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作茧她不愿意让霍巡看到她这副神伤憔……

    徐夫人唤来人给徐复祯清理伤口,闹腾了一夜,徐复祯又困又累,伏在榻上睡了过去。

    徐夫人看着她微微蹙起眉毛的睡颜,又是心疼又是疑虑:宗之这孩子谦谨守礼,怎么会突然伤祯儿呢?

    她命人把今夜值守闲风斋的婢女叫过来。

    那婢女守在书房外头,只听到了两人后面争吵的片段,战战兢兢地把那些不敬的话转述了出来。

    当她听到秦萧是因为“不孝不悌、枉为人子”几个字才失控砸了砚台,脸色倏然一沉,久久不能回神,连他们为何争吵都忘了问。

    夤夜时分,锦云把事情办好了回来复命。

    她让人去拾掇了位于西城聚华坊的一间二进宅院出来,原也是常氏名下的宅子,虽然离侯府颇远,地段却是极好的。

    徐夫人吩咐她安排了人去那宅子里当值,又谆谆嘱咐了一些细节。

    她们说话的当口,徐复祯已经醒了过来,坐着榻上低着头想心事。

    她额头上裹着白色的纱布,更衬得一张脸半点血色也无,像是一尊刚出窑的白瓷,因为忘了上釉,所以连嘴唇都白得发虚。

    看她这副样子,让她一个人去外面住,徐夫人实在是放心不下。

    然而徐复祯是打定了主意要搬出去。

    待天蒙蒙亮时分,秦萧前脚刚去官署,徐复祯后脚便让人去晚棠院收拾东西。

    她屋里的那些赏玩器物、几镜屏台全都不要,只叫人收拾了箱笼衣帐,带着菱儿水岚搬了出去。

    搬到新宅子后徐复祯便病了。

    她淋了一夜料峭的春雨,额头又受了伤,生病也是意料之中。

    徐夫人遣了郎中每日来问诊,又命人将人参血燕不断地送进来,只盼着她快些好转,来日还要接回侯府去重新给她说亲事。

    可这病拖了大半个月迟迟不见好。

    后来郎中诊无可诊,也只能写下一句“神思郁结,气阻难行”,开些补药汤方,教她每日里心平气和地养着。

    真实的病因是什么,徐复祯不说,水岚和菱儿也知道。

    水岚早就觉得那个霍公子不靠谱,现在又害得小姐每日郁郁寡欢,她更不想提这个人。

    可是菱儿不死心,去徐复祯面前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难不成是霍公子当面说不要小姐了么?若不是,旁人的话岂能当真?小姐何不去找霍公子问个明白,倘若他真的要始乱终弃,菱儿帮小姐砍他。”

    徐复祯不接话,只用两丸黑水银般的眼珠转过去看菱儿。

    这种事,叫她怎么问?

    倘若他真的跟公主纠缠不清,难道还想不到法子来蒙骗她么?

    就算他真的承认了,除了自取其辱之外,她又该如何应对呢?

    文康公主的一面之词尚且叫她元气大伤,到现在都没缓过来;要是霍巡在她面前亲口认下了,她只怕立时要崩溃。

    她不想、不敢、不能问。

    菱儿不知晓内情,也不懂情人之间微妙的自尊。

    她不愿意让霍巡看到她这副神伤憔悴的模样。

    这段感情里她落了下风。可是,她也有尊严的呀。

    不如就此打住,至少还能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哪怕那些回忆她现在半点也不敢触及。

    徐复祯闭上眼睛默默伤神。

    菱儿不敢再问了。

    小姐听不得那个名字,每回一提,小姐人前不说,背地里偷偷哭湿了好几条枕巾。那哭湿的枕巾,最终还得她来洗。

    徐复祯的郁病久久不好,徐夫人也急得不行。

    前些日子平霄宫的鸿钧道长上门来欲收徐复祯为徒。徐夫人原先顾念着不可外扬的家丑推说她生病婉拒了。

    如今瞧着她的病一直不见好,徐夫人心里也急了。想着让她拜入道门,借三清大帝的宝气来镇一镇邪祟。

    她便打发人过来问徐复祯的意思。

    成日病得昏沉的徐复祯听到这个消息,她恍如隔世般地想起来,这是霍巡临走前对她的安排。

    她把霍巡的人软禁起来了。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自然还能从鸿钧道长那里打探到她的消息。

    如今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远远地躲开霍巡和秦萧。可是蜗居在京城一隅,他们只要有心,随时能找上门来。

    徐复祯终究是拖着病体坐了起来,让水岚去找锦英,吩咐她在京城另找一处僻静的宅院。

    她决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所有人眼皮底下。

    借着这个契机,她总算是起了一回身,推开花格窗扇看出去,这才发现庭院的玉兰花早就开了又败,残花落在濡湿的泥土里,蒸起丝丝蕴蕴的暑意。

    荼蘼花事之后接入满目的翠色浓荫,原来四月已经过半了。

    徐复祯让水岚给她研了墨,在条案上展开绢纸给姑母留别书。

    久未提笔的素手轻轻颤着,连带那行清雅灵秀的小楷都微微抖着细碎的毛边,像绸缪秋雨打下的落叶边沿,透着一丝别离的苍凉。

    徐复祯一面写,一面想着姑母对她的种种照拂,边写边落泪,一度无从落笔。

    最后她将那写了半面肺腑别言的绢纸放在书灯铜座上付之一炬,另取了一张小笺,写下“侄女复祯不孝,唯愿姑母珍重寿康”一行小字,压在紫铜镇纸下方。

    要走,就得狠下了心,舍下前尘种种,就当是她不孝吧。可是她这不孝女离开了,说不准姑母的寿庚还能更长些。

    锦英照着她的吩咐安置下来一间一进的民居,只主仆三人住着,倒也阔敞齐整。

    在一个暗淡沉寂的夏夜,趁着院里的仆妇丫鬟熟睡之际,菱儿和水岚搬着箱笼,主仆三人悄然乘着租来的马车迁了新居。

    至于她失踪以后,长兴侯府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徐复祯无暇顾及。

    她的病尚未痊愈,凭着点求生的本能折腾了这一番,终于安定下来以后,病气便如潮浪般袭卷上来,比上一回要严重多了。

    徐复祯病里整日昏昏沉沉,不分昼夜地做着噩梦,反复地梦到前世的悲凄,梦到她身边的人从秦萧变成了霍巡,梦到霍巡帮她收拾了秦萧,就在她欢天喜地地要嫁给他的时候,霍巡身边却出现了别的女人,她又成了被抛弃的敝屣。

    水岚和菱儿一边兼着宅院的各类杂务,一边还要照料她。除了锦英偶尔上门探望外,再无人知晓此间去处。

    等徐复祯的病些微好起来的时候,夏月也悄然过去了。

    八月初六沈芙容出嫁,徐复祯没有露面。

    听说常夫人为着她去长兴侯府闹了一通,两家撕破了脸。

    现在侯府、郡王府都在到处找她,锦英也不方便过来了,只有菱儿有时外出采买悄悄见上锦英一面,带回些外面的消息。

    盛安十年的京城之秋不比九年多雨,常有晴好天气,伴着清舒的凉风,是京城最为宜人的时节,水岚便时常劝徐复祯外出走走。

    她自病好以后便很少说话,经常呆呆地坐在屋里,整个人也消瘦了下去。水岚心里着急,可是劝了几次徐复祯也不愿出门,只好悻悻作罢。

    宅子里没有旁的人,徐复祯又不爱说话,水岚和菱儿的关系倒是亲密了起来,经常凑在一处聊天。

    徐复祯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又听到菱儿和水岚在外间窃窃私语:“你听说了吗,霍公子进京了。”

    她心神一颤。

    水岚掐着菱儿的手臂,朝里头努了努嘴,悄声道:“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菱儿噤了声。

    隔着轻纱幔帐,徐复祯将她们的小心翼翼看得分明,却不点破她们,只闭着眼睛假寐。

    过了好一会儿,又响起水岚低声的警告:“你不会去见霍公子了吧?”

    “怎么会?”菱儿说道,“我是听锦英说的。”

    水岚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你可别偷偷去见你的旧主。让小姐知道了要把你赶出门的。”

    水岚如今格外珍惜菱儿,要是菱儿不在了,劈柴打水那些粗活可就是她来干了。

    菱儿长吁短叹:“他俩指定中间隔着什么大误会,把霍公子请过来,说开了便没事了,小姐也不用成日恹恹地卧床不起了。”

    水岚恨铁不成钢:“小姐带我们躲到这里,为的就是避开霍公子。你倒好,还想着把他请过来!”

    菱儿撇嘴:“我便是想请,也请不过来……”

    说到后面声音却低了下去。

    徐复祯扶着架子床的雕花立柱缓缓坐起来,轻轻咳了一声。

    水岚和菱儿连忙进来。

    “说什么呢?”徐复祯眼神落到菱儿脸上。

    水岚忙扯了扯菱儿的袖子悄悄给她使眼色。

    菱儿却像看不到似的,连忙道:“小姐,我听说霍公子进京了。还把、还把世子打了一顿。这回霍公子是以成王属官的身份进的京,现在侯爷气得要上书弹劾成王。”

    徐复祯一怔。

    秦萧不是会吃亏的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

    他也不是那种做事不顾后果的人,怎么会顶着这个身份就跟秦萧冲突上了……

    菱儿真切地瞧见徐复祯脸上的紧张与担忧,忙趁热打铁:“小姐,把霍公子请过来吧!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了。”

    徐复祯神色微微一松,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菱儿,你有没有听说过,土火罗那边有一种大鸟,长得很威武,其实胆子特别小。有危险靠近的时候,它就会把脑袋埋进沙子里把自己藏起来。”

    菱儿不解其意,皱了皱眉头道:“听上去有点傻。”

    徐复祯笑起来:“是很傻。可是它不会飞,除了把自己藏起来,半点法子也没有。”

    菱儿隐隐听出了点意味,忙道:“可是它怎么知道那一定是危险?万一外面那是它的朋友呢,不把头探出去看看怎么知道?”

    徐复祯凝眉道:“就算是朋友……今日之蜜糖或可为明日之砒霜,等真的木已成舟之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实在是赌不起。

    她很怕前世的悲剧重演。

    比起重蹈覆辙更令她害怕的是,如果有朝一日那个加害她的人从秦萧变成霍巡……那她宁愿现在就斩断一切前缘。

    想到病中噩梦的情状,徐复祯闭上眼睛,朝着菱儿摆了摆手:“以后不要再提了。”

    第72章 成蝶此时,距她与霍巡分别已过整整两……

    可是,因着霍巡进京的消息,她自己整整失眠了好几日。

    京城还是太小了,有什么风吹草动,不消两日便传到她这里,徒增烦恼罢了。

    徐复祯起了念头要搬到外地去,搬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从此告别京城故人的种种逸闻,今后谁再进京,谁再平步青云,再也影响不到她了。

    至于她的仇恨……看不开也只能搁一边了。

    她自己没本事报仇,也笼络不住有本事帮她报仇的人。那她就躲起来,像一只鸵鸟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自欺欺人地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她去过的地方不多,逗留过的地方更少。她想要隐姓埋名,抚州和润州注定是去不了了。歧州和舒州在她那里的印象不好也不能去。

    徐复祯翻了两天地理志,终于决定去南昌府。南昌府远离京师,人文底蕴浓厚,也足够繁华阜丰,适合她这样的孤身外来客落足。

    徐复祯依旧吩咐锦英去帮她办这件事。

    锦英虽说现在能干了许多,可是南昌府去京千里,办下这桩事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等锦英把那边的宅子置下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她在南昌府城郊盘了一间山环水绕的园林,那园子楼榭重叠、花木扶疏,景光清致,极适合颐养四时。

    消息传过来时,菱儿和水岚都很开心,连一直郁郁寡欢的徐复祯都有些向往起来。

    今年少雪。

    徐复祯记得,盛安十年过了腊月才下雪。十一月启程往南昌府的话,可以赶在下雪前抵达。

    一想到即将逃离京城的纷扰人事,她沉郁了大半年的心终于复苏了些许,甚至愿意不时走出屋门去。

    只是她如今消瘦得厉害,即便是穿着轻裘绒袄,也掩不住弱不禁风的身姿,在那满庭残枝败叶的相形之下更显出一种萧瑟的寂寞来。

    白日里两个丫鬟在屋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徐复祯便到庭院的石桌旁坐着。

    她素来怕冷,可真到了与生活了十几年的京城别离的时候,这样刻骨的寒意反而更能留下回忆。

    院门就是这时候敲响的。

    这间小院几无客来,水岚以为是锦英安排过来搬东西的拥夫,连忙上去开了门。

    徐复祯抬起头,猝不及防地与门口两个衣饰鲜妍的年轻女郎对视。

    文康公主曼步上前,上下打量着坐在石桌旁的徐复祯,对眼前这位病美人颇感讶异,忍不住开口嘲讽道:“我没认错人吧,徐姑娘?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放着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不做,躲来这么个地方蜗居着,真是令人鄙夷!”

    徐复祯完全没听进去她的挖苦,她眼睛紧紧盯着文康公主身后那位碧衣女郎,咽喉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一般,险些透不过气来——

    那女郎生得明艳绝伦,眉眼秀长妩媚,眉间贴着的金箔红梅花钿仿佛点睛的一笔,将她的柔和媚凝在了此处,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这张脸曾经充满不甘地在与她的对决中败下阵来,黯然离开京城;然而此刻是春风得意的,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如今憔悴的她。

    文康公主顺着她的眼神望向王今澜,笑道:“徐姑娘应该认得王姑娘吧,听说你们以姐妹相称。若不是她,我倒也没那么容易找到你这里来。”

    王今澜款款上前,不无得意地欣赏着徐复祯眼里不容错识的惊愕,含笑道:“祯妹妹,好久不见。你也太任性了,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地躲起来?你不在的这些时候,世子很想你呢。”

    又来了!徐复祯指尖开始颤栗起来。

    王今澜最惯常在人前说着关心她的话,实则不经意地透露出自己和秦萧的关系有多密切,以期达到伤害她的目的。

    尽管徐复祯此刻已不在意她跟秦萧是否有勾连,但她曾留下的那些阴影如附骨之疽般唤起了徐复祯内心深处的恐惧。

    王今澜错眼不眨地看着徐复祯睁大的双眸,有些快意地上前一步,双手撑着石桌,笑容却愈发明媚:“祯妹妹,当初把我从侯府请走的时候没想到吧?家父前月右迁京都正四品中书舍人,现在我进了公主的逸雪阁,咱们以后可有很多机会培养感情呢。”

    王今澜在她最没有斗志的时候杀了回来,大有一雪前耻之势。徐复祯六神无主,仿佛回到了前世被她搓圆捏扁的那些时日里。

    她强自镇定去拿茶杯,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险些将茶水洒了出来。

    文康公主颇看不上她那惶然脆弱的模样,开口抱怨道:“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一个男人就让你一蹶不振,我真不懂霍巡看上你什么了?他如今在蜀中指不定多快活潇洒,你这形如槁木的样子做给谁看?”

    文康公主字字戳在徐复祯的痛处上。她捂住耳朵,痛苦地喊道:“菱儿,送客,送客!”

    菱儿应声上前,凛然对文康公主道:“快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文康公主勃然大怒,叱道:“要不是周家老爷子高看你一眼,我也犯不着跑来你这蓬门荜户,费上这么多口舌不说,连个婢女也敢对我不敬!”

    她越想越气,忽然上前扬手朝徐复祯掴去,菱儿阻挡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一掌清脆地落在徐复祯脸上。

    徐复祯本就是大病初愈,兼之此刻惊惧交加,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竟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水岚尖叫一声,忙上前去扶。

    菱儿又惊又怒,折身回到廊下取过悬着的长剑,作势要劈砍文康公主二人。

    文康公主和王今澜没想到徐复祯能被一巴掌打倒在地,更没想到她的婢子敢对她们挥剑,一时狼狈地抱头窜出院门。

    菱儿狠狠将门闩上,这才回头去看徐复祯。

    水岚半跪在地上将徐复祯扶了起来。只见那半张苍白的脸上浮起了清晰的红印,那印子仿佛也落在了水岚的心里:她为人奴婢都没被人这样打过呀!

    水岚怒极而泣:“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对小姐?”

    徐复祯怔怔将手抚上火辣辣的脸颊,比起疼痛,此刻脸上翻腾的更多是屈辱。

    她想起前世最悲惨的时候,王今澜明里暗里再怎么折辱她,还未敢上手掌掴她。

    重活一世,她姑母还在,她有个当郡王妃的干娘,有一年进账万两银子的产业,有一队听她调遣的兵马。

    可是今日,在她自己的地方,被人当着仇人的面一巴掌扇到地上去。

    她重活一世做了那么多努力,换来的就是一巴掌吗?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那些人要步步紧逼,为什么她的仇人可以耀武扬威,而她却要一避再避?

    徐复祯气急攻心,“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水岚又是一声惊叫,忙不迭掏出帕子给她擦拭。

    徐复祯却摁住了水岚的手。

    “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水岚下意识答道:“今日是十月初六。”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再过十日是小姐的生辰。去年小姐的生辰过得多热闹呀!今年没有人张罗便罢了,还要挨上那么一记毒打……

    水岚又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十月初六。

    徐复祯若有所思。

    前世盛安十年她没过上生辰,因为宫里的吕贵妃在她生辰前一天殁了,皇帝为了吕贵妃罢朝三日。姑母也不好给她做生辰,只低调地让厨房给她做了碗长寿面。

    今天是十月初六,还有九天的时间。

    徐复祯从水岚手里接过帕子,吩咐她:“让锦英别管南昌府的事情了。你让她现在立刻去打听一下周家那个大公子的行程。”

    ……

    周家大公子周遨好雅音,每日下衙必到流光阁赏乐听弦,十月初六这日也不例外。

    待他进了雅间,侍婢上前替他除下外袍挂在楠木衣架上,又低着头退了出去。

    周遨舒展地倚卧在榻上,品了半盅香茗,那乐声竟久久未响。

    他不由瞥向雅间西边的重叠幔帐——流光阁的乐伎技艺深得他心,长得却不可他意。周遨遂命她们在绡帐之后演奏,婉转乐声透过层层青绡纱帐,反倒更有韵味。

    可是此刻,纱帐后头静悄悄的。

    周遨正狐疑着,忽然那纱帐后头响起一阵空灵婉清的箜篌乐音,像是指尖不经意地在那排琴弦上划拉而过,有一种缭乱的动听。

    “是谁?出来。”周遨坐直了身子。

    轻纱幔帐徐徐掀

    起,一个身着素衣的年轻女郎从缓缓走了出来。

    周遨见过的美人无数,却很少有能将素色衣裳穿得好看的。

    眼前的女郎身着一袭素白缎衫,只腰间系了一条葱绿色绦带,压住了乘风而去的翩跹之感,整个人清冷得像一株濯雪的芝兰,只是唇色稍嫌苍白。

    周遨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人:“……徐姑娘?”

    他抚掌而笑:“姑娘消失的这些时候,可知道有多少路人马在找你?没想到徐姑娘一现身,倒是先奔着在下来了,莫不是想跟在下续一段……”

    周遨忽然停住了话头。她现在这个样子太纤薄了些,他喜欢丰腴的。

    徐复祯对他话语的冒犯置若罔闻,开门见山道:“我要见皇后娘娘。”

    周遨浓眉一挑:“皇后娘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见不见我,由皇后娘娘说了算,也不是你来决定的。”

    徐复祯走到他面前,自袖中甩出一方紫檀木函,正落在周遨面前的几案上。

    周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执起那方木函正准备打开一看,却听得徐复祯又道:“要不要看里头的东西,周公子最好先回家问一问令尊。”

    周遨闻言愠怒。要是做什么事还要回家跟父亲商量,与黄口小儿何异?他可是堂堂从四品郎官,她这是看不起他呢!

    他抬头乜向她,却见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周遨反而笑了出来:“怪道我祖父说你是可用之才,今日一见,倒是信了七分。既如此,在下便做一回信使。”

    徐复祯神色仍是淡淡的:“既如此,便有劳周公子了。明日卯时,我还在此处恭候公子佳音。”

    周遨脸色一变,指着窗外西沉的斜阳:“徐姑娘要不要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徐复祯却道:“我这是急事,皇后娘娘见了,不会怪罪公子入夜叨扰的。再说了,你们周家进宫不是跟吃饭一样简单吗?”

    周遨哑口无言。

    翌日卯时,周家的车驾将徐复祯接进了宫里。

    周皇后虽然背靠周家,然而膝下无皇子,很受吕贵妃的打压。吕贵妃是五皇子生母,父亲又是吏部尚书,还颇得圣心,可以说是皇后的劲敌。

    前世吕贵妃毫无预兆的薨逝,令皇上悲恸之下彻查了一番后宫,最后证实吕贵妃确实是在睡梦中猝然离世,并无外力。

    徐复祯走了一步险棋,决定借吕贵妃之死向皇后纳投名状。

    她在那木函里放了一张短笺,写了一道关于吕贵妃的密谶。

    与她预料的分毫不差,皇后此时正苦于无法对吕贵妃下手又欲除之而后快,所以一看到那张短笺便立刻宣她进宫。

    十月十五,吕贵妃于梦中猝然离世。

    皇帝大悲,罢朝三日。有言官以僭礼为由上书反对,被杖责三十。

    皇帝疑心贵妃之死有人加害,在后宫中彻查了整整半个月,并无所获。

    十一月二十,皇后宫中册封了一位正五品的徐女史。

    年仅三岁的五皇子的去处成了一个问题。

    皇后既不想认下这个母族强大的皇子,更不想让别的妃嫔捡了漏。

    徐复祯却让她按兵不动。前世登基的不是五皇子,他的去留并不重要。

    皇后已年过四十,不太可能再有子嗣。周家竟扶持一个才干并不出众的文康公主,而不是帮皇后物色一个好掌控的皇子,实在是令徐复祯费解。

    她劝皇后把四皇子过继到名下。

    四皇子的生母本是个宫婢,母凭子贵得封嫔位,亲自教养着四皇子,没个由头如何把他过继过来?

    徐复祯只让皇后安心等待。

    十二月,五皇子过继到李贤妃名下。

    盛安十一年二月,四皇子的生母瑞嫔病逝,五岁的四皇子过继到了皇后名下。

    经过这两件事以后,皇后便颇为信服徐复祯。

    盛安帝痴迷修道,皇后受他的影响也极为信道。她听说平霄宫的鸿钧道长曾欲收徐复祯为徒,更有些觉得她有道门仙根,平时竟事事依着徐复祯的意见来。

    皇后并不亲近四皇子,对他的教养,也一并扔给了徐复祯。

    徐复祯见四皇子自幼丧母,再过一年还要丧父,与她的经历颇为相似,不由起了怜惜之心,平时教导他更处处上心。

    她虽然在京城露了面,可是从不离宫,只在年节命妇进宫时见上徐夫人和郡王妃几面。

    文康公主倒是时常进宫,可是徐复祯次次都避开她,既不问安,也不见礼。

    文康公主对此大为不满。然而徐复祯作为皇后最为倚重的女官,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她能随意责骂的徐姑娘,她再不悦,也只能悻悻作罢。

    徐复祯从前病中缠绵床榻,只觉得时日分外漫长。可自进宫之后,每日教养着四皇子,又要应付皇后的差事,日子便如白驹过隙般悄然流逝。

    她借着前世对宫里的丝缕记忆一步步地筹谋规划着,终于来到了盛安十二年的春天。

    此时,距她上回与霍巡分别已过了整整两年。

    第73章 重逢他清减了好多。

    去年腊月才开始下雪,一直下到今年正月末才渐渐止住。

    然而二月初便续上了淅沥的冷雨,落在将化未化的积雪上,泛起浸透骨髓的湿冷。

    皇宫的地龙通往每一间殿阁,烧的也是热气逼人、蕴着幽芬的瑞炭。然而许是因为宫室敞阔的缘故,徐复祯总觉得皇宫有种说不出的寂冷。

    这是她在皇宫过的第二个冬天。

    徐复祯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喜欢宫里的生活,然而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早已学会如何顺应逆境。

    卯正三刻,正是寒气料峭之时,徐复祯已经带了四皇子坐在案前读书。

    四皇子今年六岁,按制七岁才开蒙,所以还没有蒙师。然而这一年多的时间,徐复祯已经带他通读了一遍《急就章》、《千字文》。

    徐复祯对他很严格。平时卯正时分便要求四皇子起身读书,因天寒的缘故,许他多睡了两刻钟。

    四皇子性子像他的生母,谨慎怯懦,虽顶着清晨满室的寒意起了身,却不敢有分毫懈怠,睁着惺忪的睡眼看那对他来说有些繁乱的墨字。

    徐复祯也困。她抱着手炉抵着椅背,有些出神地看着四皇子头上扎着红珠丝绦的两个总角。

    这孩子比她想象中还要迟钝些。可是她还得好好把他培养起来,否则今后怎么跟成王分庭抗礼?

    水岚打了帘子进来,珠帘碰撞的珠玉叮咚之声打断了徐复祯的沉思,她抬头朝水岚看过去——

    水岚是她向皇后求了恩典接进宫里服侍她的。进宫一年多,水岚倒变得沉稳利落了许多,与其说是她的侍女,倒不如说成了她的副手。

    水岚一走进来,先对四皇子道:“膳房那头送了酿圆子甜羹过来,四殿下快随可喜儿去吃吧。”

    四皇子小鹿般圆溜溜的眼睛便看向徐复祯。

    徐复祯微笑着点了点头,四皇子便雀跃地跳下椅子,跟着水岚后头的小太监出去了。

    水岚这才走上前来,从袖中摸出一封邸报来,低声对徐复祯道:“周家那边递消息进来,成王今日进京了。”

    外任官员无诏不得进京。

    徐复祯眼皮一跳:“什么名义进的京?”

    “侍疾。”

    徐复祯不动声色地问道:“都带了什么人进京?”

    水岚躬身道:“成王只带了五个王府属官。但是锦英那边密传的消息,元宵之后从十一处城门进京的人中,有一百三十多拨人的路引是从西川路发过来的。至少可以确定其中的四十拨人与成王有关联。”

    徐复祯站了起来,凝视着窗外素白的雪景。

    一个月前,她就吩咐锦英让人盯紧从各处城门进京的人。

    徐复祯推开窗扇,寒气瞬间涌进室内,反而令晨间困意消散了几许。她徐徐呼出一口森冷的白气,忽然问道:

    “霍公子几日前就进京了,怎么不告诉我?”

    水岚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小姐怎么知道霍公子也在此之列?

    不跟小姐说霍公子的消

    息是她和锦英的共识。

    当初他害得小姐如何消沉她们还历历在目,如今小姐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她们自然不愿意霍公子的消息再影响到小姐。

    反正他进了京也进不了宫,她们干脆把他的消息隐而不报。

    此刻被徐复祯戳破,水岚只好低头找补道:“是奴婢疏忽了。”

    徐复祯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是淡漠的无波古井,却让水岚脊背发寒,连忙将剩下的话都倒了出来:

    “霍公子如今住在成王府,是三日前抵京的。进京的时候带了二十七个人,其中一个是王府都尉司副指挥使。”

    徐复祯不语,重又坐回案边,抽出一张信纸。

    水岚连忙上前研墨。

    她一头研墨,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徐复祯的神色。

    徐复祯正低头写着信,浓密的长睫盖住了眼底的情绪,然而微微抿起的嘴角,倒叫水岚惴惴不安起来。

    不多时,徐复祯搁下笔,将信纸装入信函递给水岚,道:“这封信快马送到河东军沈小将军处。”

    水岚连忙点头。

    郡王世子沈珺一年前与北狄作战有功,受封武略将军。水岚知道沈珺养了一支先锋轻骑,小姐每年都资助很多军费给他。

    徐复祯看着水岚接过那方信函,道:“你想不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水岚摇头,尚未开口,便听得她缓缓道:“我在信里让沈小将军即刻领兵回京。”

    水岚大吃一惊,忙道:“小姐,再过一个月就是大朝会,届时全城戒严,你让沈将军领私兵入京那可是死罪啊!”

    徐复祯似笑非笑道:“成王的人分了四十拨进京,你猜他带进来多少私兵?沈小将军不回来,等着我们的才是个死字。”

    水岚大骇,压低声音道:“小姐是说……成王要造反?”

    徐复祯喟然叹道:“形势严峻至此,你们竟觉得我还在儿女情长么?着意隐瞒重要情报,莫不是真想送我上玄武门问斩?”

    水岚慌忙跪下道:“小姐这么说,奴婢万死不能辞咎!”

    徐复祯叹了口气,道:“以后不要自作聪明。”

    挥挥手让她下去送信了。

    看着水岚离去后轻晃的珠帘,徐复祯心里有些怅然:

    等四皇子登基以后,她得把水岚送出宫才行。

    水岚跟她的时间最长,简直熟悉得像她的左右手。换旁人来服侍,她还不习惯呢。可是她现在不能容忍手下人擅作主张,又狠不下心发落水岚,只能把她送出宫去。

    她的消息来源不只有金丹堂。每次霍巡进京,金丹堂都没有消息。那两个丫头存的什么心思她心知肚明,只是不挑破罢了。

    如今局势不比以往,前世的这个时候,成王打着侍疾的名义无诏进京,不久盛安帝病逝,敕封成王为摄政王,辅四皇子监国。

    成王入主京城后,宫里只会愈发波谲云诡,由不得她们胡来了。

    她既决定了自立门户,旁人都只当她是投靠了皇后。其实徐复祯心知肚明:她是把筹码全压四皇子身上了。

    如今四皇子年幼,她少不得帮他名义上的母亲周皇后谋划。前世只有一个摄政王,今生她怎么也得扶一个摄政太后出来才行。

    如今她尚且知晓后世走向,哪怕她的对手是成王手下的霍巡,也能有七八分胜算。

    可是一想到周皇后掌了权,文康公主势必继续得道。徐复祯心里不由郁闷起来,顿时觉得屋里燃的龙涎香馥闷得很,远不如她从前屋里的灵犀香清透好闻。

    只是她已经很久不用灵犀香了。

    一闻到那个味道,她就会想起从前闺阁少女时的回忆,想起一些曾让她伤心的人和事。

    她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了的。即便后来再听到他的名字,她也能做到心如止水。

    然而水岚带进来的消息还是扰乱了她的心绪。

    一想到不久之后就要见到他,还是以对立的身份重逢,她见了他,该说什么呢?

    过往的那些因缘爱恨,因放在心底日久,好像覆了一层积灰,再翻出来说便有刻意之嫌。若是不再叙旧,那就只能各据其地,各为其主,看着彼此越走越远……

    徐复祯轻轻拍了拍脸颊,端起一杯冷茶泼进仙雾袅袅的博山炉里。

    一定是那馥郁得令人头晕的香气,害她无缘无故生出这些不宁的心绪来。

    成王进京第二日向宫里递了拜帖,请求入宫为皇上侍疾。

    徐复祯也是进了宫才知道,皇帝痴迷修道,连寝殿都赐名为“长生殿”。殿内有一尊青铜大釜,九名方士不分昼夜在此冶炼仙丹,冬月殿内炎似酷暑,暑月殿内便闷如火炉。

    住在这样的地方,又吃着那汞水朱砂炼出来的仙丹,不生病才怪。盛安帝三五个月便要病一回,病里停了仙丹,将养月余便好了。

    在徐复祯看来,盛安帝这次的病根本不至于需要进宫侍疾的地步,更不至于忽然亡故。

    恐怕是成王养肥了兵马,所以皇帝的寿庚便到了头。

    宫里起先压着不批复成王的拜帖,然而架不住成王日进一封,最终皇帝还是松口宣了成王进宫。

    徐复祯急了。

    前世因为姑母的离世,她每日伤怀己身,并不记得盛安帝驾崩的具体日子。可根据她的判断,成王进宫以后很快会动手。

    她虽然要拿扶皇后摄政的头功,此时也不得不提醒周家调拨殿前司诸班加强皇城护卫。

    然而她不愿意让周家知道成王的谋划:

    跟前世一样自然让渡皇位对她而言是最好的局面。若是让周家提前知道了成王的意图,势必会先发制人。到时候逼反了成王,无论周家赢还是成王赢,她都会瞬间失去利用价值。

    好在这时,沈珺带着一支十五人的先锋轻骑悄悄进了京。

    徐复祯向皇后借了便利,将那十五人悄无声息地安排进了重华宫。

    四皇子住在重华宫葆中殿。

    自成王进宫后,徐复祯也搬到了重华宫后殿东配殿居住。为皇后的安全着想,她本欲让皇后也搬过去,只是这样实在不妥,只好作了罢。

    是夜清宵无云。皎蓝色的月光映着雪光,银蓝清辉透过菱花窗洒进殿内光亮的金砖上,隔着层层纱帐,还是漏进了徐复祯眼睛里。

    她睡不着,隐隐觉得今夜有大事发生,不由伸手去打开床榻内侧的暗格,摸了摸里头那方黑檀木长匣,柔润温凉的触感使她安心了不少。

    忽然外头有脚步声响起,徐复祯一惊,正待侧耳倾听,外头却响起小太监可喜儿的声音:“徐女史,四殿下不能入眠,想请女史过去安抚一二。”

    难道四皇子与皇帝父子连心,也预感到今夜有不好的事发生?

    徐复祯趿了鞋子下去,想了一想,又回头把暗格里的那方长匣抱上了,这才披了外袍走出去。

    四皇子的寝殿比她的还要大,却比她的寝殿要暖和得多。

    四皇子惶惶然坐在床上,一见徐复祯在床边坐下,便埋头紧紧抱住她。

    自他生母过世后,他唯独与徐复祯亲近些。

    “女史,”稚嫩的童声颤颤,“屋里那么多人,我好害怕。”

    徐复祯眼睛掠过殿墙后的金丝幔帐与苏绣屏风,微微叹了口气:“殿下别怕。他们是来保护你的。”

    她哄着四皇子睡下,开始给他唱童谣:“雨绵绵,夜未央,甜梦长,入梦乡……”

    明明是清寒的春夜,没有半分雨水。可是她没听过别的歌谣,只能给他唱这首留在她记忆里母亲唱过的童谣。

    她的声音轻而婉转,空灵地缭绕在寝殿上空,四皇子合上了眼睛,呼吸渐渐沉稳。

    到最后,只剩下她几不可闻的歌声和越奏越快的心跳。

    殿外传来渐渐清晰的数重脚步,她绝对没有听错——那些人是冲着四皇子来的。

    长生殿里那位君王已经亡故了么?是新授的摄政王过来接四皇子听旨么?徐复祯的手紧紧按在身侧的黑檀长匣上,等着殿外来人的到临。

    殿门被推开了。皎蓝色的月光斜着透进层叠幔帐掩映的

    寝殿,徐复祯坐在暗处,将来人看得分明。

    为首的那人身量高挑挺拔,穿着鹭鸶补纹青缎官服,徐复祯认得那只是六品的朝服,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出一种手到擒来的从容弘雅。

    斜月恰好照着他一侧的面庞,自高挺的鼻梁处拉起一道长而锋利的阴影,向着她的那一侧是晦暗的,只能堪堪看到因清瘦而更显得锋棱的下颌。

    他清减了好多。

    徐复祯怔怔地想。

    第74章 遗诏这遗诏直白得就差直接禅位给成王……

    霍巡领着四个红袍武官徐徐走进昏暝殿内,率先半跪了下来。孤松独立的姿态,眉眼却是低垂的:

    “圣上晏驾,请四皇子前往长生殿听旨。”

    冷清平静的声音,仿佛在叙述简单的日常。

    殿外侍立的太监宫女顿时哗啦地跪了一地。

    徐复祯心里却镇静了下来。所有的不安惴乱不过源于未知的期待与紧张罢了,一旦答案揭晓,心便落到了实处。于来人是,于来事也是。

    她的目光从那半跪的人影上掠过,轻轻摇了摇睡梦中的四皇子。

    “殿下,醒醒。该去长生殿看父皇了。”

    女子轻柔的声音在寂阔的殿内响起,跪在后面的武官不由抬头望去。

    四皇子的床帏在殿内最深处。

    借着外面投进来的月色,依稀可见昏暗金帐飘动,像仙山缭绕的金雾般,自里头缓缓走出一个衣袂翩跹的妙龄女郎,逆着光看不清形容,倒是先看清了那半披着如缎般光泽的乌发。

    她右手牵着年幼的四皇子,左手竖捧着一方玄色木匣,缓步从昏暗处走出来。

    银蓝色的清晖自霜白的裙摆一寸一寸往上爬,照亮了她的裙裾、腰带、袍领,最后攀上如玉璧雕砌成的脖颈面庞上。未施脂粉的脸庞像一块冰,冷而清透。唯有眉眼是浓烈的黛黑,落在那张素面上分外夺目。

    像是自广寒宫里走出来的仙子,周身上下只有浓墨的黑与冷清的白。

    穿戴整齐的四皇子被她牵着走到半跪的人面前。四皇子用手揉揉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半跪着的陌生的将官。

    迎到四皇子,武官们都站了起来,为首之人却仍似入定般半跪在光洁冰凉的金砖上。

    一个武官上前低声道:“霍长史。”

    霍巡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眼睛看着被那只素手牵着的四皇子,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圣上晏驾,请四皇子前往长生殿听旨。”

    四皇子不知道晏驾是什么意思,他抬头去看徐复祯。

    徐复祯的眼睛却望向映着月华辉光的地砖,一语不发地牵着四皇子往殿门走。

    一个武官上前挡住了她:“姑娘留步。王爷请的是四皇子。”

    徐复祯瞥了他一眼,道:“我是四皇子的教习女史。殿下年幼,我理应陪伴。”

    那武官还要拦,霍巡却伸手格开了他,平静地说道:“女史请吧。”

    武官一急,待要争辩:“霍长史……”

    话音骤然一停。

    他的目光看到殿内被夜风吹动的幔帐下隐然而现的金戈玄甲。

    那武官心神一凛,连忙跟了出去。

    徐复祯已经抱着四皇子登上了轿辇。霍巡领着四个武官走在其后,身后远远跟着几个太监宫女。

    满月的寂夜下,宫道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进了长生殿,徐复祯率先看到那尊已经熄了火的青铜大釜,炼丹的方士也不知其踪,偌大的宫殿透出一股森冷的气息。

    面生的太监引着徐复祯和四皇子进了内殿。

    皇帝的龙床幔帐低垂,太医院的三位长官垂首侍立在床畔。

    内殿另一侧的几案上,为首坐着一个金冠锦服的中年男子,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胡总管侍立其后。

    几案下首坐了五个绯袍大员,此刻匆忙进宫,诸人面色说不出的凝重。

    徐复祯只认得周皇后的父亲、知枢密院事周诤。其他几位,倘若她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当朝宰相和三省的长官,至于案首的那位自然就是成王了。

    她一进来,那些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她牵着的四皇子身上。

    成王率先开口:“四侄儿,过来叔父这里。”

    徐复祯松了手,四皇子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有些犹疑地走到成王身侧,被成王抱着坐到了身边的宝椅上。

    徐复祯默默地站到了四皇子身后。

    此时霍巡一行人进来,那四个武官徐徐关上殿门,侍立在了门边。霍巡走到成王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徐复祯的余光刚好可以瞥到他的衣角。

    她垂下眼眸,专心地看着四皇子头上的总角。

    成王见殿门关上,这才缓缓开口道:“深夜宣召诸位大人进宫实非得已。圣上重病,今夜不治而崩。幸得我在圣侧,得蒙皇兄托孤。请彭总管在各位大人见证下宣读圣上遗诏。”

    有些肥胖的胡总管应声上前,取出手中的金帛诏书。

    枢密使周诤忽然开口:“慢着。这样的场合皇后娘娘怎能不到场?”

    他的眼睛扫过在座众人,徐徐落在四皇子茫然的脸上,最后定定地看着成王。

    成王朝身后的霍巡道:“怎么没把皇后娘娘请过来?”

    霍巡从容回答:“皇后娘娘听闻噩耗,悲恸之下晕了过去。”

    徐复祯借着这个机会转头看了霍巡一眼。

    他眉目生得清隽出尘,说话时又神色淡然,有一种超脱凡尘的旁观之感。然而徐复祯知道,无论是皇帝的突然驾崩,还是皇后的晕厥,只怕都是他一手操纵的。

    一想到他的话,徐复祯心中不由一哂:

    她进宫一年多,皇帝踏足中宫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皇后会悲恸得晕过去才怪呢!

    霍巡答完话便坐了回去,徐复祯也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

    周诤不干了,冷笑道:“堂堂一国之母,就是晕了,也得命人抬过来。正好太医院判在此,把人救醒了再宣读遗诏!胡总管,有劳你派人去请!”

    胡总管为难地看了看周诤,又看了看成王。

    这时宰相彭知开口了:“事关国祚,皇后娘娘确实应该在场。”

    胡总管下定决心,朝殿内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那内侍得了指令,揣着手往外走,却被成王的武官挡着门口。那几个武官看向成王,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放了那内侍出去。

    徐复祯不由抱紧了怀中的长匣,心下思忖:

    四皇子现在名义上的母亲是皇后,成王定是怕皇后分权所以把她控制了起来。为何现在又放那内侍去请皇后呢?他肯定还有后手。

    她这样想着,忽然感到身后有一道目光扫过来。

    那目光就像冬日的阳光一样,什么都不用做,只站在光下,照到的肌肤便发起热来。她觉得朝向他那一侧的耳朵发起热来,不由将头微微往外一偏,心中却有些怨自己沉不住气:

    都分别两年了,为什么人家一道目光就让她心头泛起涟漪?

    她用水葱般的指甲掐进掌心,神色便渐渐冷然起来了。

    过不多时,那内侍一脸为难地回来了。他正欲向胡总管回话,成王却闲闲一指:“去跟枢密使说。”

    那内侍只好低着头,走到周诤身边附耳低语。

    周诤所坐的几案正在四皇子一侧的下首。徐复祯站在四皇子身后,凭着一点依稀的声音与口型推测出了那内侍的话:殿前司的人将中宫围了。

    周诤神色一变,如电般的目光直射向徐复祯。

    加强殿前司的值守是徐复祯前几日提出来,他才多调拨了两班人马进入宫城的。可是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关键时刻把皇后软禁起来了!

    徐复祯有些无语。枢密院有权调令禁军,却不直管禁军。周诤调拨的人手是成王的人,他不自我反思,看她干什么?

    不过皇后不来,她一样有胜算。

    徐复祯只当看不到周诤那冷厉的眼神。

    成王满意地看着周诤难看的脸色,神色却肃然道:“既然皇后不来,此事再耽搁不得。胡总管,宣旨吧!”

    “是。”胡总管展开了手中的遗诏,抑扬顿挫地宣读道:

    “朕躬罹沉疴,自知大限将至。诸子年幼,未堪大任。幸弟成王智勇忠孝,可以托孤。朕登仙后着令皇四子沈珉承祚,擢封成王代掌朝政,待幼主长成再行归政。文武百官当谨奉朕谕,遵行不悖,共辅新君。”

    五位大臣难掩惊骇,虽知道今夜皇帝病故与成王脱不了干系,可是这遗诏直白得就差禅位给成王了!

    周诤率先开口:“四皇子年幼,可由皇后代为摄政。西川秦凤两路乃西北重地,离不得成王殿下。”

    成王早料到他会发难,不紧不慢道:“我只在西北有几个州的封地罢了,那两路如何就离不得我了?这是皇上的遗诏,难道皇上还未出殡,枢密使就要质疑圣谕?”

    “你!”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周诤顿时哑了火。

    中书侍郎这时悠悠道:“既是圣上遗诏,臣等自该遵从。”

    见他表了态,门下侍郎紧跟着道:“薛中书说得是。”

    宰相彭知此刻为难地看向周诤。他不是成王的人,实在是不想认下这封遗诏。可那遗诏又分分明明地盖着天子之印,他要用何理由去驳?

    成王可不会等他发难,一锤定音道:“既如此,明日彭相召集百官……”

    “等一下。”一道清凌的女声响起。

    成王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是四皇子身后那女官在说话。

    方才进来时,他的注意全在四皇子身上,未曾注意到旁人。此刻成王不由微眯着眼睛打量起她来:

    因是深夜临时宣召,她来不及换女官的宫装,只穿了一身霜白色衣裙,长发半挽,看起来并不比他的长女大多少。

    “你也对皇上的遗诏有疑虑?”成王缓缓道。

    “不敢。”徐复祯答道,眼睛却看向胡总管,“敢问大总管,皇上立遗诏之时,可还留有别的话语?”

    胡总管道:“皇上病发得急,除遗诏托孤之外不曾有别的话语。”

    徐复祯自四皇子身后走到案前,道:“不巧我的手上代管着一卷皇上立下的密诏。遗诏里虽未提及,可是圣上金口玉言,如今宫车晏驾,不敢藏诏不提。”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她手里一直抱着一方黑檀木长匣。

    徐复祯将匣子平放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匣扣,自里头取出一卷金帛卷轴。

    殿内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手上的卷轴。

    徐复祯将卷轴双手捧到胡总管面前。

    成王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伸手要从胡总管手中取过那面密诏,徐复祯却率先开口道:“当着各位大人的面,有劳胡总管宣旨吧。”

    “……是。”

    胡总管夹在两头左右为难,干脆速战速决地打开了那卷密诏宣读了起来。

    第75章 密诏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胡总管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那诏书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的一大段措辞只传达了一个意思:

    倘若新君即位时年纪尚小,该由周皇后垂帘听政,直至幼主亲政。

    成王越听脸色越沉:这密诏分明是针对他而来的。是皇帝、还是周家的主意?

    不。皇帝或周家若是早知道他的谋算,定然会做雷霆之势的反扑,而不是使这么一出混水摸鱼,把他的遗诏吊在了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地方。

    这么做,到底对谁有好处?

    成王惊疑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可他们神色里所透出来的惊异,并不亚于听到他那封遗诏。

    除了……

    那把密诏捧过来的女官。

    成王阴鸷的眼神又落到了徐复祯身上。

    她低垂着眉眼,神色是一派的平静从容,似是早知道那封诏书的内容,只等着这一刻拿出来击碎他的登顶梦。

    一个小小的内廷女官怎么敢!

    若不是顾忌这么多位朝廷肱股大臣在场,他简直要暴起扼住她的咽喉来盘问背后的主使。

    成王神色变幻几瞬,好一会儿才道:“既立了摄政王,岂又有垂帘听政之理?”

    彭相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虽然跟周诤也不对付,然而皇后摄政,周诤一个武官动不了他;成王摄政,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撸下去。

    此刻彭相抓住机会,悠悠道:“此言差矣。密诏在前,遗诏在后。既有太后垂帘听政,又何必再立摄政王?”

    成王冷笑:“皇上青壮年华,怎会提前立这样的密诏?”

    周诤亦是冷笑:“皇上青壮年华,怎会突然暴毙?”

    此言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成王的狼子野心,两年前的铁器案便可见一斑。难不成皇帝还是真心实意向成王托孤的吗?

    在场的都是官场沉浮数十年的老油条,没有人会真的为着“忠君”的教条去探究所谓真相。事已至此,稳定朝局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周诤倚仗着一纸密诏,竟把他们心照不宣的猜疑赤祼祼地抛了出来。

    这事追究起来朝野可就要乱了!

    众人愠怒的眼神纷纷剜向周诤。

    成王顺势道:“倘若圣上有此密诏,何以临行前又另立遗诏?我看恐怕是矫诏!”

    周诤立刻反唇相讥:“这是皇上的密诏,难道皇上还未出殡,成王就要质疑圣谕?”

    这老匹夫!

    成王一时无言以对,回头望向霍巡。霍巡却隐坐在暗处不发一言。

    他只好咬着后槽牙道:“圣上喜食丹药,那密诏许是圣上用药后神志昏沉,被奸人哄骗着信手胡写的呢?”

    这话不是明摆着说他周诤就是那个“奸人”吗?

    周诤脸色沉沉:“那我倒要问,圣上弥留之际是否神思清明,那遗诏可又是出自圣上本意?”

    又来了!众臣纷纷对周诤怒目而视。

    一直不发一言的参知政事终于开了口:“遗诏和密诏,都是圣上的旨意,一并遵从了便是。”

    参知政事两边的人都不是。然而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发现了一线机遇:只要这两家架起了擂台,他便可以安坐观虎斗。

    就怕一家独大!

    彭相亦作如是观,点头应和:“自古以来,太后与摄政王共掌朝政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反正都是辅弼幼主,何必讲究东风西风?”

    这些奸滑小人!成王宽大的袍袖下攥紧了拳头。

    无论如何,他现在不能认下这封密诏,否则今后行事处处掣肘,收拾了一个皇帝,还得再收拾一个周家。

    然而面对这些人精一样的大臣,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尽管这样做会露怯,成王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霍巡,想从他口中讨到点主意。

    霍巡起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成王立刻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望向外头。

    徐复祯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立在一旁,余光却时刻留意着成王。

    见到成王往殿外觑望,她便知道霍巡对成王说了什么:

    长生殿已经被她的人围了起来。

    北狄战场厮杀出来的铁骑每一个都以一当十,控制长生殿里的这些文臣简直易如反掌。

    那些先锋兵士起先藏在四皇子的寝宫。她带着四皇子离开时,牵着四皇子的手轻轻朝殿内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当时霍巡就站在她的身后,难道就是那时被他看出来的?

    徐复祯不由佩服起他的洞察力来,微微抬了眼睫看过去,不料正好撞进他那双如曜石般璀璨幽深的瞳仁里。

    她心神一颤,下意识要移开眼睛,却又觉得不能露怯,便把转了一半的眼眸重新移回去,可是霍巡早就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

    七尺余高的金丝楠木多宝格挡住了光亮的烛火,在他坐着的地方投下一片阴影。

    金斑一样的光点透过多宝格上陈置的古器书鼎,细碎地落在那张玉璧般的面庞上,半垂的长睫划下一片细长的阴影,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她的错觉。

    徐复祯垂下了眼睛。

    成王心头天人交战,他虽有谋逆之胆,到底还是惜命。终是松了口:“好,好!既都是圣谕,吾自当遵循不悖。”那声音里却没有方才的志得意满了。

    彭相高兴了,长满细纹的脸上绽开笑容,一想到要说的话忙又整肃了神情,一锤定音地结束了这场混乱的议事:

    “皇上驾崩,兹事体大。虽然遗诏立了新君,然而晏驾突然,又逢大朝会前夕,为防生乱,此事先不宜声张。待明日一早宣二府三省六部、翰林院、秘书省、御史台的长官到政事堂里,同成王殿下和皇后娘娘,细细议过章程,再替皇上发丧。”

    如今已过三更,轮番惊乍之下,几位上了年纪的大臣们均疲惫不堪,闻言纷纷应和。彭相率先起身撩袍而出,参知政事、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也跟着退了出去。

    成王铁青着脸,也站了起来。走到周诤身边时,冷厉地瞪了他一眼:“枢密使,我现在能出这间屋子了吧?”

    周诤不明所以,腿长在成王身上,问他干什么?自是哂道:“殿下请便。”

    成王忿忿甩袖而出。

    霍巡跟在他身后,目不斜视地从徐复祯身旁走过去了。

    徐复祯看着他冷淡的侧脸,心中莫名涌起一层晦涩:

    当初在平霄宫后山的草庐,他坦诚地向她透露过不臣的心思。今夜她拿出来的密诏,可谓是精准截胡了他的谋算。虽说她是凭着前世记忆做的决断,可是他肯定会觉得是她辜负了他的信任。

    转念一想,她自进宫以来便在筹谋的事情今夜终于尘埃落定,不偏不倚,与她料想的分毫不差,明明应该开心才是。

    既然做好了斩断前尘的准备,为什么又总是庸人自扰呢?

    她徐徐吐了口气。

    四皇子从宝椅上跳下来走到徐复祯身边,泪盈盈地仰头看着她:“女史,我是不是没有父皇了?”

    皇帝对他并不亲厚,然而孩童天生便有孺慕之情。

    徐复祯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花,冷起脸来说道:“殿下今后就是万民之主了,不可以哭哭啼啼。”

    四皇子低头抹泪。

    周诤走了过来。

    “徐女史。”他的语气中竟透出一丝礼敬。

    周诤看了看殿内的胡总管,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到中宫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围在皇后宫外的殿前司人马已经撤走。

    宫内灯火通明,烛台上堆了一层厚厚的烛泪,没人有心思去清理。就连中宫的太监宫女都知道今夜出了大事,所有人都低着头心事重重。

    直到周诤和徐复祯走进来。

    四皇子年幼,什么都不懂。可是担了天子的名头,明早的议事必然要四皇子在场,徐复祯让他先回去睡觉了。

    周诤来不及喝上一口热茶,先跟皇后大致讲了一下今夜长生殿里发生的事情。

    当听说自己即将成为摄政太后,皇后愣在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

    周诤一看皇后那样子,便知道她对密诏之事一无所知。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复祯:“徐女史,皇上怎么会在你那里留下这道密诏?”

    徐复祯道:“自然是我向皇上求的。”

    皇后能摄政,她得拿头功,这个时候可不能谦虚。

    周诤又道:“徐女史怎么会想到去求这样的密诏?皇上又怎么会同意?”

    皇后道:“徐女史有仙家缘份。当初吕妃、瑞嫔的事便可见一斑。后来过继四郎到本宫名下,女史是不是已经预料到有这一日了?”

    徐复祯进宫一年多,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从皇上手中弄到这封密诏。而周诤久经官场沉浮,并不像皇后那般好糊弄。

    她也知道言多必失,并不打算详细告诉周诤前后始末,便顺着皇后的话道:“娘娘,摄政之事虽已敲定,明日彭相还要召集众官商议皇上的身后事。娘娘明天当着各部长官的面,得把威仪立住才行。”

    皇后并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她听到徐复祯的话,不免有些慌张:“明日议事我该说什么?”

    徐复祯握住她的手:“明日我会跟娘娘一同前往。枢密使也在,娘娘不必担心。”

    皇后点点头,又道:“对了,文康知道没有?明天议事把她也叫过来……”

    “娘娘。”徐复祯打断她,“这个事先别让公主知道。娘娘最好派人禁了公主的足。等朝局稳定了,再放公主出来。”

    “怎的……”皇后知道徐复祯跟文康公主不对付,她虽对徐复祯礼遇有加,然而文康公主是她如今唯一的骨肉,让她委屈文康公主,那也是不忍心的。

    徐复祯虽是跟皇后说话,眼神却看向了周诤:“公主在外头行事有多张扬,娘娘应该有所耳闻。从前有皇上纵着便罢了。如今成王掌了权,难道他还会由着公主胡来?现在公主就是娘娘和周家的弱点,难道你们要放任这么个弱点在成王面前不管么?”

    徐复祯说这些,虽是公报私仇,可她说的都是实话。前世公主就是因不满成王摄政,被成王当出头鸟打了。如今成王虽然没有前世那般大权在握,可是对后党的围追堵截只会更加猛烈。

    皇后闻言大怒:“他是摄政王,我也是摄政太后!他怎么就敢动我的儿?”

    周诤却沉沉道:“徐女史说得是。请娘娘现在即刻派人去把公主府管控起来。”

    皇后不敢违背周诤的话,只好派了内侍过去传话。

    徐复祯仰头饮尽杯中的茶水。

    文康公主跟霍巡私下怎么往来都行,可是在宫里、在她眼皮底下,她不要看到他们俩一起出现。

    此时离卯初还有一更天。

    徐复祯回到重华宫,此刻也无心睡眠。水岚服侍着她洗漱了一番,倒是精神了许多。

    殿里点了两盏灯,黄蒙蒙的,落在梳妆台上,像洒了层金纱。

    水岚在给她挽头发。长生殿里发生的事,水岚已经知道了。明天是小姐第一次见朝廷重臣,她得帮小姐打扮得光彩照人才行。

    徐复祯看着锃亮铜镜里的女郎。未施脂粉的玉面淡拂,睥睨间有种从容弘雅之风。她跟从前比变了很多。

    她从前珍视容颜,眉毛要画成细而弯的罥烟眉,杏脸桃腮,弯眉月眼,是娇柔无边的贵族小姐的风姿。

    后来没了心情打扮,眉毛也不修了。其实她本来的眉生得长而直,兼之不画而黛,颇有几分英雅风姿。

    她想起从前回徐家的时候,为了壮胆气,还特意让锦英帮她仿着文康公主的妆容来画,好像画上了那丰神冶丽的妆容就能震慑对手一样。

    想起那时候初出茅庐的自己,徐复祯不由微微一笑,转头对水岚道:“不必特别打扮,跟平时一样就行。”

    待她梳好发髻,换上女史的宫装,外头仍是蒙蒙的月夜。

    然而徐复祯记挂着早上的议事,吩咐水岚看顾着四皇子,自己提前出了门。

    早议在政事堂举行。

    她从前没有机会踏足政事堂,如今趁着住在宫里的便利,决定早点过去熟悉一下环境。

    政事堂在宣政殿的东配殿。宣政殿将宫城一分为二,外宫城是京城各府部衙门的官署,内宫城就是禁苑。

    徐复祯在宫装外面披了件蜜合色暗纹花缎氅衣,迎着仲春晓寒往政事堂走。

    此时宫道上已有杂役宫人在忙碌,见到徐复祯纷纷低头行礼。他们不认得她,不过是在向她那一身衣服行礼罢了。

    有几名太监候立在政事堂外,却没人过来拦她。昨夜长生殿里发生的事情早就不胫而走,传遍了宫里的每一个

    角落。

    此时不过寅正过一刻,政事堂里应当是没人的,却点着透亮的烛光。

    徐复祯打了帘子走进去,动作忽然一僵。

    霍巡已经坐在了里面,此时循声抬头望过来,正好撞进她的眼底。

    他正随意地坐在一张圈椅上,手中还拿着一卷书。

    此刻他抬起头来,徐复祯从俯视的角度,正好看到他挺正的鼻,红润的唇,乌浓的眼。除了清瘦些,他跟从前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是曾经无数个午夜里魂牵梦萦的那张脸。

    然而即便是在梦中,她都竭力地回避他。相思是毒药,她好不容易才戒掉的。

    徐复祯未及反应,身子已经下意识地转身退了出去。

    可是他一句话把她定在原地。

    “徐女史。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第76章 还玉她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委屈。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当然有啊,怎么会没有。

    最初的时候,徐复祯恨不得能立刻去到霍巡身边,质问他是否真的与公主有染。

    平心而论,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公主的话;可是那枚玉佩却分明地提醒着她,从前世到今生,她从来不是会识人的人。

    冷静下来以后,她反而不敢去探究其中的真相,宁愿让它不明不白地悬在那里:

    没有得到他的亲口印证,她就能留存一分冀望。所以她把他的人软禁了起来,斩断了一切联系。只要见不到他,那份真情就能永远悬而不决地存在着。

    再后来,她无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前世,意识到自己正在重走来时路。当她的立身之本从秦萧换成霍巡的时候——或许霍巡和秦萧确实不同,然而她还有一条命去赌那“或许”么?

    徐复祯并不怀疑他曾经的情意是作假的。

    那些桩桩件件的好,月光下的表白与誓言,雪夜里的守护与温存,那乌深潋滟眼眸里倒映着的她的影子,那贴在温热的怀里时砰然如鼓的心跳,那萦绕在鼻尖的清冽暖润的气息……

    两年了,其实她一点也没有忘记过。

    然而回忆越是美好,她心里越是惶恐。

    如果她对霍巡没有感情,或许她可以对任何背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姑母一样稳坐主母的位置,一样能过得很好。

    可是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所以才不能接受这份纯洁的感情出现一点点瑕疵,更不能接受他将来会有变心的可能。

    她没有办法,只好给自己织了一张自缚的茧,企图躲开那些曾经伤害过她、以及未来可能会伤害她的人。然而茧未作成,又被公主的一巴掌血淋淋地扯了出来。

    自此,徐复祯总算明白:既定的命运又岂是逃避可以改写,无论是秦萧还是霍巡,凭他们的本事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等真到了那时,她的体面也失了,自尊也失了,重活这一世,只不过是反刍一遍从前受过的苦罢了。

    无数个痛苦的日夜,她终于看到了自己。只有自己不会辜负自己,何况她还比别人多知晓一些后世之事。她开了这个天眼,难道只是用来给自己挑个未来的靠山吗?

    她为什么不能走一遍霍巡的路呢?成王被霍巡捷足先登了,可若她扶持的是未来的天子呢?四皇子还比成王更名正言顺呢。

    纵使前路艰险,豺狼环伺,她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如今时隔经年再看到旧人,面对他的诘问: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过往的心路在她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走了一遍,曾经摧心剖肝的煎熬苦痛,似乎已经淡得想不起来了。

    霍巡那双乌浓幽深的眼眸正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想得到什么回答,她又该作何应对?

    是畅诉别情、泣涕相和流,然后一笑泯恩仇?

    可是,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感性的小姑娘了。

    而他们各执立场,也再回不到过去了。

    好半晌,徐复祯终于凝涩地吐出几个字: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说的。”

    霍巡那入鬓的长眉渐渐凝了起来。

    “这条路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你想好了?”

    徐复祯怅然一笑:“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午门问斩罢了。”

    她想起前世文康公主的结局,最后还是霍巡派人去给她收的尸。若她真有那么一天,他应该不会吝惜赐她一面草席。

    “为了周家?值得么?”霍巡眼里闪过一丝痛惜。

    徐复祯摇摇头:“不是为了周家。为了我自己。”

    就算将来政斗失败,那也是她技不如人,她认了。总好过像前世一样,无缘无故地被人抛弃,不明不白地含恨死去。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个孤家寡人。就算定再重的罪,最多牵连到远在抚州的徐家罢了。你知道我不在乎他们的。”

    她可以这样不带一丝眷恋地说出他们从前的回忆,徐复祯觉得自己长进了。

    霍巡果然不说话了。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化,然而徐复祯感到他周身渐渐冷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把我的玉还给我。”

    声音也是冷冷的。

    徐复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很细地断掉了。

    因为那玉不是给她的,所以重逢第一件事就是讨要回去么?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委屈:

    文康公主那样糟践他的东西,她还帮他保管了这么久,一直放在贴身的荷包里带着。他现在凭什么一副她欠了他的口吻来讨要?

    徐复祯定定地看着他,一面伸手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头取出那块尚带着她的体温的玉佩。

    霍巡也凝视着她,眼神没往那玉佩上看一眼。她知道他也在生气。

    素手攥着玄色丝绦,徐复祯想起文康公主当初是如何羞辱她。

    她扬手把那玉佩朝霍巡怀里狠狠扔去,再不看他的反应,转身疾步离开了政事堂。

    她知道霍巡可以接住玉佩,所以这个动作不过是带点侮辱意味的划清界线罢了。

    徐复祯跌跌撞撞走出殿门外,冷风灌进口鼻,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一线鱼肚白。

    她站在丹陛石台上,双手扶着石雕栏杆,借着熹微晨光,遥遥地俯视着朗阔的前庭。

    积雪早就化了。然而那满地霜色的汉白玉石砖,就像落了漫天的雪一样,白茫茫的刺得人眼睛疼。

    腹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一样,五脏六腑翻滚着生疼。

    徐复祯忍不住靠着栏杆呕吐起来,然而她一早上没有进膳,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干呕。

    她并非有意羞辱霍巡,然而唯有激怒他,才能彻底斩断前尘,让他断了对她的念想。他有谋国之才,她也未必就逊色,不需要他的心软和同情。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么?可是为什么此刻却如此地难受呢?

    徐复祯扶着栏杆干呕了一阵,后方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定定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态,遂止住胸腔泛起的呕意,将头往另一边偏了过去。

    来人递过一方锦帕,徐复祯把他的手往外一推,闷声道:“你走开。”

    话音却忽然一顿。

    来人金冠玉带,俊眼修眉,穿着绯色官服,是枢密使周诤的长孙周遨。

    徐复祯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周遨微微一扬眉毛,他流连花丛,对女人的情绪把握得很准。如果没听错的话,她语气里的愠怒似乎还夹杂了一分……娇嗔?

    徐复祯向来对他不冷不热。

    周遨自然知道这娇嗔不是冲他而来,可是放在从前以他的性子势必要调侃一番。

    然而一想到他的姑母能成为摄政太后全赖徐复祯从中斡旋,亦不免收起了调笑的心思,客气又关心地询问道:“徐女史这是怎么了?”

    徐复祯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早上不小心吃多了,有点不舒服罢了。”

    因着方才的干呕,她眼眶还带着一圈微红,琉璃般清透的眼眸泛着水光,秋

    波慢回的模样分外动人。

    周遨不动声色地看了那整洁光新的栏杆一眼,道:“外面寒意未消,徐女史不若先进政事堂坐会?”

    徐复祯才不想跟他一同进去,婉言回绝道:“周计议先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等皇后娘娘。”

    周遨只好略带遗憾地进了政事堂。

    此时堂内已经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官员,周遨的目光却一下子看见了坐在角落的霍巡。他正低垂着眉眼,看着手上的一枚玉佩出神。

    周遨幼时便认识霍巡,后来虽未再见,可这两年很是听说了一些他的名头。加上他那神清骨秀的气度与幼时变化不大,是以周遨一眼便认出了他。

    周遨向来长袖善舞,虽然两人立场不同,但还是走上前拱手而礼:“介陵贤弟。”

    霍巡抬眸看了他一眼,起身还礼道:“周公子。”

    周遨在他身边坐下,微笑道:“贤弟不必客气。愚兄表字敏之,如今在枢密院任计议郎。贤弟若不弃,唤我表字即可。”

    霍巡淡然道:“周计议有何贵干?”

    周遨见他言辞礼到而疏离,分明是不想与周家有过多牵扯。然而却并不以为忤,又是笑道:“听说贤弟如今在成王府中任长史?”

    霍巡不紧不慢地说道:“某才疏学浅,得蒙成王不弃,在王府谋个一枝之栖罢了。”

    周遨心中冷笑。今日这样重要的朝议,来者皆是各司衙门的长官,若非深得成王倚重,又怎么会让他一个长史过来参加?

    面上却笑道:“贤弟过谦了。如今成王殿下摄政,你我同朝为官,又有幼时情谊,更该互相帮衬。朝议之后,愚兄请贤弟到醉月楼小酌一杯如何?”

    霍巡神色肃然:“昨夜先帝晏驾,宴饮之事恐怕不妥吧。”

    周遨自知失言,又恼怒他这样油盐不进。

    正冷了场,忽然见到徐复祯正伴着皇后走进政事堂。皇后打眼见到侄儿周遨,便朝着他走过来。

    周遨与霍巡起身向皇后行了礼,徐复祯站在皇后身侧低垂着眉眼,只作看不见这二人。

    皇后跟周遨闲叙了几句话,便领着徐复祯走向了主位。

    此后周遨再与霍巡闲言,却觉得他心不在焉了许多。

    周遨便识趣地结束了寒暄,回到自己的座席当中。

    他暗暗地思忖方才的不对劲。

    徐复祯进来的时候,虽然和霍巡全程没有交流,然而他作为风月场的高手,不难看出那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若是彼此心下坦荡,怎么可能连对视都没有?他去醉月楼取乐,还要跟那个满面鸡皮的老鸨对视好几眼呢!

    周遨又联想起进政事堂前的事,心中暗自纳闷:难道徐复祯方才在外头的失态是因霍巡而起?

    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兴奋起来:

    他早就听说霍巡是成王手下的第一谋臣,若不是霍巡,成王倒也没有那么容易就入主京师。

    既然霍巡跟徐复祯之间有些不清不白的藕断丝连,而徐复祯又是皇后的人,那他何不借花献佛,使一招美人计,把霍巡拉拢进周家的帐下呢?

    周遨越想越觉得可行,他堂堂京城第一风流人物,做一桩媒简直是手到擒来。

    第77章 反击你杀了我的人,夺了我的玉。……

    卯正时分,朝议的官员已经到齐,按着品级各自落座。

    睡眼惺忪的四皇子此刻坐在主位,左边是只有一面之缘的皇叔,右边是不冷不热的嫡母,而与他最为亲厚的徐女史此刻站在了皇后的身后。

    彭相率先宣布了皇帝昨夜驾崩的消息,又让胡总管当众宣读了皇帝的遗诏和密诏。

    众位官员虽则震惊,却也知道这是几位重臣议定好的结果,便各怀心思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紧接着由礼部尚书和钦天监正主持着草拟了一份盛安帝的丧仪章程:

    按制大行皇帝须设灵堂祭奠二十七日,再在宫中停灵三到六个月。

    然而新掌权的成王和皇后却难得地达成一致,都心照不宣地决定早日让盛安帝的棺椁葬入地宫。

    因此,由钦天监拟了吉日,皇帝的棺椁在宫中祭奠二十七日后,再停灵三个月则发引出殡,于六月二十正式下葬。

    盛安帝的灵堂设在奉灵殿。

    停灵的第一个夜晚,应由储君彻夜在奉灵殿守灵。

    四皇子年幼,徐复祯便陪着他一同到殿内守灵。

    奉灵殿大而空阔,雕花梁木上挂着飘扬的白幡,殿内四角立着一人高的白烛,上头跳跃着黄蒙蒙的光亮。

    皇帝的梓宫便高置于灵台之上,朱漆龙纹雕花彩绘的梓宫横陈在的大殿内,交缠着白的幡布、黄的烛光、黑的檐柱,透出一种华丽的诡异。

    盛安帝驾崩了,成王和他手下的官员肯定很高兴,皇后和周家手下的官员肯定也很高兴。

    徐复祯虽然对穷奢极欲的盛安帝没有好感,然而看着四皇子惶惑的神情,仍不免有些唏嘘——她也是在这个年纪失去父亲的。

    虽然徐家的灵堂没有奉灵殿那么宏伟,她父亲的棺木也没有皇帝的梓宫那么豪奢,可是灵堂里那哀凄的氛围却是一样的。

    四皇子不懂得徐复祯的感伤,仰着头看她:“女史,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睡觉?”

    徐复祯摸摸他的头道:“殿下今夜要在殿中给先皇守灵,天亮才能回去。不过殿下若是困的话,可以在矮榻上睡一会儿。”

    四皇子有些犹豫:“不会对父皇不敬吗?”

    “不会的。”徐复祯安慰他,“大行皇帝是殿下的父皇,怎么会怪罪殿下呢?”

    四皇子安心地爬到了矮榻上睡觉。

    徐复祯幽幽叹了口气。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怪不怪罪的。

    下一瞬,寂静的殿内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徐复祯一个激灵,疑心是夜风作怪,可殿内白烛上的火光稳稳跃立,不见半分摇曳。

    莫非是幻觉?徐复祯心中嘀咕着,正准备让殿外的太监把窗扇关上,忽然又听到一声闷响。

    徐复祯头皮发麻,像被定住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声闷响似乎是从棺木里面传出来的。

    她再独当一面,其实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女罢了。

    尤其她又隐约知道一些盛安帝驾崩的内情,此刻一听那窸窣之声自梓宫内传出来,心下顿时大骇。

    太监们都守在殿外,此刻灵堂内只有四皇子和她这位教习女史。

    徐复祯稳住心神,一步步退至四皇子睡觉的矮榻上,眼睛却紧紧盯着灵台上的梓宫。

    那声响渐渐重了起来,隔着厚厚的套棺传出沉闷的声响,像有人自里头不断敲击一般。

    徐复祯心中惊异不安,她倒不觉得是盛安帝诈了尸,可是脑中却有个更可怕的想法:

    该不会是成王下手不够干脆,没有把人弄死吧?那些太医和处理遗体的内监难道也半点没有察觉么?

    皇帝的梓宫是用沉重的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木套了一层又一层。如果是活人封在里面,那该是何等可怖的情状啊!

    徐复祯下意识要出去叫人,可念头一起便被她生生压了下来。

    彭相已经向百官宣布了盛安帝的驾崩,无论是成王还是皇后,没有人希望他活着。就连对她而言,此时也是最好的局面。

    徐复祯想起饿殍盈途的凋敝民生,想起战火连绵的河东重镇,心里渐渐冷硬下来。

    盛安帝死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她重新坐回了矮榻上,用指甲划破身上穿的缎面夹袄,从里头抽出一团棉絮来,先把睡梦中的四皇子两只耳朵堵上了。

    这个年纪已经能记住很多事情,徐复祯不希望给他留下阴影。

    整个后半夜,她一直坐在榻沿,死死地盯着那具不断传出闷响的雕花棺木,一夜未睡。

    早上水岚过来接她,见到徐复祯面如金纸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徐复祯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她2回 看着一条生命在面前消逝。1回 是张弥在她面前斩下的那颗头颅,可那虽惊悚,好歹是眨眼之间的事;

    而2回 ,她跟这个王朝的皇帝隔着三层套棺,听着他徒劳地在那方狭窄的空间里耗尽最后的生命。

    原来即便是当上了皇帝,在被权力抛弃后的下场也是如此惨烈。

    徐复祯受这一场惊吓,却也不像从前动辄病一场。

    翌日,她喝了一碗参汤,拿细白的脂粉扑掉眼底的青黑,仍旧神采奕奕地代皇后去了政事堂值房。

    如今盛安帝的丧仪由礼部主持操办,然而各类仪制章程还需要让成王和皇后敲定,因此皇后便派了徐复祯到值房去督办,成王那边派的却是一个面生的官员。

    徐复祯倒是松了口气。

    霍巡不在,她行事反而更加自如。

    停灵第四日,京中皇室宗亲和正四品以上的官员及命妇入宫祭拜。

    盛安帝的嫔妃和子嗣们身披斩衰,分列灵堂两侧。

    文康公主终于进了宫。她虽为长女,却要站在储君四皇子的下方。徐复祯也穿着白色麻衫,低眉垂目地站在四皇子身后。

    文康公主用余光乜着徐复祯,悠悠开腔道:“我母后能摄政,因为她是周家的女儿、本朝的皇后。徐女史,你最好记住,没了母后和周家的庇护,你什么都不是。”

    徐复祯懒得和她逞口舌之快,平静地说道:“公主说得是。”

    文康公主冷笑:“既然如此,你怎么有胆让母后禁我的足?”

    徐复祯微笑道:“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史,怎么有本事让娘娘禁公主的足?”

    “你!”文康公主被她一噎,正欲发作,忽见成王捧着三支长香走进了殿内,只好作了罢。

    成王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少女身服斩衰,面色凝肃,往灵堂上敬了三炷香。

    那少女敬完香下来,走到文康公主面前朝她施了一礼,笑盈盈道:“宁姐。”

    文康公主不拿正眼看她,哼了一声道:“这等场合你该唤我殿下。”

    那少女只是笑着,却不再唤她,眼神似有若无地往徐复祯身上一扫,转身退了下去。

    徐复祯在皇后身边一年多,将京城的贵族女眷也认了个七七八八,见这少女面生得很,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听她跟文康公主的对话,不知是哪一位皇室宗亲。

    只是徐复祯莫名觉得她跟文康公主有些不对付,连刚刚看过来的那一眼也似乎带了些挑衅的意味。

    莫非她是成王的女儿?

    徐复祯心中正暗自思忖,文康公主便已开口道:“刚才那个是瑞和郡主,成王的长女,今年十七岁,闺名唤作芳宜。”

    徐复祯抬眸看了文康公主一眼,她说那么详细做什么?

    文康公主似是察觉到她的诧异,勾唇一笑道:“成王打算让沈芳宜嫁给霍巡,等过了国丧便开始议亲。”

    徐复祯心里猛地一揪,可是转念一想:霍巡是壬寅年生人,比她大五岁,今年都二十多了,说亲不是很正常吗?尤其成王这么重用他,把女儿嫁给他也是意料之中。

    文康公主回头觑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眼角眉梢却有几分掩不住的落寞,不由畅然笑道:“你觉得他们可登对?”

    徐复祯垂下眼睛,道:“和我有什么干系?”

    今后跟他同朝主事,少不得要看他一步步娶妻生子,难道她还能回回都感伤一阵不成?

    徐复祯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眸,却正见霍巡从殿外走进来,目不斜视地经过文康公主和四皇子,走到灵堂上祭拜盛安帝。

    他穿了一身素服,周身如濯雪般清素,显出几分孤松独立的风姿。

    徐复祯有些出神地看他挺拔隽秀的侧脸,想起从前锦英形容他的话:他身上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看着就不好接近。

    她上次见他还是在政事堂的时候,那时他周身还没有这般明显的疏离之感。是因为那时他眼里还有她,现在已经没有了么?

    霍巡上过了香,待要离开,文康公主突然开口道:“霍长史。”

    他停了脚步,微微偏过头去看文康公主:“殿下有何事?”

    他的眼睛里覆着一层寒霜,是不容错识的冷肃。

    文康公主忽然有些后悔招惹他,然而一想到灵堂上躺着的父皇,不由悲怒交加:“早知道我父皇会有今天,当初真不该助纣为虐,就应该直接去父皇面前告发你们,把你和成王一起砍了!”

    霍巡冷然道:“成王殿下如今奉诏摄政,请公主慎言。”

    文康公主眼眶红了起来,咬牙道:“奉诏?当着我父皇的面,我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欠我一条命,我迟早要你还回来!”

    灵堂内的诸人忙惶恐地低下了头,只作不闻。

    霍巡转过身走到文康公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忽然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杀了我的人,夺了我的玉。”

    他顿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然而彼此都清楚那才是真正得罪他的地方。

    霍巡眼神往灵堂的方向一瞥,朝文康公主低声说道:

    “这是我的反击。”

    文康公主气得浑身颤栗。

    一个老仆人而已,也配拿她的父皇、堂堂天子的命来换?

    徐复祯冷眼看着霍巡和文康公主的交流。

    从她的角度看去,文康公主挡住了大半视线,只能看到霍巡的上半张脸,看到他靠得文康公主极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许久,文康公主大笑出声,扬声说道:“那又怎样?”

    她抬起一只手笼于唇畔,在霍巡耳边低声道:“你的她不还是选了我?不还是帮着我,从你手上截下了即将到手的摄政大权?今后不还是要受我驱使、跟你分庭抗礼?”

    霍巡神色倏然一冷,沉沉地看了文康公主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徐复祯怔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她听不到文康公主的话语,只能看到那刮去了蔻色的指甲泛着冷灰的白,尖锐地刺着她的眼睛。

    第78章 破防“介陵哥哥”,她都没这么亲密地……

    因着白日之事,徐复祯夜里辗转反侧没有睡好。至四更天,她干脆起身洗漱,提了一盏灯笼去坤宁宫帮皇后看折子。

    这几日积压的奏折本应由摄政大臣处理,然而成王和皇后谁也不肯让权。是以一道奏折给成王看过以后,还要送到坤宁宫给皇后也看一遍。

    皇后争来了那些奏章,却又不爱看,全推给徐复祯处理。

    好在那些奏折多是琐碎小事,诸如哪位大臣家里结了亲也要上奏一封,哪位大臣之间起了口角也要上奏一封,看得她啼笑皆非,然而徐复祯仍是一丝不苟地一一批复。

    她没处理过政事,那就从头开始学好了。秦萧是十八岁入仕,她如今也是十八岁,不比秦萧差才对。

    徐复祯帮皇后看了两天折子,倒是渐渐摸清京城那些官员盘根错节的关系。

    走到坤宁宫,竟见正殿的烛光亮着。徐复祯有些纳闷,皇后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她让宫女进去通报。

    那宫女出来的时候低声道:“女史进去的时候小心些,娘娘发了好大脾气。”

    徐复祯谢过她,走进正殿,见皇后正坐在罗汉床上,面前的地毯上扔着一纸揉皱的奏折。

    徐复祯走上前去捡起那奏折,道:“娘娘要保重凤体。”

    皇后怒容未消:“你看看那奏折上写了什么。方才礼部呈过来的,说是加班加点为先帝拟的谥号和庙号!”

    徐复祯眼皮一跳,翻开那纸奏章,只见那庙号果然跟前世一样,拟的是“熹”。盛安帝好大喜功,不恤民生,取这个庙号倒不辱没他。

    皇后却道:“熹!熹作庙号是什么意思?无光也!昏聩无道!成王他真好意思啊,皇上还未下葬,他就这般抹黑!你天亮以后去一趟值房,把这折子给本宫驳回去!”

    徐复祯有些不乐意,这庙号肯定就是霍巡授意拟的,她可不想去他那里碰一鼻子灰。

    她想了想,劝道:“娘娘,这庙号也是礼部和翰林院的诸位郎官夙兴夜寐,比照着史实和先帝的起居注、彻夜商讨出来的。取这个字必然是有他们的根据,咱们还是不要干预的好。”

    皇后柳眉倒竖:“不行,不能取这个字。难道将来的史书,本宫就叫‘熹宗皇后’?一个庙号,取什么不是取?非要给本宫难堪,绝不能轻易遂他们的意。”

    徐复祯了解皇后的脾气,她虽对盛安帝没什

    么感情,却极好面子。与其说这是为了盛安帝的身后名,不如说是她和成王的争锋。当下只好道:“好吧。我让李公公去说。”

    “不要李公公。”皇后断然道,“先皇的密诏是你拿出来的,你的面子比李公公大。翰林院那些人难缠得很,你又是诗书世家的姑娘,未必比他们差了,合该你去。”

    徐复祯见推辞不得,只好无奈地应了下来。

    天蒙蒙亮,她就去了政事堂值房。

    此时已有礼部和翰林院的郎官在内忙碌。见了徐复祯,礼部的高侍郎率先上前道:“徐女史,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徐复祯将折子奉还给他,道:“高大人,早前呈奏上去的庙号皇后娘娘不满意,请大人重新拟议。”

    高侍郎有些为难:“庙号本就是根据大行皇帝的生平所拟,若求人人满意,岂非太庙里全是太宗高宗了?”

    徐复祯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这是皇后指派的差事,她也只能囫囵道:“总之皇后娘娘不喜欢‘熹’字,有劳大人们另选一个吧。”

    高侍郎捻着胡须道:“‘熹’字乃成王殿下那边择选出来的。皇后娘娘若是不喜欢,则‘庄’、‘威’二字如何?”

    徐复祯微微蹙眉,这几个字表意大差不差,皇后那里肯定过不了关。

    她轻咳一声,道:“先帝生前痴迷修道,大人何不若比照着道君的名号来拟议呢?”

    总之,不要贬义那么明显就行了。

    高侍郎犯了难,犹豫着说道:“女史先到偏厅等候片刻,待某与各位学士商议一番,再做计较。”

    徐复祯心知他是要去请示成王,可是此番也没奈何,只得坐到了偏厅的太师椅上等候。

    过了两炷香的工夫,外头有人掀了帘子进来。

    徐复祯抬眸一看,来人一袭素衣,更显得眉目乌润隽朗。此刻,他脱下外面穿的石青色松鹤纹罩袍递与书吏,人却朝她走了过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徐复祯微微垂下眼眸。按理,她该起身与他见礼,然而一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将她牢牢地定在了椅子上。

    霍巡也不多礼,径直在她身边的太师椅坐下,又自顾斟了两杯热茶,一杯推到她面前。

    徐复祯的视线正好看着那七分满的金色茶汤轻轻晃荡,碧青色的茶叶如悬针般漂浮着,被白雾般轻薄的热气笼罩,在茶汤中显出朦胧的意韵来。

    霍巡开口打破了沉默:“听说女史是来改庙号的?”

    徐复祯收敛了心神,强调道:“皇后娘娘不喜礼部呈上去的庙号,是以遣我代为传达。”

    霍巡问道:“皇后娘娘缘何不喜?”

    这要她怎么说……

    是说皇后觉得“熹宗皇后”不好听、将来写到史书上不好看;还是说皇后觉得这是成王故意抹黑?

    徐复祯斟酌道:“皇后娘娘觉得‘熹’字不妥。”

    霍巡又道:“何处不妥?”

    徐复祯抬眸看了他一眼。他正看着她,对上她的眼神却并无丝毫回避,虽说没了昨日在灵堂的冷肃疏离,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正等着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徐复祯沉默了。有何不妥?她还真说不出来。

    心下不由暗自叫苦:皇后这都指派的什么差事呀,她还没做过这么不占理的事呢!

    霍巡见她不开口,便缓缓道:“盛安帝即位十二载,朝纲废弛,冤狱迭出;徭役重赋,穷兵黩武,庶民手中土地减至半数,在籍人口锐减三百万;新起宫殿百余间,耗资千万之巨;对外战役数十起,胜者十无三四。所取‘熹’字,并非诋毁。”

    他这番言辞有理有据,已经把徐复祯说得心服口服。

    然而斯人已逝,是非功过自是分明;这个庙号的择选,说白了还是皇后为着脸面和成王角力罢了。

    徐复祯顶着皇后的差使,此刻也只好硬着头皮为盛安帝找补:“其实先帝也未必就那么不堪,盛安朝建的宫殿可泽被后世帝王;对外战役多为抵抗外族入侵,虽败却好过不战而降;至于人口锐减,那是因为吃了败仗把城池和人口都抵出去了……”

    说到后面她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出声,一想到此行的目的又连忙整肃神情。

    霍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双乌浓的眼眸里也染上了一层淡薄的笑意。

    他正准备开口,忽然外头响起一阵鸣玉般清脆的声音:“介陵哥哥!”

    徐复祯循声望去,只见帘外一阵风起,伴着那娇柔清妙的声音,一个挽着流云髻、身着白绸绣花暗纹襦裙的少女翩然而至。

    是在灵堂见过一面的成王长女沈芳宜。

    她手里提着一个黑漆描金彩绘竹丝食盒,笑盈盈地对霍巡道:“介陵哥哥,我听说你一早便来了值房,正好我今日进宫,特地送些膳点过来给你吃。”

    说罢,将那黑漆食盒放在徐复祯和霍巡之间的桌子上。

    徐复祯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落到那食盒上。

    介陵哥哥……徐复祯有些酸溜溜地想,她都没这么亲密地叫过呢。

    沈芳宜的目光也望向了徐复祯。

    她微扬着下巴,有些骄傲地说道:“你是什么人?”

    徐复祯慢慢站起来朝她行礼:“坤宁宫女史徐复祯见过郡主。”

    沈芳宜一听是坤宁宫的人,准备晾她一晾,于是受了她的礼却不叫起身。

    谁知徐复祯那厢行完礼,便自顾坐了回去。

    沈芳宜粉白的面庞上浮现出愠色:“坤宁宫的人难道这般无礼……”

    “郡主。”霍巡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这里是政事堂值房,非诏不得入。郡主快些回去吧。”

    徐复祯听他语气柔和,跟和她说话那公事公办的口吻全然不同,心里又是一阵酸涩:他还真是呵护这位郡主,生怕她被人拿了错处。

    沈芳宜面子上却有些挂不住:“听说宁姐从前连宣政殿都随意出入,如今父王执掌朝政,我进个值房又怎么了?”

    “文康殿下是先帝长女、新君嫡姐。”徐复祯忍不住开口,意味深长地说道,“郡主想效仿文康殿下,莫非还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沈芳宜怫然变色,这话莫不是在公然指责成王有不臣之心!

    徐复祯也有些讶异自己会说出这番话来,她向来不喜逞口舌之快,更不会说这么刻薄的话,今天这是怎么了?

    沈芳宜冷觑着她,又看了看霍巡,见他并无反应,不由气恼地跺了跺脚,伸手去拉他的手臂:“介陵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这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你快说句话呀。”

    霍巡浓长的眉渐渐凝了起来,不着痕迹地避开沈芳宜的拉扯。又听得她在一旁催促,声音却是一沉:“别闹了。国丧期间言语争锋,该治失仪之罪。”

    沈芳宜本就是想借他的势给皇后的人下马威,没想到霍巡反而帮着外人斥责她,登时涨红了脸,又羞又恼地说道:“我要回去告诉父王。”

    说罢提着裙摆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徐复祯睁大了眼睛看霍巡,她难得听他说一句重话。此时回过神来,又有些疑心那话语是不是也在责备她,毕竟话锋是她先挑起来的。

    这样一想,她神色一窘,也冷着脸站起来往外走。

    霍巡却道:“女史何去?”

    徐复祯站定脚步,闷声道:“回去复命。”

    霍巡又道:“方才还没议出结果,如何复命?”

    徐复祯破罐破摔道:“就跟皇后娘娘说,这事我办不了。”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不要意气用事。”

    说罢,命书吏取来纸笔,在一张空白折子上写了几笔递给徐复祯。

    徐复祯接过来一看,只见那折子上写着遒美劲秀的两个字:一个是“玄”,一个是“道”。

    她有些意外地看向霍巡。

    他搁了笔,微笑道:“回去复命吧。让皇后选一个喜欢的。”

    徐复祯心中涌过一股暖流,低头又看了看那两个字,心中却愈发狐疑起来:他方才还义正辞严,一点儿也不松口。怎么突然就让步了?

    她再抬眸看了看霍巡,眼神最终落到他身旁的食盒上:他该不会是心虚吧?

    第79章 争执他的目光也随她一起下去了。

    霍巡顺着她的眼神看向那食盒,神色了然道:“听说女史天未亮就过来了。若不嫌弃,这盒膳点便拿去垫垫肚子吧。”

    徐复祯有些犹豫。

    她难道还会馋一盒膳点吗?然而,方才沈芳宜如此无礼,她不想让霍巡吃沈芳宜的东西。

    这么一想,手倒是比脑子快,先接过了那食盒。

    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一手拿着折子,一手提着食盒,而霍巡正坐在椅子上微微笑着看她。

    徐复祯脸色一红,却又不好把那食盒再放回去,只好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偏厅。

    外头已经天光大亮,徐复祯打算先去坤宁宫跟皇后复命。

    至于那食盒,若放在以前,她早就让人拿去扔掉了。然而她带着水岚和菱儿在外面住了大半年,早就戒掉了那些骄奢的习气。

    当然她是绝对不会吃沈芳宜的东西,便决定带回去给水岚和宫人吃。

    去往坤宁宫的路上,徐复祯在心里琢磨霍巡的态度:

    按成王的野心,给盛安帝恶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霍巡这么轻易地给她改了庙号,在成王那里能过关吗?沈芳宜还说要去告她的状呢。她当然不怕告状,不过,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霍巡。

    话说回来,沈家人的脾气真是一脉相承,一个文康公主,一个沈芳宜,还有她那个表姐沈芙容,都是如出一辙的眼高于顶。

    霍巡他……应该不喜欢这种颐指气使的脾气吧?他喜欢的应该是那种清婉娇柔的姑娘,就像她以前那样。

    当然,她现在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徐复祯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坤宁宫。

    皇后见了新的折子自是喜不自胜,挑了“道”字作为盛安帝的庙号。

    徐复祯有些恍惚:几句话的工夫,前世的熹宗就这样变成了道宗?

    回到重华宫,她随手将那食盒赏给了水岚。

    水岚正好没有用早膳,在桌子上打开了食盒取出里头的膳食。

    只见里头六碟三盏,一盏鸡丝虾仁粥,一盏甜羹,一盏热汤,两碟糕点,四碟热菜。其中一碟蟹茸鲜菇是夏天才有的时令菜式,足见其用心。

    盖子一打开,腾腾热气挟裹着扑鼻的喷香溢出来。

    水岚深深吸了一口气,虽已食指大动,却还牢记着本分:“小姐用过早膳没有?奴婢先服侍小姐用膳吧。”

    徐复祯瞥了那满桌鲜香的菜式一眼,哼了一声:“我才不吃。”

    她在水岚身旁坐下,问道:“四皇子起来没有?”

    这些日子为着盛安帝的丧仪,她根本无暇管教四皇子,倒是让他每天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

    等来日四皇子登基,虽说是个小傀儡,可是该做的场面一点儿也不能少,今后怕是跟“安逸”二字无缘了。

    水岚忙道:“先前文康公主派人来把四殿下接走了,奴婢不敢拦。”

    “拦什么?”徐复祯道,“人家姐弟培养感情天经地义,哪里轮得到咱们多嘴?”

    水岚有些忿忿:“公主从前就没正眼看过四殿下。现在四殿下要登基了,她反而来套近乎。小姐为四殿下操了那么多心,奴婢是替小姐不值。”

    徐复祯失笑,道:“人家才是一家人。四皇子需要我,我也需要他,各取所需罢了。有什么好不值的?”

    她跟水岚闲话了一遭,肚子却咕咕地响起来。

    她自四更去了坤宁宫,直至现在还未用膳,此刻桌上那些膳点便显出格外的香气四溢来。

    水岚察言观色,用干净帕子包起一块藕粉糖糕塞到徐复祯手上,催促她快点吃下去。

    徐复祯无奈接过,又不好跟她解释这早膳的来历,加上肚子确实饥饿,便小心翼翼地就着糖糕边缘咬了一口。

    软糯喷香在口中散开,入了喉的香甜却像一柄小钩子似的,引着她一口一口把那糖糕吃完了。

    见她吃得干净,水岚又要递过第二块糕点,徐复祯却摆了摆手不肯再要。

    水岚欢天喜地道:“这么好的东西小姐不吃,全都赏奴婢啦。”

    徐复祯填了肚子,这时又想起那膳食是沈芳宜送来的了,便道:“这算什么好东西?我看你也别吃,赏给外头当值的小宫女得了。”

    孰料一语成谶,过不了半刻钟,腹中忽然疼痛起来。

    去了净房一看,原来是连日来的高度紧张,竟提前十日来了癸水。

    她的身子本就不算强健,加上这些天顶着寒气早出晚归,此刻便觉得格外难受起来。

    徐复祯暗自头疼,皇帝已停灵五日,此时朝中正商议着四皇子的登基章程,她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掉了链子?

    然而现下身子不适,她也只好派人去跟皇后告了两天假,窝在寝殿内休息。

    自成王进宫以来,徐复祯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待见到久别重逢的霍巡后,虽然还能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可那深藏在心底的回忆又在梦中翻涌起来,回回梦里都能拾到些稀落的片段,反而更令她不能安寝。

    如今告了假,便觉得分外疲乏,沾了枕头就要睡。

    水岚在她被窝里塞了一只白铜镂空雕花手炉,热腾腾的手炉抵着绞痛的小腹,反而令脑中紧绷的弦松了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外头下起了连绵的细雨。

    徐复祯身上仍是难受得很,又挂心如今四皇子登基之事议得如何,便差遣水岚去皇后宫中打听。

    午后水岚回来,向她细细汇报:

    钦天监看了四个日子:二月廿五、廿七和三月初一、初五都是登基的吉日。可三月初一大朝会,百官云集的时刻不能没有皇帝,因此只能在二月选一天登基。

    成王想要二月廿七,皇后却想早些落定,让四皇子二月廿五便登基。如今两方人马吵个不停,谁也不肯让步。

    徐复祯听罢不语,心中却有自己的计议:

    那各路州府过来参加大朝会的官员,一年到头只有这一次面圣的机会。

    如今主少国疑,若是登基大典能让外地进京的百官一同参与、见证王朝新君的践祚,那新帝在百官心中的分量又会不同。

    她得防着成王上位,也得防着周家篡权,在新帝年幼之时就得为他铺路。

    这样想着,徐复祯忍着身子的不适起身梳洗,要去坤宁宫见皇后。

    殿外春雨潇潇,天气却渐渐和暖起来。

    徐复祯打着伞走到坤宁宫,却被告知皇后临时召了几位重臣到政事堂议事去了——不消说,必然是为着登基之事。

    她怕错过了时候,便匆匆传了轿辇去政事堂。

    政事堂当值的太监和重臣们早就认得了她。几个太监立在廊下,见了徐复祯,面露喜色地把她往里头请。

    原来皇后方才派人去重华宫宣徐复祯,偏偏她去了坤宁宫,很不巧错过了。

    徐复祯走到门外,听得里头一阵慷慨激昂的陈词,显然正商讨到要紧处。她悄悄推了门进去,贴着墙边的幔帐走到皇后身边。

    两派的官员为着新君登基的日子争得面红耳赤,谁也没有注意到后面进来的徐复祯。

    皇后知道徐复祯不舒服,特意在座位后方设了张圈椅给她坐。

    徐复祯心下感动,皇后虽有些耳软心活的糊涂之处,可待她倒是颇为关怀,像极了她在宫外的几位女性长辈。

    她在皇后身侧坐下,一眼便看到坐在成王下首的霍巡。他倒像没注意到她似的,眼神看着正在说话的官员。

    徐复祯细听了一会儿,原来皇后派系怕夜长梦多,想让四皇子二月廿五登基——这倒是可以理解,盛安帝走得突然,令皇后摄政更是突然,忽然一张大饼砸下来,周家心中不安也是正常。

    然而,成王一派却以时间仓促为由,要求二月廿七再行登基大典。

    徐复祯一琢磨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成王这趟无诏进京,只带了一批先锋人马。他虽手握西北重兵,然而在京根系浅薄。推迟到二月廿七再行登基大典,无非是想等他的人入京,届时更方便把控全局。

    眼见两方争持不下,徐复祯开口道:“成王殿下觉得廿五过于仓促,则三月初一再行登基典礼如何?届时百官抵京,正好借此机会朝奉天颜,一举两得。”

    她一开口,皇后派系的官员全都熄了火。

    成王一想:三月初一,他的人便是爬也该爬进京了。

    他正欲开口应允,不料霍巡忽然出声道:“不可。三月初一大朝会是祖制,不能撞这个日子。”

    徐复祯转头看向他:“大朝会虽是祖制,可建朝百余年来,宁泰四年、至兴十五年都因故推迟过。先帝大朝会前夕驾崩,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若能教外地官员参加新君的登基大典,有利稳定各路州府。”

    霍巡却不看她,而是朝其他大臣道:“宁泰四年叛军围城、至兴十五年霜雪封路,百官都进不了京,自然无从召开朝会。然而眼下百官已陆续抵京,朝会当日自可面圣,无有为新君登基推迟之理。”

    他们这一番交锋,那些老谋深算的重臣立刻明白过来其中的利害关系:

    借大朝会让四皇子登基,无非还是要为新君造势,目的是压下成王的声势。

    届时成王的人虽已进京,然而比之全境外地官员的朝拜,则如覆水入海,不值一提了。

    皇后的人马上反应过来,驳斥道:“你们先前不是嫌廿五登基仓促吗?三月总该准备万全了吧!”

    成王的人立刻拿霍巡的理由堵回去:“这不合规制!”

    “少扯什么规制!眼下稳定时局才是关键所系!”

    ……

    他们各执立场,辩驳得有来有回。

    争持不下之际,又唤来礼部和翰林院的郎官,商讨推迟大朝会的可行性。一言不合,两方又吵得不可开交起来。

    徐复祯早知没那么容易如愿,只好耐着性子听他们争吵。

    原来那些饱读诗书的文官说急了眼也会进行简单粗暴的人身攻击,简直和侯府后院的粗使仆人没什么两样。

    眼见暮色渐沉,寒气又渐渐漫了上来。

    政事堂里虽然人多,耐不住那寒意自足尖悄然升起,徐复祯觉得小腹开始抽痛起来,又不好失态,只得抵着椅背闭目养神。

    皇后低声朝她道:“你先去西侧殿的暖阁里歇着吧。等说到了要紧的地方,本宫再差人唤你过来。”

    徐复祯心下感激,低声谢过皇后,仍是绕过柱子,靠着墙往外走去。

    因着国丧,政事堂的墙帐也换成了素白纱帐,和着她穿的缟素衣裙,有种浑然一体的朦胧翩跹,教人难以察觉她的离去。

    所以她不知道,霍巡的目光也随着那一袭白衫下去了。

    第80章 梦吻“……你果然也舍不得我。”……

    宫女引着徐复祯进了暖阁,在白铜莲花灯座上次第点燃烛火,跃动而温暖的光亮立刻盈满了小小的屋子。

    此间暖阁是给议事至夜、来不及出宫的重臣暂歇的,罗汉榻上的锦衾枕席是新换的,屋里燃着淡淡清芬的安息香,像一间全新的屋子。

    徐复祯虽不比从前那般娇生惯养,其实内里还保留着世家贵女的傲气,她嫌那榻上不知被什么老男人躺过,说什么也不会睡上去的。

    她捧着手炉蜷坐在一张禅椅上,头抵着屏风面,细想着方才在政事堂的交锋。

    或许是改庙号之事让她生出了一丝僭越的企盼,虽然明知他们各为其主,是不讲任何旧情面的。可方才被他驳了回去,仍不免有淡淡的失落。

    她半途离席,不知道皇后的人能不能争取到三月初一再行登基大典?

    成王的后援还没有进京,皇后派系在朝议中是更为强势的。可是霍巡在成王那边,又为当下的局面增加了几分悬念。

    徐复祯思绪杂乱,脑中是胀胀的疼,腹中是碾磨的疼,都像潮水一样,一阵一阵的,此起彼伏的。她左支右绌,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好像有人走了进来。声音很轻,却还是带起了一阵微风拂在她的睡颜上。

    那人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一手放在腿弯上,轻易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又轻柔地放到了榻上。

    榻面是平整的、舒展的,一下子抚平了她微微蹙起的眉毛。

    是外面的宫女进来了吗?

    徐复祯的长睫微微抖动了一下,仍是陷在浅眠里,然而意识却渐渐苏醒了过来。

    暖阁里的花格窗紧闭着,隔绝了政事堂里抑扬顿挫的争执,却隔不开打在窗扇的潇潇雨声。

    然而那雨声是细腻轻柔的,像宫宴里的琵琶清音。隔着窗扇,又不必领教它的料峭清寒,令人分外安心。

    有人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是谁这么大胆?又这么亲密。似乎只有霍巡敢这样捏她的脸。

    意念一动,果然见霍巡坐在了榻侧,清隽的眉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瘦了这样多。”她好像听到他如是说。

    他的手离开了脸颊,又滑到了额头上。轻轻拨开额角的碎发,露出了那道细粉的淡疤。

    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疤痕,带起一丝羽毛拂过的痒意。

    “这是秦萧留下的么?”

    自进宫以后,徐复祯把额前的刘海梳了起来,不可避免地会露出额角的细疤。然而她不在乎,毕竟那是秦萧的耻辱,不是她的。

    “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

    他的手离开了那道疤痕,手掌轻轻贴住了她的脸颊。

    温热的、微微粗砺的触感覆在她的脸颊上,带着些小心的用力,细致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细雨连绵的窣响愈发显出长夜的寂寥。

    在此情此景下,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放大到她察觉出脸颊上的微压有离去之意,下意识把脸又往他的手掌上蹭了过去。

    他微微出神,幽深的眼底却凝起了浅淡的笑意。

    “……你果然也舍不得我么?”

    徐复祯自鼻腔里轻轻闷哼了一声,好像是认可了他的低语,又好像只是梦中的呓念。

    然而这朦胧的回应已经给足了他勇气。霍巡俯下了身子,手指托着她的下巴将面庞微微抬了起来,紧接着一个温润的吻便落了下来。

    久别重逢的亲密,不是最初情难自禁的那种热烈,带着压抑的自持,带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碾压过来,将她红润的檀口压出一寸退了色的白,随即回泛起更娇艳夺目的嫣红。

    口鼻间席卷上来的气息清冽又好闻,挟裹着记忆中那些花前月下的耳鬓厮磨,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物是人非。

    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了出去。

    莹黄的灯光隔着镂空的莲花灯座,打下一片交织的淡影。

    那片流金一样烛光的透过绣着仙鹤云纹的苏绣屏风,影影绰绰地投在芙蓉彩凤图的栽绒地毯上。

    那屏风落下来的阴影,是泛着淡彩的半透云影,唯有那仙鹤是实的阴影,正好落到地毯上独立的彩凤身侧,像交颈的鸳鸯。

    他们的身影,应该也是像那地毯上的灯影一样交织缠绵的,可惜影子斜着打向了幽深乌暗的卧榻内侧,所以根本看不清是何种情态。

    窗外细雨仍在潇潇,像是下不尽一样。

    一如这暧昧的长夜,无声的吻诉尽了思念,那思念也像绵长的春雨般涓涓不息,淋得彼此的心都是湿润的。

    在这湿润的缠吻中,她的感官又渐渐消失了,像乘着一艘晃荡的小船,渐渐驶入了黑甜的梦中。

    外面的铜壶滴漏一声、两声,也洇进了雨声

    中。似是过了很久,又好像没一会,她的神智忽然回来了,可压着她索吻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徐复祯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哪有什么光影,哪有什么霍巡,只有潺潺雨声是真的,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新发的芽叶,那声音也是落寞的。

    黑暗的室内泛出无垠的寂寥,连暖阁也不暖了,透着仲春的宵寒。

    徐复祯茫然地置身在黑暗中,感受到自眼尾扯到鬓角的一线紧涩。伸手一摸,是干涸了的泪痕。

    她都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落过泪了。

    原来是一场梦……怎么还哭了呢?

    徐复祯怔怔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两步,却不知道何时她的绣鞋也脱了,整齐地摆在榻侧。

    她记得之前一直坐在屏风旁的禅椅上,何时竟上了榻去?

    徐复祯心里又悄然升起一丝期冀,至于在期冀什么?她不知道,也无暇去细想,扬声把外头当值的宫女喊了进来。

    一点昏蓝的光线透进来,是宫女揉着惺忪的眼推开了门。

    “昨夜有没有人进来过?”

    宫女被她一问,顿时清醒了大半,忙道:“回女史,没有的。”

    徐女史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她不敢让徐女史知道自己半夜打瞌睡的事,何况有人进来,她也会醒的。当然这解释不必说,只说个“没有”的结论即可。

    徐复祯若有所失地沉默了片刻,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女史,已过三更天了。”

    徐复祯这时才想起昨夜政事堂的商讨,连忙穿了鞋子披上外袍往外走。

    政事堂静悄悄的,只点着两盏昏黄烛光,两个当值的太监在值房打着瞌睡。

    她进来的动静惊醒了其中一个太监。

    那太监忙要起身行礼,却被徐复祯摆手按下了:“议事什么时候结束的?”

    太监忙答道:“昨夜二更天的时候就结束了。”

    徐复祯微微攒起眉心,问道:“可议出了结果?”

    太监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议出来了。定的是……让四殿下二月廿七登基。”

    徐复祯脸色一变,那太监忙又道:“昨夜成王身边的霍长史舌战群儒,连彭相都落了下风。皇后娘娘的人都说不过他,只能同意二十七那日行登基大典。”

    徐复祯心里沉了又沉,像是被人塞了一团棉花,郁郁地透不过气来。

    果然,他轻易地给她改了庙号,因为那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涉及到新君登基这样的大事,便半分情面也不留了。

    她知道这不能怪霍巡。然而联系起夜间的那场绮梦,便显出了讽刺的意味。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是羞是恼,也有一点对自己的愧。

    徐复祯一言不发地回了重华宫。

    她有点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从前虽然也会梦见霍巡,可是从未有过那样真实的感受,以至于她疑心是不是身子不适之下产生的幻觉。

    然而不管那是不是梦,或许是近情情怯的缘故,她隐隐对霍巡生出了回避之心。

    此时离登基大典还有三日,盛安帝驾崩以来的兵荒马乱经过两派官员吵吵嚷嚷,朝政到底还是渐渐走上了正轨。

    徐复祯不再去值房了。有什么事,也是吩咐皇后身边的李公公前去代为传达。

    不见到霍巡,她就不会胡思乱想,行事又渐渐恢复了从容。

    六尚局将新帝登基所用的驾辇、服冕、器具一一备齐,尚仪局又派了姑姑过来教四皇子登基大典的过场仪礼。

    四皇子胆子小,学东西又慢,因此徐复祯只好候在一旁,将教习姑姑的话掰碎了喂给他。

    这样一来,倒不是她不想去政事堂了,而是重华宫实在离不开她。

    闲暇的时候,四皇子悄悄对徐复祯道:“女史,我不喜欢长姐。”

    徐复祯眉心一跳,问道:“怎么了?”

    四皇子嗫嚅道:“长姐经常把我召过去,又嫌我不亲近她。可是她很凶,我不敢亲近她。”

    徐复祯摸了摸他的头,道:“殿下,你即将成为天子,不需要害怕任何人。但是,也不能把好恶挂在嘴边。就算不喜欢,面上还是得维持着体面。”

    四皇子似懂非懂。

    徐复祯叹了口气,道:“今后殿下就像对我一样和文康公主相处就行了。不过如果公主打骂殿下的话,那就告诉我,我会保护殿下的。”

    四皇子听懂了,高兴地抱住她的手臂,软绵绵地说道:“女史才是我的姐姐。有女史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徐复祯有些无奈的惆怅,她自己都没过明白,怎么就撑起了别人的天。

    二月廿六,皇后宣召徐复祯。

    到了坤宁宫,皇后先问登基之事筹措得如何,徐复祯一一答了。

    皇后这才笑道:“新帝登基,会封摄政王、封太后,还要授封大批官员。这次你功劳最大,只是品级略低了些,本宫知道底下好多人不服你。所以明日登基大典,本宫加封你为内尚书,可代执凤印。如何?”

    徐复祯吃了一惊。内尚书官居正三品,统御内廷女官,可代掌凤印。倘若太后垂帘听政,则内尚书也有问政之权。

    然而,升迁太快未必是好事,她没有实绩,反而不能服众。

    徐复祯跪地道:“臣女进宫不逾二载,虽有功,未敢忝居首列。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皇后不为所动,道:“内廷擢封女官,无需过吏部之手,本宫想怎么封就怎么封,你不必推辞!”

    徐复祯却坚决不受,倒是让皇后为难起来。

    最后,皇后只好让步,封她为正四品尚宫,徐复祯这才谢恩起身,开始问起正事来:前朝的官员都封了哪些人?

    皇后取出一纸长长的奏章递给她。

    她取过来一看,各司署的官员变动不大,主要是封了很多散官,其中不乏蜀地的官员。

    徐复祯知道,那些是成王的班子,将来要一个一个安排进朝廷里。

    可是,她越看眉头越紧,直至看完那数千字上百人的进封,这才抬起头问皇后:“娘娘,霍长史怎么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