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身世还是出问题了
不管怎么说,得了朝廷钦封的诰命也算是大事,即便天色已然不早,但还是该去往老夫人那里告知一声。
哪知陆老夫人跟陆清沅反应差不多,一上来就质疑道:“这都成婚一年多了,你才刚得了诰命?”
越发显得陆今安这个夫婿不够称职。
陆今安所言不差,第二日一早就有宫里内侍过来宣旨,初微一脸虔诚的接旨之后,依着流程去往宫中谢恩。
东风吹不到印南山,一任天寒地冻,疾风刮如虎爪,恨不得扑在人脸上挠出道道夹着冰碴的血印。
林初微自个儿掖好斗篷的毛领,若青在旁眉头紧蹙:“小姐,这个天根本不是能出门的,小姐非要去找陆公子?若是实在要去,也等风雪小一些再去。”
林初微眸光同声音都清得如落雪:“我能等得,陆今安那边却等不得。他奉陛下旨意护送我们上山寻药,可不能让他冻坏了。”
皇命在前,若青再心疼主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又伸手把小姐的鬓发也仔细贴进兜帽里,若青看着主子出门,紧张的目光一路追随。
小姐随医塾里的同窗来印南山考校医术,陆公子则带一支飞火军随行,保护学生们的安全。
其他人上山寻药去了,小姐在营寨中整理他们的各类手记,原本熬了一个通宵刚要上榻休息会儿,却突然有人传话来说山上有野兽出没,陆公子为保护学生们,与野兽搏斗时不慎落入一口冰湖之中。
小姐闻言便急匆匆地又装束起来,要去给陆二爷送新的厚衣裳。
说是说皇命难违,其实若青清楚,小姐是心里记挂陆公子,否则何必这样着紧。
但即便知道又有什么办法?
林家还没人能改得了三小姐的主意。
林初微冒着风雪出门,生怕自己耽误时间。望望陡峭山峰,咬咬牙选了险而又险的近路。
她紧紧抱着那包衣裳,爬到山顶时,手臂比双腿还要麻木。
林初微身上斗篷被雪水浸得沉重,鬓发也乱了,路边树梢的冰屑坠了些许到斗篷里,润湿了内衫,一块一块冰凉地贴在身上。
此种情态难免狼狈,明艳的面容也被冻得发白,林初微看着崖洞近在眼前,匆忙理了理自己的鬓发。
到得近前,林初微迫不及待,冲着洞口喊了一声:“陆今安!”
她手臂高高举起,想要快些把衣裳递出去。
然而随着她的脚步山石转移,视野渐渐开阔,她也看清了,崖壁上的山洞之内,十几名年轻男女在柴火堆旁围坐,个个面色红润,有说有笑,哪里有刚遇野兽的模样。
一人破空而来从树梢跃下,衣摆落拓拂过枝叶,又扫了林初微满头细雪。
林初微仰头,目视着落在她面前的陆今安。
传闻中掉进冰湖里的陆今安手握长剑一身干爽,蹙眉侧目看她,眸光比风中裹挟的碎雪还要冷几分。
“你为何在这?”
林初微嘴唇翕动两下,没立刻说出话来。
她一身狼狈僵硬、抱着一个大包袱傻傻站在雪地里的模样,被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顿时爆发一阵轰然大笑。
“喂,我赌赢了!”
“我就说吧,林大小姐会为了心心念念的陆郎,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啧,这么冷的天,谁知道她真能这么疯……咳,算了,给你银子。”
几个围在陆今安身边的年轻公子笑闹起来,你一拳我一拳。
大风雪的天实在无法前进,他们干脆休息。
谁料到雪落得不停,他们在这儿已经歇了一上午,实在是无聊才想出这么个主意,编一个陆今安落水的假消息送下去,赌林初微会不会因此赶上山来,结果林初微当真上钩。
现在山洞外冻得浑身轻颤的林初微,便成了这个枯燥了一上午的山洞中最大的乐子。
林初微自然也瞬时明白过来,她紧紧盯着陆今安。
陆今安似是被身后人群突然爆发的笑声惊扰,眉头刻出川痕,持剑抱臂站着,面上闪过一瞬疑惑,但又很快被不关心遮盖,重归冰冷。
喻家的大小姐喻绮昕就坐在陆今安旁边的一截枯木上,在吵吵闹闹的笑声中朝林初微看过来。
“初微,你冷不冷?他们真是胡闹,害你白跑一趟。”
喻绮昕音调温柔,似是关切,但却一点也没有挪动位置。
林初微只看了她一眼就移开目光。
骗局已分明,说她完全不尴尬,那是不可能的。
寒天冻地赶路赶得周身狼狈不堪,没有哪个姑娘会愿意这样难看地出现在心上人面前,还当着他的面被人当做笑料。
但除了这点尴尬,林初微再没别的情绪。
旁人笑她,无非是笑她对陆今安的情意,以此取乐。
可倾慕一个人有什么好笑的?
在哄笑声中,林初微没有退后,反而上前一步,目光没有偏移半分给旁人,直直地落在陆今安身上,声音放得轻柔。
“陆今安,我听闻你遇险,还好你没事。”
她干脆无视旁人,众人反倒自觉安静下来。
陆今安眉头皱得更深。
“我无事。”陆今安短促地开口,寡言的少年将军连嗓音都如掷地的冰块。
他又扫了林初微一眼:“你快下山去。”
林初微的微笑在嘴角僵了僵。
她一路跋涉,陆今安不留她下来烤火取暖,也不说要送她离开,只是让她走。
对于她明明白白的示好,陆今安就仿佛挥走一道令人厌烦的暖风。
而对于她的心意,陆今安也再一次理所当然地没有回应。
林初微有些不甘。
或许每一个心怀爱慕的人,都会经历漫长的彷徨、忐忑、仅有自知的欢喜,然后在某个冲动的时刻,迫切地想跟对方要一个答案。
她张了张嘴,那瞬没立刻出声。
寒风灌进肚子里去,林初微沉默后呼出一口白雾,终于轻声说了最露骨的一句话。
“我很担心你。”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闺阁少女来说,任她再如何勇敢叛逆,表达爱意时,也还是会感到羞窘。
她将手背到身后,绞缠着,仿佛借由这个动作逼迫自己直起肩背,不允许自己逃避。
陆今安站在大雪纷飞中。
他是很适合雪的,神秘,冰冷,残酷,近在咫尺又初不可及,若是伸手想碰,只会接住一捧飘雪而已。
他蹙眉,嗓音压低,更加不近人情。
“林初微,你是傻吗?”
“我不需要。”
耳畔只剩风声呼啸。
林初微面色苍白,喉咙里的软肉连着心尖一齐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余人都屏息瞧着她。
林初微想,是她自找的。
她已经自找难堪,不能让自己再继续傻站在这儿当笑话。
于是林初微硬着头皮,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也什么都没听到,又挽起笑容。
“东西送到,我先走了。”
得体的笑容只持续到转身,林初微牙关打战,强撑着才不让齿间碰撞出声音,又原路返回一步步地下山。
虎爪似的猛风一阵阵地想将她拍倒,林初微有些晕眩,昏昏之际,眼前忽而斗转星移。
夏日风情摇晃,青砖玉阶,琉瓦彩甍丹墙。
软罗轻帐,倾绿蚁,泛红螺,东华一两杯。
林初微眯着眼迷蒙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原是她方才喝醉了,入了旧梦。
那个在风雪中巴巴地讨好心上人的少女早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人,如今的她身为陆王妃,与陆今安以皇族身份祭祀天地,祈求连年灾祸不再发生。
而此时,是后场的宴席。
如今天地凋敝,即便是皇亲贵胄也无权铺张,宴桌上最多的便是酒壶,菜式堪称简陋。
杯中名为东华的酒醇香,甜得不带一丝酸,在这物产匮乏的时候实在难得,她一时不慎竟然喝多了些。
本来喝多了便老老实实坐着就好,她却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十六岁时的旧事,还多亏眼前这位岳平侯郑熙。
“林初微,当年要不是你那般恨嫁,死缠着陆今安不放,今日在此处与陆今安举案齐眉的,怕是另一个人。”
郑熙喝得满面通红,满是醉意的目光紧紧盯着林初微,眼神意味不明。
他音量不小,周围的人都听得到。
自然越发引得人好奇,打量探究的目光落到林初微身上。
死缠着陆今安不放。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陆今安在不久前因事离席,身旁座位空空,只有林初微一人面对着众人的猜疑。
她本应为了维护王府的面子,不与郑熙争执。
或直接发火将他斥退。
但林初微此时,醉得有些神思懒散,又想起陈年旧事,竟有几分懒得维持体面。
她转着酒杯低低地笑了笑。
林初微醉得有些迷糊,撑腮斜坐,懒懒垂眸。
今日祭天染了半身佛香,眼下宴席又染上半身酒香,极难得地融在林初微眉目间,微抬轻瞥皆是香韵。
她轻轻笑,周围无论男女不论老少,目光都落了过来,空气也不自觉地安静。
“或许,是吧。”
林初微自言自语似的,随意地轻声说:“当年我是年轻气盛,觉得心悦之人千金不换,撞多少遍南墙都学不会死心。若要重来一次,恐怕再没那个劲头了。回头想想还真有些后悔……也不知当初值不值当。”
没人想到她会这样说,周围一片寂静,唯有门口吱呀一声。
赶回来的陆王长身立在门口,脸色铁青,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但即便他没有听全,此时也有机灵的小厮凑上去,为他补齐因由。
陆今安正值壮年,身骨修长健硕英武,面容俊美,比起年少时的冰冷,如今更多的是威严尊贵。
他气势太盛,沉起脸来便压得院里没人敢大声喘气,全都小心翼翼地缩着脖颈。
陆今安大步而来,婢女已经将微醺的林初微小心扶起。
林初微站住了,向他轻笑招呼:“王爷来了。”
全场大约只有林初微还笑得出来。
陆今安脸色难看,伸手圈着腰将人搂住半垅在自己怀中,转头冷冷目视岳平侯,使人遍体生寒。
郑熙脸色僵硬,这会儿酒醒了大半,知道自己说错话想要弥补,却也来不及了。
陆今安裹着林初微直接离开,回了陆王府。
一路无话,进了府门陆今安才低眸瞥她,沉黯开口。
“你为何与他说那般玩笑。”
他声音沉而浑厚,倚在胸口上听则更加悦耳。
林初微半醉半醒地从他胸口抬起脸来,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
玩笑?
林初微心道。
不是玩笑。
她只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照常说了便是。
想到这里,初微登时放松了好些,开始有针对性的回答沈随的问话:“应该算是认识,我之前曾经见过云家人一次。”
沈随又接着问道:“那陆峥可认识云家之人?”
初微记得云澜在信中说过,云洲去往开封见到了陆峥,并说他一切安好,但陆峥究竟认不认识云澜和云洲,她实在不清楚。
初微只照实说道:“我只知道陆峥在嵩阳学院读书时,云家大公子曾去看望过他一次,至于陆峥认不认识云家人这事……我并不知晓。”
“这就对上了。”沈随眼睛一亮,对皇帝道,“陛下,臣要状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陆今安这些年来欺君罔上,蒙蔽圣听。他膝下收养的那个孩子,一直以来都对外宣称只是寻常故旧之子,但经臣查明,这位陆公子实则乃原赵国公府大公子云洲之子,罪臣云蔚之孙。”
第 92 章 反杀
皇帝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走向。
方才沈随东拉西扯说了一堆,都是这些年来陆今安对当年废太子事件中的附逆之人多有优待,从之前在刑部做郎中时就开始了,政治立场有着极大的问题。
皇帝倒是不怎么信这些。
毕竟当年废太子事件发生的时候,陆今安才只有十岁出头,是个跟在五皇子的身边默默无闻的小伴读,跟这些人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抛开真情不谈,陆今安是个极体贴的床.伴。
知道林初微爱干净,短暂地温存过后,他都会替她清理。
至于一丝不苟的过程中会不会再次擦木仓走火,那就全看当事人那天的良心了。
林初微夜里睡得很熟。
层层套叠的梦境之中,她始终闻到一阵浓郁的木质冷香,引着她不断在清醒和迷糊之间徘徊。
偶尔将醒未醒的那么一两息,也睁不开眼,只是感觉有时轻时重的热息碎吻拂过耳旁和后颈,和一个极低的声音在若有似无地说话,扰得她难受。
她下意识往床沿躲去,很快就又被抱回温暖的云被之中。
她像只猫似的,蹭了蹭身下舒适的触感,再次睡过去。
最后一丝清明消失前,脑子只来得及划过转瞬即逝的感慨:月地云阶的被褥,终于能捂暖了-
翌日,林初微是被梧桐影外的动静吵醒的。
殿内早没了那人的身影。
同样的地方放着她今天要穿的衣裳,是淡紫色的,也是手工织就的。
突然意识到什么,就要碰到衣裳的手一顿,林初微往衣橱的方向睇去一眼。
嵌入式的半墙衣橱里,果真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
这数量,瞧着当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完成的。
她面前这套,想必亦是从那之中取出来的。
所以……这些衣裙,曾经是她人之物?
林初微不屑同人争宠耍弄心机,某些方面上心眼小,一日是她的东西,别人便不能觊觎。
沾了别人味道的东西,她便不会再要。
林初微越想越觉得膈应得慌,就更加不愿意碰那件衣裳,自己重新施法幻了件穿上。
简单洗漱后,就循着骚动找去。
此刻,神殿处聚了不少仙家。
林初微刚进门,正扎堆小声讨论的仙家们见到她,眼神虽有晦涩,但面上都点点头客气地给她腾了个进去的地方。
占尽身高优势的缘故,她远远就看见了神树下被簇拥的男人,一身槿紫叠白长袍,负手而立,披了一身细碎金光,俨然无上风华。
他本就长得比普通人要高,加上周身不自觉散发的冷淡威压,冰山似的,往哪站,哪里就是一片死寂,堪比移动禁言术。
林初微越往前走,便越静。
很奇怪,来的时候是有脾气要发的,见到他后,却发作不起来。
所以男人的脸长得好看绝对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
光看气就消了大半。
听到逐渐靠近的足音,男人转身,看见她的那一瞬,冷若冰霜的眉间有了些暖意,但很快,看到她身上穿的衣服时,那点不可察的温度又没了。
她穿着的,是浅黄色的幻术化衣。
“怎么来了?”他走过去迎她,深邃的灰蓝色眼眸里化开如星海般的璨意。
回应他的是极淡的一声,甚至一个正眼也没有。
星海霎时黯然。
大约剩下一步距离,修竹似的两指小心越过她肩头,将那片粘着的落叶摘掉,引来的是——
细微又清晰的排斥。
陆今安微滞,没再有其他动作。
漠然给了个眼神让地上带着哭腔的小仙继续说。
林初微这才注意到地上躺了个没了气息、将将五十仙龄的地升仙。
“今……今天神殿轮到我当值,大约卯时,我正要打开殿门,后背突然吹来了一阵冷风,那风像带了针芒,直往我身上刺。
我刚回头,就看到什么东西往老神树后过去了,于是我追上去,然后就发现了他。”
墨长青的仙龄瞧着还不如地上躺着的大,那说话语气颤得,似乎再轻轻一拍,仙魂都能直接吓飞,“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气息。”
“死于何因可有查?”陆今安低声曳着寒意。
“禀神主,暂时不知死于何因。”
短暂的沉默后,大概也是觉得说不过去,秣陵仙主白焱有些难以启齿地圆场,“不瞒神主,自桃源境幻化以来,境内从未没有出过仙命,此等死状,我等亦是第一次见。
如今境上重新有了神主,我们也不敢擅作主张,贸然动作,怕扰了神主的判断。”
“对对对。”平江仙主昇鸣紧忙附和。
“那你呢,枢离仙主,你怎么看的?”陆今安骤然提高一截的声音,似掺了极低哑的笑,却字字悭然。
全程保持沉默的枢离一下成了焦点,倒是先恭敬地向陆今安行了个礼,低眉顺眼,“老仙愚钝,亦未能看出什么,全听神主指示。”
“他是寿寝而终的。”一道清冷又不失温柔的声音从陆今安身旁传出,飘入神殿内在场的众仙耳中。
众仙皆是一脸不可思议地下意识寻说话的人。
说话的女人骨相极佳,明明就是一个凡人,轻声话语间,却叫人不敢轻视。
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似濯着天池的水,澄澈深处又如藏着无数星熠金辉,沉着且摄人心神,比起身旁令人不寒而栗的男人,更容易让人相信这才是九天的神,那么近又那么远。
“承蒙上天眷顾,我生来就有一双慧眼,可以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如果各位仙家不嫌弃,可以听我一一道来。”
面前的女人端站如仪,那怡然自处的气度明显是常年居高位沉淀所得。
这一瞬,众仙显然是讶异的,左右交谈后,悄然地望向女人身旁的长袍,随后点点头,不再作声。
“你放心说。”男人如玉的指节在林初微上方一挥,一道透明的隔罩就横在她头顶,替她挡住了穿过树隙照下来的阳光。
打在身上的炽热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习习的凉风,林初微疑惑地抬头看了眼,一下就猜到是出自谁的手笔,但她没空给献殷勤的人一个眼神,或者说不愿意给,只接着说。
“且看,这位仙逝的仙家仅五十仙龄,按理应该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可脸部,手部外露皮肤,却像凡间老死之人一般干瘪皱褶。
现场更是没有见到任何打斗痕迹。”
林初微话说到哪,白皙纤长的手就跟着指到哪,所有的耐心,唯独没有分给身后的男人,“刚才我仔细看过,这位仙君身上没有任何损伤,浑身筋脉骨肉也没有一处异常,五脏六腑却俨然油尽灯枯。
更像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身体被极速竭耗,至于具体是什么,我还不知道。”
“而最奇怪的是,他正面衣衫遍布污秽,两手处于极度伸展状态,指缝间也藏有出自这老神树根系之处的尘土,是不是可以推测他在将死之际曾经摔倒在地,极力想要爬往哪里?
但他被我们发现时,却是仰躺在地面,很明显,在我们来之前,已经有人动过他了。”
林初微话说完,一众仙家有在摩挲下巴,有在捋着胡子,有在轻声议论的。
……也有在悄然审视林初微的,自以为滴水不漏。
却一丝不落地全部收进陆今安眼底。
“我……我没有动过他,一发现出了仙命,我立即就去禀告各家仙主了!
神主你要信小仙,小仙冤枉啊!”一听到尸体被人动过,最惊慌的是墨长青,他扑通跪下,叩头凄厉嚎哭。
一时间。
哭喊声、叩头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所有人脸色再难平静,唯独陆今安像游离在天外,神色没有半点波动,不知在思考什么。
“——慢着!”林初微心念飞快转着,脸色却如常,“还漏了一件事情!”
这一突兀的喊停声,瞬间令在场少说七八十张嘴同时屏息安静下来。
“他的脚踝处!”
林初微声音才落下,陆今安衣袂一挥,地上仙家左踝处的衣袜便被去掉。
围观的一众仙家都在伸头探脑地往前看着,当那已枯萎的十瓣金銮花出现在死者左踝处时,现场倒吸气声此起彼伏,紧接着陷入一片死寂,谁也不敢说话。
而这时,地上失去仙魂滋养的仙躯化作无数光粒,飘散于空中,成束往老神树处飞去,盘踞在缠错的枝桠之下,发出幽幽绿光。
林初微察觉异常,追着稀碎的仙光,凭空一抓,指尖无意间擦过粗糙的树身。
一帧奇怪的画面撞入眼幕。
红鸾星下,紫霞漫天,喜鹊桥上,两道身影。
虽然画面停留的时间只有不到一秒,但林初微还是看清楚了那两道身影的脸。
——她,和陆今安。
下意识惊讶撤手过后就是疑惑。
她不可思议地看了眼身后的陆今安,复又默不作声地缓缓把手贴上树身。
这次直到全手掌都贴在树身时,才有了画面。
第二次的画面不是接着上一幕的,是全新的。
在她身陨后的南浔。
阆苑六神拖着残躯,商议寻找复活她的办法,似是出现了什么巨变,急切地要告诉醒来后的她。
但那段包含巨变的画面,明显又刻意地被抹掉了。
像是有谁,料到了今天这幕,防的也就是这刻。
“南浔……”林初微不自觉低喃出声。
下一息,陆今安就收到了林初微的神识传音。
——“你知道阆苑六神,如今在何处吗?”
——“不知道,在你身陨后,余下的阆苑六神,不久后也不知所踪。
接下三千多年的时间,神族没落。
在你醒来后我尝试过感知余下的神族,只感知到来自神躯零星的异动,至于神魂……我至今没有感知到余下六神的具体方位。”
神识里她的声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一点不悦也没有,而越是这样,陆今安便越肯定真的有什么事惹她不快了。
可究竟是什么事呢?
他想不明白。
初微所料不错,还不待抖成筛子的沈大人被侍卫拖下去,初微就听皇帝对陆今安和颜悦色道:“彭大人年事已高,朕不忍见其操劳,自今日起,擢升你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日后当恪尽职守,克己奉公,莫要让朕失望。”
“夫人林氏,贤良淑德,秉性安和,操持中馈,侍奉尊长,勤谨持重,教子有方,着晋为二品诰命夫人。”
初微听着旨意一时傻眼,差点忘了谢恩。
昨天她才刚刚因为升任三品诰命进来宫中谢恩,如今只过了短短一日功夫便升了二品。
升迁速度之快着实让人太过意外。
第 93 章 永嘉公主
这场战役比预想当中顺利百倍,结果更是出人意料。
五皇子原只是想让陆今安自证清白,莫要被扣上附逆乱党的罪名,却意外扳倒沈随并顺利收获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也算是意外之喜。
出了宣政殿后,五皇子一脸的神清气爽的对初微二人道:“母妃得了消息后,一直忧心着此事,一早就在宫里备了好茶候着,陆大人和夫人要不要一起过去尝尝?”
五皇子口中的母妃应该就是后期受宠的敏妃娘娘了,初微下意识看了陆今安一眼,只听他出言婉拒道:“今日衙门事多,实难脱身,就不去长宁宫中打扰娘娘了。”
五皇子也知道,如今长官骤然被贬,都察院必然乱作一团,陆今安作为接下来的都察院负责人,这会儿不在显然不太合适。
他落下隔音罩。
这话止在轿内,熟悉的迦南香味也困在轿内,细细密密地复苏她身上每一个关于他的记忆。
听听这话,什么叫“想装不认识”,不清楚情况的人听了,还以为她做了什么始乱终弃的事。
事实却是,他们比天池的水还清。
她从前竟不知,他有这么好的口舌。
“我倒是想,有人请我看戏,我怎么能不来?”林初微就是这样,心里再惊涛骇浪,面上依旧风平浪静。
对于陆今安认出她来这件事,她不奇怪,他既已经化神,看穿一个障眼神钿,易如反掌。
她惊讶的是,他居然化神了。
神者坠凡,不算奇事,但魔者化神,无论放在哪里,都是足够引起动荡的存在。
感受到她炽热的目光,男人偏头看她一眼,薄唇泻出声笑,“那就有劳神尊和我一起看戏了。”
按理,林初微是不应该被这声笑动摇的。
但自从醒来后再次见到他,她就总觉得什么地方很奇怪,比如他浑身不经意散发的冷压感,再比如现在这一笑,竟轻而易举地将两人从前的地位颠倒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能听她话乖乖躲在月地云阶养性修习的“金丝雀”。
她倒像个座下修正课业的学童,只敢用余光偷偷瞟他虚握在膝上的手。
下一息,那干净修长的手忽地抬起,翻过来,如玉指节自然收拢,停在她面前一尺的距离。
若无其事地整理起腕间的衣料。
如果不是被她捕捉到那人嘴角极细微的弧度的话——
她大概以为这真的是一个无心之举。
“?!”
也就过了几千年而已,他居然敢公然戏弄她!
林初微羞愤地瞪他一眼。
心想他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
他像是没看见一般,什么也没说,心情还似乎很不错的样子。
末了,两手又虚扣回膝上,气定神闲地目视前方,也不拆穿她红到快出血的耳根,轻声问,“刚才的糕点,符合你口味?”
林初微觉得心口堵了口气,沉不下去,也舍不得吐出来,听见他问,便更堵上几分,她回忆了下只吃过一口的东西,敷衍,“还行。”
那就是不喜欢。
“不及那一掌对我胃口。”
她微微撅着唇,声音微愠,那双澄亮的杏眼,却像阳光照耀下的琉璃晶石,清泠泠的,提不起半点算账的气势。
“哦?”他的声音听着真诚,像在服软,话里的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我为我冒失的行为道歉,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林初微不懂自己的别扭劲哪里来的,但他说到这个份上,她再追究,就显得有些不大度了。
也就权当抵了当初她留了半截话的债,半晌才问,“你知道我会回来?”
“不久前知道。”陆今安意外的坦白,那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浅浅地在她身上扫了下。
同样停留的时间不长。
“……”
一肚子的疑惑愣是被他这种一问一答的模式搅作一团,林初微无端有了几分说不清的恼意,“你说的务必上轿,就是为了这个?”她指的是结契的事。
“是,也不是。好戏的开场,少了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只好,委屈神尊了。”陆今安并没有打算把话里的意思拆解给她听。
抬手便收回隔音罩,任轿外彩凤的振翅声填满每一丝过分安静的空隙。
动作利落爽快,似乎是怕再慢上一息,就有什么超出他控制的事情发生一样。
余林初微一脸不解:??
***
仙族的规矩多且繁冗,喜轿在桃源境上空转了几乎一个时辰才停在神殿前。
林初微无比后悔从前自己为什么不将这些繁文缛节删减掉。
害得硬生生和陆今安就这么煎熬了一个时辰,却什么也试探不出来,讨了个无趣。
闷葫芦还是那只闷葫芦。
桃源境上的仙家此时都等在傍着神树而建的殿内。
喜轿落了地,一道金色的云梯就自轿前生出,另一端,则化作金毯,延绵到神树下。
四野云蒸霞蔚,庭海大开。
林初微在陆今安的牵引下下轿。
喜轿自带的薄雾遮帘就自动消散。
一众仙家此刻才看清了这对新仙侣的模样。
林初微在轿上如坐针毡的时候就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还问了陆今安是否需要藏匿身上的气息,省去一些麻烦。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桃源境上,任何障眼和藏匿气息的方法,在神光之下都无所遁形。
但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额间那个血色神钿,在神光照耀之下,不止熠熠生辉,还把她的真容藏得滴水不漏。
反而是陆今安,赫然暴露在众仙面前。
——神光煜动。
她能明显感觉到,他一出现,周围空气里的暗流涌动。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他轿上说的看戏,是什么意思。
有人知道她醒来了,更知道陆今安化神了。
而这开局第一步,便是要陆今安心甘情愿地,接受神光的加身,出现在众仙面前。
可她想不通,这和两人结契,又有什么关系?
同样和林初微一样满脑子疑惑的,大概也就底下分站成两排、神情各异的众仙了。
只仙君们也不敢明面议论,等两人走远些,辈份老些见过陆今安的仙君们终于忍不住剔开今天的主角,偷偷在识海里疯狂发出疑问。
“这真的是渔阳仙主?我没看错吧,这不是从前的酆都帝安,他没死?居然还到了桃源境?”
“既已成神,出现在桃源境有什么奇怪的?”
“所以现在就连凌迟活剐自己亲近之人的魔头都能成神了?成神标准都是谁把控的?”
“这么看来,神并非都是生而赋位,是当真有成神之法!”
“嘘……慎言慎言,妄成神者,天诛地灭。”
“就没有同僚关心,安帝身边站着的人吗,我怎么感觉有些似曾相似啊?”
“原来不止我有这种感觉,我看着有点林初微神尊的影子!莫非林初微神尊回来了?”
“我看不能,头顶还有神光照着,桃源境也还在,可能就是个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凡人。”
“哪个野史传的安帝对林初微神尊情根深种、爱得癫狂?林初微神尊才神陨多久,他就守不住了?第二春都登堂入室了!”
……于是识海里瞬间乱得就像一口被人一脚踹翻了的油锅,围绕着眼前红妆盛服的女人是还是不是林初微神尊爆发一场“兄友弟恭”的问候。
最前排站着目送两人向前走来的巫泽仙主枢离,没有加入到老仙们私建出来的识海群里热议。
他在光下,半张脸藏在手侧仙杖拉出的阴翳里。
等到陆今安和和林初微走到神树下,他才交接似地,缓慢挪向旁边,空出主位,退到一侧,将悬立在空中的仙籍展开。
仙籍最顶上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陆今安二字。
众仙还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的识海顷刻冷却下来。
仙龄小的仙君可能不了解情况,可冒着生命危险在月地云阶见过陆今安的老仙,都吓得脸色煞白,后背直出薄汗。
他们好几千年的梦魇里,都是林初微神尊陨灭入神棺的那日,白衣血眸的男人,立于一众被拒在天憩神陵外的人中,目眦欲裂,恨不得杀掉他们所有人的模样。
听闻当年,在天憩神陵里出言讽刺奚落过被拒于陵外这位的仙君们,出了陵园还未回到各自的仙邸,就都被不明生物偷袭。
咬烂了嘴巴、耳朵、眼睛,就连身后的两坨也没放过,生生啃掉了两大块肉,那是一个凶残。叫苦连天的受害仙君花了数百日才修复了容颜和身躯,结果别说抓住偷袭者,连偷袭者是仙是鬼都没法弄清楚,最后受害仙家们只能自认倒霉不了了之了。
可私下有传,是被林初微神尊藏进月地云阶那位干的。
那一阵,境内仙心惶惶,无论得罪没得罪过这位的仙家,都提心吊胆的,金钟罩铁布衫这种护体硬气功,更是直接掀起一阵卷生卷死的苦练狂潮,谁也不敢偷懒,就怕哪天打个盹,哪里又或是……后面少了两块肉。
直到传言那位失踪了,大伙才算过上平静日子。
可是谁敢想,这位消失了数千年,所有人都以为他同林初微神尊一道陨灭了,结果他非但没有陨灭,居然还化神了。
虽比不得生而赋位的阆苑神族,可在如今神族没落的世道,那也是旁人无法企及的天堑啊。
心里再有不爽,面上那也得装出该有的样子,因为没有谁,是想主动挨雷劈的。
好在,陆今安脸上看不出哪怕一点怒意,就好像之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他们自然不会主动找死提旧事。
但听说在酆都待过的人最是记仇,所以也并不见得,这样会让他们好受多少。
毕竟,明账与暗账,没有哪个被清算起来,是会令人愉悦的。
大约是太久没有喜事,今日桃源境上的天美得不像话,粉幕彩云,金光煜闪。
而当事人之一的陆今安却表情淡淡,司仪仙君声情并茂地宣读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他垂着的睫羽才松懒撩起,无甚关心地扫了眼延绵万里的七彩祥云。
随后随意得如同挥走落叶,众仙头顶的天便变作日月同辉,红霞漫天。
——??!!
优雅主持着仪式的司仪仙君余光瞥见上方忽地倾泻下大片旖旎的红光,话音止得突然。
于是在场无论是从未见过传言中的安帝的仙家、还是见过且认出陆今安以致此刻仍在祈祷着林初微神尊将这祸害收押进月地云阶的那些年能唤醒某魔一点人性的仙家,都不约而同地胆一颤:!!??
这……这在暗示什么?变天吗?
偏始作俑者显然没多少人性,若有似无的讨好也仅在灰蓝色瞳眸映出那抹殊色时一闪而过,旋即声音又冷得似冰萃过,“要不要给你斟盏茶再请你继续?”
司仪仙君一激灵,忙不迭接着主持。
各仙家眼观鼻鼻观心,皆敛言不语,表情沉重得堪比受刑。
庄严喜庆的仙境,一时除了司仪仙君的声音外,就剩下仙家鹊鸣,金钟玉鼓。
仙界的结契仪式,和凡间大差不差。
真要说上点不同,那也限于双方都是神族的眷侣。
神契天降,是皇天后土对神族婚嫁的见证,唯有婚嫁双方都是神者,才可奏效。
一经礼成,千古不变,不过充其量也就在籍上留个痕迹。
要是想换个眷侣,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偷摸点不登记就好。
所以神族结契,比仙族更要谨慎点。
年轻的司仪仙君本想多嘴提醒句,但再看,哦,只有一方是神族呢,干脆便省了口舌。
这也是陆今安为什么不请别的资历高的司仪仙君的缘故,就图这仙君会省活。
结契仪式临近尾声,林初微和陆今安各取了一缕头发,化作金墨,在神树上烙上名字,就算是完毕了。
林初微看着最上方陆今安边上泛着潋滟光亮的名字。
——林初微。
***
林初微。
林初微回到梧桐影的新房,玩着摇曳喜烛发出的光亮时默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
这应该是陆今安给她的新身份。
神主陆今安的凡人眷侣,林初微。
林初微,林初微。
戏倒是唱得不错。
林初微弯唇笑笑,那双同样荡着笑的杏眼里光华流动,她屈指敲敲桌面,刚要想点什么过去的事。
这个时候,门开了。
隔音罩也随之布下。
陆今安没去应付外面那一堆烦人的事情,甩手就把锅丢给江与凝。
衣服倒是换了身,是更深的玄色,带了点金色暗纹勾边,他以前可不喜欢这个色系。
看样子比林初微晚回来的时间,是用在沐浴上了。
林初微早自己掀开了盖头,在角落孤零零躺着的喜秤就显得特别多余。
本来就是作假的结契,就连名字也是假的,林初微觉得陆今安大概也会嫌掀盖头麻烦。
陆今安确实没说什么,走过去将随意丢在一侧的盖头拿起,叠好,轻轻压在喜秤上。
林初微静静地坐着,托腮欣赏他挺阔的后背,以及那双冷白漂亮的手。
在他视线往回扫时,不着痕迹地放回面前这些仙枣、花生、桂圆、莲子上。
和在轿子上的感觉不同,眼前这个陆今安,才更像是她以前带进月地云阶那个。
很乖很沉静,总是淡着一张脸,收拾被她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
初时,她是酒后无意打乱的,后来发现他正正经经闷着脸整理的画面意外的赏心悦目,甚至有种悠然静好在身上,她便不时故意把东西弄乱,像现在这样,在一旁看他收拾。
不清楚他知不知道她是故意的,她想过若他抱怨,那她便再也不这么做。
可他没有,像知道她喜欢一样。
她什么都不用说,他也能很好地摸透她的心思。
同他相处,自然舒服得仿佛像生活在一起千万年的仙侣。
说到月地云阶,她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说梧桐影有些似曾相识,原来像的就是月地云阶。
等回过神发现陆今安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视线落点的地方,在暗示些什么。
“你别多想,神……神不会有子嗣。”神无子嗣,以功德论神,方不负世间公正。
言下之意,这些都是假的当不得真。
这不说还好,一说气氛就更诡异了。
好像她要和他什么什么一样。
她咳了声,玉白的手指捻过檀木桌上倒扣的杯盏,给自己斟了杯茶压惊。
“我知道,我没说要子嗣。”
他竟听进去了,还认真回答了。
林初微更窘,走神的空隙,他已经在她左侧的位置坐下,也捻过一个瓷杯,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可以分我一点么?”
还在品他话里深意的林初微这才看到砂壶被她顺手放在右侧。
她爽快地给他斟上。
陆今安屈指轻扣桌面,说了声有劳了,修长的两指夹起杯,送到嘴边啜了口,就再也没动过,似乎并不是真的想喝什么,倒是把两片性感的嘴唇沾上了水汽,惹得人越发心痒。
陆今安此人虽然工于心计,城府颇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大方向上还是一个有底线有情怀的读书人思维,读书时学到的“民贵君轻”,“为政以德”等理论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陆今安在宫中以伴读的身份待了这么多年,又日日对着这些自视甚高不拿臣民当人看的皇子公主,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对皇室中人越发不喜。
永嘉公主的确是这个世界的顶级白富美,真正的天之骄女,奈何根本不能同他达成情感上的共鸣,几乎陆今安最不喜欢的特质她身上都有。
对于如今的皇室现状,陆今安骨子里是有些看不上的,语调当中颇有几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架势。
初微觉得以五皇子的能力和性格,日后未必能将陆大人压得住。
第 94 章 微微,帮我
临近年终,各家都把迎来送往当成头等大事在忙,陆家也不例外。
而依着秦管家的说法,今年过来陆府送年礼的人比起去年多了整整一倍,若不是有周嬷嬷和大嫂等人帮衬,初微觉得自己可能撑不到过年就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这日正当她结束一天工作准备安生吃个晚饭之时,就听得绯月报道,宁国公府的裴小公爷来了,夫人可要这会儿见见。
裴越过来陆家蹭饭的习惯也不是一天两天,初微轻轻扯了扯陆今安的衣袖:“添双筷子也不费事,裴越人都来了,总不好让他空着肚子回去。”
“生死面前,旁的都是小事!”
林初微没来得及惊讶陆今安居然知道她故意在仙家面前露面的用意,就先被他训话似的口吻问懵了,但很快就回过神。
在这点上,她从来没变过。
“我来,你在边上等着。”顾念林初微的身体,紧急关头陆今安还不忘给她变出张云椅来。
带着黑金色刀芒的挣脱一出,还在作恶的藤蔓就像见到克星,三两下功夫,就被清理干净。
在场资历老的仙君,认出那黑金色光刃的刹那里,神情里那点因藤蔓而起的慌恐悉数被再次现世的挣脱带来的震骇取代。
哪怕仅仅只是挣脱的幻形。
神器忠诚,从不易主,宁可沉寂。
但早有魔族化神的活例子在面前,神器易主,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挣脱的突然出现,成功地转移了视线,原本那点落在林初微身上的猜忌之色,就像浩渺沙海里的沙砾,风一吹,就不知道被埋到哪个角落。
倒意外地,露出了某些深埋许久的隐晦光亮。
…
众人清查神殿里残余藤蔓的时间,陆今安掌心下的挣脱已无声撤下。
四下恢复一派风雨过后的平静。
绝对的修为压制面前,没有一丝质疑声是因挣脱而起的。
陆今安不以为然地倚着玉阑干,虚瞟某处,仿佛看不见一众目光各异的仙家。
他的仪态很好,即便是靠着,身体也是松弛有度,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凛意和雅贵,干净渺远得似这仙境的云。
半晌,许是等得没耐心了,微微直身,纡尊降贵地问,“现在你们是不是该商量商量,先给本君一个说法?”
——不要说你们不认识这是什么标记,更不要说你们连它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陆今安冷飕飕压下来的那个眼神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这这这……”
内踝处有了十瓣金銮花标记的的仙家当真是此刻才发现自己长出了这标记。
偏偏陆今安那要命的俯视将他们的说辞全堵住,一时之间,到嘴边的就剩下这个单字。
“我们是仙,怎么会有如此卑贱的烙印!”
伴着一声凄厉的痛呼声,巫泽一脉其中一个硬气的仙家当即剐掉那一处烙上印记的皮肤,露出了里头血淋淋的骨肉,只一细看,这印记,竟是烙在骨头之上!
这下,本就乱了阵脚的仙家就更加慌张。
偌大的神殿议论声迭起。
“这难道长出了金銮花,就都难逃灰飞烟灭的宿命吗?”
“莫非归一仙君所说的劫难就是这个?”
“可林初微神尊不是已经彻底将双生之相湮灭了吗?”
“这可如何是好,我将将飞升上来没多久,我不想化作飞灰……”
……
“慌什么!各位好歹是名正言顺的仙君,孽祸面前却自乱阵脚,传出去,不知道还以为我们仙家贪生怕死!”枢离的仙杖咚咚咚地直往地上敲。
方还惴惴不安的众仙闻言,无不自忏形愧,瞬息便低头噤声。
而陆今安始终默不作声。
枢离面颤着向陆今安的方向睇了一眼,哪怕此刻那张脸完全不适合被察言观色。
说到底,枢离心里还是怵他的,他骨子里的狠辣绝情,那些年枢离没少耳闻。
从前尚且有仙魔门第以及林初微神尊能掣肘他,如今他飞升成神,再无束缚,广垠天地,皆是他随手可轻易翻覆的。
神殿霎时万籁俱寂,凉风穿堂。
便在此时,枢离敛容恭维,声音响亮清晰,仿佛是要叫谁听得明白,“如今神主归位,三界再得庇荫,是乃苍生之福。”
随后深深折腰。
审时度势的仙家们见枢离行礼,忙也跟着行礼。
一时间,殿内就剩下陆今安和林初微两人站着。
措不及防被架到高处的陆今安却波澜不兴,在玉阑干上敲着节拍的手一下没乱,甚至还阖上了眼。
短暂的几息沉默后,枢离稳住场面,转而担忧道,“当初林初微神尊于南浔湮灭双生之相,付出了巨大代价才换来如今的天下太平。
但如今羽化仪式在即,双生之相却重现世间,恐有大祸将至。
林初微神尊不在,还望神主能替我们查明真相,主持公道。”
“不愧是桃源境上三脉至尊的仙长,大小事务当真是安排得妥帖。”陆今安哂笑,声音短而促,带着丝丝嘲讽和寒霜,如利刃入心。
枢离为这笑声郁了脸色,他最恨听到的就是有人拐弯抹角说他在仙界忙前忙后,看似掌管三界事务,结果到头来怎么都比不过深入简出的阆苑神族在世人心中的威望。
陆今安却似不见,漫不经心地,撩起一直垂闭的眼皮,叹道,“可惜你眼神不太好,这不是双生之相。”有若实质般,直接将枢离特意强调的双生之相四字否决掉。
白炎向前一步,作揖问,“神主这话是何意?还望神主明示。”
陆今安睥睨着面前一众仙家,眼底的嘲弄清晰可见,说的话也是冰冷沁骨,“你们怕是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双生相的烙印,是九瓣金銮花,而不是十瓣。”
“白炎仙主,当真是十瓣!”一个低头认真数完的仙家高声喝道。
枢离:……
“确定还没有什么要说的吗?”陆今安耐性明显要耗尽,这要是放在从前,陆今安根本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浪费自己的时间。
等他们回忆的时间,陆今安把林初微头顶遮阴的隔罩往前移了移,将落在她裙裾最下方的那一丝阳光彻底在中途扼杀掉。
“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奉命去南浔探寻过神树的根脉!”乌泱泱的人群里突然有人提到。
接着,更多人回想起来。
“我也奉命去过南浔!”
“还有我!”
……
一盏茶后,得出的结果便是,所有长出十瓣金銮花的仙家,都是曾经被派去南浔探寻神树根脉的。
“神主,”枢离偷偷打量了林初微一眼,“眼下羽化仪式在即,境上大小事务亟待解决,我等实在也是分身乏术。
听闻夫人是南浔人,凡人寿命有限,境内与南浔的造化不同,算起来人间也过去有一段时日了,夫人想必也是挂念家中亲人的。
老仙拙见,神主可以同夫人缓解思乡之情时,对此事加以追查。”
昇鸣:“老仙附议。”
微怔后,白焱:“老仙附议。”
见风使舵的众仙家也忙跟着附和。
整齐的附议声过后,空气徒然静寂下来。
陆今安既没答应也没有拒绝,就这么将一众人晾着。
就在大家低头互相使眼色暗道怎么办时,陆今安深叹暗压的声音传来,“事已至此,看来本君不去……”他故意拖着调,那能将人看穿的目光在人群里来回剜视着,像笃定了别有用心者就在簇拥里似的,好半响才带出后话,“是不行了。”
呼——
全程吓得屏住呼吸罚站似的仙家齐齐吁了口气。
陆今安眼底掺了阴涔涔的笑,他自然是能看出来他们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可惜,选的人不够聪明,太过急于求成。
可他面上却不露,反而是笑的,“既然是桃源境上的事,众仙之事,也应该众仙合力解决才是。”
说罢,一挥手,恩赐般,两卷神谕便飘降在众仙面前的空处。
“光凭本君一人,力量恐怕实在有限。”他换了副推心置腹的腔调,“所以我帮你们,你们也应该帮帮我才对。”
不是帮帮本君,而是帮帮我。
分明是更加没有距离感的自称,众仙却听得后背一紧,气还没出一口,又听到他说,“本君需要你们的帮忙,两卷神谕可容小二十人一同出发,你们商量商量,借本君二十人行么?”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这下枢离脸色更难看了。
在场的个个都知道就是去了南浔才惹上麻烦的,如今这分明就是在招死士。
谁知道这有“借”,是否还有“还”?
思及此,各有掂量的仙家相继低下头,谁也不说话,只频频私下交换着眼神。
殿内瞬间静得针落可闻。
久怔过后,见仍无一人主动请缨,枢离隐约有些面赤,只能梗着脖子号召,“神主的话都听到了,有谁自愿前往南浔查明真相?”
回应枢离的是更加死寂,以及清一色的发顶。
看到想看的画面,一旁静静看戏的陆今安心情渐好。
下不了台的枢离只好加大了筹码,“自愿前往南浔查出真相的仙君,就可以入我巫泽一脉脉系,永载仙册。”
枢离都发声了,向来和枢离同仇敌忾的昇鸣自然第一个附和:“也可以入我平江一脉。”
白焱也跟着鼓舞士气,“也可以入我秣陵一脉。”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先例,若是寻常飞升上来的小仙,哪怕修炼百年甚至千年,在仙籍上的位置,可永远都在地升仙那一册。
地升仙与遗仙一脉在修行上其实差别并不大,最大的差别大概就是后者多了许多特权与优待。
只是,若真发生不测,空留一姓名在仙册上,未享受到优待,就先赌上性命,真值当?
“我,我愿意前去南浔。”墨长青的自荐及时又意外,让底下本就暗流涌动的一众仙家瞬间沸腾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权衡着利弊,陆续也有了不少自荐者。
而无人注意之处,墨长青脸上的惊恐胆怯之色褪个干净,若有深意的目光借着掩饰反复在林初微与陆今安身上巡视。
没了看头,陆今安兴致也不高了,甩手就要走,也不忘用神息虚勾上林初微的细腰,轻讽。
“既然如此齐心协力,那本君就去看看南浔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金銮花,本君只能勉强压制,如果再有别的变故的……能解决的,就不必告知本君了。”
陆今安自问做得够尽心尽力了,放在从前,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若不是因为林初微。
她似是很爱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
他不理解,但……他愿意爱屋及乌。
而在陆今安和林初微走后,昇鸣拉着枢离到一边自顾自愤懑不平,“老哥哥,要我说,这安帝也太不给你面子了,竟当众令你难堪。
也不想想这三千多年,是谁将这三界治理得这般物阜民丰。”
说完,又不可置信地道,“你说我们让他去南浔,他就……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枢离肃容不语。
没听到回应,昇鸣睁着懵澈的眼睛侧头打量了下身旁人,兀自摇摇头,“可我还是不懂,为何非要安帝和这人族女子结契?而这安帝居然也不拒绝?莫不是这人族女子真的是林初微神尊魂归于世?”
枢离脸色微变,“神光下一切无所遁形,应该不是林初微神尊。至于为何要结契,我也不知,那人特意强调不可妄动这女子。
我方才看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有些天分的修士罢了。
倒是这安帝竟然真的成神了。”
“我听闻林初微神尊寻找了上千年终得蜕骨之法,可助一切生灵渡化成神。
神尊陨灭前夕,有老仙家看见,神尊的真身,长出了第十瓣花来,这安帝又在月地云阶待了千万年之久,如今他成神了,我看传言不假。”
“你是说……”
金銮花穷尽九瓣,十瓣,属异象。
异象生,那是不是意味着,神族只能应运而生的局面被打破,真的有了成神之法?
枢离欲言又止,“那不如趁在南浔的时候试探一番?”
与此同时,枢离左下内踝处,隐隐发亮的十瓣金銮花印记逐渐清晰。
***
回到梧桐影用过午膳,已经是丑时。
金羚趁林初微用膳的时间收拾行囊去了。
林初微吃饱无事,就到院子里消食,心里琢磨着这几日遇上的怪事,一转角,又碰上了溜四脚兽的黑衣男人。
这次黑衣男人没有和她说话,避她如蛇蝎,颔首行礼后就加密脚步,引着四脚兽从另一侧折廊逃了,显然是上次的事后陆今安和他说过什么。
唯独不愿意走的四脚兽在转角的时候挨了黑衣男人一棒槌,留下了声委屈的哀鸣,最后也听话地离开。
林初微一脸莫名其妙地回到前厅中,坐下没多久。
远远就见陆今安领着两个制衣师傅模样的仙子进来。
他回头小声交代了什么,那两个仙子就跟着上前引路的仙侍往偏厅的方向去了。
他换了身衣服,在神殿那套槿紫叠白的长袍已经换作浅灰色,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就像黑夜和白日里的他。
乘着阳光走来,倒是衬得他有几分圣贤书卷熏陶出来的儒雅书生气。
他中意浅色的衣服。
可惜,再浅的色加身,也压不住浑身散发的灼人压迫感,生来便是注定与平易近人四字毫无瓜葛。
本来都已经淡了的记忆再次被勾起,想到早上放在床前的淡紫色衣裙,林初微心中压下的那道火再次点燃。
她挺直了下纤细的背,好整以暇地等他上前主动说话。
“需要小憩么?”男人停在她一步外,眉间不觉被她缓慢摩挲画圆的两指引得极快地轻抖了下。
那是林初微算账,惯常做的动作。
果不然,下一息,林初微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堵得慌,睡不着。”
陆今安虽然嘴上答应,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初微也不知怎的,明明是想将他推开,却被他三下两下带到了床上。
初微放弃了抵抗,只想着等他遂意之后能够赶紧结束,别耽误了她去找陆峥下棋吃饭。
陆今安显然不是那么自觉的人,看她今日如此温顺不挣扎,就开始得寸进尺。
他一边压着她的上半身在床头亲吻,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路向下,最后停在她避之不及的那处。
紧接着,他的吻变得急切,呼吸也越发灼热,语调当中带着难以言说的蛊惑:“微微,帮我。”
第 95 章 你早知道有和离书?
不知是不是炭火太足的缘故,初微明明昨夜休息的不错,这会儿置身在春日般暖意融融的房间当中,总感觉有些昏昏沉沉的犯困。
陆今安去了隔间沐浴,她索性靠在床头稍稍歇了会儿,听得外面的水声停了之后,才睁开眼睛起身干活。
今日床上被褥用的都是苏缎制成的被面,不好打理,她方才明明已经很注意了,但还是不知怎的沾上了不少痕迹。
陆今安沐浴回来之时,就见初微半跪在床头清理床铺,走上前来温声道:“方才不是还说手酸么?怎么还不歇着?过后让她们收拾便是。”
月梅和清心过了一阵子才进到内室,入眼便见着一床狼藉。
她们昨夜已知晓两人有番缠绵,现下亲眼所见还是暗暗感叹,但谁也不敢流露出别的神色,只林埋头收拾。
月梅走上前,只见林初微脸色透白,神姿慢倦,眉眼间添了丝丝缕缕的妩媚,那一拢青丝团在身前,黑与白的极致却放大了她的美貌。
娇儿无力,连心衣的系带也捉不稳似得,月梅忙接过林初微手里的带子,让她轻轻侧过身。
月梅垂眸,脸一红。
纤白的腰肢上留着深深浅浅的指印,像是开在细腰上的海|棠,她如若不知,忙将心衣拉好,自身后一瞥,又见锁骨之下也是旖旎一片,不由暗叹所谓清心寡欲的小侯爷也有今日……男人都不过口是心非。
可月梅自认这是好事,主子感情渐浓,林初微守得云开见月明,她们做下人的也有好日子。
林初微穿好里衣,这才手软足轻地落床,身上的不适仍未散去。
昨夜是颠倒而狂致的,陆今安毫无节制,她堪堪回想起一点便能羞红脸,这份羞怯还带着些甜意,她想,他们终于成了真正的夫妻。
清心将她带到镜前洗漱梳妆,月梅打趣:“今日着桃花妆,胭脂也用艳丽些的颜色,少夫人本就该显眼些。”
林初微有些难为情,她抬眸望向铜镜,一闪而过却是昨夜她被陆今安压在妆台前,他双眸欲色浓稠,像要吞没沉夜。
她心神一荡,忽而道:“夫君去哪儿了?”
月梅顺口说:“早晨瞧见公子往书阁去了,兴许在那儿更衣再回来用膳。”
林初微点点头,继续安静梳妆。
今日归宁,她穿素了显得婆家苛待,可打扮太艳又恐过犹不及,惹人话柄。
最后选了件彤色小襦配翡翠撒花裙,肩口搭了透纱豆绿披帛,如此庄重又不失俏皮,更衬她肤白胜雪,俏脸含春。
不久后,钱嬷嬷带着婢女来传早膳,紫芜也跟着进了趟内室,她与林初微福身见礼,过又再随众人离去。
彼时林初微在镜前点花钿,头目不得摇晃,由此并没仔细留意她们的动作。
等到一切安顿妥当,她走出正厅,却迟迟不见陆今安回来。
她怕误了时辰,实则心底也想再与陆今安靠近些,二人的关系能再亲密些,这便觉得由头正好,不必喊婢女传话,她可独自前去书阁寻他。
一条游廊都嫌长,林初微轻步往前,抬眸便见紫芜候在门外。
她察觉林初微进了小院,忙步下石阶迎来:“少夫人,公子正忙着。”
林初微怔了怔,只说:“劳烦紫芜姐姐跟夫君说一声,我在院子等。”
紫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心中觉得有些古怪。林初微从来脾性绵软,倒难得见她如此执拗。
说到底二人仍是主仆关系,她挤出一丝笑,有些不情愿地福了福身,这便敲门走了进去。
过了片刻,紫芜面色黯然地推开门,这会儿半点规矩也没了,只远远望着林初微道:“少夫人请进。”
林初微眉眼含笑地点了点头,得了准允,心中更觉甜蜜非常。
她进到屋里,便见陆今安早已洗漱更衣,眼下正坐在案前饮茶。
紫芜只得安分地候在一旁,垂下眸子,旁人见不得她目光闪烁。
她知晓陆今安昨夜宿在疏雨轩,今早入得室内见了那片凌乱,便更加明了这场旖旎浓烈,二人必然同床共枕好一番缠绵。
她瞧见钱嬷嬷收走了那方喜帕,还特地吩咐清心记着清倒香灰,这便留了个心眼。她自认所作一切不过为公子好,若他只是被那狐媚子算计,就该早些看清林初微的嘴脸。
她自觉有理,她只是将所见事实于公子面前陈述,算不得挑拨唆摆。
紫芜轻轻捏着手指,心中那阵忐忑逐渐消弭。
林初微好一会儿没说话,待陆今安饮过几口茶,这才道:“夫君,早膳已经传到疏雨轩了。”
陆今安搁下茶盏,目光扫过林初微的脸,扬了扬下巴让她坐下。
紫芜见状要上前看茶,不料陆今安冷道:“下去。”
她错愕万分,只得低声称诺,有些不甘愿地退到门外。
林初微好奇地望着陆今安,他却别过视线,忽而取了一樽香炉搁在案上。林初微瞧了一眼,与摆在疏雨轩床头的那樽极为相似,一时不解。
陆今安淡声道:“昨日去了母亲那儿?”
林初微点头,嘴角弯弯牵起一丝笑,刚打算开口。
陆今安忽然沉声:“你跟她说了什么?昨夜你给我用了什么?”
林初微本还满心欢喜地想要与陆今安分享趣事,她闻言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她抬眸看向陆今安,能清楚地瞧见他满脸冷淡和厌恶,一如当初在万花宴分别那日。
昨夜所有的温柔美意在这刹荡然无存。
她错愕不已,“夫君,你、你在说什么?”
陆今安大掌一挥,那炉子倾斜,里头的香灰残渣倒在案上。
林初微瞧见灰屑中有几段未燃尽的檀色香根,是她惯常会用的安神药引香,乃由药铺相熟郎中自制而成。
陆今安冷冷拂她一眼,“你真是好手段。”
他方才听过紫芜交代,得知林初微昨日去了趟杏园,过后,钱嬷嬷也被传见。
经此,昨夜他们便意乱情迷地睡在一起,其中唯一的不同,便是清心在入夜后点起的那支香引。
种种蛛丝马迹,他认定是她在暗中搞鬼,趁他不在侯府特地跑到长公主面前诉苦,得了长辈垂怜默许便再无后林之忧,如此好使出些下作手段。
林初微下意识摇头否认,阵阵屈辱涌上心间,“夫君,不是的,我没有……”
陆今安打断她:“这香来历不明,不是侯府的东西,你不必再嘴硬。从万花宴那日起,我就该知晓你的为人。”
林初微诧然失色,咬着下唇,屈辱的泪又要夺眶而出,她直视着陆今安,他满脸冷淡之色,甚至没正眼瞧她。
“夫君,那是安神香,里头只加了几味寻常的药,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今安抬指捏起一截断香,冷道:“我自会查清楚,若你行德有失,你知晓会是什么结果。”
陆今安轻易对她盖棺定论,林初微张了张嘴,再无力回驳。
她心底微微泛疼,无从解释,好似不管怎么澄清都是徒劳,他已认定她的为人,更不信她没有不择手段达到某些目的。
什么目的……她是想与他好好做夫妻,可也不至于着急献身自贬。昨夜难道不是情到浓时水到渠成么?她以为他也是这样想。
她定下神思,声音竟在发颤:“好,我等夫君查清楚。”
陆今安蹙眉,倒没意料她会这样温顺地认下。
林初微忽然问:“若你错了,又该如何?”
她再不轻轻柔柔地喊他一声夫君。
陆今安将茶盏顿在案上,抬眸望向她,“你想如何?”
林初微被那茶盏磕碰的动静吓了一跳,陆今安倒不是要跟女人动手,只是他气势凌人,她不由身子一颤,话到嘴边霎时没敢说出口。
最后,她低声:“你能、能与我道歉么?”
陆今安眉心深皱,差些要信了她的无辜可怜。
可他只意微稍动,更笃定不会错判,不由轻哼:“好。”
林初微忽而深叹了口气,她知晓陆今安一定会查,而她半点也不心虚,自然无甚害怕。
她悄悄望了陆今安一眼,见他面上愠色未退,只得咬了咬唇,怯道:“今日归宁,若夫君不想去,我会想办法跟姨娘交代。”
陆今安抬眸打量她,低垂着眉眼,脸上满满的委屈。刹那间,昨夜她小声嘤嘤求饶的模样在目中一闪而过,他暗恨,不由眉心深皱。
“我若不去,岂不又让你找到理由去母亲那儿告状?”
他徐然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林初微跟前,忽而抬指托起她的下巴。
陆今安眼眸微敛,冷笑:“回娘家确实该盛装打扮。”
他指腹微凉,若一把尖锐的匕首抵在皮肤之上,林初微抿唇无言。
二人离开书阁一同回了疏雨轩。
月梅和清心察觉气氛诡异,半个字不敢问,只不解林初微明明喜笑盈腮地去了书阁,回来却变得沉默不语。
仔细瞧,双眸微微泛红,想来是哭过一场?
心中暗暗称奇,只得安分做事。
一顿早膳出奇的安静,东西收拾好,管家已备了马车,陆今安只带了秦仲文,没让其他下人跟随。
林初微见状自然也不敢多问,招了清心随行。
秦仲文单骑跟在后头,清心在外与车夫同乘,林初微跟陆今安在车厢里沉默对坐。
林初微只觉度日如年。
昨夜肌肤相亲缠绵悱恻,他们已是那样亲密的关系,可一夜过去天翻地覆,彼此的距离好似比之前还要远。
只因那柱香?又或陆今安后悔了,他本不想留下……可林初微想不明白,难不成他不愿意不欢喜么?可是,她没有逼他……
林初微望着车厢一角出神。
直到陆今安开口:“我今日须回宫复命,留不了多久。”
林初微怅然回神,忙点头说好,低眉顺眼的模样,陆今安见了心堵。
他自然不知晓,林初微比他更不愿回宣柳胡同,那个不可谓“家”的地方,其实并不比侯府舒坦。
她匆匆嫁人已很难堪,如今日子还没过明白,也指望不了夫妻琴瑟和谐,她只希望陆今安遵守当初的承诺,待归宁后她便能回药铺继续营生。
马车招摇,停在胡同口已引来不少注目,二房一众竟直接到了路口迎接。
林初微落地稍怔,过后很快回神,王姨娘哪是来迎她,只不过看中了贵人的身份。
一番张罗亲热,好似当日冷冷清清从林家出嫁的不是她,这会儿扮演起慈母孝女,林初微一时不解她作何筹谋。
直到她瞧见跟在王姨娘身侧,盛装打扮的林雪凝。
她心微一松,不知为何忽而起了个糊涂的微头:若当初是林雪凝嫁入侯府……这遐思一闪而过,她却心头梗堵,一时刺痛不已。
还好不是林雪凝。
陆今安理智上也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处理方式不当,初微今日会有这样过激的行为也在情理之中,可听她斩钉截铁的说出“好聚好散”四个字,多日来最担忧的事情成了现实……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他从五岁那年便入宫做了伴读,听过的比这难堪十倍百倍的话不在少数,但不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他都能保持绝对的神智清醒,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优解决方案,从没有一次像这般失了理智。
吻到最后之时,初微的挣扎越发激烈,一直被他攥紧的手腕此时已然有了隐隐发青的痕迹。
陆今安理智回笼,知道这时候除了低头别无他法:“我去书房,你在这里消消气,其他的事情……我们明日再谈。”
第 96 章 生气了
陆今安果然信守承诺,自那以后再没有回来正院,但也没有完全放手不再管她。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全茂送来了新的被褥,又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周嬷嬷亲自送了晚膳过来,说是厨房拿今日二爷和公子打的野物新做的,夫人且尝尝。
今天厨房送来的晚膳比平日更加丰盛,其中的野鸡瓜子和麻辣兔肉都是她之前点名要吃的,这会儿做好了端上来后反而一点都吃不下了。
初微只用了半碗生滚菇丁滑鸡粥,将余下的饭菜都分给了素月几人。
明心宗位于中天之中,大大小小的殿宇不计其数,布局走型讲究一个通达凝练,又以金白两色为主。
廊柱穹顶虽也雕镂瑞兽祥鸟,却不叫人觉得雍华,反而有种柳暗花明的开阔之感。
一行人穿过恢宏气派的前殿。
林初微便被白衍天带进了正殿。
其余的人,就都被引去茶厅稍作休息。
明心宗的侍仆上过茶,同在一厅里的人,便逐渐开始了攀谈。
玄色衣袍抬扇拢在嘴边,“哎,你们是桃源境上下来的仙使?”
墨长青点头。
玄色衣袍自豪,“好巧,我是打算耗死在凡间的散仙,这里的醉仙梦顶好,改日我请客。”
墨长青婉拒,“感谢前辈,晚辈还有要事在身。”
玄色衣袍凑近,“什么事,说来听听,没准我能帮上忙。”
……
唯有角落那抹玄黑,始终阖着眼,不知是在假寐还是在想些什么。
清俊的脸浸在头顶漏下的那隙冷白天光里,飘然出尘,几若谪仙,
浑身边界感强得,一丈之内,便叫人觉得寒风凛凛。
水蒹蒹对众人无聊的对话内容不感兴趣,便收敛气息,压着步子靠近角落,本以为天衣无缝。
二……一,眼看就剩下一步,后脚刚要抬起。
凉飕飕的声音就从上方压下来。
“你如果觉得两条腿走路太费劲的话,我很乐意帮你卸掉一条。”
水蒹蒹立马收回脚,保持安全距离,只手还跃跃欲试地想要攀上他边上的茶几。
努力勾起他的兴趣,“公子,你就不想听听,那宗主和画瓢儿在聊些什么?”
……画瓢儿?
陆今安倏然睁开眼,似有话说,很快又懒洋洋合上。
“不想。”
水蒹蒹:……?
*
同一时间的正殿。
白衍天只送林初微到殿门。
林初微略迟疑,后脚刚跨进正殿,镂花石门就自动合上。
前后不到一息,就将原本数步之距的两人彻底分割在两片天地。
听着脚步声,殿外的白衍天应该是走了。
正殿里没有人,入目丈许高树、层峦假山、花草鸟兽、小桥流水,就连脚踩石阶,皆是白玉翡翠所造,雕兰钩绿,栩栩如生。
水声亦是比一路进来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大,像是从极高的地方冲泄下来似的。
空气里,都是氤氲的水汽味,偏四处半点见不到水。
林初微压着步子小心往前走,掌心之下的灵力已然蓄势待发。
说来奇怪,自从清水花林那次以后,她的身体虽然孱弱了些,可是灵力却再没有出现匮乏的情况。
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林初微兀地抬头——
“!!”
高若星空般的穹顶之上,一帘巨大的飞瀑正极速下冲,迸溅出四散的水花。
而泛着碎银光泽的穹顶却纹丝不动,宛若一把剔透的琉璃圆伞,湍急的水柱撞落,皆软化作涓涓细流,服帖地披盖在穹顶之外,四下散去。
再看,那不是水,也不是在往下流。
而是实化作水形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往上输注,随着盈盈水光外泄,神树的轮廓也逐渐清晰。
直到现在,林初微才反应过来,原来明心宗的正殿,居然是嵌进神树树身内的!
“恭迎天女归来——”
正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着深灰长袍、苍颜白发的老者。
能出现在这里,又一副清傲沉稳的气度,想来应该就是白衍天口中的宗主了。
林初微略颔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老朽是明心宗第六任宗主清和,等候天女多时。”清和看出林初微脸上的防备和疑惑,先拱手作揖,自报家门,“敢问天女如何称呼?”
“?”
林初微一怔,“既然说我是你们的天女,你竟不知我叫什么?”
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问,清和一挥袖袍,一缕银白色的光便自穹顶漏下,照在正殿正中的玉阶之上。
原本空荡的玉阶之上就多了副水晶棺。
从林初微的角度看去,躺在银白光下的水晶棺仿若一个冰雕灯笼,通体透亮。
明明是第一次见,但却莫名的熟悉。
“天下皆知,我们明心宗是第一修仙门派,除了弟子们日常的修习历练以外,还负责守护三处神庙。”清和雄厚有力的声音将林初微的思绪拉回,他略微怅然地说,“但却不知道,我们真正的使命,其实是世代守护这个水晶棺,等着这棺里的人醒来。”
“历任宗主口口相传,这水晶棺,是当年林初微神尊陨灭后,阆苑六神合力在明心宗留下的。
六位神主交代,无论如何都务必佑这水晶棺周全,有朝一日,等棺里的人醒来,可解救未来的一场灾祸。”清和的目光又深又远。
“可是,阆苑六神离开以后,第一任宗主才发现,棺里根本没有人,只有一根金色的蜡烛,极微弱地亮着。
但宗主始终相信,六位神主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于是,我们就世代守着这水晶棺里的金烛。
得益于水晶棺的庇佑,明心宗根基愈渐稳固,天下也太平无事,直到……”
清和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远远望向林初微,那双不再清亮的眼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我接任宗主以后,南浔怪事频发,就像天女刚才看到的那样,接连有人无端暴毙或者是脾气变得暴戾凶残,伤人祸事更是时有发生。
南浔的郎中医士全都束手无策,我们只能将发病之人暂时禁锢起来。
天女可能不知,南浔向来民风淳朴。
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妖魔作祟,可后来我们发现,就连明心宗的弟子,也陆续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修炼之人,本不易被旁的污秽之物干扰心神,我们再三清查,也并未发现可疑的妖邪之物。”
清和欲言又止,无声与林初微对视,仿佛在确认剩下的话,是否应该和她全盘托出。
也不知清和在她眼里看到了什么,须臾后开口。
“我怀疑,根源出在神庙处。”像是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清和毫无征兆地向林初微叠手鞠躬,久久不直身。
“宗主快请起!”
一道轻柔的灵力缓缓将清和扶起。
“是百求百灵的神庙?”
林初微下意识就想起金羚当时随口和她提过的那个神庙。
清和惊讶,“天女也听说过?”
“嗯,在桃源境上听仙子们说过。”林初微不解,“可明心宗不是负责守护神庙吗?”
她突然明白清和刚才静默和她对视的原因了,他在分辨,她是否也可信。
“天女说的不错,可我们明心宗的弟子同吃同住,其余的弟子同平常无异,只有曾守卫过神庙的弟子回来,性情大变,脚下也长出了金銮花的标志。
我们守护神庙千百年,百求百灵的传言是这几百年才有的,像是一阵不知出处的怪风,愈酿愈大的。
可惜,我们能力有限,更不敢贸然阻断前往神庙祭拜的百姓,生怕天神降罪。”
清和朝着神树水晶棺的方向深深鞠躬,“就在老朽一筹莫展之际,正殿中看守的弟子传禀,说是水晶棺中的金烛不见了。
等我赶到的时候,天女已然沉睡在棺中。
我心想,这想必就是六位神主曾经预言之事,只是,我们尝试了所有办法,都没有办法唤醒天女。
直到桃源境上传来消息,说是境内的神光,可以唤醒天女。
我们没有办法,只好……”
“送我到桃源境只是为了唤醒我?”林初微看着清和的反应似是并不知道她与陆今安结契的事,她小心试探问道。
清和:“自然是的。所以我们并不知道天女叫什么。”
“那你可有听说我到了桃源境后,境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清和平静道:“有,听说有新的神主降世。”
“仅此而已?”
清和不明所以,“天女指的是何事?”
林初微一滞,“比如说,桃源境上可有新的仙家结契?”
清和摇头:“未曾听说。”
“??”
不是归一说的,她与陆今安结契才可化解灾祸吗,可为什么就连守护她的明心宗,竟也毫不知情?
林初微眼神一暗,缓缓走向水晶棺,自上而下端详四方的棺椁,许久后才抬手贴着棺面小心探查。
沁凉的棺身里,当真还有阆苑六神残余的气息,“那你知道我是怎么到的桃源境的吗?”
清和仍旧摇头,“不知。桃源境上传下来的仙旨只说将天女留在棺中,我们所有人离开正殿便可。”
“那境上可是每逢羽化之日,都会有仙家来探寻神树的根脉?”
“是的。可是仙君们也未发现任何异常。”
林初微微思忖,问,“那阆苑六神还有留下什么话吗?你们可知最后阆苑六神去了何处么?”
“老朽知道的都告诉天女了,至于阆苑六神最后去了何处,我们不知。
所以还望天女此次回来,能救我南浔百姓于水火之中。”清和又鞠了深深一躬。
正殿内的时间突然被无限放慢拉长,林初微只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里,不断下跌着。
四周昏暗无比,更没有任何可以让她稳住的东西。
直到混沌的神识里传来那熟悉的声音,像是一道从狭缝里破进来的光,一下子抓住她。
——“问一下他,当初把你接上桃源境的仙旨,是谁下的。”!!
这声音出来,林初微第一反应就是他听到了她刚才试探问清和,是否知道桃源境有结契的事。
他明明没有一个字都没提到这方面,但林初微的脸瞬间就烧起来,热度正盛,他那似刻意撩拨她的声音又响起。
——“对不住,我并不是有意听到的,只是在神识可感的范围内,怕神尊出事,神尊如果介意,我现在就可以关掉传音。”
神识明明可以传字的,就你长了嘴是吧……
“……”
自从有了肌肤之亲以后,陆今安做事边界感似乎越来越低。
林初微暗握紧拳头,并不想搭理他,却还是把问题转问。
清和微默,虚眯起眼,缓慢道,“好像是枢离仙主。”
……
“忘了说,”剩一步就要离开正殿,林初微想起什么,她回头,眼底万顷雪化,“我叫林初微。”
他这弟弟都这么大的人了,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也够让人操心的。
正好这时有发小过来府上请他出门喝酒,陆进之都被人拉着走到门外了,才突然想起刚才的话没说完,回头扯着嗓子喊道:“二弟你且把手上公文差事什么的放一放,先跟弟妹把歉道了啊!”
陆进之的嗓门大在陆家门里本就是首屈一指,这会儿又是用尽了力气冲着他喊,估计大半个前院的人都听到了。
陆今安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知道了。”
第 97 章 分居了
陆今安对于住处一向不挑,大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住书房的次数远比回正院要更多一些。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没想过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回自己房间都要反复踌躇后硬着头皮进来。
大概是昨天陆峥的劝慰真的起了作用,初微没有继续拒绝进食,而是安静坐在那里低头喝粥。
她慢条斯理的用完小半碗粥后,让素月收拾了桌子,自己则去净手漱口,又换了身家常的衣服,只是在这过程当中全然没有看过他一眼,只当屋里没他这么个人。
好容易等到素月和绯月收拾停当一切出门之后,陆今安才从背后抱住初微,轻声开口,“微微,能不能不要闹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我、错、了、还、不、成、吗?
几个短短的字瞬间将初微怒气值拉满。
在她听来,陆今安的潜台词就是“这些事情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你在无理取闹,我是因为迁就你所以才会低头来跟你道歉,你识趣点给个台阶就下了吧,不要不知好歹”的意思。
陆大人道个歉都要这么居高临下高贵冷艳吗?
初微起身直接将他推了出去,并大力关上了门,若不是陆今安及时后撤了一步,差一点就被门板砸到了鼻子。
陆今安突然觉得古人的修辞手法很是精妙,此时当真再没有比“碰了一鼻子灰”更精准形容词了。
他突然有种预感,听了大哥的话给初微道歉之后……以后想要进正院的门会更加难。
老师傅闻言,缓慢地从堆满七情香的案台抬起头,那泛白混浊的双目分毫不差地对上林初微的眼睛。
林初微微眯眼,颇带戒备地试探。
——眼睛当真是瞎的。
“神庙,非凡力所为,自乃天神功高盖世,故得庙宇从天而降,受众生朝拜,以渡化众生。”老师傅拖着沙哑的尾音,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胡说八道。
鹤·曾经是天神·微&陆·现在是天神·安:……神仙的家务事还是您了解最清楚。
林初微看着案上满当的香支,继续问,“那你这香,又是从何而来?”
老师傅一手刀状立于颔前,一手滚着串珠,半鞠了个躬,“七情香来自圣灵渠道,施主尽管放心请愿。”
林初微:……
“进去吧。”林初微走得干脆。
瞧这师傅瓜兮兮的,再问也问不出有用的信息来,估计是被人当木仓使了又或者是早就对好说辞了。
两人一前一后,皆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穿过中堂,埋进烟雾缭绕的大殿。
大殿里早是人满为患,一波人出来便接着一波人进去。
“我听闻天神收到祈求,便会降临于梦中,助祈愿者心想事成?”
“错不了错不了。我家隔壁老王前些日子来请愿,当晚天神便就入梦亲自助他成愿。这不,都买第二处大宅子了!”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等我回去便就歇下,我要和天神多许几个愿!”
“那你可得受住了,可别像老王那个福薄的,才两处宅子就高兴疯了,见人就打!”
“哈哈哈,那是他没有大富大贵的命!”
擦肩而过的两个大汉越说越高兴。
林初微听罢,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香支,思量片刹,微一默,便跟着学其他请愿者的模样,到烛台明火处点燃七情香。
跟在她身后的男人似乎不感兴趣,褶着眉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斜歪在冷白指间的七情香,显而不受待见,林初微丝毫不怀疑,下一息就能被他直接扔进边上的垃圾篓。
林初微越过他,到“他”的金身神像前,合掌祈拜,只这香刚准备插.入香炉时,边上一个热心肠的妇人喊住她,着急道,“姑娘不是望鸢城人吧?”
林初微浅笑,说辞张嘴就来,“不是,听闻神庙请愿很灵,我就来为家中事务所求一二。”
“难怪。”妇人了然,度了眼她身后寸步不离的男人,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在她耳边小声问,“是来求子的?”
林初微一囧,心虚地往那个方向投去一眼,在猜他有没有听见。
妇人见她不做声,以为猜对了,更加热情地劝说她去旁边六尊神像处,“姑娘要到那六尊神像前请愿才有用。这个……”妇人嫌弃地斜了眼陆今安的神像,“是凑数的,白瞎这上好的七情香!”
陆今安:…………
“姐姐,怎么还有这种说法?”林初微追问。
妇人被姐姐二字叫得心花怒放,当即知无不言,“整个望鸢城的人都知道。别的六位天神,上过七情香,可都是当晚便见着了天神。
唯独这个,梦里可是连只蛋都没见着!”
陆今安:…………
林初微被妇人的话逗得掩嘴一笑,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眼身后人的反应。
男人还是那副比白水还寡的表情,静静地在这香火烟雾中站着,笔挺得像一棵高耸入云的苍松。
不知怎么的,她笃定他在听,也生了心捉弄,刻意压低声,既盼他能听到又怕他听到,“无妨。既香已近炉,哪有换神的道理,真要求子,可能还真得求他。”
林初微点头谢过妇人,仍旧把香奠入陆今安神像前的香炉之中。
然后虔诚地,在蒲团屈膝跪下,拜了三下。
这三下,并不是为了让她刚才的话显得有多真实,而是单纯地,刺激身后的男人,作为出发前,他撩拨她的回礼。
一旁仿佛听到什么新趣闻的妇人喃喃,“原来这神是送子的?”
经过全程陪着不做声的男人时,还会心地点点头,仿佛在说:努把力。
第三下叩拜完起身,林初微正纳闷有些不对劲,从一开始就和她保持距离的男人已经在她身旁,隔着衣服,扶她起身。
他那柱七情香不见了,不知是丢了还是怎么的,搀托她的那手温度高得吓人,明明什么过分的事情都没做,但那双浅色的眼睛深深和她对望间,气氛却自渐微妙起来。
——“你真想要子嗣?”
轰隆!
林初微觉得晴天下来了一道雷,劈到她身上,全身连骨头渣滓都被碎个干净,颈脖那一圈着火似的,嗖嗖嗖往脸上烧。
这本来就是故意刺激他的,她根本没想过他会追问,哪里还有回答?
两厢沉默数息,身边经过的香客的抱怨声解救了林初微。
“这都怎么回事啊,神庙里什么时候种了藤蔓,也没人打理一下,刚进山门时把我裤袜都勾破了,回去那婆娘指定又叨我了。”
“就是就是,之前来还没见有的。”
藤蔓、裤袜?
这几个字一出,流转在两人间的那点不清不白的气氛就这么散净,林初微回身,寻刚才说话的人。
果真,说话两人裤袜处的麻布衣都被勾破,隐隐可见里面的皮肤。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这金色的花标了,但是每次看见,林初微都不可避免地心颤。
神庙里,来来回回的人中,不少人脚踝处早长出了金色的花标,可却不像他们之前看到的那样,发狂易怒甚至暴毙,看着竟然和平常人没什么差别。
所以……并不是长出了十瓣金銮花,就都会立即殒命,应该是存在某种进阶关系。
而且在境上的时候,陆今安也能制止那些金色花标的生长。
善念、十瓣金銮花、七情香、藤蔓,到底有什么联系?
——“你还记得刚才他们说的,梦里天神降临?”
陆今安的提醒及时又精准。
是的,她怎么能忘了最关键的这点呢!
神庙里除了陆今安以外,其余的就是失踪了数千年的阆苑六神,她和陆今安都是见过阆苑六神的,那只要能到梦里看看,没准就知道装神弄鬼的是什么了。
突然的云开雾散。
林初微感激地朝他一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他在,她心里就觉得踏实和心安,天大的事,互相搀扶商量着,似乎都能有转机。
也让她意识到,她刚才和陆今安说的话,不对劲的地方在哪。
是不求人人都爱她,但也想有一人,只为她。
——“所以你要怎么谢我?”
他眼底有笑,款款地锁住她,再联系他刚才说的那话,指向性明显得不行,偏他语气却坦荡得似乎当真是她想歪了。
林初微还没从自己生出私心的惭愧中反应过来,心先被他的话烫了下。她瞟向别处,装作无事发生,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表情,用神识和他传话。
——“既然要入梦,明心宗的弟子有修行的底子在,如果他们愿意,我们应该会容易不少。”
意思就是陆今安刚才的讨赏非但没有得到回应,还要继续干活。
——“别忘了和他们提前说一句,七情香要上到阆苑六神的香炉里,还有便是,有长出金銮花的风险,如果害怕的话,不必强求。”
说完,像只灵活的猫似的,挑起嘴角,从他身边溜走,身体力行地诠释什么叫过河拆桥。
陆今安目光追上时,她人已在一丈以外,随风后扬的裙摆上,煜闪的绊臂如攥细的金漆描边,纤纤勾勒着婀娜的身姿。
她在大殿折腰叩拜的贴身曲线,再次清晰又强烈地刺激他的感官。
林初微自然是不知道陆今安想的这些,在前面慢慢走着,迟迟没听到追上来的动静,别扭的恼意刚起,正欲加快脚步,就感觉一股灵力自后方缠上她的腰。
随即身旁的人和景就剩下残影,耳边风声呼啸,快到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再定神她已经在一处宅院,被放到过腰高的漆雕描金花卉立柜上,身前是他,背后是墙,底下坐着他的外袍。
“这是哪?你要做什么?”周围的陈设都像极了从前她在月地云阶的殿房,可她无心细究。
低头瞪着面前的男人,羞恼地拍了拍撑在她腿边岿然不动的大手。
她虽然在某些事情上实操经验不多,但是为数不多的体验告诉她,这是个危险的姿势。
“这是临水岸,我在望鸢城的府邸,放松些,没人看见的,只有我和你。”
像是精心测算过一样,柜台的侧方那扇窗有阳光进来,不偏不倚,只落在柜台上,薄薄的一层金光,分割了柜台与前方的空间,像是他亲手给自己筑起的界墙。
他隐在光照外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光下的人。
“只是想让神尊回答刚才的问题,以及回答神尊天亮前问我的问题。”
房间里太安静,静得彼此的呼吸都被无限放大,热息不断交织着,他深情似哄的音嗓像划在她心弦之上,酥酥麻麻的。
她明白他想问的什么,但是在铺天盖地的男性气息包围下,脑袋一瞬间放空了似的,说不出话,也跑不掉,那无处安放的手胡乱摸索支撑点,好几次贴在他的上面,又触电似的弹开。
直到他狭着眸,凑近,“神尊想要孩子?”每一个字都上了蛊似的,惹得林初微气血翻涌,面红耳赤。
明知他们不可能有孩子,却还用来打趣她,可是越发坏了。
“才没有……”林初微别过头,微愠着伸手推他,想要从柜上下来,却发现面前的人纹丝不动,她那点抓痒似的推搡,倒成了调情。
他低头哼了声笑,没为难她,跳过这个问题,再抬头那双藏在光下的眼睛,拽着不清不明的欲念,“关于我白日……”
这些事上,林初微脸皮薄,没了酒,又光天化日的,这些话听都没勇气听完,当即身体前倾叠手捂住他的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说。”
她确实想知道原因,但是也不能说明她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心无杂念地听他解释。
她的动作不算大,但光能照到的区域不大,她蓦地闯入到光外,意外地,像极回到了当年,着着一身圣袍,迈进酆都,将泥里的人拉起来,一晃已是经年。
四目距离剩下寸余,她微微低俯,无声对望下,氛围里的暧昧渐渐浓郁。
她在那双深邃如安海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还有海面之下难抑的情绪,超脱了这千百年相处的守礼,有占有更有渴望,是情人间最亲密的喃语。
那一刻,所有不明不白因他而起的情绪,好像有了个答案。
后知后觉,从最初的结契,她就不排斥。
是她,放任他一步步走近自己,她却迟迟不敢坦诚自己的内心。
以为他所有的好,都是出于报答那些年她算不上庇佑的庇佑,也受得心安理得。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桃源境乃她神躯所化,梧桐影居心脉处,他被困于梧桐影三千多年,事实再清楚明白不过——她早将他放心上了。
空气突然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掌心相贴的皮肤逐渐烫得灼人,林初微惊慌收手,目光跳开,企图装傻。
裙面之上,却烙上了更炽热的重量。
想到这里,初微不由笑了笑,突然发现自己又多了一项情侣恋爱必备技能——翻旧账。不论陆今安现在做了什么,她都能很快在之前的生活当中找到对应事件,给自己找一个继续待在青州不回家的理由。
又过了几日,城中最大的花鸟铺子掌柜送来了好些稀有花束和盆栽,大概是已经收足了好处费,对着初微也笑得格外灿烂:“大人知道夫人不喜侍弄花草,已经特意让人吩咐过在下,这些牡丹芍药送来您只管观赏就成,日后会有伙计专程上门为您打理。”
初微点头。
陆今安以前送礼物大都是贵重物品居多,如今则是更用心了一些,方方面面也都考虑得周全。
不知道是不是京中还有高人点拨,但终归还是在一点一点往好的方向改变。
第 98 章 想念
庆历三十七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来得更早了一些。
初微这日清晨去到书肆之时,正听到几个书生在那里谈论,广福寺的桃花开了,约着过几日去寺中赏花吃斋饭云云。
她记得第一次去广福寺还是为了陆峥县试祈福,如今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了。
自从陆今安和陆进之等人走后,初微恢复了元气满满的单身生活,只有结过婚的人才知道这样清净的日子有多难得。
“对了,在喜轿上的时候不方便细问,现下就剩你和我,我看你如今的身躯,是神族特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林初微一心虚就习惯用连珠炮一样的问题轰炸,可惜,底气不足是事实。
谁叫美人误事。
偏她自己还以为天衣无缝。
陆今安低头轻笑出声,再抬头那漂亮的眸中有了些玩味,懒着声音叫她,“林初微,你才是这顺应天道化生的神呐,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一个不入流的下相,又怎么配知道这些?”
在桃源境尚未幻化出来以前,这天地之间,不存在修仙之法,甚至可称作为乱世。
祸因这开天辟地的神,制定了有失偏颇的世间法则。
为了维护血脉的纯正,他不许任何生灵逆天改命,生而为妖魔,便是生生世世为妖魔。
为了镇压邪恶的妖魔鬼怪,他缔造了双生之相。
上相归于神、仙二族,余下除了凡人,就都入了下相。
上相牵制下相,更甚者为了防止上相被弑杀,下相生而便为上相源源不断输送内力,以保上者可足力击杀作乱的下者。
可那神呐,他忘了,并非所有妖魔鬼怪都是罪恶滔天,也是有良善之辈。
也并非所有仙神者,漫长的生命里,永远保持初入仙途那颗心。
以致这世间生灵涂炭。
林初微与陆今安,就是这万千牵绊中的一环。
而林初微生来的使命就是改写这遗留的陈规旧矩。
林初微最听不得的就是陆今安说自己不值钱,当下脸色就变了,厉声纠正,“不可妄自菲薄。”只是碍于这副过分柔美的长相,就是生气,也没什么震慑力。
陆今安只笑,随后掌心就化出一道乳白色的光亮,隔空停在林初微心脏前半尺的距离,颇忧虑道,“你这具躯体当真是肉体凡胎,都是些灵性堪忧的天材地宝汇聚而成,没有半点仙根在。”
“肉体凡胎也无妨,幸好神魂还没有同化。”林初微看了眼仙邸外的璀璨星海,语气安静又平和,听不出一丝遗憾。
仙界常年白昼,想必这星月也是出自陆今安手笔。
“那你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吗?还有我额间的神钿,是何人所为?”林初微开了个桂圆就要吃。
“不知道,我只在神识里听到有个陌生的声音,要让你回来。”陆今安有意扣下了话,见她吃,挑了个肉实的,剥开给她,一手将晶莹的果肉呈到她嘴边,一手去接她嘴里的果核。
他的手很白,透着玉质冷色,微举于视线之上,十足一个虔诚的信徒,甘愿向他的神,献出一切。
换作是从前,林初微应该会说上句,你自己吃吧,更不会把核真吐他手上,那是在暴殄天物。
但现在,神生了坏心。
她说不清楚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做这些事的。
烛光摇曳的夜里,人的理智底线似乎找到理由无尽松懈。
总之就是微微俯下头。
任黑亮的圆核顺滑地滚到他掌凹,还带着她嘴里的温度。
接着,她去衔那果肉,贝齿故意咬下他的指尖。
明显的,她感觉到他颤了下。
恶趣味生出的快意让她心底那些莫名的不快散去,她退开一段距离,又从果盘里挑了个同样肥嘟嘟的桂圆给他,习惯性使唤他,“开这个。”
以为她要吃,他很听话地开了。
林初微努力压着嘴角的坏笑,微微勾下巴示意,“给你吃的。”
他反应过来,笑着吃掉。
“你之前从未听过那个声音么?”
“从未。”
“这些年,你在哪里?”
“桃源境幻化后,我没了真身,被困在了梧桐影。”他的声音明显哑了许多,那些死死封压在伪装下的不可言说,仅仅只需多看她两眼,就足够在他身体翻出滔天巨浪,更妄提,她如今一袭嫁衣坐在他面前。
“所以你是在我醒来后,才有的真身?”纵火的人还在努力寻找每件事之间的关联,听不到他回答,一直落在他颌线处的视线终于往上,望进他灰蓝色的眼瞳里。
……
林初微还是神尊的时候,最讨厌的,便是那些束缚人的规矩,九重天上容不下酆都来的,她便把魔养在自己的神邸。
那个时候,她好奇,作为一个随时可能被上相结束掉生命的魔头,是怎么看这个世间的,他究竟恨不恨呢?
是比她更恨吗?
于是,她不自觉就对这个月地云阶里除她以外的唯一活物多留心了些。
看着他一点点拔节,看着他越长越俊。
某个半醉半醒的午后,她似乎问了何人一个问题,凡间说的养男宠,是不是就她如今干的事?
回应她的是一声很低的气笑。
…
被陆今安放上榻时,林初微身上只剩下件靠两条纤细丝带悬在脖子的衣物,凤钗玉饰扔了一地,头发全散了,此刻正纠缠在他的指间。
他宽衣解扣的手法很娴熟,勾挑拨撩间又透了丝被强制压下的急切,像是怕吓到她。
让她清楚感受到他浓重的索求,却依旧给足她反应推开的时间,反复在方寸之地撩拨她,蛊她动情。
林初微并不准备躲,互相暗示试探下,全是你情我愿。
某个说不清的意乱情迷瞬间,她好像感觉到,醒来后的陆今安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个曾经她担心被人欺负的少年,早已在她未曾察觉的岁月,长做一棵参天大树,偎在他怀里,仿佛背靠着一棵根深叶茂的苍松,有种强烈的无法解释的踏实与安全感,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也不必再担忧风雨驰骤。
像无数次恍惚见到的那样,初升的曦光从遥远的地线跃起,洒在清透柔和的温润玉面,有风拂过,便折作一捧摇曳波光返璞到她身上。
炽热的,缱绻的,如此刻暖在肩颈的鼻息。
窗外夜色渐重,云月绵密纠缠,在他解开颈间丝结时,她难得有了分清明,兀地想起什么,“这也是戏的一部分?”
覆着的那人捏捏她后颈,薄唇贴着她脖侧往上走了寸许,停在耳边,用那副沉哑得不像话的嗓音给了她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神尊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只笑,更往前送了一寸。
…
林初微耳朵敏感,凑近吹两口热气就能腿软的地步,接连被温柔濡湿碾磨,身体便泛起绯红,软得不像话。
…
意识迷离之际,她听到陆今安往她耳朵里说了句,“神尊听话,今夜忘了葬花诀。痛的话,你可以咬我。”
陆今安对金銮花不耐,林初微真身本聚灵金銮花,陆今安以身滋养她千万年,四肢百骸甚至根魂,早就被这花汁浸染透彻,如果不是林初微用限术制住,他可能得一直忍受这奇痒刺痛。
虽然不致命,可极其煎熬。
葬花诀就是破毁陆今安身上限术的法诀。
……
不知过了多久,林初微感觉自己上半身被人抱起来。
她累得睁不开眼,耳朵倒是听得真切,“合卺酒还没喝。”
然后软得无力的手制着握住杯盏,喉咙就滚进来一小口醇厚甘甜的东西。
是醉仙梦——南浔最好的酒。
而同一时间的梧桐影外,神殿的老神树树身上,林初微两个新添的金漆印字下,隐隐露出了藏在深处的、真正的名字——林初微。
……
翌日上午,窗外的叽喳鸟声扰了床上人的清梦。
陆今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撤的隔音罩。
林初微从床上醒来,身边已经没了人。
殿内已经被收拾过了。
昨夜丢了一地的衣服现在早不见了踪迹,床边小矮柜、她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整齐叠着一套紫叠粉的衣裙。
光从那精致的纹饰来看,就知道是手工织就的,并不是幻术化衣可比的。
她掀开云被,饶是有心理准备,还是被浑身斑驳的青紫红痕给吓到了。
真是疯了,连脚踝都有,昨晚他们到底都干了什么啊!!
回忆很听话,不用她费劲便把某些“珍贵”片段拢回她脑海。
“——神尊,如此这样,才是名正言顺的养男宠。”
昨夜这句话掷进耳朵时,已不知是算第几回,因触底自尾椎激起的爽麻,即使是过了几个时辰的现在,光是一想,她就徒然起了阵栗抖。
林初微羞愤欲死,一件件穿好衣服,殿房里就半点看不出昨夜翻云覆雨的模样。
“夫人,方便小仙进来侍候您洗漱吗?”她刚弄出点动静,金羚便在门外问她,像是在门外等了很久。
林初微扯着嗓子应了声,金羚就端着洗漱的用具进来。
洗漱的过程中,金羚体贴地传话,“夫人,神主让小仙告诉您,他出门办事情,让您不要挂心。”
林初微低低应了声。
等洗漱过后,金羚又过来问她,句句不离某人,“夫人,神主让灶房的仙庖准备了些凡间的清粥小食,都是参照夫人家乡特色做的,还有神主特意吩咐温着的枇杷膏,需要现在传唤上来吗?”
还特意温着,一大早罪魁祸首就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说不准是心虚才找了这么个憋足的理由。
林初微心想着。
总之是对于醒来没看到陆今安这件事非常的不高兴。
不过她很快就又抓住了金羚话里的其他重点。
“金羚,我的家乡,你了解吗?”
“啊?”金羚听到这个问题也是惊讶,回忆道,“小仙倒是听说过一些,传闻南浔是一个盛产奇珍异草的宝地,亦是风水极佳之地。
就连天下第一修仙门派明心宗,也是在南浔。更是有百求百灵的神庙。”
“百求百灵。”
林初微复念了一遍,清澈的眸染上细微的冷讽,不知是笑如此拙劣的事情也有人信还是笑那哗众取宠的传说人,也就权当以讹传讹的谈资,没往心上去,转而问,“那你有听说过我吗?比如我在南浔时候认识的人,做的事。”
金羚当下就兴奋了,关于这个问题,她真知道的不少。
她大约七八日前就天天去异谈斋听那说书仙君说关于这个准凡间主子的故事。
当下便绘声绘色地捡着印象最深刻的复述给林初微听。
“我真的是从明心宗的棺椁中活过来的?”
据林初微所知,南浔万丈之下,便是酆都,当初她在南浔身死,现在又从这里回来,难道真的是她忽略了什么?
“那小仙就不清楚了,我与一众姊妹亦是近来才被神主幻化出来的,这些小仙也是从异谈斋那个说书仙君那听来的,但是听闻那个仙君说的故事太过荒谬,所以去异谈斋的听客很少。
可小仙觉得,他讲得很是生动有趣。”
金羚才说完,林初微就起身想要去找那说书仙君。
“哎夫人是要去哪里?
神主特意叮嘱小仙,要看着您用膳后才可以做别的事,不然您的身体吃不消。”金羚追出去,急红了脸。
也罢,如今肉体凡胎,确实是需要这些五谷之物温养。
“那就先布膳吧。”
“好,小仙这就去传膳。”林初微爱惜自己的身体,金羚眉开眼笑,撒开腿就去催促布膳的仙仆,生怕下一秒林初微就变卦。
*
“坐下一起吃吧。”
林初微早早便注意到金羚心不在焉,她吃完了碗枇杷膏,金羚的视线都没从桌上挪开过,那克制住的吞咽声,比她这个真在吃东西的人还要明显。
林初微向来觉得这些规矩没必要,放下碗筷,便轻拍边上的位置。
“不不不,夫人您……”金羚直摆手,哪里敢真坐下。
林初微压下眼里的淡笑,取过一旁的净巾擦嘴,“我吃完了,剩下交给你了,不急,我在门廊处等你。”
金羚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林初微话里的意思,当即点头如捣蒜。
主仆俩出门,已是巳时。
异谈斋今日闭门谢客,赤紫色的檀木门处贴着一张显眼的红底金纹告示,上头跃动的黑字公示着。
「吾自即日起采风数月,归来之日再与诸位仙友分享数日趣闻。——归一仙君。」
逐渐攀升的赤日从林初微后方投下来光影,斜斜地打在金纹告示上,照得眼前的字像生出了无数重影,放大了不断朝她砸来。
林初微有些恍惚,整个人惊在原地,紧紧蹙着眉。
这个字迹,不是和她醒来那日手里那张纸条的一模一样吗?
陆清沅对着初微卖关子道,“你猜二弟他说了什么?”
书里那些女子对陆今安的追求更加露骨,初微这些日子经得多了,早就对陆大人的追求者都免疫了,听了这话心底也没起多少波澜。
她想着这样大的节日,又当着大半个京城达官贵人和皇帝皇子的面,陆今安这么懂行的人,总该设法刷一波好感度,立一下敬业人设。
“说在想陛下交代的任务?还是说在想衙门的事?”
“都不是。”陆清沅笑着看了她一眼,“他说,在想我家夫人。”
第 99 章 道歉了
听了陆清沅这话后,初微刚落下的心紧接着又悬了起来:“大庭广众的,他怎么这样的……”
初微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突然觉得陆清沅刚才用的那词就挺精准的——
不省心。
只是她也实在好奇在座之人的反应,便对着大姐姐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当时陆清沅坐得远,看不到那边情况,后来还是婆母文远侯夫人去宫里听贵妃讲了在场情况,才知道在陆今安说了这话之后,在座之人脸上神情都相当的精彩纷呈。
在这种场合之下,一般只有皇室当中祁王永王等顶级恋爱脑才能说出这话,陆今安如此表现跟他跟平常运筹帷幄的能臣形象着实不太相符。
一部分不明真相的群众听得很是动容,难怪陆大人会为了林家娘子放弃做驸马的机会,看来早已是情根深种,今日一见便知两人的确夫妻恩爱。
一部分人心道满京城里谁不知道两人感情不和,刚成婚就把媳妇丢在青州不闻不问,听说现在还处于分居状态,大庭广众之下有种被他装到了的感觉,总之就是不信。
皇帝则是大受鼓舞,觉得自己也要好好营造爱妻不倒的人设,便当即道自己和先皇后伉俪情深,时时思念,一口气写了十首怀念先皇后的诗作后,命人誊抄了传下去。
只是苦了广大学子们,明年参考前又要多背几首,以防诗文分析题再开天窗。
初微:……
短短两个月内怎么出了这么多事,好像有点更不想回去了。
奇怪得很。
她决心不再追着陆今安跑来跑去,不再多余见他,却反而接二连三与他偶遇。
陆今安乌黑的眼珠看着她,接着错开,扑散的眼睫似雪中拂翦。
他看着她手里的东西。
问了句:“给我的?”
林初微重新低头,移开左手拇指。
这才发现,在边缘处,的确写着一个“陆”字。
她有些想起来了。
这个盒子里,装的的确是她打算送给陆今安的礼物。
陆今安虽已猜到她的用意,但他负手站着,没有要来拿的意思。
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不想要,还是不屑要。
对他的反应,林初微并不意外。
他一直这样,像个冰冷的谜。
十六岁的林初微或许会心怀忐忑,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礼物,他究竟喜不喜欢。
甚至或许还会被他的姿态吓到,认为并非礼物出错,而是自己不合他的心意。
但如今的林初微猜了他二十年,其实早已将他猜透了。
她知道,就眼下的情形而言,还谈不上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只要她用鹅黄的丝绸包了这个盒子,他就一定不会碰。
林初微也是后来嫁了陆府,终于搞清了皇廷里的那些弯弯绕后,才明白这一点。
鹅黄色在大偃并不特别,十分常见,寻常百姓都可以用,到处都可看见。
但陆今安身份特殊,唯独他用这个颜色,容易犯忌讳。
现在的林初微虽然全都清楚,但也懒得迁就他。
她抬手拆了那条包裹在外的绸缎。
陆今安见了,身子微朝前倾靠近了些。
林初微手上却没停,把里面的盒子也拆开了。
露出一块紫色的玛瑙。
这块玛瑙的原石是她去外家时,亲自在矿山中挖出来的。
她当时见了喜欢得不得了,迫不及待带回来,仔细包起来带在身边,寻着机会巴巴地送给陆今安,希望陆今安能用它做一枚宝石,镶在剑上。
送的时候她还对陆今安说,如果随身佩剑不方便装饰,那么,装在他训练用的寻常木剑上也可以。
贵不贵重不要紧,总之,只要他能时常看见就好。
上一世,陆今安倒是确实也收下了。
但后来陆今安有没有用它,林初微就无从得知。
林初微拿起盒中的玛瑙,让它卧在手心。
欣赏了一会儿,偏头看向陆今安。
“你说这个?”
“这透水淡紫颇为难得,我收藏来,打算做一对耳铛。”
“怎么,你想要?”
陆今安怔愣,微微前倾的脊背重新挺直了。
“不是。”
林初微于是朝他礼貌地笑笑。
两人四目相顾,再没别的话说。
一阵尴尬的沉默。
陆今安侧过身去,眼睫似细长冰棱,倏忽一眨。
“医塾下次出巡是什么时候。”
每个学塾都要带学生去出任务、做研究,被称为出巡。
旁的学塾或许到快结业时才有机会出巡,而医塾却每年都能去许多次,甚至还有飞火军全程陪同。
为其投入的人力财力,自不可比。
不过,林初微如今已不在医塾,自然不关心医塾的事。
便摇头道:“不知。”
“定下来后告诉我。”
陆今安留下一句匆匆的话,便转身离开。
他内力不凡,倏忽之间,身影便在林子里寻不见了。
林初微张了张嘴,想说的话也没说出来。
坐着发了会儿呆。
从前她最盼的就是医塾出巡,这样她就能有理由跟陆今安成天待在一起。
因此一旦有出巡的消息,她便立刻喜气洋洋地跑到陆今安面前去炫耀。
几乎是得意地告诉他,接下来我会整天跟你待在一块儿哦。
还有山有水,风景美丽。
嫌烦?那也躲不掉的啦,毕竟是陛下命令你来的。
大约次数多了,搞成了习惯。
陆今安竟会这般自然地要她通知,仿佛是她该做的。
可她如今怎么会知道医塾的消息?
林初微想了想。
最后发现,她根本没必要纠结。
毕竟,就算她不告诉陆今安,医塾的典学也会跟飞火军联系的,不可能耽误事。
总之不差她这一趟。
她不会去的。
她不会再主动找他,事实上,会在这里偶遇他,已经是十分的意外。
而陆今安竟主动同她说话,就更是让她意想不到,也不太理解。
上一世她和陆今安从没有过这样的偶遇。
她和陆今安之间,从一开始就是她独自一人的蓄意为之。
她当年在医塾时,和其他学子关系并不好。
或者说,差到了恶劣的地步。
本来林初微就不受师长待见,而医塾又格外特殊,比起其它的学塾,医塾的门阀气息非常重,许多任职的教授、典学,都是医学世家中抽派来的人选。
毕竟,医药一行被世家垄断几百年,其中的关窍旁人根本不会,又怎么能教授学子?
进入医塾的学子中,除了靠考分拔尖硬挤进来的那几个,其余的,全都是医药世家子弟。
林初微曾经天不怕地不怕,得罪过医药世家的大拿,那时并没预料到,这就相当于得罪了整个医塾。
她考入医塾后,师长们自然对她没有好脸色。
而那些沾亲带故的子弟更是有样学样,变着法儿地跟她针锋相对。
再加上,林初微算是有几分天资,每回的课业总是学得最快,处处压其他学生一头。
她本就招人厌,还比人强,会如何?
自然是更加让人讨厌。
林初微几乎不用做什么,就与其他学子势同水火。
在学塾中,大大小小的排挤,林初微没少受。
她也不往心里去,上学路上没人和她同行,在饭堂也没人愿意与她共桌,完成课业要两两组队时更是人人都推拒躲避她,她都可以不在乎。
没人理她,她一个人悠游自在。没人愿意跟她她共同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她就一个人做完两个人的活儿。
这都没什么。
但却架不住,天天有人非要同她撩闲吵架。
林初微是不在乎,却不是爱吃亏,师长讽刺她几句,她尊敬师长可以忍。但同龄人凭什么忍?
被人说了不好听的,她自然也要骂回去。
她不擅长那些指桑骂槐的花招,吵起架来就实打实地揭人短处。
说人好不容易长了个脑子宝贝得很,舍不得用,最简单的题竟然也会写错。
说人手如鸡爪,哆哆嗦嗦开一张药方,字还写得像狗爬。
说人吃得少拉得多,个子长得还没她高,站起来了她都以为还坐着呢。
气得对方急赤白脸,要她闭嘴。
她一脸无辜,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
于是彻底惹恼对方,真要同她打架。
有时候打一个两个,林初微就硬扛着动手打,不管打不打赢,反正使尽吃奶的力。
有时候要打的是一群,林初微就识时务,跑为上策。
林初微一跑,那群人追得更加来劲。
平日里闷葫芦一样的医塾学子,每每有失态地在学舍间横冲直撞的情形,都必然是在对林初微穷追不舍。
林初微身子轻跑得快,但打娘胎里身子骨就弱,长了十几年虽然养好了些,体力却绝对比不上其他人。
跑得累了,她得给自己找个藏身之地,也不知怎么想的,跑进了赤野湖边的树林。
这片林子鲜有人迹,并非只是因为它偏僻,更是因为它早已被人圈了地盘。
这人便是“传闻中的陆今安”。
陆今安同他们差不多年纪,却几乎只存在于传闻之中。
他不必拘在学塾里苦读,因他武技高绝,年纪轻轻便已能掌管飞火军,诗书典籍更是由陛下指定太傅教习,比起他们这些普通学子,早已强出几里地去。
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太学院,是因为皇帝在那里划了一块地给他,用以冥想、深造心法。
虽未明文规定,但所有人都默认,他在的时候,那是不可涉足之地。
他不在的时候,也没人敢去。
据说从前曾有绘画科的学子深夜路过,急着要清洗画笔,料想林中无人,就进去在赤野湖里洗了笔。
结果拿到月光下一看,原本应该洗白的笔尖,竟全染成了红色,那学子吓得尖声惨叫,扔了画笔连滚带爬逃窜而去,逢人便哭嚎,称那位陆公子在赤野林中杀人,尸首扔在赤野湖里,将湖水全变成了血水。
此等骇人听闻之消息,立刻一传十十传百,隔日甚至传到了陆今安面前。
陆今安听了,仍是板着那冷漠无人性的脸色,“哦?”了一声,仿佛得知自己杀人毁尸的事被人目睹,也毫不慌张。
于是,众人吓得屁滚尿流,更加坐实了此番流言。
到如今人人都说,陆家公子在赤野林中冥思修炼心法,是为了镇压那些在他手中死去的冤魂。
林初微不信神鬼,也不信那陆公子杀的人足以将湖水换成血水,脚步一转钻进了赤野林。
身后追赶的人果然被甩在了林子外,不再跟来。
林初微筋疲力竭,几乎瘫软在地上,抱着一棵水杉喘气。
她抬头四望,看见林中有个人。
那人在湖上练剑,足尖点过而水面无波,一身白衣宛若游龙,直到抽/出剑尖划过水面,才惹起一道白浪翻涌的水波。
林初微忍不住走近,想看得更仔细。
那人分明没有回头,但下一瞬林初微身前一寸就多了一根光秃秃的木枝,警告般插在此处,禁止她再多踏前一步。
林初微看着那木枝,便停了步子。
她再抬头,发现方才还在水面上的人已不知何时到了岸上,正负剑而立,远远地瞧着她,似乎在观察这个闯入者。
林初微多少还是有些怵他手中的剑,立刻挽起一个笑容以示友好。
又弯腰捶捶自己方才跑得酸胀的腿,做出喘气的模样来,示意自己只是意外到此,且手无缚鸡之力,不值得他拿剑一砍。
那是林初微第一次见到陆今安。
陆今安站得很远,无论她做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
也不知道是因为警惕,还是觉得她无趣而没有任何反应。
但林初微隐隐能够隔着半个林子的距离感受到陆今安那双乌珍珠一样的眼睛,他一身雪衣站在湖边,身后是金光闪耀的粼粼湖泊,日光在他的白衣、发丝周围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林初微心道。
怎么赤野湖的惊悚传闻传来传去传出那么多版本,却从来没人提一句。
原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然美丽至极。
陆今安好像也有些明白了症结关键在哪里。
“想跟你谈谈以前的事情。”陆今安示意她坐了下来,看似随意的开口道,“祖母说我从小便心思有些深重,这样的孩子不好养活,让我把心放宽一些。可宫中情势向来复杂,一步踏错便有性命之忧,只有不断地察言观色,算计人心,才能保住自己性命和陆家满门的清明,好好活下去。”
“当初在看过你的和离书后,我的确存了私心,不想放你离开,也怕跟你说破之后你会不管不顾,一走了之,便不自觉地用我最擅长的法子来留住你。不管我事出于什么考量,为了达成我的目的做了这些事情,却没有考虑你的处境和心意,是我不对。””可是微微,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今所得的一切都是这样得来的。这些年我学会了如何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爬的更高,也学会了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中有的放矢步步为营,但没学过要如何去爱一个人。”
“不过我在学堂时的成绩一直不错,以前得的夸奖不比陆峥更少。”和方才的平铺直叙不同,陆今安说到这里,语调开始有了改变,略显冷清的声线当中带了几分明显的哄骗意味,“所以微微,留下来,教教我好不好?”
第 100 章 争宠
陆今安这话在初微听来,大概就是另一种说法的“余生请多指教”,放后世当个求婚词都合格了。
陆大人这次认错态度端正,检讨也算深刻,和之前只会说“我错了还不成吗”的那个陆今安简直判若两人。
如果她对这个人没感觉,即便是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可她毕竟是喜欢的,所以舍不得。
初微心中有些雀跃,面上却努力平静道:“看你表现吧。”
“多久?”
林初微吃午膳时便有些心不在焉,她一心记着陆今安今日便要回府。
她不知他脚程快慢,也不知他到京城是先去宫里复命,还是直接回来疏雨轩?
心中有期盼后,那分分秒秒似乎被无限延长,她以往总觉得时间过得快,今日只觉度日如年。
林初微更不知晓,她对陆今安的这份牵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们必然算不得熟人,就更谈不上是彼此交心的朋友。
于她来说,陆今安是遥不可及的天边星,可她莫名想要向他靠拢。
她在想,或许等到陆今安真正了解她的为人,知晓她也不是那么差,他是不是也会认为这门婚事没有想象中糟糕?
林初微正按着那本《小相山记》出神,那墨研开许久,可她迟迟没有动笔。
眼眸回转到陆今安那行注解上,心中忽而像被焰火烫了一下。
也正是此际,清心神神秘秘地摸进次间,低声道:“姑娘,小侯爷回来了!”
林初微的神思霎时回拢,她面露喜色,忙搁下笔站起身,忽而又一迟疑,他回来了,可是并没有回疏雨轩……
这意味着,她并不能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去见他。
清心走上前:“正听月梅说呢,她刚去库房领应季的果子,管事交代她给紫芜传话,说是小侯爷惯常吃的那几样都备好了,晚些差人送去书阁。”
林初微怔了怔,原来一回府没去杏园,倒直接回了书阁。
她想起李玉真对她的嘱咐,定下神思,这便有个顶好的由头去书阁见陆今安,还能不被人瞧出她其实期盼着陆今安回来。
她顿了顿步子,除去传话,她还想或许能与他多说会儿话,这便抓起案上的那本书,心怀忐忑地出了门。
她经过游廊,脚步轻快,畅想着一会儿要与如何陆今安开话头,闷头回忆着她看书以来的所感所想。
书阁就在前方。
她才停在廊下,就见紫芜拉上门走出来,她面上带笑,一回头瞧见了林初微,那笑凝在嘴角,有些发僵。
紫芜福身:“少夫人。”
林初微颔首,几步走上前,刚说了半句:“小侯爷他……”
紫芜忙皱了皱眉,抬起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公子一路奔波,马不停蹄连日赶回京城,这才刚刚歇下,少夫人动静轻些。”
林初微被说得脸色一滞,她何时喧哗吵闹过?笼共才叫了句小侯爷,怎被她说成好似有心作闹陆今安那般……
她不好与紫芜起争端,只得说:“母亲让我来与小侯爷说一声,他今日不必去杏园问安。”
紫芜点点头:“有劳少夫人。”
林初微只觉这话听着古怪,还没回过味来,紫芜又问:“少夫人可还有事?”
她这才恍然大悟,人家这是在下逐客令,言语里明晃晃的是不欢迎她到书阁露脸。
林初微捏了捏手里的书,心中漫起一丝难堪。紫芜分明瞧见了她手里的书,她没法子又这样带回去,否则心中偷藏的企图便叫她彻底看穿。
林初微将书递了过去,“哦……我本还想将书还给小侯爷。”
紫芜一笑:“交给我吧,待公子醒来叫茶水,我会把书放回案上。”
林初微不想松手,却不得不看着紫芜把书抽走。
这一下再没多停留的理由,她轻声朝紫芜道陆,落寞地转身走回疏雨轩。
月梅刚巧洗好果子,正走过小院,远远便瞧见林初微一脸怏色。
她忙迎上前:“少夫人,您怎么啦?”
月梅本性不坏,与林初微相处一段日子后更放下成见,她与林初微的情分虽不及清心,可也明白一荣俱荣的浅显道理。
林初微享福,她才能连带沾光过好日子,由此姿态早已缓和,一心将林初微当疏雨轩的主母看待。
清心憋了一肚子气,由此一字不漏与月梅抱怨,最后不忘暗讽:“还真把自己当主子!”
月梅稍稍一怔,随即与二人走进屋里,压低声音道:“你可当心说是非!”
她警觉地朝身后望了眼,见没旁人,这才松了口气:“这些话可千万别给公子听了去,他忌讳着呢!”
林初微好奇地抬眸,只听月梅心有余悸道:“你先前去学礼不知道,那会儿月香还在院子里伺候,有日我俩在书阁归置,她一时说得忘形收不住话,正巧给公子听了去,当即罚她在小院跪了一宿,现如今被钱嬷嬷拨去后院做浣洗婢子……”
清心“哇”了一声,也生出了一丝后怕,忙又问缘由,月梅一时嘴快,交代了几句,俱是与林初微相关的促狭话。
林初微闻言却是一怔,心中升起丝丝暖意,没想到,原来陆今安也是维护她的……
原先紫芜给她的憋闷和委屈刹那间荡然无存,她从不知道自己的情绪能这样被人轻易左右,一时天晴一时雨,可总归到现在,她满满甜心蜜意。
两个丫鬟说着话便被钱嬷嬷叫了出去,也正是这个当口,月梅回头瞧了一眼,低声道:“月香被罚后,就换了这位紫芜姐姐到书阁伺候……她本就是公子身边的旧人,你肯定知晓,外头还传今后会抬她当姨娘。”
她顿了顿,“这话我不便当着少夫人的面说,总之无风不起浪,咱们做小的还是当心点,万一她日后真被公子收房,你我免不了要在跟前伺候。”
清心很是不忿,可转头已见钱嬷嬷等在面前,这便把抱怨吞进了肚子里,暗道还是得找机会提醒林初微。
……
陆今安在书阁的矮榻上眯了一会儿,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他一向觉少,因自小修习内功精力充沛,稍稍假寐便又意气十足。
紫芜推门进来的时候,瞧见那西斜的日光投在陆今安半边身子上,他的肩头搭着外衫,斜倚着引枕,长指如玉,徐徐翻书。
那暖澄澄的光给他画出了一道晕影,他脸上的神色很淡,察觉有人进屋头也不抬。
紫芜安静地垂手站在一旁,不敢贸然开口。
陆今安低声道:“换热茶。”
书又翻过一页,簌簌声在安静的书阁格外明显,紫芜心中悸动,忙端了小案边的白瓷壶匆匆离去。
她捧着一套新茶具走上前,搁在案上,这回便站得离陆今安近了许多。
悄没声地扫了眼陆今安手里的书,这回不是兵法,书名《大帆》,讲的是天下四海各地建筑船只的妙法和克用,记录十分详尽,几乎落地则即用。
紫芜以前家底好,也认过字,后来家道中落才入侯府为婢。她心气高,但头脑活泛,能被拨到疏雨轩伺候陆今安是殊荣,她一向很会为自己谋前程。
她知晓自己没资格也没机会当主母,日后到了年岁以高位婢女的身份从侯府出去,倒也能嫁个好人家,今后必定衣食无忧。
只是她不甘心,哪怕在侯府当不上主母,可若能被陆今安收房当个侧室,如此也算半个主子。更何况陆今安品貌一流,京都多少世家女倾心于他,哪怕只是妾,也比小门小户的正妻强。
紫芜在旁静候许久,陆今安终于合上书页,徐然站起身朝屏风后走去。
她跟了几步,讷讷道:“公子,婢子替你更衣。”
陆今安冷声:“不必。”
他转眸瞥了她一眼,独自走到屏风之后。白色的帘布被斜阳照透,陆今安的身子被映成一道淡淡的剪影,紫芜痴然瞧着,只觉呼吸滞缓。
片刻过去,陆今安穿戴好,徐步走出屏风。
他穿了身碧色深衣,外披件水白半袖长衫,衣衫系带齐整,只以一枚玉簪冠发,轻衫缓带,公子风流。
紫芜跟着他的步子走到书案边,见原本摞着的那叠书变换了位置。
他蹙眉,还没开口,紫芜已应时道:“少夫人先前从书阁拿了些书,方才还了一本过来。”
陆今安静了半晌,才问:“她来过?”
紫芜忙道:“公子那会儿还在歇息,少夫人便没进门打搅,顺嘴儿托婢子将书归还,还说夫人嘱咐今日不必问安。”
她自以为说得已很详尽,不会令陆今安生出旁的疑问,更何况,她也不愿与他多说林初微的事。
谁知陆今安道:“案上的书……哪本?”
紫芜一怔,悄悄撇了撇嘴,这便从那叠书中抽出《小相山记》,恭敬地递给陆今安。
他垂眸一瞥,稍稍意外。
紫芜小心翼翼地抬眼探瞧陆今安的表情,可他眼神平静,毫无情绪那般又将书搁下。
她不由暗喜,脸上的神色也松了下来,不由主动道:“若公子不愿少夫人来书阁,今后婢子替您打发。”
陆今安垂眸打量着她,微微蹙眉,“多看书是好事。”
紫芜一时无言,只得局促地赔着笑。
陆今安音色平淡:“不必揣测我的心思,再有下次,账房你也无需回了。”
紫芜大惊,忙跪地连声认错,陆今安的长衫从她跟前掠过,带起一阵冷风。
他沿着游廊往疏雨轩走,日光攀沿长廊转移,走到屋前正是满院金黄洒落。
清心和月梅候在门外,见着陆今安俱是意外,忙福身见礼。
陆今安提袍走进屋,“人呢?”
清心没回过神来,倒是月梅机灵:“回公子,少夫人在次间看书,看了近一下午。”
陆今安点点头,提步走进次间,才过门帘,却见里头有人伏案假寐,手里还握着支半干的笔,臂弯压着一本翻开几页的书,正是他那本《大帆》的上册。
月梅见状大惊失色,忙要叫醒林初微,谁料陆今安一挥手,她稍稍犹豫,只得福身退下,心底为林初微捏了把汗。
陆今安移步案前,见她朱唇轻启,长睫微颤,侧脸透白丰润,在白晃晃的日光下更显娇俏。
书翻开,一侧按着张纸,上头写了几行字,他扫过一眼,竟是将他的注解又作了番总结拆悉,用词更为浅显明了。
他不由勾了勾嘴角,忽而起了阵古怪的微头,心中遐思一起,他已抽出那本《大帆》举到身前,随即两指一松,那书复又重重地砸在案上。
林初微浑身一抖,霎时间瞪大眼坐直,可睡梦半醒,她眼神懵懂迷茫,竟不知发生何事。
就在慌乱之际,她抬头便瞧见了陆今安的脸,他眸色隐笑,唇角的弧度一闪而过。
所以他的意思也是想表示他们感情很好?
看不出来陆大人还有秀恩爱的需求。
“所以需要夫人这次跟我一起,给我一个面子。”陆今安继续道。
初微越发有些不解。
“你如今已是最年轻的实权二品大员了,在这朝中还不够有面子吗?怎么还要我来给?”
陆今安前段时日同几人小聚之时,见周绍带着媳妇恩恩爱爱晃来晃去晃得眼疼,脑海里预想了千百次带着初微出席发小聚会的场景,今日总算有机会得以实现。
他轻轻“嗯”了一声,牵住她的手悠悠道,“你给的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