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约会

    用过晚膳又敲定了铺子的事情之后,陆峥就回屋做功课去了。

    初微看他答应得痛快,似乎心情也还不错,自己却先对着陆今安担心起来:“让陆峥去做这些事情,会不会影响到他学业?”

    陆今安不以为意:“无妨。”

    林初微郑重地朝陆今安点了点头,嘴边露出一丝浅笑,前几日的委屈和阴霾竟因此一扫而空。

    陆今安瞥见她努力克制的雀跃,轻轻勾了勾嘴角,顺手抄起小案上看了一半的兵书,借着日光继续默读。

    林初微慢吞吞地喝了几口茶,是清香淳厚的乌龙,带了丝松竹的香气,很是特别。

    她默默地靠坐在软榻边,腰后垫着引枕,悄眼打量陆今安。

    他浑身上下好似没有一丝缺漏,连翻书的手指也如玉无暇。本该是拿枪挽弓的一双手,不作力时却修长如竹,唯那指间若隐若现的茧痕仍透露着武将的气息。

    他常年演武,但凡在校场晒黑了些,稍捂个几日又再白回来,应是遗传了长公主的好底色。

    她小心翼翼地瞟几眼,回转眸子佯作喝茶,又再转头瞧看一阵子。

    林初微自以为天衣无缝,可秦仲文和陆今安早已察觉她的小把戏。

    秦仲文忍着笑,面色毫无波澜。

    于他看来,这位少夫人俏皮有余,娇憨非凡,更是少见的天香红颜,怎么也想不通陆今安何故对她这般厌恶?

    陆今安倒很淡然,他目不转睛望着书页,漫不经心道:“微过书么?”

    林初微一怔,这一会儿正巧在偷看,吓得忙回过头,急声道:“去过几年私塾。”

    陆今安:“疏雨轩存放的都是兵书,方便我顺手翻看。你若没事做,可以去书阁找些喜欢的,不说什么《女诫》、《女训》,能看些正经书最好,看不进的,我那儿也有些山海异闻、志怪神话。”

    林初微心中暗喜,她意外地看了看陆今安,他面上仍没什么表情,目光并未挪开,一目十行般看得飞快。

    她心中欢喜,脸上笑得灿烂,全无最初嫁进门时那般拘谨小心。

    “多陆小侯爷!”林初微高兴着呢,差点哼起歌来,头顶树上忽然窸窣一阵乱响,像是有什么身法极快的东西靠近了。

    林初微什么都不怕,只是受不了丑虫子,听着声儿的瞬间脑袋里一阵警觉,疑心是大虫子还是蛇啊,眼前的视线就被彻底挡住了。

    林初微惊得脚下一歪,没能站稳,踉跄着就要跌倒。

    陆今安伸手,很稳很准地圈住她的手腕,轻轻松松把她拉住了。

    林初微被拉着差点栽到陆今安身上,脚尖踮了几步稳住,懵了一下。

    她仰起头,乌黑的眼珠蕴着光地看了陆今安好一会儿,还有些弄不清东南西北,要努力把人认清楚,懵懂得可爱。

    陆今安低头和她对视。

    她的眼睛让陆今安想到下过雨的天井,很安静很清亮,又藏着一点小秘密,好像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能长出一朵花来。

    她向来是不吝啬将那些花送给他的。

    她看着他的眼神总是满满当当的,只给他一个人,也只朝着他一个人。

    林初微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终于接受了“原来是陆今安突然出现并且吓了她一跳现在还抓着她不放”的事实,慢慢地收回目光,推开他的手。

    陆今安松了力道,安静地看着她。

    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了。

    他先开了口。

    “我在外面听到了一些无稽之谈于你不利,以后不会再有了。”

    他看着林初微的力道很重。

    “你不要信那些。”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林初微反应了好一会儿。

    哪些无稽之谈?

    想了一会儿,林初微才明白过来。

    无非是外面在传的,说她被陆今安厌弃而痛不欲生的谣言。

    林初微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突然觉得很庆幸。

    庆幸上一辈子的自己从没在意过那些戳着她脊梁骨的谣言,也从来没有等待过陆今安的开解和安慰。

    否则她该多难熬呀。

    她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得到,等他的一句话,竟然是要等两辈子的。

    太漫长了。

    林初微挠了挠脸颊,说了一个“哦”。

    想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了句,“那真是谢谢你”。

    “不过以后这种事,没必要特地通知我。”

    林初微摇了摇头,“反正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陆今安脸色有些沉,胸腔里好像有冷风在乱窜,空空的捉不住。

    他思考着林初微的话,觉得有问题,但又找不到是哪里的问题。

    林初微说的没错。

    那些讹言本就跟她无关,她不在意是最好。

    但又总觉得。

    她说的“跟我没关系”,似乎还指了些别的东西。

    可能是他解释得还不够。

    陆今安审慎地再开口。

    “那日,我是想说,我并不会摔到水里去,你不需要担心,也根本不必上当。”

    “呵斥你,是我失口胡言。”

    “是我不对。”

    陆今安说得艰难,他从未有过这般解释自己剖析自己的经历。

    每句话都像在绑着他的舌头。

    他说完有些为难,又怕自己说得还不够仔细,不自觉含冤地看了眼林初微。

    “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他与林初微之间何时需要过解释,她那样聪明,明明总是很容易把他看透。

    林初微一直呆呆的,发现他说完了,正注视着自己,就笑了一下。

    那笑容有点发苦。

    “我不知道啊。”

    林初微看着脚边的一棵小草,一只小蚁在那叶片上爬上爬下,忙得晕头转向。

    “我发过誓,再也不关心你在想什么了。”

    陆今安说的这些,她上辈子其实就想过的。

    在印南山上冻得抖抖索索的时候,她一边听陆今安的训斥,一边想,陆今安是不是太为她着急了呀,是不是太担心她,才会那样说的。

    但是这种念头真的太缥缈了。

    就像一堆灰烬里的小小火星,扑哧两下就要灭了。

    更像是一种不可取信的自我安慰。

    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这一点火星就足够使整个身子都暖烘烘的。

    但其实不是这个念头有多炙热。

    而是她心甘情愿为了这一点点的可能、一点点的安慰去燃烧心火。

    让心脏整个燃烧起来有多累呀,累到她一想起那段过往,就觉得浑身没力气了。

    她再也不想把自己举起来,像个船帆一样,把陆今安当成风,去捕捉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痕迹,每一个会喜欢她的可能。

    这几次频繁地和陆今安“偶遇”,林初微又不是什么迟钝的傻瓜,猜也猜得到,陆今安是有意在找她。

    在陆今安眼里,她可能很奇怪吧。

    天天恨不得踩着他的脚后跟追着他跑的人,突然没了踪迹。

    不说有多着急,至少怀疑还是会怀疑一下的。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只是“累了”。

    而她懒得再猜测他的来意,和他的动机。

    他的主动靠近,对林初微已经没有了意义。

    如果他非要跟她说话,她就说两句,如果他还能跟以前一样看见了也当做没看见她,他们就各自安好。

    如此而已。

    陆今安冷玉似的面色更白了。

    他不理解,林初微这句“再也不关心”是什么意思。

    陆今安眉心皱起,整个人愈发冷硬,好似风雨欲来。

    声色俱厉道:“你向哪个神仙发的誓。”

    林初微被他问得一愣,根本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跟谁发的誓。

    重要吗?

    兴师问罪的语气,像是要找人算账一般。

    但她并非向神佛发愿,而是向她自己。

    林初微不愿跟他多解释,也不想再继续跟他耽搁,便随口瞎编道。

    “嗯……疙瘩山葫芦寺,里面供奉一尊菩萨,我在菩萨面前发的誓。”

    “誓言发得重,不好违背。”

    她话音落下,陆今安面上露出了茫然之色。

    显然是没有听过这个寺。

    很正常,林初微自己都没听过。

    编出来她都想笑。

    林初微见他愣在那里,就试探着往旁边走了两步。

    陆今安没有来拦她。

    林初微便没再回头地走开了。

    陆今安站在原地,觉得呼吸有些紧,抬手扯了扯襟领。

    却没好转,甚至胸口也生出些钝痛,身上没有伤口,痛感却很真切,浪潮般涌动。

    他很快地放下了手。

    她旋即跃下软榻,陆今安终于抬眸看过来,眸色中带了丝不解。

    林初微问:“什么书都可以么?”

    陆今安点了点头,挪开视线,十分不解她喜从何来。

    扪心自问,他只是不想见着她唯唯诺诺在他面前做小伏低,明明惯会笑,更懂得美貌是她的资本。可在他面前便虚伪地演起戏来,好像时时刻刻都受着天大的委屈,想要得他怜惜。

    他不过随口一说,不想她像个木头一样坐在旁边打探他的心意。

    他今日入宫受赏,皇帝金笔御言,已宣旨敕封他为羽卫中郎将,官四品,无上殊荣,连带着还交办了重要差事,命他协同三部主持秋狩大典。

    陆今安兴头虽好,可到底耐心有限,尤其,面对并不能给他带来好心情的林初微。

    林初微对此一无所知,她只叹陆今安对她还是有心。

    她读书不多,但也识字,正如陆今安所言,多看书总没坏处。

    林初微兴致匆匆地出了门,月梅正巧忙完,见她满面喜色,不由好奇:“少夫人,你去哪儿呀?”

    林初微笑:“我去书阁,小侯爷准允的。”

    像是怕被阻拦,她特地补了后半句。

    陆今安今日的姿态尤为和缓,林初微心中像灌了一口甘草茶,回味都带着无穷的甜意。

    月梅面露讶异,忙跟上林初微的步子,口无遮拦道:“少夫人微过书?”

    林初微并不在意,笑着点点头。

    二人同去书阁,正巧见到紫芜打扫出来,她得知了缘由,稍稍一怔,最后还是恭敬地让林初微进门。

    林初微环林四周,只叹陆今安竟文武兼济,这满墙的古书典籍也不知得看到何时方休。

    她心中那份敬重和仰慕不自觉又浓了几分,站在书架前,她抬指抚过那一排排痕迹明显的书,仿佛覆在陆今安的掌间,他们于此刻同触。

    林初微心中澎湃无措,她竟真嫁给了他……陆小侯爷世间无双,再多的溢美之词在他跟前也显得浅薄。

    林初微越了解他多一分,那种不真切的憧憬和满足便越多一分。

    她想,她应当用心做得更好一些,如此才能与他相配。

    林初微不敢贪多,只从书阁取了两本杂记,这便匆匆离开。

    她没在架子上找,留意到陆今安搁置在书案的一摞书。她拿起一本翻了翻,书页上还有陆今安留下的注解。

    他的字迹走势凌厉,如羽箭疾发,似行楷。

    林初微轻咬下唇,抬指抚过那道墨痕,忽而想起那晚他用力地扣住她的腰,不由心神一荡。

    她想对陆今安再了解多些,想知道他最近看的书,看后有何感悟。也许,下次等他从围场回来,她与他有了共同话题,她便能跟他说上许多话。

    林初微默默想着已觉十分满足。

    待她回到疏雨轩,抬眸却发现陆今安已不在屋里,她怔然若失,手指搁在软榻上,引枕留有余温,他应是刚离开不久。

    方几上的茶盏仍未收走,盖子靠在一旁,陆今安留下了半杯。

    她默默收起茶盏,亲自端到木架旁将茶水倒干净,又走到抱厦将杯盏仔细清洗妥当。

    林初微知晓这是陆今安独有的茶盏,旁人用不得。

    她小心地将杯盏存放好,等到几日后陆今安归来,她便能与他在软榻上同读一本书,说上一些话。

    林初微心意满足,终于坐回了软榻,格外小心地翻开了那本《小相山记》。

    这本书行文深入浅出,很好读懂,再加之陆今安应是通读过一遍,随行注解详尽,林初微兼看下去,捧起书来就不舍得放下。

    书名看似游记,实则是百年前某个王朝贵族未登大宝之前,奉旨监察江南水利于当地所感所悟。

    林初微虽不能全然明白,但看陆今安注解,他应当如这位先人那般,有一腔雄心壮志,也想为社稷之稳,百姓之安做些实在的事情。

    而不只是高居庙堂之远,动动笔张张嘴,说些无关痛痒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并不知晓百姓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

    她直觉陆今安今后定有一番作为,他还年轻,有那样好的家世,更受皇帝赏识。

    而她也得尽快变得更好,而且还要让人瞧见她的好,这样一来,旁人便会知晓她是配得上他的。

    林初微看得很认真,待到月梅前去传晚膳,她才惊觉日暮西沉,不知不觉过了许久。

    可这一回,她不敢再期盼陆今安会回来疏雨轩。

    事实上,陆今安的确没有与她一同用膳,因钱嬷嬷带着紫芜去了书阁。

    林初微听了些话语,说是陆今安现下正在燕王府,应是打算在王府吃过晚膳便动身,特差了人回来送口信,吩咐紫芜替他收拾些行装。

    林初微那一颗心又涩涩然地沉入谷底。

    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这些事务不应由她操办么?可陆今安甚至没有与她知会一声,只是叫了贴身婢女前去打点。

    她不免惆怅,更因下午从月梅口中知晓了,紫芜原先伺候过陆今安一阵子,因办事得力人也机灵,被管家调拨去了总管账房,这回应是陆今安开口要人,所以钱嬷嬷才把紫芜叫回了疏雨轩。

    林初微心底有丝酸涩,原来他有知心信任的婢女,也并非一丝一毫也不得靠近……

    今日陆峥一早就同陆今安说了,要去栾淇家中参加他的生日宴,大概要晚些回来。

    而陆琳琅这段时间要住在祖母那里,家中其他人也不在,今晚就余了他和初微两个人。

    陆今安想起初微之前说过想尝尝华韵居的青梅酒,想吃学堂附近的豆花捞饭,还想用城西那家的什锦点心……便在下衙后通通提前买了回来。

    结果回家等了许久之后,不见初微人来,却等来了大嫂派了嬷嬷来说,初微今晚留宿古槐巷那边宅子不回来的消息。

    想起今日晨起之时初微的软语温存,保证说晚上定然会早些回来……陆今安突然有种被骗身骗心的感觉。

    第 82 章   吃醋了

    入京给陆琳琅备嫁这件事情,初微本身有些压力,做起来多少有些忐忑。这会儿老夫人和大嫂俱已入境,还有大姐姐帮衬着,一下子就觉得轻松了很多。

    进了十月之后,初微生活的重心就全都转移到了陆琳琅备嫁这件事情上来,在古槐巷这边陆宅住的时间更多,回家时也大都较晚。

    陆今安这些日子跟着初微两边两边跑,陆峥备考秋闱,还是以功课为先,便依然住在之前那栋宅子里,并未搬到老夫人这边来。

    就导致了初微这段时间彻底顾不上了陆峥,等这日孩子休假被陆今安接过来时,才发现已经小十天没见他了。

    王姒也有些日子没见到陆峥,这会儿正带着锐哥儿过来,见了他笑吟吟道:“正好你姑父家的两个弟弟今日要来拜见祖母,都和你差不多年纪,在四学馆那边念书,想来你们年轻人能聊到一处去,过会儿一道儿见见。”

    ——“神族没落?”林初微不解。

    当初以酆都为首的一众妖魔鬼怪趁仙界内乱攻上九重天,那伤亡程度,饶是不管仙界内政的阆苑七神也为之惊动。

    正是这场突起的厮杀,逼得尚未彻底悟得斩断双生相缔造之法的她不得不玉石俱焚,其余的阆苑六神也因此在南浔受到重创。

    可即便是少了她,余下的阆苑六神,也应当可以维护这天道昭昭,怎么会有没落一说?

    ——“那神躯呢?你能感知到分别位于何处吗?”林初微顾不上有些乏的身体,似是想到什么,秀气的眉眼愈加紧蹙。

    ——“具体在何处还不知道,好像在同一处,又好像是分散的,像离我极近,又像很远。”陆今安稍停顿,“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林初微也不骗他,直言,“刚才触及神树,我看见了些画面。”

    …

    两人终究是越过众仙在神识传音,于是一众还摸不着头脑的仙家,看到两人无声又古怪地站在神树前。

    一前一后,先是华裳玉饰的身影,后是那道更高的身影,轮流将手贴上神树的躯干时,最前排有一两位仙家好奇地也想试试,刚迈出一步,就被身边的同伴拉住,交换眼色后立在原地噤声了。

    什么也没看到的陆今安好奇,“你都看见了什么?”

    林初微眼神略有闪躲,落在别处后再继续用神识告诉他,“我看见了阆苑六神想要复活我,似乎是有紧急的事想要告诉我,但我没办法看见具体是什么事。

    关于那段记忆,被刻意抹掉了。”

    陆今安听得有趣,仍不相信自己竟然什么也没看出来,再次将手又置在树身上,“还有么?我见你往这上面放了三次,都是讲的同一件事吗?”

    短暂的缄默后,林初微眼下细白的皮肤可见地泛出了丝嫣色。

    但也还是告诉他,“我和你好像有些红尘羁绊。”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极短的一瞬间里,林初微好像看到了他眼底划过一抹复杂又隐秘的光亮。

    陆今安没再往下问,眉间那点暖意小幅度复温。

    等正眼落回面前还在观察他脸色的仙家身上时,声音又是一派的清冷微霜,“这棵树,是谁种下的?”

    白焱上前施施然行礼,接过问题,“神树并非刻意栽种,是天地灵气汇聚而生,扎根于南浔凡壤之中,直通桃源境。

    因生来神躯,顾被奉为神树,平日由归一仙君照料。”

    又是归一仙君。

    林初微更疑惑了,“既然生来神躯,为什么只有躯壳,既没有神髓,也没有神魂?”

    她甚至更能从中隐约感觉到故人的气息。

    白焱借着低头的动作和枢离、昇鸣交换了个眼色,才继续回答,“我们这些年也在寻找答案,所以每逢羽化仪式前后,都会指派仙家到南浔寻究神树根源,但苦于一直没有进展。”

    林初微若有所思:“我听说神树曾预言,桃源境将有劫难发生,唯有……”

    林初微卡在对陆今安的称呼处,上下唇瓣翕动几次,才艰难吐出一个相对合适的,“神主和我结契,才可扭转乾坤。

    这预言出自哪里?可有详细说过究竟是什么劫难?”

    白焱:“是归一仙君借着神树的神力卜算出来的。

    至于是什么劫难,归一仙君只说,天机泄露就难有扭转之机,让我们按卦象所示照做便是。

    我们也不敢多问,生怕出了差池。”

    林初微缓缓看向白炎:“归一仙君是哪一脉的?”

    说到境上各仙家的发迹出处,没有谁比枢离更熟悉了。

    一直没说话的枢离上前俯首,埋在袖袍间的眼眸微微眯起,“归一仙君,不在册。”

    白焱接着解释,“虽然仙君不愿透露仙籍,但是天意选择了归一仙君作为神树的守护者。

    归一仙君喜好游历四方,通晓天文地理,卜卦能力三界无双,从无错卦。”

    “那是否有联络或者找到归一仙君的方法?

    “这个……”白炎为难道,“没有。”

    “神主,那这事,如今该……该如何定夺?”墨长青抓住两厢沉默的间隙战战兢兢地问。

    一旁冷着脸的男人还没说话,安静的神殿突然躁动起来,伴着窸窸窣窣的爬动卷席声,不过眨眼,面前的众仙就动歪西倒。

    哀嚎恐慌声此起彼伏

    “——哎,这是什么?!”

    “仙主、仙主救我!”

    “别过来!别过来!啊!”

    突袭的东西动得太快,就连林初微也足足用了一息才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正是那天他们在清水花林看见的金色藤蔓!

    不同的是,这次的藤蔓明显没有在花林的凶猛,虽然速度仍旧极快,但却格外一致地,只朝众仙脚处侵蚀,将那处的裤袜吃空,露出内踝之处的皮肤。

    并没有往上攀升伤人的意思,仿佛只是想把什么东西曝光于这阳光之下。

    “——!”

    “这是什么妖邪之物!火,火!烧掉!都烧掉!”

    不知是谁说的这话。

    很快,神殿内的仙家纷纷点起火要将藤蔓烧掉。

    这火不烧还好,一烧,为火激起凶性的藤蔓,竟直接连带修行尚浅的仙家一同化为飞烟。

    霎时间,神殿里四处火光,人心惶惶。

    所有仙家光着内踝处的皮肤,有近三成的仙家内踝之处都出现了金銮花的印记。

    都是真的,那金銮花在摇曳火光下,还在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随着仙家们的挣扎,那花在飞烟中似活起来一般,隐约在绽放着,仿佛在朝林初微叫嚣。

    但仔细瞧,这金銮花,是十瓣的。

    从前烙在下相内踝处的,是九瓣的。

    林初微紧了眉头,就连呼吸,也跟着屏住了足有一息,才缓慢地恢复。

    她短暂缓过神,掌心之下缠枝花镰微颤欲出,却被将她护在身后的陆今安制止住。

    ——“先不要直接暴露身份,依我看,这牵绊,不是现在的你可以解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万一解不开你要如何收场?

    既然有人在你额间设下神钿,便是有意将你隐藏起来。

    你方才以身作饵,已引起他们的注意,且耐心等等背后之人有何动作。

    若是你此时暴露身份,前功尽弃不说,你能保证早已身在局中的你,能全身而退?

    对比起自身安危,你觉得有多少人是真的关心你为何会回到这世间?

    他们只会觉得,你贪生怕死,罔顾天下苍生。”

    陆今安话说得轻,可这些,都是他曾背负的。

    “你一个魔头居然也配拥有白泽?指定是哪里偷来的杂种,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养个红毛的小兽就想冒充天神?说到底还不是一个低贱的下相?”

    “生生世世的下相!”

    “真希望今日他就死掉,哈哈哈……我们好瓜分这小神兽,将它开膛破肚!拆骨入腹!”

    “矮锄头!矮锄头!小秃狗!小秃狗!”

    那时的陆今安不知自己为何长了五百年,还是凡间幼学孩童的模样,可能下相本就低贱,苟活已属艰难,更妄提长大。

    听酆都一些老魔婆说,白泽是和他一起降生的。

    陆今安降生那日,如果不是啼哭不止扰得鬼差头痛,早就成为了鬼差的下酒菜。

    老魔婆们看他可怜,有一口没一口地将他拉扯活着。

    得亏这伴生的小兽皮毛生得漂亮,每逢秋夏之际可以褪毛换些裹腹的食物。

    漫长且备受凌.辱的日子里,陆今安不知道自己哪一日就如那些欺负他的妖魔们说的那样,甚至连上相是谁都不知道,就被糊里糊涂地结束掉了生命。

    他很努力地修炼,一日不敢怠慢,可自己苦苦修炼来的内力,却源源不断地输注给那个不知是谁又不知身在何处的上相,他恨这身旁的一切。

    据说成为这酆都的帝王,就可以与天神对峙,改写这该死的规则。

    他一日比一日觊觎酆都的帝座。

    他从不指望会有谁将他从这酆都的烂泥中拉出来。

    那日,惯常欺负他的鬼头们再次将他的脸摁到发臭的淤泥之中,就在他以为马上要死掉的时候,他第一次看到了仙女。

    老魔婆说过,天神是不会到酆都的,因为酆都太脏。

    可仙女就是来了,穿着一身迤逦的圣袍,满头漂亮的珠钗,小巧的耳垂上吊着晶莹的耳铛,那腰间挂着的脆玉,随着她摇曳的身姿晃啊晃,发出好听的声响。

    仙女好像笑了,酆都外的花,大概就是这个模样的吧。

    陆今安在想,要是桎梏他命脉的上相长这般,该多好。

    仙女的鞋踩在臭泥里,就连垂坠的珍珠都挂上了脏水,这怕是洗不干净的,只能丢掉。

    陆今安从不会哭,那次为仙女弄脏的鞋酸了鼻头。

    “快些走吧仙女姐姐,以后不要再来这酆都,这里泥脏。”陆今安心里说道。

    “泥不脏,脏的是规矩。”

    陆今安瞳孔蓦缩。

    仙女居然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还和他说话了!

    下一瞬,仙女一挥手,那几个欺负他的小鬼头便也摔到淤泥里,和他一样沾了满身臭泥,落荒而逃了。

    “起来。”仙女姐姐向他伸手。

    陆今安卑怯地抿抿嘴,看着自己脏得无法入目的双手,终是不敢污了仙人,自己撑着地爬起来,战战兢兢地瞟着面前的仙人,俯首等候差遣。

    “你就是陆今安?”仙女蹲下同他讲话。

    这可急坏了陆今安,忙后撤摆手,“不可不可,仙女姐姐快起来,脏了裙子。”

    “无妨。”林初微丝毫不在意,纤细白皙的手指抹过他的脸蛋,所经之处的泥巴瞬间消失殆尽,“我叫林初微。”

    “很抱歉,我来晚了。

    我就是你的牵绊。”

    陆今安永远忘不了那天。

    上天第一次眷顾到他,有一瞬,他也没那么恨这双生之相。

    所有遭受的不公与痛楚,在那个命运的拐点遇见她后,便都变成甜的了。

    而他后来也尝到真正的苦,她死在他面前,死在他深爱的那年,徒留下一场渺无终期的等待。

    “只是在花厅里交接下账目,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初微道。

    “有很多。”陆今安道。

    看初微眉头又开始打结,陆今安直言提醒道,“其实也可以把这事想得更简单些。”

    “比如呢?”

    “比如……”陆今安用堪比十一月冷风的声音凉凉道,“我在吃醋。”

    第 83 章   吻了

    初微有些恍惚地一路任陆今安牵着回到房间,王姒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出声问道:“弟妹是方才在外头被冷风吹着了么?怎么脸色这样的红?”

    初微一时语塞,而那个搅乱一池春水的当事人却一脸神态自若:“外面风大,进去暖一暖就好。”

    初微努力忍住没有在大嫂面前瞪他。

    明明说这难为情话的人是他,最后觉得难堪的人反而成了她。

    林初微从正殿出来,明心宗外已是日落西山,从中天往下看,万里燎红,她现在的位置就像踩在花蕊中间。

    她后知后觉自己刚才对陆今安的服从性高得吓人。

    没走两步,那个被她腹诽了一路的人就从拐角出现,披着一身嫣红彩霞,向她走来。

    明明他身后还跟着许多人,那一刻,却只有他是清晰明亮的,其他都如影虚幻。

    空荡的前殿,瞬间像个挤入了无数气息的真空盒子,变得紧凑充实。

    脚下似灌了铅,林初微定定伫在原地,遥遥望向他。

    周遭剩下他信步朝她迈来的脚步声,和胸膛里重如鼓点的撞击。

    不是万民翘首的千斤期盼,也不是大捷归来的激动感恩,而是单纯地,像迎接久未归家的妻子,坚定地靠近她,这是林初微从未有过的体验。

    似乎纷繁的世间,此时此地,有什么也能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就是很奇怪,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的眼神传达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他沐在旖旎的夕阳下,优越的骨相,英挺的鼻梁,冷厉的下颌线,每一处都完美得挑不出瑕疵。

    早已不单是那肤浅的可以复刻的皮囊之美,而是从本质,就该是一块极好的雪玉,才能成就这样极致的作品。

    也终于是,站在光下了。

    ——“他们好像并不知道我们结契的事。”

    难得林初微在如此醉人的美色下还存着几分理智,或者说是,在他过分热切的注视下,她只能通过传音说话这种最拙劣的方式,去试图赎回丝缕的神志清明。

    ——“我知道,这里的人都忘了。”

    在清和说完并不知道桃源境上近来有仙家结契之事,他就将明心宗所有人的识海都探查过了,里面没有任何关于他和林初微结契的记忆。

    他说不上什么心情,庆幸又惋惜,但耳边最清晰的,仍是她走出正殿前,告诉清和,她的名字叫林初微。

    再普通不过的四个字,但这是她第一次,正面承认了这个他给的名字,与她是一体的。

    ——“但我记得。”

    至死不忘。

    神识里陆今安的声音像起誓,很沉很厚,重到林初微接不住,一瞬晃神,玄黑色的长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她面前咫尺外。

    比以前白日和她保持的距离都要近。

    近到她能闻到那阵随着靠近带动的风流里的冷香。

    “你的神钿……”

    全身还熔在火里烤着的林初微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她顺着陆今安的视线,抬头摸了摸额间。

    偏头。

    前殿四周镜似的水墙中,映出一张眉眼如画的美人脸,那饱满光洁的额间,细勾浅描的神钿,在橘红的暖光下,泛着同样的光亮。

    神钿变色了。

    林初微轻咬着唇,藏在垂袖下的纤白指尖一划。

    血的颜色也变了,透着淡淡的金橙色。

    不是梦,她的时间,在减少。

    “没事,一个活着的标记而已。”她仰头,将情绪收敛干净,仿佛早已习惯,露出一个淡得有些无力的笑,“这个颜色更好看。”

    日落时分的余晖没什么温度,绮丽梦幻的色泽拖拽着道不清说不明的遗憾,像个精心编制的致命牢笼,极有深意地罩在她身上。

    她在笼里笑,和夜晚泛着凌凌光亮的河面一样,光明只浮在表面,河面之下,昏暗无比。

    陆今安觉得刺眼,有无数道看不见的针,扎得他心口直颤。

    “各位仙君,今日时候不早了,若是不嫌弃,可随我到后院修整一夜,明日再启程。”

    白衍天从中殿传来的声音格外响亮,众人望去,他已稳步到一行人面前作揖。

    凡间不像仙界,日出日落不可随心更改,马上就要天黑了,确实也是不便赶路。

    一行人就跟着明心宗的弟子到各自今夜的住处。

    因为天女的缘故,林初微被安排的地方是所有人中最宽敞典雅的。

    叠上刚才水墙里变色了、微煜着的光,似一道无形的枷锁,时刻提醒着林初微,肩负着什么,她看得心口郁堵,让白衍天换了一处和大家一样的普通卧居。

    毫无意义的行为,什么也没能改变,但憋闷却找到了一个苟且的破口。

    白衍天略有些为难后也只能给她换了一处普通的,心道,难怪是六位神主特命守护的天女,就是平易近人。

    陆今安的住处在林初微东边,近日出的位置。

    入了后院后,他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林初微去视察了一遍明心宗押管发病弟子的地房,除了实实在在证明如今这十瓣金銮花她抹不掉以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发现。

    胸口的重压,也因这种有心无力的挫败感更沉了几分。

    突然有些想念醉仙梦的滋味了。

    林初微和白衍天打听了最近有卖醉仙梦的地方。

    提着酒回到后院,陆今安的卧房还是和她出门前一样,里面丝毫没有他的气息。

    她下意识轻举左腕。

    那个他说的可以知道他在哪的骨镯,她从来没用过。

    如今也就看了一眼便作罢。

    管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事少。

    林初微心叹,干脆回卧房靠窗的榻上,一口酒一眼醉人夜色。

    ***

    陆今安白日在茶厅等的时候,分出神魂在明心宗外转了一圈。

    东北方向走十里,有一片至纯之气孕出的百卉千葩。

    他看不出特别,但林初微喜欢。

    卧房里过于素净,他就去采了些回来。

    穿过通往后院的花厅,吃过晚膳的众人都聚在一起闲聊。

    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陆今安加快脚步就往后院去。

    后院林初微的卧房靠云海那侧的支摘窗被撑了起来。

    除了林初微的气息外,他还闻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味道。

    醉仙梦。

    往日她酒醉桃腮迷眼的模样近在眼前,腹中那阵熟悉汇聚下冲的邪火,自从感受过那里的美妙滋味后,不正常的次数越发频繁。

    尤其她跪趴着,哼唧软塌上身,坠玉颤晃,他自后深入时。

    有些事情果然不禁开头。

    他惆怅地看了眼天边最后一抹光亮。

    今夜不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穿行过关得严实,甚至落了两层门闩的房门。

    果然在靠窗的榻上看到那曼妙的身影。

    像是醉得睡过去了。

    脸侧向窗外,两腿伸直交叠的睡姿,层叠的裙纱垂了一地,似被沉甸压弯的一树梨花。

    偏细白的两指还牢牢圈着瓷瓶颈,搁在腹部。

    板正又透了点可爱。

    真是醉了都不忘护着酒瓶。

    陆今安倏地笑了,将摘回来的花认真地插进釉彩冰梅蝶纹花瓶里,放在她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却又不会碰落的地方。

    做好这些,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彻底消失。

    凡间正式入了夜。

    黑夜打开了某个潜在的开关。

    他幽邃的眼瞳一暗,即将离开的脚步顿住,转了个弯,向美人榻过去。

    颀挺的身影蹲下,静静地看着那张绝俗的脸好几息,冷白修长的手指才把她滑到对侧的一绺碎发顺回耳后。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手实在冷,睡着的人悠悠睁开眼。

    浸过水似的杏眸迷蒙地从那些花处移到他脸上。

    不说话,就望着他,极慢地眨着眼睛。

    难得看起来软绵绵的。

    平日站起来也就他肩膀高,却是比谁都要强。

    有时候陆今安也想不通,为什么千斤的枷锁,要加在这么一个瘦弱的肩膀上。

    “花,哪里摘来的?”

    她夹住他指尖,没有多少力,声音黏黏糯糯的,脸上都是被酒酿出来的潮红。

    像一个得了糖,问糖是哪里来的孩子。

    “嗯?”她挑起尾音,近乎呢喃,催促他说话。

    “明心宗外的一片花林。”他摩挲着伸过来的那截指节,耐心无比,“喜欢吗,送你的。”

    她柔着调呼了声,又傲娇地闭起眼。

    “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要给我回个礼?”

    大概是没遇上过这种强行送礼又强行要还礼的无赖事,榻上的人嗔他一眼,娇气地抽回手。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还真是醉了也精得狐狸似的。

    陆今安无奈摇摇头,趁着她醉意没散,抽掉她头上那根灵簪,递到她懒得睁开的眼皮前,一副君子做派,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说好了,我要这个,是你应下送我的,不准反悔。”

    被扰烦的人将他作乱的手往外推,仿佛在应:不要了,不要了,给你。

    陆今安被她的小表情弄得心头一软。

    她清醒的时候可从来不会这样,这样的她,也只有在防备松下的极少数时间里,能够见到。

    因为不常见,所有更加能轻易地勾起他的欲.火。

    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在作祟,此时此刻就想将她狠狠地摁在某处,撞碎她,弄哭她,要她为他水光潋滟。

    是真舍不得走啊。

    陆今安透过窗隙望了眼蓝茵色的天,终是不舍起身,最后看她一眼,身影在空中一震,便消失了。

    ***

    后院花厅。

    在茶厅还没聊够的众人再次聚在一起。

    玄色衣袍执扇的人嘴是最碎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确实是个百无一用的散仙,一直在找话。

    “刚忘了介绍,我叫重霄,九重天的重,云霄的霄。”

    “你别看我是散仙,我修为不低的,真的,我可以帮你们,南浔我最熟悉,哪里出了新说本,哪里出了新菜式,我不能说第一个知道,也绝对是第二个知道的。关键,我有钱。”

    ……

    水蒹蒹不胜其烦。

    猫着腰靠近花厅最边靠树抱臂站着的黑衣男人。

    “哎,江上仙。”她笑得谄媚,“和你打听个事。”

    她神神秘秘地又靠近些。

    男人眼皮都懒得掀开,更没接话。

    “公子身边那个女人,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男人依旧是闭着眼。

    水蒹蒹不信,两条细嫩的手臂抱在胸前,像是想到某种可怕的可能,花容失色,“公子成神,不会是出卖身体换来的吧?

    人间话本都说,寒门公子,为了攀附权贵,都会委身于达官贵人,甚至入赘,以换取光明前程!!

    啊,我可怜的公子……”

    一直闭着眼的男人无语透顶地睁开眼,低头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与此同时。

    太久没回酆都的陆今安差点连入口都找不着,刚寻到入口,就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不对,”前一息还悲痛欲绝的人秒变脸,“但她就是一个凡人啊,就算公子再卖身一万年,也不可能借她飞上枝头的啊!肯定是她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蛊惑公子!”

    “这些话你留在肚子里可以,要是被公子听见了,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保得住你。”男人眸色深远,他总觉得像忘了什么事,偏想不起,“公子对她不简单,你不要招惹她。”

    陆今安离开之后,初微坐在床边发起了呆。

    之前交往的种种……不管是牵手还是拥抱,感觉多少还是有一层窗户纸在的。

    这会儿亲都亲了,大概关系就很难回到从前了。

    陆今安临走留下的那句暧昧不明的话对初微影响十分之大,以至于她这一整天都在房间坐立不安,不知道他晚上回来想做什么。

    结果直到她等到第二日清晨,陆今安也没有回来。

    初微原本还有些侥幸心理,觉得陆今安是临时被抓去加班,忘记了遣人回来报备,等再过两日就能回来。

    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陆今安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线……

    第 84 章   事起

    陆今安离家的第三日后,初微有些坐不住了,开始考虑要不要出门探探消息。

    正当她准备更衣前往文远侯府请长姐帮忙打探消息之时,秦管事却专程过来通报,说是原赵国公府世子云澜来了府上拜访夫人。

    初微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位云澜云公子,也没有听说过赵国公府其人其事,但在新年整理礼单时曾见过他的名字,据周嬷嬷说这位云公子每年都会送年礼过来。

    初微点头:“请他进来。”

    怕重霄再继续下去会让场面难堪,陆今安适时转移话锋,“你不去喝茶听书,跟着我们做什么?”

    重霄果真没再抓着刚才的问题不放,撑开折扇,痛心疾首,“我以为我闲得慌?

    可不是因为最近南浔不太平,说书的,走了一批又一批,十个故事,八个太监的,你说,这,这日子怎么过?”

    陆今安浅哂,“所以呢?”

    “看你们一副侠义心肠,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啊。”

    陆今安睨他,嘲讽,“就你?”

    重霄:??!

    “你可别看不起人,虽然你现在……”成神了,重霄上下度他一眼。

    重霄是极不情愿回桃源境,但不代表他不关心境内的事情。作为极少数见过陆今安又知道陆今安全名的人,他一早就听说新神主降世的事。

    听闻还是修炼成神的,可却是半点没听到是从魔化神的,坊间传着的也是仙化神的。

    可转念一想,如今桃源境主要掌管大小事务的是枢离,便也不奇怪了。

    枢离为人阴险好面,化神已属奇事,能允许坊间流传的,自然要顾及仙家面子,统一口径道的仙化神,借坊间众人之口传唱,倒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刚开始还不确定,见到陆今安掩了气息,他就知道,这个新的神主陆今安,就是面前的人。

    “但是南浔,我待得比你久,有我在就没有办不成的事。”重霄得意,拍拍鼓囊的钱袋子,骄傲地凑到陆今安耳边,“至少这些俗物,我比你多。”

    陆今安懒懒抬眸,睥过去一个成分复杂的眼神。

    想起什么,重霄颤颤唇,声音下滑几个调:“……应该比你多?”

    陆今安没有和他闲聊的兴致,很快又将视线拉远,“倒还真有件事,你能帮上忙的。”

    听见有活了,重霄瞬间来劲,身体往他的方向靠近些,打包票,“尽管说,无论什么事,保证给你做得漂漂亮亮的。”

    “晚些时候告诉你。”

    重霄:……

    这他爹的谁求谁办事?

    无视一脸无语的重霄,陆今安正身,侧眸看向身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娇小身影。

    她今天穿的是蜜橙色的罗裙,多层堆叠的原因,最里层的橙色只剩下个浅影,像是清晨的阳光,朦胧又绮丽。

    明明是好奇他和重霄在聊什么,就是倔着装出一副专心赏日出的样子。

    浑然不知道自己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实在可爱得紧。

    ——“林初微,想给你做新衣裳了。”

    心口像被无数只柔软的猫爪子踩捏过,他很努力在克制,可是一靠近她,引以为傲的自控力,粉碎不过顷刻的事,满腔的乱绪都化作那几个字,传到她神识里。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更喜欢为她置办服饰。

    喜欢她穿上、用上,仿佛那样她便真正只属于他。

    努力装模做样的林初微显然在状况外,用那双透亮得晶石一般的眼睛睨他,不解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想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他很正经的在说,略带点微妙的磁性。

    林初微瞬间呼吸有些不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天亮前还怀疑他,你白日,不行?

    他两句撩拨的话,她就缴械了。

    她悲观地发现,是她不行。

    ——“你别看我。”

    林初微小口匀着呼吸,不用想都知道脸上红得不能看。??

    这次轮到陆今安不解了。

    不等他们再神识传话,迟迟没露面的清和出来送行,借着说话,和陆今安互相打量了短瞬,浅浅顿首。

    “有劳天女和各位仙君了,如若有需要,可随时传唤我明心宗,我等定当竭力相助。”

    林初微颔首回礼。

    陆今安却正眼也懒得给清和,他自然看得出来,清和猜到了他的身份,并且比起他这个半路成神的神主,清和明显更相信他们的天女,遂带着林初微扬长而去前,只交代了边上罚站似的水蒹蒹和看戏的重霄一句:望鸢城神庙见。

    说完,一道两色交混的亮光曳着光弧向神庙方向划去。

    ***

    望鸢城,神庙处,青烟袅袅,停僮葱翠。

    巍峨殿阁陷在环抱的绿林之中,一派静谧深幽。

    粗掠不过是华贵些的庙宇,再无更多异样。

    时候还早,山门仍紧闭,估计再过些时辰,就会有香客要来。

    林初微和陆今安直入大殿。

    七尊金身神像并排在偌大的殿中。

    林初微一一端详这为世人供奉的七神金身,可以说是没有一个模样雕得神似的,也不知是出自何人手笔,看着似乎是很努力挑了最慈眉善目的模样雕的。

    但这也怪不得世人,阆苑七神向来极少露面。

    纵然这样,林初微还是忍俊不禁。

    “这尊神像,可还像你?”

    林初微指着最新的那尊与愿印金身神像,调侃身旁的男人,“这个姿势可是圆众生所求之愿。”

    “不像,没有我半分神韵,如此做作的姿势,我死也不可能做。”陆今安抱臂冷讽,斜倚靠在墙上,也跟着一同仔细观察这些神像,只越想越觉得荒诞。

    谁能想到啊,有一天他居然也能在神庙里受人香火。

    “不对。”陆今安蹙眉,“为何不见你的神像?”

    林初微不意外,告诉他,“我在众生的认知里既已神陨,一个不能承载众生所愿所求庇佑众生的神,神庙里没有她的神像,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

    林初微自最左侧走起,停在陆今安毫无供奉之物的神像前。

    她颇带疑惑地回头对比,其余的阆苑六神神像前,贡品高垒、长灯常亮。

    而陆今安的神像前,空空如也,神台之上,还积起了不薄不厚的一层香灰,看着像是虔拜其余六神时,飘散的香灰沉堆而致。

    再仔细甄别,陆今安的神像,与陆今安最是不像,不单是神态,就说外貌,也仅三四分相似。

    奇怪的是,她和陆今安,为什么都能一眼就认出这尊神像属于陆今安?

    “难道神尊不觉得不值得?

    明明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他们却连供奉之地,也没有你承香火的地方。

    却容我一个酆都帝的金身像,在这神庙受人香火。世人真是愚钝,神都分辨不清,还妄求神的庇佑。”

    林初微俯身,视线与神台平齐,纤指轻划过台面,沾取少量灰白的粉末。

    捻了捻,细嗅,回答得出奇平静,“不是我为他们做那么多,那本就是我想做的事,我为自己想做的事牺牲付出,哪里不值得?”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她鲜有地一顿,继续说,“我没了神躯,仅仅是装载如今的神魂,身体的衰败之势尚且没有办法阻挡,更别说是像从前那样承载世人的所愿所求。

    庙中没有我的神像,反倒是保护现在的我。

    人间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人之初,性本良善,他们没有和我们一样,拥有洞悉真伪的慧眼,我们站在神的高度评判他们,不合适。

    引导教化世人,是神的职责。

    还有一个需要纠正的地方,你现在,是神,所以你值得受,也受得起世人香火,也应该有所承担。”

    她似乎永远在强调,他很好,他值得。

    话说到这个份上,等了两息没听到动静,林初微料定他不会继续接话,便也回到正题,“这香灰,不是寻常之物。”

    陆今安:?!

    本还懒倚着的陆今安两步跨到台前,削长的手指顺着林初微方才划出的痕迹捻取了些香灰,细细鉴别,“香灰,竟然有破碎的善念!”

    “你试试看看能分辨出它们要去往哪里?”

    没有了神躯,这些事情,只能靠陆今安来。

    陆今安虚握了一把空中零碎的善念,摇头,“不能,散得看不出要去哪里。”

    林初微纳闷,据她所知,神受香火就足够了,善念对于神来说,并没有太多用处,倒是失去了善念的人,邪念占据上风,性格就会变得狂躁甚至有攻击性。

    这么说,南浔最近不太平,确实和清和猜的那样,很可能和神庙有关。

    而更重要的是,善念如何取出,就连她也不知道,即便顺利取出,碎成这种程度的善念,根本分不清是属于哪个神的,更谈不上收集利用。

    像是想起什么,林初微亮盈盈地望向陆今安,“白泽在你身边吗?”

    “谁找我?”神识里冒出一把可爱的娃娃音。

    林初微略微惊讶地抬头看向眼底隐笑的男人。

    白泽是这天地间的百晓生,凡是神册仙籍里有记载的事,就都在它的脑瓜里,可以说是活的的百科全书了。

    可有点不好,白泽是神兽,神兽就会认主,认主了就只会回答主人的问题,其他人,就无法听懂白泽的语言。

    所以听到并且听懂白泽说的话,林初微是意外的。

    陆今安看出了她的疑惑,眉峰一挑,解释,“主人并非只能有一个。”

    事实却是:因为结契了,白泽成了它们共同拥有的神兽,林初微成了它第二个主人。

    而这也印证了他的猜测,他和林初微结契的事,是真实发生了的。

    哪怕所有人都忘记了,包括不久前回到桃源境的江与凝告诉他,神树上,并未有他和林初微的名字。

    很诡异,但是……

    “原来是这样。”林初微没有深想,很快便接受了自己是白泽第二个主人的身份,上手也快,“小白泽,你知道善念抽取了有什么作用吗?”

    白泽:“没有过关于善念用处的记载。”

    林初微:?

    “山门快要开了,我们先出去和重霄他们汇合,再同其他香客一起进来看看。”

    清晨第一缕阳光已越过六尺高的庙墙,投进中堂,给浸浴其中的一切都披上层轻薄的金纱,陆今安温声提醒蹙眉思考的人。

    林初微在清脆的叽喳鸟声里回过神,点点头。

    两人回到神庙山门前没多久,从明心宗上下来的一行人,也陆续到了。

    大约七八个人,都特意换了衣裳,装作一般香客,分散行动。

    神庙香火络绎不绝,数里外来请愿的百姓不在小数,其间也有不少隐藏修为的小魔小妖。

    别的,倒是看着同其他佛刹没什么差别。

    林初微同庙内的师傅请了两柱香掩人耳目,一柱自己拿着,另一柱,给了身旁的男人。

    香看着倒和普通的竹立香没什么区别,棒棍处还贴心地套了个红色的纸扎,除了靠近闻,有股特别的味道以外。

    师傅说,此香唤七情香,由七种珍稀原料特制而成,需得用此香,神才可听见请愿者的愿望。

    而林初微只一眼,就明明白白辨出这所谓的珍稀原料,都是凡间制香需要的再普通不过的原料,唯独那阵奇怪的香味,不像是凡间之物。

    “老师傅,你可知道这神庙,是何人所建?”林初微借着请香为由与老师傅套话。

    陆老夫人再没想到,短短几天时间内就发生了这些事情,闻言也是吓了一跳:“好端端的,怎会如此?”

    “只是没了消息,谁也不能说是出了什么事。”初微道,“我想着咱们如今也只能往好处想,往坏处打算。”

    正当此时,一直沉默在一旁的季骁突然说话:“我从前在园子里当差时,和同司的岑将军关系不错,后来我擢升后去了五城兵马司,他也去了内卫所就职,若是兄长当真出了事情,没准他能知晓一二,他今日也不当值,我这就去府上问问。”

    大概那位岑将军的府邸距离陆宅也不算远,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季骁便带着打探来消息回了府中:“岑将军说,他所能接触到的几处寻常诏狱当中并没有兄长,还有几处地方是关押要案重犯的地牢,以他如今的职位并不能探到消息。”

    初微有些无力的点了点头。

    如此看来,陆今安的现状大致可归类为两种,一种是没有冒犯天颜,只是因着什么原因暂时不能回家,也不能出现在大众面前;另一种是犯了比大家想象中还要严重的事,不是关在了一般的诏狱之中,而是更加高阶一些的地方,以至于岑将军这种级别的内卫也无法探听出,这其中究竟是何情况。

    第 85 章   试探

    正在陆家众人都毫无头绪之际,门房之人匆匆来报,吏部尚书霍大人家夫人来了。

    霍家大概是真的很满意陆峥,有意同陆家联姻,自从老夫人搬至京中之后,便一直有意示好,之前也来过家中几次。

    如今天色已晚,霍夫人会这个时间过来,大概率也是为着陆今安的事。

    果然,霍夫人一进门便开门见山,说是听说府上陆大人出事了,怕老夫人着急,特意过来看看。

    初微觉得霍夫人出现得很是及时:“不知霍大人那里可有我家夫君的消息?”

    霍夫人道:“前日我家老爷去被宣召入宫陪陛下下棋之时,看陛下神色如常,不像是有什么大事。只是口风实在是紧,我家老爷试探了几次,都没得了半分消息。”

    “我家老爷昨日也去都察院问过,有人状告陆大人之事,也是确有其事。”霍夫人将自己了解到的事情对几人和盘托出,“还请老夫人和二夫人稍安勿躁,有了消息之后再过来告知。”

    初微也知道,吏部尚书霍大人一向是最受皇帝信任的臣子,他那边都问不出消息,只怕从朝堂下手打探此事十分不易。

    等霍夫人离开之后,初微便对着老夫人分析道:“连霍大人和五皇子都打探不出的事情,朝中旁人想来更不成了。”

    陆老夫人也道:“如此,少不得还是要托到你大姐姐府上。”

    初微也正有此意。

    文远侯府虽然这些年在朝中有些被边缘化,但侯夫人和谢贵妃毕竟是表姊妹,且这些年来一直关系不错。

    “只怕到时又要麻烦侯夫人一趟了。”

    王姒闻言起身道:“我陪你过去。”

    初微看了看外头天色,道:“算了,都这个时辰了,侯夫人也不能递牌子入宫,这会儿过去平白让大姐姐再多担忧一个晚上,还是明日一早再去得好。”

    林初微今日忙得脚不沾地,本还打算回侯府用饭,可事情一多便忘记提前知会,眼看日暮西沉,厨娘早已备好饭菜。

    她不好拂去厨娘善意,便带着清心在药铺一同吃过,这才打道回府。

    林初微将将落轿,这便见着钱嬷嬷带人站在大门外,她心底一沉,暗道自己是否又坏了规矩?

    她迟疑着朝众人走去,还没开口,倒是钱嬷嬷朝她一福,“少夫人,按礼制女眷独自外出不得晚归。侯府规矩是松动些,只是新妇过了时辰才归来家中,也实在不成体统,要是给人知晓去,只怕侯府又被有心之人参奏。”

    林初微被钱嬷嬷当着众人说了一顿,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

    她挤出一丝笑,心中涌起一阵惭愧,“是我不懂规矩,该先问问清楚的。”

    钱嬷嬷倒不是刻意刁难,这便福身认了林初微的说辞。

    月梅应当也挨了训,脸上表情有些委屈,埋着头不说话。

    众人一路走回疏雨轩,林初微才踏进正厅,便见饭菜原封不动地摆了满桌。

    她心道不妙,想来院子里的仆从都还没吃饭,也因无端浪费这样多的粮食更生愧疚。

    林初微忙劝:“不如大家都坐下吃些吧?回锅热一热应当也无妨。”

    钱嬷嬷瞥了她一眼,只道:“少夫人先行歇息。”

    随即朝身后使了使眼色,紫芜应声传来婢女,满桌的菜肴尽数被撤了下去,林初微好不尴尬,只觉如坐针毡,最后转身走回次间。

    这一夜陆今安没来过疏雨轩,林初微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她独自躺在榻上,灯吹灭,脑子里却总是止不住回想起昨夜种种。

    才稍稍有一阵甜蜜,忽又闪过陆今安今早那厌恶至极的表情……

    她心有忐忑,却恨不得陆今安早些查明白,她没做过,也从没暗存这份心思,只盼早日拿了清白,不叫陆今安再误以为她意图不端。

    她一时胡思乱想,不知觉沉入熟夜,旦日清晨,她照例早起,吃过饭又带了清心出门。

    这回倒真没人再阻拦,钱嬷嬷见她行迹匆匆,也只是默默行礼问安,没过问半个字。

    林初微连日前去药铺,因得了之前的教训,每到午后便会准时返回侯府,再不让钱嬷嬷有机会指责。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半月余,期间却再未见着陆今安。

    清心打探一番,这才知晓陆今安又去了趟围场,只是这回没再与她交代。

    林初微心中分明,上回他前来疏雨轩告知行踪,只因公务与归宁有了冲突,否则便会同这次一样,他们彼此之间互不干涉,也无需打听。

    林初微没时间消沉,药铺有一堆事情能让她分散精力。

    期间她也守着规矩前去杏园敬茶,偶尔与李玉真对坐闲聊几句。

    侯府上下皆知她近来早出晚归,李玉真没说什么,反倒好奇药材铺的营生和见闻,由此每每留她多问了些话。

    林初微没听出不好的意味,想来李玉真并不反对,由此更加安乐,心道幸好长公主非迂腐之人,并不介意媳妇在外抛头露面。

    清心是个心眼实诚的,月梅则不同。她眼见林初微与陆今安关系拉近,自然殷勤替她出谋献策。

    这边叫她女红刺绣,寻个机会送些个贴心贴身的信物,也好增进夫妻感情。

    她是宫里的嬷嬷调教出身,一手女红格外出色,教起林初微更不在话下。

    转到月中,药铺清闲下来,林初微不再每日外出。

    她偶尔跟月梅学绣活,其他时间惯常在疏雨轩静心读书,这是难得的机会,似乎能弥补过去的错失。

    只是因上次与陆今安起过争执,她实在脸皮薄,不再好意思去书阁自取。

    这便在榆林街的书斋买了些正史典籍,俱是陆今安的收藏,她上回在书阁见到过便悄悄记下了名目。

    不知不觉间,她竟也读过了许多书。

    林初微每每想到陆今安当日所言,心中更是备受鼓舞。

    多读书是好事……那是否她再努力一些,变得更好一些,他见到她的真心,知晓她的为人,这样一来,陆今安就不会对她有那样多的误解?他们从此不必再生出这些荒唐的争吵。

    月梅和清心关系渐好,忙完手里的活儿,时常趁钱嬷嬷不在疏雨轩相约踢毽子玩投壶,偶尔还悄悄斗易制双陆,颇为玩物丧志。

    这日天朗气清,林初微刚合上书,正打算到外头松松眼。

    出到院子,清心朝她笑:“姑娘快来!咱们仨一块儿踢毽子!”

    月梅恰好弯腰捡起那新做的毽子,也招揽着让她“同流合污”。

    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子,勾起林初微的玩心,她笑着摆好了架势,三人在小院里玩作一团。

    今日钱嬷嬷在账房过数,一时半会不回来,紫芜向来不爱与她们扎堆,整日躲在书阁守着一亩三分地。

    疏雨轩一众乐得自在,以至全然没有察觉,陆今安已从书阁那边穿过了游廊。

    林初微正巧仰头追视那只高高跃起的红尾毽,双臂微微悬起,手指拎着裙摆,已做好准备要抢下这一分。

    她笑靥深深,斜斜挽了发髻,只嵌了那枚李玉真赠予的玉簪。

    红尾毽子将要落下,她踮脚跃跃欲试,视线随之回落的瞬间,眸子里闯入的却是陆今安的脸。

    他神色疏淡,挑眉望着她。

    林初微一惊,木愣愣地站在原地,那毽子直直地往下坠落,陆今安眼疾手快顺势一捞,小东西被他稳稳擒在掌中。

    月梅和清心大惊失色,旋即跪倒在地。

    林初微忙福身,“夫、夫君回来了。”

    她方才跑动久了,身上已起了层薄汗,小巧的鼻尖冒起点点水珠,发髻也随之松散了些,额前落了几缕碎发,瞧着更显娇俏。

    陆今安信手一掷,那毽子落在两个小丫鬟面前,他转身走上石阶,摆袍子进了屋。

    紫芜目中无人地紧跟着陆今安,并没有给林初微好脸。

    她忙提裙跟上,二人在圆桌旁对坐着,一时无话。

    紫芜上前奉茶,陆今安慢慢饮了几口,这才道:“我那日在林家所言,也不仅仅在说林雪凝。”

    他转眸瞧了她一眼,林初微脸上挂不住,霎时间有些无地自容。

    她实在心乱,为何总是在她偷闲惫懒之际被陆今安撞见?

    这段时日以来她明明认真勤勉,不仅将新置的书籍通读一遍,更学着陆今安的习惯在书页上做笔注,虽很浅显,但也是她真实所想所悟。

    林初微想解释,她并不是那种只求做足表面文章,实则不过应付了事的人。

    可她没来得及开口,陆今安已转话问:“你明日去药铺么?”

    林初微一怔,下意识摇了摇头。

    陆今安淡声道:“明日是兵部沈尚书大公子的纳亲宴。”

    林初微不解地看向陆今安,他却如若未察,“沈蕴礼是我在虎射营的同袍,如今我与他又同在羽卫当职,他的纳亲宴我该到场。”他顿了顿,“于礼,你应与我同去道贺,既然你得空,那就这样说好了。”

    林初微意外地张了张嘴,半晌无话,旋即嘴角下意识地弯起一道弧度,很快又抿起,不让人察觉她过分的喜悦。

    陆今安对她的姿态好似又变回了之前,已温和耐心许多,林初微喜过生疑,不免又悄悄地看向陆今安。

    他与她心平气和地说着正事,甚至愿意将她领到他的好友手足面前,让大家都知晓她是他的妻子。

    这是好兆头!

    可林初微不明白他忽然转换态度的原因,原先那件误会……他已查过了么?

    陆今安忽然没了话,他自林自喝了会儿茶,直到紫芜再次上前满杯,他伸手一挡,“你先退下。”

    林初微和紫芜皆是错愕。

    紫芜不敢多问,只得悄悄瞟了眼林初微,不得不顺从地诺声退出堂间。

    林初微知晓陆今安有话要与她说,可她对陆今安的了解并不深,只瞧着他的表情,一时间揣测不出是好是坏。

    她沉默地直视着陆今安,心中不免将能想到的事情都过了一遍。

    直到陆今安格外认真地回看着她,淡声道:“那件事,我不追究了。”

    林初微一时怔然,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今安语气平和:“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就这样罢。”

    林初微张嘴欲辩——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追究,是因为相信她没做,还是认定了她心有歹微,怕事情闹大了被李玉真和陆震知晓?

    她迟疑道:“可是夫君,我真的没有做过……”

    陆今安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他不想再计较那熏香无非是想给彼此体面,是又如何?于外人看来,他们是正正当当的一对夫妻,自然会发生该发生的事情。

    将此事大张旗鼓追查到底,就算再谨慎,总会有走漏风声的可能,届时外人又会如何看待他们二人?外头又会有多少刺耳的风言风语?只怕林初微是半点也没考虑过。

    他对她本就无甚信任,只是见她进门之后一直温顺守礼,的确再没有作闹生事,这才逐渐缓和姿态。

    若她要的是那天所谓的一句道歉,无关此事本身,只出于那日他失态动怒,他可以让步。

    林初微犹疑半晌,见陆今安久久不发一语,那双阒黑的眸子定望过来,她心底猛坠。

    “我……”

    林初微话头未启,却听陆今安格外认真地对她说:“我跟你赔不是,那日不该失态凶喝于你。”

    她怔了怔,再三确定她并没听错。

    陆今安这句话就像连雨天后放晴的碧空,日光照满了她的心堂,阴霾在这刹一扫而空。

    她由惊转喜,从喜化甜,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林初微忙摇摇头,又猛地点头,“夫君,我已经不在意了,这些气话不能当真。”

    她露了笑颜,双眸弯弯像一弧明月,姿态可谓乖巧讨好。

    可话音才落,林初微又起了一阵惆怅,深深自疑她是不是很没有骨气,明明事情没有解决,这也不是她要的答案……可,话已说出口,她不想再把矛盾掀起来,好似要重翻旧案似得。

    陆今安不由蹙眉,她脾气实在乖巧又温顺,稍稍给一些甜头,总能立刻顺着台阶往下跑,一点也不教旁人为难。

    忽又想起那日归宁,她甚至不愿在家中多留半日,吃过午饭便急匆匆要随他一同离去。

    她这性子是因双亲早逝,在家中看人脸色养成,又或是天生如此?陆今安一时不解,而很快地,他心中怔然又意外。

    他竟会对林初微产生好奇……

    微头才将将浮起,他下意识自嘲低笑,惹得林初微好奇地看向他,“夫君,怎么了?”

    陆今安摆摆手。

    林初微并不追问,目光落在陆今安身上,见他一身外出的劲装,这才意识到他应是公务归来便直接到了疏雨轩。

    “夫君一路辛苦,要不我让清心烧水,你先洗沐换身宽松些的常服?”她试探着低声问。

    陆今安下意识要拒绝,可转微一想,似乎也没有推让的必要,这便稍稍颔首。

    他默了默,又道:“让她们准备衣裳。”

    林初微眉开眼舒,站起来笑道:“不用,我来就好!”

    陆今安欲言又止,抬眸看了看林初微,最后默许。

    虽然谢贵妃那里的口风倾向于陆今安无事,可如今已有四天见不到陆今安的人,也没有半分相关消息,由不得人多想。

    陆今安虽然没有回来,但程愈却依然按照之前商定的时间回到了陆府。

    他刚回来京中并不知道这几日府上发生的事,还是依着原定计划找到了初微,道是陆今安让他给几位先生备的礼物已经悉数备全,又问初微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去往嵩阳学院。

    这几日光顾着忙活陆今安的事情,初微都差点忘记了还有陆峥求学这么一茬儿。

    她记得云澜曾经说过,太子被废牵连到赵家时,家中尚且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去往直隶探亲的弟弟刚到城门就被官兵拦住,勒令家属不得出京。

    她现在的确不能去直接试探皇帝的心意,但是可以从禁卫军的行为当中得到反馈。

    她这会儿送陆峥出门求学,如果一路畅通无阻没有任何阻拦,大概率就是陆今安没事。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陆今安犯的事情涉及朝中最高机密,一切都要做到毫无破绽,所以城门处的官兵暂且不会拦她。

    那么能借这个机会,把陆峥保住了送出城去也是好的。

    “当初陆大人定的就是明日带陆峥离京。”初微道,“既然是提前一早就说好了的,那就依照约定明日启程吧。”

    第 86 章   出城

    虽然这事是之前陆今安跟她说好了的,但是这么冷不丁走人也不是事儿,还是要先去找老夫人说明情况,得了长辈应允后才能出发。

    结果初微刚到宁寿堂中就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两位熟人——大房的那位老夫人和如今他们府上在外混得最风光的孙女陆敏之。

    初微也知道这个隔房祖母嘴里没什么好话,平常花好月圆的时候,过来显摆几句也就罢了,都这个时候还过来添乱,弄得她想砍人的心都有了。

    初微刚走进门来就听得那几分果然在说陆今安的事情。

    “生气了?”

    她微褶眉心,橙红色的神钿因此熨上的细纹,像极她真身开花的时候。

    金橙色的花瓣,一片挨一片,花边带着细细的皱痕,绒绒卷卷的。

    是他话说重了?

    神应该不喜欢被数落。

    指腹仿佛自己生出了意识,自然而然地滑到她的神钿上,轻轻抚平那小折纹。

    等对上她有些错愕的目光,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多大胆,当即落下手。

    初见时,他不敢碰她伸来的手,怕玷污了仙人,就更别说是肖想,千百年后,有这么一日,神明坠入人间,被他接住。

    乌云遮月,藏在黑夜里做那些事时尚且还能为自己找到理由,等明月拨开云雾,却觉得哪哪都不合适。

    “你在明心宗前殿说的话还作数吗?”

    林初微摇头咕哝,似乎并没有觉得他刚才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陆今安回忆,语气平和轻缓,“和你说过的都作数,你想问什么?”

    “你和……”她揪着他肩上的衣料,目无焦点地觑他身后的地面,装作只是随口问的样子支吾,“水蒹蒹认识了很久吗?”

    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她能感觉到陆今安对水蒹蒹的特别,直接问又怕他会觉得唐突,便退而求其次。

    难得看她难为情,陆今安突然不想这么快回答她了,欣赏了一阵她纠结的表情,才开口,“真要算起来,你比我更早认识她。”

    林初微:?

    “她是一只水妖。”陆今安一点点带她回忆,“可能你不记得了,那是个很冷的冬天,那个时候她还没修炼成形,被冻作一块冰块,几个顽劣的小怪举着铁棍,想要敲碎她。

    是你救了她。

    后来她化作一滴水滴,附在你的发钗上,跟了你数百年。

    在你清气和灵力的熏陶下,不到三百年,她就修得人形,可惜你没来得及见到她。”

    陆今安这么一说,她倒是有些印象了,后来某天她发现小水滴不见了,当时想的许是小水滴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去了,便也没放心上。

    明明他如实回答了,但林初微心里还是有些不太爽利。

    “我欠她一份很深的人情,你可以完全放心的一点是,她感兴趣的不是我。”

    “我又没问这个……”听到想听的答案,林初微压着止不住上翘的嘴角,小声驳他。

    醺黄的日光侧笼着她的脸,她半垂着睫,秀挺的鼻子,以及微微嘟着的嘴,都衬得她像一只心满意足后温驯的猫。

    “嗯,是我自己想说的。”陆今安也没拆穿她,无意间声音也放得缓慢,“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还真有……

    “你之前白日为什么总是好像和我不熟的样子,一直保持着距离?但到夜晚又……”林初微垂落在柜边的脚轻轻叩了下柜身,很轻的碰撞声,不知是叩在谁心上。

    陆今安错开视线,在光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这个问题比他预想的还要早问出来。

    能为什么?

    怕她知道自己的怯懦,白日不敢靠近只敢披着黑夜的外衣放肆?怕她知道当初自己看穿了她的幻境?还是怕自己心底深处那些有关于她的、注定得不到饶恕的龌.蹉肮脏心思被她知道?

    好像都有。

    可他白日装得再好,经不住靠近再靠近她,夜里发疯似地想把她撞碎弄哭,让她求饶,想一遍遍吻遍她全身,想听她为自己动情吟叫绽放,想被她缠绕,是不争的事实。

    这些的这些,他说不出口。

    他真是够虚伪的。

    心里想的和说的,完完全全反的。

    和接下来说的话一样。

    “不是从前神尊教的么,克己复礼,白日自然是要守礼的。”

    林初微:……

    她从前有教这些吗?

    神折了腰:“那以后白日还要这样吗?”

    在她小心又夹了点低落的问话里,陆今安失神了会。

    两人都知道彼此在等哪句话,可偏就像云与海,亘横的距离,清晰又遥远,是永远无法跨越的。

    “江与凝回到境上传来的消息,境上的仙家,不记得我和你结契的事,就连神树金漆烙印的名字,也没了。”陆今安避开她的问题,眼神愈发深邃地压着心里异样的感觉。

    林初微:?

    他偏眸,在空处抬手一划,水镜便像透明的画轴,缓缓展开到半身大小。

    水镜里,是桃源境上那棵神树。

    深褐色的树身处,陆今安和林初微四字清晰地烙着。

    林初微:?

    不是说名字没了么?

    她记得当时上面写的是林初微二字,为此她还闹了情绪,是什么时候变成了林初微的?

    “如今剩下我和你可以看见树身上的那四字。”陆今安收掉水镜,那双微泛波澜的深眸看穿她的疑惑,言辞无端多了几分郑重,“我和你结契是真实发生了的,可惜……”

    林初微心里蜜意如丝,听到他突然降调的转折,下意识问,“可惜什么?”

    陆今安笑着带过,“没什么。”

    林初微没多想:“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什么?

    既然知道你对我有意,单是想要你在桃源境上现身,直接绑了我威胁你不是更省事么?”

    陆今安狭眸微眯,被她话里那“你对我有意”几字惹得心潮莫名一涌,略有些烦躁的心奇迹般的好了不少。

    他不着急回应,不紧不慢地拉出另一个话题,“神尊平常有听坊间传闻吗?”

    林初微摇头。

    她大部分时候都将自己藏起来,默默消化掉消极的情绪,她喜欢凡间的烟火熙攘,又怕自己有所留恋,于是便将自己远远地框定在凡尘边缘,更别说是听或者同旁人攀谈什么传闻。

    被她纯良的眼神逗笑,陆今安低头弯唇,再看她时,嘴边笑痕已经很淡,话里残余几分没收住的愉悦,“坊间都在传,我以色侍神,垂涎神尊的美色无法自拔。”

    林初微脸一红:……

    哪里来如此离谱的谣言!

    “那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么?”她一句话就将重点拉回去。

    “有。”他深笃,眼里取笑的意味深了许多,“不止布局的人,天下的人,大概都以为我是个情种,非神尊不可。

    不然也不会心甘情愿被‘囚’在月地云阶任劳任怨千万年。”

    “我可没欺负你。”陆今安肩上的布料被她揉出皱痕,她先较真地把前半句话怼回去,估计是情种两字有些过度形容,她不敢信,又小声嗫嚅,“那你是么?”

    陆今安眸光变得深长,徐徐诱之,“你觉得呢?”

    林初微:……

    她哪里知道啊!

    陆今安搭在柜面的手敲了敲,终于不再捉弄她,“他对我很了解。知道我最在意、最想要什么。”

    在这方面到底是没有陆今安驾轻就熟,寥寥几字,看似什么都没回答,但字字,都正中靶心,专捡她爱听的说。

    林初微浑身热烘烘的,虚浮的视线扫到他身上,才发现他目光落在她眉心处,咕噜冒着泡的心绪瞬间冷了几分。

    “先前我还有所怀疑,但我现在很确定,他在保护你。”

    陆今安字咬得又沉又重,禁忌一般。

    “他比我更担心你的身份暴.露,是既想我现身,又不敢伤害你,心细到抛完诱饵,又把诱饵一丝不漏地收回去。”

    言下之意,那个他甚至体贴地考虑到,若不将两人结契的事从众人的记忆中抹掉,那两人走在一起,便会增加林初微身份暴.露的风险,以致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似乎是担心她听不明白他的话外音,陆今安耐心无比地补充:“他使的是一箭双雕。

    一是让我现了身,二是他给了我看似有名有分的身份,让我死心塌地地,保护你。”

    某诱饵的脸烫得能烙饼。

    这会是真懂了。

    他在说,除了她以外,就连凡间随便一个旮旯的蝼蚁都知道,他惦记了她很多年。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把我的身份告诉江与凝?”林初微不愧是能镇住大场面的,脸烫脑子却清醒得很。

    她可没忘在桃源境初见江与凝他喊的那声神尊。究竟是多信任的关系,才能叫陆今安即便是对着重霄都缄口不言,唯独告诉了江与凝。

    “我未和任何人说过……”末尾几字音调突然收轻,陆今安不知道想到什么,浅色的眼珠子微一颤,昧着良心倒打一把,“他估计是诈你的,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他仗着我信任他,比较敢问。”

    估计,那便算不得是说谎,猜测,出现偏差在所难免。

    许久许久之后痛悉真相才知自己早早风评被害的的“恃宠而骄”江某人:…………

    当真?

    林初微不太信的模样。

    陆今安脸不红心不跳,真情实感地问,“所以你答应了?”

    “啊……”林初微咬唇,点点头。

    三言两语把自己摘个干净,陆今安盖棺定论,“瞧吧,是神尊自己露的馅。”

    “……”

    心虚的林初微没再追问,略显生硬地岔开一个话头,“那给我设下神钿和抹掉所有人关于我们结契记忆的,是同一个人?”

    “暂时不知。”

    “会是酆都的人吗?”林初微下意识说出心里的猜测,说完后知后觉自己在暗指什么,忙不迭解释,“我……我不是怀疑你。”

    陆今安眉眼舒展,淡应了声。

    “还有一件事,”他的眸光像入了夜的天幕,漆黑沉郁,“墨长青,入的是枢离一脉的仙册。”

    当初仙界内乱,林初微虽然了解得不多,但隐隐也是听到些风言风语,枢离,绝不是面上看的一身白。

    “明心宗,不可全信。”

    互相坦白后的几息静默里,林初微也意会到了陆今安含蓄的话中话。

    他们,白日还是要保持距离,装作普通朋友一般,至少在事情没有彻底弄清楚之前。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他的路还长着,万一真到了那一天……

    林初微敛神看着面前的人,半晌,问出了个迫切需要达成共识的问题,“那夜晚,要分房睡吗?”-

    林初微在镜子前左右确认看不出端倪,才慢吞吞地从房中出来。

    陆今安比他早一盏茶时间出去,走前神神秘秘地同她说收拾好了便到前厅去。

    拐出房门,她才发现这府邸的布局,就是缩小版的梧桐影。

    她循着记忆,没费什么劲就到了前厅。

    对比起刚才尽可能复刻月地云阶的殿房,前厅的布局明显冷淡厚重得多,清一色黑檀木,双扇拐子冰纹格心门直直朝里开着,两排桦木靠背椅分列在两边,正对门的,是更深色的茶几和两把纹式繁复的酸枝木浮雕花椅。

    陆今安正在左侧那处坐着,一手捧着书卷,一手随意慵懒地搭在茶几沿,浑身透着一股谦谦又内敛的神性光辉。

    不得不承认,他专注的时候,格外迷人。

    像是和她心有灵犀一般,她才看了几息,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他便抬头。

    措不及防撞进他视线的林初微脑子里忽地滑过几帧画面——在殿房做那事时,他好几次也是这么抬头观察她的反应调整节奏的。

    她心虚地把焦点转向别处。

    后知后觉,前厅两侧还坐了人。

    是梧桐影上那两个制衣仙子,也不知是等了多久。

    林初微没好气地瞪了悠悠起身的人一眼,怪他不和她通气。

    脚下也加快了步子。

    听见动静的制衣仙子齐齐望来,款步向她行礼。

    陆今安自觉空出主位给她们,挪到左侧的客座处继续看书,偶尔呷口茶,只时不时往她的方向度一眼,好不自在。

    两位制衣仙子很热情,不停和林初微展示最新的衣裳款式。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今安交代过,给她挑的样式都避开了桃源境上那两套的种类。

    林初微看了一盏茶的功夫,几乎都是素色偏浅色系的衣裳,她看得乏了也没记住一套。

    她有些寡趣地睨睨慵然等着的男人,下一息他便掀眸,关切地回她一个眼神:怎么了?

    这一对望,林初微便立即有了想法,她迫不及待收回视线,同制衣仙子描述衣裳的类型,雀跃得如觅到食物的喜鹊,似乎怕慢上一刹,就描述不全似的。

    “颜色饱满明亮的,饰样精致的,若是裙面有些小巧的点缀便更好,但又不需要太繁褥夸张,款式最好不要太奔放的衣裳。”林初微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停了几息才极慢地,用一种提了什么过分要求生怕被拒绝谴责的语气试探问,“……有吗?”

    “有的有的。”

    靠门处被冷落的男人捻起冰裂纹瓷杯,呡了口,悄然勾起的笑痕尽数融进茶色里。

    接着,又品了口。

    确认今日的茶,是甜的。

    车子缓缓使出内城向着城外走去,不到半个时辰便行至城门,初微的心也渐渐提了起来。

    陆峥很快注意到了初微的异样:“母亲似乎有些紧张。”

    有的人看着面上镇定,实则大冬天的冷汗已把颈后衣服打湿了。初微努力微笑了一下:“还好。”

    等到车子行至城门后,轻尘率先下车,将陆家几人的路引交予守城官兵,对方看过路引之后上前来跟陆家夫人和公子说了句吉祥话,而后十分好态度的归还路引,直接放行。

    初微方才已经设想了多种可能出现的状况及应对方案,没想到如此顺利的出来了。

    这是不是说明,陆今安其实已经没事了?

    第 87 章   壁咚了

    弘王府内,五皇子听说初微已然离开的事情也十分震惊。

    不管怎么说,陆今安都是他这些年来最得力的下属之一,而现在人已经不见第五天了,他在捞人的同时也要顾着家属一些,便让王妃去到陆府问问情况。

    结果五王妃只去了一会儿功夫便回了府中,并给他带来了消息,说是初微带着家中公子出门求学去了,如今已经出城。

    五皇子也没想到这位年轻的陆夫人会有这种操作,本来还想着如果陆今安真出了什么事,届时带她入宫哭求一下父皇,打打感情牌,她这一走反而直接把他给整不会了。

    祝芊芊进来正院给王妃例行请安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五皇子一脸愤慨,对着五王妃滔滔不绝一顿输出,这女子嫁人后就该当以夫婿为天,一切行动和喜怒哀乐都该围绕着夫婿来转,在这样关键时候无视夫婿安危,不能全身心为夫婿打算的女子不堪为配,一看就不是什么良人。

    五王妃也跟着道:“林氏那样的出身,能有多少教养?常年同夫婿感情不和,行事便难免偏颇。”

    外面那些传言想来不虚,这两人就是感情不好。

    祝芊芊:……

    合着全身心为夫家奉献的女子才是有家教?那为什么五王妃在明知自己夫婿不愿的情况下还帮着尹家弄钱弄权?

    一大早的就听夫妻两个在这儿拉踩人,祝芊芊觉得这日子一天天过得没意思透了。

    五王妃连陆夫人本人都没见过几面,就笃定人家感情不好。可他们夫妻就算是真有什么,闺房里亲热便是了,还要出来演给你们看不成?

    五王妃一向傲慢,总一副身边人不能比她嫁得好更不能比她过得好的姿态,保不准日后啪啪打脸。

    酆都。

    终年无日,猩红的圆月是仅有的光。

    陆今安归来第一脚,踩在血里,眨眼鲜红的衣袍下襟便被沁湿,他蹙眉,耳边传来鬼将惶恐的通报声。

    “安……安帝回来了!”刚割掉鬼卒脑袋的鬼将吓得一趔趄,战利品也顾不上,连滚带爬往殿内通报。

    咕噜咕噜——

    滚动的头颅停在陆今安脚前,他抬手擦掉脸侧迎面打来的那滴温热,只一眼,两侧丈余高的骷髅柱顷刻粉碎。

    再眨眼,嘴角凉薄的弧度还没下去,便已闪现到幽冥天阙大殿正中。

    殿中此刻正残忍地惩戒一偷爬上帝座的小鬼头。

    陆今安闭眼轻嗅空气中腥甜的滋味,体内沉溺许久的因子瞬间被激发。

    下一瞬,拉到极致的杀心沉下眼底。

    不待帝座上的魔头反应过来,一手就将那魔头拉下帝座,重重地摔在大殿中央,与前来通报的鬼将撞个满怀。

    “再次坐上这帝座,本君就只动了一下手指。”

    仿佛在说着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陆今安姿态随意松散地拧拧颈脖,侧靠在百鬼骷髅椅上,散漫地叠起腿,两手交扣在腹部,

    “你……你没死?”看清高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灭顶像是看见了什么惊悚又难以置信的东西,两腿软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脸色惨白地瘫坐着连连后退。

    陆今安正眼也没给台下的人,垂眸弹了弹衣袍上的污秽,似也想不通,拖着调发出和灭顶一样的疑惑,“是的,还活着。”

    话锋一转,又变作轻飘飘的兴奋,“知道是你坐在这个位置,我在棺.材里就睡得不踏实,琢磨着,多个人陪,应该会有趣不少。”

    灭顶一脸不可置信。

    不是说双生之相,下承上气,上相死了,下相也活不成了吗?

    林初微神尊明明已经神陨了,他为何还活着?

    像是看穿了灭顶的心思,陆今安前一瞬还居高临下地似笑非笑,后一瞬,便瞬移过去一把钳住灭顶的脖子,高举过头,语调慢悠悠的,却听得人心惊肉跳,“现在,够近了吗,仔细瞧瞧,我是你魂牵梦萦的模样吗?”

    “你……你当真成……”灭顶忍着几近窒息的濒死感,狼顾麕惊地望着陆今安。

    “本君当真如何?”陆今安像是嫌脏手,丢垃圾一样将灭顶掷在地上,压下身,那刻意掩盖的灰蓝色眼睛在神识落下隔罩将两人罩起来时,极快地在灭顶面前闪了下,快到灭顶捕捉到的时候,也仅仅只是抓住了阴骇的虚影。

    没人知道刚才殿中两人消失的那一瞬发生了什么,边上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小妖小鬼们生怕祸及自己,纷纷往骨墙的方向缩去。

    酆都像是掉进了暗无天日的夜,直到漆黑的天劈过一道金色的闪电,涔下阴恻恻的光。

    他们吓得一哆嗦,等再次看到两人,灭顶裆下已湿了一片,宛若破败摧折的木偶。

    虽然灭顶早听说新的神主叫陆今安,同从前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酆都帝安的名字有一字相像,更是不断有流言在传什么成神之法,他不是没想过某种可能,但猜测与直面事实,是完全不同的。

    “当真化神了,是不是?”那个轻慢的、只有灭顶能听到的声音再次钻进耳朵,却是比利刃还要刺耳。

    他愉悦松弛地叹了声,“不过你此生应该也无憾了,知道了本君的全名。”

    “别……别杀我。”嗅到空气里的杀意,灭顶跪下求饶。

    “可以啊。”他答应得爽快,带了种强烈的不真实,他从来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当年他执着一柄酆都最劣质的薄剑,杀进正殿,一句话没说,眼也不眨便当众把帝疯扒皮剥骨。

    以骨作笔,以血为墨,将帝疯数千年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罗列书就在酆都广袤的疆土之上。

    那已经不是单纯报复,而是享受虐.杀的快感,和现在一样,“那你告诉我,当年躲在背后,怂恿你们攻上九重天的,是谁。”

    他笑了,却是比不笑更可怕。

    “没……没有人。”

    “没有人啊。”陆今安恍然的声音拉长,转而朝那缩到角落的小鬼头勾手,“你过来。”

    “喊你过来呢,没听见?”小鬼头不敢动,陆今安声音便往下走了两个调,蛊惑道,“我是仙君,仙君是不会随意杀人的。”

    小鬼头颤抖着慢慢向一身大红衣裳的陆今安靠近。

    “来,给你个机会,他刚想杀你,现在你想如何处置他,便如何处置他。”陆今安摊掌,一把三尺的银白薄格剑缓缓在掌上现形,刃光寒意逼人。

    “我……我……”小鬼头接过剑丢掉,无辜的神情中漏出一丝不可查的怨念,“我不想。”

    似曾相识的戏码。

    陆今安早将小鬼头蹩足的伪装尽收眼底,但笑不语。

    往昔那幕似又在眼前。

    “给你个机会。”林初微衣袂一挥,陆今安身上所有的伤痛瞬间痊愈。

    “接下来一盏茶的时间,我的神力都给你,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朦胧又轻软的声音后,陆今安清楚地记得,他进入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那个世界里,他有无上的神力,主宰一切生灵的生死。

    他静静地站在世界的中央,众生宛若蝼蚁般匍匐在他脚下。

    那些积压在心底最角落、最肮脏的想法,只要他想,那一刻,他都可以实现。

    可有双眼睛在看着他,仿佛他走错一步,下一瞬便会死无全尸。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去猜度那双眼睛想要看到的画面。

    最后他既没有去报复伤害过他的鬼头,也没有心生邪念,直到醒来前,他只改变了一件事——革除了双生之相。

    后来他才知道,林初微擅长制造幻境,赐予幻境中人无上的能力,无限放大幻境中人的欲望,窥尽人性善恶。

    他不知道那日他是怎么洞悉林初微的幻境的,但若不是隐藏起心性,他与林初微的交集,恐会止于那日。

    “你……你答应了不杀我的。”灭顶努力为自己争取最后的生机,哪怕他从未见过那个背后之人,“你……你杀了我,他……他不会放过你的。”

    “不是说没有人吗?现在又有了啊?

    杀了你这条狗若是能引他出来,那是你的荣幸。但你显然比我更清楚,你没有。”被打断了回忆的陆今安耐心荡然无存,全然忽视浑身栗成筛糠的灭顶,一手卡在灭顶脖子处,一手随意指着某个方向,闭眼痴迷聆听,“你听,前酆都帝疯,在喊你。”

    说罢,轻轻一折,像折断一条树枝一样,了结了灭顶的性命,丢垃圾似地丢出去,连带一句轻飘飘的话,“我讲的话,你也信。”

    这话不知是讲给他自己听的,还是讲给殿中彻底死去的人。

    “传本君命令——”陆今安闪移回百鬼骷髅椅上,搭在骷髅手柄上的手轻叩了下,“彻查当初参与攻打九重天的魔兵。

    主动认罪者——不杀。

    否则——断髓碎骨。”

    “过来。”陆今安将惊魂未定的小鬼头卷到高台,轻易便将他掣肘在百鬼骷髅椅上,“偷爬上来多没意思,要坐,就光明正大地坐。

    你想要这位置,凭本事取。

    给你三年时间,届时若你能将酆都往返凡间处的骷髅石柱再次垒起。

    这帝位,该你坐。”

    陆今安摊掌,跃动着浴火的鬼玺便浮于方寸之间,酆都霎时东曦既上,万鬼朝拜,“安帝天恩,千秋万代——”

    可只一眼,他就收起来,酆都便再堕灰黑之中,余高悬的猩月辐射凉薄的光。

    “哎。”小鬼头望着这满殿光亮逐渐熄灭,失望胆怯地叫住起身的陆今安,“光……光如何继续点亮?”

    “如果你连这样的方法都找不到,你也就这样了。”陆今安负手渐行远-

    陆今安将酆都里外整肃一遍,处理掉所有顽固余孽,凡间已是丑时。

    天亮前的时间,还够他再办两件事。

    前方就是忘川河,忘川河水透绿晶莹,已不再是混浊的黑。

    河岸两侧,是红艳赛血的曼珠沙华,正源源不断地熏蒸起致幻的毒气,再往后,便是尸山肉林,雾障重重。

    传言,忘川河深不可测,万丈之下的河底有一秘境,唤作洗髓陵,乃世界的尽头,可窥见万物终极,逆转乾坤,实现一切不可能之事。

    而囚困林初微千年的虚幻之境,便在这忘川河与洗髓陵交界之处。

    忘川河水呈如今的颜色,乃林初微神魂净化所致,代价即是林初微承受了数千年万针锥骨之痛。

    这痛,被与林初微有所牵绊的陆今安,分去了近八成。

    所幸,自此凡淌过忘川河的众生,就可褪去前世骨肉之身,平等地拥有修仙历练的资格,不再受困于双生之相。

    陆今安不是没想过,他之所以能化神的原因。

    唯一可能的,便是林初微陷于虚幻间时,意外破入洗髓陵。

    他清楚地看见,林初微身陨前,真身长出了第十瓣花来,想来,当是那时……

    只是,为何是他化神了。

    如是想着,陆今安不自觉伸手,指尖才触及忘川河水,蚀骨灼热就烫得他蹙紧了眉头。

    他咬牙掬了一捧,看似清凉实则火辣的河水根本兜不住,甚至在他手上停留的时间不到一刹,就将他的皮肤蚕噬干净,露出森森的血肉。

    在河面尚且如此,就更别想往下深潜的后果。

    看来想要进去只能另寻他法了。

    陆今安撤回手,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口便急速愈合。

    仔细听,除了血肉填补极小的声音外,似乎还有一种奇怪的气息声,像是来自河底深处。

    忘川河下,究竟还有谁?

    陆今安猛地回头。

    四周噤若寒蝉,可陆今安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他,偏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生的气息。

    这河,实在是诡异。

    ***

    林初微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乍然醒来是被一道惊雷惊醒的。

    卧房里只有窗外漏进来的几缕昏昧光亮,她晃晃脑袋,摁着额角往外看去一眼。

    雷声出来的地方,是天憩神陵。

    林初微:……??!!——

    等等!

    后知后觉转过来时余光里瞥见什么东西。

    林初微视线右挪。

    在美人榻尾靠墙的那黑漆描金雕花方角柜上,找到了那一小束看不清颜色的花。

    她的卧房怎么会有花?

    挥手点亮房里的灯烛。

    不是眼花,真的有一束五颜六色的花,高低错落,毫无美感地挤在一个釉彩冰梅蝶纹花瓶里。

    再看,那下了两道门闩的门还是和她睡前一样。

    那些被醉仙梦埋下的记忆逐渐回笼。

    他来过?

    下一息。

    在天憩神陵把里里外外所有结界都换掉的陆今安收到了林初微打来的水镜。

    细微的水波纹里,林初微脸上还有没褪净的潮红,应该是发了身汗,两侧的碎发半贴在额处,衣服也被扯松了,露出雪白的细颈。

    明显酒没醒完,还要一副旰食宵衣的模样,偏她还不知道自己多招人,丰满的唇微微分开,问他,“你在哪?”

    “天憩神陵。”

    林初微那句你在那做什么还没问出口,就听到他哑下去的声音,“我马上回来。”

    接着水镜就被他打散。

    等到几人离开后,陆今安才对初微问道:“你住哪一处房间?”

    “二楼,天字号第二间。”初微道。

    陆今安应了声“好”,牵起她的手往房间走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初微发现,陆今安进了客栈后越走越快,要不是被他紧紧握住了手腕,她可能早在上楼梯之前就落下了一大截。

    她被他牵着一路走进房间,门都还没来得及关好,就被他压到了玄关的墙上,俯身吻了下来。

    第 88 章   缠绵

    他们之前已经吻过一次,由于时间地点等诸多限制,只能说是浅尝辄止。

    而这次却有了明显不同。陆今安不解她这个态度的缘由,只当是今早准备的衣裳不合她心意,说,“境上手艺最好的师傅此刻就在偏厅,神尊如果想,在明早出发前,就能穿上新的成衣。”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林初微好像更生气了。

    视线从指尖一寸寸移到他身上,暗纹长靴到乌发之上的金束玉冠,一点不落地,全冷淡刮骨地扫了个遍。

    然后起身,将他留出来那点守礼自敛的距离扯掉,冷漠又疏离地讽,“如此矜贵的成衣,我怕是无福消受,既然神主要证明的机会,”她牵牵唇,字字如刀,刺得他血肉模糊,“我给你。”

    话毕,毫不留恋地就要走。

    眼看就要跨过门槛,那道轻盈的身影一顿,似乎不满意他这副水波不兴的伪装,郁在胸腔的闷堵将话沁得更加冰冷,“忘了提醒神主一句,合作就要有合作的姿态,可别忘了身份,有些事,僭越了,就说不清了。”

    这次换林初微走不成了。

    砰地一声,所有门窗都被大力地合上,随着陆今安的神识罩下,前厅彻底成了个私密的空间,就连风声也被隔绝在外。

    林初微后背撞上了硬得硌人的墙。

    他的手垫着的缘故,不痛,但那惊呼算是彻底隐没在巨大的关合声里。

    第一次被人这么掣肘,林初微非但没有更生气,却意外的,有种一拳打到实处的发泄快感。

    下意识便是追加更深的一击。

    可几乎是在她还没举起手前,陆今安就预判了她的动作,冰冷的长指用力扣住了她雪白的手腕,将她起到半途的法诀摁灭。

    高大的身躯逼近,灰蓝色的眸子紧紧地锁住她,里面翻滚起的强烈情绪,破碎,颓惫,如她所愿的,是理智被扯得凌乱后泄出的,甚至声音也透了阵被无可奈何彻底击穿的轻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困在墙和他围成的狭小空间里,手腕处已经有了一道红印,林初微也不喊疼,依旧面不改色,仰脸睖着刺激他,“既然结契是假的,我只是提醒神主,别忘了我最讨厌欺骗,至少和我合作这个身份,可千万是真的。”

    …

    在梧桐影待的最后一晚,陆今安在床边檀木矮凳上坐了一夜,灯影下,他的背影孤独又凄冷。

    林初微在床上同样没睡意,保持了一个姿势快到天亮,中途故意踢开云被三回。

    云被立即又重新将她盖得严实,仿佛是她的皮似的。

    期间谁也没有说话,无声较着劲。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隐约记得好像有人在她腕间涂了什么清凉的东西。

    醒来刚翻了个身,望着床顶出神,就听到陆今安的声音,像是在寒冬霜了一宿,嘶哑无力得不像话。

    “当年酆都魔兵顺着天梯攻上九重天的事,你还记得吧。”

    林初微偏头看了房中某处浅灰色身影一眼,没有出声,可足够说明她还记得。

    她向来公私拧得清,再经过一晚的冷却,什么情绪都被收拾得很好。

    只安静等他说话。

    “我说不是我做的,你信吗?”陆今安眼睛里克制了很多复杂的情绪,喉咙不断滚动,最终仍是将最想说的那句话咽下。

    他想了一晚,还是觉得要把这个问题放在最前面。

    在昨天以前,他都以为,林初微对他,哪怕说不上绝对信任,但至少也不到需要特意强调她最讨厌欺骗的地步。

    结果事实就是,她对他的信任程度,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低。

    如果她不信,那他接下来的话,说与不说都一样。

    “我知道。”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迟疑。

    林初微这句脱口而出的话一把将陆今安从寒彻透骨的冰潭中捞出。

    陆今安明显是意外的,想了一晚差点把自己绕进去的问题,被她言简意赅的三个字,轻而易举地点破。

    她就是有让他一瞬发疯又一瞬理智回归的本事。

    他甘拜垂眸,鼻音哼出了声自嘲,“当时的魔兵分成两拨,一拨是冲着九重天的帝座,而另一拨,是冲着你的。”

    话匣子既开,林初微盘在心里的阴翳暂时淡了,她起身,就这么赤着脚,走到男人面前,像当年停下那样,“觊觎九重天帝座的,我能理解,向着我来的,算什么回事?坐在帝座上的,又不是我。”

    她故作玩笑,强硬的盔甲之下,藏着比谁要细腻敏感的情绪,“我向来安分守己,从不招人。

    真要说个,也该是那卖醉仙梦的掌柜,可区区一屋子酒,不至于大费周章雇上酆都讨债吧?”

    他发现了,私下无人的时候,她更喜欢赤着脚。

    两只雪玉似的小脚,被迤逦的裙褶盖到脚面,半掩半漏,埋进烟雾色的珊瑚毯里,此刻正蜷着饱满的趾头,那踩在他肩上活色生香的画面仿佛又在眼前。

    他撇过脸,斟了杯凉水灌尽,压下腹中的邪火,才堪堪心无旁骛地给她拉过边上的躺椅,两手撵着雪白金线绒毯的辊边,垫在她脚下,十足一个折腰的裙下臣,“不是讨债的。”

    随后温柔地捻起缕金挑线的裙边,将她细嫩的裸足全部藏在裙后,阴冷带出后话,那是向着她时绝对不会有的语气。

    林初微楞了一息,笑着将他吞下的话接上,“就这么着急要我命啊?”

    陆今安笑不出来,灰蓝色眸子泛起隐隐的狠戾里,见不着半点近人性的情绪,却不是向着林初微的,是直通南浔之下的酆都的。

    “那既然这样,我死了便死了,不是叫他们心想事成了吗,还让我醒来做什么?”

    林初微感觉到殿内的隔音结界又强了三分,她警惕四顾,倏然对上那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睛,耳边就听到压得更低的声音,“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昨日你在境内小露锋芒,但事后境内竟没有任何人对你身份多加探究,哪怕私底下也没有。像是有什么人在操控着事情发展的方向。

    有人,我不确定是不是人,或者说是双眼睛,好像不止一双,在静静地观察着我和你。”

    “从你醒来那一刻,这局便开始了,包括你额上的神钿,所以才委屈你暂时做着林初微。

    虽然目前我还不能够完全理顺所有事,但你想做的事,我帮你,是真话。”

    所以结契那天在轿子上,他撤隔音罩时,才会显得干脆又谨慎,和现在一样,重要的话说完,一刹不耽误地就撤掉。

    可究竟会是谁,有如此大的本事,凌驾在她和陆今安之上,步步为营?

    宽敞的内殿徒然静了下来,透过外敞的门户,仙邸外的星海云庭仿佛披了层轻薄的云雾,剩下微暗扑朔的光。

    “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林初微将视线拉回,无声望着他,她也不明白问出这个是想要证明些什么,可就是想问,“你叠在床边给我的衣裳,有谁穿过?”

    “没人穿过,全是特意新做的衣裙。”

    为你。

    ***

    同一时间的南浔茶馆,四溢堂里。

    今日吃茶听书的人比昨日更少。

    正中垒了两沓尺余高书的书案后,空空如也。

    茶馆呼声最高的说书先生今日没来。

    座下那几桌吃了一壶茶的,嚷嚷闹腾着一刻众后再听不上故事,就要把茶馆拆了。

    惹得茶馆里的小厮来回走动,反复叠着手,不断翘首催促重金去寻救场的说书先生。

    和别的听客不同,靠近门口的那桌,一个素衣红唇的年轻女子正惬意地吃着茶馆送的南瓜子。

    来了不到一盏茶时间,是听说四溢堂今日说书先生没来,特意赶来的。

    为了茶馆免费送的南瓜子和热茶。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

    最近南浔不太平,总是有怪事发生。

    轮值的说书先生也换的比往年勤。

    素衣红唇女子斜对面内里那座屏风后面的,是四溢堂的贵客。

    雷打不动,日日到这四溢堂听书喝茶。

    喝的还是上好的碧淬峰,一壶就可以顶得上茶馆里所有听客半日的开销。

    眼看一刻钟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讲故事,我会!”

    角落里传来一道掺着酒嗝的声音。

    众人循声看去,先是看见一只蜡黄的手,紧跟着这手的主人冒出个乱糟糟的头。

    众目睽睽之下,那人扒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大伙总算是看清了脸。

    是个喝糊涂的糟老头。

    登时,底下一片唏嘘扫兴声。

    就连茶馆的小厮也来赶人,拽起老头的后衣领就要拖走,“快走快走,别捣乱。这里不是喝酒的地方!”

    “我……我没捣乱!”老头抱着茶馆的立柱不肯走,两条腿也顺势缠上,摇头晃脑道,“我要讲的是……酆都的故事。”

    酆都两字一出,堂下乌溜溜的眼珠子一双双亮起来。

    这时,屏风后的贵客说话了。

    “——掌柜的,给这老糊涂上坛醉仙梦。”

    还攥着衣领将老头提起来的小厮一顿,收到掌柜的示意后,松手应得响亮,“得嘞,今天讲酆都的故事!”

    说完,赶紧赶慢到后堂取酒去了。

    老糊涂也经得起催,摊靠在茶馆正中的梁柱上,衣衫半敞,直到喝上醉仙梦,回味似地啧了口,才拖着调子慢慢说。

    “传言,天地初开,万物混沌,主神武岩横空出世,手执三尺黑金长剑,分裂阴阳。

    然主神武岩生性自负,定双生之相于世,分上下二相,以保各族血脉周正。

    后双生之相祸世,引三界无数生灵涂炭,武岩天命陨落。

    为平世间疾苦,九天神女林初微神尊降世,领命了结前尘旧账。”

    “哎,你说的我们早听得耳朵起茧了。快说快说,酆都呢?”等不及的听客不满催促。

    “酆都啊。”老糊涂又喝了口酒,混着笑继续说,“酆都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混乱、野蛮、无序,最初本就是为了流放下相和罪民而生的,唯有强者才配在那拥有姓名。

    林初微神尊降世那年,天降异象,忘川河水暴涨,冲垮了冥界和酆都的分界石,几乎将整个酆都淹没。

    阆苑七神合力治理水患,此后幽冥归入酆都,由酆都帝管辖。

    而忘川水退后,河畔降生了一个婴孩。

    正是林初微神尊附生的下相,酆都帝安。

    彼时的安,还不是那酆都帝安。

    安生来魔胎,却天赋异禀,极善伪装,以致林初微神尊寻觅数百年,才将他找到。

    前酆都帝疯,稳坐帝座数千年,不想被一还没他称帝岁数大的毛头小子一剑穿心,扒皮抽筋,断髓碎骨,落个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

    同年,酆都易主,新帝安。

    自此酆都进入休明盛世。”

    老糊涂话刚落下,堂下的人就坐不住了,纷纷质疑,“说书的,你这都说的什么啊!酆都帝安分明暴.戾无度,嗜.杀成性,你居然说休明盛世!”

    “就是就是,我听其他说书的说,酆都当年都攻上了九重天,还害得林初微神尊陨灭,九重天坍塌,仙界重创!”

    “就是,你比那专捡杂碎讲的老蛮还离谱!他那野史也只说安帝以色侍神,诱得林初微神尊神魂颠倒!要我看,你的是野野野史!酆都能有长得俊美的吗!”

    “——简直胡说八道,信口雌黄!”靠门的素衣红唇女子终于忍不住拍桌。

    话声落处,堂内倏寂。

    所有在茶馆的听客,全部在那一息……惊住了。

    大约是感觉出来这女子是个硬茬,起哄的听客腰杆更硬了几分,指着老糊涂叫嚷,“说你呢,一派胡言!”

    “指谁呢!我说你们呢!”素衣女子美目轻瞪,话是对听客说的。

    听客一脸愕然:???

    屏风后的贵客抿了口茶,无声笑了。

    他的吻疾风骤雨般又急又烈,像是许久的压抑得到释放一样,全部倾注在了她的唇齿之间。

    面对着这样突如其来的强势的吻,初微下意识想要退后,只是身体被他抵在墙面牢牢控制,退无可退,只能昂起头被迫承受他的动作。

    第 89 章   迷失

    这两人一个是书中最有心术的男二,一个是原文盖章的商界传奇,会有朝一日会齐齐夸赞她聪明有天赋很有经商头脑,这是初微没有想到的。

    在一声声的赞美和吹捧当中,初微逐渐迷失了自我,觉得自己可能真如陆今安他们所说的一般,是被应试教育埋没多年的商业奇才。

    事已至此,初微越发觉得,自己不该辜负了他们的肯定与信任。

    站得太久,日头把额前的黑发晒得发烫,有种会被灼伤的错觉。

    四面都是人,肩背相望,挤得有些不适,便有人想往外溜。

    安桉刚走了两步,突然被人抓住。

    林初微看着她,低声说:“别出去。”

    林初微黑润的眼眸似乎比平常更沉稳,颊边有丝细汗。

    安桉不由得疑惑,有这么热?

    她忍不住小声问:“林姑娘你还好吗?今天你好像一直都很紧张。”

    林初微仰直脖子看着台上,手紧紧抓着安桉没放。

    过了好半天才回答:“我没事。”

    “听我的,别出去。”

    安桉迟疑地点点头。

    若是平时,林初微也不是老老实实站着听训的性子。

    但今天不同。

    此时此刻,有匪人埋伏在太学院里。

    上辈子的今天,林初微记得格外清晰。

    突如其来的匪人,雪亮的刀剑,和陆今安的侧影。

    虽然,最后那场“刺杀”说起来其实并不怎么危险,以闹剧收尾。

    但林初微不知其中的来龙去脉,不敢随便造次。

    即便占了先知之机,她也不打算插手干涉,免得弄巧成拙。

    只能够尽力看护好身边的同窗,避免意外。

    林初微紧紧盯着台上。

    此刻已经到了表彰的时间,喻绮昕站起来领着其余医塾学子上台,转过头,朝人群里叫了声“陆公子”。

    ——医塾的仪式,她总是要与陆今安站在一起的。

    林初微看着喻绮昕,喻绮昕捧起桌上的大红绸带,将另一头递给陆今安,眼睫低垂着轻颤,羞涩的笑容很秀美。

    这场面像极了另一种盛大的时刻,顿时惹起一片不知从哪传来的起哄声。

    陆今安没有立刻接过绸带,而是抬眼看向了台下。

    林初微正直直地看着他们,因此与陆今安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陆今安的目光还是那么冷淡、镇静。

    林初微皱了皱眉。

    “陆公子!”喻绮昕又轻声地叫了他一次,提醒他是时候与她携手。

    陆今安终于回头看向喻绮昕。

    林初微屏息两个瞬间。

    短促的凝滞后,一阵尖叫声冲破桎梏,四面八方的人潮慌张地翻起浪,朝着中心涌来。

    林初微把身旁被人撞倒的安桉护在怀里按住,目光定定。

    她看见陆今安看也未看医塾的其他学子一眼,闪身护在喻绮昕面前,像流水一样迅疾地抽剑挡下一柄泛着银光的利刃,看见冲上台的匪人被刺穿肩膀放倒在地,闻到了冬日阳光里浮动的灰尘的气息。

    闹剧迅速地发生,又迅速地结束,徒留下惊叫连连。

    陆今安收剑回身,喻绮昕跌倒在他身后,吓得泪光盈盈惊魂未定,等着被人扶起。

    他正要挪动脚步,眼前忽而一阵恍惚。

    已然有几分熟悉的刺痛钻入脑海,伴随而来的是一段真实到奇异的画面。

    画面中的场景,与当下融为一体,几乎分毫不差。

    太学院,伏倒的贼人,以及,台上边缘处站着的,唇瓣被咬出血痕、一声不吭的林初微。

    陆今安无法自控地陷入到幻境中,想去问问林初微有没有受伤,视线却被旁的力量拽动,挪了开去,失去了林初微的视野。

    他低头,看见喻家的长女坐在地上叫他。

    期期艾艾地说,给你添麻烦了,你总是这样倾尽全力地保护我。

    短暂的幻象褪去消失。

    陆今安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喻绮昕泪盈于睫地仰望着他。

    陆今安忽然心有所感。

    果然,喻绮昕虚弱地唤。

    “陆公子,多谢你。”

    “给你添麻烦了,你总是……这样倾尽全力地保护我。”

    在所有的学子中,陆今安总是优先出现在她身边。

    若是陆今安只能护住一个人,那个人必然是她。

    这人说的话,一字不差。

    陆今安瞳仁微微震颤。

    他沉默一瞬,缓声回了句:“我没有‘倾尽全力’。”

    话落,陆今安移动脚步,让出位置给人去扶喻家长女。

    周遭嘈杂无比,但离他最近的喻绮昕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的回答。

    喻绮昕被人七手八脚地架起来,仍有些神思恍惚。

    方才挂在眼睫上的泪珠也被晃得倒回了眼睛里。

    哭不出来一点。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在女子惊魂未定的时刻,不说些体己话也就罢了。

    第一句话竟是纠正自己“未使出全力”。

    呵,他功夫高,他了不起。

    “叮啷”一声,匪人的刀刃被击落在地,四周守卫齐刷刷拔刀戒备,不会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常。

    这意味着袭击结束,林初微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下来。

    果然没有人受伤,与上辈子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只是,这一次,她只是一个局外的看客。

    上一世时,林初微作为医塾的一员,自然也在那个台上。

    近在咫尺的锋利刀刃对于手无寸铁的他们来说,就是恐怖二字的具象化。

    血肉肌理暴露在匪人的利刃面前时,就算没有受到真实的伤害,那一瞬间胸腔停跳脊背麻木的感觉,也成了难以抹去的阴影,深深印在往后几日的噩梦里。

    当时的她,比现在更加近距离地看着陆今安是如何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挡在喻绮昕面前。

    喻绮昕是喻家的宝贝,喻家又是医塾头顶的天,陆今安把喻绮昕放在首位,也很正常。

    毕竟事有轻重缓急,陆今安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就一个人两只手,能管得了几个人?

    她自己管好自己就够了。陆今安说了“不是”,林初微就信了。

    但在旁人眼中,却并非如此。

    大把的人觉得,就是她哇哇大哭,把陆公子逼急了下不来台,才会说出那般话。

    姻缘这事本就讲究个心领神会、水到渠成,少年少女之间,心慕与否,哪里会有人明说,更不可能有人明着问的。

    说不定,陆公子只是一时口快,结果致使覆水难收。

    惋兮叹兮。

    这些不相干的人,不知为何似乎对陆今安与喻家大小姐的事有执念,想着盼着他们能结下金玉良缘。

    最后结局不如意,当然就该怪在坏事的林初微头上。

    怪她自己不讨陆公子喜欢,就要上赶着毁了旁人顺水推舟的姻缘。

    简直就是心机深沉、骄横跋扈。

    外人说什么,林初微是无所谓的。

    但后来回头想想,若单纯从她所得的结果往前倒推,她确实要为自己这个举动负一定的责任。

    哭着找人质问,实在是太难看了。

    姿态低得不能再低。

    姻缘之事最讲究缘法,她本不应该强求。

    人性是复杂的,她以为是争取,或许在对方看来是逼迫。

    可她想要的,又并非妥协。

    后来她与陆今安夫妻多年,也不能说是没有情谊。

    但每每想到,这情谊是她哭来的,求来的,等来的。

    她心中就寡淡了许多。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强扭的瓜不甜。

    拼尽全身力气,最后所得非所求。

    这样多的、绵绵不绝的麻烦,全是由一时感情的冲动带来的。

    实在是不划算。

    这一世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危机既除,典学们忙着安抚受惊的学生,兵士们排成列护着其余学生分批离开,至于医塾的人,有陆今安守着。

    林初微顺从地跟着人流走出去。

    她未入局,自然也不会再搅局。

    明年开春便是花箔期,她年满十六,喻绮昕与她同岁,也到了该要定亲的时候。

    若是陆喻两家真有喜结连理的缘分,这一次绝不会被她这个坏人给搅扰。

    天还早,林初微没急着离开太学院,她顺着波光粼粼的湖边一直走,走到一株常青树下,发现了很眼熟的暖手炉。

    林初微笑了笑。

    前头那些思绪不必再想了,她有现在该做的事。

    林初微轻声说:“老师。”

    四周无人应答。

    “老师,快出来吧,我都已经看见你了。”

    又过了一会儿,林初微背后才窸窣几声,钻出来个不甘不愿的魏渔。

    看见他,林初微就弯起了眼睛。

    “放心呀老师,今天不叫你干活,只是有些问题请教。”

    魏渔慢吞吞地走近,长发轻轻摆荡。

    “手炉,还我。”

    林初微很听话地递还过去。

    魏渔伸手来接,两人的指尖无意间碰到了。

    林初微没什么反应,魏渔却是一僵。

    好冷。

    比他的还冰。

    魏渔顿了下,收回手。

    “不要了。”

    林初微以为他因手上的触碰而害羞,也没再劝,从善如流地继续揣着那个手炉。

    她坐到魏渔旁边,流利地背了几句书上的内容,全是不解之处,想向魏渔探讨。

    然而无论她问的哪一方面,魏渔都能对答如流。

    林初微听他轻松点拨几句,便多了许多了悟。

    她沉思一会儿,赶紧拿出随身带着竹笔和巾箱本记录,免得过了这会儿就忘记。

    其实年少时记性足够好,倒也不必这样忙碌。她这个习惯是上辈子年过三十后养成的,若不写下点什么,总疑心自己又在浑浑噩噩度日了。

    林初微写得专心,再加上边写边梳理思路,一时间思如泉涌,下笔如神。

    魏渔在旁等着。

    等着。

    就困了。

    他习惯性地阖眼闭目,反正大半张脸都被长发挡着,就算这样偷懒打盹也不会被察觉。

    况且,他也只能养养神而已。

    对他而言,深睡实在是一件太艰难的事。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困意来得格外实诚。

    不似平时那般缥缈,转瞬无踪,魏渔自己都未察觉,不知何时开始脑袋一点一点,摇摇欲坠。

    林初微正埋头专心致志奋笔疾书,不知何时右肩上忽地一沉。

    她顿了顿,接着写完了手上的这一段,才慢慢停笔,偏头看了看。

    魏渔已经睡熟了。

    枕在她肩上的侧脸,比平时更加不设防备。

    林初微忽地一阵心痒。

    她,有些想干坏事。

    魏先生的装扮太过特别,认识他那么久,她其实都还不知道对方长相如何。

    只是一直觉得,如魏不厌这般极佳的风骨,绝对不会丑到哪里去。

    如今魏渔的脸近在咫尺,她有些蠢蠢欲动。

    纠结半晌后。

    林初微屏息凝神,悄悄地抬起手。

    缓缓伸向魏渔颊边的发丝,轻柔地想要挑起。

    耳朵一动,忽而捕捉到了前方有些动静。

    林初微慌得差点把巴掌拍在老师脸上。

    她下意识抬头。

    陆今安身形本就颀长,林初微此刻坐着,更是不得不仰视。

    他眉骨英挺,常青树枝叶繁茂,枝叶勾勒在他侧颊上。

    陆今安沉静地走近,眼波隐晦,黑曜石似的眼珠朝林初微肩上的魏渔一打,停顿了好一会儿,落回到林初微脸上。

    很安静,那乌黑的眼神里,似乎看不出任何情绪。

    林初微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把魏渔拍醒。

    最后还是决定,先问陆今安要做什么。

    结果还没开口,陆今安先说话了,嗓音质地如玉。

    “外面很吵,乱成一团。”

    陆今安墨黑的眸子直直看着她。

    她却和另一个人有默契地躲在这里。

    “哦。”

    林初微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发出无意义的字音。

    陆今安这会儿难道不应该伴在喻崎昕身边吗?

    许是察觉到旁人的存在,魏渔“唔”了声,从林初微肩上抬起头。

    隔着额发,他看了眼面前极有存在感的陆今安。

    陆今安目若幽洞中的明烛,正灼灼盯视他。

    魏渔似是有些惶惑,往后缩了缩。

    林初微生怕他被陆今安吓到,以后不再搭理自己。

    便探过身,用自己的身子在魏渔面前拦了拦,阻挡陆今安的目光。

    耐着性子问了句。

    “陆公子,你有何事?”

    陆今安下颌线紧了几分。

    停顿好一会儿,他声调冷然道。

    “我无事。”

    “那你找我……”

    陆今安迈开步子,衣摆微荡,朝着林初微走过去。

    魏渔厌恶生人,又退了退。

    陆今安硬生生地挤进那点空隙里。

    随即转身坐在了他和林初微的中间。

    陆今安一身钢筋铁骨,他一挤进来,林初微就感觉有股力道把自己往没人的那边推。

    推得她膝盖都有点痛。

    再观陆今安,腰身板正,手心也规矩地落在膝上。

    端的是一副谨仁君子的模样。

    他转头跟魏渔讲话,语气透着几分平静。

    “魏典学是吗?”

    “我找你。”

    “我也好学。”

    况且,他们也没有谁受伤,结果不是挺好的嘛。

    她当时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并且一再地告诫自己,不许因为这个伤心,不许顾影自怜,不许有那种怯懦的情绪。

    但她的心显然没有她想的那么强大。

    那天过后,林初微听到许多的美谈佳话。

    都是关于陆今安和喻绮昕的。

    走在街上,酒楼里评书的讲,喻家的女儿是块珍稀的美玉,这样的女子,当然要被英勇的郎君捧在手心里珍惜。

    跟父母出去吃宴席,看着有些脸熟的长辈们彼此打趣,私下里猜测喻家与陆家好事将近。

    少年少女们口口相传的更是数不胜数。

    他们说,这两人情投意合,门当户对,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

    林初微撇撇嘴,被他们酸得直吐舌头。

    心想一群笨蛋。

    哪里知道什么叫般配?

    他们什么也不懂!

    可是为什么,她很难受。

    有好几天,林初微一点都没有办法开心起来,吃饭也难过,睡觉也难过,终于有一回,林初微在家里被断了掉下来的树枝砸中脑袋,砸了好疼的一块,林初微一个没忍住,哭得好大声。

    寒天腊月的,林初微哭着出了家门,一路哭一路走到陆府去,一边擦眼泪一边敲开陆府的门,闷头跟着仆从找到陆今安,第一句话就问他,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喻绮昕。

    她哭得哽咽,喉咙堵得发痛,更长的句子就说不出来了。

    她想,如果陆今安说是,她就真的不要再喜欢他了。

    从今天开始。

    从现在开始。

    陆今安一直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有一瞬间林初微怀疑陆今安在笑,但擦干净眼泪再看清楚,又没有。

    他清冷雅净的眼睛里只有一点无奈的情绪。

    “不是。”

    他说。

    林初微就安静下来了。

    刚刚剧烈的哭嗝也缓解大半,她揉着红肿的眼睛,陆今安说:“坏习惯。”

    “什么?”林初微仰着头,哭音闷闷的,像包着壳的荔枝,有种很脆弱又很多汁的甜美。

    陆今安又静了几瞬,说她:“很爱哭。”

    林初微抿嘴反驳:“我没啊。我以前都没哭过。”

    陆今安没再开口,递给她一张帕子。

    林初微看着他的手心发呆,想起来一些事情,就明白自己的谎言被戳破了,因为这根本已经是她第二次在陆今安面前哭了。

    她可能耽搁陆今安太久,原本屋里等着陆今安的人也走了出来。

    那人看了他们几眼,什么也没说,冷着脸在仆从的簇拥下离开了。

    后来林初微才知道,那是尚书令的手下,是喻家的人。

    他来同陆今安商量事情,大约刚商量到一半。

    结果陆今安当着他的面亲口说不喜欢喻绮昕,后来也就再也没有过谁说过喻家和陆府会成什么好事。

    是林初微把这桩姻缘搅没了。

    他们都这么说。

    “既然你们都觉得好,那要不……我就把纸坊买下来?”她问。

    “嗯。”陆今安支持道,“买下来吧。”

    第 90 章   诰命

    初微一向是行动派,决定了要买下纸坊之后,就开始连夜核算清点手上流动资金。

    她前不久刚刚买下铺子,尚未开始盈利,上次和大姐姐她们去施粥时的钱都是借的,临走时又给了陆峥二百两银子当领用,这会儿手上基本没什么余钱。

    如此一来,想要买下纸坊,便也只能走上借贷的道路。

    不过经过白天那一番谈话后,初微对自己很有信心,觉得即便这会儿不得已负债了也没关系,她这么有经商头脑的人应该很快就能把钱给赚回来。

    林初微本来情绪低落,在堂前坐着并不言语。

    可很快地,那阵憋闷逐渐散去。陆今安实在给足她脸面,也因生在世家从来礼数周到,他对待王姨娘的姿态滴水不漏,十足是好女婿的模样。

    林初微心底讶然,悄悄望着陆今安与王姨娘周旋,不免心间动容。

    哪怕他们今早起了冲突,他无端指责她莫须有的过错,可在外他仍愿意给台阶。

    王姨娘被陆今安逗得眉开眼笑,一面叹,一面恨,这等好事怎么就落在了林初微手里?

    这个不清不白的野孩子,假模假式的林家二姑娘,实在可恨!

    董氏当初怕林初微心中生分,对外绝不松口,坚称她为亲生女,由此外人并不知晓真相如何。

    要不是董氏当初病重神志不清,临终前错口说出旧事,否则她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想想也是,林初微生得太过出挑,与父母的模样并不相似,又怎会是林家的种?

    王姨娘暂按遐思,悄悄朝林雪凝打眼色,她心领神会,亲自端茶上前,福身巧笑盈盈:“姐夫,我替你换杯热茶。”

    她今日打扮可谓隆重,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她新婚归宁。

    林雪凝垂首低眉,五指纤纤,低低喊一声姐夫,羞怯恰到好处。

    若不是陆今安早撞破她与林明章的勾当,只怕难免被她给骗去。

    他不由暗想,这对姐妹模样虽不相似,可装乖讨好的本事倒如出一辙。

    陆今安稍稍勾唇:“有劳。”

    王姨娘适时道:“雪儿性子温敛,向来怕见生,今日得见小侯爷难免局促,让贵人见笑。”

    陆今安:“我瞧她很懂规矩,姨娘教养有方。”

    林初微忍不住抿了抿唇,一想到还得熬许久,心中颇感不自在。

    王姨娘“哎哟”一声掩嘴笑:“也是小侯爷抬举看得起,她呀……比不得微姐儿有能耐,雪儿顽劣,只识读书学琴,间中还认了位抚琴的老先生,玩儿似得修习几年,也就只有一手绣活看得过眼。”

    她这番明贬暗褒,又拉了林初微作比照,话语间无不是揶揄林初微在外抛头露面不识大体,林雪凝与她并不相同。

    林初微颇感不忿,不是她不愿微书,也更非她贪财要去药铺学做生意,王姨娘一番颠倒黑白,只是欺负她没法儿开口回驳。

    她本就高攀了陆今安,而今又被长辈这样贬低,夫家最后会如何看她?王姨娘半点也没打算为她考量。

    自然,林初微也不敢奢望二房会盼着她好。

    林雪凝也柔声道:“我比不得姐姐聪明,不能守在铺子里打点一二。我平日应塾,跟在先生身边微过一些书,勉强识字罢了,诗画琴艺也只懂些皮毛。”

    她这番话便更加过态,将自己的位置摆得那样低,若她只是勉强识字,那林初微岂不成大字未识的愚昧村妇?

    林初微僵笑着,伸手去够茶盏,想掩盖当下的坐立不安。

    谁料陆今安淡淡道:“你姐姐这几日在侯府已看过几本书,还写了些笔注,倒是十分谦虚好学,的确比你聪明许多。”

    林初微的手悬在半空,像是错听了那般,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陆今安,头上的步摇随之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他竟在王姨娘面前维护她?

    “多看书是好事,看过后能真正领悟书中所写方是正统,否则的确只算得上识字而已。”

    他徐然举杯饮了口热茶,落掌的间隙,他垂眸与林初微目光相对,过后面无异色地挪开。

    林初微错愕不已,若说先前也许是她误解,可陆今安方才说的那句话便是明白了当地在拆二房的台。

    王姨娘脸上一阵冷一阵热,只得尴尬地陪着笑,又顺着话口夸了林初微几句,一时不好再贪进。

    林雪凝受此屈辱,差些失态,忙规矩地退到了一旁,再不上前招惹陆今安。

    王姨娘于此际方知,先前陆今安有礼有节不过出于场面,他实则不好糊弄,与林明章平日巴结的那帮世家子弟截然不同。

    陆今安自然有这个底气拆台,他骂人于无形,还让对方毫无还手的胆量。

    林明章原先只在旁饮茶附和,并不多言,见状总算开口打圆场:“都是一家人,哪分得这样清?要我说,两位妹妹各有所长,都是妙人。”

    陆今安闻言蹙眉,目光扫向林明章,只觉他满是轻佻浪荡之气,更从未听谁这般形容自家女眷。

    王姨娘忙附和:“对,对!姐妹间各有相似,也有不同。”

    陆今安强忍住冷笑的冲动,敷衍地挑起唇角露个姿态,再不搭话。

    心中只叹,林家一众果真都不上台面,相较之下,林初微居然算是个正常人。

    觑看间又说了会儿话,厨间已备好饭菜。

    林家虽比下有余,可比普通富庶人家也差了一大截。

    正堂隔出次间,三餐全家在此同坐。

    好不容易都落座安定,陆今安一眼扫去,只觉林家倒很舍得。

    这顿饭菜品用料金贵,不是寻常百姓花销得起的品类,只是陆今安自小吃穿用度都堪比宫中皇子,山珍海味吃到厌了,一口下去便知材料优劣。

    这桌菜若是只看不吃的确很有排场,可懂行的人吃进肚里,便知这些东西也只能撑撑场面而已。

    陆今安没什么胃口,林初微默默坐在他身旁扒拉几片脆藕,看来也恨不得早些离席。

    他看了林初微一眼,心如明镜。

    王姨娘的算盘他清楚得很,急急忙忙推林雪凝出来,说上一堆好话,无非还是存着攀附的心思。

    他成婚前也大概听了些林家家事,知晓林初微并非二房所出,亲生父母早已离世。

    只是今日一见,不论最初装出来多么亲热关切,坐下说几句话就露了狐狸尾巴。

    林初微与这位姨娘的关系应当并不算好。

    只是究竟有多坏,他并不好奇,也没打算深究。

    席间王姨娘不断布让,林明章还喊人温了酒端上桌,几杯下肚秉性暴露无遗。

    林初微乍听两句,林明章竟敢邀陆今安一同去喝花酒,几句浮词浪语令她心惊胆战,忙小心翼翼地望向陆今安。

    却见他神色如常,三两句退了请,又说公务在身不便饮酒,改日再聚,林明章讪讪不言,不知会否将此话当真。

    一顿饭总算吃完,按规矩,新妇归宁应当留宿娘家,可陆今安一早便拿了皇命当借口,说是圣上催得急,须得尽快入宫复命。

    王姨娘知晓他看似云淡风轻有礼有节,实则是个说一不二的狠厉脾性,她自然不敢开口留人,只连连说好女婿多些来往。

    林明章两颊酡红已有醉意,竟一时失言:“妹夫郎,他日楚王殿下花楼宴请,你我不若同去尽兴!”

    陆今安当即变了脸色,只敛眸淡笑,不作回应。

    他忍着最后的耐性辞别林家一众,朝秦仲文使了个眼色,二人徐徐朝大门走去。

    林初微管不得规矩,也快声与二房道别,提裙快步跟上。

    秦仲文早已意会退到一旁。

    林初微道:“夫君,我同你一齐回去。”

    陆今安蹙眉看着她,“你许久没回来,可以在家中多陪陪亲人,”顿了顿,又道,“我不回侯府。”

    林初微避而不答,只说:“好,那我去趟药铺,忙完自作打算。”

    像是怕陆今安不许,她立刻补了一句:“你说过,归宁后我便能回药铺做事。”

    陆今安无话可说,本还怀疑她好似不愿在家中久留,可她话赶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懒于计较。

    他稍稍颔首,接过秦仲文递来的缰绳,飞身上马急急拍鞭而去,再没与她多说半个字。

    陆今安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外,清心这才不满道:“姑娘,你听听姨娘都在说什么?在小侯爷跟前那样说你,抬举雪姑娘,连我都觉得丢人!”

    她嘟囔着,跟上林初微的步子朝榆林街的方向走。

    林初微只道:“随她去吧,夫君不也没说什么?”

    她不得不承认,哪怕今早的争吵再令人委屈难过,可方才陆今安的一番话却抚平了她所有的不甘,他好似也没有想过要在人前令她难堪,甚至还会替她出头……

    她一时想不通。

    清心忽然问:“姑娘,你早晨去书阁喊小侯爷用膳,发生什么事了么?”

    她正巧好奇,二人出门前气氛古怪,尤其林初微,方才还像霜打嫩叶那般没了生气,如今却好似雨过天晴露了丝轻松。

    林初微只道:“没有。”

    清心悄悄耸肩,也不好追问。

    二人说话间到了药铺,伙计自然早已知晓此事,纷纷开口恭喜。

    林初微笑得脸僵,让清心分了些特地准备的糖饼,独自躲到后院避热闹。

    铺子里的账目和杂务空了几日,她短时间捋不清,只得细细核对摘录,心底的浮躁很快沉了下去。

    不多时,厢房门被叩响,凌阿九端了扣盖的瓷碗候在外头。

    清心将人请进屋,林初微让他在桌对面坐下。

    凌阿九将碗搁在桌上,客气道:“二姑娘,这是厨娘特地煎的清润汤,你趁热喝。”

    林初微笑了笑,端起碗喝了一口以示陆意。

    她察觉凌阿九有话要说,主动问:“九叔,有事么?”

    凌阿九尴尬一笑,终于道:“二姑娘,你出嫁后有些日子没来铺子,有些事或许你不清楚。”

    林初微皱了皱眉,静待他说下去。

    “二房又找了好几拨人来榆林街,其中一人是城南赫赫有名的罗掌柜,你也知晓,他生意做得大,我那日听他们商谈,罗掌柜像是打算买下这四间铺面做成客栈。”

    林初微一怔,“我之前与您保证过,药铺不会卖。”

    凌阿九叹了叹气:“二姑娘,这回是罗掌柜主动提出,说是四间铺子一齐出让,他愿意给个好价钱。而且,先前伙计不知你有婚约在身,所以并不着急。可眼下你已……”

    他偷偷觑了林初微一眼,压低声音:“你已嫁给了陆小侯爷,日后又怎会再用心打理药铺?”

    林初微搁下笔,认真道:“九叔,我无论嫁不嫁人,又或嫁得好不好,药铺都不会卖给别人。”

    她站起身,朝清心使了个眼色,她谨慎会意,忙走到门边推开一道缝,仔细瞧看,确认后院无人,这便朝林初微点了点头。

    凌阿九不明其意,也随着林初微站起身。

    林初微走到他面前,低叹:“九叔,这事也该早些有个了结,否则长久下去人心不定,铺子哪怕不卖也迟早要出问题。”

    凌阿九懵懂地点点头,显然赞同林初微。

    又听她道:“我今日便与您坦白说,药铺到底卖不卖,姨娘说了不算数。另三间铺子的地契的确在她手中,听凭她一人处置,唯独药铺的地契挂了我的名字。”

    凌阿九惊讶地看着林初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林初微淡笑颔首,目光坚定,“那年阿爹将姨娘带回家,阿娘或许是猜到些什么,便悄悄将药铺的契书拿去衙门换成了我的名字,名义上说是给我的嫁妆,但我知晓,阿娘是怕药铺最后被外人窃了去。”

    “这本是家中丑事,不该与你说的,只不过事情总无休止,大伙儿也没法安心干活。你在阿娘出嫁前便已是药铺的账房,你资格老,又算是我的亲人,我信任你,与你坦白也无妨,更好让你放心再不用忧虑。”

    凌阿九忙躬身却礼,“二姑娘抬举!今日得你此言,我知晓该如何做了。我明白你不容易,但还请你宽心,董记药铺今后必然不会再有猜疑之声。”

    林初微笑着点点头,忙扶起他。

    凌阿九又再拜退,清心将他送走,折返回来问:“姑娘,你将此事告诉账房,万一王姨娘知晓了,难保她不再起贼心……”

    她忧心忡忡,“如今姨娘只以为你不肯交出地契,却并不知晓这地契拿给她也无用,须还得改换受让人。我怕她又在背后搞鬼,害你不得安宁。”

    林初微垂眸想了想,最后叹:“走一步看一步吧,若药铺人心散了各有想法,凭我一个人也守不住董记。”

    清心道:“不如……姑娘问问小侯爷的意思?原先我就很不懂,你为何不告诉他,你是大娘子收养的呢?如此一来,小侯爷也会体恤你多一些的。”

    林初微即刻摇头,“你别自作主张,我……我本就配不上他,以林家二姑娘的身份出嫁已惹来不少争议,我不想他再误会更多。”

    她默了半晌,又低声道:“他是做大事的人,无需为了林家的琐事分心。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之前她还总时不时收到一些官家太太送来的帖子,邀请她参加各种宴会和活动,她也挑拣着去过几家。

    而自打她从开封回来之后,各家来的邀约明显减少,大概是之前陆今安的事情也渐渐传开,知晓内情之人都觉得陆今安在做的事情有一定的危险性,不想沾边,反而让她落了清净。

    “正好,明日宫里有人要来。”

    “宫里来人?”初微问道,“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过来府上宣旨。”陆今安言简意赅道,“给你请封了一个三品诰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