”

    他咬死了“外室”二字不肯松口,这两个字上的停顿似乎重些。

    一直给卿卿无限压迫感的方既白终于退去,卿卿至此胸中也松了一口气。

    谢律不会将她送给别人的。

    她将调好的甜品素手捧着,端到谢律的案前,柳眉轻展,眼波宛如荷塘被掀翻的浓叶下泠泠的水痕,清光漾漾。

    这乱世,人命有的时候宛如草芥,女人更是像货物一样被随意转送,不论是素不相识,还是床头的爱妾,都可以被赠出,几经辗转,最后红颜薄命,锦囊收艳骨,徒留扼腕叹息。所以,卿卿才会那么在意谢律真正允诺她的名分,只有真正的妻,才是永久稳固的,可以抓在手里的东西。倘若谢律对她是真心,有尊重,他一定能明白她的处境和她的心意,所幸,她还是等到了。

    酒吃够了,朱友容那厢里又传出了异动,哗然声中,陈国和魏国众人的注目之下,只见朱友容举酒来到双柳桥下宴客花厅的中央,步履蹒跚而行。

    萧子胥连忙道:“使君醉矣。”

    朱友容一拨衣袖,放旷豪爽的破锣嗓一股敲得满座惊闻:“谢氏立国,此乃大喜,自萧氏王朝倒行逆施,鱼肉百姓以来,天下苦不堪言!”

    一语落,萧子胥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她铁青着容颜,冷冷盯着朱友容。

    不止她,参宴之人也兀自暗暗惊悚,萧氏王朝的公主,如今正在席位正面上高坐,朱友容醉成这样,居然如此大放厥词。

    不论人如何议论,朱友容浑如未觉,他端着一杯酒,环顾四方,目光一一地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后来季术乱朝,篡权夺政,依仗麾下爪牙之利,欺压四方,天下豪杰皆为十八路反王,合力对抗,终于挣得了如今的局面。反王各自划归地势为政,以魏国和渝国势力雄厚,率先立国,淮安谢氏仗有江东地利,水师悍勇,今日,也在此自立陈国,实乃可喜可贺之事!在此,我提议,诸位切莫忘记初心,当年我们曾为推翻季术而结义,今日何尝不能以天下为盟,大家销锋镝,止干戈,铸铁为犁,互不侵犯,如此岂不和睦为友,则太平之世愈加长也!”

    这一番话振聋发聩,天下苦战争已久,征夫客死异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人世间多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红颜熬成婆也再见不到春闺梦里人,倘若真的有一个领袖能够结束这场乱世,哪怕是三国鼎立,何尝不能行!

    就连不通那些家国大义,也不懂得什么谋算的卿卿,都隐隐有了心动。

    如果今日国宴上,魏国、陈国和渝国能结盟,大家亲如兄弟,再也不打仗了,各自为政,旨在让所有百姓休养生息,大家都过上安逸富足的日子,为什么不行呢?

    萧子胥皱着眉冷冷道:“使君醉了。”

    她要复国,要重现萧氏,怎么可能放任篡权的乱臣贼子瓜分走最大的两块国土!

    然而萧子胥的声音在众人揣测、赞许、质疑等等的声音之中被湮没,朱友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立刻一转头,脸朝向谢律——今日国宴的东道主,淮安如今称得上话语权最大的人。

    朱友容哈哈大笑:“天下为盟,义气壮乎哉?世子以为如何?”

    这是在直言质问谢律。

    方既白身旁的书生也跪坐而起,小声道:“相公,这人,倒真是有几分狂妄,也不知道那谢世子怎么想,糊不糊涂。”

    方既白只是微笑,不动颜色。

    当所有人目光倾斜向谢律,在万众瞩目之间,谢律也按剑而跽坐,卿卿瞥见谢律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嘲讽的屑笑。

    她的心砰地一动,难道谢律觉得,这是个很糟糕的提议吗?

    正当她犹豫不定之际,谢律微笑着咀嚼着四个字:“天下为盟。”

    随后,他抛出了一个轻飘飘的问题:“谁执牛耳?”

    这个问题四两拨千斤,一下子镇住了在场所有骚动之人,一棍子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打醒,将幻想击碎。

    是啊,天下三国若能结盟,谁是盟主国?

    魏国以版图之大,以国力之盛,以制度之完备,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首,然而谁会甘心臣服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崽子?

    渝国地处西南,自古以来就是蛮荒之地,君主荒淫好色,更加令人不敢投效。

    至于陈国,才刚刚自立,虽然出了国号,但连称帝都畏畏缩缩一步三顾,是以若成为盟主国,也绝难服众。

    如此计算来计算去,这结盟一事,看似利在社稷,其实不过是废纸上谈兵,空有个念头罢了。

    众人都摇了摇头。

    书生也不禁感叹道:“相公,这谢律的确是厉害,一句话就切中了症结所在。”

    方既白一柄羽毛扇敲在书生头顶:“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朱友容知道自己的提议已经被谢律击溃,再没有人敢附和,他大笑道:“何必非得分出个甲乙丙丁,这天下本就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我今提议结盟,不过是希望各位能代表国之主君签订盟约,互不相犯,如此,井水不犯河水,哪怕只二十年,休养生息,来日以国力相拼,总好过今日,致令我汉家人才凋敝,整片中原的土地上全飘着无家可去的亡魂。”

    然而这时,已经不大有什么人愿意继续听朱友容的废话了。

    谢律却还偏要不给朱友容一个台阶下,他又是一句轻飘飘似不着力的质问:“若是签订盟约不相犯,便要先说定,汝州、雷州两郡,是属于魏国,还是渝国,荆州、夷陵二郡,是属于渝国,还是陈国,而霸州、燕岭关、雾州,是属于魏国,还是陈国呢?”

    谢律说的这几处,全是兵家必争之地,也尚未完全清楚划归。

    众人再一次如醍醐灌顶,是啊,几个国家连自己的领土都尚未完全圈画清楚,真的结盟,岂会没有寸土之争?

    就说那荆州,渝国当年矫命征讨季术,向谢氏借走,说是借,后来却派了重兵把守,再未归还,如今渝国和陈国的版图上,都视荆州为自己所有。如果结盟,这块地要如何处置?

    其余的州郡也是一样,如何安置?谁执牛耳?究竟谁能说了算?

    谁也不服谁,就别说“结盟”二字,宛如痴人梦想。

    朱友容这一次终于爆发,但寻的对象却不是谢律,而是在一旁隔岸观火已久,除了惦记谢律的外室一个屁都没放过的方既白,朱友容火大地冲方既白低吼:“左仆射,你倒是说句话!”

    这位魏国的尚书左仆射,人人都知道他是只老狐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弹指间城池付之一炬,可在魏国,这样的人却被尊称一声“方相公”,实在滑稽可笑。今日他看戏也该看够了,结盟一事,姓方的得有个说法。

    方既白不动如山,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他身边的书生,却在毡毯上直了身体,向朱友容叉手一礼,毕恭毕敬:“王爷容谅,我们相公一路行来,旅途劳顿,咳疾反复,方才吃了酒后,喉咙里一直梗着一口痰,可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因此说不出话来。”

    朱友容侧身冷笑讥讽:“吐出来就是了。”

    方既白微微一笑,便真的张嘴,朝着朱友容吐了一口唾沫。

    “……”朱友容惊怒地避开,勃然变色,“竖子小儿,你这是何意!”

    方既白抬起手掌,向下压了压,“稍安勿躁。”

    他神情释然如闲逸流云,朱友容正要看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方既白却颔首道:“结盟一事,一直就是我心之所向,只可惜——”

    朱友容大笑抚掌,心情瞬间转晴:“方相公不愧饱读博学之士,知晓我之所言,才是利于三国的大计,也是民心所向。咦,方兄在可惜什么?”

    卿卿瞪大眼睛,亲耳听到了朱友容对方既白称呼的一转三折,表示对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

    不过,当谢律问出那句“天下为盟,谁执牛耳”时,卿卿就已经懂得了谢律不肯结盟的真正目的,没有谁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退让这一步,因为多国倾轧,一步错可能就是举国覆灭的结局,他的想法是对的。

    百姓苦,可上位者要保全自身,从一定的目的意义上,也是在保护百姓。

    方既白稍抬下颌,朝谢律点了点:“我早有意与陈国结盟,可惜,却在谢世子这里,碰了一次又一次南墙,否则今日,官谢两家早已接下姻亲之好。”

    朱友容的唇角抽了抽:“方既白,我说的是三国结盟,不是你陈魏联盟共抗我渝国。”

    方既白“啊”了一声,歉然道:“不好意思,我理解错了王爷结盟的意思,不过——”

    他眸光再一次转向谢律:“我魏国愿意让出霸、雾二州,以示与陈国结盟的诚意。”

    韶音公主听说魏国竟愿意让出霸州和雾州,一时间惊喜交集,不等谢律张口,她抢先一步追问:“当真?”

    但很快人的下意识反应占据头脑,萧子胥开始狐疑:“魏国肯让出这得之不易的两座宝地,有什么条件。”

    天底下就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只有挖坑埋陷阱的算计,方既白更是后者翘楚。

    方既白神情无辜,笑了笑,向萧子胥施以礼节:“条件,有的。不过不难,方某今日,是真的对一个小娘子情有独钟,盼魏国仁义慷慨,将她施舍于我,我魏国愿以两城换一人,若得此女,方某余生无憾。”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目光又正正好,回到了卿卿身上。

    作者有话说:

    重头戏来了来了。

    ? 第 38 章

    卿卿一直被方既白看着, 身体逐渐聚起了一层凉意,那种冰冷的感觉,沿着她四肢百骸的血液在蔓延, 一直流淌到全身, 可更让她感觉冰冷的, 是身旁的谢律。

    他从头至尾, 一句话都没有。

    虽然上一次谢铁笛向谢律索要过她,当时谢律拒绝得干脆果决,可是这一次,对方携来两座城池, 两座城池换一个女人, 任谁听了都是一笔足够让人心动的买卖。她就像一件被明码标价的货物, 只要价格给得公道, 所有人都会觉得,谢律将她送给魏国, 是理所应当, 傻子才不会做的生意。

    谢律……你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在打量着筵席上的陈国世子,看他是否为了江山舍弃美人,两座城池,换谁都心动啊。

    谢律一臂在桌下, 握住了卿卿的手,拇指压在她的虎口,揉捏着, 卿卿一怔, 看他目视前方, 淡漠地笑言:“使君也醉了么。”

    方既白朗声笑道:“谢世子, 方某很清醒,霸州和雾州毗连大江,位于渝国与陈国边界两端,陈魏之争持续多年,已经为了两座城池争得头破血流,如今我有权代理我大魏天下,将两座城池在盟约中划给陈国。陈国有了霸、雾两州,再连通燕岭关,进可抵魏,退可扼渝,如虎添翼,军事上将会再上层楼,世子考虑清楚,何乐而不为?”

    谢律淡淡道:“使君谬矣。”

    方既白侧过耳:“噢?愿闻其详。”

    卿卿心里没有底气,不知道谢律会说什么。

    正当她紧张兮兮,等待着谢律说话时,她感觉到握住自己小手的大掌紧了几分,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一碗漂浮着层油腥的荷叶鸡汤,不偏不倚地洒在了谢律的一幅衣角,连同他胸口的晴山蓝盖竹枝隐纹的衣襟也被油水所污。

    谢律偏头,扯了扯自己湿淋淋的一幅袖口,那身旁坏事的婢女吓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将汤水放落,直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谢律低声道:“国宴之上,手抖成这个样子,谁遣你上来的?”

    语气殊无责怪,甚至有些迂回的温柔,那婢女却吓得愈加不成样子,娇躯抖得厉害,话都说不清楚了,只得更加卖力地磕头求饶。

    不过是一身裳服罢了,谢律压下眉,松开了握住卿卿小手的手,直身站起。

    他前襟上都是油汤,兀自滴水,方既白、朱友容等人都瞧着,一个看起来是稳操胜券,一个看起来好整以暇,不过是凑热闹罢了,谢律一嗤,谦而不卑地道:“礼服已污,在下更衣去了。”

    卿卿试图拽住谢律的袖口,别走,这个时候,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她害怕……

    她不知道谢律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好像是不想把她交出去,可是两座城池,谁能不动心?他动心了么?

    那袖摆从卿卿的手里溜走,她到底是没有握住,眼睁睁看着谢律消失在了柳树之后。

    萧子胥瞳眸微闪,不动神色地垂眉吹凉了掌中的热烫,品尝着鸡汤的鲜美。

    方既白等人看着谢律走远,这时,朱友容也自觉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书生倾斜身体,好奇地询问:“相公,那谢律是借机尿遁,还是真的更衣去了?”

    方既白折扇敲在他手腕骨上,“等。”

    今日是三国宴会,谢律是主人,他总不会将一行人都撂下不给个说法就离开。

    方既白和书生都有耐心可以等,然而卿卿却再也等不下去,焦灼地等待着谢律回来,可是他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了,仍未归来,卿卿望向高台之上的韶音公主,近乎求救一般地,盼着公主发一句话,将谢律带回,可是公主只是自顾吃茶,与身旁之人谈笑,若无所觉。

    一盆冷水浇落下来,卿卿突然明白,是的,她自己的去留,被送出,或者被留下,都是她一个人的事,韶音公主不会觉得与自己有关,更不会为此挂怀。说不定公主更觉得,用区区一个陈国贫门户,就能换得两座城池,这是何等划算的一桩买卖,说定公主会盼着,卿卿牺牲自己来为国家立功。

    卿卿如坐针毡,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坐等谢律的消息,她起身朝着谢律消失的老柳树的方向跑了出去。

    这一带树木繁茂,虽然到了冬季,然而古松怪柏依然岁寒不凋,苍劲挺立,一捧捧乳白的雪细细密密地压在针叶攒簇的枝头,地面上的枯枝败叶、萧条草木,沿着曲径蜿蜒向远,宛如迷宫一样,卿卿走了进来,在一片白茫茫中失了方向,脑袋好像天旋地转。

    她似一只没头苍蝇,跌跌撞撞地往里闯,遇到送餐水的婢女,卿卿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一样,“世子呢?你知不知道?”

    送餐去的婢女摇摇头,表示不知,便走了。

    谁也感受不到卿卿此刻的彷徨和无助,她就像已经被架在权衡上的货物,等待着对面的砝码加够,她就会被以合适的“价格”出售,就像那一匹匹夹缬一样。

    晕头转向间,卿卿终于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了谢律徒步而行的身影。

    她热泪盈眶,狂喜地向他奔去,双臂紧紧搂住了谢律的身体:“修严!”

    她必须确认,她不是一件货物,不会被他送出去。

    卿卿哆嗦着嗓,下巴抵在他的胸口,仰面看他:“修……修严,你不会答应方既白的条件的,对吗?”

    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试探:“我,我不想跟着别人走,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求你了,不要把我送出去,好不好?”

    谢律垂眸看向她,神情温和。

    卿卿等不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她焦躁不已,轻轻地晃动起谢律的胳膊,就像撒娇一般,低声哀求:“修严,我求你了,我不要离开你……”

    就像上次拒绝谢铁笛一样,拒绝方既白好么?

    两座城池很重要,可是她,她是他的妻啊,他答应过的,允诺过的,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妻送给别人?

    “修严,我是你的妻,对吗?”

    谢律抽出被卿卿拽住的手臂,她惶恐地要去扯他的衣袖,谢律冰凉的手掌抚在卿卿泪痕凌乱的小脸上,半晌,他低低道:“卿卿,乖。”

    卿卿愣住了。

    不,不是这个回答。

    她不要这种模棱两可的安抚!

    卿卿心里闷闷的,又急又痛,感到谢律要迈步,似乎是要回到席上,卿卿情急之下本能地从身后拖住了谢律的身体,这一下觉得他似乎虚浮了许多,竟被卿卿拖得生生后退几步,然而卿卿终究撼动不了男人,谢律站定之后,他将卿卿反手制住,卿卿手腕生疼,哭出了声音来,哑哑地求着他。

    谢律终于撒手,他再一次用温和的目光凝视卿卿:“卿卿,这件事我已有主张。”

    卿卿泪眼婆娑地嗫嚅道:“什么主张,你,你不会把我送出去对吗?修严,对不对?”

    谢律抚了抚她被泪珠沾湿的云鬓,和声道:“霸州和雾州,对陈国很重要,是战略要冲,陈国必须拿下。”

    卿卿茫然地望着谢律,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不认识这个人。

    她后退,撤出了谢律身前领地,一跤跌坐在地。

    两行热泪从眼中汩汩地往下流,直到此刻,她都不敢相信,他真的,真的要将她送走了。

    她的预感是那样准确。

    是啊,没有男人会拒绝两座城池,还是两座能够让陈国如虎添翼,就像方既白说得那样厉害的城池。

    是她自视太高了,谢律从头至尾,都是以野心为重,淮安世子,到陈国世子,他有哪一次是用了真心期待过与她天长地久的?

    没有,一次都没有。

    谢律蹲身在卿卿的面前,怜悯地握住了卿卿的小手,“卿卿,你知道么,割舍你,我心一如刀割,只是——”

    话音未落卿卿已经狠狠挣开了他的手,她弯腰,突然笑了出来,胸脯直起伏,笑得几乎岔气。

    她笑自己傻,卿卿啊,当他身份的伪装被戳穿之后,你不是就说过吗,你再也不会相信他了,可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机会,为什么放任他这样伤害、轻贱自己。

    你真是活该,你咎由自取,你怨不得谁。

    谢律被打落了手,手背的疼痛感还未消去,忽然见到卿卿这样笑,一时怔住,半晌,他再一次出于怜悯,向卿卿递出了手,试图安慰。

    卿卿忽然六亲不认,疯狂地扯过了谢律的手,抓过来,用力地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卿卿用了十成的力量,尖尖的虎牙,指甲咬掉了谢律手背上的一块皮肉,他疼得咬牙紧绷,一缕血痕沿着指骨淌落。

    卿卿的舌尖都是血的味道,她笑了声,松开了口,这时谢律的手背上已留下了一圈血洞,牙印深深,深刻入骨。

    卿卿眼中的情意消失殆尽,她站起身,冷漠地看向他。

    “谢律,这是你欠我的。”

    剜心割肉的债,今日被当做筹码送出的债,这是谢律欠她的。

    她本该一剑杀了他,是她本领不济,下不来手。

    “我错看了你,错信了你,今天我被你这样欺负,这样抛弃,是我自己有眼无珠,错拿鱼目当珍珠。你的承诺都是放屁,什么娶我为妻,什么会补偿我,哈哈哈哈!怪我太蠢!”

    卿卿踉跄着,擦掉脸上最后的泪水,跌跌撞撞地朝着树林外走出去。

    背影单薄得,就像一片枯死树梢的秋叶,一阵风一卷,便已零落污淖之中,被践踏成泥。

    作者有话说:

    谢狗支棱不起来了。

    ? 第 39 章

    离席已久的谢世子和他身旁的外室再一次出现在国宴上, 众人銥嬅惊觉,陈国世子神情有几分紧绷,而在他一旁的貌美外室, 却面含微笑, 灿若春水桃花, 依依伴在世子身侧。

    这女子一举一动都有窈窕艳城郭的美艳清雅, 的确是罕有的兼具江南风情和北国华艳的绝色,难怪方既白沉迷美色,竟肯出两城来换。

    不过没有人怀疑方既白签署国书的分量,如今魏国小皇帝年幼, 朝政大权把控在姓方的手里, 官昱对方既白十分倚重, 几乎言听计从, 更尊其为师,方既白一言既出, 说予以两城, 便是一诺千金。

    谢律再一次落座,似乎试图拗过方才的话题,着人另起歌舞。

    舞女身姿袅娜登上云台,靡靡歌喉间,衣袂飘飘, 宛如春日丽云舒卷,洵美无双。

    但方既白的眸光仍未有一刻离开过卿卿的身影,每一场舞乐中间都有间隔, 伶人会更换曲目的乐牌, 直至舞乐作罢, 更迭乐牌之际, 方既白切中机会,旧事重提,再一次扬声说给在场所有人听:“世子,我向你以两城,换佳人一人的提议,你尚未给我答复,若是准允,请让那美人过来,若是不允,好叫方某死心!”

    他拉长的嗓,伴随着说话间溢出的咳嗽,不轻不重地,掠过双柳宴上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提振精神,宛如看戏一般地瞥眸向谢世子。还不死心,说明这方既白是动真格儿的,今儿这美人,他是势在必得。

    两城都献祭出来了,谢律应当不至于昏了头放弃这么个大好机会。

    谢律举肘,杯杓停在唇畔,闻言一顿,就在一片吃惊地探寻而来的瞩目中,谢律欢颜微笑,缓缓道:“可。”

    卿卿眼中两行泪水冲刷而下,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股颤抖,双手在袖口中攥成了拳。

    众人的恭喜和道贺,落在卿卿的耳中,犹如一刀一刀的剜剐,陌生的疼痛沿着经络窜入胸口那片最柔弱的地方。

    这大约,才是真正的凌迟之刑吧。

    谢律并未看一眼卿卿,他沉声又道:“不过,卿卿亦吾所爱,使君得卿卿,万望怜惜。”

    方既白大笑,回以举酒敬祝:“自然!”

    一桩生意,就此达成。

    卿卿成了被谢律赠出去的一枚弃子,他用她一个弱女子,换取了霸、雾两城。

    可以,很好。

    方既白冲卿卿招手:“美人,过来我怀中。”

    卿卿终于睁开眼,她近乎木胎泥塑一般僵硬着背,转向谢律对侧的方既白。

    看起来这美人似乎心怀幽怨呐,这好戏好似还未结束。

    渝国一行人摩拳擦掌,虽忌惮谢律得了两城,可若能在此欣赏到陈国世子谢律的一出风月好戏,却也可以说不虚此行。

    只见卿卿在人群凝视之中,向着方既白所在的方向盈盈然拜伏,之后她便缓缓跪坐起身,向着一旁的谢律,清澈的嗓音吐出几个字:“世子,可否借匕首一用。”

    谢律不明就里,依然吩咐身旁卫笈,递给了卿卿一把装饰璎珞的匕首,卿卿持有匕首,拔刀出鞘。

    寒光闪过美人被泪水浸湿的苍白面容,一瞬间就连朱友容都屏住了呼吸,方既白更是蹙眉,这个美人似乎……是要自尽?

    对了,方才那美人去寻过谢律,莫非两人就此事达成了某种共识?

    对了,那方既白也只说要卿卿,可没说是要活的还是死的啊!

    如果卿卿真的挥刀横尸在此处,那么陈国既得了两城,谢律也并不会因此被折辱颜面,反倒卿卿一番有情有义地自尽,更能体现出她和谢律恩爱缠绵,是一段佳话。

    这……

    可卿卿并不如众人所想的那样,将匕首割向自己的雪颈,她挥动匕首,只是将自己的乌丝从发鬓之中分出一绺,随后,那削铁如泥的匕首便吹毛短发,将卿卿分出的这一绺长发从中断裂。

    卿卿抛了匕首在谢律身前的案桌上,掷地有声。

    她手握断发,长身而起,泪痕已干,花妆已残,卿卿将这一缕承载了无数情丝的青丝,犹如舍却一粒灰尘,轻盈地反掌,任由发丝飘坠在地。

    卿卿笑容痴狂,她诡异的笑声,充斥着酸楚、痛心、悲凉和绝望,冬日的风好像更冷了一些,吹在人身上,多少有点儿不寒而栗的。

    萧子胥也不禁皱了脸,一副不愿再看的模样。

    卿卿在大笑中,尖锐地说道:“今日诸位看到了,是谢律寡情负我,非我不忠对他,我卿卿自幼无父无母,人尽可欺,是谢律慕我美色,掳我入府,骗我真心,他曾向我许诺,将来有一日娶我为妻,可誓言犹在耳,今日,他却为了两城,将我转赠予人,如此不仁不义,寡廉鲜耻之人,就算他日姓谢的后悔,来我面前叩首认错,我卿卿也只会狠狠唾他一口!”

    这女子慷慨激烈,性子实在讨人喜欢,有人禁不住赞叹了一声:“好!”

    萧子胥听卿卿如此辱骂谢律,却是坐不住了:“你住口!”

    谢律怎么可能到她面前叩首认错,此事绝不可能发生!

    匕首和刀鞘,青丝与情丝,卿卿都一并还了。

    还有什么呢?

    卿卿看着这张脸,他覆盖假面的皮囊,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就是这么一张脸,让他一路畅行无阻地闯入卿卿的心中,可是此刻,这张虚伪的人皮底下,卿卿已经彻底看不清了。

    她分不清哪一张是谢律的真容,哪一张是他的假面,或许,从来都是假的,没有一张是真的。

    卿卿再也不会去纠结,为了他反复不定的态度,去折磨自己,夜里睡不安枕。看清了也好,这种酷刑,从今以后,终得解脱。

    卿卿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与你割发断义,不及黄泉,无相见!”

    这便是卿卿此生最大的愿望。

    她将谢律赏赐的一身华袍脱下,抛在他的脚下,随后,便头也没回,一步一步走向等待已久的方既白。

    直至来到他的身边,方既白手腕不用气力地一拽,卿卿软了纤腰,一步跌入方既白的怀中。

    温热的手掌,有着从厚重的狐裘里递来的温度,瞬间握住了她的腰,卿卿感觉到他身上有些寒气,又压着这么重的锦裘,玉指纤纤,托住了方既白的肩:“你冷么?”

    这份柔情绰态,让一旁的书生都直冒鸡皮疙瘩。

    可是众人看那谢世子,竟还能不动如山。

    高人啊。

    虽然得了两座城池,可如此解语美人,他说给就给,心里就一点留恋不舍都没有?

    这陈国世子,确实凉薄寡情。

    今日美人在筵席上批判他的一番言辞,看来也无言过其实之处,果真是他先许诺予人以妻位,后又食言反悔。

    方既白温柔地握住她的小手,将她妥善地安置在自己的席位上,“卿卿,日后跟着我吧,我带你回魏国,做我们的人上人,绝不再低眉折节,忍这份苦楚,侍候这小人。”

    暖手的炉只有一只,方既白毫不犹疑地给了卿卿,让她在此安坐:“你今日受惊了,还有些事未处理完,我去和谢律交接,待签下文书,你便彻底属于魏国了。”

    他说的是,属于魏国,而非自己。

    卿卿一阵纳闷,不明白方既白话中之意,方既白对她稍作宽慰,便已起身,手掩饰嘴唇低咳了几声,方既白向着对面的谢律走去。

    “陈国出具契书吧,待签下之后,我即日携卿卿启程,在我魏国军队抵达边境后,陈国可派人同时接管下雾州和霸州。”

    谢律依旧安然不动。

    说实话,直到此刻,萧子胥都有些不大愿意相信,魏国竟然肯出两座城池,来换卿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女子,若是为妾,何须如此大张旗鼓,可若是为妻……对了,方既白也是寒门出身,听说他在北魏婚事不顺,因此年约而立,依旧尚未婚配,和卿卿倒是正巧凑成一对儿。

    卿卿刚才翻脸无情之后,倚在方既白怀里,倒是浓情蜜意好不亲昵,连萧子胥这个平日里不大喜欢卿卿和谢律在一起的看着都觉刺眼!

    兹事体大,她不得不再次向方既白确认:“使君是真心实意要带走卿卿么,那霸、雾二州,从此便划归陈国,魏国再不得有疑义?”

    方既白颔首:“韶音公主大可放心,我既得卿卿,便依照许诺,让出两城,天下英雄面前,方某就算做得无耻小人,也不能令我魏国蒙羞。”

    “好!”萧子胥要的就是这番快言快语,“去取纸笔来,陈国与魏国这就立下契书,诸位英豪皆可为证。”

    作者有话说:

    卿卿,咱们做公主去吧。

    ? 第 40 章

    双方拟定文书, 萧子胥在契书上画押,便代表着这笔买卖,陈国乐意接受。

    方既白也落下国印, 契书有两份, 双方各执一份。

    他回眸走向卿卿时, 瞥向谢律, 谢律桌案上的匕首和刀鞘都无人收拾,脚边躺着卿卿脱落的红裳,他用了些力量似的,艰难地将红裳拾起, 方既白这才看见, 谢律手背上一道深红的齿痕, 血迹凝固, 流淌成画。

    一向心思颇多的魏国尚书左仆射立即明白了过来,卿卿找到谢律之后, 谢律就言明了会将她送走, 她恼恨情郎薄情寡义,于是狠狠咬伤了他。

    这伤痕到现在也没处理,愈合得不好,将来差不多要一辈子要留着这道疤。

    但回到筵席上时,卿卿又装作没事人一样, 小鸟依人地陪伴在谢律身侧,宛如方才什么也没发生,直到谢律说出“可”, 她又是流泪又是斥责, 又是挥剑断发, 一番戏做全套下来, 谢律虽得了两城,可这寡情的名声,却是实实在在落下了,将来只怕情途都会坎坷,再没有什么王孙贵女肯放心嫁给他。

    所以说,莫得罪女人,当一个人女人情爱之火被扑灭时,她受过的伤都会成为她的武器。卿卿就是这样报复谢律的,她虽然身躯微末,说不上话,但却可以最大程度地败坏谢律的名誉。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或许已没多少人真的看中声誉,但向谢律这样出身名门,又有皇室血统的世子,却是最终名声,所以适才韶音公主才会发怒斥责。

    不过,这已然不重要,方既白得到了契书,卿卿便是名正言顺魏国的人。

    方既白不得不再一次对谢律作揖:“多谢世子成全。”

    谢律将卿卿脱掉的红裳抛在身后,旋即,他起身道:“谢律头昏不适,要失陪了,诸位慢饮。”

    这么快就要走了?

    方既白一阵疑惑,而谢律已经转身而去。

    方既白未能深思,他回到与卿卿所在的席位上,将契书打开给她看了一眼,卿卿突然摇摇头,方既白低声道:“怎么了?”

    卿卿的明眸涌动光芒,窘迫而无辜:“我不识字。”

    “……”

    方既白哑然,谁能想到方才在筵席上侃侃而谈,斥责负心汉的卿卿,竟然连字都不识得!

    他弯了弯唇:“日后我教你。”

    他将那契书上的内容读了一遍给卿卿听,卿卿侧着头,听得认真而专注,终于尘埃落定了,她从此换了新的归处。

    她听完后,对方既白诚挚地道:“谢谢你。”

    从没有人说,要当她的老师,教她识文断字。

    方既白笑意未明:“何须言谢,我也教咱们大魏天子,卿卿亦是一样。”

    卿卿汗颜:“我么?我怎么能同你们魏国的陛下相提并论。”

    方既白将契书收好,拢于衣袖间,出言提醒道:“卿卿得记住了,是我们魏国的陛下,日后,切记不能再错了。”

    是了,卿卿已经是魏国的人了,她即将跟随着方既白踏上回魏国的路途,“相公何日回魏国?”

    方既白清晰明了回答:“明日。”

    明日,为何走得这样急?

    但卿卿现在,只是一件被转赠予人的玩物,她知道自己本没有资格提任何条件,可是,这件事必须要办。

    在临行之前,她只有一事相求:“我,我在长丰巷有两个和我一同经营着一间夹缬店的两个姊妹,我手里还有存了一些钱,相公能不能帮我向她们带句话,让她们把我攒下来的钱分了,或是各奔东西,或是重新开店做点小生意,我可能以后都不能回陈国了。”

    方既白正要道,她也可以去见那两人最后一面,但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在陈国屋檐下,行事到底有着诸多不便之处,先行回魏国紧要,何况卿卿也只是这么吩咐。至于那两人,卿卿将来若有要求,在派遣暗卫回陈国将她们接来就是。

    方既白颔首:“放心。”

    卿卿再一次低头道谢:“多谢你了。”

    方既白柔和地握住了卿卿小手,一同笼住的还有她掌心那只温暖的小炉子,“为你做什么都是理所应该,切莫对我说这三个字,多见外。”

    他开口就许诺两城,如今又这般温柔,想来是有几分喜欢她的吧。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对着这种喜欢,卿卿已经丝毫不感兴趣了,若有一个依傍可以保全自身,她不介意摧眉折腰,从今往后,她会侍他为主,无论方既白对她提出任何命令。

    一场轰轰烈烈的宴会终于散场,但等到散场之后,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却不是渝国朱友容提出的“天下为盟”的提议,而是关于卿卿、方既白与陈国世子之间的爱恨情仇,这一段委实精彩,陈国这“双柳宴”,不如改名为“两城宴”,更为妥帖合适。

    入夜时分,卿卿与方既白回到驿馆,用了晚膳,就寝时分,卿卿掌心托着一支香油蜡烛,径直来到方既白的书房,窗外风雨如晦,他正点灯在阅览文书,不时地从宽袍底下溢出几丝咳嗽,卿卿将蜡烛放在桌上,双臂扶住了他的肩。

    “相公。”女孩儿的声音,怯弱又清澈。

    方既白抬眸看了她一眼。

    卿卿弯腰去解方既白腰间的盘扣,小手灵活又熟练,一下子便听得“嚓”一声,方既白腰间的牡丹玉带被解开了,那瞬间,方既白俊容微现酡红,“公……卿卿,你我切不可如此。”

    他固执地将卿卿的小手推开,卿卿心头一阵诧异,她只是觉得,自己是被送给了方既白,那么理所应当,她是他的姬妾了,即将北上魏国,在魏国,她不像在陈国一样有一个自己的家,自己的店,想要活下去,不被魏国其他的权贵看中、索要,她必须紧紧攀附着这棵大树,牢固地扣在他身边。

    方既白低声道:“明日还要赶路。”

    卿卿的小手退了回去。

    她感觉到方既白的身子骨不大好,只今日相识这么会儿功夫,就听他咳嗽了无数次,卿卿也不想强人所难,她轻轻点头,“那我出去了。”

    “卿卿,”在卿卿即将退出书房之际,方既白却唤住了她,她还没能来得及拉开门窗,回眸向他望来,等候他示下,方既白叹了口气,“回魏国之后,怕是日后都不能回来了,陈国……谢律,你真舍得下?”

    面对方既白的试探,卿卿笑了笑,“相公也看见了,是他不要我的,我又何必自去犯贱。相公以两城赎我,实则救我出火坑,卿卿晓得的,对相公感激不尽。”

    方既白颔首:“你能这样想,我也放心了,快去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启程赶路。”

    卿卿福了福身子,推开门出去了。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方既白方长舒了口气,低头将被美人惹乱的盘扣锁紧,方才那一番撩拨,腰腹之下竟可耻地起了反应,他平复着呼吸,默念了数遍《清心经》。

    睁开眼时,方既白哑然失笑,当年小公主被抱走之时,才那么一丁点大,他还是抱过她的……

    下了一夜的雨在黎明前夕终于停了,驿馆内雨打花落,清晨一大早,一轮红日露出了头,卿卿在院子里等候,衣袂上都沾惹了露珠。

    她在等方既白起床,方既白推门出来时,看到她头发丝上都是水痕,语气不禁重了几分:“卿卿,你不可如此待我。”

    卿卿没明白他的意思,方既白已经握住了她的柔荑,“我们上路。”

    车马早已备好,方既白将卿卿送上车,便着魏国军队启程,北上回国。

    车里摇晃得厉害,卿卿坐立不安,几度恶心欲呕,方既白本该敲车让车马走得慢些,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卿卿知道他急着赶路,约莫也是怕陈国人在他们渡川之前先拿下霸州和雾州,之后又反悔撕毁盟约暗中阻截他们。

    不过卿卿想他大概是多虑了,谢律既已不要她了,当然不可能再追来。

    白日赶路,晚间,方既白命令将士就地安营扎寨休憩,夜里帐篷外燃起篝火,跳动的火苗为帐篷内带来一些暖意,有了方既白吩咐,将士烧的热水都先给卿卿用,卿卿风尘仆仆的有些受不住,便在帐篷里先擦洗了一番长发,但头发湿漉漉的不能入眠,卿卿想到外边烤火,将头发烘干。

    正来到篝火旁,卿卿歪着头坐了下来,用干毛巾包裹着的头发靠近火源,一面烤火一面擦拭。

    “公主。”

    身后方既白突然来到她面前,屈膝行礼,竟当着她的面,向她稽首叩拜,如此大礼,卿卿吓呆了,可是他口中唤她的那两个字,更让卿卿感到无比震惊:“你,你叫我什么?”

    方既白跪地不起,连同他之后,所有魏国的将士,都和下饺子一样向卿卿跪地叩首。

    卿卿这一辈子从未被人行过如此大礼,她慌乱地从老枯木断根上跳了起来。

    方既白道:“公主是我大魏长公主,凤华无双,方既白早该在国宴上便对公主行这大礼,但当时身在淮安,不能暴露,是以当时委屈公主,以姬妾身份随臣回国。公主放心,待回到魏国之后,臣等会宣称卿卿已经死去,公主将恢复身份。”

    卿卿脑中一团乱麻,用了好半晌,才确认,方既白说自己是,公主。

    魏国只有一个公主,昭阳公主。

    在地下黑市时,那个麻子脸曾经告诉谢律,当今魏国公主是假冒的,真公主早在官沧海刺杀季术之乱中被抱走,辗转流离,不知到了何处。难道,就是她吗?

    卿卿无比震惊:“你,你为什么这样说,你有凭证么?”

    方既白叉着双手,仰脸看向卿卿:“公主有所不知,臣此次前来陈国,皆是因为得到了一副公主小像,为此亲自前来陈国查探,在得见公主玉容的那一刹那,臣的心中已经再无怀疑,公主,就是我大魏的长公主官卿!”

    卿卿还是不敢相信:“你,你把我说糊涂了,我叫卿卿啊……”

    方既白从头解释说来:“公主被抱走以后,老魏王深信公主未死,虽迫于无奈从外边抱回了一个女孩儿充作假公主,其实多年以来从未放弃派人暗访,也是在今年,一个暗哨在陈国的一间夹缬店见到了公主,当时予以回复说与陛下生得有几分相似,臣便让她将公主的容貌画下来寄回许都,在看到公主画像之时,臣心中便有了六七成把握,这才向陛下请命动身南下。”

    卿卿听得云里雾里,可是依然保持睖睁的姿态,动也未曾动。

    “然而当时,我们得知公主已经成了谢律的外室,若是强行带走公主,在陈国的地盘上,我们并没有把握。因此,臣便向陛下请求,将霸州和雾州两郡的处置权交给臣,让臣在国宴之上相机行事。”

    就算卿卿没有出现在国宴上,方既白也会另寻机会,趁机见上卿卿一面,确认其身份,再开口向谢律索要。

    “公主的耳朵,有一朵红色海棠花,这是公主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痕迹。臣在见到公主第一眼,看到公主这张肖似陛下和太后和脸,便已经十分确定,卿卿,你的确就是我魏国走失多年的长公主!”

    方既白言之凿凿,深信莫名。

    卿卿并不知道方既白是何来的自信,她怔怔地听完,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端:“你们真的确定是我吗?我叫官卿……么?”

    方既白再一次颔首:“臣已派人暗中拷问过这些年来收容公主的那个猎户,并顺藤摸瓜得到了一些线索,他说,当年他找到公主时,公主随身的有一根金钗,钗上刻有‘卿’字,这才为公主取名卿卿,至于那枚金钗,已经被姓姜的那个猎户典当置钱,下落无寻了。这种种线索,都足以证明,卿卿的确是我大魏公主无疑。”

    昏头转向间,卿卿成了魏国的公主,她看着密密麻麻跪了满地的魏国将士,此刻身体还如在云端。

    怎么会?

    这么多年,她待在陈国的一个小山村里,在姜家日复一日地被磋磨,当她离开姜家时,竟然是被卖给了陈家,为陈慎之冲喜,冲喜又失败了,她的人生峰回路转开始向好,然而又在这时候,她遇见了命里的魔煞,再一次搅乱了她的人生。

    直至此刻,魏国为了找回公主,从谢律手中将她换了回来。

    她这一步一步,全是被人推动着走来。

    火苗跳动间,卿卿望向方既白的脸,嘴唇扯了一下。

    虽然没有人在意过卿卿的想法,也不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回国,但——

    如果这是真的,魏国才是她真正的家。

    至于谢律,就算没有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他是个轻诺寡信的伪君子,早一点看穿于她而言是一种解脱。

    卿卿不会怪罪方既白的自作主张,呆呆地站了半晌,待将事情都厘清之后,她上前将方既白从从面搀扶而起,凝声道:“相公既然肯定,卿卿无话可说,等到回了魏国,或许这一切会更加清晰,我们抓紧赶路吧。”

    方既白再叩首:“诺。”

    在身份被捅破之后,魏国军队对卿卿更加尊敬,不敢有一丝怠慢,虽在野外,卿卿沐浴用的热水却烧得足足的,卿卿沐浴净身之后,躺在了行军床上。

    头顶是冷白的帐顶,其实无甚好看,卿卿却对着看了一个时辰。

    现在,有一个人告诉她,她是走失的公主,现在他们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她要认祖归宗。卿卿心里又忐忑,又惶恐,又害怕,被抛弃的愤怒和绝望,早已被冲淡了,她侧过身,凝视着幽幽跳动的烛火,仔细回忆起这十几年她在陈国的点滴,终于开始有几分相信。

    原来故国非故国,而故人非良人,卿卿,也非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