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登基“现在不封,以后有的是机会封。……
提起这个,皇后嘴角上扬,止不住的得意:“他封不了,他父亲霍麟有谋逆之罪。逆臣之后不得入朝为官。”
徐复祯心中一紧,霍巡的身世,从前跟她提过。罪臣之后不得科考,而逆臣之后,更连入仕的资格都没有。
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剑走偏锋,以幕僚的身份辅佐成王进了京。其实到了这个地步,所谓出身,无非是当权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
徐复祯眉头紧锁:“这是谁的意思?”
皇后道:“彭相、枢密使都是这个意思。成王本来想让他进御史台,封御史中丞,被彭相拿出身驳了回去。”
顿了顿,又浮现一丝快意的笑容:“想当初议定珉郎登基之事,他是如何下本宫的面子;这回风水轮流转,任他再能言善辩,那出身是改不了的。成王要用他,回王府关起门来慢慢用吧。”
徐复祯扶额:“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跟我商量?”
皇后道:“你这几日在忙珉郎的事,怎么好去打扰你?再说了,他不是等闲之辈,绝不能给他入朝的机会。”
徐复祯沉默了。
彭相他们既然知道霍巡不简单,又为何觉得堵了这条路他就束手无
策了?凭她对霍巡的了解,他肯定会有所动作的。
徐复祯心里叹了口气,感觉他们给她挖了个大坑。
然而此刻登基大典在即,已不是能另作计议的时候。
翌日卯时,新君要在玄武门城楼迎接百官朝拜。自入夜以后,宫里的灯火彻夜通明,宫人各司其职,比白日里还要忙碌。
虽然盛安帝驾崩得突然,宫人却是训练有素的,典礼的各个环节的器用礼具人手,虽琐碎却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掌了灯的重华宫里,徐复祯看四皇子试穿尚衣局日夜赶制出来的龙袍与旒冕。
象征天家威严的龙袍与冠旒,却是小一号的,套在稚嫩的四皇子身上,那威严也大打了折扣。
徐复祯想起从前看皮影戏,那皮影箱中裁剪出来的小人,其形正合四皇子的模样,而他也确实是一个懵懂被推上皇座的小傀儡罢了。
而那背后操线的人,也有她的一份。
这样一想,她心里又升起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从前是系在线的另一端的。执线的人从前是秦萧,后来变成了霍巡。可是现在她竟也成了那个执线之人,她和秦萧、和王今澜的恩怨,今后可以借着手中这个小傀儡一一清算回去。
再也不需要攀附依仗任何人了。
然而想起自己那段夭折的感情,不免在那凌云壮志中添了几分苦涩。当然她知道世上是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她弄丢了霍巡,可是找到了自己,已经是极好的结局了。
徐复祯知道,自己不能再奢求更多。
五鼓时分,徐复祯陪着四皇子到太庙祭拜先祖与社稷。
从太庙出来的时候,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那一线熹微天光,让夹道的火烛都失了颜色。徐复祯走在四皇子的轿辇旁,每走一步,那天色便亮一分。
徐复祯知道,她生命中至暗的时刻,就像那深沉的夤夜一样,已经过去了。
卯时,她陪着四皇子登上了玄武门城楼。
玄武门外已经整齐地站着密密麻麻的文武官员。满朝朱紫贵,此刻已尽数候在宫门之外。
徐复祯站在城楼俯视下去,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眩然之感。
整个王朝的运转,全依靠下面的那些人。
而此刻,那些人看到了站在城楼上的新君,齐刷刷地跪下朝拜,口中唱和着一声又一声的“万岁”,像一层更比一层高的波涛,把幼小的四皇子推上了潮头。
而他身侧的徐复祯也得以沾光站在了最高处,透过那些朝廷重臣俯视着王朝的芸芸众生。
那是天下万民的臣服,是睥睨众生的高度。
难怪……难怪成王顶着杀兄弑君的争议骂名也要当这个摄政王。
徐复祯心中震撼难当。
玄武门打开了,文武百官徒步跟在四皇子的驾辇后面,浩浩荡荡地朝着太和殿走去。
太和殿的大门徐徐打开,透进的天光照亮了金碧肃穆的大殿,新君登基的典礼开始了。
胡总管宣读了先帝的遗诏和密诏,奉迎四皇子坐上龙椅后,又宣读了新帝的登基诏书。
读完登基诏书,殿堂之下的百官叩拜新君。
然而,唱主角的却不是年仅六岁的新君。
成王头戴金冠,身着玄服,坐在新君的龙椅之侧,眼角眉梢尽是锋芒。他已经不需要像从前那样韬光养晦,如今的朝政,一半是握在他的手里。
而另一位掌舵者,此时已经尊封端懿太后。周太后身穿太后朝服,春风满面地坐在新君的另一侧。
他们的目光往下首望去,那满殿朱紫朝服的官员对着新君三跪九叩,然而因为坐在新君两侧,所以受那跪拜礼的人仿佛也就成了他们。
成王和周太后心里都升起了异样的澎湃,显到面上,却只是唇角的微微上扬罢了。
徐复祯侍立在太后身侧,此时看着下首朝拜的朝廷重臣,已经没有在玄武门城楼上的震撼了。
她的目光扫着下方乌压压的人群,见到了周家父子,见到了承安郡王,见到了长兴侯,甚至见到了秦萧。
然而她知道霍巡是不在那人群里的,所以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经过一段冗长又复杂的百官进封,天子仪驾要到午门去祭告天地。于是文武百官又乌泱泱地起身,跟在小皇帝的仪驾后面。
走到外面的前庭,徐复祯似心有灵犀般,朝着远处一瞥,果然见有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影立在远处的丹陛高台,遥遥朝着他们望过来。
这一眼,令徐复祯恍然想起她跟霍巡确定心意的那一晚,在京郊山上的栖凤阁,他倚坐在栏杆上,也是那样的冷清疏离,带着一丝落寞似的,游离在人群之外。
她心里忽然难受起来,忘记了自己此刻是最志得意满的时候,脚步一迟疑,便渐渐脱离了人群。
等她走上高台的时候,皇帝的仪驾已出了太和门,然而后方仍迤逦着长长的仪队。
徐复祯简直不敢想象,倘若是三月初一的登基大典,所有外地官员进宫参拜,那又该是何等壮阔的场景。
这样想着,她已经走至霍巡身边六七步远的地方。
就是这六七步,如同前尘隔海一般,叫她再也迈不过去了。
她知道霍巡很在乎他父亲的身后名。她这时候上去,算是个什么意思呢?
安慰他?以她如今的身份,未免敏感了些,甚至有胜利者的耀武扬威之嫌疑。
虽然她事先并不知道彭相他们的做法。然而她知情与否,并不是那么重要。
毕竟前世他的官途是多么顺畅,而今生因为她的插手,他的抱负终究是要多生许多波折。
徐复祯知道,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因为她是这两世唯一的变数。当然,她也没有错,只是再没立场去安慰他了。
她犹豫着,纠结着,想转头一走了之,可那又有些认输的意味,便站在了原地不动。
霍巡终于是转头看了过来,朝她微微地一笑:“还未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徐复祯下意识接了他的话。
“你升四品尚宫,不该恭喜么?”他的语气很真诚,倒像是真心为她高兴。
徐复祯也渐渐放下了心防,朝他走了两步,把手轻轻放在了栏杆上,可仍旧是隔着两个身位的距离。
“其实,”她眺望着远处缓缓朝午门移动的仪仗,话却是对霍巡说的,“太后娘娘最初是封我为正三品的内尚书,但是被我推拒了。”
霍巡也看向远处:“急流勇退,你做得对。”
徐复祯心中一暖,好像又回到从前去抚州那段日子,他指点她如何对付徐家的时候。
现在她不需要他的指点也能把事情办得很好了。
徐复祯不由微微笑起来:“我推辞,那是因为我知道,现在不封,以后有的是机会封。”
霍巡又转头过来看她,她弯弯绕绕说了这么些,其实就是为了讲这句话吧。
他垂下眼睫,唇角却是轻轻扬了起来:“多谢。”
徐复祯听到他的回答,胸口的郁气也渐渐消散了下去。
这个时候,反而不知再说些什么。眼见气氛又渐渐尴尬了起来,她忽然想到什么,从衣衫的内袋取出一方干净帕子包裹着的物事递给霍巡。
霍巡有些意外,伸手接了过去。
那东西热腾腾的,带着她的体温,可更多是它自身的热气。他大概猜到是什么,可仍旧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这是凌晨出门前,水岚怕她肚子饿,用油纸包了两块米糕 ,又用帕子包好,让徐复祯带去登基大典填肚子的。
那米糕所用的原料虽然简单,却是实实在在的香甜,并不比那些花样繁多的糕点逊色。
有时候,苍白的言语安慰还比不上一块热乎香甜的米糕管用呢。
徐复祯迎着霍巡的目光解释道:“这是早上新蒸的米糕。那日我吃了你一块糖糕,现在还给你。”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其中的歧义,是互不相欠的意思,很有些两清的意味。
她有些后悔,又渐渐狠下心来,那些下不去决心的话语阴差阳错地说了出来,其实也是既定命运的一环。
于是她保持了沉默。
霍巡没有接话,也没有打开来看,默默把那方帕子包着的米糕收入了袖中。
气氛又冷落了下来,徐复祯知道自己该退场了。
在他面前,她总是不知该如何说告别的话,事实上她也从没有跟他好好地道过别,所以也不差这一次。
她默默后退了两步,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忽然听到霍巡说道:“那糖糕是瑞和郡主的,并不是我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
徐复祯心头微怔,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像忘了剪的长烛芯,噼里啪啦地爆出细小的灯花,摇曳浮动的烛火间,那灯花是转瞬即逝的,可也是雀跃欢喜的。
她忍不住回头看霍巡,他的目光还在眺望着远处的前庭,然而徐复祯知道,他的注意全在她身上。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82章 徐府这个“徐府”,是她徐复祯的徐。……
午门的钟鼓沉沉而鸣,透响传彻大内,宣告着新君的登基大典礼成。
日晷的针影垂直指向午时,文武百官齐齐告退。
午后是外命妇进宫觐见太后的时辰。皇帝年幼,周太后占着中宫不肯搬离,在坤宁宫正殿接见了京中五品以上的外命妇。
徐复祯候在周太后身侧,却早已神游天外,想着上午霍巡对她说的话。
她本就是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他的话更是把烦恼直接给她递了上来。
他明明都让她把玉还回去了,难道不是要跟她恩断义绝的意思吗?
为什么今日又跟她说那么模棱两可的话,是不想跟她两清么?
她又疑心那本来只是一句简单的解释,没有任何言外之意,自己的揣度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徐复祯心里一团乱麻。
“臣妇成王妃拜见太后娘娘。”
“臣女瑞和郡主拜见太后娘娘。”
徐复祯闻言下意识收敛心神,朝下方行礼的人望去。
成王妃保养得宜,圆脸细弯眉,是从神态中透出的温柔亲和,跟一旁张扬娇纵的沈芳宜看不出半分相似之处。
周太后给她们赐了座,开始跟成王妃闲话起来。
徐复祯凝神听了一会儿,原来这位王妃是成王的续弦,而沈芳宜却是元妻留下的孩子,是以成王特别娇宠她,甚至在蜀地没人称她为郡主,都是唤作“女世子”。
徐复祯心想:成王如此疼爱这个女儿,却要把她许给霍巡,可见成王是真看重他。不过,凭他的相貌和才干,就算放眼京城也是顶级的,并没有哪一点配不上沈芳宜。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芳宜也望了过来,还朝她挑衅地一笑。
徐复祯默默别开眼去。
此时外面又陆续进来几位公侯夫人,徐复祯一下子看到了身着宝蓝色镶朱领翟衣的徐夫人。
她顿时怔在原地,忘了自己那些风花雪月的烦恼,定定地望着姑母。
徐夫人似有所感般抬头望过来,对视之间,两人的心神都触动了。徐夫人却很快低下了头,跟着其他命妇一同跪下向太后行大礼。
徐夫人跪下行礼的时候,徐复祯侧身避开了,看着姑母发髻上丝丝缕缕的白发,又不免有些心酸。
自进宫以来,因她刻意的回避,从不曾出过宫去,只在年节命妇进宫时见过姑母两三回,徐夫人却是一回比一回地苍老了。
这回一见,姑母又憔悴了许多。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徐复祯心中忧虑,连周太后都察觉到了她的魂不守舍,便悄声对她说道:“你去偏殿的暖阁里候着吧。等会儿哀家让你姑母过去,你们姑侄好好说一回体己话。”
徐复祯感激地谢过太后,退下去了暖阁。
等待的时候,她反而更紧张。
姑母要怨她怪她,那也是她应得的。
那时候她沉浸在自己的苦痛中,却忽略了那些真正爱她的人的感受,常夫人为了她跟侯府闹翻了,郡王妃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也渐渐淡了和侯府的来往。
姑母为她着急,为她挂心,她却是半封信都没有去过。后来一声不吭地进了宫,也没再回过侯府。
秦惠如和秦思如出阁的时候,姑母递了信进宫里。她把那纸洒金彩笺反复看得磨了边,却仍旧没有出宫。
她是憋着一口气要跟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
然而因着她的任性,亏欠下姑母的那许多,终究是难以弥补,姑母要如何怪罪,她也只能受着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宫女引着徐夫人进了暖阁。
徐复祯忙迎上前去,扶了徐夫人在圈椅上坐下。
徐夫人揽着她的手,细细地端详她的面庞。
徐复祯的长相是柔美中透着一丝英气的。从前双颊是少女特有的丰润,顾盼举止间都是灵动的娇柔,如今那丰润褪去,便显出几分沉稳的英秀来。
然而这沉稳在徐夫人眼中,是吃了不少苦头才能换来的。
徐夫人不由黯然神伤:侄女的模样,显而易见的是瘦了。她的眼睛里也没有了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光彩,点漆双眸更加沉静了,那沉静也是透着郁气的。
徐夫人不开口,徐复祯也不敢说话,只低着头任她打量。这一低头,偏偏让额角的碎发飘下来,露出其下的细疤。
那痕迹很浅,可落在那素洁的额头上,却是张扬的夺目。
徐夫人瞬间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了。
那是秦萧的手笔。她一心撮合这两个孩子,孰料侄女却因自己的一意孤行破了相,以至于后来的不告而别,转头又进了宫去再不回侯府,其实都是怨她罢了。
一阵哀戚漫上心头,徐夫人用手绢掩面低声哭了起来:
“是姑母对不起你。我当了一辈子贤妻良母,其实子女亲缘浅薄得很。你念如大姐姐跟着夫家去了外地赴任;惠如怨我,连一封信也不写回来;思如倒是在京城,也不回侯府看看。就连你,也躲进了宫里去,不肯原谅我……”
徐复祯从未见过姑母如此失态,慌忙跪了下来,伏在徐夫人膝头,连声劝慰道:
“姑母这是怎么了?旁人什么心我不知道,可是祯儿,从未起过半分埋怨姑母的念头。我进宫来,并不全为世子,更没有迁怒姑母。祯儿的娘亲走得早,在祯儿心里,姑母就是娘亲。”
徐夫人一听她这衷情的表白,更是哭得难以自持。
徐复祯也红了眼眶,跪在徐夫人身侧替她拭泪。
好不容易徐夫人渐渐止了泪,拉着徐复祯在身侧坐下,仔细地问过她在宫里的情状。
徐复祯怕姑母担心,只说她管着四皇子的衣食,如今四皇子成了小皇帝,她也沾光封了尚宫。
徐夫人心中又稍稍安定,颇有几分自我安慰地说道:“这样也好。你在宫里当过尚宫,太后又是那么关照你,将来到了夫家,也没有人敢小瞧你。”
夫家?多么遥远的一个词。
徐复祯微微垂下眼眸,她可不打算再议亲,这两年来的夙兴夜寐,难道为的就是进哪位贵公子的后宅,去扮演徐夫人那样的贤妻良母吗?
然而这些话她知道是不能跟徐夫人说的,于是转过话头道:“姑母,方才见你进来时,脸上是遮不住的愁绪,可是府里出什么事了?”
她这一提,徐夫人又是长叹了一口气。
末了,像下定决心般地对她说道:“徐家几个月前闹到分了宗,连祠堂都拆了。那些没良心的分宗便分了,只是你祖父和你爹娘的牌位却没了人供奉。我又是个出嫁女,也不好把他们的牌位接回秦家。为着这事,实在是难以安寝。”
徐复祯心中却一动,道:“这有什么难的,接回京城徐家的旧宅里不行么?”
徐夫人摇摇头叹道:“哪还有什么旧宅。当初你爹出事,你大伯到京城来接管徐家的遗产,就已经把徐家的宅子卖了。我那时还没掌侯府的中馈,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出来,只能任他卖了出去。”
尽管徐复祯早知道族人唯利是图,一听这桩旧
事还是不免着恼。
既然徐家已经分崩离析,那给他们的那三分利润也是时候收回来了。这事让锦英去办就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对徐夫人道:“姑母,那我们就去把徐家的旧宅买回来,把祖父和爹娘的牌位供奉进去。门口的匾额,仍旧挂回‘徐府’。”
不是祖父徐骞的徐,也不是父亲徐秉的徐,是她徐复祯的“徐”。
徐夫人迟疑道:“徐家旧宅在紧邻宫城的崇仁坊,那里的地价,可谓是寸土寸金。住在那里的也是不输给我们的人家,岂是说买就买?”
徐复祯不以为意:“用高于市价三成的银子来买,从锦英那里支取就是。姑母尽管去交涉,他们会卖的。”
她是在城楼上见过百官朝拜的人,所以无师自通地懂得了一个道理:
以她如今的地位,只要一开口,那家人马上会把宅子腾出来给她。当然,她用高于市价三成的银子来买,并不算占他们便宜。
徐夫人笑道:“那个叫锦英的丫头,如今倒是出息了。我听说她把金丹堂打理得很好,还圈置了一些其他的铺面。”
徐复祯抱住徐夫人的胳膊撒娇道:“还不是姑母慧眼识人,把她拨到了我身边伺候?等徐家的旧宅买回来,祯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徐夫人宠溺地说道:“在姑母面前,哪有什么不情之请?只管说便是。”
徐复祯于是道:“宅子买回来得添些仆役。祯儿想把锦英的爹娘要过去,让她爹当徐府的管家、她娘当内院的管事娘子,如何?”
徐夫人有些意外,叹道:“你倒是宠她。”
却是默认了她的请求。
徐复祯很高兴,想起最初跟锦英交心时对她作出的承诺:将来让锦英当姨娘,让她爹娘当新姑爷府上的管家。
现在好了,新的姑爷没了,锦英的姨娘之位也没了。可是锦英的爹娘却实实在在地当上了管家,她徐复祯府里的管家。如此,也不算辜负锦英了。
她和徐夫人在暖阁说了好半天话,姑侄两人又回到了从前的亲密。
徐夫人放下了心结,神色却是舒展了许多。
眼见时辰不早,那些外命妇都已经退下了。徐复祯派人去知会了周太后一声,亲自把徐夫人送出了坤宁宫。
再回到宫里时,那正殿的门关着,里头却隐隐透出一阵一阵的争执。
朱漆雕花隔扇门挡住了那争执之声,虽听不清楚,却足以叫徐复祯惊讶:什么人敢在坤宁宫喧哗?
她叫住站在外边的宫女,问道:“里面出什么事了?”
那宫女低着头道:“徐尚宫,是方才文康公主和瑞和郡主吵起来了。公主一生气打了郡主一巴掌,没想到郡主竟然还手了。公主和太后都气坏了,正关起门来发落郡主呢。”
徐复祯听到文康公主竟然挨了打,先是有些幸灾乐祸,转念一想,公主那唯我独尊的脾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而太后又是出了名的护短。
这回关起门来,恐怕沈芳宜要凶多吉少了。
她连忙疾步走近正殿,人还未至,便听得里面传出周太后的声音:“来人,给我掌嘴!”
“是!”
“谁敢!我是成王的女儿!”
宫人的齐声应和混着沈芳宜的尖叫,里头一阵嘈乱。
徐复祯等不及宫人通报,抢先一步推开了殿内的大门:
“住手!”
声音落下,她才看清里头的情形。
两名壮实的太监抓着沈芳宜的胳膊,周太后身边的段嬷嬷扬着手,巴掌差点要落到沈芳宜脸上,生生被徐复祯喝止了。
段嬷嬷回头去看周太后,没想到太后见是徐复祯来了,竟摆摆手让她退下了。
沈芳宜也看过来,发鬓有些许杂乱,眼眶已蓄了泪,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屈辱。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开口救她的人竟是徐复祯,一时愣住了,也忘了挣扎。
徐复祯见她左脸微红,应该是被文康公主打的,知道自己来得还算及时,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她对周太后道:“娘娘,今天是皇上登基的日子,这样发落责罚宗室,只怕是不妥。不如先让王妃带着郡主退下吧。”
“母后!她掌掴我的事就这么算了?”文康公主喊道,她的左脸同样有一道微红的掌印。
周太后看了看怒容未消的文康公主,又看了看徐复祯,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朝着成王妃挥了挥手。
成王妃早就吓坏了,要是真让沈芳宜在坤宁宫被掌了嘴,她回去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此刻她如蒙大赦般上前扶住沈芳宜,朝着太后行了退礼。
经过徐复祯身旁的时候,成王妃很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沈芳宜神色有些复杂,也没再看她。
文康公主看着她们的背影怒不可遏:“徐复祯!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复祯没有理会她,先是让宫人重新把殿门关上,这才朝着周太后道:“冒犯长公主,理应行掌嘴之刑。可是成王的女儿却动不得。”
周太后亦是分外不悦,却还在等她的解释:“成王的女儿,如何就动不得?”
徐复祯道:“娘娘觉得,先帝遗诏为何要封成王为摄政王,与娘娘共治天下?”
周太后咬牙道:“他手握西北重兵,定是以此胁迫先帝立下这违心旨意。”
徐复祯又道:“先帝都不敢逼急成王,娘娘又何必为这琐事落成王的面子?太后为嫂,成王为叔,共同辅佐皇上治理朝政。政见可以相左,面上却一定要和平。公主和郡主的争端,说白了是小辈的口角。娘娘出手管束了公主,成王不日定会送郡主来请罪。如此一来,里子面子都兼顾了,谁不得赞娘娘一句好气度?”
文康公主闻言大怒,喝道:“荒唐!我们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
太后却深以为然。她虽溺爱女儿,可如今已是掌权者的心态,自然该以大局为重。
一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百官眼里,更该以德服人,于是对文康公主道:“蕴宁,是你动手打人有过在先,你就回府里禁足三日吧。”
文康公主不可置信地看了周太后一眼,失声叫道:“母后!”
周太后闭上眼睛不再看她,摆了摆手道:“下去吧。成了家的人,也该稳重些,少给哀家添麻烦!”
文康公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恨恨地看了徐复祯一眼,竟带了些哭腔出来:“要是父皇还在,别说打她一巴掌,就是打她十巴掌又如何?如今父皇一走,从前在我跟前狗一样的人,如今也敢到我面前狂吠!”
说罢,忿忿甩袖摔门而出。
周太后神色微微动容,却狠下心不去看文康公主的背影。
徐复祯倒是有些不悦。她怎么觉得,公主方才那番话是指桑骂槐,把她也骂进去了呢?
第83章 结盟本以为是两虎相争,原来是三分天……
新君登基后紧接着是大朝会。
这是徐复祯第一次上朝,看着那些来自各路各府的地方长官,听着他们所报上来的各地政绩,总算领会到了何为乾坤之大。
大朝会过后,外地进京的官员又纷纷奔赴任地。因都是初次摄政,成王和太后都在静观其变,朝局在两位掌权人的手下维持着微妙的平静。
徐复祯却忙碌起来了。大朝会后,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王朝的了解极其有限,陡然
生出许多压力来。
她下了决心要补上自己对政事的空白,让人去架阁库把盛安年间的政令、邸报、文书照着年份依序调到手里查阅,一度到了宵衣旰食、手不释卷的程度。
所以当她意识到好久没有在政事堂见到霍巡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据说,是彭相以王府属官不得入政事堂为由,把霍巡挡在了宫城之外。
如今,陪着成王出入政事堂的人换成了中书舍人王岸祥。此人年过四旬,是一副端肃文雅的儒臣模样。
这位昔日的兴元府通判可以说是徐复祯素未谋面的熟人——他是王今澜的父亲。前世秦萧做了他的东床快婿,这个时候已经晋了工部侍郎。
徐复祯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世秦萧没有娶王今澜,成王依旧打算提拔他,可那任命却被她压了下来。
虽说是借了太后的名义,然而谁不知道徐尚宫和秦世子曾经有一段婚约,后来解除的时候又闹得满城风雨。
她阻挡了秦萧的擢拔,长兴侯府诸人会是什么反应,徐复祯无暇去细想。
她现在一门心思盯着霍巡的事。上一世霍巡很顺利地进了御史台,可如今他却被卡了出身,成王要想用他,必须先给他父亲平了反。
霍麟的谋逆之罪,本就是盛安帝随意安置的罪名,若想洗脱也并不难,就看彭相他们会不会出手阻止罢了。
不出徐复祯所料,没过多久,门下省一位名为孟平的令史以赃获罪,被大理寺抓了起来。
这样的事本也不稀奇,然而徐复祯这些天调阅了霍麟一案的卷宗,这个孟平曾是涉案的一员,如今这个节骨眼突然被抓起来了,实在很难不令人多心。 :
徐复祯得了消息,只按兵不动。她相信凭彭相他们的嗅觉,应该很快会有所行动。
果不其然,午后周诤便进宫求见太后。
周太后正在午休,宣了周诤觐见,问道:“父亲这个时候进宫,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周诤坐下,未及喝茶先开口道:“门下省的孟令史被抓起来了。”
周太后不悦道:“一个令史是什么很要紧的人物么,也劳你老人家亲自过来报给哀家?”
周诤不语,却看向徐复祯。
徐复祯知道周诤对太后倚重她之事颇有些不以为然,此刻也不藏拙,直接向周太后简明扼要地解释了孟平与霍麟案的关系。
周诤眼中闪过激赏之色,朝太后道:“娘娘,你不如徐尚宫机敏。”
周太后倒是与有荣焉:“徐尚宫就是哀家的左右手,她机敏就够了,哀家机不机敏有什么干系?”
周诤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继续道:“这个孟平曾经是霍麟的下属,当初定罪他的供词起了很大作用。成王是想让他在牢里翻供,给霍麟平了反,他就能光明正大起用霍巡了。”
周太后一听忙道:“那怎么成?这罪是先帝定的,哪有儿子一登基就打老子脸的道理?再说了,这个霍巡也不能让他入朝。父亲快想想办法,把这个孟平的嘴堵上。”
周诤道:“臣正是为此来请示娘娘。有娘娘这句话,那臣就吩咐下面的人把这事办了。”
徐复祯却道:“这事彭相知道么?”
周诤道:“当然知道。我在值房和他议过了,才过来请示娘娘的。”
徐复祯闻言微微笑起来。周诤不免有些不悦道:“徐尚宫笑什么?”
徐复祯这才整肃神情,问道:“枢密使打算如何封孟令史的口?是彭相的人来办还是枢密使的人来办?”
周诤道:“孟平以赃获罪,当然是畏罪自杀了。至于这事跟我们干系最大,自然是我的人来办。彭知如今坐山观虎斗,愿意站在我们这边已是难得,徐尚宫还指望他派人动手?”
徐复祯不紧不慢道:“怎么会是我们干系最大呢?彭相是辛相倒了之后才上位的。霍侍郎又是帮辛相说话才获罪的。成王提拔了霍巡,威胁的也是彭相的位子。若说谁最不想让霍侍郎翻案,那肯定是彭相了。”
说到这里,她又微笑起来:“枢密使被彭相忽悠得当了出头鸟,平白让彭相得了利不说,还要得罪成王。方才就是想到这里,是以忍不住发笑。”
周诤平白被年纪可以当自己孙女的徐复祯揶揄一通,已是不豫;细想她的话又颇有道理,那些文官八百个心眼子,此刻更是添上一层对彭相的恼怒,一张老脸顿时挂不住了。
周太后已经怒骂道:“哀家就说这老贼信不得。复祯,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才好?”
徐复祯不答,反问周诤道:“枢密使,你曾与霍侍郎同朝为官,他是什么样的人?”
周诤略一思索,冷笑道:“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仗着平贞帝的赏识,一意孤行地推他的‘仁政’。清名他一个人得了,却要满朝官员跟他一起勒紧裤腰带。所以最后墙倒众人推也是他应得的。”
徐复祯倒是惊讶于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默了默才道:“枢密使既说霍侍郎素有清名,可见给他翻案也未必对我们不利。”
她给太后和周铮陈明利弊:
如今两权分立,朝堂上许多官员尚处在观望之中。倘若能抢在成王之前先给霍麟翻了案,利用他的名声收买一波人心,自然许多人会纷纷投向太后麾下。
周诤不以为然:“你别忘了受益最大的是霍麟的儿子,他现在可是成王的人!忙前忙后,不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徐复祯道:“此言差矣。成王这个摄政王得位不正,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在这一点上他就落了下乘。谁先给霍侍郎翻了案,人心就是谁的。”
周诤皱眉苦苦思索,她讲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是好像又有什么地方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徐复祯还在继续:“所以我们现在要静观其变。如果彭相沉不住气把孟令史解决了,那成王的谋划落空,我们渔翁得利;若是彭相按兵不动,我们就在成王之前把这桩旧案重审,把人心收入囊中。”
周太后喜不自胜:“还是你想的周全。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周诤仍在思索,此刻豁然开朗:
名声、人心,有什么用?他周家还是外戚,说来比成王还不如。实打实的利益才是真的,给成王起用了霍巡,就是会损害周家的利益。
见太后拍了板,周诤忍不住道:“娘娘,这对吗?我们先前千方百计卡他入朝,现在又鞍前马后帮他平反?”
周太后坐上这个位子,也不是从前那个耳根子软的皇后了,她伸手遥遥往乾清宫一指,肃然道:“父亲,当初复祯要哀家过继四皇子到名下,你也是反对。你看看现在如何了?”
周诤闭了嘴。时至今日,他还是没想明白徐复祯怎么就把太后推上了垂帘听政这个位子上。
虽说他不信神佛,没有周太后那么好糊弄,可还是不得不承认,徐复祯确实有些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诤思前想后,终于首肯了徐复祯的建议。
送走周诤,徐复祯却转头去了政事堂值房。
彭相果然在值房里头,见到徐复祯,他有些意外:“徐尚宫,可是太后有什么吩咐?”
徐复祯遣退了值房的书吏,这才开口道:“孟令史的事,相爷知道吗?”
彭相谨慎地说道:“枢密使应该已经跟太后娘娘说了吧?”
徐复祯:“相爷是什么看法呢?”
彭相圆滑地说道:“自然是恭奉太后的意见。”
徐复祯却严肃起来:“相爷身为百官之首,不以皇上为先,怎么反而对太后曲意逢迎?”
彭相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是太后的人吗,怎么过来跟他说这些话?该不会是周家对他的试探吧?
于是慢吞吞道:“太后的意见,自然就是皇上的意见。怎么能叫曲意逢迎呢?”
徐复祯幽幽道:“皇上年幼,身边的亲长一个为争权,一个为谋利。本以为相爷是可托孤之人,原来
也是明哲保身之辈。罢了,就当我没来。”
说罢起身要走。
“慢着。”彭相出声挽留。
她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夹在成王和周家之间,他除了明哲保身还能干嘛?
可是徐复祯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又平白叫他生出了点希望,毕竟,先帝的密诏就是她拿出来的。
徐复祯果然又重新坐了回去,朝着彭相道:“当初先帝修道,有感于今日局面,所以写了密诏交给我。还嘱咐我:彭相刚直勤勉、克己奉公,是可以托付幼主之人。”
这可是他从未听过的秘辛,彭相有些飘飘然,更多的是惊疑不定:“你不是太后、周家的人吗?怎么来跟我说这些话?”
徐复祯道:“我又不姓周。我蒙先帝之托,自然是是皇上的人。如今皇上年幼,前有虎视眈眈的成王,后有一手遮天的周家。在这等虎狼环伺的局面之下,相爷,你是要名垂青史的托孤名相呀!”
彭相身居高位,这样的吹捧听过不知凡几,是以并不觉得夸张,反而觉得分外贴切。
何况徐复祯说得有道理,他倒是一直没注意这不起眼的小皇帝。如今看来,破局之法就是紧紧抓住小皇帝,那成王和周家,未必就能动摇了他。
他虽意动,面上却不显,只打量着徐复祯,探究地说道:“你是姓徐……”
“我是平贞朝的中书侍郎徐骞的孙女。”
“哦!”彭相恍然大悟。
他与徐骞是同一年的进士,徐骞封中书侍郎的时候,他还在翰林院混日子。
如今他已经当上了宰相,可那徐骞至死也只是个中书侍郎。可见人还是要活得长。
彭相不由微微露出得意之态,对徐复祯也和颜悦色了起来:“当年我与徐兄同在翰林院,你该唤我一声世翁。你倒没有辱没门庭,果然是青出于蓝。”
徐复祯也笑了笑,道:“相爷谬赞。清流文臣的庭训,自该忠君忧国,不得弄权专擅,祯儿一刻也不敢忘。”
彭相捋须道:“对,对。不过孟令史这事,为着皇上想,也不该任他们翻案才是。”
徐复祯:“敢问相爷,霍侍郎是什么样的人?”
彭相沉吟道:“天纵英才,少年得志。只是过于刚直,早早把人得罪光了,虽然在士族中享有盛名,可是很多当官的都不喜欢他。先帝上台后清算他也是意料中事。”
徐复祯道:“士族才是朝廷的根基。我们应该借着这次东风,给皇上在士族中挣一波声名。”
彭相摇头道:“霍麟的儿子可是成王的人。霍麟平反,也是成王受益最大,为皇上挣这点名声,得不偿失。”
徐复祯道:“我看过卷宗。当初因为辛炎案被牵连的官员不止霍侍郎一个。朝廷上下、内外,牵连了几十人,其中不乏铮臣名臣。若是借这次机会,把那些人的反都平了呢?”
彭相吃惊地望着徐复祯,遥遥指向奉灵殿的方向:“先帝还没入土为安呢。你这是要把他挖出来鞭尸啊!”
徐复祯不以为然:“相爷,你真是老了,一点锐意都没有。如今主少国疑,非兵行险招难以立足。这事办成了,明年正逢春闱,不防试想有多少举子会涌到相爷门下?”
果然这一番激将说动了彭相,他喃喃道:“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此刻他眼中的震惊退去,剩下的全是意动。彭相叮嘱徐复祯:“这事不能让周家和太后知道。”
徐复祯微笑道:“放心吧。周家和成王都以为相爷会拦,我们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周家那边,我有分寸,绝不让他们怪罪到相爷头上。”
彭相满意地一笑:他这样做算是帮了成王的忙,成王不能恼他;周家那边有徐复祯去安抚,应该也没有问题;小皇帝还得承他的情。
真是一石三鸟啊。
他心情大好,亲自把徐复祯送到值房外面。
当值的小太监见向来严肃的彭相满面喜色,不由上前凑趣道:“相爷是有什么喜事,让奴才也沾沾光。”
彭相看了他一眼,忽然摆出唱戏的架势,抑扬顿挫地唱道:“本以为是两虎相争,原来么是三分天下,妙,妙呀——”
第84章 明月他心中有一轮明月,旁人再入不得……
大朝会过后的两个月,本该是朝廷一年中最清闲的日子。
然而建兴元年三月底,一桩赃案的横空出世却将朝野上下卷入了兵荒马乱之中。
起先是一名五品令史以赃获罪,在大理寺审讯时招供了一桩十二年前的冤案。
那旧案是逆臣霍麟的,由先帝亲自定的罪。大理寺卿不敢擅作主张,要将供状送去给摄政王决断,却被太后命人截走了。
紧接着事情便走向了失控。
宫里不等召开堂议,便放出了风要重审这桩旧案。霍麟在士族中名气很盛,然而许多官员是反对重审的。宫里因此黜退了好几个御史,那旧案也是非审不可了。
成王为了重审这桩旧案,为了防止周家和彭相的阻挠,前后做了大半个月的准备,没想到周家比他还积极,彭相竟也装了死视而不见。
他们又疑心周家是想定死了霍麟的罪,两方唇枪舌战了大半个月,原来最后为的都是给他平反。
成王这边百思不得其解,帮霍麟平了反,对周家究竟有什么好处?
其实周家的人也百思不解,只是上面吩咐了,他们只得照做。太后也不解,可她觉得徐复祯的话一定是对的。
但是其实他们都不知道,徐复祯根本不是从周家的利益去考量的。
她帮这位昔年的直臣翻案,全是为了给小皇帝铺路。或许里头还掺杂了一点她的私心,然而那私心藏得很深很深,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谁也没想到,霍麟当初三个月就被火速定了罪,翻案平反却只用了两个月。
士族一片欢欣鼓舞,霍麟的独子一下子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了京城高门的座上宾。
徐复祯在宫里听着外头传进来的消息,心里有一半是为霍巡高兴,一半却又是酸涩:他终于苦尽甘来,可陪在他身边的人也不是她了。
至此,勉强达成一个多方满意的结果。
然而霍麟平反的余波未消,又掀起了一道更高的巨浪:
五月,一道圣谕从乾清宫直接发给了彭相,要求重审“辛炎案”中牵连的冤狱错案。待成王和太后知晓的时候,彭相已经下发给了中书门下两省。
成王和太后深觉被彭相摆了一道,然而此时正是舆情鼎沸之际,谁也不愿意当那个出头鸟去叫停此事,于是便稀里糊涂地推行了下去。
到后来,彼此都意识到这是个在士林中博名声的好机会,都卯足了劲去争办案权,谁也不去管盛安帝那点所剩无几的身后名了。
在这样的吵吵嚷嚷中,盛安帝的灵柩在宫中停满了四个月,到了葬入陵寝的时候。
盛安帝的鹤陵修在京郊八十里外的万寿山下。按制,应由皇子护送棺椁葬入地宫。
可盛安帝存世的三个儿子,最大的小皇帝不过六岁,余下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是办不成这事的。因此,该由他的兄弟成王来走这一遭。
然而成王是绝不愿意在此时离开京城的。
政事堂里又吵了三四天,最终决定由小皇帝扶棺、成王和太后陪同、百官护送着盛安帝的棺椁前往鹤陵下葬。
这几个月来,朝廷将盛安年间的旧案翻出来批驳了一番;这时候,又有点像弥补盛安帝似的,由百官护送着葬入陵寝,也算一种别样的身后盛名了。
六月二十,是难得的朗日晴天。午门外送葬的仪仗排成了一条长龙:
龙头是明黄威肃的宗室,龙身是朱紫玉带的重臣,龙麟是金戈玄甲的兵卫,而盛安帝的灵柩就是那点睛的一笔。
伴着震天的鼓笙哀乐,这条蜿蜒迤逦的长龙浩浩荡荡地自宫城出发了。
三衙的兵马将街道清空整肃,整洁敞阔的青石板路,沿街的店铺都挂着飘扬的白幡,漫天地舞动着。
成王的驾辇打头阵,小皇帝的龙舆在中间,而太后的凤辇是押后的。
徐复祯还是陪同在小皇帝身侧。她的车辇比龙舆还要低上许多,但不妨碍她看清前面成王身边随行的人。
那驾辇左右骑马随行之人中,便有一个背影是分外打眼的。这挺拔如松的背影曾经给她驾过车,在三九寒冬里。
那时候风雪呼啸,他们是依偎着取暖的。如今六月的艳阳天,她和他隔着层层人影,遥遥相望的距离,身和心都是。
徐复祯出神地看着,他的身侧又有人打马过去并行,蜜合色的骑装,乌亮的青丝扎成两条长长的辫子披在身后,是沈芳宜。
虽然他们的马儿还隔着两个身位,可落在后方的徐复祯眼里,那两个身位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原来他身边的人变成了沈芳宜。
徐复祯别过眼去不再看,可那路途实在是漫长得单调,过不了多久她的眼睛又会重新凝聚到霍巡身上。有时候沈芳宜落后了,有时候又能打马跟上。
她这样怅然地看着,那日头渐渐西斜了,斜到车辇的华盖也遮挡不住。斜阳打在脸侧,有些热,也有些痛。
忽然脸上落下一片阴影,那热与痛立即消解了。
徐复祯侧头看去,原来是周遨骑马走到她的车辇旁,挡住了那阳光。
她立刻把头转回来。
周遨对她的嫌弃视而不见,遥遥地望着霍巡的背影,笑道:“霍巡如今可真是双喜临门。听说成王准备起用他为御史中丞,等先帝出殡以后,还要让瑞和郡主跟他说亲。”
徐复祯只觉得他的话刺耳,嘴上还要道:“那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周遨见她不悦时脸颊微鼓,比平时那冷然的模样可爱多了,故意逗着她道:“怎么就没有干系?霍巡本就有谋国之才,如今声望又水涨船高。他当了成王的女婿,岂不是成了我们的大敌?我可一点也不希望他们结亲。”
徐复祯虽然不喜周遨,难得他说出了她的心里话,不禁微微敞开心扉,有些怅惘地说道:“可成王是他的伯乐。如今伯乐又把掌上明珠捧到他的面前,试问几个男人会拒绝呢?”
周遨笑道:“旁人我不知道。不过霍巡倒是有可能会拒绝的。”
徐复祯不由意外地转头看周遨,乌润的眼眸里也染了一层亮色。
周遨心下感叹:真是个小姑娘,那点小心思根本藏不住。他心中好笑,面上却故作神秘:
“我宴请过他几回,本想把家里待字闺中的妹妹说给他,谁知他竟对我周家的女儿不屑一顾。后来旁敲侧击了好几回才知道,原来他心里早有一轮明月,别的女子是再入不了眼了。你说,若是他心里的明月让他把成王府的亲事拒了,说不准他就乖乖照做了呢?”
徐复祯狐疑地上下打量周遨:“他亲口跟你说的?”
周遨失笑扶额:“这种事我能乱编?你要不信,我现在把他叫过来跟你对峙,顺便问问那轮明月究竟是哪位姑娘。”
徐复祯脸色蓦然一红,道:“这、这怎么成?他是成王的人,我们怎么好插手他的事情……”
周遨怒其不争:“他要真娶了瑞和郡主那才是成王的人!到时候有得你后悔的!”
徐复祯忽然变了脸色,声音也高了起来:“我后悔什么?旁人的嫁娶自有定数,我只能管好我自己。”
周遨约莫了解徐复祯的性子,她看着温和冷静,其实逼急了比谁都要偏激。他有些后悔方才的失言,只得叹道:“你既不在乎,那就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吧。”
周遨打着马下去,日光又重新攀了上来。好在这时路边有一排柏树挡住了斜阳,只留下斑驳的碎光落在她的脸上。
对于身外的阳光和阴影,徐复祯却浑然不觉。周遨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她知道字字都是在点她。
霍巡心里还有她——有始料未及,其实也在意料之内。因这微妙的笃定在周遨话里得到印证,于是慢慢化开一丝久违的甜蜜。
如果是两年前的她,可能就不管不顾去找霍巡了;可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姑娘。她得想想这样做的后果。
她是可以去让霍巡不要跟成王府结亲。他也有可能会答应她。
可是之后呢?
他在成王那里怎么交代?她又能给他什么允诺?
如今的身份注定了她是跟霍巡没有结果的。她可以一直不嫁人,难道要他也奉陪到底不娶妻么?
周遨这个混蛋,根本不想想她的难处,也不想想这样对霍巡是否公平。只会平白给她添烦恼!
徐复祯情愿周遨没有跟她说过这番话。这话里引出的一丝甜蜜,唯一的作用就是将无奈的酸楚成百倍地放大罢了。
就像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糖葫芦一样,开始咬下的糖衣是满心满口的甜。所以吃到里面的山楂果的时候,更显出酸涩难当来。
暮色四合的时候,仪仗行至离陵寝二十里的万寿行宫。今夜众人将在此歇息,明日再护送灵柩前往陵寝。
这座行宫修建于两年前,有三座大殿、上百间房屋。直到修葺结束,盛安帝也没有住过一回,如今他的棺椁停在后殿,也算是了却了一桩愿。
兵卫彻夜值守,百官住在前殿的宫室,宗室住在中殿,太后领着小皇帝和随行女眷、内侍宫人住在后殿宫室。
安置的时候,听说文康公主和沈芳宜又为着一间屋子争执了起来。
徐复祯心情不好,不想去掺合她们的争端,又怕这要紧日子闹出什么事来,只好披了件纱衫,勉强提起精神去劝和。
转过游廊,见到张弥领着两个公主府的卫兵迎面走过来。
徐复祯一见到他蓦然想起正事:到了居所,布防才是要紧事。
随行的兵卫中,不知混杂了多少各方势力的私卫,徐复祯养的骑卫也在其中。她的人不仅要保卫她,还得看顾着小皇帝才行。
因着沈珺这次也随行其中,她要调人得先找沈珺商议。
思及此处,徐复祯无暇管那两位金枝玉叶的争端,转身要掉头去宣召沈珺。
没想到张弥先过来朝她见礼。徐复祯应付着问道:“公主那边怎么样了?”
张弥道:“公主把那间屋子让给了郡主,搬到东厝的屋子去住了。”
徐复祯有些讶异,文康公主竟会主动让步?然而她现在挂心着另一件事,倒也无暇去琢磨文康公主的事了。
徐复祯指派了一名内侍去传信给沈珺,约他酉正在中殿与后殿东边穿堂的廊轩上相见。
随后,她又去了小皇帝的居所,指挥着宫人安排妥当。小皇帝还是1回 出宫过夜,紧紧抱着徐复祯不肯撒手。
徐复祯记挂着布防的事,只好随口哄了小皇帝两句,便让内侍把他抱走,匆匆赶到东穿堂转角的回廊,远远看到已经有人候在廊轩上。
她连忙疾步走过去,待走近了忽然止住脚步。那候在轩中的人不是沈珺,而是霍巡。
他穿着素青色窄袖缎服,外面罩着一件玄色织银线罩袍,姿态闲雅地立在廊下。极素极简的穿着,衬得眉目愈发显出浓烈的俊采。
徐复祯待要转身避开,可他已瞧见了她。她是不愿在霍巡面前露怯的,于是也定定站在廊轩外头。
不知怎的,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郡主住在西厝的宫室。”
霍巡神色平静地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他的下巴微微往轩内一抬,是在邀请她进来。
徐复祯只好走进轩内,在他对面的美人靠上坐了下来。
霍巡却不坐,仍是那般雍容闲雅的姿态站立着,低垂了眸光俯视她。
徐复祯不喜欢这种被俯视的感觉,有一种无所遁形的局促。
可待要站起来,反而显出了她的拘谨。于是只好问道:“找我做什么?”
霍巡柔声道:“家父之事,我知道你出了很多力。这些日子没有机会进宫,只好在这里谢一谢你。”
徐复祯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个。
她这段日子殚精竭虑,确实累得够呛。此刻一听他的话语,有一种真心被看见的滋味,那滋味却是委屈的滋味——
就像小时候用心做了一件事情,倘若被爹爹发现并夸奖的话,第一反应却是委屈地扑进怀里求安慰。
徐复祯抬起眼睛看他,落日的余晖将低垂的长睫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色,或许是那落日熔金太过温柔,她在周诤、在彭相面前的能言善辩也变成了讷讷:“我……并不是为着你。用不着你感谢。”
霍巡却是微笑了起来:“我总归是因你受益。这一声谢,还是该道的。”
徐复祯垂下了眼眸,道:“还未恭喜你。”
霍巡却摇了摇头,道:“这本不是喜。”
徐复祯又抬眸看了霍巡一眼,那张清隽的面庞上洒的是余曛,却莫名让她想起周遨那番“明月”的论调。
她鼓起勇气道:“我指的是瑞和郡主的亲事。”
霍巡神色微微一怔,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他缓缓道:“明年三月除服后才可行嫁娶之事。中间这段日子有多少变数还不定。哪有那么快道喜的?”
徐复祯凝视着他:“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霍巡走到她面前,微微俯下了身子看她:“那你希望我是什么意思?”
他那高挺的鼻尖离她只有三寸远。徐复祯不得不被他的目光攫取,那双乌浓的眼底映着的是披了流金夕照的她的影子。
甚至她可以透过他的瞳仁看到自己的目光,那目光是掺着眷恋的回避,又带着一丝逾矩的希冀。
她遽然偏过了头:“你是个有抱负的人。郡主……是个很好的选择。”
“是吗。”霍巡的声音甚至透出了一点淡冷,带着无奈的咬牙。
“那徐尚宫你呢?”他直起了身子。
徐复祯的目光终于从他的攫取中释放出来。三伏天气,她的鼻尖竟然渗出了冷汗。
她像是要找回场子一样,带着些赌气道:“崇仁坊的徐府是我的宅邸。我到时候要招个赘婿,给我延续徐家的香火。”
霍巡定定地看她,徐复祯也不甘示弱地回望过去。只是他站她坐,仰视的姿态,天然落了下乘。
霍巡忽然笑了起来。
“其实,我和郡主……”
“徐妹妹!”一道清亮的呼声打断了霍巡的话。
徐复祯转头望去,只见一道矫健的紫衫人影疾奔而来。转瞬之间,已奔至她的面前,正戒备地看着霍巡。
徐复祯都忘了,她还约了沈珺在这里见面。
第85章 请求猝不及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霍公子,你来这里不合适吧。”
沈珺那双英朗的眉目紧盯着霍巡,话虽客气,语气已带了不善。
霍巡却不为所动地说道:“郡王世子,我和徐尚宫有话要说,请你回避。”
沈珺于是偏过头去看徐复祯。
他站在徐复祯面前,有些把她护在身后的意思。也是沈珺的姿态让徐复祯意识到了她和霍巡各自的立场——再为她那点私心纠缠不清,是害了彼此。
徐复祯低着头,有些艰涩地开口:“我们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回去吧。”
霍巡看着她,沈珺也看着她。其中有一道目光仿佛要把她烧穿。
但徐复祯只低着头,低着头谁也看不见她的神情,低着头她也不用给任何人交代。可她心里还是委屈的,觉得霍巡当着外人的面跟她僵持,是有些欺负她。
所幸霍巡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徐复祯心头一松,紧跟着的又是一阵空落。他走与不走,她都是难受。对这个人以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这时候沈珺唤她,徐复祯才回过神来,想起她的事情。
她收敛心神,问沈珺的千羽骑这趟带了多少人过来。
沈珺回答二十人。
徐复祯于是吩咐道:“我的屋外留两个人就行。另派六个人去保护皇上,派两个人去盯着文康公主。余下的人你自行调配。”
沈珺不以为然:“皇上那边要那么多人?有兵马司的、成王的、周家的人守着皇上,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们的人去了也没有落足之处。”
徐复祯斜了他一眼,道:“你在北狄战场的时候,将军下了调令,你也要这样质疑一番吗?”
沈珺不说话了。
徐复祯知道,沈珺的不以为然是对着她这个人。他眼里的她就跟芮容差不多,妹妹一样的。
其实他的眼光也是普罗大众的眼光。她在政事堂说话,还总有人不当回事。
她年纪轻,对朝堂的了解也不够全面,若是因此被轻看也便罢了;偏偏许多人因为她是个姑娘才看不上她。
可是如今枢密使和彭相也不得不听她的话。这个时候,徐复祯反而觉得,她比霍巡还要了不起。
她跟沈珺解释道:“你分不清轻重缓急。重要的地方,再安全也不能掉以轻心。我知道你们家跟周家不是一路人,跟成王也不对付。现在对我们来讲,最重要的就是皇上。所以,皇上那边的状况必须时刻掌握在我们手中。”
沈珺这个时候有些佩服她了,那云遮雾绕的局势,她三言两语就点出了关键。
他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并不是质疑你……只是放你那里的人手太少了,我怕照应不及。”
徐复祯狡黠地一笑:“你放心吧。在别人把我当回事之前,我都是安全的。”
这、这是什么话,谁敢不拿她当回事?
沈珺细细一想,又觉得徐复祯在暗中点他呢。其实,他真没那个意思。
议定了此事,天色已尽然昏蓝。沈珺要送徐复祯回去,却被她婉拒了。
暮夜下的送别,在她这里实在不是一个好意象。
从前在夜色下,不知跟秦萧走过多少回从闲风斋到晚棠院的路;
后来霍巡也在这样的夜色下送过她一回,从他的宅邸到侯府。送完以后,就物是人非了,再相对也是无言。
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了房间里。
新修的行宫,处处都是崭新的,连这样一间寻常的宫室,几榻屏架,无一不讲究。那得是多少钱啊!
自接触了朝政以后,徐复祯反而在银钱上愈发计较起来。倘若拿修这座行宫的银钱再养一支河东军,也不至于赔了三座州府给北狄。
徐复祯感觉,她肩上也有了渐沉的责任,对社稷和苍生的。就是这责任,又叫她不得不舍弃了儿女情长,虽然伤感,那伤感也是甘愿的了。
翌日午时前,出殡的仪仗赶到了鹤陵。
徐复祯牵着小皇帝走上了高高的祭台,看着工部诸郎官的指挥工匠们将盛安帝的棺椁抬入地宫。
流苏宝顶华盖挡住了祭台上的烈日,却照得远处官员们的绯色官袍红得刺目。
徐复祯一眼就看到了秦萧,乌发玉面绯袍,在一众郎官中是鹤立鸡群的存在。纵使被她截下了拔擢,秦萧在朝野中依然算是最年轻有为的那一挂。
她最初以为秦萧娶王今澜是见异思迁,后来渐晓世事,又以为他是借婚姻来攀附成王的权势。
如今看来,没有当上王家的女婿,他的仕途也算平畅。
这更让她想不通为何前世秦萧要用那样的手段来折辱她。
明知道姑母是最要体面的,明知道她是最要自尊的。他那样的行事,简直是要诛她的心,也是诛姑母的心。
他何以那样恨她!
徐复祯的神色渐渐冷下来。
她凝视秦萧的时候,也有一个人在凝视她,那就是文康公主身边的王今澜。
王今澜第二次进京,是带着报仇雪恨的决心。
她费劲心思地攀上文康公主进了逸雪阁,没想到徐复祯就一声不吭地进了宫。更没想到不足二载四皇子登了基,徐复祯水涨船高地站到了天子身侧,连祭台都是站在最高的一格。
逸雪阁的风头却是没落了。王今澜如今不上不下地伴在文康公主身侧,说报仇已经有些痴人说梦,倒是不日会有求着她的时候。
自己步步为营的谋算,到头来还比不过徐复祯的时运。这更使得王今澜咬牙切齿,暗恨上天的不公。
盛安帝的葬仪声势浩大,每个人怀的却都是自己的心思。
行过祭礼已是未正时分,那长龙又启程往回走。
因着点睛的棺椁已入土为安,那长龙也像失了神魂似的,空有一个形。每个人都怀着各异的心思,每一方势力都暗中剑拔弩张起来。
入夜还是要回万寿行宫歇息一晚,徐复祯却隐约觉得这一晚不会安宁。
到了行宫已经入夜,众人照着前一晚的居所迅速安顿了下来。
徐复祯安置下来,先问过了人手布防,得知沈珺早就将
人手按她昨夜的安排布置妥当了。
她这才稳下心来,斟了一杯热茶。
还未吹凉,水岚又走了进来,道:“小姐,王姑娘求见。”
徐复祯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她明知是哪个王姑娘,口中却还问道:“哪个王姑娘?”
不等水岚答话,她又把茶杯放了下来:“不见。”
“祯妹妹,你还在恼我么?”王今澜已经自顾走了进来。
她向来是这样的,在别人的地界里当主人。徐复祯别过了头,既不答话,也不请她就座。
这倒不是怕王今澜。
她刚重生那会儿,见了王今澜还有些应激的畏惧;现在心境却是大不同了,王今澜这号人已不入她的眼,更懒得与其争锋罢了。
王今澜已经很自如地坐了下来,环顾了一圈房间内的景致,感叹道:“公主住的屋子,也不过是这个样。而我,只能住在公主屋子的耳房里,跟你这奴婢竟是一样的待遇。祯妹妹,你是真有些时运在身上的。”
徐复祯余光见着水岚低着头退了出去,这才淡淡一笑,道:“我是有时运,这运气也约等是去了一条命换来的。换作给你,你未必受得住。”
王今澜以为她说的“去了一条命”是指那段离了侯府独居的日子。
倘若早知道文康公主一巴掌能激起徐复祯的生欲,她当初是绝对不会带公主登那一道门的。
可惜现在悔已来不及。王今澜只笑道:“胜者喜欢把成功归结为自己的实力,其实不过是时运而已。要想这富贵长久,除了天时,还得抓住人和。”
徐复祯饶有趣味地望向她:“王姑娘这是毛遂自荐?”
王今澜听出她语气里的疏离,却偏要更热络:“祯妹妹,我们是有旧谊的。虽然那旧谊里有龃龉,那也是少不更事的龃龉。你如今在宫里左右掣肘,你那个傻丫头水岚能帮到你什么。有我助你一臂之力不好么?”
徐复祯不为所动。
见她不语,王今澜更是表决心一样地说道:
“三年前被侯府送回蜀中时,家里对我的态度大变。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的三个姐姐都是高嫁,却过得一点都不好。我们家四个姐妹,全是我爹用来联姻向上爬的工具罢了。
“祯妹妹,我不怨你,甚至感谢你当年点醒了我。我今年十九岁了,一直没有说亲,我不想当别人的工具。从小我就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我不信凭着自己争不到一份好前途。
“为了留在逸雪阁,我甚至不惜跟家里决裂。可是,文康公主这金枝玉叶里面藏的是朽木,她是上不了墙的烂泥。
“祯妹妹,你也是女孩儿,你知道我有多难,我也知道你有多孤立无援。我们为何不相携互助呢?”
徐复祯看着王今澜诚恳的神情,旧事在眼中一闪而过。
她想起王今澜最是会拿捏人心,当初她真情实感地和王今澜做过一年的知心姐妹,后来被伤得多深就不必说了。
她缓缓地开了口:“王姑娘,你是聪明,可惜狭隘;你会笼络人心,可惜从不与人交心;你有野心,可惜没有容人之量。”
徐复祯每说一个字,王今澜的心便沉一分。
说到最后,王今澜遽然站了起来。
她知道这番投诚是失败了,尽管她并不认可徐复祯的话语,却觉得那字字句句像是要洞穿她一样,令她莫名生出畏惧之心,想要逃离这里。
走到门口,王今澜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对徐复祯道:“祯妹妹,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说。文康公主弄了块南岭的毒香,在密闭的屋子里,熟睡的人吸了个把时辰就会无知无觉地死去。现在那毒香在瑞和郡主屋里燃着。我劝不住公主,你想想怎么收场吧。”
徐复祯如闻惊雷,猝然站起身来,失声道:“你怎么不早说?”
王今澜欣赏着她的失态,总算有些扳回一城的得意。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房间。
徐复祯气得手直抖。她知道文康公主睚眦必报,却不料她出手这么狠毒,又是这么不计后果。
她想起文康公主前世的惨烈结局,要是沈芳宜这回真的出事,那成王势必要文康公主付出惨重代价。
她们是死是活便罢了,她辛辛苦苦维持的稳定局面也会因此被打破,这才是最让徐复祯咬牙的地方。
她一瞬间慌得失了神,只记得冲到屋外,唤过来一个千羽骑的兵卫,要他立刻带人去文康公主屋里把人控制起来。
她又叮嘱兵卫,为了避免闹大冲突,首要是解决公主手下那个叫张弥的领队。必要时刻,可以先把他斩了,务必悄无声息地把公主管控起来。
那兵卫训练有素,立即领命而去。
徐复祯又披上纱衫,准备去沈芳宜屋里把人先弄出来。
可是刚走了两步她又止住了脚步。
这件事绝对不能由她出面,甚至不能让太后和周家的人出面。谁知道沈芳宜在屋里是死是活?
若是死了,谁把人拉出来那就是谁的麻烦;若是活着,由太后这边的人弄出来,这事也是遮不住了,朝野怎么也该有一番动荡。
她不由琢磨:王今澜来找她,总不过是半个时辰。这个时间,恐怕还不至于让沈芳宜丧了命。若是成王那边有人能把她带到通风的地方缓一缓,再守着这个秘密,事情尚有一线回寰。
可是成王那边的人,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霍巡尚可托付。
可他毕竟是个男人,这样擅闯女孩闺房,总归不太好。何况,成王又有意让他和沈芳宜结亲……
她找他做这样的事,岂不是把没成的事也落到了实处?
徐复祯一犹豫,远处山林间传来夜鸮森然的长啼。
这叫声惊醒了徐复祯,眼下朝局稳定是第一要紧,沈芳宜的命是第二要紧。至于其他的,不是现在有时间斟酌的。
她又慌乱地提起裙摆往中殿小跑。其实她也不知道霍巡住在哪里,可是这种事又不能让人代办。
所幸在一条连廊上见到了周遨。徐复祯往日见了他避之不及,这时竟像救星一样朝他奔去。
周遨正大为纳罕,便见徐复祯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急切地问道:“霍巡住在哪里?”
周遨一喜:“你想通了?”
徐复祯急道:“快带我去见他。”
周遨见她神色焦急紧张,一时不知出了何事,也收起了散漫的态度,领着她一路往霍巡的屋子走。
转过一道廊庑,那一排屋子还亮着灯火。周遨指着廊庑尽头对徐复祯道:“最里面那间就是霍巡的房间。”
徐复祯疾步小跑了过去。
她跑得急,几乎是整个人扑在了那扇朱漆隔门上,“咚”的一声闷响。
还未来得及敲门,便有人从里面拉开了门扇。
徐复祯本来撞在那门上,现在一失重,整个人便往里面栽了进去,猝不及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第86章 买醉(一更)他一定气坏了,以后肯定……
霍巡伸手扶住来人,正准备松手让她站稳,看清怀中之人的瞬间却是一愣,下意识把她往怀里一带。
久违的亲密让两人俱是恍神,霍巡手臂收紧,将她拢入了怀中。
倒是徐复祯还记挂着自己的急事,忙伸手攀住门框站稳身形,从他的怀里挣开了。
“霍……公子,”她气还没喘匀,匆匆开口道,“文康公主在郡主屋里放了毒香,必须尽快
把郡主转移出去……”
霍巡脸色一变,伸手扯下门口架子上挂着的外袍疾步往外走。
他夺门而出时带起一阵凛冽的风,徐复祯随着那风转头看向他的背影,忙又道:“等一下!”
霍巡遽然止步,没有转身,只微微向后偏了偏头。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半璧锋棱的侧颜,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徐复祯攥着门框的手指勒得发白,她极难为情又不得不开口:“能不能……帮我保密此事?”
这件事不能说,那他该如何解释夜闯郡主房间?郡主又是否会因此误会霍巡的心意?
徐复祯知道她这个请求很过分,可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霍巡似是定了一瞬,末了微微一点头,如风般地离开了。
徐复祯望着他的背影,似是被抽干了力气,抓住门框的手一松,缓缓颓坐在了门槛上。
周遨这时才走了上来。
他方才在远处听到了徐复祯的话:文康公主干的蠢事最后都是由周家来买单,听说她要毒死沈芳宜时,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不得不说徐复祯的处理是最佳的选择。然而这选择,用的是她在霍巡那里兜底的情面,更等同把霍巡彻底推向了沈芳宜。
周遨是见过她那满心满眼都是霍巡的模样的,所以更知道这抉择有多难。
任他再是玩世不恭,此刻也对她生出敬意与感激。他走到徐复祯面前伸出手,作势要拉她起来。
徐复祯却不动,只是望着他的手,神色冷静得可怕:“你刚才都听到了。这件事不要声张,只告诉太后和枢密使。让他们去文康公主的屋子里等我。”
周遨下意识地听了她的吩咐下去了。
徐复祯又在那门槛上坐了一会儿。
她早就改掉了动不动流眼泪的习惯。后来紧张难过的时候,腹部总是会一阵阵地抽痛。她休息了片刻,终于缓过神来,想起要去看看沈芳宜如何了。
徐复祯凭着记忆往回走,转到中殿和后殿西边穿堂的时候,远远看到霍巡迎面坐在廊下,他的身侧放着一张藤榻,沈芳宜正睡在上面。
穿堂有风。沈芳宜纤薄的夏衫之下,隐隐可见胸口的呼吸起伏。徐复祯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霍巡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沈芳宜扇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廊下的灯笼自他的头顶投下一片昏昏的黄光,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中。
他看到了遥立在对面的徐复祯,轻轻朝她点了点头。徐复祯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
郡主没事,那此事便能掩盖过去了。她知道,自己欠了霍巡一个大人情。
可是这时她也不能走过去感谢他,过去了就是给他添麻烦。她只好站在穿堂对面注视着他。
徐复祯知道隔着夜色与灯影,他也看不清她的神色,然而她还是朝他微微笑了一下,是感激的意思,也有故作的释然。
霍巡没有回应。
她最后深深望了霍巡一眼,终于转过了身去。
回到文康公主的屋外,太后和周诤都来了,周遨站在他们身边,三个人的面色都沉得可怕。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公主府卫已经不见踪影。屋外站的全是徐复祯的人,把太后三人拦在了屋外。
徐复祯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方才还态度强硬的兵卫却恭谨地为她打开了房门。
太后连忙跟了进去,周诤跟在后面看得心惊:倘若今夜徐复祯下令控制的是他的屋子,难不成此时砧板上的鱼肉就是他?
屋子里灯火通明,文康公主被绑在一张圈椅上面,鬓发散乱,嘴里塞着一块绢布。
徐复祯走进去,先扬手打了文康公主一巴掌。
文康公主的头重重一偏,珠玉钗环落了一地,左半边脸都红了起来。
清脆的一声,震得徐复祯手腕发麻。
这一声也是打在了太后心上。女儿纵是千错万错,可从来也没有挨过一根手指头。
她忍不住制止道:“徐尚宫!有什么好好说……”
“娘娘!公主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不教训一下,怎么长记性?”周诤打断了太后的话。
若非碍于身份,他也恨不得上去一巴掌,此刻只觉得徐复祯这一巴掌来得果断,简直大快人心。
文康公主从未受过此辱,此时左半边脸通红,泪花都出来了,碍于口中塞着绢布,只得不住呜咽。
徐复祯一把抽走她口中的绢布。
文康公主立刻尖叫出声:“贱人!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什么绑我!你想造反是不是,我要治你死罪!”
徐复祯冷冷道:“再大点声,是怕成王不知道你谋害他的女儿吗?”
文康公主声势渐弱,她看了看徐复祯,又看了看太后和周诤,有些急切地问道:“她果真死了?”
太后一听她的话,原先还有五分不信,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
她怒不可遏地叱骂道:“你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你害她做什么!害了她,成王能放过你吗?”
文康公主见母亲一再地回护外人,不由也怒道:“我害她怎么了?成王的女儿算什么?当初肃王家的女儿不也……”
“啪!”
太后一巴掌打在了她的右半边脸上,生生打断了她的话。
文康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太后。只见太后眼里已经没了疼惜,满是失望与心寒。
“你害她怎么了?”周诤这时沉沉开口,“郡主一死,成王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他要你偿命便也罢了,万一以你为突破口起底了周家呢?我们周家百年基业,难道要因为你的任性而陪葬?”
徐复祯不由看向周诤。
他的判断丝毫不错,前世周家的覆灭就是从文康公主开始的。看来周家也并非全是昏聩之人,只是大船行驶到半途遇上风浪,那方向也并非掌舵之人可以控制的了,想必前世的周诤应该很绝望吧。
文康公主愣住了,喃喃道:“他怎么敢要我偿命……”
“他怎么敢!”周诤一掌拍在桌案上,“就凭你爹在地下躺着,郡主她爹在朝堂上坐着!”
他早就忍这个外孙女很久了,当初碍于盛安帝的面子,只好任她予取予求,没想到如今倒是把她和周家深深捆绑在一起了,今夜险些就要酿成大祸。
文康公主眼见母亲和外祖父都在声讨她,只好斜眼怒视徐复祯:“那她呢?那她打我的账总能算吧?”
徐复祯才不受她的气:“要是我不管,今夜你跟郡主都一起下鹤陵给先帝陪葬。用一巴掌换你一条命,你还想跟我算什么账?”
周诤神色复杂地看着徐复祯。
若非她及时出手阻止,只怕朝中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他先前对这个小姑娘是有些不以为意,未曾想现在周家反倒欠了她的大恩。
他转头对太后道:“娘娘,以后公主还是不要出府了。后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都散了,让公主跟驸马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
文康公主大惊,周诤这是准备软禁她?
她哀求地看向太后,却见太后狠着心道:“传令下去,公主不慎染病,今后谢绝一切应酬,安心在府中养病!”
文康公主眼前一黑。
徐复祯!都是她害的!
公主恨恨看向徐复祯,却见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不是快意,而是沉郁、沮丧、还有云遮雾绕的怅然。
徐复祯见太后发落了文康公主,便再也不愿意在这屋子里多待片刻。
她兀自走出了房门。
她憎恶文康公主,可是不得不给公主收拾残局。甚至要用上她仅存的骄傲去求霍巡,甚至要她亲手把霍巡推向沈芳宜。她真觉得不值得,可是又没办法不管。
公主的一场任性,唯一受到伤害的人就是她。
回屋的路上,徐复祯想要哭一场,可是满心积压的郁闷是不催泪的。鬼使神差般的,她转到司酝司的宫人处,讨了一壶祭典上用的秋露白。
飞云阁是行宫的最高处,足有四层楼高。站在
阁顶的观星台上,可以将整座行宫尽收眼底。
前中后殿的宫室都亮着灯火,今夜是很多人的不眠夜。可是他们不知道,一场起于青萍之末的风暴刚刚被扑灭,只有徐复祯一个人为此付出了代价。
这或许就是她登上飞云阁的缘由。
古人云登高望远,徐复祯此刻却觉得高处望得虽远,其实不得已之处更多了,处处是掣肘,处处要回旋。
望远是世人眼里的好处,然而不胜寒是只有自己知晓的。
她倚坐在凭栏的长椅上,解开壶封仰头喝了一口酒。
清凉的酒液先入了腹,才渐渐显出它的威力来。
她从前只喝过花果酿的甜酒,没想到这种酒是如此的呛人,简直要呛出了眼泪,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最初的不适之后,徐复祯反而领会到了它的妙处:
酒水所至之处,口鼻是苦辣的,喉咙腹腔是灼烧的,强烈地宣示着它的存在感,其他的感官自然就被削弱了。
像自虐一般的,其他地方痛了,心里就不痛了。所以酒真是个好东西,越烈的酒越是好。
第一口的酒劲总算是缓过来了,徐复祯又喝了一口入腹,灼烧的感觉重新翻腾起来。
她将酒壶放在身后的石桌上,仰头看着外面深湛的晴夜、小舟一样的下弦月,有些忘了自己为什么而烦恼。
可那酒劲渐渐下去的时候,她又想起来了:她今夜把霍巡推给了沈芳宜,他一定气坏了,以后肯定也不会再跟她说话了。
沮丧和伤感重新占据了她的心房,徐复祯像寻药一样地去摸那酒壶,却摸了个空。
她茫然地回头望去,却见霍巡就站在她的身后,将那酒壶远远地放到了一边去。
此时情绪此时天,徐复祯既想不起问霍巡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也想不起问霍巡过来做什么,只顾怔忪地望着他。
他的神色冷冷清清的,看不出半点情绪。
对上徐复祯的眼神,他眼里的淡冷总算化了些,看着那酒壶道:“别喝了,这酒很烈,喝完要头痛很久的。”
“你怎么知道?”徐复祯下意识地问。
“我在蜀中有一段时间经常喝。喝完之后头痛欲裂,第二天都起不了身。”
徐复祯有些心虚地望着他。
他又不是嗜酒之人,怎么会喝得头痛欲裂还经常喝呢?徐复祯知道那都是为了她。
第87章 破冰(二更)别赌气了好不好?……
好在霍巡并未计较此事。他自袖中取出一枚帕子包裹着的物事放在石桌上,道:“这是那块毒香。你好好收着,今后要是对上文康公主,也能有个说辞。”
徐复祯有些感动,她那样对他,他还愿意把事情办得如此细致,连这块证物都收好了给她。
她默默拿起那块香,又见霍巡仍站在原处,月光流泻在他的身上,像是披了一层银蓝的轻纱,显出冷清的疏离来。
她有些无言的拘谨,没话找话似的说道:“你……要不要坐下?”
霍巡倒是从善如流地坐在了她的身旁,虽然还是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倒是让徐复祯感觉亲近了许多。
她还记挂着正事:“郡主那边没事了么?”
霍巡道:“郡主已经醒了,我让人给她换了一间屋子。你放心,她不知道毒香的事情。”
徐复祯有些好奇:“你半夜把她抱出来,又要换屋子,她就没有一点疑心么?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霍巡转过眼眸望着她,目光中带了一丝揶揄的意味:“这个就不说了吧。说了你又要多心。”
徐复祯大窘:“我多什么心?”
她也没资格多心。
她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怨怼之意,那怨怼是对自己的。她有些怪自己自取其辱了,此外还有无地自容,因这局面是她一手推动的。
徐复祯神色一暗:“你怎么哄她都是应该的。”
她站起身来,想要逃离这里。
霍巡也变了脸色,见她迈步要走,直截了当道:“站住。”
徐复祯站在了原地。
她听到身后之人的声音:“你就没什么对我说?”
徐复祯咬着下唇,斟字酌句道:“你应承了我的请求,挺身解我之急,是为恩;压下公主的谋害动机,免去了朝野的动荡,是为义。霍公子的恩和义,我一定会报答的。”
“恩和义之外,就没别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再说什么“别的”?
倘若她能果决洒脱一些便也罢了,偏偏又被他抓到在这里买醉,全然一副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姿态。
在他面前,她的里子面子都输完了,他还不肯放过她,还要逼着她作怎么样的决断呢?
她处处体谅处处周全,周全公主的身份,周全郡主的性命,周全朝局的安稳,周全霍巡的委屈。可是,没有一个人体谅她,连霍巡也要来逼她。
她索性闭上眼睛,带着赌气道:“等你和郡主大婚,我一定、我一定……”
后面的话却如鲠在喉。
徐复祯心一横,抬腿便要离开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下一瞬手腕却突然被他拽住,一股大力把她往身后一拉。
徐复祯脚下失衡,整个人便向后倒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总算辨明了方向:自己此刻正侧坐在霍巡腿上,身后是雕花栏杆,小半幅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外头,她悚然一惊,忙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霍巡一只手环着她的肩膀,手掌扣着她半边脸,中指和无名指顶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跟他对视。
他眉心微微锁着,幽深的星眸锐利地注视着她,唇角也是抿得紧紧的——他那张素来云淡风轻的俊容少见这样外显的愠色。
徐复祯知道自己是惹怒了他,此刻被他禁锢着,又有秦萧的前车之鉴,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她的反应让霍巡一愣,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额头那道疤痕上,心都快碎了。
他将她紧紧摁进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要将她揉进他的骨血里。
徐复祯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头贴着他的胸膛,耳边是低沉有力的心跳声。她什么都不能想了,满世界只剩下那鼓点一样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
伴着厚实胸腔的共鸣,她听到他那低沉又带着示弱的话语:
“你明知道我跟沈蕴宁没什么的。我也不会娶什么沈芳宜。从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别赌气了好不好?”
醉意这时才翻涌上来,冲击着徐复祯的天灵盖,以至于这简单的几句话她反复嚼念了好几回才读出其中的意思。
她的手紧紧攥着霍巡的衣领,在他怀里无声地呜咽起来。
她全身上下都在细微地颤抖着,霍巡唯一安抚她的方式就是将她搂得更紧,用力度来证实他的真心。
“当时收到你的口信时,大朝会已经快结束了,我来不及安排行程去见你。
“刚好禄伯提前送行装到码头给我,所以我把玉佩给他,让他转交给你。
“我知道你爱多心,以为这枚玉佩可以让你安心。
“但我没想到沈蕴宁会派人截杀了禄伯,抢走了我的玉,还跟你说离间我的话。
“到了蜀中,我安排在你身边的人又全都消失了,一个多月得不到你的消息。
“后来还是从鸿钧道长那里听说你被秦萧伤了。我很心疼,想看看你还好不好,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你。
“我以为是秦萧把你藏起来了,实在没忍住在午门外打了他,还因此生出许多风波来。
“但是他也不知道你的去向。我这时派人去查了,才知道是沈蕴宁在中间动的手脚。
“后来再听到你的消息,你已经进了宫。我进了几趟京,也没有办法见到你,直到盛安帝驾崩。
“你都不跟我商量,就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你是真不想跟我有以后了么?”
徐复祯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诉说着他们错位的过去,早就哭成了泪人。
到最后,听着他这句叩问,更是拼了命地摇头。
她以为自己是放下了,其实她是最放不下。
与他周旋的这几个月,她的情绪起伏远胜于过去两年。也比过去两年都要期待翌日的到来,因为这翌日是包含着霍巡在内的。当然这一点她自己可能也没意识到。
今日这样的场景,真如梦中一样,且是梦里也不敢梦的。
她的口鼻萦绕着那清幽凛冽的气息,跟两年前一样;他的柔情细语,也跟两年前一样。
现在她确定了他的心也跟两年前一样。
这更给了她委屈的底气:“那你为什么见我第一面就把玉佩要回去?”
她心里其实还是
很在意这件事。
霍巡用下颌摩挲着她的发顶,低声道:“因为我那时有点生气。我对你用情多深,你自己不知道么?凭什么沈蕴宁几句话你就要把我舍掉?”
徐复祯无言以对。
最开始的惊慌过后,她其实是相信他的清白的。可是迫使她做出改变的也不是这个,而是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
她相信他现在爱她,可是能保证他今后不变心吗?能保证他不会像秦萧一样踩着她去讨别的姑娘欢心吗?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是承受不了的。
可是这话没法对霍巡说,说了他也只会笑她多心。
她只好转了话题:“你不娶沈芳宜,成王的面子过得去吗?我看郡主好像也挺喜欢你的。”
霍巡冷笑:“你人人都考虑到了,怎么不考虑一下我愿不愿意娶她?我难道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么?”
徐复祯从霍巡怀里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看他:“你不喜欢她,为什么又对她那么温柔亲和?”
霍巡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笑道:“她毕竟是主君的女儿,不该客气点么?你对皇上不也很上心么?”
那小皇帝人前人后都还要牵着她的手呢。
徐复祯愕然:“那能一样吗?皇上才六岁,还是个孩子呢!”
霍巡便道:“郡主在我眼里也跟个孩子差不多。”
徐复祯有些不服气,她也没比沈芳宜大多少。
“那我呢?”她仰起头看霍巡。
霍巡低头在她红润的嘴唇上落下一吻。
“明知故问。”他微笑道。
徐复祯的脸颊蓦地红了。
她重新将头埋回他的肩颈,深深地嗅闻着他的气息。那气息可真好闻,她觉得心都快飞上云端了。
过往几个月来积压的沉郁怅惘全都烟消云散,原来,这就是一个拥抱的事情,亏她每晚伤神得辗转反侧。
“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这些日子每天都在想你,没有一天是睡得好的。”徐复祯闷声说道,虽是嗔怪的口吻,其实是撒娇的语气。
霍巡低头亲吻她的鬓角:“我也睡不好。可是没到时机,不好说。”
除去朝局的因素,他其实是要试探她的态度,除非十拿九稳,否则他不会再轻易开口。
其实今夜也不是时机,然而有时就是那一丝冲动压过了理智,有一点点赌的成分。一着不慎,还会把她推得更远。好在她同样是念着他。
徐复祯却没有想那么多,像只猫咪一样在他怀里蹭着脸蛋。
紧紧相拥的身体透过纤薄的夏衣传递着彼此灼热的体温,藕白色的纱裳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像雨后的白玉兰,透出鲜妍的幽芬。
霍巡轻轻按住她:“别动。”
徐复祯茫然抬起脸,月光透过阁楼的浮梁,正好将浅灰的阴影打在霍巡的脸上,给那本就乌浓的眼眸添了一层朦胧的晦色。
她忽然有一丝赧然:“我是不是太沉了?”说着,要从他腿上下来。
霍巡却揽住了她的腰:“别动,这样就很好。”
低沉的嗓音里透出几分醉人的缱绻旖旎,徐复祯后知后觉地想:明明喝了酒的人是她。
霍巡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微微弯着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徐复祯心想:他是不是困了?
其实困了的人是她。那两口秋露白的后劲涌了上来,烧得她的脸颊红彤彤的,脑袋也越来越昏沉。
后面的事,她就记不得了。
好长一段时间是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无知无感。后来五感渐渐归位,她觉得自己躺在一叶扁舟上,江水一波一波地拍打上来,小舟摇摇晃晃,晃得她头晕。
徐复祯勉强睁开眼,发现原来是水岚在摇她。
“小姐,快醒醒!仪仗要出发了。”
六月天亮得早,外面已透出晨曦的天光。
徐复祯头痛欲裂,脑海中是闪着亮光的空白。她扶着帷栏坐起来,让水岚给她倒了杯冷茶。
清凉的茶水下肚,王今澜、文康公主、沈芳宜、霍巡……许多人一并涌入脑海,她想起那块毒香的事,想起自己向霍巡的求助,酸涩先涌上了鼻腔。
“……小姐,你跟霍公子是不是和好了?”水岚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复祯蓦然抬起头,紧接着想起昨夜在飞云阁的事情。他抱着她,在她耳边倾诉衷肠的低语,温暖有力的怀抱,如鼓擂动的心跳……
甜蜜瞬间又覆盖住了鼻腔的些微酸涩,她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此刻虽然头痛欲裂,然而她的酒是醒了的。理智重新占了上风,徐复祯忽然想起来:她怎么可以跟霍巡和好?他们这样的身份!
“没有!”尽管此刻心乱如麻,她还是先否了水岚的问题。
水岚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那怎么昨夜霍公子抱小姐回来时,脸上印满了浅浅淡淡的口脂红痕?奴婢还特地打了盆水让霍公子擦了,才敢让他回去呢!”
徐复祯大窘:“真、真的吗?”
第88章 求和从前那个勇敢的祯儿去哪里了?……
卯正时分,回京的仪仗整装待发。
瑞和郡主只觉四肢乏力,不好骑马,让人另备了车辇。因昨夜文康公主忽然告病,徐复祯也是一副昏沉恹恹的模样,所以倒无人对郡主的不适起疑,只道是连日奔劳,姑娘家身子弱受不住罢了。
因此回程的路上,徐复祯看着霍巡的背影便分外顺眼了。
她虽因昨夜的酒头痛着,脑子里却是一刻也不得闲。
一面细细地回想着昨夜的情景,忍不住弯了唇角;一面又想着自己如今的身份,她越是在周家和彭相面前得脸,就越会招致成王忌惮。
霍巡难道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无所畏惧地把窗户纸戳破了,半点儿也不考虑现实中的阻碍么?
徐复祯又想起霍巡对她的诘问:“你是真不想跟我有以后了么?”,不免又有点心酸。
那时她真的是慌不择路,一心要彻底摆脱过去,有种壮士断腕的决心,是半点没有给自己设退路的。
现在局势渐渐分明了,是太后和成王的二分天下,她和霍巡想要走到一起就困难了。她昨夜一定是喝醉了,才迷迷糊糊地顺水推舟,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不过,现在再让她去找霍巡说划清界线的话,徐复祯又觉得难以启齿,或许因她本心也是不乐意的。
因这左右为难的纠结,她更觉出头痛神乏来,只好靠着迎枕闭目养神。
偏这个时候周遨不识趣地骑马上来打扰她。徐复祯此刻虽心烦意乱,可那心情的底色却是明亮的,因此难得地给了他几分好脸色。
周遨于是笑道:“看来徐姑娘是好事将近。”
徐复祯立刻警觉起来,若无其事地问道:“什么好事?”
她和霍巡的事是不能走漏风声的,她知道自己在太后处无可替代,怕的还是成王对霍巡生了隙。
周遨却不和她绕圈子:“连你哥哥我也防么?昨夜你的行踪就是我告诉霍巡的。”
徐复祯听着有些意外,也没有追究他话里的套近乎,只犹疑地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周遨倒是诚恳地说道:“虽则我确实不想霍巡当成王的女婿,不过这回却实实在在是为了你着想。徐
姑娘这回帮了周家这么大忙,我周遨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只是我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所以要过来告知一声。”
徐复祯万没有想到他还有成人之美的一面。
“你怎么知道……我和他?”
周遨笑了,道:“其实那一回在政事堂,你们俩谁也没看谁,我已觉出你俩的世界里头只有彼此。”
徐复祯不由摸了摸脸,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她再看周遨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周遨十几岁就流连花间,所以练就了情场高手的独到眼光,她和霍巡在他面前当然是无所遁形了。
此刻她虽还存着对周遨的感激,可是脸色已经淡了下来:“周公子,你以后不要跟霍巡走得太近。”
周遨不解其意:“为何?”
徐复祯支支吾吾道:“你爱去的那些醉月楼、流光阁,都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
周遨愕然,待他明白过来时,忍不住哈哈大笑。
徐复祯留意到遥遥走在前头的霍巡,听到这边的笑声,似是偏过头来看了一眼。
她可真怕让霍巡看了笑话。
此时她再看周遨,便觉怎么看怎么可恶,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
闭着眼睛,那左右为难的心事又浮了上来。
周遨是个局外人,拱火看热闹的。她却不能不为自己着想,也不能不为霍巡着想。
徐复祯心里默默下了决断。
因不必再扶灵,仪仗的行进速度快了很多,申时末便回到了午门。
在路上耽搁了这几日,虽说是百官随行,其实已经积压了不少文牒奏折,要批红的、要盖章的,是堆叠如山般的政事。
说是政事,其实也是琐事,是不需要徐复祯来操心的。
水岚传了轿辇要送她回乾清宫休息,徐复祯却记挂着霍巡的事,把水岚打发下去了,自己转身去了政事堂的值房。
她想霍巡倘若跟她有默契的话,应该要去值房等她。可进去转了一遭,里头各衙各司的官员都有,吵吵嚷嚷的,偏偏没有霍巡的影子。
徐复祯茫然地站了一会,头痛却是愈演愈烈了。她想霍巡诚不欺她,这酒喝两口便要头痛大半天,他那时候是怎么捱过去的呢?
她折身出去,脚步也有些飘忽。
刚出门口,险些撞上来人。
仰头一看,外面的日光落在来人的脸上,闪着耀眼的光华,一时不知是日头的光华还是那张脸庞的光华。
值房里头愈是吵嚷,越显出这里的静谧。她忽然领会到周遨说的“两个人的世界只有彼此”,原来是这个意思。
徐复祯头晕眼花,差点没站稳。
霍巡不露痕迹地扶住她,非常体贴周到地说道:“徐尚宫倘若不适,不如去偏厅里暂歇一下。”
徐复祯顺从地点了点头,攀着他的手臂站稳了身形,转头去了偏厅里。
霍巡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把帘子放下了,是“有人议事”的意思,旁人就不会进来了。
徐复祯就近找了张圈椅坐下,胸口还是起伏得厉害。
霍巡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关切地问道:“怎么不回宫里休息?”
那语气是一点隔阂也没有了。
徐复祯不由抬头望着他那张白璧般的脸庞,又想起早上水岚的话,却是慢慢红了脸,讷讷道:“我昨夜喝醉了,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你包涵。”
霍巡听出了她话里的疏离,却也不动声色,只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淡然道:“没什么冒犯的地方。”
徐复祯又低下了头,有些不敢看他,却又是催促自己下决心似的说道:“那……那我昨晚说的话也不算数。”
“为什么?”霍巡总算有点反应了。
徐复祯郁闷地说道:“我喝醉了,难道你也喝醉了么?咱们这样的立场,你娶谁都行,却偏偏不能跟我有牵扯。”
霍巡却微微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是为这事烦恼么?我又不是现在娶你。过个三五年,朝局又是另一番天地——只要那时你的心里还有我。”
徐复祯却道:“如果你说的另一番天地是指成王把皇上取而代之,那我万不能答应。”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的对立,不是成王和太后在朝堂上的拌嘴那么简单。是互捅刀子的利益争夺,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是必须要一决胜负的你死我活。
他们身处其间,有太多的无奈,不是一颗真心就能解决的。
“你是真不想跟我有以后了么?”
徐复祯想起他那句问话,不免又低落起来。她的选择,注定了他们没有以后的。
她带着亏欠开了口:“霍公子,在皇上亲政之前,我是不会出宫去嫁人的。可是你不一样,霍侍郎平了反,你就是名门之后,又有那样远大的前途,要娶什么女人没有?何必陪着我蹉磨光阴……”
霍巡听她义正词严地说了一大堆,却是冷笑道:“我昨晚的话都白说了是吧?你就这么盼着我跟别人好?”
“当然不是!”徐复祯下意识地反驳了,可这反驳是违背了她的用意的。
末了,只好垂下眼眸,压着声音里的委屈:“可我不能为自己的私心耽误你。”
霍巡却觉出了她的委屈,轻声叹息道:“怎样算不耽误?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生一堆不喜欢的孩子就是不耽误吗?”
徐复祯嗫嚅着,对于这事,她也是一知半解。只是从小就知道,到了年纪,男子就该成家立业,女子就该相夫教子。
她稀里糊涂地立了业,相夫教子已经打算放一边;可她总不该妨碍霍巡成家。
她是不愿意为了任何人舍掉自己的“业”的。既然给不了霍巡什么承诺,要是还不上不下地吊着他,那她成什么人了?
霍巡看着她这副低落的样子,心下又是一声叹息。
他想昨天果然不该提,有些操之过急了。她喝了酒,又正是伤心的时候,其实他是有一点趁人之危的。果然她今天清醒过来,要躲得更远了。
可是现在再退也是不可能。一来这不是他的作风;二来,他还记得她昨夜说的话。
于是霍巡只好耐着性子道:“我虽然只比你虚长几岁,却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可以不必用那些世俗之见来安排我。”
徐复祯只低了头不语。
霍巡于是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半蹲了下去,仰起头来看她。
他以为她在悄悄流泪,没想到竟然没有。她只是紧紧咬着唇,咬出一痕退色的苍白。
他于是伸出一只手来,想叫她松开。谁知他的指腹刚触及那片绵软的嘴唇,她却咬得愈发紧。那丹唇上深深嵌着贝齿的痕迹,连他都觉出了疼。
霍巡也无奈了,道:“是不是我不答应跟你一刀两断,你就不会松口?”
徐复祯心里也为难得很。
私心是想和他纠缠的,理智却要她放手。然而理智始终稳稳地压过私心一头,连她都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霍巡慢慢站了起来,徐复祯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她想,在他开口之前反悔的话,或许他们还有一线可能。然而那一线可能只是把短痛变成长痛罢了。
她仍旧紧紧咬着下唇不语。
霍巡缓缓开口了:“郡主的事,昨天没有纠正你,今天我就说个明白:我答应帮你,不是为了恩也不是为了义,全为了个‘情’字。你不是也清楚这点才来找我的么?”
徐复祯轻轻一抖。其实他说的真没错,事后想来,找他的时候她也是存了几分有恃无恐。
可正因如此,她才不想再亏欠下去了。
霍巡又道:“你想一刀两断也可以,把这‘情’字报答给我,咱们就互不相欠。”
徐复祯愕然抬头。
他……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霍巡正垂眸俯视着她,神色平静无波,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怎么能这么算?”徐复祯忍不住分辩道,“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早在霍侍郎一案我就报答过你了。我每天在彭相和枢密使之间斡旋,付出的一点不比你少。说起来,郡主的事是你报答我还差不多。”
霍巡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你还说不是为了我。”
徐复祯窘然,她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他又戏弄她!
霍巡收了调笑的态度,重新半蹲在她面前仰头注视着她,认真地说道:“从前那个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就敢对我说愿意的那个勇敢的祯儿去哪儿了?”
徐复祯怔怔地望着那双如深潭般乌浓潋滟的眼眸,想起和他的初见,更是倍添了伤感,喃喃道:“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唯有你的爱慕。现在有的东西太多了,偏偏承受不住这份爱慕了。”
霍巡摇了摇头,道:“因为你那时候不喜欢我,所以敢拿我兜底;现在喜欢我了,反倒不敢拿我兜底了。”
徐复祯被他精准地
说出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事,不由吃了一惊,心中却有一块云遮雾罩的地方渐渐明朗起来。
霍巡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始终愿意给你兜底的。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那个勇敢的祯儿,更喜欢昨天晚上那个真实的祯儿。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好吗?”
徐复祯沉默地望着他。其实,她隐隐有点意识到,她跟自己的过不去,是在用自虐来弥补内心对他的愧疚。她的心里越难受,其实越解脱。
霍巡轻轻牵起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低声道:“也别再伤害我了。”
沉劲的心跳隔着衣衫传递到她的掌心,渐渐与她的心跳融为一体。
徐复祯终于意识到,她和他的心是紧密相连的。她在自虐的同时其实也是在虐他;她越想解脱其实越不得解脱。
她颤颤地伸手捧起霍巡的脸,出神地凝视着他。
他长着一张很标准的君子容仪:长眉入鬓,眸似寒星,鼻正唇薄,姿容如玉。
在那标准的俊美之下又藏着他独有的特色,例如眼尾修长微挑,鼻梁巍峨高挺,唇锋稍显冷锐。
这特色是透着他的骄傲的。而这么骄傲的人,此刻正半跪在地上仰视着她,用这样的低姿态向她求和。
徐复祯闭上眼睛,轻轻将额头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我只是……”她喃喃道,“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霍巡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翕动着的长睫,柔声道:“我只求你不要再对我冷脸。”
他伸手轻轻摩挲着她后脑的青丝。
“我刚拿到御史台的任书,以后我们有很多时间相处,有很多时间跟朝局周旋。
“我也不要你什么承诺。家父二十八岁才娶亲,三十岁才有我。我也等得起。
“之前让你等我,现在换成我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你再嫁给我,好不好?”
一滴清泪落进霍巡眼里,温温凉凉的。
徐复祯没有说话,只是捧着他的脸,轻轻将双唇印在他的嘴唇上。红润绵软的唇瓣也是温温凉凉的,带着久违的幽柔,是一个女孩儿心甘情愿的交托。
霍巡想起两年前和她分别的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主动地吻了他一下。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来日方长,所以克制住了回吻的冲动。要是早知道那一别之后差点把她弄丢,他说什么也得将她拥进怀里,给她留下一个难忘的深吻。
他轻柔地回应着她的亲吻,然而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把她拥入怀中狠狠撷取的冲动,因为他还记着这是政事堂值房的偏厅。
第89章 心虚霍巡看出了那羞涩,却没看出那分……
徐复祯回到乾清宫后沉沉地睡了一觉。因放下了心结,那头痛也成了甜蜜的负担。
翌日,徐复祯是被雨声吵醒的。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她先是吓了一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是休沐日,不用上早朝。
水岚端着一盆水走进来,放在黄花梨高足面盆架上,拧了手巾要给徐复祯擦脸。
徐复祯从床上坐起来,照例先问了一句:“皇上起来没有?”
“奴婢带皇上去太后宫里请过安了。太后问起小姐,奴婢只说小姐不舒服,太后便让小姐今日好好歇着,不用去她那了。”
徐复祯了然。出了文康公主的事,太后估计对她是有点敬也有点怕,不太想看到她。既如此,她还是给太后一点缓和的时间吧。
净过了面,水岚走过去推开了南向的窗户,凉风席卷着雨汽涌进来,驱散了殿内的闷热。
她高兴地说道:“如今快到立秋,总算下雨了,今天凉快多了。”
徐复祯坐在床上,透过帐子往窗户看。因开了窗,雨声又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冲刷着廊外的木叶。
建兴元年的立秋啊。她还记得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直到她含恨离世,都没有停下。
前世的建兴元年她和水岚蜗居在侯府的一隅,水岚为了给她求医雨里来雨里去,总是一身湿淋淋的模样,那是她不愿去回想的记忆。
水岚是从小卖进徐府的,三岁就跟她一块儿作伴了。从某种意义来说,水岚才是和她相依为命的人。前世水岚陪着她走到生命尽头,今生又陪着她进了宫。
好在她总算带水岚冲出了前世命运的桎梏。
再看立在窗边的水岚,梳着宫女的双垂髻,穿一身粉缎菊花纹宫装,正笑盈盈地看着外头的雨景。
徐复祯心中暖洋洋的,含笑道:“水岚,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水岚转过身来,故作神秘道:“小姐一定在想霍公子在干什么。”
徐复祯一愣,她还真没想霍巡呢。
可是看水岚这满面笑意,她忍不住奇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很喜欢霍公子,怎么我跟他和好了,你好像还挺高兴的样子。”
水岚是陪着她走过那段一蹶不振的日子的。徐复祯以为她跟霍巡和好,水岚应该是反对的。
没想到水岚罕见地红了脸,有些尴尬道:“奴婢以前不喜欢霍公子,是因为他的身份配不上小姐。如今霍公子平了反,又封了官,门第上不至于委屈了小姐。再看小姐如今这么开心,奴婢当然是乐见其成了。”
徐复祯没想到水岚还有这势利的一面,可这势利却是无私的、全为她着想的。她一时有些感动,却不忘提醒水岚:“我跟霍公子的事,不要跟旁人说。”
水岚朝她挤挤眼睛:“奴婢省得的。小姐是偷偷跟霍公子好,跟以前一样。”
什么啊!徐复祯微微一窘,嗔道:“谁跟他好了?只是把误会说开了,可是今后的事,还没个定数呢!所以才叫你不要声张。”
水岚嘻嘻笑:“误会解开了,可不就是好了?”
徐复祯见她没完没了了,趿着鞋子过来佯怒要作势打她。水岚一边笑着躲,一边却又拿话逗她。徐复祯便追着她打,一时间笑语盈盈,倒像回到了从前在晚棠院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两人闹了一会,宫人送早膳过来。徐复祯胃口出奇地好,竟连吃了两碗冰糖燕窝粥。
用过早膳,她去带着小皇帝读了一会儿书,坤宁宫那边又送过来一些奏折。
徐复祯只好让小皇帝到一边写字去。看着那小山高的奏折,她只觉得头痛,不消打开便知又是哪派党争倾辄的弹劾。
说起来,这倒是她无意中促成的恶果。
原本她是想借霍侍郎一案的余波,把辛炎案的冤狱都平了。一则是还那些直臣一个身后名,二则是在士族中立起名望,把彭相扶起来。
谁知成王和周家都看到了其中的有利可图,纷纷加入进来,最后演变成对异党的攻讦,前朝的冤狱未平,又造出新朝的冤狱,可惜已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徐复祯只看了几折,又嫌那雨声吵得紧,心绪渐渐引到了前世之事上去。
前世,她也只活到了七月十五呢。
秦萧想她生,王今澜想她死。可生则受辱,死反而是解脱。若是当时秦萧在,王今澜未见得能把她打发到生霉的柴房去住,她也未见得能那么痛快地解脱。
徐复祯依
稀记得,那时秦萧升了工部侍郎,七月初的时候被派出京了。她现在接触了朝政,知道工部这个级别的官员不会轻易派出京,除非是遇到了大事。
究竟是什么大事呢?
徐复祯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秦萧去跟她告别,她巴不得秦萧赶紧消失,心里想要是他被洪水冲走才好。
洪水?电光火石之间,徐复祯一下子想起来了。
当时连日的暴雨造成大名府河堤决口,洪水一夕淹死几万人,受灾数十万民,灌漫百里,震惊朝野。成王立刻派工部领都水监将官前往大名府疏浚赈灾,秦萧就位列其中。
徐复祯懊恼得直捶桌子。她怎么能把这件大事给忘了?
倘若早一个月记起来,也能提前派人去疏浚河道加固堤坝。现在已是六月底,又连日下雨,防患已是不可能,当务之急是把那些会被水淹的百姓撤出来。
她命人取来大名府的舆图,对着那张舆图细细研究了半天。
大名府域内共有四处大堤,沿岸百姓十数万人。徐复祯不知道是哪处河堤决口,更不知是哪天决口。
那几万条性命,却是不得不管的。要想把他们撤走,安置在何处?银粮怎么出?都是大问题。
徐复祯还是头一次处理这样的民生大事。因祸事尚未发生,她又不好召人来商讨对策,只好比照着往年天灾的处理来思索应对之策。
首要是把受灾百姓提前撤走,至于财物田地的损失在所难免,届时粮价物价也会飞涨,可以让锦英手下的商行提前囤资,到时送进大名府,可暂压一压发民难财的商贾。等朝廷的政令下来,再慢慢挺赈疏浚。
徐复祯发现,以上问题好解决,最难交代的还是朝廷。
她到时候怎么对百官解释她的未卜先知?成王那边说不定还会安个故意毁堤的罪名过来。
这么一想,徐复祯倒反过来怀疑这是不是成王的阴谋。
否则那大堤怎么早不塌晚不塌,偏偏新帝登基的当年塌了?若是前世成王一手遮天的局势,便可借“天谴”之名把新帝废了,自己取而代之。
可是如今有太后跟成王对垒,想篡位没那么容易了,说不定这一世那大堤就不塌了呢?她再大张旗鼓把百姓都撤走,白费力气不说,还给成王留下劳民伤财的把柄。
可那是几万人的性命,她敢拿成王的良心来赌吗?
徐复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次日早朝,小皇帝依旧坐在龙椅上昏昏欲睡,太后和成王依旧坐在龙椅左右剑拔弩张。徐复祯坐在太后身侧,绞尽脑汁地思索大名府河堤之事。
台下官员所奏无非还是辛炎案的冤狱之事。
新上任的御史中丞霍巡上来就弹劾吏部侍郎熊载良,他的奏辞虽简,却一针见血地列了熊载良七条私罪、五条公罪。
徐复祯坐在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霍巡。他穿着官服,绯袍皂帽更衬得容仪清举、风姿明秀,言语更是辞锋犀利,将两榜进士出身的熊载良驳斥得左支右绌。
徐复祯一边听着,一边心里给霍巡喝彩。待霍巡取得压倒性胜利时,她才觉出不对劲来:霍巡可是她的对家呢!
熊载良是彭相的得意门生,吏部更是彭相的大本营。前世霍巡用了几个月时间就把彭相架空了,果然他今天一上任就要开始拔彭相的爪牙。
徐复祯悄眼去瞧彭相,果然见他的脸黑成了锅底。
最后议定熊载良罢职待罪,由成王指派了一个官员暂领吏部侍郎之职。
退朝以后,徐复祯去了值房,命令值房的书吏:立刻去御史台把霍中丞叫过来。
那书吏虽不上朝,消息却是最灵通的,一早知道朝班上霍中丞把彭相的人弹劾了。如今听徐复祯传召霍中丞,只当她是要问罪,分毫不敢怠慢,连忙去把人请了过来。
徐复祯在偏厅里等着霍巡。
大名府的事,她不敢轻易拿主意。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霍巡可靠一点,想找他讨个主意;二来,也为了试探成王究竟跟河堤决口有无关系。
不多时,霍巡打了帘子进来。他身上还带着早朝时凛冽冷肃的气息,一进来,先周谨地跟她见了礼。
徐复祯于是请他坐下,又命书吏进来倒了茶。那书吏退下后,徐复祯却也不说话,只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
饶是霍巡这么沉得住气的人,在那双秋水剪瞳的注视下也要败下阵来。
他清咳了一声,道:“徐尚宫,不知此番传召所为何事?”
徐复祯忽然嘴角一撇,道:“我要跟我的介陵谈事,不要跟霍中丞谈。”
霍巡忍不住微笑,于是将官帽取下来放在一旁的几案上,顺着她道:“那好。祯儿和我谈的事,霍中丞一概不知。”
徐复祯这才展颜,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将手里的羊皮卷轴递了过去。
霍巡接过来展开一看,竟是大名府的舆图。
徐复祯也不说话,只静静站在霍巡身侧,凝视着他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霍巡见她不说话,便缓缓开口道:“大名府是河北东路的治所,有七万顷耕地,是我朝北境的军事重镇、粮仓和漕运要塞。”
徐复祯见他神色无异,便紧接着问道:“那你说,大名府最重要的地方在哪?”
霍巡于是指了两处关隘与一处大堤,刚要解释,徐复祯已先开口问道:“这处河堤重要在哪?”
“位置很险要。”霍巡道,“这处河堤是西渠汇入黄河的要道,下游有上万顷耕地和十数万人口。”
徐复祯见他这么了如指掌,不免疑心他是做过功课,于是试探地问道:“那要是开闸放洪,岂不是……”
霍巡哭笑不得:“这处河堤就是为了截流防洪而修建的。若是放洪,下游的耕地和百姓都要被淹,后果不堪设想。”
徐复祯见他神情坦荡,并不像有所预谋,这才放下心来。
她走到霍巡身后,微微俯身看着他手里的舆图,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在那处河堤上一比:“那要是河堤决口了呢?洪水一来,岂不是断了下游的生路?”
她俯身说话的时候落下一绺发丝,轻轻拂着霍巡的脸庞,似有若无的刺挠分走了他的心神。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都水监在汛期前会检查的,一般不会决口。”
徐复祯有些着急:“可是今年下了很久的暴雨,水位太高把河堤都冲塌了。”
霍巡正轻轻笼住颊侧的发丝,一听徐复祯的话,不由抬眸看她:“谁告诉你的?”
徐复祯犹犹豫豫道:“我梦到的。”
她怕霍巡不相信,便跟他细讲了记忆中前世洪水的细节,末了又道:“我的梦很灵验的。”
霍巡听她讲的那些细节,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却不忘调侃她:“那你有没有梦到过,我们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徐复祯脸一红,又有些沮丧。她前世跟霍巡是错过了的。
她沉默一瞬,自我安慰似的说道:“我的梦都是坏事情。好事是梦不到的。”
霍巡察觉到了她的低落,便轻轻握住她的手。徐复祯顺势俯低身子,用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肩颈,将脸颊贴在他的脸上蹭了蹭。
霍巡心中意动,一转过头,颊侧的如兰幽芬却突然远离了。徐复祯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只有耳尖留着一点绯红。
见他望过来,她欲盖弥彰似的引回正题:“依你之见,这事该怎么办呢?”
霍巡敛起神思,沉吟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应该立即让都水监检查河堤,若有隐患,则立刻调派河北军撤走西渠河堤下游的百姓,其中壮年者征作丁夫,协助河埽司加固堤坝。”
徐复祯犹豫道:“若是人都撤走了,河堤却没有决口呢?”
霍巡笑道:“那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徐复祯豁然开朗。是啊,她怎么还怕人撤走了堤却没有决呢?真是当局者迷了。
她转过眸光看霍巡,颇为认真地问道:“那你到时候不会参我一本劳民伤财吧?”
“当然不会。”霍巡忍俊不禁,又补充道,“霍中丞也不会。”
徐复祯这才放下心来,道:“那我立刻着人去安排。此事要的就是占个先机,迟了就没用了。”
霍巡又道:“要从京里派人过去监管。”
他想了想,给徐复祯说了几个都水监和工部官员的名字。
其实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是秦萧。秦萧在这方面是有点本事的,可是他还不至于在徐复祯面前举荐秦萧,朝中也不是只有秦萧一个人可用。
未免她多心,他提的这几个官员都不是成王麾下的。
徐复祯却道:“这是天灾,办好了没有功,办砸了就是大过。既然是我提出来的,有什么问题也该由我顶着。用谁我心里有数,不好再麻烦你了。”
其实,她心里的人选就是刚被罢职待罪的熊载良。
现在彭相还不能倒下,所以熊载良她得保。这事办好了虽然没有功,却是一道免死金牌,将来可以重新起用熊载良。
当然,徐复祯是不敢告诉霍巡的。
她刚从霍巡口中讨完主意,转头就把他要罢黜的人保下了。连徐复祯都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恶了。
如果他们没有和好,那她使这尔虞我诈就不惭愧了。偏偏他又待她好得不行,难免令她生出几分心虚。
她走到霍巡面前,郑重其事地帮他戴上官帽。
霍巡有些意外地按住她的手,却听徐复祯轻声道:“帮你整衣戴冠,是我甘愿的。”
她的嗓音低低的,却带着一丝天然的勾人。她少见这样的主动,可这殷勤体贴的模样真让人难以拒绝。
于是霍巡便由着她牵着站起来。徐复祯站在他面前上下端详了一番,见无处不妥帖,这才又伸出手来,象征性地替他理了理本就挺阔的衣领。
霍巡执住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徐复祯低着头,桃花面上飞起一抹红霞。霍巡看出了那羞涩,却没看出那分心虚。
第90章 拒婚臣不愿做始乱终弃之人。
送走霍巡,徐复祯先去了枢密院找周诤要调令。
周诤习惯了她没来由的行事,虽然心里犯嘀咕,却还是把河北军的调令给了她。
倒是找彭相要人事调令颇费了些工夫。徐复祯费了好些口舌才说服了彭相,让他把熊载良放出了京。
熊载良的调令发出去以后,成王的人可能不会注意,但是霍巡一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徐复祯觉得他肯定会生气,倒有些不敢面对他,干脆躲了起来,连值房也不去了。
她又传话锦英,让锦英手下的商行大量收购赈灾物资运往大名府邻近州府,以备急需。
总之万事俱备,徐复祯心中也稍稍安定了下来。
七月初二,大名府西渠河堤决口。
因河北军提前疏散了下游百姓,又征召了千员丁夫备命,因此及时堵住了决口。最后淹田千顷,死伤数百,已是极好的结果。
大名府的百姓劫后余生,甚至张罗着要给领头的熊载良立生祠。
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成王正在王府跟麾下众臣集议。
一看到急报,他脸色都变了,将那几张急报揉成一团掷于地上。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了何事。
霍巡率先走过去捡起那几张急报展平看过,对里头的内容却并不是很意外,平静地递与众人传阅。
“大名府河堤要塌,我们怎么不知道?”成王怒喝道,“枢密院给河北军发了调令,熊载良去牵了头固堤,怎么就我们半点风声都没有?”
这些天他们为了扳倒熊载良耗费了多少力气,好不容易把他罢免了,现在大名府却要给他立生祠!
坐在下侧的秦萧脸色更是难看。
巡堤固防,这本是工部的事,派个被罢免的吏部官员去是什么意思?不必多说,他知道是谁的手笔。
堂下诸人皆神色凝重。
一个官员道:“王爷,这事蹊跷得很哪。周家和彭相怎么好像知道那边要决堤一般,早早地就把人调了过去?我看着不像天灾,倒像是人祸。”
堂中一片哗然。
这时又有人说道:“人祸,他们图什么?西渠河堤下是数十万民生,为了个熊载良,未免也太冒险了。”
一时,堂中分成两派相持不下。
“介陵,你怎么看?”成王沉沉道。
霍巡道:“周家唯利是图,彭相首鼠两端,他们没那个胆量毁堤。”
成王如何不知?只是莫名让周家和彭相抢先了一步,倒显得他后知后觉,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霍巡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又道:“此事我们虽落了先机,但幸得防护及时,属于万民之福。依臣之见,应尽快拨款赈灾,查明决堤原因,赏功罚过。”
秦萧冷笑道:“霍中丞这样帮他们说话,该不会是那边许了你什么好处吧?”
他话里藏着只有两人知晓的暗流涌动。
霍巡不接他的招,道:“大名府还淹着,秦世子是觉得这样处置有何不妥?”
秦萧不紧不慢道:“此事蹊跷之处甚多,既要赈灾善后,也要查明为何他们反应如此迅速,是否有人包藏祸心,借洪灾浑水摸鱼?”
王岸祥便道:“前几日京城有几家商行在收购粟米、布衣和药材等物。那几家商行背后的人正是太后身边的徐尚宫。当时我还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岂不正是为了赈灾提前筹备?”
“徐尚宫?”成王锐利的目光转向秦萧,“宗之,本王没记错的话,这个小姑娘跟你有旧吧?”
秦萧神色自若道:“她本是臣的表妹,从小寄居在侯府里。只是进宫后便和侯府再无联系了。”
成王捋须,带着几分好奇道:“不止是表妹这么简单吧?听说你和她曾经有婚约,后来闹翻了,你拿刀砍了她,才解了婚约?”
霍巡眸光一沉,定定地望向秦萧。
众人也放下方才的争执,一脸八卦地看着秦萧。对于长兴侯府的这桩旧事,他们也只是隐约有所耳闻,可还没人敢真的问到秦萧面前去。
如今成王竟当众问了出来,他们自是不可错过,都屏息静气地等秦萧的回答。
秦萧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那些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流言而已。臣这个表妹心思单纯,被有心之人撺掇着跟臣闹不和罢了。”
顿了顿,他又挑衅地看了霍巡一眼,朝成王道:“若是将来臣和表妹重修于好,王爷应该不会反对吧?”
成王哈哈大笑,道:“本王素来成人之美,怎么会反对?不过你这表妹可不简单,倘若你真能把她娶回家,本王倒是要对你刮目相看。”
秦萧又看向霍巡:“霍中丞也会赏脸来喝一杯喜酒吧?”
霍巡淡笑一声,道:“等真有那么一天再说吧。”
成王看着手下这两位年轻的臣子,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女人碰了权力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太后就是一个例子。我看这徐尚宫也不是什么良配。正好本王有二女,许与你二人正是金玉良缘。”
此言一出,众人皆不无艳羡地看着霍秦二人。虽则早知成王有招霍巡为婿之心,可此前还从未拿到明面上说过。
此刻众人只等他二人谢恩便可向其道喜。
谁知霍巡忽然掀袍而起,拱手朝成王施了一礼,道:“承蒙王爷厚爱,只是臣恐怕要敬谢不敏。”
成王诧异道:“怎么……”
霍巡道:“臣在落魄之时,曾蒙一位姑娘不弃与臣定下终身。如今虽造化弄人与其分散,可在明确那位姑娘心意之前,臣不愿做始乱终弃之人。”
秦萧闻言神色复杂地望向霍巡。
其他众人眼里更是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平时鲜少听霍巡提起自己的私事,没想到一开口就是这么耐人寻味的过往。
连成王也忘了被拒绝的不悦,忍不住问道:“是哪家的姑娘有这等福分?”
霍巡环视众人一圈,略带歉意道:“事情没有落定之前,不好直道姑娘家门,还请王爷见谅。”
成王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虽看重霍巡,可当着麾下众臣的面被拒了亲事,又拉不下脸来为
女儿争取,只好沉声道:“你可想好了?”
霍巡看了一眼秦萧,道:“臣乃福薄之人,不堪与郡主相配。倒是秦世子出身名门,正与郡主天作之合。”
秦萧心里咬牙,却也只好掀袍起身,朝成王拱手施礼道:“多谢王爷厚爱。臣椿萱在堂,不敢妄定终身,当遵从父母之命。”
成王一时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不是摄政王吗?怎么一个两个都推拒他的亲事,难道他的女儿这么拿不出手?
再看秦萧和霍巡两人相侧而立,皆是挺拔如松的身姿,一个清仪雅贵,一个雍容卓立,对视间皆不掩眸光中的锋芒,竟是一副剑拔弩张之态。
成王早知道他们不对付,未免疑心秦萧是因不肯落霍巡的下风才跟着推拒这门亲事。
思及此处,成王登时大怒:他的女儿是什么供人挑挑拣拣的货物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成王实在有些下不来台,又不好当众发作。
于是他一掌拍在桌案上,指桑骂槐地说道:“好,好,一个个都看不起本王,背着本王把大名府的事都安排好了!下午去政事堂召开堂议,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
徐复祯因着熊载良之事躲着霍巡,好几天没有去值房。
然而下午的堂议她实在是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太后去了政事堂。
路上,徐复祯自我安慰:她一早就跟霍巡说了他们立场不同会面临的问题,是他紧追着她不肯放手的。所以,事情变成这个局面也不能全怪她……
一进政事堂,没想到入目先看到了秦萧。徐复祯一怔,她很久没有见到秦萧了,他现在给她的阴影其实微乎其微。
可是也许是临近前世病逝的日子,她心绪莫名地不宁,再乍见秦萧那双狭冷的凤目,竟有些心慌起来。
徐复祯别过眼去,又见霍巡也正看着她,幽深的乌眸辨不出情绪,更叫她心虚起来。她只作不察,安静地坐到了太后身侧。
秦萧和霍巡一左一右,眼神都望向她。徐复祯忽然意识到,现在他们俩才是盟友,一会儿还要联起手来攻讦她呢。
这样一想,她的心虚便淡了些。
果不其然,成王的人已经开始质问为何枢密院和彭相的响应如此迅速,甚至在决口前便已出动人手。
周诤和彭相自然是答不上来,便把徐复祯推上了前台。徐复祯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把缘由都推给了钦天监。
这几个月的辅政她摸清了一个道理:别人信不信不要紧,关键是自己有一套讲得过去的说辞。
谁知成王是打定了主意要扳回一局,于是他手下的人开始指责徐复祯故意欺瞒、为己谋私,派了熊载良这个外行人去固堤。
倘若当初派的是工部的人,那死伤将远到不了百人。言下大有指责她为谋私利而害死了几百条人命之意。
徐复祯气坏了。
照前世那洪灾的规模,这次能将死伤控制在千数已是不易。她明明救了那么多人,他们竟然说那几百条人命是她害死的!
她心里虽然气,口中却很冷静:“西渠河堤的情况你们谁亲眼去看过了?工部的秦世子在这里,你们大可问问他,倘若当初派去的人是他,他敢保证死伤人数控制在百人以内吗?”
众人目光纷纷聚向秦萧。
秦萧轻咳了一声,沉吟道:“西渠大堤位置很险要,下游全是耕地和庄户。倘若决口,死伤数将以万计。这次能提前应对,数百人的死伤确实是难得。”
立时有人哼道:“谁不知道你是她表哥,自然是偏袒她的。”
这时,又有工部的官员开口替秦萧说话,证实他所言非虚。
徐复祯心想:方才这些人怎么不说话?彭相也跟哑巴了似的,生怕引火烧身。
王岸祥却又忽然发难:“受灾州府的物价往往飞涨,徐尚宫却提前囤积粮食衣物运往大名府,莫不是准备发一把民难财?”
徐复祯气极反笑:“王舍人,你但凡多等一日大名府的急递,便会知道我那些物资低于丰年市价,运进去是为了平抑物价,好给那些受灾百姓留条生路。”
王岸祥大为意外,怎么会有人做这种赔本的买卖?不由质疑道:“平抑物价、赈济灾民本是朝廷的责任,你这样做却是居心何在?”
徐复祯冷笑:“原本念及国库空虚、周转不及,灾民又等不得,我才贴了银子进去。王舍人既有此问,那就请薛尚书把这笔开支补给我吧。”
户部的薛尚书立即对王岸祥和成王怒目而视。
彭相此刻摸清楚了局势,徐复祯这回是立于道德的不败之地,他立刻硬气起来跟她站在了同一战线,开始辩驳那些质疑她的人。
徐复祯终于从火力中心全身而退,可是她越想越委屈:她为了这件事忙前忙后,半点好处没有,实惠落给了百姓和彭相,名声落给了枢密院和钦天监,自己贴进去了一大笔银子,最后还要被人围攻。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徐复祯嘴角微微下撇,只能掐着掌心克制着情绪。
后面的商议她没有参与。
在各方骂战中终于拟定了朝廷赈灾的章程,散会的时候已近酉时。
徐复祯好不容易捱到散会,几乎是第一个出去的。她既不想面对霍巡,也不想面对秦萧。
霍巡第二个跟了出去。
秦萧作为工部的郎中,要留下来商讨检修堤坝之事,只好恨恨地看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
徐复祯虽疾步走着,奈何霍巡人高腿长,几步追上了她,在她身后道:“祯儿!”
徐复祯只作听不见,愈走愈快。霍巡只好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后一拉,将她整个人扯进怀中。
徐复祯忙不迭地推他:“你干什么!宫道上人多眼杂,快放开我。”
霍巡半拥着她:“那你还躲不躲?”
徐复祯挣不开,只好低着头道:“我不躲了,你快放开我。”
霍巡这才把她拉到了僻静处的廊下,看着徐复祯心虚地低垂着眉眼,气极而笑道:“原来那天我得到的小意温柔全赖熊载良所赐啊。”
徐复祯就知道他要跟她算账!她讪讪地说道:“谁说是为了他,难道我以前就对你一点儿也不温柔么?”
霍巡抬起她的下巴:“不是为了他的话,那你这几天躲着我做什么?”
徐复祯被他扣着下巴抬起脸,神色在他的目光下一览无余,却还要嘴硬道:“谁躲你了?我是不舒服,所以才不去值房的。”
霍巡眉心微微一凝,忙松了手,道:“哪里不舒服?”
徐复祯支支吾吾道:“我、我心里不舒服。一想到要被你像现在这样质问,我心里就不舒服,就去不了值房,不是在躲你。”
霍巡闻言神色一松,有些无奈地说道:“谁质问你了?你怎么安排熊载良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要躲着我。连着好几天没见到你,我会想你的。”
徐复祯听得这露骨的情话,耳朵不由微微发红,又有些感动,抬起眼睛看他:“你真不怪我?”
霍巡摸了摸她的发髻,轻声道:“我怪你做什么,用谁是你的自由。不过,你为什么要帮彭相?”
徐复祯心中微微一动。倘若她能把霍巡拉到自己这边,那他就能同她共进退,他们今后的阻碍不就小很多
了吗?
她试探着对霍巡道:“我不是帮彭相。但是把彭相扶起来,三足鼎立的局势更利于朝堂稳定,皇上将来可以更顺利地亲政。”
霍巡了然地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原来你是皇上党。”
徐复祯看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忙又道:“皇上虽然学东西慢些,可是本性纯良,年纪又小。好好教的话,未来可以做个明君。辅佐皇上才是正途,否则将来就算成王上位,史书又会怎么写你呢?”
霍巡不置可否,转过话题道:“方才在堂议上很难受吧?”
徐复祯见他回避了她的话,心头有些许失落;再听他提起方才的堂议,委屈瞬间涌上来:“你就看着他们那样说我,也不帮我说句话。”
霍巡无奈道:“他们说那些话都是成王的意思,我也控制不了的。”
徐复祯抿着唇不说话。
霍巡于是拨了拨她的鬓发,柔声道:“我在柴房养伤的时候,你从外面逆着光走进来,边缘泛着金色的流光,我那时神思恍惚地以为是神女走了进来。”
徐复祯不由微微弯起了唇角,他这是拿话哄她呢!可是她听了确实很开心,方才的委屈都消散了不少。
霍巡却又道:“后来的相处中,我却愈发觉得那不是神思恍惚下的惊鸿一瞥。你身上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性。对于他人的痛苦,你总是最大限度地感受到,并散发你的温暖来帮他们消融那些痛苦。”
是吗?徐复祯睁大眼睛看霍巡。她从小就很心软。张弥还说她是“妇人之仁”呢。原来在霍巡的眼里是“悲天悯人”吗?
霍巡温柔地望着她,微笑道:“这次的决堤一事,你的决策救了几万百姓。无论他们知不知道你的付出,可那始终都是你的恩德。这件事你做得很漂亮。旁人说几句话,又有什么相干?”
徐复祯闻言一悸,心头堵着的东西一下子打通了。
她的委屈不就是因为那些人否定了她的付出吗?可是她这次挽救了几万人是事实,又不是被他们说几句就不当真了的。
她心里一下子欢喜起来,张开手臂抱住霍巡的腰,将脸轻轻贴在他的胸膛上,道:“谢谢你,我现在一点儿也不难过了。”
这下轮到霍巡害怕别人看见了。他轻柔地解开环在腰间的双臂,又对她道:“以后有什么事,不许再躲着我了。”
徐复祯乖巧地点了点头。
霍巡瞧着四下无人,便伸手捧住她的脸,在她的眉心轻轻落下一吻,这才跟她告别。
徐复祯目送着霍巡离开,那背影转过连廊,便再也望不见了。
雨幕如丝,打在廊外的芭蕉叶上。
徐复祯想着霍巡方才的话,心中那点欢喜渐渐散去,却漫起一阵无来由的感伤。
其实,她哪里是什么神女,她就是一缕还阳的孤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