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The Little Mermaid

    花园迷宫。

    兔子舔舐着洒了一路的, 已经干涸的血渍。血迹一直向前,延伸到前方小道的尽头,沾在花叶上, 被频繁移动的地形带走。

    那是阿月的血。

    不久之后, 前面的路变到另一边, 送来一具不知来自何处的尸体。

    血还是温热的,想来新死不久。

    兔子上前去嗅了嗅, 从中闻出空心人偶的腐烂气息,拱拱鼻子跑远了。

    林寄雪侧身给兔子让路。

    被送来的尸体从花草上翻滚下来,正好摔到南晓雨的面前。

    她拨开尸体挡住脸的碎发,看了看, 说:“是诡物的卧底。”

    她在餐厅门口设计死过一次的人,再一次死在了这里。

    只是这次,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不会有第二个替死鬼供他复生。

    南晓雨检查了一下, 回头:“他身上的伤是人为所致。”

    伤口在脖前,一招毙命,非常深, 看来是下了狠手。

    但动手者的力气似乎不稳, 致命伤的切口并不干净, 边缘还有抽刀时细小的划痕。

    卧底的手紧紧攥着,就着漆黑的阴影,能看出对方抓着的是一样管状物品。

    南晓雨把他的手指一点点掰开, 取出他手里的钢笔。

    林寄雪在旁边,忽然说:“我认得这个。”

    “那个谁, 好像叫阿月,他胸口前的口袋里,就插着这么一支钢笔。”

    南晓雨若有所思地盯了会儿, 随后将钢笔揣进口袋。

    林寄雪:“过来,迷宫的地形又变了。”

    南晓雨迅速往后退了几步,眼前的路快速移开,植被交错,形成新的交叉。若是再晚一些,他们很有可能被这些花丛分离。

    连尸体也被变化的地形运送带走。

    “怎么样了?”南晓雨没管新路,扭头问,“你联系上临昕橘没有。”

    林寄雪说:“他那边没有信号。”

    南晓雨不意外:“沐山和阿月呢?”

    林寄雪直接将手机画面拿给南晓雨看。

    二十分钟前。

    林寄雪:人呢?

    陌生号码:在找路。

    陌生号码:先分头行动。

    十分钟前。

    林寄雪:有事联系。

    消息到这里就没了后续。

    花园迷宫的路一直在变,黑暗中还潜藏着未知的危险,上一秒还在眼前的标志物,转头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除非碰运气,不然被分开的人,很难汇合到一起。

    下一刻自己所处何方,谁也无法确定。

    南晓雨说:“那就先这样,继续转转吧。”

    林寄雪嚼碎了嘴里的药,稳住了自己眼前无端出现的幻觉。

    因为用药过度,他的额角突突地疼。

    他面上装作无事,摆出兴致盎然的模样,笑道:“你是在担心这两个人?”

    南晓雨:“没有,只是不想出现太多变故。”

    “和我非亲非故,我没有理……”

    南晓雨的话音才到一半,一个“由”字突兀地堵在她的喉咙里,被自己生生卡住,牙齿难以置信地咬在舌上,发出“嘶”的一声气音。

    因为地形的快速变动,一道人影在这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的路口。

    来者是个活人,扎着一束马尾,浑身带伤,抱着胳膊,一瘸一拐地向他们靠近。

    是个女孩。

    随后,对方抬起头,迎着手机电筒的光线,从咳着血的咽喉里,发出了一声令南晓雨久违的、几乎流下泪来的声音——

    “姐姐。”

    “……”

    南晓雨发现自己在哭。

    咸涩的泪水一滴滴砸下,落进土壤里,很快融入其中,无法追溯。

    她失踪已久的妹妹,找寻数月无果的女孩,拖着满身的伤痕,正一步一步接近着她。

    南晓雨伸出手。

    女孩叫南诗情。

    四个月之前,在A市高铁站上车后失踪。

    疑似被怪谈波及,生死不明。

    “姐姐,”女孩哭着说,“我好疼。”

    以前,她也是像这样,对自己撒娇。可哪有伤成这样的时候。

    是怪谈做的?

    南晓雨从来没让妹妹受过这种委屈,不禁咬住了牙,从喉中发出一声哽咽。

    林寄雪唤了她一句:“诗雨。”

    南晓雨的话是死压出来的:“我知道。”

    她任妹妹朝他们走近,擦掉眼角的泪,抱住她,问:“你这几个月,都去哪了啊?”

    “我好想你。”

    然后将林寄雪递给她的刀,从后背刺进“妹妹”的胸膛。

    从里面扎出一枚小小的印章。

    “南诗情”要下手的动作直接僵住,睁大眼,她没想过南晓雨会快她一步,用行将崩溃的手掌抚住眼前人的脸,失去印章,很快就气若游丝:“……姐姐?”

    南晓雨毫不留情地松手,看着她与那些黑影一样,“啪”地摔砸在地,成为一滩血红的水。

    “为什么……”黑影还不死心,拼命凝聚成型,去够着南晓雨的衣摆,“我是你日思夜想,都希望见到面的人啊,为什么这样做,你的愿望……”

    “你不是。”南晓雨踩了上去。

    “也不配出现在我面前。”

    黑影的手无力垂下,散在地里:“是吗……”

    声音逐渐变弱,黑影却还在说话,到了这种地步,甚至一字一句,愈发残忍。

    “可其他人,不这么觉得啊……”

    *

    十分钟前,另一边。

    曾放兔子咬过阿月的卧底卷土重来,再次伪装成无辜的通灵者,装着虚假的同情,进行无用的帮助时,阿月找到机会,干脆利落地抹了对方的脖子。

    动脉喷涌而出的鲜血淋了阿月一身,简直分不清他身上的究竟是谁的血液。

    他抖着手抽出小刀。

    卧底死不瞑目地瞪着眼,临死前,他的手在空中胡乱一抓,拽走了阿月的钢笔。

    阿月没有力气去管了,他沿着树根缓缓滑落,被一边的张慕川赶紧扶住。

    “别逞强,还坚持得住吗?”张慕川问他。

    阿月看着卧底倒在草丛中的尸体,很慢很慢地点了下头。

    “没那么容易死。”阿月说。

    张慕川蹲下,想架起他的胳膊:“再坚持一下,一定能找到诗雨的。”

    阿月攥住了黏糊糊的手:“可是,如果这则怪谈有心想把我们分开,一定会设计道路和陷阱,不要让我们汇合。”

    张慕川把阿月架在自己身上,慢慢扶人。

    “那也要继续前进,说不定呢,毕竟他们两个那么厉害。”

    他起身:“你要是没力气了,我背着你。”

    阿月张了张口:“不……”

    “怎么了?这么严重的伤?”

    阿雨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

    “阿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支着腿并弯下腰,阴影落在两人身上,冰凉的呼吸擦过阿月的头顶,声音如初,带着对同伴的关心,扶住阿月的另一只胳膊。

    而在那一瞬间——

    阿月感到毛骨悚然。

    *

    与此同时,深海。

    “只要是公平的交易,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而且后续不必再付出其他代价,对吧?”

    范意怕怪谈给他埋坑,再三和女巫确认。

    女巫说:“是,这是交易,不是许愿。”

    “只要这架天平能够认可你提供的价值,交易自然是当场完成。”

    既然如此,范意思索片刻。

    女巫并非全知全能,要想交换答案,最好的方法就是同样用答案来交换。

    于是范意和她谈条件:“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你一个问题,这样来做交易,非常公平。”

    女巫拒绝:“我没有要问你的东西,价值不对等。”

    毕竟绝望之人什么都不关心。

    她追求的“等价”,更像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束缚。

    范意说:“你有。”

    女巫抵着下巴:“我有?你说说看?”

    范意给她细算:“我刚到这里,你就问了我两个问题。”

    “第一个,是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第二个,是我不许愿的话,来你这做什么。”

    “所以,你问过我了,我当然也可以问你。”

    女巫:?

    这也是问题?

    若要按这样讲,范意也同样问了女巫不少东西。

    她抿了抿唇,少见地出现了些许不一样的情绪波动,但她还不至于拿这种事情和范意争执。

    叶玫:“噗。”

    笑出来了。

    范意:……

    他把手背到身后,偷偷摸摸地,掐了旁边的叶玫一下。

    不帮忙就算了,笑什么笑。

    叶玫低头,按了按被范意掐过的地方。

    根本不疼,还不如被小猫咬上一口。

    女巫冷冷开口:“你说的那些,根本不算。”

    范意:“凭什么不算,你说是不是问题。”

    女巫干脆道:“价值不够。”

    她手上的天平,丝毫没有倾斜的迹象。

    她说:“有价值的,换有价值的,一向如此。”

    范意垂眸凝视着女巫手里的天平。

    他的目的自然不是和耍嘴皮子,浪费时间,而是为了观察天平。

    女巫的天平没有放上任何东西,现在却左高右低,隔着一段距离,他都能感受到天平自带的,浓郁的灵异值。

    是灵异道具,而且还很高级。

    而就在范意刚刚拿女巫最开始问过的问题抵赖时,左边的部分的确低了一些。

    幅度微不可察。

    看来只要是有价值的,哪怕不被女巫认可,也能成为天平另一边的筹码。

    “好吧,”范意妥协,“那你希望我拿什么和你交换答案?”

    女巫很直接:“你的灵魂?”

    范意冷笑一声,不假思索:“好啊——”

    叶玫抬起眼。

    他猝然把范意往后一拉,用力极大,拽得范意踉跄几步,手腕都疼。范意半眯起眼,按住自己的腕子,去看叶玫。

    罪魁祸首的脸上竟还挂着得体的微笑。

    叶玫和善道:“不可以哦。”

    范意这才补上自己的后半句话:“……才怪。”

    白粥:?

    皮这一下你很开心?

    叶玫渐渐收起笑脸:“胆子挺大哈,万一在你刚刚说的时候,她直接答应了怎么办?”

    范意别过头,有些心虚,语气却斩钉截铁:“不用担心我,她不会的。”

    范意抬手一指:“因为我的灵魂,在女巫的眼里一文不值。”

    女巫举了举天平:“好像是的。”

    叶玫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随后再次扬起了唇角:“真的啊?”

    范意说:“她有那么多的鲤鱼娃娃,那么多的布偶娃娃,可以随便丢弃,怎么会在意一个……人类的灵魂。”

    范意吐出一口气,按住自己心口的位置,仿佛那样就可以阻止自己过快的心跳。

    “但是我只能想到这个了,”女巫解释,“自古以来,只要是与我许愿的人,最终都付出了灵魂的代价。”

    “除了那只兔子,可是它能给我的,你们没有。”

    “那今天我们就来换些不一样的东西。”

    范意看着女巫:“还是用答案来换答案,你知道,你的收藏室,成为了能够孕育女巫的坟场吗?”

    天平一动不动。

    女巫静了静,有些疑惑:“这种情报,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果然,她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是吗?”

    范意垂下眼:“可是你不知道,那里在孕育的新女巫,是你的亲姐姐。”

    “也不知道,你自己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

    女巫平静地回望范意,面上没有任何端倪。

    可天平的左端,在范意说话的那一瞬间,骤然倾斜。

    第82章 The Little Mermaid

    花园迷宫。

    咕噜噜。

    气泡声。

    阿月感到自己在溺水。

    有东西按着他的头, 一遍一遍往水里压,他呛了好几口才闭住气,手脚不断挣扎, 没用。

    将窒息时, 又被立即一双冰冷的手抓着后脑提出水面,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撕心裂肺地咳。

    隔着水中的倒影, 阿月能看见对方的模糊面庞——是阿雨。

    不,不是阿雨,阿雨早就死了。

    这家伙,是披着阿雨的外皮的……诡物。

    他四肢全软, 怎么都挣脱不开,只得听着隔了一层水的遥远声音,扑腾着, 在诡物的背上抓出一道道口子。

    他的灵异值方才聚拢在隐藏在指上的道具中央,就溃不成军地散去。

    是被兔子咬的伤,污染了他。

    诡物漠然看着, 问他:“为什么拒绝我, 为什么不等我, 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你不是想见到我吗?”

    与“阿雨”如出一辙的声音如清澈的铃铛般悦耳,吐出的话语却令人无比心凉。

    “既然这么害怕, 不如,我和你讲一个故事吧?”

    她狠狠把阿月的脑袋掼进水中, 坐着被砍去了一半的树桩,轻轻叹气。

    虽然诡物根本不需要呼吸。

    听了她的故事,就要去死。

    诡物开了口:“从前, 有一条小鱼。”

    “它和一只兔子,成为了好朋友,鱼儿每天都会游到岸边,虽然它听不懂兔子的语言,但可以看兔子的肢体动作,看它表演的故事。”

    “鱼儿非常捧场,也很喜欢这个朋友。”

    “可是有一天,兔子忽然消失了。”

    “小鱼每天浮上水面,想要呼唤兔子,可是它不会说话,只能等待,也再也无法在曾经的树桩边缘找到它的兔子。”

    诡物说到一半,掐着自己被阿月抓过的胳膊,剥开披在身上的一层虚假的皮,腐烂的血肉被诡物自己刺啦撕下,显出它真正漆黑的内里来。

    是体内没有印章的黑影。

    黑影说话:“小鱼一直等。”

    “它一直等。”

    “直到气候变化,这片水域已不再适合生存,鱼儿游到远方,看到别的兔子被捕猎、拆解、炙烤。它才明白,或许它的朋友已经不在了。”

    “没关系,兔子以前也吃小草。”

    “就当,还给小草了。”

    黑影说:“就当,还给我了。”

    它再次把阿月的脑袋拎起来,掰开他的眼睛,让他看着自己。

    “不会说话的鱼儿,和再也无法遵守约定的兔子,曾经在水边捡到了一本被遗失的《山海》。”

    “它们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只对其中几页画了类似它们模样的生物起兴趣,兔子把它们撕咬下来,叼给鱼儿看。”

    “说起来,纸页也是以树木为原料,做的。”

    “真难看啊。”

    阿月喘息着,死抓着诡物的身形,想找机会刺上一刀。

    “死吧。”黑影说。

    它掐住阿月的脖颈,虚化出的手上骤然用力,被扼住的人无法发出声腔,只能眼睁睁地,清晰地感受着自己呼吸不能的痛苦,并逐渐停止。

    “救……”阿月嘶哑着挤出一个音节。

    通灵者很少祈祷有人能够救自己。

    “救救……”可阿月不想死。

    他在受伤时被诡物抓住,又因地形变化而和张慕川分开,如今气息奄奄,无力挣扎。

    可是谁又想死呢?

    那么多人无可奈何,他们拼了命爬向生路,包括阿雨,依旧没挣出名为死亡的囚牢。

    “救我……”阿月的手指扒住水边,抠下一片泥草。

    谁来都行,只要是人……

    “你给我松手!”

    阿月猝然惊醒!

    喊声如此响亮清晰,如上天倾听到了他的祷告,阿月强撑着扭头,能看见人,朝自己这边冲来。

    那人攥着一根又长又粗的树枝,挥舞着用力打在黑影身上!

    黑影被这样猝不及防地一抽,卡住阿月脖子的力道倏然松开!

    阿月的脖子火辣辣地疼,可此时此刻,他来不及多想,集中精力,在诡物微微撒手的瞬间快速挣脱!

    伤口二次撕裂,阿月想爬起来,险些疼得摔回去。

    “别摔,快走!”

    有人朝他伸手,似是想拉他一把。

    阿月这才回过神,怎么可能会有人听到他心中的祷告呢?

    要么是巧合,要么是……

    诡物故意的。

    给猎物一点希望,再将其亲手打碎。

    黑夜里,阿月非常勉强地眯眼,才能看清来救他的,那人的脸。

    不是他认识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他更加怀疑是诡物的陷阱,没有轻易接过对方的手。

    更何况,那家伙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临昕橘。

    不可能的。

    先前他们在刚走散时,也试过联系范意,然而范意那边一直显示不在服务区,想必也遇上了些困难,不会好过,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到了花园迷宫。

    还能准确地找到他,救到他……吗?

    在阿月身后,被树条抽了一下的黑影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凝聚成水,用不存在的眼睛直视来人:“是你?你竟敢拿‘它们’打我……”

    阿月的手腕一把被对方攥住。

    体温很热,是活的。

    “愣住做什么?!”

    阿月踉踉跄跄地被人拉起来。

    对方压根不和诡物废话,径直把他拽到后面的树丛中。临昕橘也一起来,就在黑影发了疯般朝他们接近的刹那间,一棵树横挡在了他们面前。

    花草移动,地面后退,小路变成死胡同,隔开他们与黑影的距离。

    他好像早料到了这些植物会朝这边移动……

    确认远离黑影之后,抓着阿月的陌生人立刻惊魂未定地吐出一口气,直接松了手。

    阿月站得住,没摔,白着脸色打量着面前两人。

    阿月虚弱地问临昕橘:“你怎么在这儿?”

    临昕橘歪头疑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嗯?

    阿月蹙眉:“我记得你……”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地被一旁的陌生人匆忙按住胳膊。

    “我们是路过的,”陌生人解释,“路过,路见不平来……帮个忙……”

    阿月僵住。

    不是因为陌生人的话语过于离谱,而是对方趁着这个机会,往他的手中塞了一样盒状的东西。

    下边还绑着一个冰冰凉的物体。

    陌生人挡在阿月前面,隔开临昕橘的视线,他神色疲惫,声音带有难以掩饰的恐惧——从他脸上,分毫看不出这人方才救下他时那无所畏惧的模样。

    陌生人说:“你看,我们也不认识,你现在肯定在怀疑我是诡物派来暗害你的,是不是?”

    阿月没出声。

    被他说中了。

    陌生人也没要阿月信他,继续说:“所以,我救你真的只是路过,忍不住。现在我也怕你是那些怪物设下的陷阱。”

    “你要没什么事,我就和我的……同伴,先走了,你要是还需要帮助,信我的话,就跟我电话联系。”

    “号码是30600000002。”

    他的嗓子里有被拼命压抑住的哭腔。

    阿月:“等……”

    陌生人:“别……”

    临昕橘上前两步,拨开阿月面前的人:“你挡着他干嘛,让他说话。”

    阿月往后退了半步,又撤回了脚。

    临昕橘问:“你刚刚要说什么?你记得我怎么了?”

    这欠揍的说话方式,真的很临昕橘。

    阿月住了嘴:“不,没什么。”

    他把手背到身后去,抓紧了刚刚那人塞给自己的药盒,以及药盒后面绑住的手机。

    临昕橘“哦”了一声:“是吗?”

    阿月屏住呼吸,这感觉,就像那个假的“阿雨”,抓住他时一样,冰冷,令人头皮发麻。

    好在有人及时拽开了“临昕橘”。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随便推人,真的很讨人厌!”

    陌生人骂骂咧咧地上前,还用力撞了“临昕橘”一下,抓住对方的衣角。

    他嘴唇在抖。

    “不是说带我找出口的,你个骗子,这都晚上了还绕,快走。”

    陌生人顺便还用袖口擦了一把眼角,掩去里面涌动的泪花。

    窸窣的草木正在移动,有往他们这边变动的趋势,那人说到一半,趁“临昕橘”转头看向树丛时,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朝阿月眨了两下眼。

    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快走。”

    说着把“临昕橘”往树丛的另一边拉。

    “临昕橘”不悦地低头,想拍开对方:“干什么,不是你缠着我,谁想管你?还哭了,真没用——你别拽。”

    陌生人还在拉临昕橘:“我不管。”

    “临昕橘”气笑了:“你有病吧?”

    阿月停在原地没动。

    陌生人似乎真的掐准了花园迷宫移动的规律,就在他将“临昕橘”拉开的那一瞬间,树木花草快速移来,正正巧拦在了阿月的面前,非常粗暴地将两边人分隔,而且还在层层累积,不给人留落脚的余地。

    阿月不得不往后退。

    刚开始还能听到对面那陌生人大呼小叫的声音,几分钟后,随着迷宫变化,他又是一个人了。

    阿月低头,敞开手里带血的药盒。

    可以止住他血的药,可以敷在伤口上。

    这的确是临昕橘的东西。

    他拆开,发现里面的药已经被用过一半,还剩下另一半,以及说明书。

    标签边缘还沾着一片叶子。

    叶子上被人用指甲掐出了字。

    “救命”。

    阿月静了声,没有立刻用药。

    他把药盒翻转,拆出被绑在药盒后面,对方偷偷交给他的手机。

    是度假村提供的手机,不可以轻易丢弃,对方既然交给自己,一定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

    阿月将其按开,刚一解锁,系统便迫不及待地弹出被设置好的备忘录界面。

    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记住,是我救了你。”

    阿月:……

    他捂嘴咳了两下。

    对方想要表达的应该不是这个,否则没必要如此费心费力,阿月想着要调查仔细,思索一阵,按到备忘录旁边的历史版本上。

    果然,该有的信息都藏在这里,藏的手段虽然不太高明,但非常方便查看。

    数十条不同的记录,都显示在上面。

    想来备忘录里的消息,被手机的主人不停地编辑、修改过。

    最终交出去时,便只留下了这么一段无用的话,用以迷惑。

    阿月一条条点开。

    历史版本1:救命。

    历史版本2:救命,谁救救我,跟在我旁边的人是假的。

    历史版本3:救命救命救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相信死人,他们明明知

    历史版本4:他们明明知道自己的朋友已经死了!

    历史版本5:好想回家。

    历史版本6:如果有人捡到这部手机,说明我?

    历史版本7:谁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历史版本8:真的求求怪物了,不要再跟着我了。

    历史版本9:任何走散过的同伴都不能相信吗?

    历史版本10:我好像真的要死了?

    历史版本11:我要疯了。

    历史版本1到11,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情绪宣泄,或许那个陌生人一开始真的十分慌张,又不敢在怪物身边显露端倪,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缓解压力。

    而从第十二条开始,历史内容的画风突变。

    ……竟然是重要的线索。

    历史版本12:不会说话的鱼,欺骗了被永困海底的女巫,它利用愿望成为了传说中人面鱼身的陵鱼。

    然而被女巫发现后,陵鱼却因此受到诅咒,它们生生世世不得解脱。一代又一代,会在绝望中堕落,成为新的女巫。

    哦,原来女巫是被囚禁的绝望。

    历史版本13:兔子是鱼的玩偶?还是朋友?长大的兔子会变成植物?太莫名其妙了。

    它们说,它们一直在找五兔子,但这里的兔子不都是怪物养的吗?

    所以到底为什么兔子会变成植物啊?人也会吗?

    历史版本14:五兔子和女巫做过交易?

    历史版本15:原来乐园是这个意思。

    看得出怪物很努力地在装人,尽量表现得不OOC了,想出这种套话方式的我真是个天才。

    历史版本16:乐园的创始人是莫名死掉的五兔子。它在创造乐园后,被陵鱼误会并肢解,各个躯体埋在这座迷宫里,一直移动是为了防止五兔子找到它,乐园是鱼去了会死的,专门留给兔子的避难所。

    历史版本17:到底是陵鱼还是人鱼啊?一会换一个说法,有完没完。

    算了,差不多,我看他们自己也没弄清。

    历史版本18:完了,我看见它吃人了。

    历史版本19: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对它身份起疑的都会被吃掉,我在这破迷宫乱转的时候都没怎么见过人,怎么现在这家伙一逮一个准……

    我身边的不会是BOOS吧?

    历史版本20:嗯……

    虽然柑橘和李颂都说,不让我讲真名,可是如果死后,名字都不被人记住,我也太惨了。

    我真的服了,就不该来M市,这么多破糟心事,而且丢人。

    历史版本21:算了,不说了。

    当前版本:记住,是我救了你。

    第83章 The Little Mermaid

    “从前, 有一条小鱼。”

    “它和一只兔子是好朋友。”

    *

    海底。

    女巫并不愿意承认,范意给出的信息对她很重要。她神情冰冷地盯着天平,还试图将其拨正。

    可交易就是交易, 天平认为价值足够, 就不会因女巫违心的动作而改变。

    女巫停了片刻, 总算妥协:“好罢。”

    “我不该与你们多争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她不得不在天平的衡量下,掩去那张昳丽面庞上罕见的难过, 无表情地抬起脸,开口,将范意想要的答案娓娓道来——

    虽然先前有许多线索,都指明了在此处曾发生过的所有, 暗示着背后残忍的真相,可真到了揭秘的这一刻,范意还是感到荒谬。

    某些元素糅合过多、成分复杂的怪谈就是如此, 逻辑混乱,荒诞无稽。

    范意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好,到了临头, 又觉得悲哀。

    似童话, 又不那么童话。

    故事的起因, 竟来自一条鱼。

    一条能和兔子成为朋友的鱼?

    “从前,有一条小鱼。”

    “它和一只兔子是好朋友。”

    “有一天,兔子消失了。”

    兔子失踪以后, 那条鱼苦苦找寻着兔子的踪迹,它来到每一处岸边, 从水中探头,跃出。可它到不了陆地,也不会发声, 只能焦急地徘徊,多年无果。

    在各处游走的过程里,鱼儿见证了太多世事。

    美好的、不美好的,高兴的、悲伤的。

    它也遇到过很多人,很多生物。

    善良的、用心险恶的,热情的、冷漠的。

    它还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兔子。

    可那些兔子,即使长相再相似,也不是它想要寻找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最终,鱼儿不可避免地落了俗套,妄想永恒。

    于是。

    在寿命即将抵达尽头之际,鱼儿终于找到了传说中能实现愿望的深海女巫——

    它许下心愿,鱼儿希望它的世界,能够永远保留当年那一瞬的美好。

    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那一瞬,是多年以前,兔子叼着《山海》绘本的内页,坐在湖边。哪怕它们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也能盯着图样上的生物,耗完一整天的光阴。

    恍如昨日。

    很不现实的场景,但这就是怪谈。

    因为世界光怪陆离。

    女巫实现许愿者想要的一切,她回应了它的愿望。

    等价交换,鱼儿要向女巫奉献它的灵魂。

    ……可它欺骗了女巫。

    到了该收取代价的那天,鱼儿逃跑了,它混进了女巫的收藏室里,把自己的灵魂藏于其中。

    女巫不得离开深海,她的世界只有虚无。

    而她手里那名为收藏室的海中气泡,盛装着万万千千个与她许过愿望的灵魂。

    如果女巫有心,她自然可以在那么多灵魂中,将鱼儿分辨出来,将其变成布偶娃娃,归属自己。

    可是她没有。

    她疲于分辨,也不愿去花费精力。

    没有代价维持平衡,女巫只能任由许愿带来的反噬侵吞、包裹住她。

    直到陨落以前,女巫才终于提起力气,想起要诅咒那条不会说话的鱼。

    她诅咒它……

    它会变成和自己一样的生物,它会成为新的女巫。它的后代、同类将永远在命运中轮回,重复着这般无法解脱的束缚。

    人鱼就是女巫。

    这些鲤鱼娃娃,都是曾经因新女巫诞生而陨落的旧女巫,是她们被囚禁于此的灵魂。

    呐喊想要逃离,挣脱枷锁。

    原来故事是这样的。

    当年的那条鱼成为女巫后,并没有后悔,或者觉得意外。

    它利用自己的身份,在收藏室里养了许多许多的兔子。

    还捏出水人,为水人赋生。

    鱼儿在水人的身体里埋入自己的标记,在收藏室种下花草,带来其他生灵,打造成一个温馨宜居的家园,让水人们将兔子们好生照顾。

    她会凝视着里面的画面,就像以前一样,祈祷时光永停。

    直至下一条人鱼死去,新的女巫诞生。

    对世界毫无兴趣的接替者,放弃了对收藏室的管辖,只偶尔把向她许过愿望的无趣灵魂丢进里面,看也不看一眼。

    收藏室逐渐落灰,因为新女巫的忽视,它成为了第一个被女巫抛弃的海中气泡。

    长久以来,无人问津。

    也没有一个女巫发觉,收藏室正在失控。

    不如说是灵魂的坟场。

    许愿的生物越多,为代价悔不当初的也就越多,被流放的所有灵魂都汇聚在这片气泡当中,里面布偶娃娃遍地,滋生比死更深的绝望。

    它们憎恨女巫。

    憎恨女巫,和她的水人,一手创造了这个名为度假村,实为坟墓的埋骨之地。

    可后世的人鱼对过往的故事一无所知。

    它们只知道深海女巫的传说,知道自己的祖先曾是一条普通的鱼,如任何生灵一样,在海中自由穿梭。

    有时,它们也会蓦地生出向往。

    海里的,向往陆地。

    陆上的,想看高空。

    于是多年以后的某个春天,一条漂亮的人鱼,与一只生了灵智的兔子,意外在海中气泡里相遇。

    人鱼趴在水中,摆动鱼尾,听兔子说——它想到水面上去看看,不想拘囿于气泡之中。

    人鱼想起姐姐给她读过的童话故事。

    她说:“那我们就创造一个乐园吧,就在水面上,就在头顶,到时候带着大家一起去。”

    兔子思考得很认真:“但是很难。”

    “我们一起。”

    于是兔子和人鱼着手,怀着共同的希望,想要在水面上创造一座乐园。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它们做好了一切规划,乐园框架初成,甚至已经做好了乐园底部与海中气泡相连的管道时——

    一场海上暴风雨,把它们脆弱的作品全部毁去。

    渣都不剩。

    明明就差一点。

    人鱼十分难过,坐在海上的礁石边缘哭泣,哭了很久。

    哭过之后,她才去气泡里寻找兔子。

    兔子安慰人鱼:“再来就好了,而且我们的乐园还不太牢固,就算没有这次暴风雨,如果以后再遇上类似的灾难,它也撑不住,很危险。”

    人鱼没有说话。

    说来轻巧,谈何容易。

    思虑再三,人鱼终于下定决心,沉入深海,向女巫许了愿。

    她希望存在一个不会受任何灾害破坏,不会被任何缺憾影响,只要步入其中,所有生物都能够幸福美满的乐园。

    她希望坟墓里的所有灵魂,不停哭泣的布偶娃娃,都能够在乐园得到解脱。

    女巫安静地听完。

    她问人鱼:“你真的要许这个愿望吗?”

    人鱼点了头。

    女巫沉默了好半晌,才说:“但是,你祈祷太多的灵魂得到幸福了。”

    她再次确认:“你确定吗?”

    人鱼说:“这样不好吗?”

    于是无数的灵魂,以鱼的方式游向高处,因愿望而生的乐园。

    灵魂越过气泡,冲破虚假的天空,接触到真正属于它们的深海,进而跃往乐园。

    它们是笑着的,而许愿的人鱼也短暂地体会到了幸福。

    哪怕不久之后,代价便吞没了人鱼。

    她想到乐园看一看,于是向往陆地的人鱼,自愿献上了自己的声音,换来双腿。

    她和兔子一起,来到陆地。

    这时,人鱼才知道,原来鱼上了真正的岸,会死。

    她的阅历太少,仅限于海中气泡的模拟陆地,不足以支撑她明白这些。

    当看到乐园的惨相时,人鱼捧起一条地上因干涸而死的小鱼,心疼之余,她的第一心情是愤怒,以为女巫欺骗了她。

    她见过水中气泡的鱼在“空气”里游动。

    不是说可以得到幸福和解脱吗?

    它们为何会死?

    人鱼把重要的贝壳项链交给兔子,折返回到女巫的居所,当面对质。

    后来……

    她也成了万千被囚禁灵魂中的一个,变成任人拿捏的布偶娃娃。

    人鱼便懂得了,或许那些鱼儿不是死了。

    在长久不得解脱的精神束缚下,求死,对它们而言是最好的解脱方式。

    也是对现在的她而言。

    人鱼本以为自己也会迎来前往乐园的那天。

    可她的姐姐以为她遇了难,与兔子有关,决心复仇之后,成为了下一个牺牲品。

    她的姐姐向女巫许了愿,她听到了。

    “希望一切能够回到从前,回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候。”

    人鱼想要阻止姐姐,然而彻底变成布偶的灵魂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愿生效——姐姐的愿望许下,让她立即摆脱了布偶的束缚,重新拥有了自己的身体。

    人鱼想找到姐姐,解释这一切,急匆匆地打开门,正碰上姐姐惊愕的脸。

    随后,人鱼被姐姐杀死。

    死的时候,人鱼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黑发,黑瞳,做不出表情的面部,脸还是那张脸,身上却沾染了独属于女巫的不详气息。

    原来,她已经是新的女巫了。

    命运是一个圆。

    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条鱼儿向女巫许愿,希望它的兔子能够回来。

    希望一切回到从前,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瞬。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有多长?

    从这头,到那头。

    人鱼流下眼泪,属于女巫的泪水,并许下了她成为女巫后的第一个愿望。

    也是她作为人鱼的最后一个愿望。

    她希望姐姐的愿望失效。

    因为你许下什么愿望,就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她也要为自己的心愿付出代价。

    所以,她的姐姐还是死去了。

    而气泡里的其他生灵,见到那些有去无回的鱼,便以为水上乐园是个骗局。

    它们隔绝了两边的通道,杀死了兔子,把兔子分尸。

    兔子的尸体被埋在了花园迷宫里,随后那些诡物,剥下兔子的皮,做成纸飞机。

    教对方的灵魂永远徘徊其中。

    女巫的水人在日积月累的污染下,成为了血水相混的黑影。诡物在名为“绝望”的情绪滋养下,一茬接一茬诞生,上演着一幕幕为“死”的戏剧。

    几年之后。

    那座被打造成度假村的海中坟场,被埋葬其中的人鱼——女巫的姐姐渗透侵入,她正苏醒,怀着至强烈的怨恨。

    于是,怪谈降临了。

    新的女巫即将出现。

    接着,怪谈“海的女儿”在泡沫中诞生,数千个人在坟场里死去。

    ——你祈祷多少灵魂得到幸福,就有多少灵魂没入地狱。

    如噩梦般的因果。

    *

    半个小时后。

    从女巫那里得到想要的所有情报之后,范意再三确保过“交易”没有后续收费,才放下心利用纸飞机,原路回到女巫创造的Cold Cemetery。

    才钻入气泡里,范意的手机便立即嗡嗡震出一串消息提示。

    虽是静音,但黑夜里手机画面一闪一闪,很难不惹眼。

    叶玫看他,说:“还挺热闹。”

    “多半出事了,”范意扒拉手机,“有这么多未接来电,还有短信。”

    林寄雪的、南晓雨的、张慕川的、阿月的……还有蒋英的?

    白粥:“怎么了?”

    范意说:“先问清楚。”

    他边走,边给蒋英的号码拨了回去。

    电话响了几声,随即接通。

    范意:“喂?”

    手机对面传来阿月的声音:“临昕橘?”

    听到是阿月,范意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原本微存的希冀凉下半截。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问:“是你?那家伙的手机怎么在你手里?”

    他不觉得自己在可怜蒋英。

    但自己答应过对方,这是委托,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尽力带人出去。

    除非是他无能为力的死亡。

    无能为力。

    他不喜欢这个词。

    电话对面,阿月的回答有些失真:“手机是……临昕橘……”

    “等一等……先不管那些了……你听我说……”

    范意认真听着:“你讲。”

    花园迷宫里。

    阿月躲在疯狂移动的植物后面,它方才亲眼看着一只兔子长成参天大树,周边的植物还在朝他身侧聚拢。树木挤压着他,阿月没有让到安全的路上,他坚持在这里,艰难地伸出手,把手机贴到耳边。

    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

    不远处,诡物嚼碎人的骨头,在月下咔吧咔吧地咬着,声响极为清晰。

    阿月心想,今天来到花园的人,实在过多了。

    从最开始的冷清,到现在,他已经遇见了不下三个人被诡物吞吃。

    “出大事了。”阿月说。

    范意问:“你们还在花园迷宫?我马上到。”

    阿月握着手机,一静。

    就算来了,有什么用呢,你可以阻止这一切吗。

    想说的话到嘴边,阿月咬住了他的舌头。

    负面情绪自心中滋生,他垂眸看着自己在抖的手,觉得奇怪。

    以前,无论多危急的境地,他都从未有如此心慌的时候。

    这心慌甚至淹过理智。

    “不……”

    阿月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道。

    “不用过来,不用管我,也不用救我。你做你该做的事就行。”

    “你告诉我,怎么才能终结这里的故事?”

    第84章 The Little Mermaid

    Cold Cemetery, 街道。

    范意举着手机。

    电话对面响着嘟嘟的忙音,显示对方已经挂断。

    阿月的声音消失得十分突兀,可以说是毫无预兆。对方上一秒还在问范意如何终结这里的故事, 随后, 骤然杳无音讯。

    阿月甚至没等到范意开口, 两边就直接断开联系。

    怎么回拨也打不通。

    白粥也在给其他人拨电话,按完最后一个号码, 才放下手机,见范意朝他望过来,为难地摇了两下头。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白粥说, “谁的都一样。”

    “看来是有东西隔绝了花园迷宫内的信号,普通的方法拨不出去。”

    范意问:“连你也不行吗?”

    白粥只能说:“我试试的话,应该可以突破这则怪谈的信号。但是这种无视规则的通话, 只有一次机会,你想好要打给谁了吗?”

    范意很果断:“云见雪。”

    白粥猜到了,低头按号码。

    趁这须臾的间隙, 叶玫眺向远处, 细细观察了一阵, 忽然用手扯了扯范意:“橘子。”

    范意偏头:“怎么了?”

    叶玫拉着范意,指向游乐区的方向:“你看那边。”

    “前往水上乐园的通道提前开放了。”

    范意愣了愣,随即他伸直脖子, 往叶玫所指的方向眯去。

    夜色里,他看不大清。

    瞧了好半天, 也只能隐隐约约窥见远处摩天轮的阴影,似乎有东西依附于上面,正朝天空游动。

    虽然地面湿漉漉的, 可是度假村并没有下雨。

    范意:……

    通道提前开启了?为什么?

    按照诡物“扮演者”所言,从游乐区通往水上乐园的路,只有在第七天才会打开。

    范意早做好再坚持三天的准备了,然而现在还在第四天,便有新的灵魂沿着通道游向乐园。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个灵魂的解脱,往往伴随着对另一个灵魂的折磨

    叶玫说:“我去那边看看。”

    说着,他放开了抓住范意的手。

    范意立刻反应过来。

    他迅速反握,拽住叶玫的腕子,眉心微蹙,没让人走。

    叶玫的体温很冰,手腕也瘦。范意看着对方准备离开的身影,不悦道:“你一个人?我和你一起。”

    叶玫回头,他垂眸盯着范意按他的手,轻声道:“真的吗?别吧?”

    他将手覆上范意的手背,轻轻将其拨开。范意的手细皮嫩肉,肤色还白,一见就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少爷,大概以前很少吃过这样的苦头。

    叶玫总觉得上边缺了些什么,心想,等回去之后,要送范意一件礼物。

    他说:“你别来,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范意问他:“为什么?”

    叶玫摇了摇头。

    他抬眼看着范意,维持着自己那得体的笑容,语气温和:“橘子,应该有诡物劝过你,水上乐园的事,少管,对吧?”

    “它劝的没错哦。”

    “听了女巫的话,你也应该明白这点。你不该,起码不能现在插足上面的事。”

    “我不明白,”范意说,“你明明比我清楚,我们不可能避开乐园,你明明比我更懂得,‘海的女儿’为什么会是A+级怪谈。”

    “我们所在的海中坟墓,不过是催生新女巫的试验场,这则怪谈真正重要的,就是水上乐园。”

    “人鱼祈祷Cold Cemetery的灵魂得到幸福,才出现了不应存在的乐园,造成了此处如今的模样。”

    “要想结束Cold Cemetery的失控,就要先毁掉她曾经希冀过的。”

    “你肯定知道这些。”

    叶玫耸肩:“你说的没错,站在Cold Cemetery的视角,提出这种想法,是正确的。”

    “可是水上乐园,不是你们想象的样子。”

    “对于来自坟墓当中的魂灵而言,彻底的死亡,即是解脱,”叶玫说,“这是水上乐园的规则。”

    范意:……

    叶玫和他分析:“你也明白,‘海的女儿’之所以被排为A+级怪谈,是因为要想结束Cold Cemetery,必须先结束水上乐园。”

    “而水上乐园,是A级怪谈。”

    叶玫反问范意:“但是,如果剔除水上乐园的部分,你觉得,‘海的女儿’这则怪谈的难度如何?”

    “不算简单吧,还没涉及到水上乐园,就已经有数千人在这里死去。”

    叶玫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么说吧,在你推动着Cold Cemetery的进度时,与其藕断丝连的上面也受到影响,不是全无作为。”

    他说:“现在只剩最关键的部分,Cold Cemetery的人,最好还是专注自己这里的变故。”

    范意看着叶玫,没吭声。

    叶玫拍拍范意的肩:“这次听我的,水上乐园的事情,你别管,我和上面的通灵者自然会去解决。”

    范意还是问:“为什么?”

    即使叶玫这样解释了,范意依旧觉得,自己跟随去查看水上乐园的通道,与继续解决Cold Cemetery的事,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为什么不许他插手、帮忙。

    是怕他帮倒忙?

    还是说,怕他像上次那样,点不上保命的心火?

    怕他害死所有人?

    “怎么这样看着我?”叶玫叹气,“真倔啊,橘子。”

    他微笑着回答范意:“为什么?你在这里,不是还有想救的活人吗?跟着我去通道那边,估计要被拖好久的时间,那他们怎么办?”

    范意默了默。

    谁想救他们了。

    他连自己都救不到。

    白粥见缝插针,插进话来:“喂,柑橘。”

    “你们的事先放放,云见雪的电话通了,要说什么?快一些,我撑不了太久。”

    叶玫把范意往外推:“你当你在担心谁呢?干你该干的事去,一会我来找你,行了吧?”

    范意心想,叶玫总是这样。

    他会把话说得特别满。每次都如同笃定了他们之后能够再见般,作出假设。

    笃定范意不会出事,笃定他自己不会出事,永远都若无其事地在危机关头,保持着平静又温和的淡漠。

    可范意知道——

    若非真的危险,叶玫从来不会阻止他去做什么。

    就连最开始的他跟叶玫出差,他在怪谈中做了太多无用的、多余的事时,叶玫都没有阻止过他。

    因为这些动作,那天,他没能点上保命的心火。

    “对了,”叶玫往外走了两步,倏地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橘子,下次不许那么说了。”

    范意:“什么?”

    叶玫说:“你的灵魂一文不值。”

    “你可太值了,无价的。”

    范意噤了声。

    他凝视着叶玫离去的身影,伸出手卡在半空。

    这一次,他没再硬拉住他的老板。

    等到叶玫走远,范意立刻转身朝向白粥,他见白粥还握着手机,果断道:“电话通了是吗?问问云见雪,诗雨和沐山在不在。”

    白粥转述:“诗雨在,沐山不在。”

    “好。”

    范意没有为张慕川不知所终的下落作出丝毫停顿,他直截了当道:“我记得花园迷宫里有兔子,会吃人的血肉,是不是?”

    【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为五兔子寻找合适的身体部位。】

    范意在女巫那里得到了所有答案,终于在深海之中,把故事的线索相互串联,直至完整。

    到这里,故事的全貌几乎全部显现,只余少许边边角角的拼图还待补全。而关于如何结束这则怪谈,即使女巫没有提,范意也能多多少少猜到一些。

    ——不只是人鱼,每个被囚禁的灵魂,一开始都不该许愿。

    范意说:“你让云见雪,仔细看看那些植物,有问题就多盯一会。”

    “花园里的植物由兔子长成,因此会四处移动,但里面有一些特殊的植物,埋着五兔子的尸骸。”

    “把五兔子的残躯找出来,找齐并带出迷宫。然后在植物区门口等我。”

    白粥复述完范意的话,又听着对面讲话,充当一个尽责的传话筒:“云见雪说,你真会给他找麻烦。”

    范意不否认:“不麻烦怎么活着出去。”

    白粥深以为然。

    范意问:“能做到吗?他。”

    白粥听了会儿电话:“他说你在质疑他的专业能力。”

    这下范意放心了。

    白粥能坚持的时间也很有限,再帮范意转达了几句叮嘱,便觉得力不从心。

    范意看出了他的不对,确认过没有其他需要特别叮嘱的事情后,范意让白粥挂了电话。

    白粥还问:“那我和你呢,做什么?”

    范意说:“先到纪念品一条街,做点事,再去植物园区和他们汇合。”

    “最后到游乐区找叶瑰。”

    白粥:“你老板不是不让你管水上乐园的事吗?”

    范意理直气壮:“他说什么我就听啊?”

    白粥:……

    叛逆。

    其实也不全是这个理由。

    连通乐园与海底的通道在游乐区里,范意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他不清楚为什么第七天的通道会提前开启,不过范意大致能料想到导致这种事发生的部分原因,且可能性很大。

    只是他没有证据,轻易不说出口。

    “走了,”挂完电话,范意朝白粥挥挥手,“花园迷宫就交给他们了。”

    白粥追上:“你这么相信那几个人?”

    范意:“有什么不信的。”

    信与不信,结局都定在那里,还不如相信一些,何况对方是林寄雪和南晓雨,没那么容易翻车。

    说是走去,范意实际上是用跑的。

    他目标明确,速度很快,交代完所有事,就直奔着不远处的纪念品一条街去。

    他们离开的位置本身就在纪念品街的附近,跑起来绕到门口,只需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夜市依然开放,牌匾上枝叶繁茂。

    木偶们如几小时前那般,说着千篇一律的欢迎词,脸上挂着诡谲的微笑鼓着掌,目光紧紧锁住范意所在的位置,随范意而移动。

    白粥不知范意要做什么,小跑着跟在后面。

    而范意凭借着第二晚时的记忆,在一片欢迎声里,快速找到那些贩卖鲤鱼娃娃的摊位。

    木偶摊主见范意靠近,“嘎吱”扭着脖子,拍手道:“欢迎、欢迎、欢迎。”

    白粥看见货架上的鲤鱼娃娃,没来由地感到脊背发凉。

    这种鲤鱼娃娃,和在女巫居所里想要逃跑的那些一模一样。

    它和这里布偶娃娃本质相似。

    这些都是被囚禁的灵魂,上面同时沾有女巫不详的气息。

    这些鲤鱼娃娃,都是陨落女巫的灵魂。

    每当一个新女巫诞生,旧女巫就会陨落,成为灵魂不死,痛苦永远停留的鲤鱼娃娃。

    鲤鱼娃娃想要逃跑,但失去所有手段的它们,会被女巫一次次地抓回气泡之中。

    怎么会在这里?

    范意拿出印章。

    白粥忽然明白了范意的想法。

    他难以置信道:“等等,鲤鱼娃娃?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范意没看白粥,把话嚼在嘴里,重复了一遍,“当然是买东西。”

    毕竟女巫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那些想要逃跑的鲤鱼娃娃。

    多年以来,女巫迭代,其中必定有逃出深海的漏网之鱼。

    现在看来,那些逃跑的鲤鱼娃娃都在这里。

    它们被木偶摆在货架上,成为商品——被贩卖的纪念品。

    好不容易逃出女巫的世界,远离了深海,这些鲤鱼娃娃,又缘何回到Cold Cemetery呢?

    其实女巫已经说过了答案。

    最初那条成为女巫的鱼,非常重视这个灵魂的收藏室,还将其打理得像模像样。

    它陨落后,也依旧挂念着这里,埋在这里,就在这里。

    女巫彻底变成鲤鱼娃娃之后,妄想寻求一个终结。

    要想终结,就要从最初开始。

    它们都想回到原点。

    范意吐出一口气。

    每个人最后许给女巫的愿望,无非就那么几种——要么回到原点,要么就保留美好,让其永恒。

    可是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回到原点,实际上,哪怕将碎掉的镜子粘回去,也会留有痕迹。

    范意拍脸鼓起勇气。

    他指向货架最上面,最靠边的一只鲤鱼娃娃,说:“店长,我要那个。”

    【在让一切回到原点的刀刺进女巫的胸膛前,人鱼不许流泪。】

    可是它们悔恨的泪,早就流过了。

    第85章 The Little Mermaid

    “我要那个鲤鱼娃娃。”范意说。

    木偶僵硬地扭动脖颈, 头颅转圈,抬头看着范意指向的方向,停了片刻, 一卡一顿地从货架上取下鲤鱼娃娃。

    范意抓住自己的衣物。

    他攥得很紧, 神情严肃, 紧张地咬住下唇,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木偶的动作, 看着它将那只蓝色的娃娃摆在货架前面。

    它说:“一共、一枚、印章——”

    “请、购买、请、支付、一枚印章。”

    范意闭上眼,微不可察地松松手指。

    鲤鱼娃娃只要一枚章,且木偶没有要求范意购买女巫的眼泪。

    说明他选对了。

    范意想了很久,为何说购买这些鲤鱼娃娃, 会被强迫买下眼泪。

    听了女巫的话语之后,范意有了想法。

    昨天林寄雪靠在摊前的时候,他只说了要鲤鱼娃娃, 没有点明是哪一只。

    鲤鱼娃娃能流下泪水,说明女巫本身从未得到解脱,她们仍处于无限的痛苦之中, 这样的灵魂, 是无法承担因果的。

    而唯一一个, 自始至终都没有后悔过的女巫,是最初的那条鱼。

    它是异变的开始,它的愿望给Cold Cemetery披上了一层名为美好的虚假的纱。

    因为缺失了它该付出的代价, 于是绝望滋生并延续,在这里, 一代又一代。

    最终积重难返。

    想得到女巫的眼泪,起码要有泪可流。

    那条鱼没有哭过。

    因为它到死也没有后悔。

    【从前,有一条小鱼, 它和一只兔子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兔子消失了。】

    从兔子消失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始日复一日地寻找,多年的辗转失望,在向女巫许愿的时候,它早就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也许它并没有那样在意那只兔子,只是遗憾埋在心底,被一次次的失望加深,把回忆美化,才变得刻骨。

    被诅咒后,它更是成为了绝望本身。

    这里的鲤鱼娃娃长得一模一样,只有新旧之分,范意会选择这只鲤鱼娃娃购买,并不是靠运气随意选的。

    早在他们第一次来到纪念品一条街时,他就注意到了。

    林寄雪当时看着最上边角落的一只鲤鱼娃娃,对木偶摊主说:“你这只鲤鱼娃娃好可爱。”

    在那个时候,木偶摊主还没有要林寄雪购买眼泪。

    范意多瞥了一眼。

    那只鲤鱼娃娃已经很旧了,虽然没有被磨损过,但显然是很早以前就摆在上面的东西,边缘已经被时间磨损,略略发白。

    后来,林寄雪并没有再问这只鲤鱼娃娃的价,而是模棱两可地转向了其他娃娃。

    木偶摊主便开始要求他购买眼泪。

    因为生病的缘故,林寄雪眼里的世界和他们有着略微的区别,对于他口中有特别指向的话,范意还是愿意给予一些信任的。

    何况……

    范意自己的直觉也在说,是这一只。

    他拿手电筒照过去,这一只又老又旧的娃娃,它的眼角没有水痕,是干的。

    摊主掰着下巴发声:“请、支付、一枚、印章——”

    范意吸了口气,悬着的心提着,没有落地。

    他生怕有陷阱,一刻也不敢放松。

    接下来还有盖章环节,但范意已经不能再盖了。

    范意取出印章,把章交给白粥:“我记得你还有一次机会?”

    白粥问范意:“你买这个鲤鱼娃娃,是做什么?”

    是他想的那个吗?

    范意回答:“它是那条鱼,第一个被诅咒的女巫。”

    诡物还在这里,一口一个欢迎,范意简单提了一句就闭上嘴,没有再多说别的。

    白粥看向周围,木偶的脑袋齐刷刷地扭向他们的位置,这回被欢迎的不止是范意,还有他,哪怕木偶眼睛也是木头做的,那些目光落在身上,却有如实质。

    白粥默然盖下印章,把破旧的鲤鱼娃娃塞进范意手里。

    木偶收完款,继续抬起手,鼓掌重复着单调的“欢迎”二字。

    瘆得慌。

    范意快步带着白粥离开纪念品街的夜市,边走边解释。

    最初的女巫是绝望的化身,她收取灵魂当中的希望,为所有生灵实现愿望。而在某次实现愿望之后,女巫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最终受到体内失衡的影响,临死前,诅咒了那条逃避代价的鱼。

    她或许已经化成了海中的礁石,在多年的风化后杳无踪迹。

    但是那条鱼还在这里。

    它是唯一一个忍受了这么多年无止境的虚无之后,还没有掉过泪的女巫。

    最早的,新生女巫。

    范意说:“这里的诡物,把人和其他生灵杀死,埋在度假村的各处,是为了用死者的憎怨对付人鱼姐姐的憎怨,延缓那位新女巫的苏醒。”

    “不如说,这位新女巫,也是那庞大愿望的代价。”

    “他们设立那些规则,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是防止我们触碰禁忌,威胁到他们的生存。”

    “这里存在的,除了水人和兔子之外,都是透支过希望的,向女巫许过愿望的生物。”

    “希望消耗殆尽,就会成为空壳,成为被痛苦折磨的布偶娃娃,女巫则是成为鲤鱼娃娃。”

    “这就是许愿。”

    “不怀揣希望的人不会许愿。”

    “你不是也一样吗,死亡预言?”

    白粥没出声。

    女巫都和范意说了。

    在水上乐园初建成的那天,只是路过此处的死亡预言曾说,会有许多生灵因此死去。

    他本是想借死亡预言的成立吸取污染,壮大一些力量。

    结果却引起了五兔子的注意。

    它亲眼看到在乐园死去的鱼儿。

    人鱼失踪,乐园倾覆,五兔子扯了谎,将两个孩子献祭给了女巫,一个分尸,一个拔舌,用等价的痛苦向女巫交换了答案。

    得知真相后,它察觉到女巫就是自己的人鱼朋友,难以置信地觉得崩溃。

    而Cold Cemetery里的诡物也察觉自己被骗,怒不可遏。

    它们杀死了五兔子,分尸并埋在它生前最爱去的花园里。

    但它们找错了灾厄的根源。

    是人鱼祈祷他们幸福,她无法承担这样的祝福,从而导致Cold Cemetery的秩序崩乱,新的人鱼埋在此处,怀着憎恨大肆吞噬诡物的污染,令许多生存在Cold Cemetery的诡物一个个消失。

    与五兔子无关。

    死亡预言受到Cold Cemetery的影响,被埋在这里的人鱼姐姐吃掉大部分的污染,不仅没能增强实力,还大幅受损。

    若不是他逃得快,多半性命不保。

    他临走前,还带走了女巫的藏品之一——“D”级诡物,陌生来电。

    ……至于那些诡物灵机一动,选择用两个孩子的血肉与活人的憎怨压制人鱼姐姐的苏醒一事,就都是后话了。

    白粥深知这则怪谈已经失控,即将蔓延到现实中去,才急匆匆地想要拉千人献祭,让自己来遏制Cold Cemetery的扩散。

    当然不是为了人,而是Cold Cemetery彻底苏醒之后,会吞噬附近所有的诡物。

    可惜,被阻止了。

    他来报仇的。

    “这些许愿的家伙之中,肯定有人希望过女巫去死。可他们怀抱着的希望,却反哺育了女巫。”

    “所以,这才是想杀死女巫的人不会成功的原因,”范意在跑,轻喘了几口气,继续聊,“因为他们的心里还有希望存在,只要还怀有念想,就无法与女巫承载的无望对抗,会被吞噬、利用。”

    “而堕落之后,它们就再也生不出任何想法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植物园区的门口。

    范意继续:“但还有一个人,可以杀死女巫,也想要杀死女巫。”

    “她是人鱼妹妹许愿的产物,是这里正在孕育的新女巫,在女巫刚刚诞生,还没来得及更迭之前。”

    “她承担的绝望,不比这里的任何一个灵魂少。”

    范意捏着鲤鱼娃娃,鲤鱼娃娃非常坚固,似乎无法被破坏:“……或许能让我手里的东西流下泪水。”

    阿时说错了。

    无论怎样,只要向女巫许了愿,灵魂都会变成布偶娃娃。

    而流下泪水,只会令愿望以另一种代价更大的方式失效而已。

    死在这里的人再也不会回来,游向乐园的灵魂也不会因此真正解脱,但起码能够结束这场命运的轮回。

    那把能刺进女巫胸膛的刀,女巫何尝不希望它真的能够刺入进去?

    白粥顿了顿:“你在往哪走?我记得人鱼姐姐的尸体不在这里,要找她,你不应该去温泉?”

    他还以为范意说的植物园区是到花园汇合,现在发现不是。

    今夜的花园迷宫似乎分外热闹,也没有工作人员看守,到处都能听到惨叫与哀嚎。

    范意拿着鲤鱼娃娃,直奔最中间的玻璃栈道。黑夜里,旋转滑梯一路平坦,赫然是他和张慕川曾去过的滑草场。

    范意回答道:“她不在温泉。”

    虽然她的尸体埋在那里,但她的灵魂不在。

    就像那两个孩子。

    它们虽然死去了,尸体留在温泉的地下室里,可它们依然能够在各处徘徊,只是缺失了一部分重要的东西。

    范意轻而易举地就能踏入人鱼姐姐的埋骨之地,说明温泉区除了尸骨,多半什么都没有。

    那么新女巫的灵魂会在哪里呢?

    范意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在Cold Cemetery里探索以来,他只在一个地方感受到了强烈的,绝对不能踏足的恐惧。

    心中疯狂尖叫着,提醒他“会死”。

    玻璃栈道最上方的那棵树。

    开花结果。

    那株会将人的灵魂吞吃,结成布偶娃娃的树。

    *

    花园迷宫。

    林寄雪折下一根树枝,往前轻巧一掷,树枝顶端被小刀削得又尖又细,精准地钉住一株准备往旁边移动的植物。

    那株植物动作卡住,周围的树木花草都因此停下了行动,原本将分散出两个岔路的路口凝滞,只留下一条又细又小的缝。

    林寄雪上前,踩住植物的根。

    是一丛矮小的灌木。

    看来这就是这片区域的核心了,兔子的残肢多半长在里面。

    林寄雪已经折了好几株植物的枝条,里面都藏着少许的血肉。

    兔子的躯体被分得太碎,埋在植物里,又细又小,也不知道数量多少,林寄雪只得一个个找,将有异样的部分全部留下来。

    不过这次,他没有轻举妄动。

    南晓雨拎着一袋枝条,走到林寄雪身边,见林寄雪的目光望向远方,小声问:“那边有什么?”

    她往林寄雪盯住的方向看去。

    不过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丛生的枝叶。

    南晓雨碰了下林寄雪,对方撇撇嘴,往边上挪了挪,给她让了个位置。

    越过茂密的树丛,他们能望见不远处的湖边,有人正被一道黑影掐住脖子,抵在地面上,黑影再拎起那人的头发,一遍一遍地按入水中。

    地上有很多血,隔得很远,也能嗅见浓浓的血腥气。

    诡物的身边还围着数只兔子。它们无视诡物的动作,在旁边吃人的残肢,悄无声息地快速啃。不少空空的衣物累在附近,被咬得破破烂烂。

    吃得多的兔子,身体已经开始变长变糙,显露出了植物的特征,就像那些被埋在各处的白色触手,细如藤条。

    林寄雪看着那个被按进水里的人,对方在水中挣扎,疯狂扑腾着,却被诡物带着残忍的笑,一遍遍按入水中。

    南晓雨没动静,林寄雪也一点都没有着急的模样。

    他抱着臂,等到那人不再动弹,食用尸骸的兔子上前将人拖走后,才拆下树枝,嗤笑道:

    “活该。”

    新死的那人的手里,还死死捏着一枚血红的印章。

    第86章 The Little Mermaid

    葱郁碧绿的枝叶, 用血肉浇灌。

    范意爬上玻璃栈道,随着他的攀升,暴雨猝不及防地落下, 他挂在身上的布偶娃娃开始不停地哭泣。

    它们泪流不止, 分不清这些布偶娃娃, 是许愿过后付出代价的灵魂,还是因人鱼的心愿而无辜死去的牺牲者。

    都不重要了。

    无论是哪一种, 都再也没办法得到解脱了。

    周围太暗,没有一丝光亮,布偶娃娃的数量明显比昨天要多,暴雨之下的栈道还滑, 因此范意爬得比上一次要艰难许多。

    他落下的每一步都算得仔细,不敢松懈。

    相比之下,白粥就十分轻松。

    诡物的夜视能力极佳, 感知力也与人大相径庭,甚至不受暴雨影响,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娃娃, 一路跑到上方。

    范意仰头, 用幽怨的目光盯着白粥。

    白粥:……

    好在他不像某些人, 不算没有良心。

    白粥在自己避开的时候,也会提醒范意几句,告诉他布偶娃娃的位置。

    在这样的合作下, 他们终于抵达了山顶。

    雨水不断地落,打湿山顶中央那棵参天大树, 结成果实的布偶娃娃啪啪从树上摔落,滚到玻璃栈道上,到范意的脚边。

    范意忍受着脑中如针扎般强烈的不适, 站在玻璃栈道的外围。

    黑压压的色彩覆盖在眼前,死亡的气息弥漫四周,因为死去灵魂的增多,绝望浓郁,这棵树给范意的感觉比前一天更阴冷、更恶心,令人喘不过气。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紧接着,用力把早已捏在手里的鲤鱼娃娃抛出,扔进布偶娃娃的堆里。

    不少布偶娃娃被鲤鱼娃娃砸疼砸哭,呜呜地闹着,从娃娃堆里散了出来。

    范意张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可能雨淋多了,有些感冒。

    他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说:“我把你要的女巫带来了。”

    他对着中间那棵树讲话,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有两种方法,一种你知道的,在流下泪水之前,把刀刺进悲剧起点的胸膛。”

    “但是你已经哭过了,这里也没有你用长发换来的刀。”

    “所以只能让它哭泣,让愿望失效。”

    范意讲完这句,怕自己被女巫波及,往后退了一步。

    Cold Cemetery之所以仍在维持着宿命的循环,正是因为此处最初的愿望从未失灵。

    希望美好永存。

    真“美好”啊。

    这种浮于表面的“美好”,伴随的是Cold Cemetery无止境的痛苦与失衡。诡物们甚至想出了可食用灵魂的馊主意,用以维持这里的平衡。

    布偶啊……

    是最容易被寄托感情,也最容易被抛弃的存在。

    范意说:“我把它交给你了,怎样做,你自己决定。”

    鲤鱼娃娃的眼珠向左转动,转向范意的方向,对于人类审判它命运一事,无动于衷。

    它空洞的目光里不掺任何情绪,看着世间所有,众生在它的视界里皆为死物。

    那棵树停止了结果,花瓣也开始一簇簇枯萎。

    正在诞生的女巫抽出凌厉的枝条,卷走了顶上那只鲤鱼娃娃。

    *

    花园迷宫。

    童沁追着陈希的背影,在迷宫的门口气喘吁吁。她撑住自己的膝盖,眼睁睁看着陈希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弭在浓浓的黑暗里,不见影踪。

    张开手,碰不到。

    她是在旅店的楼底遇到陈希的。

    到了第四天,只要是还活着的人,多半有些属于自己的本事,当然也明白需要趁黑夜悄然探索的道理,童沁一早就和方晴分好了工,决定两头探索。

    深夜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找寻线索到了一半,忽然无端地想起了白日里被她拒绝过的“工作人员”的话语,原本以为对方在扯,而此时此刻,竟莫名令她耿耿于怀了起来。

    【你们是那女孩的同伴,我还以为你们和她一样,愿意前往乐园呢。】

    她觉得诡物在说陈希。

    除了消失的陈希,她们两个的同伴没有别人了。

    可是陈希的骨是她和方晴亲自敛的。

    可是这里是怪谈——尸体是假的,陈希还活着这种假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难免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于是Cold Cemetery如她所愿。

    她看到了陈希的影子,在夜色中奔跑,她眼尖捕捉到对方的衣角,喊着“等一等”,追随陈希的背影,跑到了花园迷宫。

    童沁喘着气,她体力不赖,然而她追陈希是一路狂奔,从餐厅附近到植物园区,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怎么会追不上?

    分明她看到对方的时候,觉得陈希离她很近,那身影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然而她们之间却仿若隔了一道永远的鸿沟,她怎样跑都追不到,也碰不到。

    童沁抬眼,花园迷宫的入口近在咫尺。

    陈希进了里面,陈希就在里面。

    她想进去,脚下却如被灌了铅般,迈不动步子。

    花园迷宫。

    童沁想起来了,早在第一天,广播要求所有人到花园的集合的时候。方晴就阻止过她们。

    她白着脸色,指出广播中的陷阱,要她们不要跟着去。

    花园里有危险的东西。

    要命的东西。

    方晴对这类东西有着敏锐的感知力,她的预感从不会出错。

    童沁停在门口,慢慢地冷静下来。

    是了,人死怎么可能复生。

    太诡异了。

    她想,今天的花园迷宫好吵。

    *

    另一边。

    “它们用活人心底最渴求的东西作为诱饵,迷惑人心,把还在这里的人,全部引来花园迷宫。”

    林寄雪踩住花园迷宫的格子陷阱,按照正确的跳法走了一遍,南晓雨有样学样,没出纰漏,顺利度过这条“踩错格子就会死”的路。

    林寄雪凉凉地自语一句:“为什么呢?”

    “要费尽心机地将人带进这里杀掉。”

    他边说,边回过身。

    他拎着手里一袋子的树枝,嘴角扬起一个戏谑张扬的笑,朝着向他们追来并掉入迷宫陷阱的兔子挑衅似地晃了两下。

    里面都是疑似兔子躯体的植物。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他说。

    南晓雨没管那些兔子,原地转了转:“这附近的植物没有移动过的痕迹,”

    林寄雪:“那就不在这里。”

    他把这袋子植物枝干交给南晓雨处理,停了停,他又想起来问:“信号恢复了没?”

    他们收集到的肢体部位越多,花园迷宫的信号就越稳定。

    南晓雨看手机:“差不多,消息已经可以发出去了,就是卡,要转好久的圈。”

    “我这边联系了沐山和阿月。沐山回了句没事,他找到出口了。阿月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林寄雪说:“不管他,先做我们的活。”

    兔子的残骸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南晓雨在袋子里翻了一下,细细分辨过,关键的部位基本齐全,就是埋在植物里,剖出来需要一些时间。

    林寄雪负责找寻搜集,南晓雨负责处理。专业对口,效率很快。

    寻找的过程里,他们几乎把整个花园迷宫都摸了个遍,林寄雪现在就是闭着眼,也能找到回去的路。

    ……只要他不犯病。

    他想,这段时间用了太多的药了。

    南晓雨忽然碰了下林寄雪的手背,抬指道:“云见雪,你看那里。”

    林寄雪迅速扭头。

    他顺着南晓雨所指的方向找去,正巧捕捉到不远处的花丛里,一株浅色的花正悄悄往里躲藏,见林寄雪的目光投来,还加快了速度。

    它仿佛拥有意识,不愿被人所找到。

    花瓣的颜色与茂密的绿叶混合在一起,又有漆黑的夜晚掩盖,不细细观察的话极难看清。

    好在南晓雨和林寄雪二人的感知极为敏锐,没有放过这些植物的小小动作。

    林寄雪行动果断,“啪咔”划断大片挡在植物前边的多余枝叶,赶在花朵逃开前,干脆利落地切开了花朵的茎。

    茎里面是空的。

    这朵花已经不再生长,一颗被挤变了形的血红眼珠从花的内部滚落而出,成为长长的一束,还流着血。

    “就是它,”南晓雨把变成条状眼珠举起来,装进袋里点了点,“最后一个部位。”

    林寄雪说:“齐了?”

    南晓雨:“基本齐了。”

    “它身体的关键的部分都在这里了,尸体的重量掂着,也就比普通的兔子轻上一点,是正常现象。”

    “就是,好像还缺了皮。”

    兔子的皮……

    林寄雪想起无舌小孩和自己聊的故事,把那株强行装入了兔子残躯的花朵扔掉,没管皮的事:“如果没有其他部位了,就到外面找临昕橘汇合吧。”

    南晓雨说:“好吧,回去的路上再注意些,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林寄雪:“那就这样。”

    临走之前,南晓雨多看了一眼那株被林寄雪拦腰裁断的,塞过眼球的花。作为药师,她自然认得这是什么。

    绿色曼陀罗。

    花语是生生不息的希望。

    ……如此讽刺。

    惊雷划过长空,蓦地降下暴雨。

    *

    植物园区,玻璃栈道。

    “纸飞机。”

    在范意和白粥将要从玻璃栈道离开之际,忽然有一只小手,从背后抓住了范意的胳膊。

    小手的主人用力极大,若非范意及时扒住玻璃栈道的栏杆,很有可能因惯性而滑倒。

    范意想发火,忍着往肚里咽了咽,回过头,摆出一副僵硬的表情:“你来了?”

    是阿时。

    它出现得十分突兀,来去无影,掌心攥在范意身上,万分冰凉,比雨水要冷得多。

    被晦暗的气氛晕染过,仿佛即将凝结成冰。

    阿时的目光在白粥身上停顿了下,接着微不可察地移开,缓慢落到范意身上,朝他张开手:“我感知到了,纸飞机你带在身上,把东西还给我。”

    范意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他拿出纸飞机,塞进阿时的手里。

    阿时接过,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它用异样的目光凝视着这架红色的纸飞机,即使经过了缝补,纸飞机依旧弹性十足——那是用五兔子的皮制成的,能够穿过深海的造物。

    在女巫的故事里,是五兔子献祭了阿时和无舌小孩,借用它们的痛苦,当作与女巫交易的筹码。

    后来,是阿时怀着愤怒,亲自带着其他诡物,剥了五兔子的皮。

    于是剧场中未补完的画面得到填充。

    它们死后,在剧场里面一幕幕地重复着自己死时的画面——阿时被五兔子设计,从高空坠落,血肉模糊,死后还要被分尸;无舌小孩被拔去舌头,头颅按在水里,在满口血腥中溺水而亡。

    当时的剧目中,只有它们怀抱的兔子是假的。

    五兔子被困在花园迷宫,不会出现在剧场。

    纸飞机,是五兔子的替代品。

    “是它欠我的,”阿时说,“它自己想要交易,却拿我的命去换,哪有这样的事?”

    还连累了另一个小家伙。

    ——五兔子想要的真相,只需要献祭一份苦痛便已足够,原本无舌小孩并不是被五兔子盯上的对象。

    原本只有阿时一个。

    可是那一天,无舌小孩像往常一样,去找阿时外出,不想亲眼目睹了五兔子的所作所为,发现了女巫的秘密,没能忍住,碰到了地上的鲤鱼娃娃,听到娃娃的哭声。

    它被察觉。

    于是牺牲者又多了一个。

    五兔子用它们换来了真相与掌控水的能力,从此能够在水中畅通无阻。

    哪怕死。

    阿时捏紧了手里的纸飞机:“只要这样东西在我手里,它死后也别想好过。”

    先前纸飞机破损,阿时还担心兔子会因躯体的腐烂而挣开束缚。

    好在,有人替他补了。

    “那么,我们的交易应该快要结束了。”范意说。

    他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又恢复了他装出来的心平气和。

    范意问:“我是否还能再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也许是感受Cold Cemetery的状态,又或许是因为范意遵守了承诺,此刻,阿时的态度比起之前好了许多,它撒手松开范意,说:“请讲。”

    “给这里的所有活人打一个电话吧?”范意开口就是大要求,“一通即使拒绝来电,也能强行接通的电话。”

    时至今日,范意终于呼唤出了阿时的真正名字:

    “完整的‘陌生来电’。”

    阿时静了。

    怪谈里的一切故事,都有其存在的意义。

    剧场里,每一出剧目都有自己的名字。包括展现阿时与无舌小孩死法的那出。

    【今日VIP特惠剧目:陌生来电。】

    范意当时就觉得奇怪。

    这部剧,与陌生来电有什么关系。

    直到昨天下午在游乐区接应林寄雪时,范意才终于明白。

    阿时的名字根本不叫阿时。

    阿时……

    范意立刻就想到了陌生来电。

    那是可以跨越时间,让人听到死前十分钟声音的电话。

    也许,剧目的名称,是主角的名字。

    范意没有低头,他微微蹲下,不再做任何确定,就这样平视着阿时:“我要你告诉所有人,现在,不管他们在哪里,都要尽可能地赶往游乐区,快。”

    今夜的诡物,想方设法地把人哄来死亡率极高的花园迷宫,就是为了掩盖一个事实。

    游乐区的水上乐园,已提前开启。

    哪怕水上乐园也终将毁去,却能短暂地在Cold Cemetery出事时为他们提供庇护。

    范意相信叶玫,相信他会圆满解决水上乐园的故事。

    关于那条人鱼,那只兔子。

    这也是他拜托林寄雪找齐兔子尸体的原因,虽然缺了层皮,但不碍事。

    叶玫会需要它的。

    需要乐园的创始人。

    他望向那棵参天之木:“Cold Cemetery要崩塌了。”

    他把鲤鱼娃娃交给了新女巫。

    新女巫还未彻底诞生,她正在抽取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污染,以及绝望。

    当鲤鱼娃娃身上的绝望被新女巫源源不绝地吸走时,它会否会感到悲伤?

    一定会的。

    阿时对范意看破自己身份的这种事毫不意外。

    他转向白粥,无奈问:“你从哪里找来的委托人,有救世主情结?”

    “自身都难保,还要去救其他人?”

    白粥没正面回答:“谁知道,这个忙你要帮吗?”

    阿时顿了顿:“他帮了我的忙,我没道理什么都不做。”

    范意:“谢了。”

    救世主情结,倒没那么夸张。

    只是,这里实在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他们本该拥有未来。

    你祈祷多少不幸的人得到幸福,就有多少幸福的人陷入不幸。

    连结成环,周而复始。

    *

    那天,所有人的手机一同响起。

    包括被诡物撕咬到一半的,花园迷宫里被自己渴求之物哄骗的,在其他地方探索的,留在旅馆的,徘徊在花园迷宫之外等待的……

    自动接起一通号码是一串0的陌生来电。

    人鱼的苏醒,是机遇也是变数。

    人鱼为何会提前醒来?

    范意有猜想,却无实质证据。

    他想,或许是因为阿时破坏了它和无舌小孩用以压制人鱼的尸体,导致温泉区缺失了足以对抗人鱼的憎怨。

    很简单,于是人鱼睁开双眼。

    水上乐园的通道,也因此而开。

    人鱼妹妹曾说,在Cold Cemetery的生灵都能够在乐园得到幸福。

    是吗?

    在许多人奔往水上乐园的背影里,那棵令灵魂开花结果的树正吸取着过量的绝望。

    暴雨打落,劈焦了一只正寻花丛避雨的兔子。

    生得很像当年那只。

    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雷在有意识地将那些兔子残忍地毁灭,毁给鲤鱼娃娃看。

    鲤鱼娃娃被卷到高空,目睹所有。

    半晌之后,流下了它平生的第一滴泪水。

    这滴泪水混在雨里,悄无声息,也许连鲤鱼娃娃自己也没察觉,自己流下了眼泪。

    霎时间,霹雳骤起。

    山火在雨里点燃,映照着一片火红色的天空,如一团烈火在海中燃烧,安静燃烧。

    范意在最后一刻撞进了游乐区的大门。

    叶玫仿佛早知道他会来,就在门口等他。范意最后离开植物园区,跑得太急,险些闯进叶玫的怀里,卡着几寸距离急匆匆地刹住了步子。

    他们在暴雨里被淋着,雨水打湿眼睫,无光的黑夜里,不便看清对方的神情。

    叶玫顿了一顿,随即抬手,替范意拨掉头发上在植物区沾到的碎叶。

    他有些无奈:“说了不要管水上乐园的事,你呀你呀,真是不听话。”

    范意:“我听话就不是我了。”

    叶玫笑道:“也是,不过还是得夸夸你,这次你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范意往叶玫身后看去。

    游乐区内部已聚了十来个人,离得远,在嘈嘈的雨里,分不清谁是谁。

    范意知道,自己不必再看了。

    没有相信来电的,还没到这里的,没有机会了。

    这是千人被卷入的怪谈。

    最后只有十八个人留下。

    等待着来自水上乐园的审判。

    叶玫拍了两下范意,声音含混在雨里,却努力让范意听得一清二楚: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第87章 Goodbye 1

    The Little Mermaid, 狂风暴雨。

    他们狂奔着,拼着速度闯入游乐区以前,白粥曾问过范意这样一个问题——

    “你怎么能确定, 新诞生的女巫一定会令最初的愿望失效?”

    “万一她做不到呢?”

    当时范意急着赶路, 气喘吁吁, 加上他懒,于是并没有好好回答白粥。

    只是用着笃定的语气, 告诉对方:“她做得到。”

    “而且是一定做得到。”

    “最初的愿望失灵,这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白粥问:“为什么这样说?”

    范意却不再多言。

    这种问题,想一想就能明白。

    为什么呢?

    因为人鱼希望Cold Cemetery里的所有生灵都能够拥有幸福。

    这愿望之所以庞大到无法承担,正是因为人鱼口中的生灵, 当然也包括了女巫——包括了那些鲤鱼娃娃。

    在她的祈愿里,女巫也能够得到救赎。

    最初的愿望,必然会因此失效。

    等到女巫和Cold Cemetery也在怪谈的作用下“解脱”以后, 所有的因果,便都加诸于水上乐园之上了。

    水上乐园是最后的关键。

    也是Cold Cemetery的终结。

    游乐区里,水上乐园的通道已然提前开启, 无数的灵魂化作小鱼, 乘着过山车飞往它们的死亡之地。

    雨不停地落下。

    叶玫掸去范意身上的碎叶, 夸他做得很好,拍拍他的肩,目光温和。

    然后说:“水上乐园, 就交给我吧。”

    “明天见。”

    *

    这是一则只有两边相互配合,才能够完全解决的怪谈。

    Cold Cemetery的事情结束以后, 叶玫乘着通道回到乐园,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直接破坏了通道, 切断了水上乐园和Cold Cemetery的联系。

    通道塌陷,变成一块块碎片,跟着雨,以及未来得及飞往乐园的小鱼一起,从天空中哗啦啦地坠落。

    失去水上乐园的部分,怪谈“海的女儿”顷刻破碎,所有还活着的人立刻返回了现实。

    如黑/色/童/话般光怪陆离的所有褪去,众人睁开眼,他们的脚底是白青纹的瓷砖,是琳琅满目的商铺,是M市最繁华的地带——商业广场。

    说是繁华,如今的商业广场却断了电,在夏初尤为闷热,各种各样的商铺因无人维系而关门,空空的,无比冷寂。

    范意第一时间回过头,去寻找其他的幸存者。

    张慕川、林寄雪和南晓雨都在。

    除了他们,还有童沁、方晴等在怪谈里见过几面的眼熟脸孔。

    然后……

    阿月,蒋英和李颂都没回来。

    白粥离范意较近,他过来,以为范意心情不好,绞尽脑汁地想出安慰的话语:“呃,你别太担心,他们不一定是死了,也有可能是没来得及逃走,留在了那个世界。”

    怪谈“海的女儿”的故事虽然已被解决,可那只能换来一时的安稳,新的女巫仍然存在,不会因Cold Cemetery的解脱而消失。

    她依旧能通过许愿,抽取生灵们希望。

    假以时日,说不定会再次复苏,诞生第二个Cold Cemetery。

    这才是范意真正感到无能为力的地方。

    他想不出令这则怪谈彻底消散的方法,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令“海的女儿”短暂沉寂。

    范意拍开白粥:“真会说话,留在那个世界,那还不如死了呢。”

    他反问:“还有,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认为我需要安慰?”

    白粥:……

    好心当驴肝肺。

    范意没管白粥,他直接走过去和张慕川他们汇合,几人简单地交流了一些各自遗漏情报,又随口聊了两句。

    看来通灵者协会的人在这里使了些法子,压下了商业广场这惊天动地的乱子。

    而且,他们多半周围设立了保护区。

    不然商业广场外面不会如此寂静,周围无人靠近,只余树影沙沙,连门窗都被死死封锁。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离开。

    范意可不打算和通灵者协会的人打上交道。

    正好,林寄雪和南晓雨也这样想。

    “不急不急,我知道这里,”本地人林寄雪率先发话,“这个商业广场有一条专门供逃生的应急通道,平时没有人去,地方也隐蔽,那里连接着地下停车场,不知道有没有被封住。”

    只要能离开被锁住的商场内部,他们就有办法绕过通灵者协会的眼睛,溜到外面去。

    范意当机立断:“去瞅瞅。”

    几人一溜烟地跟着林寄雪走,看他在门前晃了几下,幸运的是,应急通道并没有上锁。

    其他幸存者看范意等人跑路,也相互交换眼神,全部跟上,从应急通道内部离开。

    在怪谈里待得太久,范意见到黑暗的楼道就提起心吊起胆,一路不敢懈怠,他甚至觉得,这次跑路顺利得有些不像话。

    直至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范意终于回神,想起他们已经回到了现实。

    紧接着——

    “拜拜。”林寄雪第一个跑路。

    “再会。”南晓雨抱拳,趁守在商场外面的人发现动静前,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张慕川:“我……”

    范意:“溜了。”

    他往后一撤,赶在张慕川向他搭话之前,直接转身,溜之大吉。

    通灵者们连招呼都没打,便如鸟兽般四散开来。

    *

    第二天。

    范意做了个噩梦。

    梦里是向前呼啸的列车,浑身是血的少女从车厢外抓住范意的胳膊,求着范意救他。

    范意犹豫了,下一秒,少女被拦腰斩断,血溅了他一身。

    G4444号列车,少女抬起头,血染的长发下,是属于初晴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

    范意从梦里醒来。

    真实温暖的阳光穿透薄薄的窗帘,洒在范意身上,他拿胳膊挡住眼睛,回味了一会儿方才的梦,自言自语地笑出了声:“挺荒谬的。”

    初晴根本不是那样死的。

    果然噩梦都没有逻辑。

    范意任自己闷了片刻,眯着眼拿起手机,发现自己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他昨晚给叶玫发的消息依然没有动静。

    范意倒不担心叶玫,他翻了个身,还打算继续睡回笼觉。

    在怪谈里太累,几天几夜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回来后又加班加点交代白粥的事情,给委托收尾,难得今天不用再担惊受怕,当然得好好放松一下。

    至于叶玫正在水上乐园那边做什么,又会发生什么,范意无从得知。

    只能等他老板回来再问了。

    范意把脑袋撞进枕头里,趴了会儿,睡意刚刚涌往眼皮,他搁在枕边的手机就嗡嗡闹了起来。

    范意:……

    知道他这个号码的人不多,会打来的人更是寥寥,范意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老板。

    是叶玫的话,范意可以勉为其难,动一下。

    他眼都没睁,伸胳膊在旁边摸索着碰到手机,凭感觉划开了接听键,放到耳边听:“喂?”

    来电的人窸窣了一阵,却什么话也没有讲。

    范意能听见有人在电话对面来回踱步,以及其中微弱的呼吸声。

    范意不满地睁开眼。

    叶玫不会这样和他打电话,电话对面另有其人。

    也不是推销电话,对面跟个社恐似的不敢吱声,要真是推销,换工作吧。

    所以是张慕川?还是恶作剧?

    或者——诡物?

    范意的耐心向来很少,加上起床气还在,他一把坐起身来:“说话,不说挂了。”

    “……”还是沉默。

    范意给了对面三秒:“三。”

    “二。”

    “一。”“别。”

    卡在电话挂断的前一秒,对面的人终于小心翼翼地出声:“别挂,是小意吗?”

    范意:……

    等等,谁?!

    他手一抖,手机一个没拿稳,差点摔在被子上。

    这声音他认得,而且熟得不能再熟。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了。

    范意手忙脚乱地在半空中接住手机,难以置信道:“太阳西边出来了?你终于舍得给你那糟心儿子打电话了?”

    给他打电话的人竟是他爸,诚颐集团的董事长范诚。

    真的假的?

    范诚手上一直拿着范意的所有行踪,随时都能把人找回来,有范意的联系方式不奇怪。

    但令他觉得新奇的是,范诚竟然会用这种温和的语气和他服软?

    事出反常必有妖。

    “……”

    听到这没心没肺的回答,范诚那边似乎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住心情,没被他这离家出走四个来月的叛逆儿子气撅过去。

    范诚尽量把语气放缓:“小意,你这几个月,过得还好吗?”

    这是妥协的信号。

    范诚自觉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却还是屏息等待着范意的回答。

    过得好吗?

    范意想:过得很不好,非常不好。

    总是和诡物打交道,他要吐了。

    还是范意:“挺好的,不劳您操心哈。”

    范诚:……

    这小子,不识好歹。

    范意不想和范诚多聊,嘴上变本加厉道:“我说,您要是没别的事,这电话咱就先挂了,现在是我的补觉时间,您打扰到我了。”

    现在?

    都大中午了,还在睡?

    范诚恨铁不成钢:“补觉?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

    说到一半,他骤然反应过来,话语戛然而止,想给自己来一巴掌。

    什么破语气,你这个嘴!这个嘴!怎么不长记性!

    可出口的话已经收不回去。

    他听见范意问:“怎么不继续讲了?我什么?”

    范意的语气带了点笑:“不务正业,混沌度日,丢人现眼,还是……废物?”

    他嗤道:“老爸,不用你提醒,我自己什么德行我自己心里清楚。”

    “还有,”范意把手机拿到下巴前,“我就这样!”

    “我四天没睡好!今天好不容易有调休!别来烦我!”

    说着,就要按下挂断键。

    “等等!”

    范诚终于急了:“对不起!小意,你等一等,先别,别挂!听我把话说完!”

    范意勉强停下:“给你三十秒,说不清楚就拜拜。”

    范诚:……

    这小子跟他说话是什么语气,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和谁学的?

    他忍了忍。

    不行。

    不要冲动、不要生气、控制语气,好好和孩子说话……

    他压了压心中不住蹭蹭上涌的火,咬牙道:“小意……”

    “你哥哥失踪了,就在两天前。”

    范意愣了一瞬,张口忘了词。

    谁失踪了?

    范诚低声解释:“警察那边已经在找了,我们也很着急,两天没有睡好,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任性,顾着大局一点,好吗?”

    “能回家吗?”

    又来了,自以为是的语气软和,拐弯抹角说他不识大体。

    范意懒得和范诚计较,把手指从挂断键上移开。

    他蹙着眉,撑住额头问:“我哥那么大个人,怎么能丢?”

    范诚说:“不清楚,我们尽力了。”

    “你妈妈这两天状态很不好,我希望你能回来陪一下她。”

    “是吗?不清楚?”

    范意往后一靠,抵在床背上,原本轻快的语调缓缓压了下来,下意识地拎出范诚话语中不对劲的地方,一点点地开始分析:

    “是真不清楚还是不敢相信?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而且纯粹不愿意和我分享。”

    “两天,没有找到人。”

    范意搓着自己的食指,语气平淡而冷静:“我想一想,范临和我不一样,他是个谨慎又精明的人。从不出入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开车走大道,就算偶尔要经过偏僻路段,也会和家人、朋友提前打个招呼。”

    “这几日天气不错,意外遇险的概率很低。”

    “发生了这种事,第一个被怀疑上的,必定是公司的竞争对手。按照你的习惯,你一定早就查遍了失踪地附近的监控录像,却无法在那里找到任何端倪。”

    “没有证据,没有线索,没有嫌疑人,也没有绑匪打电话要赎金,甚至周围不危险,只有看似如凭空蒸发一样的失踪,才可能让你说出‘不清楚’这样的判断,对吧?”

    范意问:“老爸,我哥是怎么丢的?”

    电话对面这次沉默了好久。

    久到范意以为手机没声了,晃了好几下,还来回摁音量键,范诚才开口喊他:

    “范意?”

    范意:“咋?”

    范诚:“……没事了。”

    吓他一跳,他还以为自己儿子刚刚被人夺舍了。

    无他,因为范意说得太准,讲出了他的每一步做法,即便隔着电话,在范意方才讲述的时候,他也产生了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一点都不像他那个整天就会到处闹腾的孩子。

    算了。

    范诚打电话来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现在只能说在意料之内。

    他说服自己看开,心想,上进心这玩意,范意没有就没有吧。

    家里也不是不能一辈子罩着他。

    餐桌上总缺一个人,太不自在了。

    第88章 Goodbye 2

    范意在18:42收到了叶玫的消息。

    彼时他已经收拾好了要带回家的行李, 不多,就一个小箱子,和随身的背包里面是几样衣物, 和一点现买的生活用品。

    医药箱里的药用得差不多了, 范意干脆把剩下的药品都拿出来, 装在一个更方便携带的盒子里,搁在包中。

    他坐在酒店的床上, 看消息。

    老板:区区A级怪谈,拿捏。

    老板:搞定了,来接我下,地址M市植物公园。

    换作以前, 范意一定会拒绝这无理取闹的要求,让叶玫自己回去。

    M市植物公园,离他这边巨远无比, 要地铁一号线转十九号线,三十来站,转完还要坐公交。

    可是今天……

    范意敲了敲字。

    范意:你不嫌时间长的话, 等我。

    范意:另外, 我明天要出趟差。

    *

    去接叶玫的时候, 范意顺路去了趟药店,给自己买了些普通的感冒冲剂。

    Cold Cemetery的泪水太多,总是一会儿变成雨淋落, 一会儿停歇,翻来覆去的, 铁打的身体也得生锈。

    范意在怪谈里就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哑,好好躺了一觉,放松下来之后, 那股酸软的劲立刻就上来了。

    还好他身体素质不错,感冒并不严重。

    范意把口罩兜在脸上,又看了眼航空公司给他发的值机短信,机场和他下榻的酒店在一个方向,就几站路,要到叶玫那边去的话,肯定会错过航班。

    范意拒绝了范诚的微信好友申请,给范诚发了个“我明天过来”的短信后,拉黑范诚的号码,转公交前往植物公园。

    其实叶玫压根就不需要范意去接。

    他发那句话,只是想逗逗范意,顺便告知一声,自己没事。

    没想到他真的肯来,路程两个多小时,范意叫他等着。

    叶玫他掐着时间,坐在植物公园的长椅上,捧着两杯刚从店里买的热可可,手指在杯盖边缘来回磨搓。

    景区里的东西就是贵,这两杯热可可要八十来块钱。

    叶玫体温太凉,他捂着热可可暖手,把热可可从热捂到温,体温也没上去。

    等了好一会儿,路灯的白光才被一道修长的身影挡住。

    范意一手拎着药,一边弯腰拿走了叶玫手里的一杯可可,说:“还请我喝东西,多客气。”

    叶玫身体凉,又喝不了太热的,才把热可可放温,范意不一样,他捏了一下,问:“这玩意加冰会不会凝固?”

    你说呢?

    “请你的?”叶玫站起来,把围巾往下拽了拽,“我一个人喝两杯。”

    范意撬开直饮杯口,在线表演了个左耳进右耳出,仰头喝掉:“哦,那现在就是我的了。”

    叶玫:“啧。”

    不讲道理。

    “行,你不嫌弃就喝吧。”

    叶玫没继续和范意扯嘴皮子,他自己也打开杯盖,喝了一口,顺便反问道:“对了,你消息里说的是什么事儿?”

    “不是刚从Cold Cemetery出来,怎么忽然说要出差?”

    有更重要的事儿要聊。

    范意说:“我得回家一趟。”

    “回家?”

    叶玫压了压下巴。

    好歹范意是他招来的人,这几个月来,他家里的情况,叶玫也多少了解一些。

    少爷和家里吵架了,被赶出去了,实际这小子他爹天天找人盯着他家密室逃脱,还扮成游客进来探查。

    叶玫问:“怎么,你后悔了,打算跟你家里人和好了?”

    范意撇嘴:“没有的事,是他们主动找的我,我哥失踪了。”

    “你哥失踪?”

    叶玫看待事物的角度与旁人不同,自觉把对方的目的往委托上代:“一个大活人丢了,那找警察去啊,找你干嘛?别是什么骗你回家的局吧?”

    范意:……

    范诚还没那么无聊。

    他用一种极其无语的目光望住叶玫,揽住他老板的肩,往自己这边带:“不是,你说他们找我干嘛?怎么可能是让我帮忙找人啊?这不是我哥一丢,他们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外面漂着了,怕后继无人,想拉我回去继承家业。”

    叶玫:?

    他听出范意在胡言乱语,问:“好好说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范意仰头,把手里握着的半杯热可可喝得一干二净。

    他说:“很奇怪……”

    “他这个失踪,不像活人干的。”

    换做以前,范意打死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做出这样迷信的判断。

    “我爸说,我哥是在家里的洗手间凭空消失的。”

    “就在白天,准备出门去开会之前。”

    “我哥前几秒还在应着我爸,说马上来,结果转瞬只留下了一件没来得及穿的外套,下落不明,哪里都找不到线索。”

    “有点让人在意。”

    这样说,叶玫就能理解了:“你怀疑和怪谈有关。”

    范意说:“只是有可能,具体细节还得我回去看看。”

    “正好林寄雪问我要不要跟他去趟A市,明天就走,张慕川也要回家,被叫去参加李颂的葬礼,我可以和他们一块过去。”

    在怪谈“海的女儿”破碎后,生命消逝于其中之人,都以另一种方式,在现实里死于非命。

    包括李颂,可能也包括蒋英。

    范意目前还没听到蒋英死去的消息。

    不过这挺正常,不是所有人的尸体都能在第一天就被人发现。

    何况蒋家是书香世家,不喜大肆张扬。

    就算是葬礼,也只可能一切从简,只要一些亲密的亲朋好友到场。

    反正离家出走四个来月,和蒋英向来不对付的范意是听不到风声的。

    范意说:“我明天出发,这次的假期先给我计上,我到时候一起休了。”

    至于范诚给他订的机票。

    管他呢。

    叶玫考虑了下:“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范意说:“不用吧,还不确定范临的失踪是不是因为怪谈,万一是人为,在那故弄玄虚,你不白跑一趟?”

    叶玫笑道:“可是我也要去趟A市呀?顺路的事情嘛,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范意:?

    不是,你这是想免费蹭车……

    迎上叶玫冷到骨里的眼神,以及对方表现得真心实意的假笑,范意把话往肚里咽了咽,委婉问:“你陀螺啊,连轴转?刚干完M市的怪谈又跑A市?”

    叶玫睨他一眼。

    意思是:你好意思说我?

    范意怎么不好意思。

    他直接撬墙角:“说吧,阴间给了你多少好处,既帮他们管店又全年无休的,咱别干了,我们一起找别的工作去。”

    “……”

    叶玫莫名拉了一下自己的围巾,按着脖颈的位置,揉着黑色围巾上排排织起的棉线。

    他像在透过围巾,抚摸着藏在下面的……别的什么。

    叶玫说:“不行哦,不能不干呀。”

    他的呢喃很低,碎在风里,无人听清——包括他自己。

    他说:“我会死的。”

    这变化只在方才微不可察的一刹里,叶玫弯了弯眉眼,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个错觉。

    叶玫用他温凉的手指戳了一下范意的侧脸,笑道:“我不干,还有谁能担得起这活?你吗?再练练吧——还有,谁跟你说我去出差的,你是不是忘了,我在怪谈里答应了什么?”

    “要给南晓雨查她妹妹的事。”

    范意倏然噤声。

    叶玫继续:“她妹妹在A市高铁站失踪,很可能跟当初一则位于A市的怪谈有关,我得回去一趟,找找线索。”

    范意听到叶玫的答案,手指蜷了一下。

    随即又慢慢松开,若无其事地问道:“如果是迷失在怪谈里的,没能及时逃出来的人,有被带出来的机会吗?”

    叶玫:“理论上是有的,不过距离她妹妹失踪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希望大不大,我不好说。”

    “机会很少。如果找到人的时候,那个人还没有疯,或者被诡物同化的话,她可以回到现实。”

    范意还有问题:“但是已经在现实被解决的怪谈,理应不存在了,要怎么重新进去?”

    叶玫摇手指:“被解决的怪谈无法再进,但是,她妹妹失踪的那则怪谈,真的被解决了吗?”

    说这话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范意。

    范意顿了顿。

    没有。

    他知道,没有解决。

    范意当初的选择,是找到正确的车厢,并从中离开,逃出生天。

    他只是逃出去了,那辆列车依旧存在,就在他的身后,他没敢回头。

    那甚至不能算是一则怪谈。

    他们出事的地方,只是一架受怪谈波及,而诡物化的高铁而已。

    ……然而在车厢内死去的人太多,它是有可能异化,并蜕变成为一则新怪谈的。

    就像白粥想利用陌生来电和千人性命,让自己从“诡物”变成“怪谈”一样。

    说起来,范意还没有和叶玫讲过,在G4444号列车上发生的故事。

    最开始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零零一号密室逃脱时,他还心怀着警惕,对通灵古店,对诡物的世界抱有不信任的想法,不肯多言。

    后来跟着见过的怪谈多了,范意逐渐放开后,叶玫没有和他提过那件事,他当然也不会无故去讲。

    现在想来,他根本没必要去提。

    叶玫既然肯在高铁站给范意塞名片,就代表他清楚,范意之后会遭遇什么。

    范意出事那趟列车,不论是时间、地点,都和南晓雨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根本不能算是巧合。

    范意和南诗情,必然在当时受到了同一则怪谈的攻击。

    叶玫想,范意很有可能见过南诗情,与她相互合作过,并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出事的。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

    车厢那么大,两人不一定能碰上面。

    说不定南诗情一个人消失在了孤独的角落里,没有再遇到过其他活人。

    观察范意的反应,叶玫更倾向于第一种。

    当然,这些都只是他的猜测。

    如果范意不想说,叶玫也不会强迫范意去做些什么。

    反正横竖来看,自己总归是要到A市亲自调查,并到另一个世界找人的,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叶玫耐心和范意解释:“通灵古店的人,特别是灵鬼,拥有下面给予的特殊权限,能够短暂来往阴阳两界,这也是南晓雨非要找我的原因,只有我能帮她。”

    “不过这法子很容易引起通灵者协会的人注意,究竟能不能找到人,还不好说。”

    “……”

    范意忽然插话:“初晴,她是在一号车厢下车的。”

    “G4444号列车,真正的一号车厢,可以在那里找她。”

    第89章 Goodbye 3

    第二天, A市。

    范意拒绝了张慕川叫司机把他送回家的好意,并和林寄雪、叶玫在机场门口挥别,一个人拉着行李离开, 随后挂断了范诚今天给他打来的第七通电话。

    范意估计, 如果不是他之前开了飞行模式, 手机里的未接来电大概率更多。

    紧要关头,他不打算拉黑范诚的号码, 又嫌烦,干脆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口袋,往嘴里塞了块口香糖,边嚼边坐在行李箱上, 在机场站等着地铁。

    反正范意想也不用想,他就知道范诚要说他些什么。

    无非就是那点翻来覆去,他早腻歪的东西——

    “不识大体”, “这种时候还在闹脾气”,“无法无天”。

    这样的话。

    毕竟范诚无法理解。

    早上订好的票,中午通知的人, 再远也能赶上航班, 范意有好好的当晚航班不坐, 非要第二天自己买票回来,还不说具体时间,不接电话, 让他干着急。

    电话听上去,也一点没有不着急的模样。

    可是以前在家里, 最惯着范意的人,就是范临。

    “……”

    范意握着手机想,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

    他见过那么多生命在怪谈中逝去, 他们死前在拼命挣扎,仿若溺水的人,求救着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却如一滴水流入深海。

    他们的痛苦在诡物眼里微不足道,尖叫恐惧反而是诡物们的兴奋剂,最后就连死亡也悄无声息。

    尤其是Cold Cemetery。

    这么多生离死别,范意依旧没办法习惯。

    看见尸体会想吐,遇上诡物会惶恐,碰到一定要解开的迷题会头疼。

    就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最清醒的精神状态去面对一切……

    范意还是会为逝者感到悲哀。

    陌生人尚且如此,何况从小护着自己到大的哥哥。范意脾气再差,也不至于漠然至此。

    所以,他不急着回来,并不是不关心范临,也不是不顾全大局。

    而是有自己的考量。

    范意记得,他在离家出走之前,把自己从小戴到大的护身符摘下来,留在了屋中。

    护身符是有用的。

    它护了身为灵鬼的范意十几年,小时候的他常常做噩梦,看见不好的东西。而从他戴上护身符以后,就再也没受过诡物侵扰。

    护身符还是当年他爸和他妈一起求来的,范诚绝不可能轻易扔掉,更不可能把它送人。

    因此,寻常的诡物很难侵入他家。

    范意在飞机上睡得很足,路上有足够的精力去剖析事实。他从地铁口出来便直接打车到了自己家附近,一点儿也没拖沓,远远看着自己住了二十来年的房子,没告知他爸,也没有贸然进门。

    按照范诚的说法,范临突然消失的时间在白天,早上。

    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而在这三天内,对范临下手的诡物却没有对任何人再动过手。

    这不符合诡物的作风。

    寻常的诡物可以在暗处潜藏很长时间,将污染自我封印,伪装成正常的事物,不显露黑暗的特性。

    可一旦它品尝到了捕猎的快感,释放了污染那道口子,便无法轻易停止。

    人的恐惧、鲜血与负面情绪,对诡物而言,是能够浇灌它们,并令其变得强大的美味能量。

    就算才吞噬了一个人,它消化不完,也不会就此偃旗息鼓。

    更不会掩去自己的一切痕迹,不留一点证据。

    除非白粥那样的,不然对诡物来说,完全没必要。

    范意取出本子和笔,沿着自己的家绕了半圈,他边走边画,很快就在画本上浅浅勾勒出了一个结构清晰的草图。

    他比了下地点,把范临房间的位置在画上圈了出来。

    范意站着,慢慢绕着圈儿,将笔头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一路到了范临房间的楼底。

    范意在心里默数着花坛数,慢慢停下。他注视着这些未修剪的枝叶,将手穿到栏杆里去,在紧挨在栏杆边的花丛中间,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盒子上了密码锁,八位数,输错五次就会彻底锁住。

    倒是心细。

    这是范临给范意留的。

    以前,每次范意出去鬼混,范诚都会怒不可遏,会直接把门锁里范意的指纹删掉。并让家里的人谁都不要给范意开门。

    不过范临不听。

    他专门给范意开了一个后门,后门的备用钥匙就藏在密码小盒子里,放在最靠近范临房间的一处花坛背后,挨着栏杆,位置还算隐蔽,平时不会被人发现。

    只有范意知道密码。

    竟然还在。

    范意三两下将盒子打开,把钥匙放在掌心抛了两下,稳稳接住。

    他用目光丈量着栏杆的高度,心想——攀上去,倒是不难。

    自己的行李就搁在一边,范意按了按手腕,四下里环顾了一圈,确认自己没有被别人偷窥后,在青天白日翻墙回家。

    至于他为什么能走门不走?非得翻墙受累?

    范意想都不用想。

    今天范诚铁定没去公司,就等着他呢。

    他不嫌翻墙走后门麻烦,这种事他干多了,早已熟练。

    比起这个,范意更讨厌被问责,被指着鼻子骂,更不喜欢和他家里人反复解释。

    他又不是来维系父子关系的。

    何况,范意根本没必要让范诚知道自己回来的事。

    他也怕自己身上关于怪谈的诅咒波及到家中。这玩意一旦缠上,就终身不能解脱。

    先简单调查一下,速战速决好了。

    *

    另一边。

    范诚坐在书房里,指腹捏着眉心,揉了好几下,也没把紧皱的眉头揉舒开来。

    手机上是第十八通对方没有接听的电话。

    “嘟……嘟……对方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忙音。

    范诚松了松自己的筋骨。

    大儿子下落不明,小儿子又不让人省心。

    刚刚张家找人来说,范意和张慕川一起回来了。

    但是他们在机场就分开了,打车也该到了,范诚刚刚往窗外看了半天,外面什么人都没有。

    没人知道范意去了哪。

    他没考虑过范意坐地铁的可能性,只不高兴地想:到底在乱跑什么?

    事到如今,范诚也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太失败了。

    可范临也是他教出来的,他寻思着自己在陪伴过程中也没有特别偏向哪一个,都是用一样的方式对待孩子,差别怎么会这样大?

    他想不明白。

    也许……

    他那天真的不应该和范意说气话的。

    范临丢了三天,妻子刚哄着躺下,范诚这些日子只睡了五个小时。

    人的身体有极限,他从最初的急切,逐渐转为现在无边的疲惫。

    警察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他里里外外托了不少人打听情况,结果仍旧杳无音讯,只得在这里兀自后悔。

    然而范诚一点都不知道,他同样念着的范意,已经悄无声息地摸进了范临的房间。

    范意压下门把,轻轻打开了他哥的屋门。

    四个月过去,范临的房间布局还是和当初一样整洁干净……个锤子。

    房间里面有明显被人翻过的痕迹,地上灰扑扑的脚印凌乱;被褥都被拆掉搬走,只留一个空荡荡的床板;衣柜也开着,范临的各种衣物胡乱塞在里面,堆在一块儿,活像被打劫了一样。

    真乱,还闷。

    范意觉得难受,把范临那些堵在窗口的东西推到一边,打开窗,给房间透透气。

    随后他闭上眼,感受着房里残存的污染痕迹。

    诡物的污染是它们赖以生存的能量,只要诡物还在这里,污染就不会消失。

    而灵鬼是最敏感的体质。

    方才在楼底,他就察觉到,这里没有诡物来过的痕迹。当时范意还能怀疑,是自己的感知范围有限。

    然而现在他已经离事发地这样近,范意却仍旧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污染。

    要么,是范临的事情属于人为,与诡物的世界不存在任何关系。

    要么,是外面的诡物带走了范临。

    三天过去,此处残余的污染已经完全消散。

    就像怪谈“海的女儿”里,原本在家的张慕川,能够被Cold Cemetery的诡物直接拉走一样。

    就算后面张慕川平安从Cold Cemetery里出来,他依旧和其他人一样,出现在了商业广场,而不是回到自己家中。

    第一种情况暂且不论,范意不是侦探,帮不上任何忙。

    他现在要假设的,是第二种情况。

    诡物要从另一个地方带走范临,总要有个媒介,以及一个能够传递污染的途径。

    比如怪谈“海的女儿”里,白粥当时给张慕川发的消息便是媒介,导致诡物顺着网络摸到了张慕川的位置。

    接着它以电视机作为途径,从恐怖片里伸出一只手,将张慕川一并拉入“海的女儿”中去。

    是有可能的?

    那么,媒介和途径,会是什么?

    范意推开洗手间的门。

    或许是因为东西不多的缘故,洗手间看着没有外面那般乱,沐浴露和洗发水摆在一边,吹风机就搁在架子上,看上去最好调查,因为压根没有什么地方能藏东西。

    范意把窗子推开,通风。顺便在洗手间里面转了两下,没发现什么端倪。

    是吗?

    范意顿了会儿,换位思考了一下,随后慢慢抬眼,把目光定格在洗手台上方,光滑明亮的镜子上。

    镜面里倒映出范意的身影。

    沉稳,安静,娃娃脸。

    能映照出人像的镜面,是这里最容易被诡物寄生的东西。

    范临当时到洗手间里,是去换会议要穿的西装外套。

    既然是换衣服,他肯定要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看一看。

    范临在照镜子的那一瞬间,有在镜子里看到什么吗?

    范意把手按在镜面上,认真地想。

    这间房子有护身符保护,一般的诡物不敢靠近。

    所以,为何会有诡物会顶着这样的风险,单单带走范临?

    是范临触碰了它们严重的禁忌?还是……

    有人在利用诡物,恶意害人?

    范意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把手按到可拆卸镜面的边缘,轻而易举地将镜子摘了下来。

    他在镜子背面,摸到了一张小小的,类似黄符一样的纸条。

    看上去就像是镜子拆封时没撕干净的保护胶。

    但范意知道不是。

    他把东西撕下来,放在手里捻了捻,目光微沉。

    这是咒。

    而且是通灵者才会用的道具。

    它可以让通灵者在进入怪谈时,把离这张纸条最近的人也一并拉入其中,组队共进。

    纸条的边缘皱皱巴巴,颜色也褪了个干净,显然已经被使用过了。作用在了谁的身上,不言而喻。

    难怪这里没有污染。

    这东西,是通灵者带人过委托才会用的,几乎人手一个。

    第90章 Wakeup 1

    范诚等了太久, 不知不觉就在书房里睡过去了。

    他原本只打算小眯一会儿,结果几天奔忙下来,身体实在支撑不住, 定好的闹钟又不知怎的没响。等他睁开眼, 天色已近黄昏。

    范诚从沙发上下来, 拨走身上盖的衣服,胳膊被压得发麻, 视力也有些模糊。

    他推开书房虚掩的门走出去,家里依旧静悄悄的,没个人影。

    范意没有回家。

    这个发现让范诚非常失落。

    他想再给范意打几通电话,结果手机正好没电, 刚摁开就熄灭了。

    范诚压了压额角,开灯下楼,去拿充电器。

    他记得自己中午吃饭时把充电器放在了餐桌上。

    而且中午吃完的碗筷还没有收拾。

    今天家里的阿姨放假, 范诚打算自己洗一洗,再将就着给晚饭做点什么。

    到了餐厅,他却愣了。

    手机的充电器依旧摆在那里, 但怪异的是, 餐桌中央, 原本该吃空待洗的碗筷却变成了一只用瓷盘盖住的碗。

    里面似乎有好闻的面香。

    范诚把瓷盘揭开。

    果不其然,盘子底下罩着一碗面,而且刚做好没多久, 一点都不坨,还是温热的。

    翠绿的葱花, 金黄的荷包蛋,切起来的肉丝和娃娃菜,被汤润饱。单是看着, 就令人食欲大增。

    ……是谁?

    今天阿姨都不在家,他下楼时也没看到有人,家里是指纹锁,只有刷指纹才能进,唯一的后门钥匙又……

    后门?

    范诚的脑中冒出了个荒谬的想法:范意?

    他没管那碗热腾腾的汤面,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上去,一把推开范意的屋门。

    里头没有人。

    昨天什么样,今天还是什么样。

    “……”

    范诚退了回去。

    也是。

    怎么可能呢,范意哪里会做饭?

    就算回来,也不会一声不吭把空碗洗了,还特地煮面给他。

    不来找他闹都算好的了。

    他一边叹气,一边转向另一侧,范临的屋门。

    门是虚掩的,没有关好。

    范诚倏地一怔。

    不对。

    他记得很清楚,昨天有人来调查过范临的房间,在他找来的人离开之后,范临的房门是被关好的。

    他亲自关的。

    早上还关得很死,现在被谁开过?

    还有……

    范诚回想起了更多细节——莫名没有叫醒他的闹钟,身上盖着的衣服,以及他离开书房的时候,书房门似乎也是开的。

    还有那碗面。

    都指向一个可能,又不太可能的答案。

    范诚小心翼翼地碰开范临的房间门。

    甫一进去,便是一阵微风扑面,范临房间里的窗户开着,原本堆在窗前的东西都被推到了一边,明显有人来过,并动过这个房间。

    除了范意,没人会这么胆大包天。

    他真的回来了。

    所以,范意人呢?

    面还是热的,他一定才走不久。

    范诚这么想着,向来稳重的他匆匆来到窗边,从这个方向,往外面眺去——

    他正好看到了。

    范意坐在围墙外面,行李箱上,背对着这扇窗户,似乎在和人打着电话。

    而就在他目光落下的那瞬间,范意立即若有所觉地回过头,仰起来。

    目光在半空中交接。

    他回视着范诚,耳边还在听电话,只象征性地抬了下手,就算打过了招呼。

    他看见范诚直接从窗口转身离开。

    估计是下来逮他了。

    范意聊着事儿,也没多管他爸,反正他一会儿就走,坐着行李箱往外挪了挪位。

    “这不是等你闲下来了才问你吗?”

    范意拨了两下耳机:“我在论坛上查过了,近期A市及周围形成领域的怪谈只有一则‘影子’,今天正好是第三天,我哥多半是进了里面。”

    “我能试早试了,哪知道他得罪了什么人,要被拉进怪谈里……有没有别的办法啊,可以中途进入已经开启的怪谈。”

    对面不知讲了什么。

    范意啧了一下:“C级怪谈,我还是有把握的。”

    “没有过于自信,我当然会小心行事,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啊?”

    范诚一到楼底,就听见范意以一种非常不满的语气,冲着电话对面道:“讲这么多,你告诉我不行?”

    “哦,这样。”

    范意认真聊着电话,一字不落地进了范诚耳朵里:“见了面说?行吧,那我一会过来找你。”

    他问:“你住哪家酒店,地址记得给我。要不你订个双人间算了,刚好我不用另找……”

    范诚原本打着不要干扰范意的想法,结果听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上前几步,直接攥过范意的手,质问道:

    “你有家不回,去外面睡?!”

    “大晚上的,你要和谁见面?”范诚的声音拔高,脸色苍白,手都在抖,“平时在外面鬼混也就算了,现在怎么可以……”

    “可以、可以……”

    他可以了半天,或许是觉得这样的话太羞耻,没可以出个所以然来。

    “……”

    范意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范诚:“不是?”

    “我可以什么,您想说什么?”

    范意问他:“您不是说让我别回来了,碍着您眼,我都这么小心没让您见着我了,现在出去住您又不高兴,这不自己打自己脸嘛。”

    “再说,我怎么了?电话对面是我老板,我和我老板聊事儿都不行?”

    范诚:……

    老板?

    他这几个月一直在偷偷关注着范意,知道他在一家密室逃脱店做营业员。

    范诚对范意的要求向来不高,调查过零零一号密室逃脱,觉得没问题后,也就随范意去了。

    虽然没什么晋升渠道,忙起来也累人,但好歹这工作在他眼里还算正经。

    他想着范意吃一吃苦,就会回来的。

    结果最后还是自己先服的软。

    是他先入为主了。

    范诚张了张口,想说道歉的话,但是一句“对不起”却卡在喉咙里,无法对着范意出口。

    范意也不指望能听到范诚的道歉,他将自己的手拽回来,用尽全身涵养才把那句“神经”憋了回去。

    他憋着难受,努力换了种听起来更礼貌些的说法:“您要是饭吃多了,闲着没事就再多睡会儿,脸色比鬼都差。”

    这是骂他吃饱了撑的。

    范诚:……我还没吃饭呢。

    范意才不管他,直接挥手:“我就回来看一眼,现在走了啊,拜拜。”

    “不是,”范诚迈步挡在范意面前,拦他,“你走去哪,真到外面住酒店?和你老板?有家不回做什么?”

    他停了下,蹙眉:“你老板也来A市了?陪你的?”

    “怎么可能,”范意耸肩,“他刚好出差,在A市而已。”

    因为南晓雨的事。

    至于他哥的事,叶玫和他说线下聊,估摸着是不方便在电话里讲。

    范诚思索片刻:“要不你把你老板带到家里来,让他住进来,我也好招待一下,要做什么事让司机给你们接送,也不用打车那么麻烦。”

    “?”

    这就是范意不想和范诚见面的原因。

    烦死人了,固执得很,怎么说都说不通。

    范意懒得和他争,从行李箱上下来,撑着拉杆往背后的栏杆上一靠,手机递给范诚:“和你讲不明白了是吧,想邀请他,你自己和我老板提,跟我说什么?”

    “做客也得看别人愿不愿意不是?”

    范意和叶玫的通话从头到尾都没有挂断,因此方才范意和范诚聊的东西,叶玫都听进了耳中。

    范意直接拆下耳机。

    仿佛心有灵犀般,范意刚打开免提,把电话贴到范诚耳边,就听见自家老板含着笑意的一句:“好啊。”

    范意:?

    好什么?

    刚刚他和范诚讲话时一直没有出声,现在忽然来一句好啊?

    范意有种不详的预感。

    根据墨菲定律,一旦他发现了不对之处,这个预感都一定会成真。

    果然,他听到叶玫随后补充:

    “那么今晚冒昧拜访,希望不会叨扰到您。”

    他是在回应范诚方才的邀请。

    范诚立马反应过来,迅速对着手机道:

    “不会不会,是我家小子这几个月来麻烦你照顾了,非常不好意思,请您来做客是应该的。”

    范意:……

    好你个头。

    *

    半个小时后。

    范意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着应邀而来,悠然在他对面坐下的叶玫,气笑了:“你晚上不是还要工作吗?吃饭了没?要不我给你炒俩菜?”

    “行啊,”叶玫煞有介事地点头,“正好我没吃呢。”

    范意:忍气吞声。

    叶玫肯定听懂了他的暗示,就是不提,不说,还故意装傻。

    猜猜他为什么打算出去住?

    他们接下来要聊的东西是可以在家里讨论的吗?关于怪谈,关于诡物,到时如果要夜半出门,方不方便?

    叶玫假装毫无所觉,甚至还点上菜了:“晚饭的话,我想吃你弄的玉米排骨汤,还有蒜香土豆片,醋溜娃娃菜。可好吃,可香了。”

    范意: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他无语道:“自己拧煤气罐玩去吧,还玉米排骨,看看现在几点了,菜场早关门了。”

    不过土豆和娃娃菜倒是有,他翻冰箱的时候看到了。

    叶玫想了想:“没有食材啊,真可惜,那就明天吧。”

    范意:你还想有明天?

    范意:“饿死你算了。”

    话是这样说,但家里来了客人,总不能这样招呼,范诚看着范意不情不愿的样子,赶紧去拿了些点心过来,并主动道:“行了,我去弄点吃的,你们在这儿休息……”

    范意插话:“不用。”

    他挽袖子,越过范诚往厨房走:“你算了吧,我老板,我自己招待。”

    范诚下意识问:“你什么时候会的做饭?”

    范意:……

    他真心实意地发出一句疑惑:“这玩意又不难,学一下不就会了?”

    至于那碗因范诚耽搁而凉掉的面。

    他自己吃。